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三小時以後,那張圓桌,是堆滿了殘肴剩酒,屋子裏,還拉著那不曾斷落的胡琴。桂英滿臉紅紅的,蓬著頭發,歪斜著衣襟,推門走了出來。那門裏卻伸出一隻男人的手來,把她的衣服拖住,桂英極力剝開那手,笑道:“真對不住,我要回屋子去看看我的孩子了。”她一掉轉身,就飛跑上樓來了。其實她不是要看孩子,無如酒喝得過多,心裏做酸,隻管要嘔吐。若是在人家屋子裏吐出來了,未免失儀,所以趕快跑回自己屋子來,坐在沙發上,緊對著痰盂哇啦哇啦就大吐一陣,把那個在屋子裏打盹的乳媽,卻嚇得目瞪口呆,動作不得。桂英吐過了這一陣,心裏覺得好過些,可是腦筋依然昏沉沉的,因之衣服也不更換,喝了一口涼茶,漱漱嘴,就倒在**睡了。她酒醉之後,腦筋隻圖著休息,哪裏有什麽記憶力。她說著今天晚晌,給玉和打長途電話的這一件事,那就全忘記了。

玉和呢?他雖告訴了桂英,不必打電話,然而他一來掛念孩子,二來又怕桂英心裏難受。白天,把新買的那部中山學說,埋頭細看。吃過了晚飯,就到張濟才家去等桂英的長途電話,一直等到十二點多鍾,並不見來,心裏就這樣想著:也許是長途電話線給人占住了,也許是桂英有事,分不開身來,這個電話遲早是會打來的。可是這樣夜深,人家也該安歇了,自己老是在這裏等著電話,倒攪擾得人家夫妻不能睡覺,自己也於心不安,隻得說了一聲改天會,自己就告辭了。十二點多鍾才走,自己又沒有坐車子,有一步沒一步走到家裏來,當然是有一點多鍾了。砰砰砰地打了許久的門,才把朱氏驚醒。這時朱氏雖已用了一個女仆,可是傭工的人,大概都貪睡,明明聽到有人敲門,她也隻當是不知道。所以玉和敲門的結果,卻是把朱氏驚醒過來了。朱氏不曾開門,在屋子裏就嘟囔著出來了。她道:“做親戚的人,在親戚家裏,遇事總要自己自諒,吃人家、喝人家的,還要這樣深更半夜地回來。若是我在姑爺家裏住著,也是這個樣子,姑爺姑奶奶會願意嗎?”她後段這一大截話,玉和在外麵聽得清清楚楚。然而自己寄食在嶽母家裏,乃是事實,有什麽可以辯論的?何況自己這樣夜深回來,還要嶽母開門呢。

他開了門,自己走進去,倒不必人家說,自己首先向朱氏笑道:“又吵著您不能睡覺,我實在也回來得晚一點;可是今天有點特別的情形,我在張三爺家裏等你姑奶奶的電話呢。”朱氏咕嚕著一陣關上了門,向屋子裏走著,口裏就隨便地問道:“她在電話裏說了些什麽?”玉和道:“因為沒有電話來,我才候到十二點多鍾的。要不然,我早回來了。”朱氏道:“本來嘛,這就不應該打什麽電話。今天上午才走,今天晚上就要通電話,夫妻的感情好不好,也不在乎這上麵。”她說著話,已經進臥室去了。玉和想著這真可怪,我專程去等桂英的電話,倒等出一番不好來了。自己摸索著走進了自己的屋子,漆漆黑的,又沒有燈光。摸了半天,將電燈機鈕摸著了,可是轉來轉去,有四五次之多,電燈不曾亮,這也隻好摸索著睡了。到了次早起來一看,原來是沒有了電燈泡。當然,這必是嶽母故意為難,將電燈泡摘了。若是去問嶽母的話,必又是惹她發一頓牢騷,小事就忍耐些吧。他如此想著,就沒有做聲。心想’桂英在這裏,嶽母有三分怯她姑娘,太難堪的事,大概做不出來。現在姑娘不在這裏,她愛怎麽樣擺臉子,就怎麽樣擺臉子,沒人敢駁回她。我若是和她頂撞幾句,那就更好,必是把我逼著走了。低首下心,在這裏住著,這太不是辦法。今天混一天,桂英沒有電話來,也有信來,看她是怎樣地說,我還是跟著她到天津去暫住些時吧。

玉和把前後的事,想了一個透徹,也就安之若素的,和往日一樣地過著,隻是在屋子裏看中山學說。可是他預期今天有信來的那個念頭,卻有點不準,到了下午五點鍾還不曾見到郵差到門。在家裏候著,實在有些心煩,這還是到濟才家去坐坐,可以借著談話,解解苦悶。也許桂英就在這個時候,有了長途電話來,知道了她到天津以後的情形,自己就好做一番打算了。

他一路低頭想著,隻管向前走去,忽然有人迎麵叫道:“這不是王先生嗎?”玉和抬頭一看,卻是不認得。看她穿了一件竹布長衫,兩腮卻塗著很厚的粉漬,頭上的短發梳得光而又滑。看那樣子,分明也是個女戲子,卻是麵生。她笑道:“王先生!你不認識我嗎?我和你們太太在一個班子裏唱戲。”玉和隻好糊裏糊塗哦了一聲:“對不住,我記性不好,都不認得了。她可是上天津去了。”她笑道:“我也是剛下車,由天津回來拿東西,明天一早要趕了去。”玉和道:“瞧見我們太太嗎?”她道:“今天早上,我到國民飯店去的。她昨晚上有人請她喝酒,她喝醉了。”玉和道:“她不是住在交通飯店嗎?”她道:“不,她一個人搬在國民飯店住。你是到張濟才家裏去吧。我也是由那裏來,他不在家。”玉和苦笑著搖了兩搖頭,說一聲再見,就向前走了。一直把所走的這條胡同走完,才想起已把張家走過了。心裏這樣想著:剛才這位姑娘,已經到濟才家去了,若是會著秋雲的話,恐怕已完全告訴了她,仔細想著,卻是與自己的麵子攸關,不必去見他們了。這個樣子,桂英也未必有長途電話回來的。自己長歎了兩口氣,就遛到大酒缸去喝了一頓酒(北平市出沽零碗酒者,以大酒缸二或三,半埋土中,上覆以蓋,宛如大圓桌,置酒具與下酒物於其上,此項小酒店,俗稱為大酒缸)。原來想到天津去的意思,這時又完全冷了下來。

這天晚上回家,雖沒有一點鍾,可是朱氏已經安歇了。今晚算是女仆開的門。他搶進門來了,取下帽子,向她深深鞠了一個躬,卷著舌頭道:“老太我對你不起!今天喝了兩杯酒,又……又……”說著,向女仆身上一倒,黑暗中,兩個人都摔倒了。女仆嚷道:“我的姑老爺,你是怎麽了,喝得醉成這個樣子?這一下子,真把我摔得不輕。”他們這樣一鬧,還是把朱氏吵醒了。她手上捧了一截燭頭,走到大門口隻見玉和一件灰色嗶嘰長衫滿身都沾遍了土,帽子已經是不見了,頭發蓬著滿頭,全灑上了土;臉上手上,都像染了黑漆一般。雖是站在門邊,然而身子還是不住地晃**著。朱氏瞪了眼望著他,在昏黃的燭光中,他卻是也看不見。女仆口裏,不住地嘰咕著,關住門,她自走開。玉和彎了腰拍著手,又拍腿,哈哈大笑。他指著女仆的後身道:“你瞧,她滾上了那一身土,成了泥人了。”朱氏喝道:“少說鬼話吧。自己醉得像泥人一樣,倒還指著別人背後笑。”說時,一隻手當了扇子,在鼻子尖上,連扇了幾下道:“好好地一個人,忽然貪杯好飲,鬧到這一步田地。你瞧,這股子酒味,真是熏人。”玉和也不理會她的話,在她手上,奪過半截燭頭,就向自己屋子裏走去。口裏卷著舌頭,走著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誰也別管誰的閑事。她在天津喝醉了,我在……喝!這洋燭頭也會欺負我,剛要進房,它便滅了,真是時衰鬼弄人。別忙,有一天我抖起來了,你們全都逃不過我手裏去。把電燈泡摘了要什麽緊?我摸著進房去。”朱氏站在院子裏,看到玉和走了進去,隻管發愣。許久,才歎了一口氣道:“這是哪兒說起?他吃了個熏天爛醉回來,指桑罵槐,把我們倒罵上一陣。難道說做丈母娘的,供你吃,供你住,反而供養壞了嗎?別吵了街坊鄰居,今天我暫時忍耐一宿,明天再和你算賬,好小子。”朱氏說著這話,也是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回臥室去了。

到了次日,玉和直睡到十一點多鍾方始起床。雖然是起來了,然而腦筋還是昏沉沉地。自己對於昨天的事,有些記得。這也不敢再驚動人,自端了臉盆,到水缸裏去,因了一盆冷水來洗臉,為著是頭上讓冷水冰冰,精神好清醒一些。洗過了臉,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屋子裏看小報。隻聽得朱氏帶著笑聲,在門外問道:“姑老爺!您起來啦?”玉和心想:嶽母大人今天如何這樣地客氣?待一抬頭看時,卻見朱氏板了麵孔進來,有點異乎平常,這就站起身來笑道:“昨日不該喝了幾杯悶酒,醉著回來了,今天差一點兒爬不起來。”朱氏道:“昨晚上你喝醉了酒,可是說出來的言語,一句也不是酒話。”玉和有什麽可說的呢,隻好是微微一笑。朱氏索性走進屋子來了,身上掏出煙卷盒子來取了一支煙卷,點著慢慢地抽了。隻看她兩個指頭,夾住了那根煙卷,放在右嘴角上,用勁吸著一口煙,然後籲籲地呼了出來。隻在這一點上,也可以看得出來,她有些失常態了。玉和料著是昨晚上鬧酒得罪了她,今天她要興問罪之師了。這也不敢惹她,也不敢躲開她,兩手捧起了一本中山學說來看。

朱氏噴過了半支煙,就冷笑一聲道:“以前我以為我們姑奶奶不唱戲,不定要幹些什麽大紅大綠的事情出來,到於今還不是出台去賣臉子。”玉和這就覺得言中有刺,但是她說的也就是事實,又奈她何?於是並不做聲,隻管去看書。朱氏又道:“哼!自由?平權?什麽鬼話?要是照著古禮行事,凡事都要娘老子出頭,何至於鬧到今日這種樣子?”這話差不多已經說明了,是不該嫁王玉和。他實在忍耐不住了,這就向朱氏道:“老太太,你這些話是說著我呀!我們結成這門子親的時候,雖然說是我和桂英自己辦的婚姻,可是也經過了你們同意。到現在還沒有多少日子呢,你就不承認嗎?”朱氏一拍胸道:“不錯,當時我是承認過的,可是你一家大小三口,都跑到我這裏吃著住著,那我可是想不到的事。”玉和放下書來,兩手按住,紅了臉道:“老太太!你冷言冷語地’總說我住在你家,吃了你的飯,可是這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姑娘說的,這房子是她掙錢買的,這家也是她掙錢安頓的,她回來吃兩個月,那不算過分。”朱氏冷笑道:“我沒有瞧見過。男子漢大丈夫,養不了妻室兒女,還要說強話。就算我姑奶奶該回來吃,難道你也該回來吃的嗎?”玉和聽了這些話,隻氣得渾身抖顫,默然了一會。然後微微地笑著,走上前來,向朱氏深深地作了三個揖,笑道:“老太太!對不住,算我失言了。您說得對,男子漢大丈夫,哪有靠了媳婦吃嶽家之理?今天還在府上借地方安歇一宿,明天一早,我就離開北平。”朱氏微笑道:“我知道,你是要到天津去。”玉和站在屋子中間,望了朱氏那種瞧不起人的樣子,恨不得由胸膛裏噴出一口熱血來噴到她臉上去。於是手抬著肩膀笑一笑道:“老太太你真說得一點也不錯,我原是打算到天津去,看看夫人孩子的。可是我這個人的脾氣也是非常倔強的。既是你猜我非去不可,我目前就不去了。”朱氏站起身來,一拍衣服,就向外走,睬也不睬玉和一眼。

玉和站在屋子中間,實在是氣極了,抬起手來,在自己頭頂心裏,連連打了幾個爆栗,自己跳了腳道:“難道我這樣地無用,讓婦人女子,這樣地看不起我!”自己心裏,這時雖然是怒氣如焚,可是自己的身體,卻是軟癱了,哪裏站立得住,於是向**一倒,就躺下來了。這幾天,總是看中山學說解悶。一看到中山先生那一些革命精神,和知難行易的理論,就會讓人興奮起來。枕頭邊恰又放著這本書,隨手拿起來一翻,題目是《黨員不可存心做官》。這話正搔著自己的癢處,便拿著看下去。這是孫先生民國十二年十月對國民黨懇親大會的訓詞。中間有這樣一句話:“我們從前革命,不但是自己性命難保,並且還有抄家滅族的危險。我們從前有那樣的大危險,還能夠去革命,那是什麽緣故呢?就是由於我們富於犧牲的精神。因為我們有很大的犧牲精神,所以後來革命能夠成功。”看了,不覺將床一拍,突然站起來,自言自語地道:“對極了!我之失敗,就由於沒有犧牲精神。”這時,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那女仆卻來問他,吃午飯不吃?自己並沒有吃什麽東西,為什麽不吃午飯呢?這種明知故問的問話,那也就有心損人了。這倒無所用其客氣,就一揮手道:“我不吃飯,回頭我出去吃。”女仆去了,玉和掩上了房門,將箱子打開時,點了一點自己的衣物,數一數桂英留給自己的錢,約莫還有三十多元,這要拿去做一筆川資,那是勉強夠用的了。一疊箱子上,還有自己一隻手提的小藤箱子,是初上北平來用的。後來嫌它粗糙,就沒有用過了。這裏麵大概可以裝上十件單夾衣服,攜帶倒也方便。至於粗糙兩字,現在倒是最適宜的了。他想到了這裏,就不由得對了那藤箱子微微笑了一陣。

到了這時,他的意思,完全是決定了。也不去驚動別人,揣了一些零錢,到外麵去吃了一餐飯,又買了一隻網籃,裝了許多出門人應用的物件回來。一直到了晚間,電燈泡沒有也就算了,自點了兩支白燭,將預備好的信紙信封,一齊拿出,就在桌上寫起信來。也不知道他今天的才思,何以那麽的奮發,寫了一張,又寫一張,不到一點鍾,就寫了四張信紙,那信道:

桂英賢妻:我們現在分別了。我們是真正地經過了純潔的戀愛,彼此心滿意足,你不慕虛榮,我不分界限,然後結為夫婦的。這樣成功的夫婦,不但我們自己為了自己愛情,要永久維持,不讓它破裂,就是在社會上,如果要維持我們做一對模範情人的話,也應該來維持著我們這個家庭。唯其如此,所以一年以來,受盡了辛苦,受盡了壓迫,然而我總不肯說一句分別的話。可是到了現在,終於把分別兩個字說出來了。以前,我很自私,以為我之受壓迫,是社會的罪過,換句話說,我們夫婦的結合,若是不能維持到永久,那也是社會所壓迫的。於今看起來,這話有些不然。假使我不想做官,能夠自食其力,那就做莊稼人也好,做工人也好,甚至於和你一樣,能上台唱幾句戲也好,我就可以,自組家庭,不必去依賴人了。然而我恰是不能,隻有合了北方人所說的話,坐在家裏,靜等天上掉下餡餅來,哪有那麽容易的事?我之失敗,不是應該嗎?果然,現在你有了職業了。但是,在這樣過渡時代,女子職業,究竟難於提高到高尚純潔那上麵去,這不是女子不成,無奈社會的惡勢力,不容你走過去,何況你唱舊戲,完全是供有錢老爺們的消遣事業,有什麽不被人侮辱和壓迫之理?而且我聽得你到天津的第一晚,就讓人用酒把你灌醉了,以後不更可知嗎?你這種職業,已經是很難堪的,再叫我靠著你為生,做你的寄生蟲,我心裏過得去嗎?我們要維持愛情到底,要希望將來組織一個不發愁不受人壓迫的家庭,我們隻有再去奮鬥。我自然是要去找一種職業,就是你這種賣臉子講應酬的職業,也非拋掉不可!所以我在忍無可忍之下,逼得我下了極大的決心,要暫時離開你,去另找出路。假使我有了辦法,你願意處理家事也好,你願意再找職業也好,那都容易得多,因為有了基礎了。自然,理想是理想,事實是事實,奮鬥的人,隻能說求著精神上一種快慰,不能說事實上就算成功。可是,你總明白,我是有專門技術的。憑我這點能耐,隻要肯苦幹,沒有不能安身立命之理,隻是遲早之分而已。以前我之碰壁,就是由於苟安的思想所誤,隻想做現成的小官吏,不肯去賣苦力。假使我肯吃苦,隨了史竟成同學到甘肅去,不早就建設那安身立命的基礎了嗎?這一陣子,我看中山學說,得了不少的鼓勵。孫先生說,知難行易。一個人就怕不知道,知道了沒有不能去做的事。知道了而不能做,那是自己懶,那是自己畏難苟安,那是自己沒有決心。所以我現在決計去奮鬥圖存了。我的去路,大概是先上河套,也許到甘肅去。除非人有旦夕禍福,發生什麽意外。否則,我決計會成功的,我絕會回來的。你等著我吧。再說明白一點,你可放心,史竟成先生那裏,不有現成的一個監工員讓我去做嗎?雖然隻有六元一月的薪水,把我所學的報效國家,我又自食其力,我精神上是安慰的呀!這樣,我至少不是一個廢物了。至於我拋下你,也非完全忍心。我知道你是足以自由了的,我可以放心。隻是這個女孩子,恐怕要連累了你。但我要回來,至多不出三年。三年內,如有錢的話,我當匯到嶽母家裏。你是不必用我的錢,然而對小孩子,我應當盡父親的責任呀。話又說回來了,人有旦夕禍福,萬一發生不測,我能叫你永遠等著嗎?三年以後,我若不回來,你就不必傻等了,你就另找良緣吧。桂英!我說出這種話來,我知道你一定是十分傷心的,可是事實逼著我們走到了這步境地,我有什麽法子呢?你若是真愛我,一定顧全我的人格,一定要讚成我去另找出路。不然,我隻圖著朝夕聚首,就這樣受委屈一輩子嗎?別了,桂英!我解放了我自己,也解放了你,你好好地努力吧。最後,我還是要聲明那一句話,假使三年之後,還不回來,也許我已經不在人世了,你還是去另找良緣吧。你若是知道我怎樣地愛你,一定知道這句話,是出於誠意的。

我們就算演一回《天河配》吧。別了,桂英!再見了!

玉和留言

玉和寫這封信時,寫半張,看半張,寫一張,看一張,一直把四張信紙看完,又從頭至尾,將全信再看一遍。一隻手撐了頭,一隻手拿了筆,對著這四張信紙出了一會神,覺得自己所要說的言語,絕對不止這些。可是要在字裏行間,逐句地補充意思吧,恐怕字行的空當,完全填滿了,也是說不完。於是把這信紙擱下,拿起一張白紙,又重新寫起來,寫了一張紙,還隻發了一陣牢騷。不能不走的原因,卻是未曾提到。看看桌上擺的兩個燭頭,已經所剩無多,想要寫出若幹張信來,卻怕是不可能。自己明天一早起來就走,今天晚上,還得收拾行李呢。老是寫著這一封信做什麽?他如此想著,把新寫的這張信,三把兩把撕扯得粉碎,就趁著燭光,把自己放衣服的箱子來打開。

這時,忽然門外咳的一聲,似乎有人在那裏驚異著了,情不自禁地,問了一聲誰?外麵這就有人答道:“我本來也不願多你的事,可是我剛才看到你把一張字紙扯碎了,立刻又來開箱子,這好像你有什麽重大的心事似的。玉和!你生氣隻管生氣,鬧別扭隻管鬧別扭,我們做親戚的,可沒有待錯你。”說著話,朱氏披了一件青布大褂,一麵扣著紐扣走進來了。她進來之後,臉上帶著十分驚恐的樣子,由桌上的紙筆墨硯,看到玉和打開的箱子裏去。由那箱子裏,又看到玉和的身上,兩隻眼珠,直射到他身上不動。玉和微笑著道:“老太太!你怎麽了?”朱氏道:“這樣夜深,你不睡覺。你一個人在屋子裏寫著又忙著,你可別胡鬧來坑我。”玉和聽說,倒不由拍著大腿,哈哈大笑起來。因道:“老太太!你以為我受了氣,要尋短見嗎?老實告訴你,天下唯有最聰明的人,才肯自殺,也隻有最笨的人,才肯自殺。因為聰明人是想定了,生死毫不足為奇。笨人是想不開,以為死了什麽問題就完了。沒有辦法對付人的時候,用這個辦法,就把誰也對付過去了。可是我既不是聰明人,也不怎樣的笨,叫我自殺,那我是不幹的。我是連夜寫一封信給你姑娘,告訴她我要去找事了,不定幾個月回來,叫她別惦記我,並沒有什麽事情,您著什麽急?”朱氏向他臉上,依然呆呆地望著,沉吟著道:“找事呢,那自然是好事。可是我看你這樣子,急急忙忙地,好像有很大的心事,不見得就像你說的那樣自在吧?”玉和道:“心事總是有的,也沒有什麽了不得的心事,無非是兒女常情罷了。你想,我現在拋妻別子,要出去找飯碗,而且說走就走連要見一麵的工夫都沒有,我心裏有個不難受的嗎?”

朱氏見他口裏說著話,可是在大衣箱裏,將單衣服一件一件,從從容容地向藤箱子裏撿了進去。箱子裏有桂英的一張半身相片,也向藤箱子裏放了下去,這個樣子,卻是真有出門的意思在內,便道:“你打算到哪裏去呢?有機會可找嗎?”玉和道:“我有一個朋友,在漢口市政府下麵當局長,我想去找一找他。”朱氏道:“真的嗎?以前你怎麽沒有提到過?”玉和道:“我提起來做什麽?若是去不成,豈不又是一場笑話嗎?”朱氏沒說話,走出去了。玉和也不理會她是幹什麽去了。不一會兒的工夫,她卻拿了一個電燈泡來,向掛燈線上插好,口裏道:“有盞燈,亮一點,你撿東西也方便些。”玉和笑著道了一聲勞駕,依然撿東西。朱氏道:“到漢口去,是平漢鐵路的火車呀。你弄得有免票嗎?”玉和笑道:“川資倒是挺足的,那用不著。”朱氏道:“你的朋友,他做了局長,那總可以和你安插一個位置的,他有信給你嗎?”玉和微笑了一笑道:“倒是有信的,這倒請您不用替我發愁’我一個人,兩肩扛一口,到哪裏去也餓不死的。”朱氏一開口,就碰姑爺的釘子,心裏有話,也不敢說了。坐著看玉和將一隻手提箱子撿好,才問一句道:“你明天什麽時候上火車?”玉和道:“大概是上午十一點多吧?您請去安歇,有話我們再細談吧。”朱氏見姑爺的態度,還不十分激昂,夜已深了,有話明天說也好,於是笑道:“你也睡吧。”玉和笑著將嶽母送到堂屋裏,然後才回房去。

朱氏睡在**,心裏想著,看玉和那個樣子,預備下許多衣服,倒不像是到天津去。他走遠點也好,免得桂英不能放開膽子來唱戲。不是我天天嘰咕著,他哪裏肯走?他心裏對我,自然是不痛快,可是也顧不得許多了。她如此想著,當天晚上,倒睡了一夜安適的覺。次晨起來就問女仆道:“姑爺起來了嗎?”女仆道:“提了一個籃子,一隻藤箱子,早走啦。”朱氏倒怔了一怔,問道:“他說了什麽嗎?”女仆道:“是姑爺叫起我來關門的。我一出來,他就上車了。”朱氏道:“車子拉到什麽地方去,你知道嗎?”女仆道:“聽到車夫說,有一點鍾準可以拉到西直門,誤不了事。”朱氏道:“這可奇了,到西直門?是上張家口的火車呀,他不是到漢口去嗎?”說著話,趕快地跑到玉和屋子裏來看,隻見屋子裏箱子是疊著鎖著,櫥子櫃子是關著,所有玉和用的零碎東西全收起來了,一件也看不到。其餘的東西,都整理了一番,卻一樣也不少。桌子靠了窗台,放著他一張半身相片,相片下放了一張字條,一封信。這個樣子,他是存心不告而去的,朱氏卻不認得字,拿了那張字條在手,站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