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玉和決定了主意之後,就按時到車站接吳太嶽,他以為這不會有什麽困難的,總可以在車站見著他,不料走到了車站,一看同鄉們,卻一個也沒有,心裏想著,難道所有的同鄉都不來?那麽,我一個人接著了吳太嶽,這人情更大,他更要領取我的人情了。這樣想著,低頭向站裏麵月台上走。轉了兩個彎,忽然又一轉念道,慢來,同鄉這樣大登啟事,豈有不來歡迎之理,莫非已經過了鍾點了,找著車站上的標準鍾一看,並沒有到鍾點,當然沒有歡迎過去,那麽,這些同鄉何以不來,難道報上登的那一則啟事,是開玩笑的嗎?一個人狐疑著,猜不出所以然來,但是既然來了,不能白白地回去,且在車站再等等看,不多的時候,火車到了,自己在行人要道上站定,隻管張望車上下來的人。這些人是一群一群地過去,並沒有吳太嶽。當然,這是自己實心信任了報上那一則啟事,又算白跑一遭了,一個人怏怏地走回家去,又加上了一層不快,後來一打聽,吳太嶽在中途有電致同鄉會,展期一天到京,等自己知道了這個消息的時候,吳太嶽已經到京一天了。這樣一個與自己有淵源的人,偏是又把這歡迎的機會錯過去了,他連受了幾番挫折,自己就很是灰心,在家裏休息兩天,也不曾出去會朋友。
可是在第三天下午,嶽母朱氏卻來看女婿來了。她進門看見玉和,第一句話就問道:“姑爺,衙門裏公事忙呀?”玉和答應不好意思,不答應又怕露出破綻,隨便地道:“總是這樣。”桂英聽到母親說話的聲音,一直迎到院子裏來,將她攙了進去。朱氏問道:“這幾天你公母倆都不見麵,我知道,玉和一定是公事忙,你為什麽也不回去呢?”桂英道:“我要走了,家裏就沒有了人,你叫我怎樣離得開來。”娘兒倆說著話,走到屋子裏來,玉和也就跟了進來,在一邊坐著陪話,朱氏隨說了幾句閑話,她原是朝姑娘坐著的,這時卻掉轉來向玉和坐著,因道:“我今天來,一來是看看你們,二來還有一點小事。”說時,調過臉來,又朝著桂英道:“自從你出了門以後,家裏更顯得冷清了,你哥哥也說家裏事沒有人做,這不是辦法……”桂英笑道:“你不用向下說,我明白了。是不是哥哥要娶嫂子呢?這是好事呀。”朱氏道:“好事不是?可是一說好事,就結了嗎?”桂英聽到這裏,知道下麵有一段大文章。便向玉和看了一眼,那意思好像是說,有了一個難題目了,你自己斟酌答複吧。
玉和心裏也很是明白,微微地將下巴點了兩點表示是知道了。朱氏說的話,是一口氣說下來的,姑娘姑爺麵前,當然用不著怎樣考慮,又道:“第一就是錢這件事,我沒有辦法,你哥哥說了,打算打一個會,請你公母倆,一個上一枝會。”桂英以為母親要下什麽命令,硬要多少錢。現在不過很客氣地商量著,要公母倆上一枝會,這就不好怎樣推辭得。因向母親道:“哥哥要娶嫂嫂,我們手足至親,當然要幫忙。可是玉和的錢,就是我的錢,我的錢,就是玉和的錢,怎麽我兩人,倒各要上一枝會呢?”朱氏笑道:“話雖是這樣說,可是借了這個名兒,好讓你夫妻二人出個雙份兒。”玉和道:“是多少錢一枝會呢?”朱氏道:“少了不夠的,多了又怕邀不起來,所以我想每枝會定二十塊錢,你們兩個人,一個月拿出四十塊錢來得了。玉和在交通部,一個月拿一百五十塊錢,這還不到零數啦。我也跟你們算了,你們又不等著錢用,先別使這個會錢,按會收利,說是四十塊錢,一個月貼出三十五六塊錢得了。到了最後兩個會,你總得了去。十個月之內,你們貼出三百五十六塊錢,可以收回四百塊錢回去,這也是一件好好的事呀。不知不覺地,可以替你們聚上一筆錢了。”玉和聽了,心裏不住打算盤,將銀行裏存的款子通通算起來,也不過四五百塊錢,每個月極力節省著過,也隻好用半年,嶽母出了個主意,倒要貼十個月的會,這不是要人的命嗎?
他躊躇了許久,才向桂英道:“北平城裏標會的這種事情,我可有些不懂。”朱氏道:“這有什麽不懂?我做頭會不算,邀十個人出來,逢月攤錢,到了那日,像衙門裏買東西投標一樣,大家標利錢,標得利錢多的得會。比方說,桂英短錢使,想得二會,標兩塊錢利,那麽,二會這一會,你一枝出十八塊錢得了。你若是老不使會,到了末會,你一個錢利息也不用標,會也歸你得,人家都要按份出二十塊,你不是出打折的本,收足數回來嗎?”朱氏談起標會,她仿佛是個老手,說著連算帶比,兩手鬧了個不歇。玉和聽了,始終裝了不大明白,微笑道:“這件事,我實在是外行,請你自己和姑娘接洽吧。”朱氏道:“喲!你真是個書呆子,別的話不用說了,難道你出錢也不會嗎,一切你都不用管,到了上會的日子,你拿出四十塊錢,交給你的太太。多了錢,就帶回來,反正誰也不能欺負你。”朱氏說到這裏,真把話說得無可轉折了,玉和要說出錢也不會出,那就是不肯出錢,丈母娘豈肯放過呢?因之什麽話也不說,隻是笑笑。
桂英知道他這一分困難,這時一定回斷了母親,大家麵子都不好看,便笑道:“不用說了,你要去會朋友,出去會朋友吧,讓我和媽慢慢地商量吧。”玉和聽了這話,猶如得了皇恩大赦一般,立刻站了起來,向朱氏連連拱了兩下手道:“我要出去會兩個朋友……”朱氏道:“今天不上衙門去嗎?”桂英搶著道:“去的。他去會朋友,也是為了公事。”朱氏也站起來道:“既是有公事,你就別耽擱,我是自己家裏人,還跟我客氣什麽呢?”玉和有了這話,歡天喜地地去了。
他為避免和丈母娘說話起見,直到吃過了晚飯的時候,方才回家來,見朱氏已不在這裏,就向桂英道:“你看這件事怎麽辦,不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來嗎?我去後,你是怎樣和老太婆辦交涉的?”桂英道:“我還能說不出錢嗎?我告訴了媽,隻要哥哥娶親,我一定幫忙,兩百塊錢的事,還用得著邀會嗎?到了那個時候,我拿出來就是了。”玉和道:“你倒說得好大話,兩百塊錢我們隨便拿得出來嗎?”桂英道:“我又不會變錢,我怎麽又拿得出來呢?不過我想大福,他是想借娶親為名,好邀一個會,弄些錢花,壓根兒還沒聽到說媳婦家姓李,他娶個什麽親?所以我就落得向他說個大話,說是隻要大福有了日子,我就拿出二百塊錢來。”玉和道:“他真要是定親呢?”桂英道:“我也跟你想了,你受憋也就是這一兩個月,到了他定親的時候,你一定也有了事情了。那個時候,無論怎麽樣,兩百塊錢的事,還周轉不過來嗎?”這樣一說,玉和聽到肚裏,昂頭先想了一想,桂英道:“你覺得怎麽樣?”玉和道:“很妥當的。到了那個日子,我還找不著事,那也不是我的好事情啦。”桂英道:“這不結了?”玉和自己說了這樣一句壯膽子的話,心裏比較地痛快一陣,其實這幾個月裏’是否有把握可以找到一件事,真沒有把握呢。
他如此想著,點了一根煙卷,斜坐在靠椅上隻是出神,桂英卻也不來理會,打開小櫥子捧出一分東西,放在桌上,玉和看時,乃是三本賬簿,一把算盤,還有一個小木頭盒子,裏麵裝有銅子和銅子票。她放好了,接著又把三屜桌上的筆墨也移了過來。玉和笑道:“這樣子,你是要算今天的賬了。你到那三屜桌上去寫不好嗎?幹嗎又挪筆墨到這邊來呢?”桂英道:“在這兒寫,就了屋子中間的亮罷,到那裏去寫,又要亮上一盞電燈了。”玉和笑道:
“你真是了不得,一節省起來’什麽都很經濟,多點一盞電燈,你都舍不得。”桂英笑道:“並不是我過於節省,你想,一樣事情省一點,把省儉的十樣事情歸結起來,就是一筆很大的款子,現在你沒有找到事情,我還是放開手來花,你怎樣受得起?我常聽到你們讀書識字的先生談過,什麽不能開源,就當節流。我這也算是節流啦。”
她如此說著,在身上口袋裏摸索了一陣,摸出幾張字條來。她看一張,就在賬簿上寫上一筆,寫完了,然後將算盤敲打一陣,打完了,手按桌子,昂著頭想道:“不對呀。我今天付出了一塊八毛錢,怎麽隻有一塊六毛錢的賬呢?”玉和口裏銜了煙卷,隻坐在一邊,遙遙地看著,這時見她如此,便笑道:“二毛錢的事,為數幾何?你何必還要這樣地去思索呢。”桂英道:“這話不是那樣說,既然談到記賬,那就一毫一厘,都要仔細考究起來,不能含糊過去。”說著就高聲叫了一聲劉媽,他們的女仆進來了,笑道:“大奶奶算賬啦,是有一筆賬漏了,記不起來了吧?今天下午,巡警和我們要公益捐來著,臨時把條子丟了,他說明天補了來,準是這一筆賬沒有想起吧?”桂英哦的一聲笑了,這才讓女仆走去,自己提起筆來在賬簿上補寫著。
玉和道:“我想不到你一個把洋錢當銅子兒使的人,會過得這樣的日子。”桂英道:“唯其是當年把洋錢當銅子兒使,如今看到錢不容易,很悔當年孟浪,所以要把錢看得重了。”玉和站了起來,突然向她作了一個揖,笑道:“這真算我對不住,你一代名伶,為了我王玉和,把你那正在三月櫻花的春光,卻消磨在這柴米油鹽醬醋茶七件事裏麵了。”桂英連忙退後一步,讓開他一揖,然後才笑著道:“隻要你明白我做了就值得。我現在雖然少花幾個錢,用不著天天去伺候人。從前我在台上,不哭要哭,不笑要笑,如今我要哭就哭,要笑就笑,第一件事,就快活多了。從前唱了戲不算,鬧到十二點鍾散戲以後,也許還有應酬,如今是沒有的了。”玉和道:“當然,現在身體上是自由得多了。”桂英道:“這不結了?人生在世,第一件要的是自由,第二件才是穿衣吃飯。你不見犯了罪的人,法律隻禁止他的自由,並不禁止他穿衣吃飯嗎?”玉和笑道:“不料你倒有這樣一套議論?”桂英道:“唱戲的人,人情世故,什麽不知道?而況我們唱的戲,一年至少有十個月是唱的時裝本戲,總不外乎是社會上一些升高落下的事情。別跟人學,就是我們唱戲,自己也把自己教乖了啦。”玉和點點頭道:“你這話真難得,有你這一篇話,我為你肝腦塗地也值得。”
桂英笑著將筆墨賬簿,一齊收了起來,向他道:“別這樣對著灌米湯了,大家打起精神過日子就得。人家總說唱戲的女孩子不會當家的,我倒要做點事給人瞧瞧。就是你說的話,柴米油鹽醬醋茶,打開大門來,也無非就是這七件事,這有什麽難於料理的。”玉和道:“原因為不難,才覺得讓你去管理,那是有些不值得。”桂英道:“有什麽不值得?那裏缺少了銀行總經理,要我去當不成?”玉和笑道:“我不說了。我怎麽樣子說,你怎麽樣子和我辯論,反正是你有理。”桂英笑道:“這種有理,還不是你所歡迎的嗎?”玉和道:“當然是我所歡迎的。你瞧,若不是我歡迎的,我怎麽會跟你作揖道謝呢?”桂英道:“光是和我作揖道謝就算得了嗎?”玉和道:“你說要怎樣的道謝呢?我真要道謝,怕你又要拒絕了。”桂英抿嘴一笑。在這一笑中,夫妻倆才把柴米油鹽這本爛賬算清,一同去安寢。
到了次日早晨。玉和在**睜眼看時,身邊已不見了桂英,枕頭邊倒放著一疊報紙。自己匆忙地起來,漱洗已畢,順手便拿起報紙,從頭至尾看了幾遍。把報都看過了,卻見桂英手提了個菜筐子,在窗子外邊一閃。不多時,見她手上拿了個白瓷碟子,盛著五個蟹殼黃燒餅進來,笑問道:“洗過臉了嗎?”玉和道:“洗過了,茶也泡了,我喝了。不淡不釅。”桂英笑道:“你覺得合適不是?這我在茶壺裏放好了茶葉才走的。你喜歡吃的燒餅,我也和你帶來了,此刻還是熱的,趕快吃吧。”玉和笑道:“這樣子,你又上了一趟菜市了。我告訴你好幾次了,買菜的事,交給老媽子去做就得了,何必還要自己去買呢?就是讓她從中落下幾個小錢,那也是很有限的事。”桂英道:“我倒不是怕她們從中落錢,她們買的菜,怎樣也不會合你口味,反正我也沒有什麽事,出去跑一趟,也不值什麽。”玉和點點頭,又歎了一口氣道:“我慚愧!”桂英拿了一個燒餅送到他手上,笑道:“吃燒餅吧,別一起來就發牢騷。我還要給你去做那紅燒鯽魚呢。”說著,她就把衣架上搭的一條白布圍襟取了下來,在胸麵前係著,竟自走了。
玉和一個人,在屋子裏喝茶,吃著燒餅,就伏在桌上不住地想心事。心裏默念著,假使我兩三個月內,找不著事情,她還能這樣待我嗎?就算她能這樣待我,好意思來享受嗎?她越是這樣待我,我越要去找一份職業,來對付她,我若是找不著職業,我應該羞死了,他正如此沉沉地坐在屋子裏想著,外麵有人叫起來道:“客來了,怎麽瞧不見人呢?”玉和伸頭一望,卻見程秋雲穿了一件淺灰滾黑邊的軟綢長旗衫進來。耳朵上吊了一副珍珠墜子搖搖擺擺地,很有風頭,她穿了一雙芽黃高跟皮鞋,一點灰痕沒有,可想是坐車來的。玉和連忙笑著迎了出來道:“貴客來臨,歡迎歡迎!”秋雲道:“你們新太太呢,到哪裏去了?又在屋子裏頭巧梳妝吧?”玉和倒有些不好意思,說她是到廚房裏去了,便笑道:“就來的,就來的。”隻這一句話,桂英手上拿了柄炒菜的鐵鏟子跑了出來。
秋雲伸出一隻雪白的手,拉住了她一隻空手。笑道:“你現在真會當家,什麽都是自己來。”玉和見她伸出來的一隻手,卻帶了一隻很大的翡翠戒指,照現在的行市而論,怕不要值二三百元?自己夫人的手上卻是光光地,上麵還有鍋煤跡。自己心裏一難為情,臉上也就紅了起來。但是桂英卻坦然無事地,拉了秋雲的手,一路走到屋子裏來,還笑嘻嘻地向她道:“你來得正好,在我們這裏一同吃了午飯去吧。”秋雲還不曾坐下來,就先笑著向玉和道:“我們這個媒做得不錯吧?你看我們妹子多好,什麽事都會做。”玉和笑著向她拱拱手。桂英叫了女仆來,將鍋鏟交給她,自己到臉盆裏去洗著手,解下白圍襟來,擦幹淨了手,又撲著身上的灰,因向秋雲道:“在家一點兒事也不做,未免無聊得很,所以老媽子做不好的事,幹脆我就自己來。”秋雲笑道:“不想你花容月貌的名女伶,現在這樣做起當家太太來了。我們這位王先生,要怎樣報答你才對呢。”玉和笑著還不曾答話,桂英搶了答道:“兩口子過日子,誰又當謝誰,請問你幫著張三爺,他怎樣地謝你呢?”桂英說到這裏時,玉和的眼光,就像閃電似的,將秋雲耳朵上的珍珠墜子,身上的軟綢旗衫,腳底下的高跟皮鞋,由上至下,看了一個夠。
桂英坐在一邊,早看到了,心想我這樣說著,一比起來,豈不是故意讓他難為情!於是向玉和丟了一個眼色道:“我們談談心,沒有你的什麽事,你出去吧。”玉和正覺得有些受窘,叫他出去,倒是給他一線活路,向秋雲道:“在我這裏吃了午飯去,我失陪了。”說畢,自戴了帽子走出大門來。那秋雲的包車夫,正站在大門外向裏門邊估量著,看到玉和出來,就向他笑著請了一個安,玉和也向他點了個頭,那車夫李二道:“王先生,我薦個車夫給你吧。”玉和倒不便說不用車夫,閑閑地問道:“你薦一個車夫給我?”李二道:“是的。他是我們同鄉山東人,非常老實地。”玉和點點頭道:“再說吧。”李二道:“你天天上衙門,總是要坐車的,自己買一輛車子,不好嗎?”玉和怎好和他多說,笑嘻嘻地走開了。
可是自己走遠了以後,心裏卻非常之難過。自己越急,越是受了這些無味的刺激。依著自己的意思,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自己的真態度揭開,就說自己沒有事,大不了,也不過親戚說我窮,說我運氣不好而已,不比這樣一天說假話,做假事好些嗎?如此想著,低了頭隻管地走去,及至抬頭一看,糊裏糊塗地穿過了一條東西長安街,自己由西城步行到東城來了。自己心裏,本是極端慌悶,借著散步的機會,解一解自己的慌悶,也未嚐不是好事,於是倒也不必雇人力車子,依然步行回來。
到了家裏,程秋雲已經是走了,院子裏兩個送煤球的,將煤球筐子放在地上,隻管和桂英說好話,桂英手上舉了一把大秤,板了臉子,在屋簷下站著。送煤球的笑道:“王太太得啦,送煤沒有那樣好的事,差個三斤五斤的,總是免不了的。你高高手兒吧,下次我和櫃上說,讓他把秤再邀足一點兒得了。”桂英道:“一次兩次地和你說,你們總是這樣,今天不補來不行。”玉和遠遠地看到她那一番當家的情形,覺得她真是改換了一個人,令人可敬。可是轉念一想,她是如此,不都為的是我嗎?又令人慚愧。自己遠遠地站在院子門外發愣,送煤球的回頭看到,便笑道:“囉!老爺來了,老爺下衙門來了。老爺辦大事的人,百兒八十的,那也不算什麽,差幾個煤球,你還計較。”說時,這兩個送煤球的,又到玉和麵前說好說歹,玉和趁著讓他們倒煤球去了,和桂英一路走進屋來’低聲笑道:“你這種樣子過日子,和我們鄉下人過日子,簡直是一模一樣。和我們大嫂在一處,一定是二十四分說得來。”
桂英見玉和一再地誇獎她,便笑道:“實在地說吧,我們做戲的時候,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在台上罵人,不能到了自己頭上,就把這件事情忘了。”玉和聽了她這話,也覺得她是真正有一種覺悟,心中自是歡喜。因問秋雲到這裏來,是為了什麽事。桂英先是不肯說,後來才道:“你的事情丟了,張濟才公母倆是知道的。這兩天,有人在她麵前打聽,你究竟在交通部掙多少錢一個月,她怕這件事傳到我媽耳朵裏去了,特意來問問我們。”玉和淡淡一笑道:“問問就問問吧,反正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桂英笑道:“這幾個月內,我們的生活,又不會發生什麽問題,誰看得出這個漏洞,我想還是瞞著一點的好。至少人家會說我的命不好,我一來,就把你的事情弄丟了。”玉和聽了這話,卻也是真的,隻好忍耐了不說。可是表麵上,從這日起,心裏就加添了一件心事,覺得這樣地隱瞞,決計不能久長的,萬一讓嶽母知道了,這事怎麽辦?桂英既是不願讓她母親知道這件事情,實在也有些不好隱瞞,一想起來,真叫兩頭為難。然而這沒有別的法子可以挽救,隻有趕快去找一件差事到手,才可以把麵子遮住。因此一來,他四處鑽營差事的運動,卻特別加緊。
有一次找著一個實業的朋友,他說天津方麵,公司裏差一個協理,若是懂簿記,又懂英文,再有點實業常識,就可以擔任。玉和想著,除了英文還可以湊合以外,那兩項全不行,不敢去。又一次遇到一個舊上司,要找一個私人秘書,隻要字寫得漂亮,漢文有根底就行,資格倒是不論。然而漢文有根底這句話,玉和不敢說。還有一次,電燈公司,要找一個工程師,每月薪水三百元,還帶分紅,可是生平沒有學過,學的是土木工程,隔用兩個星期前,曾寫了一封信去廣州,托同學李子良想點辦法,果然來了一封快信答複,說是廣州革命政府,非常有朝氣,尤其歡迎知識青年來工作,請快來,這是個絕好的機會,可是這位新夫人,是個唱老戲的,談到向革命政府下去找工作,她不嚇壞了嗎?若是自己一個人,與其在北平政府下受這肮髒氣,老早就去了。總而言之一句話,找工作的機會,並非沒有,但是得來機會,自己都不能利用。
世上哪有做官這件事容易,隻要認得字就可以。不用談專門科學生疏了,就是普通常識,也趕不上時代。自己若幹年來學些等因奉此的公事套子,除了做官,哪一行也用不著這個。做官做官,真是害了自己。然而北平城裏為了官好做,走上做官這一條路子的,至少說也有四五萬人。各機關上並攏算一算,大大小小,也不過可以容納萬兒八千的,找不著差事的,就多著啦。要說沒有事再去找事,那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會鑽,人家也會鑽,這事情就容易臨到我頭上來嗎?做官可以掙容易錢,做別的什麽,本也可以掙容易錢,但是無論什麽事卻不如做官這樣有麵子。你無論到哪一種社會裏去,你若說做官的,就比不是做官的受歡迎,做官的人,若是沒有了官職,再去改就別的職業,和人家談起來,也好像沒有麵子。這樣的社會,實在應當革命一下。可是要去革命,帶了家眷去,那是笑話。丟下家眷,於心不忍。他這樣心裏煩悶,表麵慌張的生活,約莫過了一個月,依然是找不著一點機會,不但是找不著一點機會這時,北伐的革命軍,已經由河南、山西兩方,直逼北平,北平政府,天天有崩潰的可能,原來在機關上謀生活的人,都發起慌來,不知道何以善其後,當然是更沒有找生活的機會了。
不過這樣一來,玉和心裏,倒反是踏實了些,隻希望革命軍快些殺到北平來,那個時候,所有北平城裏的官員,都沒有了職業,自己也就借此倒台,說是跟著北平政府的交通部一齊完了。因之每日看到北方軍隊打敗仗的消息登在報上,心裏就很痛快。這一天報上登著,河南軍隊,已經過了新鄉,山西軍隊逼近石家莊,就高高興興地念給桂英聽。桂英笑道:“我也知道你那個心眼,隻要革命軍來了,北平城裏有了變動,你就不用說謊,還在交通部有差事了。反正大家是完,不礙著你的麵子,可是你還得往後想,到了那個時候,你要找事就更難,我們打算怎麽辦呢?三個月五個月,找不著事。要遮掩也就遮掩過去了。永遠要找不著事的話,不但是麵子事兒,衣食兩個字,還得發生問題呢?”這一句話提醒了玉和不少,革命軍不來,雖撒謊有事,不難找個小官做,把謊彌補起來。革命軍來了,用不著撒謊,可就更找不著小官做了。自然,那時可憑自己真本事,做點工程上的事,可是在另一個局麵之下,自己又毫無把握。如此一想,又重新煩悶起來。
北方的天氣,是不容易下連陰雨的,一下起連陰雨來,那就會格外地悶人。偏是在玉和前思後想都無路的時候,接連下了三天大雨,滿院子裏都是水窪,穿了便鞋,屋子外一步也移動不得。院子外本有一株高大的槐樹,在大雨停了,小雨飛著細煙絲的時候,映著屋子裏陰沉沉地。凡是下細雨,大概總有風的,那風吹來樹上,將樹葉上的積水,灑潑下來,落到水窪裏,嘩啦嘩啦作響,令人聽到,說不出有一種什麽煩悶的感想。他夫妻倆,總是在三間北屋子裏盤桓的,外麵兩間,作為吃飯做事的地方,裏麵一間屋子,作為臥室。玉和由外麵屋子踱到裏麵屋子,由裏麵屋子踱到外麵屋子,走來走去,隻有這三間屋,非常地困倦,反背了兩手,隻管靠了屋門,向院子裏天空上望著。那雨絲卷著冷氣球兒,在半空裏飛舞,偶然有風吹進身邊,隻覺臉上冰涼一陣,桂英也是悶得無聊,拿了一件小汗褂子,坐在窗戶邊,換紐襻兒。便對玉和道:“你在家裏悶得厲害,去找個地方消遣消遣吧。”玉和道:“你瞧,天上的黑雲,都罩到屋頂上來了,城裏那個消遣的地方也停止了。再說我也沒有心思去消遣。”桂英道:“到濟才家裏去坐坐吧。”她說著,停了針線,拿出皮鞋雨傘到外麵屋子裏來。玉和看到夫人一番好意,不便拒絕,隻得換了皮鞋,打著雨傘,走出門來。
北平總是那樣,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這小胡同裏,被三天的雨水一浸,土地化了,車子和人一踐踏,滿處都是稀化的泥漿。玉和想著,出來消遣的,就不坐車子了,靠了人家的牆,挑了硬地走。腳下走著,心裏又不住地想心事,走了許久,忽然省悟,我到哪裏去,就這樣一直走著嗎?抬頭一看,走上馬路,已離天安門不遠。便想著,不必去會濟才了。人家過著那樣快活的日子,瞧著也是心裏更難受。天安門地方寬闊,到那裏去看看雨景吧。於是改變了方向,一直走到天安門來,這裏是堅硬的石板路,雨越洗,越是清潔,走到廣場的中間,朝南一望,那一片花圃,夾著一條禦道,很有些畫意。然而這裏望得遠了,更顯出滿天風雨。南方的正陽城樓,北方的天安門城樓,都伸入陰雲層裏去。似乎這整個北平城,都有些陰慘慘地。站了許久,似乎身上有些涼,便坐了車子回家,桂英問道:“濟才不在家吧,怎麽這早就回來了?”玉和將自己跑到天安門去看雨景的話說了一遍。因笑道:“北平政府沒有生氣;連北平全城的人都沒有生氣了。”桂英道:“你是心裏不受用,無論看到什麽,也覺得淒慘的。不過,你近來喜歡罵北平政府。你也想做國民黨嗎?那可危險嗬!”
玉和也懶於辯論,靠了桌子,一手扶了頭坐著。坐了有半點鍾之久,打了兩個哈欠。桂英道:“你出去一趟,連小衣都濕了,換了幹衣服,蓋著被睡一覺吧?”玉和道:“對了!隻有睡覺,是愁人過陰天一個好法子。”於是桂英打了盆水,放在床麵前,讓他洗腳,又取了一套幹淨衣服,讓他換。玉和換好了衣服,坐在床沿上,隨便將腳伸到腳盆裏去搓了兩下,便覺得頭重腳輕,有些支持不住。他也來不及等腳布了,順手掬起垂下的被單,將腳擦了兩下,立刻倒了下去,扯著疊的棉被,將身子蓋了。桂英看了他這個樣子,連忙倒了水,來和他將被蓋好,伏在枕頭邊問道:“你別是著了涼了吧?”玉和強笑道:“沒事,我不過是心裏煩得很。”桂英聽說他是心裏煩得很,不敢再問他什麽,依然坐到窗戶邊去做活。
那窗子外的雨,又大起來,風吹著,隻管沙沙作響。許久許久,卻聽到玉和在枕上抖著念道:“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桂英也沒理會,不久,他又念了一遍。接二連三地,隻管把這句話來念著。桂英覺得這不是偶然地,就望著**的他,奇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