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桂英看他猛然說出的那個樣子,也不知道他丟了什麽東西,不免隻管追著向下問道:“你丟了什麽?你丟了什麽?”玉和見這情形不妙,如何敢說是丟了差事,用手摸了胸前的口袋所在,做出很驚訝地樣子道:“糟了,糟了,我把箱子上的鑰匙丟了。”桂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你嚇我一跳,丟了一把鑰匙,這也沒有什麽關係。何必這樣大驚小怪。”玉和道:“你不知道,我有兩封信,鎖在箱子裏,等著要發出去,一時拿不出來,你說我急不急?”桂英道:“也不用著急,你重寫兩封信就是了。”玉和笑起來道:“對了,我是一時想愣了,沒有想到這頭上來,對了,對了,我就來寫信吧。”

桂英聽說他要寫信,於是搬出紙筆墨硯替他放在桌上,先和他磨上了墨,然後又找了幾張信紙,整整齊齊地,放在書桌子前麵,玉和在這種情形之下,當然不能不寫信,於是坐了下來拔出筆,慢慢地在硯池裏周轉的蘸著,兩隻眼睛,卻隻管望了牆上掛的日曆想心事。他望著日曆,看看還是星期一,他心裏就連續著得了一個感想。假使我今天不向桂英把話說破時,不成問題,這一個星期,我又得上一星期的公園,跑一星期的路,拜一星期的朋友,這都不打緊,最難堪的,便是回來,又要撒一星期的謊。

他如此沉思著,桂英以為他在構思呢,便倒了一杯茶,悄悄地送到他麵前。也是桂英大意,這一杯茶,就放在他右手臂下。還是不願驚動他,悄悄地放下,她又悄悄地走開了。

不料玉和將筆隻管蘸著,突然地將筆向硯池上擱著,身子半站起來,抬起手向桌子一拍。桌子轟通一下響,袖子又一帶,嘩啦一聲,將茶杯帶落在地下,打個粉碎。

桂英看了這種情形,不由得嚇了一跳,以為是他生氣來著,站在他身後,呆看了許久。還是玉和自己先醒悟過來,立刻回身向她賠了笑道:“你看我有些發糊塗了,怎麽寫著信,發起急來了?”說著,就彎腰把打碎的杯子撿了起來,送到外麵穢土堆裏去。然後再回屋子來,將筆墨紙硯一齊收起,搖著頭道:“不寫了,不寫了。”桂英問道:“你有什麽心事,這樣地神誌不靈!”玉和看看桂英的臉色,持有很猶豫地神氣,便笑道:“不相幹!我想起朋友在銀錢上共往來,都是這樣,借錢的時候,什麽條件都肯接受,到了你和他討錢的時候,他就推三阻四,甚至於置之不理你,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和朋友共往來了。”桂英聽他所說的話,如此的圓到,當然不是生自己的氣,這才放了心。玉和也怕桂英為了這個疑心,就向她賠著笑道:“這真對不住,我無心打碎了一個茶杯,讓你受驚了,現在你還受驚嗎?”說著,向前握了桂英的手,連連搖撼了幾下,做個安慰樣子。桂英笑道:“我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一個茶杯子落在地上,會嚇了這樣子久。”玉和知道夫人是不會疑心的了,這就倒了一杯茶,靠了桂英坐下,一麵呷茶,一麵微微地哼著西皮二黃,過了一會,大家把剛才的一件事,差不多忘記了,玉和才敢陪著夫人就寢。

可是他心裏,卻不住地懊悔著,自己正要把一肚子苦水告訴夫人,偏偏一點勇氣沒有,就是這樣含含糊糊地隱吞下去了。這樣看起來,自己這一番苦衷,恐怕始終沒有可以宣布的時候了。如此想著,在**翻來覆去,怎樣也睡不著。桂英本睡著了,被他左右翻覆地驚醒過來,就問道:“玉和,你到底有些心事吧?要不然,為什麽睡覺也睡不著呢?”玉和道:“我哪有什麽心事。不過今晚睡得早點,心上糊裏糊塗一想,南天北地,什麽事都想到了,因之睡不著,其實沒有什麽心事。”桂英因他不肯說有什麽心事,當然不能逼著他非說出來不可,也就含糊過去了。

到了次日,玉和依然去上衙門,按時回家,不過他的臉色,總不能十分安定。又過了三日,玉和倒是上衙門出去了。到了上午十一點鍾的時候,玉和有個朋友叫寇伯瑾的來拜訪。桂英曾會過他兩次的,就親自出來招待。他坐下來,第一句自然問道:“玉和兄不在家嗎?”桂英道:“他上衙門去了。十二點鍾下衙門的時候,他才回來呢。”寇伯瑾道:“玉和新得了差事嗎?”桂英道:“還是在交通部。”他聽說還是在交通部,表示很驚訝地樣子道:“還是到交通部去了嗎?這就難得了。上次部裏把他的差事撤了,我就替他抱屈,現在又調進部去,這倒也罷。”桂英聽了這話,心裏很有些疑惑,就強笑著道:

“對他在外麵的事,我是不大過問的。”寇伯瑾道:“在他辦喜事的前一兩天,他還說要想法子,找一個事呢,當然,就是這兩天調進部去的了。”桂英含糊答應著是的,也就算了。

寇伯瑾因玉和不在家,桂英又是個新娘子,不便多談,立刻也就走了。他這一來,桂英就增加了一個莫大的疑問,既不曾聽到說玉和丟了差事,更也不曾聽到新得了差事,剛才寇伯瑾這話,從何而起?看這樣子,他這丟了差事的成分居多,不然,何以每回說到部裏的事情,就局促不安呢?本來這件事可以去追問張濟才夫婦一下,可是仔細一想起來,自己閨門以內的事都不知道,而又要去問朋友,這未免是一件笑話,因之還是擱在心裏。

到了次日,恰是一個下雨的早上,桂英起床以後,並不驚動玉和,玉和熟睡著醒過來,已經有十點鍾了。他在枕頭下掏出手表一看,坐起來淡笑著道:“糟了,太晚了。”桂英看他臉色,卻並不怎樣的驚慌,心裏這就有了五成數。因向窗子外努著嘴道:“你看看外麵,雨下得這樣子大,今天不必去上衙門了。衙門無非是這麽一回事,我想一兩次不去,也沒有什麽關係的。”玉和打著哈欠,伸了懶腰,笑道:“我就依從你的命令不出去吧。”桂英偷看著他漠不關心的神氣,心中更是有些把握。

由上午混到下午一點,又該上衙門了。玉和心中暗想,這樣大雨,街上的車子,一定是亂敲釘錘子的,要讓車夫拉了滿街跑著拜朋友,當然所費不少。若不拜朋友,大雨的天,又到哪裏去安頓身子,躊躇著,卻也沒有決定是出門不出門。桂英倒反而先問他道:“雨還沒有住呢。既然上午你沒有到衙門裏去,下午也就不必去了。你若是還怕不妥當的話,可以借個電話向部裏打去,請朋友替你請一天假。”玉和道:“既是不去,就不用打電話了。好在部裏一班同事,待我很好,我就是不去,他們也會替我畫到的。”桂英笑著點點頭,也不強迫他去打電話,於是玉和安然地就在家裏度過這個雨天,晚上桂英假說頭暈,老早地睡著。早上醒來,玉和當然要問她的頭暈好了沒有。桂英卻道:“不曾好,若是衙門裏的事情,可以放得下來的話,希望你今天再請一天假,陪我一天。”玉和沉吟著道:“今天再請一天假嗎?這個我還說不定。”桂英躺在枕頭上,卻把眉來皺著。玉和立刻改口道:“那總可以的。我這就去打電話。”說著就走出去了。桂英聽到女仆在外麵屋子裏掃地,就悄悄地把她叫進來,悄悄地向她道:“你到大門外去看看,王先生幹什麽去了。你在大門外不要響,回來偷著告訴我。”女仆雖不知道這是什麽用意,但是這卻有些神秘的意味。

當傭人的,十之八九都喜歡探訪主人秘密的,既是主人教她去參與秘密,這更是樂於從命的,便笑著去了。過了一會,老媽子由外麵進來,向桂英悄悄地道:“王先生沒有去打電話,站在胡同門口上,東張西望一陣。”桂英正色道:“你知道什麽?這樣鬼頭鬼腦做什麽?”女仆在隔壁屋子裏聽得清清楚楚。明明是太太讓主人打電話去了。現在主人不打電話,自然是欺了太太,正想把這話據實報告,得些獎賞,不料太太倒是一句話喝了下來。這也無話可說,隻得閃開了。

過了十來分鍾,玉和笑著進來了,他道:“我已經打過電話了,部裏有好幾人答應和我請假,請假是不成問題的了。”桂英隻微微笑了點頭,並不說什麽。到了這天晚上,桂英等女仆出去了,見玉和在靠床的椅子上坐著,自己坐在**。玉和道:“你現在沒有什麽不舒服了嗎?”桂英笑道:“壓根兒我就沒病,騙著你好玩兒罷了。”玉和道:“你為什麽騙我呢?”桂英低聲笑道:“我騙著你在家裏好好地舒服一天,那不好嗎?”玉和看她笑中帶刺,似乎有什麽譏笑的意思,因就向她道:“你的意思很好……”把這個好字拉得極長,下麵似乎有一句什麽話要說出來,卻慢騰騰地忍下去。桂英不由微昂著頭,歎了一口氣道:“老實說,到了現在,你還不能十分了解我呢。”玉和做個猛烈驚疑的樣子,向她問道:“你這話從何說起?”桂英道:“我白桂英要嫁什麽人嫁不著?什麽人都不嫁,單單嫁你,不就為的彼此情投意合,誰也不至於欺騙誰嗎?”

玉和聽這話,料著是自己玩的把戲,已經被夫人識破,不由得紅了臉,把頭來低著,桂英道:“我既是為了愛情來嫁你,當然不管你有吃無吃,有穿無穿,你做官,我坐轎,你抬轎,我啃窩頭,決計是沒有反悔的,因為如此,不管你有差事也好,沒差事也好,我待你總是一個樣子的。可是你把那些貪慕虛榮的女子來看待我了……”玉和搶著攔住道:“你這是什麽話?我對你是親愛到十二萬分之外,又佩服到十二萬分,隻是愁著沒有法子報答你。”桂英點頭道:“你最後一句話,我相信是真的。也就因為有了這樣一句話,所以你對我很有些困難,第一是不能露出窮相,所以對我不能不說謊,其實我心裏未見得好受,你心裏倒難受起來了,那是何苦呢?”玉和道:“我有什麽話騙了你嗎?”說這話時,將臉色正了一正,望著桂英。那意思仍是表示著對桂英依然誠懇。

桂英道:“你不是騙我,你是自己騙自己呀。我聽到說,早幾個月,你的差事就丟了,可是到了現在,你天天還鬧著上衙門。我想,你出門以後,就是無韁的野馬,要到處亂鑽吧,回來倒要正正經經地說,由衙門裏回來,這不是很痛苦嗎?其實,我絕不是那樣勢利眼的人,你有差事,我和你是夫妻,你沒有差事,我就和你不是夫妻?你要是早早地告訴了我,這一回喜事,我就不讓你這樣大鋪張,把一天花的錢省下來,我們留著慢慢地住家過日子,能過幾個月呢。”玉和聽了這番話,心裏緊張了一陣,又舒暢了一陣,衣服裏麵,一陣陣的汗,由脊梁上透出,和小衣都黏成一處了。嘴上閃動著,不由地露著苦笑。桂英又向他道:“我的話還沒說完啦。你想,我的眼睛裏,要是以官為重,我不嫁總長次長,也要嫁督辦司令,為什麽要嫁一個科員。你這樣一個小小職分,和闊人比起來,不像是沒有差事一樣嗎?所以你有差事沒有差事,由我看起來,簡直不成問題。”

玉和聽了她這樣大刀闊斧地說上一段,心裏是如釋重負,痛快極了。但是一說破了,自己便是用話來騙了新夫人,這便是不忠實,新婚未久,就讓夫人偵察出來,是個騙子,這不是笑話嗎?玉和想到了這裏已是大窘之下,額頭上不住地冒汗珠子。桂英站起身來,拉了玉和的手,讓他也在**坐著,笑道:“我們是貧賤夫妻,這些都不在乎的,你放心得了,你的話,我也替你說了,差事沒了,那是不要緊,飯總要吃的,可是差事沒了,現在沒有了進項,那怎麽辦呢,我就該說了,因為沒有進項,不能不去想法子,既是想法子,就當一心一意,好好地去辦,還有工夫天天說謊話,假裝上衙門?從今以後,你可以把為難的事,對我實說了,我能幫你忙的地方,一定盡力去做。你自己呢,擔著一分要找事的心,就別再擔一分怕讓我為難的心了。你就好好地去找出路吧。”

玉和聽了這話,隻覺一陣陣熱氣由丹田直衝腦門,一齊要由眼睛裏冒出來,隻是這樣對夫人哭著未免太不像話了,因之極力地忍住了眼淚,用手緊緊捏了桂英的手,很從容地道:“我真是對你不住,做出這樣的事來。你不但不怪我,倒反而原諒我,我真不知道要怎樣地感激你才好了。”桂英將他的手緊緊捏了兩下,向他微擺著頭道:“你說這話,這不是知心之言了。”玉和連連點頭道:“你說的是,我既知道你很清楚’就應該知道你很能原諒我。我不知道你會原諒我就不是你的知己。”桂英笑道:“你也不必一味地自己埋怨自己了,反正你的心事我已經明白,多說也無味,我們就不必往下再談了。”

玉和也是覺得越談越無趣,她不願談,那就更不必往下談了,當先被桂英說破了自己行蹤,臉上自然是不好意思,現在完全說破了,倒也覺得心地洞然,因向桂英道:“從明兒起,我要開始奮鬥去找事情,在一個月之內,無論大小事情,我總要去抓個位置,好來安慰你。”桂英道:“我們的款子,好在還可以過一年半載,你不用慌,慢慢地去找機會好了。我母親麵前,我自然會和你去遮蓋,你用不著擔心了。”桂英一好起來,便是無處想得不周到,玉和除了感激人家之外,真個也無話可說。

這一晚,夫妻兩人之感情,格外見好,談談笑笑,直到深夜。到了次日早晨,玉和首先感到舒適的,便是高枕無憂地,睡到十點多鍾,方始起床,安安穩穩地吃過午飯,然後出門而去。這些日子,玉和在外麵拜訪朋友的時候,也是不住地托朋友找事。隻是有一層,吞吞吐吐,不敢切實地求人。一來怕朋友到家裏去說,二來又怕朋友通信,三來自己還不敢撒手應酬。如今好在是家庭通過了,不妨明幹的,所以見了朋友之後,隻有老老實實地說,差事丟了,希望朋友找一個位置。

朋友當麵都是說,現在沒有一個機關不是鬧裁員減薪,找事恐怕是不容易。背後卻都譏笑著說,王玉和也是自做其孽,過得好好地,要娶個什麽媳婦,娶個平常人家的姑娘,倒也罷了,卻又娶得是個唱戲的名角。混小差事的人,這樣去幹焉有不失敗之理。除了幾個交厚的朋友,竟沒有一個人和他表示同情的。所以王玉和在外麵正式奮鬥了一星期之久,所得的結果,隻是朋友們的冷麵孔與冷笑。自己仔細想想,也未嚐不知道是自己娶了白桂英的緣故,所以在外麵盡管受了委屈,回家卻是笑嘻嘻地。桂英問起找差事的話,玉和隻說朋友答應代為設法,不敢說一點無希望的話。但是自己曾說過了,盡一個月之內,大小要找個位置。現在過了四分之一的預算期間,不但沒有一點頭緒,而且觀察這一個星期得來的結果,可以肯定了朋友是不肯幫忙。若隻自己一個人的話,這樣不見重於朋友,何必還說多話,即日打被出京,也就完了,如今有了夫人,有了親戚,自己沒有差事,何以供養夫人,又何以替夫人在親戚麵前,保留這個麵子?如此一想起來,才覺得人家說家室之累這一個名詞,是千真萬確的。

這樣混到第十個日子上,打聽得清楚,舊上司袁鐸司長,有升鹽務署長的消息。去年他老太太過八十整壽,曾和他寫過兩部金剛經。不但字寫得幹淨,而且並沒有一個錯字,沒有一下省筆。袁司長看到,很是歡喜,說是抄寫的許多部金剛經裏麵,要以這兩部寫得最好,從此衙門裏遇著,就很客氣地打招呼。後來他調任到財政部去了,彼此不同衙門,所以缺少往來。現在去找他,算是一個得意的舊屬,或者他不能夠淡然置之。

如此想著,算定了他是九點多鍾上衙門的,一早八點多鍾,便前去拜訪。

到了門房裏一打聽,說是我們老爺昨天晚上,三點鍾才睡,這個時候,哪能起床?玉和看門房那個樣子,很是和氣,倒也不難說話,便笑著問道:“貴姓是?”門房道:“我姓劉。”玉和道:“哦!劉爺。在司長這公館多年吧?”這劉門房本來攔房門口站著,固然是不讓玉和進去,他自己卻也並不要出來,這時,他卻走出來一步,臉上帶一點笑容,向他道:“可不是?司長這兒常來常往的人,我都認識,你以前也到我們這兒來過,現在好久不見了。”玉和道:“我聽說這邊司長要高升啦,也許有用得著我的事情,所以我特意來見見。”劉門房道:“咱們不見外的話,我老實對你說一句,這可難啦。這幾天來見司長找事的簡直不斷,還有托人寫介紹信來的,那還不算呢。”玉和道:“這個我也知道,各人碰各人的運氣罷了。但不知什麽時候,司長可以見客。”說著這話,滿臉堆下笑來,然後向他微點著頭道:“求你多照顧照顧,將來再感謝。”劉門房道:“昨天開了一宿的會,司長實在是乏了,今天要他見客,恐怕不能夠。明天九點鍾以前,你可以來上一趟,到那個時候,我跟你言語一句。至於見得著見不著,我也說不定。”玉和道:“見得著見不著,那沒有關係,我多跑兩趟就是了。”劉門房道:“你府上有電話嗎?到了那個時候,打個電話來問我就是了。我們隻要說得來,彼此都有個關照。”玉和聽說心裏可就想著,要說家裏沒有電話,顯見的局麵小。要說有電話,人家要打電話去呢?這便向劉門房笑著拱拱手道:“不敢這樣子的費心,好在明天沒有什麽要緊的事,再來跑一趟就是了。”說著,又和劉門房道了幾聲勞駕。方才回去。

到了家裏,桂英知道玉和今天是見袁司長去了,一進門便迎著笑問他:“今天見著袁司長,有些成績了嗎?”玉和躊躇著道:“約了我明天去見呢。”桂英道:“闊人都是架子大的,能約你去見一麵,那就不錯了,日子遲一兩天,那倒沒有什麽關係。”玉和怎好說什麽呢,也隻好陪著夫人笑上一笑,他因為不願撒謊,欺瞞夫人,又不願說真話,讓夫人失意,所以隻有笑上一笑,模模糊糊地,過了此厄。

到了次日,玉和又到袁鐸家裏去求見。還沒有走進大門,那劉門房卻迎了出來,賠著笑道:“你今天又算白跑,我們司長上天津去了。”玉和聽說,軟了半截,找得著事,找不著事,那還沒有什麽要緊,可是夫人問了起來,自己卻何詞以對?難道直說袁司長上天津去了?昨天告訴夫人,袁司長約我談話,今天袁司長偏偏上了天津,這可見得我在袁司長麵前,是一點信用沒有了。他心裏如此想著,神情自然就躊躇起來。

劉門房看了他那種為難的情形,便道:“你不是聽說我們司長有升官的消息,才來找他的嗎?其實你別找他,他由司長升次長,就是由第三席坐到第二席去,又不是新機關,能安插什麽人?我告訴你一個消息吧?從前和我們司長也同事的梅幫辦,現在有外調天津海關監督的消息,這一下子,可就要用人不少。你何不到他公館裏去找機會,找得著很好,找不著,也不損失什麽。”玉和一聽,這話有理,立刻就改向梅公館來。

到了公館門口,一看隻見提籃攜盒向裏麵送禮的,卻是絡繹不絕。自然門口的汽車人力車,也停滿了道路兩邊。玉和看著,不像是平常日子的情形,於是就向一個車夫打聽,這宅裏有什麽事?汽車夫說,是宅裏老太太的生日,玉和一想,這倒是個進見的機會,何不送上一份禮,然後跟著拜壽,隻要他送禮簿子上看到我的名字,也就不能不敷衍我一點。於是忙著回去拿錢,采辦了一筆禮物,還出了兩毛錢,運動房東的包車夫代為送去,一直忙到下午,自己這才到梅宅來拜壽,禮物算是收下了,到壽堂拜壽的時候,隻有梅司長的少爺,打一個照麵,接著便有招待員引到客室裏來。

這客室裏,人是坐了不少,但是舉目一看,沒有一個是認識的。而且這些人,氣派都非常之大,談笑自若地,三個一群,五個一黨,互相招呼,在那裏說話,對於他並不理會。玉和在許多活動的人物中,單單地一個,正襟危坐著,不但自己無聊,便是讓別人家看到,也要說自己是個傻子。因身邊還坐著一個胡子長一點的人,還像是個長厚些的人物,便站起身來,笑嘻嘻地向人家問著貴姓’不料這個老人,竟有幾分不識抬舉,隨便答應了一聲,我姓泰,站起身來,有別人向他打招呼,他卻和別人說話去了。玉和碰了這樣一個釘子,心裏自是難過已極。然而看看這位老人,態度軒昂,起碼也是簡任以上的官吏,怎好去和人家計較什麽,因之依然低頭無言,沉默著坐在那裏,再冷眼看那些招待員,也隻挑著那大家奉承的人前去招待,對於自己眼角也不曾看上一看。剛才坐在這裏,自己還隻覺得無聊,坐久了,倒覺是無恥了。自己站起身來笑著想告訴一個招待員,說是要走了。然而那招待員隻管在人群裏忙來忙去,眼光卻並不射到自己身上來,自己這又算白和人家陪了一回笑臉。隻是已經站起來了,卻也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了。牽了一牽馬褂,到旁邊屋子裏去,將帽鉤上的帽子,取著拿在手上,站到屋中間來。他心裏想著,這個時候,招待員看到客人手裏拿著帽子,是個要走的樣子,一定前來打招呼的了。不料自己站在屋子中間有五分鍾之久,還不曾有人理會,隻得拿了帽子,悄悄地走出梅宅。這樣回去,當然是一件十二分掃興的事。不過一方麵掃興,一方麵又覺得恢複了自由,倒是一件可喜的事情。

忙了一下午,花了十幾塊錢送禮,主人翁自己,都不曾見著一麵,實在冤枉極了。這時天色已黑,到了吃晚飯的時間,自己且到小館子裏去吃一碗麵,再回家去,依著他本人的心事,本應當向桂英直說的,可是不明什麽緣故,當見了桂英之後,桂英問上一句,酒席怎麽樣,自己便會答複出來還好。這還好兩個字,就是自己撒著謊,說是吃了酒。此外的話’她一問起來,又不能不撒謊了。他口裏撒謊,心裏卻非常地難受,自己早已決定了,不再向新夫人說一句謊話的,怎麽不知不覺地又跟著撒起謊來。心裏惶恐還不要緊,又怕臉上的顏色不好,就難免讓夫人把內容察看出來了。所以隻和夫人說了幾句,就牽扯到另一件事情上麵去。

他今天是懊喪極了,老早就上床去睡覺。然而他哪裏睡得著,頭一落枕,就在那裏想著,找了兩個舊上司,都無緣可接近。明日應當換一個辦法,找一找有能力,而位分小些的人。雖不能直接向他找事,可以請他代為介紹出去,至少也可以把自己現在一番為難的情形,對他說上的。這樣的上司,自己有還是有一個,便是同鄉李學慈,他做過一任教育次長,代理部務。同鄉的人,不稱他先生,不稱他次長,都叫他一聲李學老。這也無非因為同鄉的關係,不稱官銜而稱某老,比較得可以更親熱些。既然是可以表示親熱,當然可以用同鄉的資格去找他。所以他當晚從頭至尾想了一遍之後,到了次日,悄悄地就來找李學老。

這個李學老遇著同鄉來拜訪,向來當做自己家人一樣,來則必見的,自己就也毫不猶豫地,專誠之至的來拜會。不料到了門口向門房一打聽,門房便說次長不大舒服有好幾天了,恐怕不能見客。玉和一想,李學老在同鄉中是個敦厚的長者,知道他有病,就常來奉看,而況又到了他大門口,怎好過門不人呢?如此地想著,立刻就轉變了意思,對聽差的道:“我就是知道你們次長身體不大好,特來探訪的。”門房聽了,當然進去先報告了,然後引他進去。

李學慈果然不是風寒小病,他正歪臥在**,牽著被,蓋了自己的下半截。床麵前放了一張茶幾,上麵放了藥碗糖罐茶杯之類,屋子裏充滿了病人的空氣。李學慈在**就拱了兩拱手,向玉和連連道不敢當。早有在病人屋裏照料的老媽子,搬了一張凳子,靠了床放下,讓玉和坐著。越坐得近,越看了老人家臉上,血氣不充足,這個樣子,安慰人家之不遑,怎好在人家當麵要求介紹差事,因之隨便地說了幾句話,不敢攪擾人家,就起身回家了。他心裏非常之苦惱,連找了三個方向,都是籌之爛熟,以為有把握的,結果都是碰一鼻子灰。在北平官場找飯碗真有如此之難。這一腔苦水,自己也不敢和桂英說,隻是悶在肚裏,預備去想第四步的辦法,等事情成功了,然後一氣告訴桂英,才可見謀事之苦。因之又忍耐了一天,預備再去找一個可以幫忙的人。不過找了三天,憋了三天氣。這第四天,且不要又憋一天氣。自然出去找路子,在官場裏’十有其九是憋氣的,為了免除今天再憋氣起見,隻有今天不出去拜客,不出去找路子,是萬無一失的。如此想著,第四天早上,就一點事也不做,隻端了幾份報在家裏看。

他看報的時候,無意之間,看到報的前端,有兩項啟事。上麵的文字是:“安徽旅京同鄉諸君公鑒:茲據皖垣來電,吳太嶽先生,準於十五日下午,乘通車到北平。吳公文章道德,望重海內,此次蒞京講學,鄉梓增輝。凡我鄉人,望於是日下午齊集車站,恭候文旌,以表示歡迎之至意。”下麵還有其他的文字,也不必看了,心裏忽然靈機一動,接著想道:這位吳先生,為人是非常慈祥的,在省城念書的時候,曾請他當過學校的校長,結果,他真代理了三個月。那回去歡迎,他自己便是十大代表中之一個,今天他來了,無論為私為公,都應當去歡迎他一下子。天下事是說不定的,也許借著這個機會,就可以請他找一件事。十五是哪一天呢?將手上拿的報紙一看,哎喲,十五便是今天!原來打算今天休息一天的,這樣子,今天便又不能休息了。

一個人找起事來,猶如撒了一把種子到土裏去,知道哪一粒種子可以長出秧來,哪一粒種子長不出秧來?今天去歡迎吳太嶽老先生是撒種子之一粒。又猶如討飯的花子一樣,知道哪家要得著飯,哪家要不著飯,上車站去歡迎人,也是去要飯的一家,有效力與否,在所不計,去總是要去的了。玉和在一番考慮之後,到了下午四點鍾,就穿了長袍馬褂,到車站去歡迎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