在兩小時以後,王玉和留下來的那封信,放在張濟才家客室圓桌子上了。秋雲坐在矮椅上,兩手抱了膝蓋,偏了頭隻管去想心事。朱氏眼望了張濟才,兩手按在腿上,坐在他對麵。她正靜等著他說話呢。張濟才口裏銜了一支煙卷,偏了頭靠著椅子靠背,然後搖搖頭道:“老太太!不是我說你,你這件事,做的實在也就不對。姑奶奶已經去掙包銀了,姑爺暫在嶽家住個十天半月,這很不算一回事,他不能白吃你的,好歹有你姑奶奶會飯賬呢。玉和這個人,他不是沒有誌氣的人,不過愛你的姑娘,舍不得拆開來,所以……”
秋雲皺了眉頭:“別所以了,這才歸到玉和不能不走的那個原因,要說到這封信,等待何時?老太太!事到於今,誰也不用埋怨誰,最好你自己到天津去一趟,把這封信親自交給桂英。勸她先別傷心,我們再想法子打聽玉和的消息。他若是到漢口去了,那很不值什麽?隨時可以通信。若是照老媽子的話,他是由西直門走的,他一定是到綏遠河套子裏去了。他常說,有個旅行團,留了一部分人在河套子裏開荒,那裏是個自由之國,他也打算去。我們以為他是氣頭上發牢騷的話,誰也沒有去理會。如今看起來,也許他是真上那個地方去了。若是真到那個地方去了,那可沒有辦法,隻好等他幾時高興,幾時回來。”
朱氏覺得玉和這回出走,不能不說是自己咕嚕成功的。現在把人家少年夫妻拆散,充軍似的,把人家逼到沙漠荒地裏去,良心上究竟也說不過去,因之她默然著許久,才說兩個字:“你瞧。”在“你瞧”這兩個字說完之後,她又沒有什麽可說的了。秋雲道:“這件事,你還是不必耽誤,趕下午這趟車,就到天津去吧。”說著,就不由得歎了一口氣道:“早曉得是這樣的結果,我們真不該做這個媒。我看了這封信,心裏就萬分難過,別說是桂英了。”張濟才道:“那就暫時瞞著她吧。”朱氏搖搖頭道:“那可不行’我們這位姑奶奶,專是講一家理的。回頭她說這樣大的事,都瞞了她,那要和我算起賬來,我真受不了。”張濟才抬起他那個厚手掌,將圓棍似的粗指頭,在腦袋上摸索了一陣,站起來一拍巴掌道:“說不得了,我陪老太太到天津去一趟吧。你娘兒倆,若是說不攏的時候,我還可以從中勸解勸解。”朱氏道:“那就好極了。沒有什麽說的,你還是瞧你太太的麵子,念她們做姊妹一場,多費心吧。那麽,我先回去了,我們車站上見。”朱氏帶著原信走了。
濟才夫婦,又議論了一陣。濟才道:“我曉得,玉和這次逃跑,還不光為了外老太太的顏色不好看。我想桂英上台唱戲,又免不了許多無味的應酬,這是玉和最不高興的一件事。哎!我想做女戲子的人,不去受人家捧場,那就不行嗎?照著賣藝說……”秋雲不等他說完,搶著道:“你別怪女戲子,誰叫他們這些侮辱女子的男子去包圍女戲子?我唱戲的時候,當年你在台底下,沒有怪聲叫好過?沒有請我吃過飯?沒有買東西送過我嗎?”張濟才站著向她作了兩個揖,笑道:“得了,讓下人們聽了去,什麽意思?我們也犯不上為了別人的豆子,炸了自己的鍋。”他說畢,帶著笑容,徑自遛著出去了。
這日下午七點多鍾,張濟才陪著朱氏,一同到了天津,坐了車子,一直就奔國民飯店。本來呢,這個時候,日戲散了場,夜戲還沒有開始,桂英應該是在旅館裏的了。可是朱氏問明了房間,進去一看,隻有乳媽帶著小孩子在屋子裏是坐在椅子上打盹。門一響,進來兩個人,倒把她嚇得一跳。朱氏道:“老板呢?還沒有回來嗎?”乳媽道:“還沒有回來,就有兩個客,坐在這裏等著。等她一來,就把她拉起走了。”朱氏道:“知道她是上哪裏去了嗎?”張濟才就插嘴道:“這還有什麽問的,這個時候走開,一定是讓人拉著吃晚飯去了。”朱氏道:“怎麽到天津來了,她也有這些個應酬?”張濟才明知道她這句話,是和桂英遮蓋著的,自己心裏這就想著,各人有各人的困難,這又何必去多人家的閑事?所以把這事撇開了,便道:“老太太!別等了,咱們先在旅館裏,叫一點飯菜來吃吧。咱們吃完了,她也就應該應酬完了。”
朱氏掩上了門,就低聲問道:“白老板是吃晚飯去了嗎?”乳媽道:“誰知道哇?兩個大老爺們在這屋子裏,蘑菇了半天,老板一頓腳,好像有些生氣似的,就跟著他們走了。那兩個老爺們嘴貧著咧。”朱氏雖覺得這乳媽的話,有些不堪入耳,然而她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麵的人,繁華城市裏這些男女交際情形,當然沒有見過,便道:“那都是我們家極熟的人,來坐坐談談,沒有關係。”乳媽道:“不,他們到這兒來,還是那林二爺引見著來的呢。他們老是說要在這裏打牌,老板不肯。為什麽不讓他們打呢?打了牌,我也好落幾個零錢用用呀,老太太!你說是不是?”朱氏又不便怎樣說她,一賭氣隻好是不說了。她心裏想著,我們姑奶奶蒙在鼓裏,這個時候還在開心。自己的丈夫,也不知道跑到哪外國去了。自己也不再說話,在屋子裏和桂英順理順理東西,混著時候。
一會兒茶房走來,說是張三爺已經開好了房間,請白老太太去吃飯。朱氏將帶來的一個小包袱,放在桂英**,也就走了。她去後約莫有十分鍾,桂英就回來了。乳媽搶著告訴她說,老太太和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同來了。桂英的臉上,略略地帶了些酒色,好像沒有說話的工夫似的。在床頭邊,把一隻裝戲衣的大箱子打開,挑了幾件戲衣,放在**,口裏道:“你胡說,哪有四十多歲的人和她一路來?”乳媽道:“你不信,**還有那個小包袱在那裏呢’不是她帶來的嗎?”桂英一看,果然是自己家裏的包袱。將包褓打開,裏麵除了小孩幾件毛孩衣而外,還有一封敞口信。信封套上寫著,請交令愛桂英賢妻收。這是玉和來的信,他不來,怎麽倒叫我母親和他帶信來呢?這上麵無非也就是一些愛情話,現在沒有工夫看,帶到戲院子裏看吧。她將這封信端在身上,匆匆忙忙地,就向外麵跑。跑出了房門,又回轉身來問道:“老太太來了,在什麽地方呢?”乳媽道:“吃飯去了。”桂英道:“她回來了,你叫她到戲館子裏去找我吧。今天唱的是雙出戲,九點鍾我就要上場,去晚了,我又要誤場了。”她也不等乳媽的回答,徑自走了。
到了戲館子後台,隻聽到那田寶三在那裏大嚷起來了,他道:“我說了這幾天名角兒應酬多,就別排雙出戲了。九點鍾就上場,這些名角兒,是誰也辦不到的。墊戲吧,墊個化緣。”桂英搶上前笑道:“別嚷了,我來啦。我很快地,抹點兒胭脂粉,披了一件衣服就出去,忙什麽?”田寶三將一條漆黑的手絹,擦著頭上的汗,微笑道:“你來了,我也許不忙,你不來,我怎麽不忙?難道我能抹了胭脂粉替你出去嗎?”人叢中,也不知誰插了嘴道:“那可好,一掀簾子,準是個門簾兒彩。”哄然一聲,大家全笑了。田寶三拉著桂英的手臂道:“我的姑奶奶別開味了,扮戲吧。下麵就是《戲鳳》了,你扮戲也趕著點,我準告訴場上的人,把這出《泗州城》馬後一點吧。”桂英被他連推帶拉,逼得沒有法,隻好向自己化妝的那間小屋子裏去扮戲。她的跟包的,也就把她放在家裏的戲衣帶來了。桂英脫了長衣,穿一件紫身褂子,對了桌上一麵鏡子坐著,讓梳頭的和她梳頭。梳頭的笑道:“你現在倒是老愛唱這種衫子戲。”桂英也向著鏡子裏笑道:“他們都說我不能唱衫子,我有點不服這口氣,憑什麽就知道我不能唱衫子呢?回頭你也去看看,我的衫子怎麽?”說到這裏,趙老四由外麵伸進一個頭來,笑道:“老太太來了,你知道嗎?”桂英道:“我今晚上忙著啦,有話等我回旅館去再說吧。你瞧我忙糊塗了,把那封信忘了瞧。老四,勞你駕,把我長衣袋裏那封信遞給我。”趙老四將信拿著,遞到她手裏。她拿信在手,正待打開來,梳頭的道:“頭已經梳完了,你去穿衣服吧,回頭瞧信,還有什麽來不及嗎?”
桂英想著,也是對了,隻好拿信在手裏穿戲衣,穿好了戲衣,自己照了一照鏡子,覺得大致都扮好了,這就坐在凳子上,捧了那幾張紙看起來。隻看了幾行,這才知道大事不好,不由得臉上變了色,就連喊了幾聲老四。趙老四走了來道快上場了,你還有什麽事?”桂英道:“我們老太太到戲館子裏來了嗎?快給我叫來,我有話說。”趙老四道:“她沒來,在旅館等著你呢。”桂英還要說什麽時,早有人叫道:“白老板!上場上場,正德皇帝出去了。”桂英隻把這信看了幾行,心裏委實不安,然而戲正要上場,卻又是不容耽誤的,隻得拿了信,站到上場門簾子下麵去看。隻看了那兩行是:“我聽到你到天津的第一晚,就讓人將酒把你灌醉了,以後不更可知嗎?”桂英看到這裏,不由得心裏頭連連跳了幾下。可是台上的正德皇帝,已經在那裏唱著“看看來的是何人”了。桂英聽到,慌了,口裏答應著一聲“來了”就走出去。
所幸撿場的事先看到她在那裏看信,見她並沒拿茶盤子,趕快地就拿了茶盤子向她手上一塞。然而事情是很險,在場門上打簾子的人,已經把簾子掀了起來。桂英手裏搶了這個茶盤子,就向簾子外麵走。好在《遊龍戲鳳》這一種戲,已經是唱得滾瓜爛熟的戲,縱然心裏很亂,可是聽了胡琴,也就信口而出地唱起來了。唱是唱完了,心裏這一分難受,猶如熱水泡著一般。但是熱水盡管是泡著心,然而戲做到什麽地方,臉色也就應當做到什麽程度。當她進去的時候,要做向正德皇帝的嫣然一笑,也就頭一扭,露著牙齒嘻嘻地笑著進去了。桂英的笑容,最是好看。當年玉和曾為著她一笑,把神誌顛倒了。她現在一笑,依然是可以顛倒群眾。在她對於正德皇帝臨去秋波那一轉,台底下早是哄然一聲叫起好來了。桂英的心裏這時正如刀挖一般,進了門簾子拿著那信紙,再待看下去,然而外麵的正德皇帝已是唱到將木馬敲打二聲響,自己要接著唱後麵來了賣酒人,應當跟了出來了。桂英將信看到半中間,不知結果如何,心裏卻是非常之難過。偏是今天唱的戲鳳的李鳳姐,必定要做出那玲瓏活潑,才算對工。當然在這個時候,是不許帶上一些兒愁容。看看台底下,看客已是滿座,為了吸引大眾起見,絕對不許偷一點子懶,自己一橫心,管他呢,我在唱戲,就隻談唱戲,信上有什麽話?我就不必問了。她如此想著,依然提起精神來唱戲。
直把這戲鳳唱完,進了後台,裝也來不及卸,在身上立刻抽出那封信,一麵走著,一麵看下去,回到自己化妝的那間屋子裏去。她這樣地看信,當然地引起後台許多人注意,一齊由她身後追了上來。有兩個人直追進她的化妝屋子,笑道:“喝!這是你們先生寫來的信吧?準是寫得又甜又蜜,這該讓我們大家瞧瞧呀!”桂英把這封信一口氣看完時,早是心裏疼痛著,將眼淚水直逼到眼沿上來。不過她看到許多人追隨著她,若說是自己丈夫跑了,這卻是一樁丟麵子的事。因之喘了兩口氣,回轉頭來,向追著的人笑罵道:“你們追什麽?誰沒有爺們?爺們寫信來,這算什麽?瞧瞧,給你們瞧。”她說時,將手上那個空信封紙一直伸到麵前去,叫這兩個人看。偏這兩個人恰是沒有爺們的大閨女,臊著跑了。
桂英等人去了,將小屋子裏這兩扇房門一關,自己從頭至尾,再把信來看看,她的眼淚,無論如何,忍耐不住,拋沙一般,自胸麵前落將下來。因為她是太傷心了,不光是落淚,而且非哭出來不可,哇的一聲,隻放出了一些哭音,自己立刻感到,這不是故意把事情告訴人嗎?於是一麵用手絹捂了嘴,一麵將手臂枕著額頭,就伏在桌子沿上。
她的哭聲雖沒放出來,然而她關起門來的這種舉動,卻是瞞不了人的。後台管事的李多福,就敲著門問道:“白老板!你怎麽了?”桂英定了一定神,向著門答道:“沒事,我肚子痛,歇一會兒就好了。”李多福道:“你還有一出大軸子哩。”桂英道:“我幹什麽來了?你放心,這個我忘不了。”李多福道:“不是那樣說,你不是說身上不舒服嗎?”桂英道:“今天晚上,我死了就不唱,有一口氣,我也掙過去。要不然,讓這一戲館子人都退票嗎?”李多福聽她這話,這是誠心願意唱戲了,就不敢再麻煩她了。桂英坐在屋子裏,自己又垂淚了一回,卻聽到朱氏在房門外叫了一聲,桂英也急於要知道玉和的情形如何,就開了房門,讓朱氏進來。
朱氏猛然一見,倒吃一驚。原來桂英還是穿了戲衣,把一個活潑天真的李鳳姐,變成了拷打的春梅了。那臉上搽得濃厚厚的胭脂粉,都變成了深入淺出的淚痕。這個人的模樣,簡直變成看不得的花臉了。因道:“孩子!你怎麽了!?”桂英道:“我不怎樣,心裏頭悶得慌,我要哭兩聲兒,解解心裏的悶。”朱氏聽她如此說著,可不像話,但是姑奶奶正是在傷心的時候,也不能追究這話的所以然。默默了一會,才道:“我聽到說,我帶來的那一封信,你已經看到了。”桂英點著頭道:“看到了,他走了就走了吧。”她淡淡地說著,自己去脫戲衣。
因為她已開了門,梳頭的也就擠著進來了,向她微笑道:“你該扮戲了。”桂英淡淡地道:“扮吧。”後台管事李多福,在門外踅來踅去,逡巡了兩回。桂英向門外道:“李多福!有什麽事嗎?你盡管說吧。”李多福搖著頭笑道:“沒事。”桂英道:“沒事,你幹嗎?老是探頭探腦的。我告訴你,我無論心裏怎樣的難受,今天我總得把這兩出戲唱完,你放心好了。”李多福被她如此說著,也隻好幹笑了一笑,就走開了。
桂英說這話,卻是算數,立刻停止了愁容,和平常一樣,對人有說有笑。她的大軸子,是和全班合演的《天河配》。因為這班子裏還有一個比她紅些的花衫,扮了織女,所以她反串的牛郎。《天河配》這出戲,大致是演一段傳述相同的神話,可是各戲班子,卻各自在這些戲裏賣弄他們的技巧。因為桂英和那個扮織女的,都善演悲劇,所以編戲的田寶三,在鵲橋會的一場之前,牛女二角,可加了一場相思的南梆子,相會之後,照著孝感的唱法,又加了一場惜別的反調。桂英今天心有所感,把這兩場戲,唱得十分精彩。最後一場,台上布著晨星寥落的晚景,牛郎織女,正在鵲橋一邊,依依情話。忽然有兩個仙女上場,說是已交五更,限期已到,不然鵲橋飛散,不能過去了。於是不由分說,催著織女過去。桂英扮著牛郎,手拿了雲拂,獨自站在橋頭,唱起來道:
歎天帝輕兒女隻重聘錢,限相逢隻一夕別要經年,一霎時鵲四飛玉人不見……天孫,織女……我妻……哎呀……我夫呀……
桂英唱到最後,忽然把我妻變成了我夫,身子歪了兩歪,倒了下去。原來戲場上也有這種規矩,在表演一個人暈倒的時候,可以隻唱三句,這叫做“掃”。可是在戲的最後,這樣一掃,卻是不能結束的。她先把我妻唱成我夫,台底下有人聽懂了的,早是哄堂一陣大笑。這時見桂英倒在台上,更是起哄起來。後台的人,知道桂英這次是勉強出台的,趁了這個機會,一聲大號筒響,一拉戲幕就算完了。
朱氏在後台看到,顧不了許多,就搶了出去。見她躺在台毯上,雙目緊閉,已是真暈過去了。連忙蹲了下去,搖了桂英幾搖,她也不曾動。這情形可重大了,後台的人,早是蜂擁上前,七嘴八舌圍了起來。田寶三分開眾人,擁上前去,搖著手道:“大家別亂,讓她好好躺著,趕快打電話去找醫生,隻要過十分鍾,看客一散,就清靜多了。這個時候,她還是不能受顛簸呢。”究竟田寶三的話,是有力量的,大家就依了他的話辦。不到三十分鍾,戲館子裏人已經散盡了,大夫也就來了。據大夫診斷的結果,這不過是病人受了一些刺激,不要緊地,讓她安安靜靜地躺一會兒,也就好了。說時,就和桂英注射了一針,她慢慢地也就醒過來了。
鬧到晚上兩點多鍾,才用汽車,將桂英送回了旅館。張濟才得了這個消息,也是沒睡,這時候,就跟著到桂英屋子裏來探病。桂英將枕頭疊得高高地,帶坐帶躺地,睡在那裏。看到張濟才進來了,就向他點了兩點頭,帶著微笑道:“勞你駕,又要您跑這麽一趟了。事到如今,我也不能怪誰,隻怪我自己不能奮鬥,為什麽又來唱戲呢?我要不唱戲,我的丈夫,就不至於走。”張濟才道:“你別發牢騷,唱戲也是一種職業,有什麽關係?”
桂英也不說什麽,伸手到枕頭下麵去,拿出一疊紙件,伸著遞給張濟才看道:“你看這個。”濟才接過來看時,有七八張是請客帖子,另有兩封信,還有一封信,附著一個男子的照片。這不用問,大體就可以明了了。桂英道:“唱戲真是一種職業嗎?成天要敷衍人。在台上賣臉子,都是沒有法,下了台還要賣臉子,我覺著這件事,有點兒冤。這次我為什麽又唱戲?不就是為了玉和沒有吃飯落腳的地方,我要掙幾個錢來安家嗎?但是他走了,我也就用不著安家了,也更用不著唱戲了。”朱氏聽到她不唱戲了,首先就不願意。不過她發暈過去,剛剛地醒過來,不是和她抬杠的時候,也就默默地沒有做聲。
張濟才笑道:“你這是一時的牢騷話。你現在掙幾百塊錢一個月的包銀,錢又不會咬了手,你為什麽不幹?”桂英搖搖頭道:“你這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話。你想,我若是舍不得幾百塊錢的包銀,上次我不嫁王玉和了。我不是聽到說,你把西山旅館接辦過來了嗎?”張濟才道:“倒是有這件事,你幹嗎問起這句話來?”桂英道:“有這事就好辦,我和你商量,你賬房那個位置,別許給別人,讓我試試。你給別人多少錢一個月的工錢,給我也是多少錢一個月的工錢,我是絕不多要。”張濟才道:“這不是笑話嗎?”桂英道:“絕不是笑話。你想,我若幹這個賬房,房子是有得住,飯也有得吃,多少還可以掙幾塊工錢。到了那個時候,除了聽你店東的指揮而外,我可是大爺,流氓也好,公子哥兒也好,大人老爺也好,我全不用敷衍了。”
張濟才和她說著話,可是不住地偷看朱氏的顏色,見她時而有要笑的樣子,時還有半生氣的樣子,臉上紅紅的,對於她的話,分明是聽不入耳。張濟才不敢多言,就站起身來,向她點著頭笑道:“你歇著吧,夜深了。”說畢,他也不等桂英下麵那句話就走了出去了。
桂英如何看不出來?在**不由得笑了一聲。她給予張濟才看的那兩封信,還放在手邊,於是拿起來,抽著信箋念道:“桂英女士慧鑒:不才突以此信相投,自知冒昧,然而愛慕之忱,有逼於不能自已者,但望女士憐其愚而愛其稚,許之為友,則不勝榮幸之至矣。不才年方弱冠,頗有資財……”念到這裏,她兩手撅了信紙咬著牙,恨不得一下將它撕碎。可是她想了一想,倒是撲哧一聲笑了。朱氏道:“你笑什麽?”桂英說:“這信上說,他年輕,又有錢。女人不都喜歡的是這些嗎?他的條件,可也就全備了。我想捧角的人,真也把女戲子的心事猜透了。你們白操心,我白桂英是不容易勾引的。我從今以後,不唱戲了,你還有我什麽法子呢?”朱氏道:“喲,你可別說這話,不唱戲哪成呀!”桂英道:“為什麽不成呢?”說時,房門敲著響。桂英道:“哪一位?請進來吧。”門推開,田寶三笑著進來了。桂英道:“這樣夜深,田老板還來了,必有所謂吧?”田寶三笑道:“沒事,我瞧瞧您可大好了。”桂英笑道:“你瞧我好了沒有?這就是事情,因為我要是不好,明天登不了台,你可著急呢。”田寶三沒有什麽可說的,隻是勉強笑了一笑。桂英道:“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談判談判呢。老實告訴你,這戲我是不唱了。”田寶三笑道:“好好地為什麽不唱戲?”桂英正色道:“我真不唱了。叫我賣藝,我是幹的;叫我賣臉子,我是不幹的。你看,現在唱戲,就完全是叫我賣臉子呀。我有丈夫有孩子的人,不能幹。明天,幹脆掛我請假的牌子吧。”田寶三也不曾坐下,站在屋子中間,也就發了愣了。
許久,才懶懶地道:“您要是不肯唱戲的話,誰也不能幹涉你,可是咱們訂的合同,那也不算事嗎?您不記得合同上有這樣一條,中途廢約的,要賠償損失嗎?照說,咱們的私交,那不在乎,可是這例子一開,訂了合同的,要全不算事,那不糟了嗎?”桂英聽他這話,倒抽了一口冷氣,然而還硬著嘴道:“難道你田老板,還能告我一狀不成?”田寶三道:“您別說這種硬話呀,您就忘了這次唱戲,是您來找我的嗎?要是在這個日子打退堂鼓,您不是讓我為難?”桂英聽了人家這入情入理的話,已不能有什麽話可說,躺在**,隻管撫弄十個手指頭。
朱氏卻在一邊,張羅田寶三的茶煙,歎了一口氣道:“別說你為難,我們借了一屁股帶兩胯的債,把行頭贖出來了。要是不唱戲了,那可是個麻煩呢。”桂英將手一拍道:“好啦,我沉住這口氣,唱滿合同來吧。你們不隻限我半年的合同嗎?半年以後,我總可以自由了。我也想破了,有你們沒有我丈夫,有我的丈夫沒有你們。現在我丈夫跑了,人是你們的了,你們要怎樣辦,就怎樣辦,我在地獄裏再受半年罪吧。田老板!你放心回去,我照樣的唱戲。”田寶三見她一會兒這樣說,一會兒又那樣說,也是摸不著頭腦,坐了一會,也就走了。桂英等人走了,也不和誰說話,一個翻身,向裏自躺在**睡了。次日沒有日戲,睡到十二點多鍾,方始起來。茶房進來說,那位張三爺,已經搭九點鍾車回北平了,讓我們打個招呼。桂英見朱氏坐在一邊,就微笑道:“他是怕我糾纏著他要做賬房先生呢。不行就不行,何必躲?我有這份能耐,還愁混不出錢來嗎?你瞧著,以後我永遠也不求他。”朱氏還敢說什麽?隻是微笑地聽她說說而已。
桂英梳洗完了,端了一杯茶,坐在軟椅上,歎了一口氣道:“真是事久見人心。別人不來瞧瞧我也罷了,怎麽林二爺也不來瞧瞧我呢?”不料事有那麽巧,屋子外就有一個接嘴道:“林二爺沒來,林二奶奶來了,成不成呢?”說著,正是林子實的太太笑著進來了。桂英和她見過一麵的,趕快起來讓座。可是看她臉上總是紅紅地,臉色不定,這顯然是有所謂而來呢。桂英道:“林太太也到天津來了,什麽時候來的?”林太太強笑道:“昨天來的,昨晚上我還瞧你扮牛郎來的。散戲以後,子實聽說你暈倒了,他和我商量,要來看你,是我拉住著,沒讓他來,我說男女有別,這樣夜深’可不能去。”桂英笑道:“唱戲的人,什麽叫男女有別?隻管來,沒關係。”
林太太強笑了一笑,約莫默然有四五分鍾,這才道:“我今天來,有一點小事要求著你,就是我們的子實,為了替你捧場,把正事都耽誤了。以後,您別讓他來了。”桂英聽說,不由得冷笑一聲道:“我的林太太!你真錯了,我要愛林子實,還能挨到你去嫁他嗎?不過,你來找他回去,我是讚成的。我聽說丈夫跑了,人就暈過去,你丈夫不回家,你不是一樣著急嗎?你把丈夫找回去吧。以後我不讓他到這裏來就是了。至於他願意花錢聽戲,我可管不著,那是你自己的事了。”說著,打一個哈哈笑起來了。
林太太原是打算說桂英一頓的,不想反讓她搶了上風,紅著臉說不出話來。許久,突然地站起來道:“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怎麽不像我一樣找你丈夫去?你說我管不了自己的事,你呢?”說畢,她就走了。這幾句話,說得桂英真是啞口無言答。坐著呆了半晌,才冷笑道:“哼!我白桂英是人家諒不透的。”說著,將枕頭下那一疊請客帖子,看了一遍,自言自語地道:“有人請我吃午飯呢,我得敷衍去。”說畢,她草草地撲了一點粉就走了。
約有半小時以後,田寶三打了電話給朱氏,說桂英借了一百塊錢走了,在旅館門口,有人聽到她雇車上總站,別是上了車站上張家口去吧?你去瞧瞧吧。朱氏聽了這話,也就慌了,叫乳媽抱了孩子就追上車站去。到了車站,果然見桂英一個人在天橋邊走著,連忙搶上前去,叫道:“姑奶奶!怎麽你一個人回北平去?”桂英站住了,歎了一口氣道:“你追來做什麽?”言猶未了,趙老四、大福、田寶三,全追上來了。大福皺了眉說:“我的姑奶奶!你拍屁股一走,不是坑了我嗎?為你出台,我借了好幾百塊錢債呢!”田寶三道:“白老板!你怎麽說話不算話,你要走了,股東和我要人,我沒法隻好找你們老太太了,那可是一場官司。”桂英道:“娘兒們誰舍得自己的丈夫?他跑了,我不該去找了他回來嗎?”朱氏道:“你去找丈夫,該讓老娘吃官司嗎?你自然是打算追上河套子去了,知道他是不是在那裏呢?你一個婦道,能上那地方去嗎?我這麽大年歲了,又忍心把我一塊肉,丟到那荒涼的地方去嗎?”說著,垂下淚來。桂英看到母親哭,也不由得眼圈兒紅了。
這時,乳媽把五個月的小孩子,也抱著擠上來央告著道:“你真這樣狠心,把這小孩子丟下來讓她跟著誰呀?”說著,就把這毛孩子塞到桂英的手上。桂英抱住了孩子,再看母親淚人兒似的,那一鼓作氣的意氣,就完全軟下來了。趙老四垂了肩膀,微歎著氣道:“你丟下老的老,小的小,糊裏糊塗這樣走了,也不是辦法呀!那王先生既然留下信來,叫你等三年,你就等三年吧。再不然,你打聽明白了,走也不遲呀。”桂英歎了一口氣道:“有了你們,沒有我的丈夫了。”她垂了頭,抱著孩子,被這一群人包圍著,一步一步向車站外走。那火車嗚嗚一陣,卻開向北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