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桂英坐在一張凳子上,正自納悶,為什麽他說這種話呢?那**的王玉和,又抖顫著聲音哼起詞句來道:“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桂英笑道:“你怎麽了?顛三倒四地,隻管把這幾句書來念著?”玉和笑道:“什麽也不為,可是念了這幾句書,心裏就像痛快得多。”桂英將茶壺裏的熱茶,斟了一大杯,遞到他手上,就向他笑道:“你在外麵回來,又立刻洗了腳,肚子裏麵還藏著寒氣呢。喝了一杯熱茶下去,把寒氣衝一衝吧。”玉和坐起來,接著茶杯,並不說什麽道謝,卻向桂英歎了一口氣。桂英道:“你為什麽歎氣?”玉和搖搖頭道:“我昂藏五尺之軀,倒要受你的保護,我是非常慚愧。”桂英笑道“你這叫多此一番慚愧了。兩口子談什麽保護不保護?”玉和將一杯熱茶,勉強地喝了一半,就將杯子遞還給桂英,接著還拱了一拱手。於是一倒身子,牽了被,將身子蓋著,便一個翻身朝裏就睡了。
原來玉和今天在天安門看雨景,吹了兩口寒風,已經受著感冒,不睡倒還可以,睡倒以後,這病就來了。立刻頭上昏昏沉沉地,隻是不言不語,不睡不醒,人擁了大被躺著。桂英到了這時,才知道他是病了,因一麵替他蓋被,一麵輕輕地叫著他問道:“玉和!你現在怎麽樣?”玉和卷了被頭,朝裏睡著,聽了她叫,隻是隨便哼著。
桂英皺了眉頭,一個人自言自語道:“這真是要命,風雨交加地,正愁著日子沒有法子過下去,偏是他又病了,也是我不好,他在家悶著,就讓他悶著吧,又要他出去解個什麽悶?準是淋了雨,所以就生病了。”她也不做活了,在床對麵,靠窗戶的一張方凳子上坐著,隻是向了**望著發愁,這樣坐了兩小時之久,不曾說話,也不曾移動,很久很久,就歎了一口悶氣。
正當她這樣歎氣的時候,**的玉和卻翻了一個身。桂英嚇了一跳,不要是自己在這裏歎氣,卻讓他聽到了。又走上前和他按著被頭,然後低聲問道:“玉和!你……”她說著話時,曾伸手去摸玉和的臉,手伸進被裏麵時,隻覺裏麵如火熾一般,嚇得立刻將手向外一縮,話也停止住了,睜了兩眼,望著玉和的臉,隻管出神。於是將他的身子搖撼了幾下,跟著問道:“玉和!你是什麽病?找個大夫來瞧瞧吧。”玉和因她是站在床麵前叫的,就有些明白過來,因哼著道:“沒事,我不過受了一點風寒,蓋著被出一點汗,自然就好了。”桂英手扶了被頭,站在床麵前,隻管發了呆望著他的臉,玉和閉著眼睡覺的,睜開眼來看了一看,又複行閉上。又向她道:“你別為難,好好地讓我睡上一覺,我自然就好了。”桂英道:“真是糟糕。”她也隻能說上這四個字,便將話打住了。她在床前麵站了好久,然後一挨身在床沿上坐著,伸了一隻手到被裏去將玉和的手握住著,問道:“玉和!你覺得怎麽樣?我熬一碗稀飯給你喝喝吧?”玉和本來想說不要喝了,可是看到夫人這樣子殷勤看護,又不能完全拒絕,拂了她的盛意,隻得哼著在枕上點了幾下頭。
桂英明知道他是勉強答應的,可是除了這樣,也沒有別的法子來安慰他,於是叫著老媽子打了米去,立刻煮上稀飯,自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隻望了**的病人。等到稀飯熬好了的時候,玉和已經睡著了。桂英本來要打電話給母親。請她來了,可以和自己做主。可是母親真來了,萬一玉和漏出口風來,說是自己差事丟了,母親不但不會原諒,反會說玉和是為了窮逼出來的病,那更是要了自己的麵子,所以不敢去打電話。到了這時,自己心裏想著,玉和的病像是如此的嚴重,究竟是不是受了感冒,卻還不知道,假使不是感冒,是別的病症,這可耽誤不得。母親既不能告訴,不如先打一個電話給張濟才,他究竟年紀大一點,有事可以見得到。如此想著,也不再考慮,冒著雨,就到巡警閣子去打了一個電話給張濟才。張濟才在電話裏聽到她說,玉和忽然病了,燒得人事不知,倒吃了一驚,玉和哪裏會有這樣大的病呢,和秋雲一說,秋雲問是誰打來的電話?張濟才說是桂英自己打的電話。秋雲道:“這可了不得,他家打電話,都是在巡警閣子裏借用,可隔了有十幾戶人家,這樣大的雨,她自己水流水滴地來打電話,必是情形很吃緊,我們趕著去看上一趟吧。”
張濟才和玉和的交情,非同泛泛,聽到說,他在風雨交加的時候病了,怎好不去探望他一下子,因之遵了夫人的命,叫了一輛汽車,二人就趕到王家來。這時已是電燈火亮很久了,桂英聽到門外有汽車喇叭聲,料著是濟才夫婦來了,立刻叫女仆開門,自己迎到院子外廊簷下來,簷燈光下,照著秋雲手牽了旗袍的底襟,點著腳尖在院子裏磚石上走過來,身上早已灑了不少的雨點,連忙搶上前一步,挽著秋雲一隻手道:“真對不住,這樣大的雨,要你也跑來了。”秋雲道:“咱們是什麽交情呢?再說玉和又沒有別的親戚,我總得來看看。”說著話,濟才已在前走,走到玉和臥室裏去。
玉和足足睡了一覺,精神已好得多了,看到濟才夫婦進來,就連連拱了兩下手道:“這可了不得,把二位都驚動了。”張濟才見他躺在枕上,臉上紅紅地,雖然是有些病容,精神還好,不見得有什麽重病,便走上前握了他的手,試了一試溫度,點點頭道:“是受了一點感冒,不要什麽緊,你好好躺著吧,可別再受涼,再要受涼,也許會鬧出大病來。”桂英在一邊,連皺了幾下眉毛道:“二位剛才沒來,他睡著都糊塗過去了,我心裏一著急,就隻好打電話給你二位。大風大雨地,真對不住!”濟才笑道:“沒關係’在家過雨天,我們也是悶得厲害,走來和你兩口子談談,也好讓心裏痛快痛快。”桂英請他們坐下,忙著敬了一遍茶煙。濟才望望玉和,又望望桂英,心裏可就想著,這也是我不好,我要多個什麽事,和二家做媒。媒是做成功了,桂英成了個過窮日子的太太,玉和成了個小災官。往後想著,這是怎麽好?他心裏如此想著,就不由得奪口而出地向桂英道:“別著急,事情也隻有慢慢來。”桂英不曾想到前前後後的事去,濟才無緣無故地安慰她一句,她這卻是不知道話的命意何在,倒反而翻了眼向濟才望著。
秋雲坐在一邊,冷眼看著濟才的神氣,便有些明白。就插言道:“你真是個老粗,把話來勸人,無頭無尾地就這樣對人說著,人家知道你勸的是哪一套呢?”於是掉轉過臉來向桂英道:“他的意思是說,玉和沒找著事,別著急,慢慢地等機會吧。”桂英道:“這個我倒不急。現在時局這樣不好,沒有事的人多著啦,也不是他一個,隻要人身體康康健健地就得了。”濟才道:“可不是?逢到這種時局,也不是哪一個人的事,現在我店裏,也是沒有生意,隻好暫時熬著吧。”他們在這裏談到生活問題,玉和躺在**,雖然是不置可否,可是他一句一句聽到心裏去,閉了眼睛,側身躺著,很久很久的工夫,卻歎了一口氣,秋雲笑道:“別談了,人家在這裏病著,不來好言好語的,讓他寬心,倒說這些掃興的話,更讓人家心裏煩悶。”玉和這才睜開眼來,微微地搖著頭道:“沒關係,要這樣地談談,把心裏沒法對人說的話,彼此談起來,才會痛快些。”濟才道:“你是南方人,現在到南京政府去找事的人,就多著啦。縱然北平政府倒了,你還有路子可走。就是說革命軍來了,你也可以想法子。一來你年輕,這是革命政府肯用的,二來你是南方人,到南方去找事的話,不比在北平找事強得多嗎?”
玉和聽得張濟才的話,完全隔膜。官場中找事,原因哪裏是這樣子簡單的?可是人家冒雨來看自己的病,真是天大人情,自己怎好說人家什麽?於是在枕頭上將頭移挪了幾下,表示是點頭的樣子,張濟才笑道:“革命軍也快到北平了,到了北平,你就可以想法子了。”桂英笑道:“三爺這句話,算猜到了他的心眼裏去,他天天瞧著報,心裏就是這樣老念著,革命軍什麽時候到北平來呢?這話,我可要駁一駁了。革命黨,不就是要打倒舊官僚的嗎?怎麽能夠用老官僚呢?我聽說南方的官,現在沒有總長督辦了,全叫委員。這委員可就小啦,縣衙門裏有委員,前清小佐雜也是委員。我怎麽知道呢?從前我大爺(注:舊京人稱大伯父為大爺,二伯父為二爺,爺字音葉將字拉長做平聲,與仆人稱大爺二爺之爺有別)也是一個宛平縣下鄉催糧的委員,所以我就知道。這樣看起來,革命黨都是好人,把官不當一回事。咱們在北平交通部幹事的人,都是腐敗官僚,革命黨還肯用嗎?”
張濟才兩手按了膝蓋坐的,這就兩手同時一拍笑起來道:“我真猜不到這位王太太肚子裏,還有這樣一部春秋。”桂英笑道:“你別說我。不信,你問你們太太,她知道不知道?我們唱戲的人,這一套詞兒,我們學也學爛了。”玉和在**聽著,隻是皺了眉,那意思自然說是不對。張濟才看見,便道:“常言道,事同兒戲,事同兒戲,唱戲哪裏可以比真事!革命黨誌氣都大著啦!全是英雄好漢。沒聽到現在唱的軍歌嗎?打倒帝國主義,打倒帝國主義!革命成功就好了,欺侮我們中國的洋鬼子,全要打倒,這也可以說是同唱戲一樣嗎?”秋雲瞅了他一眼道:“別瞎扯了,你隻知道火腿土絲,該賣多少錢一份就掙錢,你也配談革命。”玉和聽他們牛頭不對馬嘴的,談了一陣子舊官僚和革命黨,全不是那一回事,也不由得揚眉一笑。
張濟才不料閑話越說越遠,倒把病人招笑了,這就向桂英道:“玉和完全受了感冒,我瞧是不要緊的,別著急,好好地養息幾天,千萬別再冒風。我們走了,汽車大概還在門口等著呢。”於是他夫妻二人,就告辭走了出來。張濟才走到外邊屋子裏來了,卻又踅進屋走,走到玉和床頭邊,低聲向他耳邊道:“你這件事,大概令兄知道了,寫了一封信給我,問你的縣知事發表了沒有?又問聽說娶了親,這女子是什麽身份?他不寫信給你,為什麽倒寫信給我呢?我不過和你家裏轉轉信,彼此從來沒有通過信的呀!那信我不敢拿了來,怕會出什麽問題,過一天,你到我家裏去看信吧。”說畢,也不等玉和的回話,匆匆地就走了。
玉和聽了這樣一個報告,比突然得了感冒,還難過十分。桂英是找了人來,想和丈夫減輕病症的,這倒和丈夫格外加重了幾分病症。玉和躺在**一想,我真想不到,回到北平來以後,竟是一點兒事都找不著。要知道如此,我何必回去撒那個謊,說是打算運動做縣知事呢?這叫有何麵目去見江東父老,如此一想,精神上增加了無限的痛苦,病又加重了幾分,當晚就大燒了一宿,第二天也不見好。桂英看他這樣子,怕不是一天兩天的病,這就不敢瞞了母親,就派了老媽子回去報告。這日已是天晴了,朱氏看在姑娘的份兒上,也就不能不連帶著看重自己的姑爺,立刻就來探望。
她問過病之後,倒勸著玉和說:“你好好地養病吧,衙門裏不去也罷。聽說南方的軍隊,快要到這兒來了,這兒的衙門全得換人,遲早是散,丟了事也不算什麽。”玉和倒不料嶽母會說出這種話來,真替自己開了一線生路,便道:“我也是這樣想。”桂英站在一邊道:“據張三爺說,革命軍來了,倒反有法子可想。”朱氏道:“可不是嗎?以前都是這樣,哪省的兵到了北平,哪省的人就抖起來了。”玉和微笑道:“革命軍不是那樣,這回不同了。你們生長北方,指著口音稍不同的,都叫南方人。哪裏知道,南方有三江、兩湖、兩廣,還多著啦,有十幾省呢。革命軍來了,十幾省的人都抖起來了嗎?”桂英向他丟了一個眼色道:“不過你是有辦法的。”朱氏道:“現在姑爺身體不好,別談這個,好好地養息養息身體就好了。俗語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有個熟大夫,不用花錢,我把他找來瞧瞧吧。”於是她就走出門去打電話去了。玉和拖著聲音向桂英道:“難得老太太有這番好心,我真是感激不盡。”桂英笑道:“現在木已成舟了,她無論怎樣地不滿意你,到了現在,也隻有望你身體好好的了。因為你的身體好,我就跟著你好呀。”玉和在**點點頭。他心裏本以為丈母娘來了,不免要加重自己的心事,現在丈母娘除善言安慰而外,而且是十分地體貼,雖是沒有吃藥下去,這病已經好許多了。當時,翻轉一個身向裏,倒是舒舒服服地睡過去了。等著他醒過來,朱氏已經將大夫請到了。大夫看看玉和的脈,說是感冒病,沒有什麽關係,給他開了一個發散性的藥方,就走了。
玉和睡了兩天,出了幾次大汗,過了兩天,病就好得多。隻是自己除身體害病而外,精神上還受有重大的刺激,就一點氣力沒有,終日昏昏,隻在**躺著。不過在這時候,卻有一件事,使他精神特別安慰的,就是北伐的革命軍一天一天地逼近了北平,北平各機關,冰消瓦解,逐日崩潰。玉和沒有別事,隻是早上看日報,晚上看晚報,整天在**,將報上的消息來安慰自己。他不是說革命軍北伐成功了,可以慶祝做新國民了。他的意思是說,各機關倒了,北平政府也倒了,對丈母娘呢,不必說,她知道是全北平官都丟了,不管是哪一個人。對於哥哥呢,說是知縣已經到手了,隻是換了朝代,是沒有法子的事,政府發表的縣知事,革命政府之下,是沒有用的。整個國家的國體都變動,何況一個小小縣知事。哥哥雖昧於時事,一部袁黃綱鑒,卻看得透熟,關於換朝代的事情,當然很知道,自己說是同北平政府一齊倒的,哥哥絕沒有什麽疑問。那麽,除了花掉哥哥一千多塊錢,不必交賬而外,就是回家去暫度農村生活,哥哥也沒話說。到了鄉村以後,等外麵有了機會再出來就事,不必將家眷背在肩膀上,就輕鬆得多了。還是去學校裏學的玩意,當不到工程師,當名工程員也好。
自己越想越對,心裏痛快得多。當他在**這樣想入非非的時候,這不像香檳票中頭獎那樣難,革命軍果然進城了,據老媽子進來說,滿街都掛著藍旗子,這就是所謂青天白日旗了。心裏揣想著,街上必然是煥然一新,隻是自己兩條腿支持不住,不能起床,要不然,一定要到街上去看看這革命軍人入城以後的情形如何。桂英見他每早看過報,就有一種興奮的樣子,這就向他道:“以前革命軍沒有進城來,你是天天著急,現在革命軍進城來了,你又天天著急,你到底急些什麽,那個總司令要請你去當秘書嗎?”玉和道:“我又沒做聲,你怎麽知道我在發急?”桂英道:“我怎麽不知道你發急呢?這兩天你瘦得不像人還罷了,最難看的,就是你兩道眉毛鎖著,老是展不開來,這就是你心裏發急的樣子。”玉和道:“你拿麵鏡子我照照看,究竟我瘦成什麽樣子了。”桂英道:“別胡來了,病人是不許照鏡子的。”玉和道:“唉!我們現在走的這步運氣,也就壞得不能再壞了,還怕什麽照壞運氣嗎?”於是也不待桂英的同意,立刻走下床來,在梳妝台上取過一麵鏡子,躺在**,自己仔細照著。
他一照之下,不由得就哎喲了一聲,這不但是人家說瘦了,就是自己看著自己的相,也幾乎不認得。兩隻顴骨,既是撐出多高,兩隻眼睛圈兒,卻又恰恰落下去了。形容得這張臉,真個成了個蠟紙人形標本。兩隻眼睛,白的地方帶灰色,黑的地方帶黃色,一點神采沒有。這何需說得,自然是神氣完全疏散了。
真不料自己一場感冒的病,竟會弄得身體消瘦以至於此。假使這場病不好,自己就這樣死了,那真是自做孽。桂英呢,不妨改嫁,可憐我哥哥對我一番大希望完全成空,少不得還要到北平來替我收屍呢。如此想著,手拿了鏡子柄,自己隻管對了鏡子發呆。約莫有五分鍾之久,不曾移動一下。桂英一伸手,將鏡子奪了過去,皺了眉道:“你老看鏡子做什麽?”玉和突然地歎了一口氣,昂著頭道:“我們回去吧。”桂英聽了這話,倒有些莫名其妙,便站在床麵前問道:“什麽?回去,回到哪裏去?”玉和望了她的臉道:“回老家去呀。這個地方,沒有錢不能過日子,哪有我們到安徽去的好!”桂英笑道:“張三爺勸你到南方去找事做,你讓人家猜著了,真要回南方去了。”玉和道:“我要是真到南方去的話,你能跟我去嗎?”桂英道:“這是笑話了,為什麽我不能跟你到南方去?難道你到南方去了,我一個人在北平單獨過日子嗎?”玉和猶豫了很久,才道:“我也知道你一定跟我去的,隻是我那鄉下的生活,恐怕你過不慣。”桂英道:“你這是瞧不起人的話了,我雖是掙過錢,經過好日子,但是我也是窮家姑娘出身,粗茶淡飯,我一樣地能過。再說一個人也要到什麽地方說什麽話,一個人沒有受苦的日子,怎樣望到出頭的日子哩!”
玉和聽她話音,對於回家這一層,竟是一點留難沒有,心裏卻十分痛快,就向桂英點著頭道:“既是這麽著,我們就決計回去吧。”桂英道:“你好好養病吧。什麽也用不著去想,隻要你的病好了,我們要怎樣都容易。”玉和道:“真的!與其在北平這樣前路茫茫地幹下去,不如趁早回家鄉去。”桂英以為人在客中生病,總是念家的,這也是無足深怪,隨他念著罷了。可是這樣一來,玉和愁悶著幾個月沒有辦法的時候,也就有了辦法。好像一個人生了延久的病症,今天這樣治,明天那樣治,隻要有法子想,就拚命去想法子,後來什麽法子都無效了,一心一意去辦善後,倒也免除了無味的紛擾。玉和的境遇,正也陷到了這一步田地,就等於醫藥罔效,現在隻做回家善後的思想,卻也心地坦然。
這一天,天氣晴和,玉和叫老媽子搬了一張方凳子在屋簷下坐著,看到院子裏綠蔭蔭的棗子樹上,垂球似的小棗子,還有微微的一絲棗花香,心裏想到,北平城裏住家,是令人留戀的,小小的院子,一道白粉牆,兩棵棗子樹,幾盆石榴花,就令人可愛。南方這個時候,黃梅天氣未過,又該開始苦熱了。
正想著,隻看院子門外,有個人影子一閃。玉和道:“誰?”那人閃了出來,穿一件暗晦的藍竹布長衫,光著腦袋油膩膩地拖了一頭長發,他還沒進門,先就笑著拱了拱手道:“王先生,您好!”玉和看清了,這是和桂英拉胡琴的趙老四,便笑道:“嗬!是趙四哥!好久不見。”趙老四走向前,對玉和臉上注意一番,很驚訝地道:“你消瘦得多了。我聽老太太說,您身體欠好,早想來看您,今天才得來。我們姑奶奶呢。”桂英迎了出來道:“趙四哥呀!久不見。”趙老四皺了眉,嘴裏又吸了一口氣,然後才道:“別提了,革了我的命了。這樣的時局,唱戲這碗飯,還混得出來嗎?”女仆跟著端発子遞茶煙,他倒一一領受了,口裏連道別張羅。他抽著煙卷,跟玉和對麵坐著,噴出一口煙來,然後又微笑道:“現在你是好了,可以大活動了。”玉和笑著露出滿口牙來,卻道:“我病得有氣無力,還會大活動嗎?”趙老四道:“我聽說,您早就盼望革命軍來,現在真來了,您不應當活動嗎?”玉和心想,你正猜著一個反麵,便無精打采地道:“我灰心極了,不久就要回南方去。”趙老四一拍腿笑道:“怎麽著?我一猜,就猜到你要大活動了。其實也不一定要到南京去找事。聽說南京謀事的人太多,掙的薪水還不夠花。北平這大地方,總會有幾個機關,您不會找一個事在北平混嗎?您要是在北平的話,也可以把我們攜帶攜帶。我還有兩個朋友,正托著我和你想法子呢。”
玉和聽了這話,什麽話也不說,卻反過臉來,向桂英微微一笑,趙老四倒不知他這一笑是何用意,也向桂英望著。桂英笑道:“這一程子,他灰心得很,正要回家鄉去呢。”趙老四道:“王先生,你真要回南方去嗎?”玉和道:“在北平這樣幹耗著,不如回去的好。”
趙老四見他們再三地說要回南方去,不像是口頭言語,與自己來的目的,卻不甚相符,坐談了一會,就告辭出來。他告辭了,先不回家,卻一直來見朱氏。朱氏自桂英出嫁了,用不著拉胡琴這樣的人,就不大理會趙老四。關於借錢呢,卻老實推個幹淨。現在趙老四又來了,大概是大煙土沒了。老早就繃了臉等著他,趙老四似乎也有些自知之明,在屋簷下老早就向她請了個安,笑道:“老太太好?”朱氏站在屋子中間,隨便向他點了個頭。趙老四道:“我順便走這胡同裏經過,特意過來看看老太太。”朱氏淡淡地道:“請坐吧。”趙老四站著道:“我剛才去看姑奶奶來著,你姑老爺說要回南方去呢。”朱氏道:“是吧?我沒有聽見說過,那是怎麽一回事?”趙老四笑道:“姑奶奶大概知道你舍不得,所以沒有肯先說。到了那個時候,她還不會發表吧?可是……”說著又笑了笑道:“先別問你姑奶奶,你是要問,也別說是我說的。”
朱氏聽了這話,猶如兜胸受了一拳,心中甚是難過,可是又不便對著趙老四立刻變臉,就淡淡地道:“這話也不見得吧?”
趙老四偷眼看看朱氏的顏色,料著她已經把自己的話,聽到心裏去了,這才慢慢地坐了下來,然後問朱氏道:“老太太你瞧,現在咱們梨園行這一行,簡直不行了。我這兩天,把能當的都當光了,昨天拿一件小夾祆去當,再三地說,才當了兩錢銀子。昨兒一個晚上混了一餐,今天晚上混了一餐,錢是全沒了。我的意思,想和你……”說時,格格地笑著。
朱氏聽他的話音,是知道他是借錢,便搶著道:“老四,我的難處,你還不知道吧?”趙老四道:“我怎麽不知道?我知道多著啦。我並不想和你借個十塊八塊,你多給我想點法子,借個三塊錢吧。”說著,站起來又和朱氏請了一個安。朱氏道:“你也把天下事看得太容易,一開口就是三塊錢。”趙老四又笑道:“那也不能依我的話,你就是少給塊兒八毛的,我還能和你要嗎?”朱氏道:“你又憑什麽能夠愣和我要呢?”趙老四又向她請了一個安,笑道:“我敢說什麽呢?你隻可憐可憐我就得了。”朱氏道:“我現在沒有活錢進來,你別這樣一趟一趟地和我要錢。”說時,就沉著臉色,趙老四不是走開,隻管笑嘻嘻地站在她麵前,不肯走去。朱氏道:“你不想想法子去,隻管東借西挪過日子,也不是辦法呀!”說時,在身上掏出一塊錢,向桌上一拋道:“你去買土煙抽吧。”趙老四伸手將錢抓去,又向她請了個安,然後稱謝而去。
朱氏聽到玉和要走,心想,這話不至於假,第一就是玉和沒有了事不能不去找活路。第二,他兩口子在這裏坐吃山空,也應當回家找一點款子來,隻是姑爺到南方去,姑娘可用不著去。現在姑娘不對自己說,這裏麵也許有什麽機關,自己也不必問去,隻暗中提防一二就得了。
這天晚上,大福喝得醉醺醺地回來,朱氏一見,劈麵就罵道:“現在是什麽年頭?你還有這些閑錢灌黃湯。”大福倒並不示弱,反是翻了眼向母親道:“什麽年頭?革命的年頭!可是革命隻管革命,也不能禁止我不和朋友往來。”朱氏道:“什麽狗屁的朋友,現在外麵銀錢多緊,沒事的三朋四友,隻管在酒館裏進……”大福搖著手道:“你別忙罵,你猜是誰請我,是你願意的人請我呀!”朱氏道:“我願意的,你說是誰?”大福道:“是林二爺請我的。”朱氏道:“林二爺幾時來的?上海到北平,多遠的路,他隻當條小胡同走著?”大福道:“人家有錢呀,為什麽不走呢?”朱氏道:“這樣亂亂地,他趕來北平做什麽?”大福道:“亂亂地,連媳婦也不娶嗎?”說著,一溜歪斜地走回他自己屋子裏去了。朱氏聽到林子實到北平來娶媳婦,倒好像礙著她什麽心事一般,就追著身後問道:“我有話問你,睡覺忙什麽?”大福走回房去,鞋子也不脫,就向炕上躺下,口裏自言自語地道:“這年頭兒做官哪裏靠得住,今天是總司令總指揮,也許明天就是一品老百姓。隻有做大生意買賣的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一樣的。依著我的話,王家這一頭親,就不該攀。你看人家現在風風光光地辦起事來,多麽有麵子。”
朱氏站在屋子中間,手扶了桌沿,都聽呆了,愣住了一會,才問道:“聽你的話,好像是林二爺到北平娶親來了。娶的是哪一家的姑娘呢?”大福道:“我聽說是人家一個小姐,喜事辦得好極了。”朱氏道:“喜事辦過了嗎?”大福道:“就是今天,你說我是灌黃湯,我就是喝得人家的喜酒呀。他沒有下我們的帖子,我今天遇著戲館子裏劉海,他告訴我的消息,我臨時湊了一個份子,他一見麵,十分親熱,就留著我喝酒。”朱氏聽了他這一番話,仔細一想,人家也該娶親了,自己還有什麽話說,歎了一口氣,回房去了。
到了第三天,桂英因為玉和病好些,怕母親掛念,自己特意跑回來,向母親報個信。閑談了幾句,朱氏就告訴她,說林二爺到北平娶親來了,桂英卻也沒有深細地追問,隨便地答應著。可是當桂英也不過回家來一小時以後,隻聽到門外一聲汽車喇叭響,接著就有人在院子裏喊了一聲老太太。桂英聽了這聲音很熟,掀著窗戶簾子向外一看,隻見林子實穿了長袍子短馬褂,後麵跟了一個穿粉紅綢旗衫,燙發上紮紅辮插紅花的女人。隻見她麵孔上喜氣洋洋地,就可以知這道是一位新娘子了。這是新夫婦受了人家賀,出來回謝拜客,本是常例,卻不料林子實不避嫌疑,會賀到自己家裏來。
客既來了,絕沒有躲避不見之理。朱氏早是迎了出去,在堂屋等著,林子實在門外退後一步,等新娘向了前,然後挽著她的手,走進門來,輕輕地告訴她道:“這是白老太太。”於是就向朱氏一鞠躬。朱氏道:“請坐請坐。”桂英在裏麵屋子,向靠裏的牆角下一閃,本想不出來見這一對新人的,不料自己一閃動,衣服角扇起風來,帶了一些幹灰塵到嗓子裏去,不由得自己咳嗽兩聲。這種咳嗽聲,林子實卻聽得很熟,一進耳鼓,便知道是桂英的聲音,就笑著問朱氏道:“大姑奶奶也在家吧?”桂英料著是藏不了,見見也沒有什麽關係,於是一掀門簾走了出來,向林子實點著頭道:“二爺,大喜呀!”林子實笑著拱了幾拱手道:“多謝多謝!”那新娘子不必介紹,就向桂英一鞠躬。桂英拉了她的手道:“新太太貴姓呀!”新娘微笑著低聲道:“賤姓趙。”桂英笑道:“好姓兒,百家姓上頭一姓。”說著,拉了她的手,到裏邊屋子裏來坐,朱氏卻陪著林子實在堂屋裏談話。
桂英看她雖不十分俊俏,然可以說是五官端正,態度斯斯文文地,倒有幾分書生意味。便笑道:“你以前在哪個學堂念書?”新娘道:“早年在小學裏念書,如今早不翻書本子了。”桂英笑道:“你和林二爺這一段戀愛史,能談給我們聽聽嗎?怎麽不聲不響地,就辦喜事了。”桂英的意思,以為她和林子實的婚姻,必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功的,所以故意地問上一句。她微笑了一笑道:“談不上呀,子實和家父原是世交。”說到這裏,楊媽正送了茶進來,遞茶杯的時候,向新娘臉上看了一看,回頭向桂英笑道:“挺斯文的。”桂英笑道:“可不是?和林二爺正是一對兒。”楊媽向新娘笑道:“你福氣,二爺人極老實的。”新娘笑道:“無用的人罷了,也就隻這一點,一點什麽嗜好都沒有。”正說到這裏,堂屋外門林子實叫道:“我們走吧。”新娘順了這話,就站起來道:“再見!”就走出屋子來,同了林子實告辭而去。
桂英坐在玻璃窗子下向外麵斜看著,見了那新娘的後影,卻撇了一下嘴,她那意思就是說,你美什麽呢?我們王先生,也是什麽嗜好都沒有的人,隻是他運氣不好,沒有找著什麽事情,可是她說到林二爺那沒有什麽嗜好的時候,嘴角翹著,眉毛一揚,那一分兒得意,就不用提了。得意什麽?是我不要的人,你得去了。我們王先生,也一點什麽嗜好都沒有的。她心裏如此想著,口裏也就不覺得說了出來。
朱氏送了客進來,在外邊堂屋裏問道:“你一個人在屋子裏說些什麽?你說誰一點嗜好都沒有?”說著,走了進來。見桂英依然靠了窗戶,眼睛向大門外望,竟發了呆,直至朱氏站在她麵前,她才回過臉來。朱氏道:“你一個人說些什麽?”桂英歎了一口氣道:“剛才新娘子在我麵前誇嘴,說林二爺什麽嗜好都沒有。其實玉和也什麽嗜好都沒有。可憐他在倒黴的時候,我就不能對人誇嘴。”朱氏是知道姑娘脾氣的,決計不肯在人家麵前示弱,說是丈夫不好的,如今居然說起丈夫運氣不好,一定是十分不順心了。正要想法子追問姑娘一句話,玉和有什麽運氣不好?可是說來也奇怪,桂英坐在那裏,好端端地,卻垂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