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魏太太隨著一群人來了,她先笑道:“我還怕這裏出的新聞不夠,又加上了一段。”朱四奶奶道:“我剛才方得著消息的。你今晚別回去了,就在這裏休息休息吧。據說,隔壁陸止老,連夜要進城,我想隨他這個伴。”曼麗道:“他那樣的闊人,也拿性命當兒戲,坐木船過江嗎?”朱四奶奶道:“當然他有法子調動小火輪。人家為了幾家銀行明天的比期,慢說是調小火輪,就是調用一架飛機,也不會有問題。”

坐著那邊藤椅於上的賈經理,始終是裝著打瞌睡的,聽了這話,突然地跳著站起來道:“陸止老真要連夜進城,那麽,我也去。”主人朱科長手裏夾了一支紙煙,這時在人群裏轉動著,也是來往地不斷散步。他一頭高興,已為一位中風和一位落水的來賓所掃盡,大家多有去意,這就站在人叢中問道:“各位,今晚我招待不周,真是對不住。這些人要走,預備轎子是不好辦的,隻有請各位踏上公路,步行到江邊去。輪船是陸止老預備好了的,那沒有問題。我已雇好了幾個力夫,把何經理抬走,實在是不能耽誤了。陸止老為了他,就是提早兩小時過江的。各位自己考慮,真是對不起。”主人翁最後兩句話,完全是個逐客令,大家更沒有停留的意思了。

朱四奶奶見賈經理單獨站在人群外麵,就走向前挽了他一隻手臂道:“老賈,我們先慢慢走到江邊去好嗎?”他道:“好的,不過我總想和陸止老談幾句話。”朱四奶奶道:“好的。他們不就住在隔壁一幢洋樓裏嗎?我陪你同去見他。”說著,將小扇子展開,對他身上招了幾招,然後就挽了他走。一麵低聲笑道:“陸止老也許會幫你一點忙的,我可以和你在一邊鼓吹鼓吹,成功之後,你可不可以也幫我一點忙?”賈經理道:“可以呀。你今晚上輸的支票,我完全先付就是。”四奶奶道:“我明天還要透支一筆款子,我不是一樣要過比期嗎?”賈經理頓了一頓,沒有答複這句話。

隻見籬笆外麵,火把照耀,簇擁一乘滑竿過去。在滑竿上坐著一個人,正用著蒼老的聲音在責備人。他道:“花完了錢就想發橫財,發了橫財,更要花冤枉錢,大家弄成這樣一個結果,都是自作自受。我姓陸的不是五路財神,救不了許多人。平常我勸大家的話,隻當耳邊風……”說著話,滑竿已經抬了過去。賈經理站住了腳道:“聽見沒有,這是陸止老罵著大街過去了。”朱四奶奶道:“那也不見得就是說你我呀。我要向前去看看。”說著,她離開了賈經理,就向前麵追了去。

賈經理也不知她是什麽意思,站著隻看了發呆。這又是一群人抬了一張竹床,由麵前過去。**直挺挺地躺著一個人,將一幅白布毯子蓋了,簡直就抬的是具死屍,那是度不過比期的何經理,買過金磚的何經理。賈經理看著這竹床過去,不由得心裏怦怦地跳了幾下。隨了這張竹床之後,來賓也就紛紛地走去。立刻跳舞廳裏的兩盞汽油燈都熄了。眼前是一陣漆黑。前半小時那種釵光鬢影的情形,完全消逝無蹤,他不覺在腦筋裏浮出了一片空虛的幻影。怔怔地站著,沒有人睬他,他也不為人所注意。

就在這時,聽到東方小姐在大門外老遠的叫著:“老範老範。”由近而遠,直待她的聲音都沒有了,聽到主人夫婦說話的聲音,由舞廳裏說著話回到房裏去。聽到朱科長太太道:“這是哪裏說起?我們好心好意地招待客人,原來他們都是到我們這裏來借酒澆愁的。中風的中風,跳河的跳河。”朱科長道:“剛才有人告訴我,他們有幾個人,就是到鄉下來躲明天的比期的。比期躲得了嗎?明天該還的錢不還,後天信用破產,在重慶市上還混不混?”

賈經理聽了這話,也不作聲,身邊正好有塊石頭,他就坐在上麵。沉沉地想著明天誠實銀行裏所要應付的營業。自己也不知道是經過了多少時候,耳邊但聽到朱家家裏人收拾東西,關門,熄燈,隨後也就遠遠的聽到雞叫了。這是個下弦的日子,到了下半夜,半輪月亮,已經高臨天空,照見這草場外麵,雖有一帶疏籬圍著,籬笆門都是洞開的,隨了這門,就有一條路通向外麵的山麓。他已經覺得身上涼颼颼的,也就感到心裏清楚了許多。覺得自己的銀行,明天雖有付不出支票的危險,天亮了就到同業那裏去調動,至多停止交換是後日的事。還是盡著最後五分鍾的努力吧。他自己暗叫了一聲對的,就起身向籬笆門外那條路上走去。

空山無人,那半輪夜半的月亮,還相當的明亮,照見自己的影子,斜倒在地上,陪著自己向前走去。迎麵雖有點涼空氣拂動,還不像是風。夜的宇宙,是什麽動靜沒有,隻有滿山遍野的蟲子,在深草裏奏著天然的曲子。他不知道路是向哪裏走,也無從去探問。但知道這人行小路順著山穀,是要通出一個大穀口的。由這穀口看到燈火層層高疊,在薄霧中和天上星點相接,那是夜重慶了。這就順了這個方向走吧。

約莫走了一二裏路,將近穀口了,卻聽到前麵有人說話。始而以為是鄉下人趕城裏早市的,也沒有去理會,隻管走向前去。走近了聽到是一男一女的說話聲。他這倒認為是怪事了。這樣半夜深更,還有什麽男女在這裏走路?於是放輕了腳步,慢慢移近。這就聽到那個男子道:“我實在沒有法子為你解除這個困難。我家裏和銀行裏存的東西,不夠還一半的債,你說到重慶來了八年是白來了,我何嚐不是白來?”那婦人道:“你和曼麗打得火熱了,正預備組織一個新家庭吧?”那男的打了一個哈哈道:“我要說這話,不但是騙你,而且也是騙了我自己。她住在我那裏,是落得用我幾個錢。我歡迎她住在我那裏,是圖個眼前的快樂。好像那上法場的人一樣,還要吃要喝,死也作個飽死鬼。”

賈經理這就聽出來了,女的是田佩芝小姐,男的是範寶華先生。田小姐就道:“我和你說了許久,你應該明白我的心事了。我是毀在你手上的,最好還是你來收場。我勸你不必管他什麽債不債了。你把家裏的那些儲蓄券賣了,換成現金,足夠一筆豐富的川資吧?我拋棄一切和你離開重慶市。”範寶華道:“那麽,我犧牲八年心血造成的碼頭,你犧牲你兩個孩子。”魏太太道:“你作好事,不要提那兩個孩子吧。魏端本自己毀了,我無法和他同居,我又有什麽法子顧到兩個孩子。你說你不能犧牲八年打出來的碼頭,你黃金生意作垮了,根本你就犧牲了這個碼頭,而且勝利快來了,將來大家東下,你還會留在重慶嗎!”說到這裏,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寂然了。

賈經理看到月亮下麵,兩個人影子向前移動,他也繼續的向前跟著。約莫走了半裏路,又聽到範寶華道:“我現在問你一句實在的話,你今天晚上,是失腳落水嗎?”田佩芝道:“我沒有了路了。打算自殺。跌下去,水還浸不上大腿呢。我呆了一呆,我又不願死了,所以走起來叫人。”

範寶華道:“你怎麽沒有路了?住在朱四奶奶家裏很舒服的。”田佩芝道:“她介紹我和小徐認識,原是想弄小徐一筆錢,讓我跟小徐到貴陽去,也是為那筆錢。她希望我告小徐一狀,律師都給預備好了。這樣,小徐可以托她出來了事。她就可以從中揩油了。我沒有照她的計劃行事,她不要我在她那裏住了。”

範寶華道:“她怎麽就會料到小徐的太太會追到貴陽去的呢?”田佩芝道:“我就是恨她這一點,她等我去貴陽了,就輾轉通知了人家。我在貴陽受那女人的侮辱,大概也是她叫人家這樣辦的。我若拋頭露麵到法院裏告狀,說是小徐誘奸,我的名聲,不是臭了嗎?我回重慶以後,她逼我告狀多次,實在沒有法子,我賣掉了三個戒指和那粒鑽石,預備到昆明去找我一個親戚。昨天小輸了一場,今天又大輸了一場,川資沒有了。我回到四奶奶家,隻有兩條路,第一條路,到法院起訴,敲小徐的竹杠,第二條路,我回到魏家去過苦日子。可是,我都不願。”

範寶華道:“所以你自殺,自殺不成,你想邀我一同逃走。”田佩芝道:“中間還有個小插曲。我很想和萬利銀行的何經理拉成新交情,再出賣一回靈魂,可是他也因銀行擠兌而中風了。這多少又給了我一點刺激。”範寶華道:“你和我一樣總不能覺悟。我是投機生意收不住手,你是賭博收不住手。這樣一對寶貝合作起來,你以為逃走有前途嗎?”田佩芝道:“那我不管了。總比現時在重慶就住不下去要好些。”

範寶華道:“這樣看起來,朱四奶奶的手段辣得很。她和老賈那樣親熱,又是什麽騙局。我知道她有一批儲蓄券押在老賈銀行裏,那是很普通的事。占不到老賈很大的便宜。此外,她在老賈銀行裏作有透支,透支可有限額的。像老賈那種人,透支額不會超過一百萬。這不夠敲的呀!”

田佩芝道:“這些時候,她晚上出來晚,總帶了老賈一路。老賈圖她一個親近,像你所說的,落得快活。她就拚命在賭桌上輸錢,每次輸個幾十萬,數目不小,也不大,晚上陪老賈一宿,要他明日兌現。老賈不能不答應。限額一百萬,透支千萬將近了。”

範寶華道:“那又何苦?她也落不著好處。”田佩芝笑道:“你在社會上還混個什麽,這一點你都看不出來。贏她錢的那個人,是和她合作的。打唆哈,對手方合作,有牌讓你累司,無牌暗通知你,讓她投機,多少錢贏不了?誠實銀行整個銀行都可以贏過去。”

賈經理聽了這話,猶如兜頭澆了一瓢冷水,兩隻腿軟著,就走不動了。他呆在路上,移不動腳。心裏一想,她可不是透支了好幾百萬了嗎?作夢想不到她輸錢都是假的。不要說銀行裏讓黃金儲蓄券,凍結得透不出氣來,就是銀行業務不錯,也受不住經理自己造下的這樣一個漏洞。他想著想著,又走了幾步,隻覺心亂如麻,眼前昏黑,兩腿像有千斤石絆住了一樣,隻好又在路上停留下來。等自己的腦筋緩緩清醒過來時,麵前那說話的兩個男女,已經是走遠了。

他想著所走的路,不知通到江邊哪一點,索性等天亮了再說吧。他慢慢地放著步子,慢慢地看到了眼前的景物,竟是海棠溪的老街道。走到輪渡碼頭,坐第一班輪渡過江,一進船艙,就看到範田二人,同坐在長板凳上。範寶華兩隻眼眶子深陷下去兩個窟窿,田佩芝胭脂粉全褪落了,臉色黃黃的,頭發半蓬著,兩個人的顏色,都非常的不好看。範寶華看到賈經理起身讓座。他就挨著坐下了。

範寶華第一句話就問道:“今天比期,一切沒有問題?”賈經理已知道他是個預備逃走的人。便淡笑道:“欠人家的當然得負責給。人家欠我們的,我們也不能再客氣了。”

範寶華聽了,雖然有點心動,但他早已下了決心,把押在銀行裏的儲蓄券,完全交割掉就完了,反正不能再向銀行去交錢。他也淡笑了一笑。這二男一女雖都是熟人,可是沒並排地坐著,都是默然地誰也沒有說話,其實各人的心裏都忙碌得很。全在想著回到家裏,如何應付今日的難關。

輪船靠了重慶的碼頭,範寶華由跳板上是剛走一腳,就聽到前麵有人連喊著先生。看時,吳嫂順了三四十層的高坡,飛奔下來。走到了麵前,她喘著氣道:“先生,你你你不要回去吧。我特意到輪船碼頭上來等著你的。”範寶華道:“為什麽?”吳嫂看了看周圍,低聲道:“家裏來了好些個人。昨晚上就有兩個人在樓下等著沒有走。今天天亮又來了好幾個人。”範寶華笑道:“沒有關係。他們不過是為了今天的比期,要我清帳而已。所有做來往的幾家商號,都不是共事一天,而且我有黃金儲蓄券押在他們手上,也短不了他們的錢。”他說著這話,是給同來的賈經理和田小姐聽的。然而賈經理哪有心管人家的閑事,已經坐著上坡轎子走了。魏太太倒是還站在身邊,她對於範先生,本來還有所待。

吳嫂看到她,坦然地點了個頭道:“田小姐,好久不見。”魏太太道:“聽到說你不在範先生家裏了。”她歎口氣道:“我就是心腸軟。天天還去一趟,和他照應門戶,他們不回家,我也不敢走。”魏太大道:“東方小姐回去嗎?”吳嫂道:“她不招閑咯,回去就困覺,樓下坐那樣多人,好像沒有看到一樣。”魏太太向範寶華看了一眼,問道:“你打算怎麽辦?”他道:“沒有關係。你在朱家等著吧,我打電話給你。我給你雇轎子吧。”說著,他招手把路旁放著的一輛小轎叫來,而且給她把轎錢交給轎夫了。

魏太太坐著轎子去了。範寶華道:“吳嫂,還是你對我有良心,你還趕到碼頭上來接我。這一定是東方小姐說的。”吳嫂道:“她猜得正著,她猜你同田小姐一路來。”說著,把聲音低了一低道:“你的錢,都放在保險櫃子嗎?她睡在你房裏,我不在家,怕她不會拿你的東西。”

範寶華站在石頭坡子上,對著黃流滾滾,一江東去的大水,很是出了一會神。吳嫂道:“你回去不回去呢?你告訴我有什麽法子把那些人騙走。你然後回去打開保險箱拿走東西轉起來吧。”

範寶華歎了一口氣,還是望大江出神。吳嫂道:“他們對我說了,把你抵押品取消了,你還要補他們的錢。如是抵押品夠還債,他們也不來要錢了。”

範寶華搖了兩搖頭,說出一句話:“我沒想到有今天。”作投機生意的人,自然是像賭博一樣,大概都不知道這一注下去,是輸是贏。可是作黃金生意的人,拿了算盤橫算直算,決算不出蝕本的緣故,所以範寶華說的,想不到有今天,那是實在的情形。吳嫂看了他滿臉猶疑的樣子,也是替他難受,因道:“你若是不願回去的話,把開保險箱子的號碼教給我,要拿什麽我跟你拿來。你放不放心?”

範寶華道:“這不是放心不放心的事,而是……好吧,我回去。醜媳婦總也要見公婆的麵,反正他們是要錢,也不能把我活宰了。叫轎子,我們兩個人都坐轎子回去。”吳嫂聽到他的話說得這樣親切,心裏先就透著三分高興。笑道:“隻要你的事情順手,我倒是不怕吃苦。為你吃苦,我也願意。”

範寶華道:“的確,人要到了患難的時候,才看得出誰是朋友,誰不是朋友。我現在有一件事和你商量。”說著,他向左右前後看了一看,見身邊沒有人,才低聲繼續著道:“你娘家不是住北郊鄉下嗎?我想躲到你那個地方去,行不行?”吳嫂道:“朗個不行?不過你躲到我那裏,我不明白你是啥意思?”

範寶華道:“第一,我要躲著人家猜不到的地方,第二,我要在那地方和城裏通消息,第三,太生疏了的地方也不行,你想,我無緣無故躲到一個生疏地方去,人家不會對我生疑心嗎?”吳嫂咬著厚嘴唇皮,對他看了一眼,搖搖頭道:“你說的這話,我不大明白。”

範寶華歎了口氣道:“我實在也是無路。我不是聽到剛才你說的那兩句話,我也不會這樣想。你不是說願意為我吃苦嗎,我溜了,我那家可舍不得丟,我想托你為我看管。住在你鄉下,我有什麽事,隨時可以通知你,你有什麽事,隨時可以通知我。他們討債,也不能討一輩子,等著風平浪靜了,我再回到重慶來。沒什麽說的,念我過去對你這點好處,你和我頂住這個門戶吧。”說著,向吳嫂拱了兩拱手。吳嫂道:“客氣啥子,人心換人心,你待我好,我就待你好。你到成都去耍,不是我和你看家?不過現在家裏住了一位東方小姐,說是你的太太,又不是你的太太;說不是你的太太,她又可以作主。”

範寶華道:“這個不要緊。我今天回去,會把她騙了出來,然後由裏到外,你去給它鎖上。我不在家,她也就不會賴著住在我那裏了。”吳嫂對他望望,也歎了口氣道:“你在漂亮女人麵前,向來是要麵子的,現在也不行了。啥子東方小姐,西方小姐,你沒得錢她花,她會認你?”

範寶華也不願和她多說,叫了兩乘小轎,就和吳嫂徑直走到家裏。大門敞著,走到天井裏,就聽到客室裏鬧哄哄的許多人說話。其中李步祥的聲音最大,他正在和主人辯護,他道:“範先生在銀錢堆上爬過來的人,平常就玩個漂亮,哪把比期,不是交割得清清楚楚。昨天是南岸有跳舞,鬧了個通宵,不是躲你們的債。”

範寶華哈哈大笑道:“還是老朋友不錯,知道我老範為人。”說著,他大開著步子走進了客室。這時,椅子上,凳子上,坐著六位客人之多。有穿夏威夷襯衫的,也有穿著綢小褂子的,桌上放了一大疊皮包。看到他進來,不約而同地站起,有的叫範老板,有的叫範先生。

第十五回空城一計

範寶華向大家看了一眼,又將手指了桌上的皮包道:“各位把我家裏當了銀行,在我這裏提現嗎?”說著,他把西服上身脫了,端了把椅子過來,放在屋子中間,然後伸了兩腿坐下,提起兩隻褲腳管,笑道:“昨天晚上,快活了個通宵,手也玩,腳也玩。不過,沒有白玩,唆哈了半夜,小贏二百萬,至於今天的比期,我沒有忘記。在重慶碼頭上混,就講的是個信用。各位的單據都帶來了?”說著,他在西服褲子袋裏,掏出一隻賽銀扁平的紙煙盒子,掀開蓋子來,向各人麵前敬著煙。笑道:“大家來一支,這是美國煙。”大家看他那種滿盤不在乎的樣子,料著不會不還債,大家也就不便提要債的話,就是不吸煙的,為敷衍主人的麵子,也都接受了一支。

範寶華又在身上掏出打火機來,向大家點火。然後笑道:“現在銀行裏還沒有開門,也辦不了來往。我熬了個通宵,實在是餓不過,非吃一點東西,不能辦事。我作個小東,請各位到廣東館子裏去吃早點。”這債主子裏有位年紀最大的,光著和尚頭,嘴上有兩撇八字胡須,將半舊的黃色川綢小褂子,卷了兩隻袖子,手裏拿了一柄黑折扇,有一下沒一下的,在胸麵前扇著。主人說話,他隻是翻眼睛望著,要捉住一個漏洞。這時主人要請吃早點,他想著這可能是個漏洞。這就站起來搖了兩搖手道:“大家都有事。你不必客氣。”

範寶華笑道:“我倒不是和各位客氣。我肚子實在餓得慌。這樣吧,主聽客便,有願和我去吃早點的,就和我一路走,有不願走的,就在舍下寬坐片時,我上樓去換件衣服。”說著,他起身就走了。

到了樓上房間裏,**珍珠羅的帳子已經四麵放下。曼麗穿了身浴衣,光著手臂和大腿,側身睡在帳子裏。看那樣子,還是睡得很香。他的保險箱放在屋子的犄角上,斜對了帳子。他喊了兩聲曼麗,**也沒有人答應。他就蹲下身子去,將保險箱打開,先將裏麵單據證券,分著兩卷取出,各在褲袋裏取出一方手絹,緊緊的一卷。

他又拿了兩件舊衣服,將這兩個手絹包裹著,然後自己換了條短褲衩,披著短袖襯衫,完全是個隨便的裝束,複又走下樓來。他將舊衣服包的那個布卷,笑著遞給李步祥道:“老兄,我家裏的衣服,吳嫂就忙著洗不過來,哪裏還有工夫和你洗這許多衣服。”說著,把那包袱向他懷裏塞著。李步祥莫名其妙地接著那包裹,見範寶華對他直使眼色,也隻好接受著了。

範寶華笑道:“你看,我忙著這一早晨,臉也沒洗,口也沒漱。吳嫂,把洗臉家夥送到這裏來。”在座的六位要債人,正待向他開口,見人家洗臉都來陪著,自也不能不忍耐片時,那吳嫂將臉盆漱口盂一樣樣地搬到客裏桌上放著,範寶華洗臉的用品,還真是不少,牙膏、牙刷、香皂、雪花膏、生發油、小梳子、小鏡子,那吳嫂真是不怕麻煩,陸續和他取來。

範寶華當了大眾漱洗,還向大家笑道:“不要緊,時間還早得很。今天上午,決誤不了各位的事。”他總摸索了有半小時以上,才把這張臉洗完,隨後拿鏡子照著,唉了一聲道:“不對,我長了這麽一臉胡茬子,也沒有把胡子刮刮,吳嫂,重新打盆熱水來。”吳嫂答應著,除了給舀洗臉水之外,而且還把刮胡子刀和刀片,作兩次給他拿來。

這樣又摸索了二十分鍾,他才把臉洗完。向李步祥道:“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我們那筆買賣,十點半鍾可以成交。現在還不到九點。時間還早,我請各位吃早點,你也去作一個陪客吧。”李步祥和老範是多年的朋友,看他這情形,就明白他的用意了。於是笑道:“好的,我叨擾你一頓。今天上午這件買賣成交,你大賺一筆。你請一百次客的錢也有了。哈哈。”

範寶華就向六個債主子道:“我陪客也請到了,各位請吧。”還是那個老債主子表示不同意,他搖著頭笑道:“今天比期,大家都忙,我們把上午的事情辦完了,還要辦下午的事情呢。範先生可以先看看我們的帳。”

範寶華突然地正著臉色向大家道:“各位,你們有點不講天理人情。人生在世,為的是什麽?不就為的是穿衣吃飯嗎?我這樣晝夜奔走是為了吃飯,各位一大早就到我這裏來要債,又何嚐不是為的吃飯?無論怎麽忙,這個肚子,你得讓我填滿。我好意請各位去吃早點,固然是客氣。同時,我也是存著一個念頭,知人知麵不知心,我是去填肚子,你們不會說我是躲比期。所以邀你們一路走,也好監督我。你們既不賞臉,我也無須客氣。老李,我們到金龍酒家吃早點去。不要緊,有錢還債,隻要不過今日下午四點。銀行能辦清手續,我們就不負責任。”說著,他拿起桌上一把芭蕉扇,就緩緩地走出去了。自然,李步祥夾了那包袱,跟了他到金龍酒家。

重慶是上海式的碼頭,雖然抗戰首都,移到這裏,政治衝淡不了商業,反而增加它的旺盛。早上有辦法的公務員和有辦法的商家,照例是擠滿了廣東食店和江蘇食店。範李兩人在食堂裏找了許久,才在那角上找到了一副小座頭。

李步祥四周看了一看,坐下來就伸著頭低聲問道:“老範我聽到你消息不好,一早來看你的。你這是什麽意思,當了許多人塞個包袱到我手上。”老範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你接著包袱,沒有問我什麽,這就對了。我以後的出路,都在這包袱裏。老李,今天早上,可以大吃一頓,我不省錢。人生在世,有吃就要吃,錯過了機會,不見得就再吃得到。”說時,茶房向桌上送著茶點,範寶華拿起擺好的筷子,夾了個叉燒包子就向嘴裏塞了進去。咀嚼著向李步祥道:“逃難的時候,哪裏吃得著這個。”

李步祥望了他道:“我看你今天的情形很興奮。”他四周望了一望,低聲道:“我老早就興奮了。我老實告訴你,我那些押在人家手上的黃金儲蓄券,非交割清楚不可了。押在銀行裏的我不怕他,我這個房子是租的,要清理我的財產,也就是那些家具,反正不能和我打官司。隻有這些私人的來往,可是讓我受窘。他們可真討債,連本帶利,把我的儲蓄券都沒收了,我還得找他們一大筆款,而且他們不要儲蓄券,隻是要我還債。老實說,要倒黴大家倒黴,我拚了那些儲蓄券不要也就算了,讓我再找一筆錢出來,我辦不到。”

李步祥道:“你今天不還那些人的錢,那還是不行啦。你有什麽法子擺脫他們?”範寶華笑道:“慢慢的吃點吧,’料然無事‘。”說著,他來了一句戲白。說話之間,他是左手端茶杯,右手拿筷子,吃得非常的安適。

這時,身後有人輕緩地叫了一聲範先生,回頭看時,就是那討債的領袖人物小胡子來了。範寶華將筷子頭點著座旁的椅子道:“胡老板,坐下來吃一點吧。我請你來,你不來,現在你可自己來了。”他道:“不是那話。現在已經十點鍾了。我們在銀行裏取得了款子,上午還想作一點事情。”範寶華道:“坐下來吃一點吧。反正我上午給你支票,十二點鍾以前,你可以取到款子。你要債,我還債,事情不過如此而已。你還有什麽話說。”李步祥也移挪著椅子道:“你就坐下吧。給你來一碗麵好不好?”

這老頭子拘了麵子,也隻好坐下。範寶華給他一支紙煙,又給他斟上一杯茶。笑道:“沒關係,你就破除十分鍾工夫,吃兩碟點心吧。”這位胡老板看了滿桌的包子餃子雞蛋糕,加上肚子裏還正是有點餓,也就扶起筷子來吃了。範李二人卻是不慌不忙地,在座上談著閑話。

大概又是十來分鍾,食堂裏吃早點的人,已經是紛紛地走了。也不知主人是什麽時候招呼的,茶房又給他送來一碗豬肝麵。胡老板見麵碗擺在麵前,搖著手道:“你二位吃吧。”範寶華道:“我們老早來的,已經吃飽了。這碗麵,你若是不吃,也不能退回。你盡管吃吧。交情是交情,來往是來往,我們並不是請你吃了點心,就教你不討債,我們還是照樣的還錢,分文不會短少。”

這麽一說,胡老板弄得不好意思起來,點了頭道:“笑話,笑話!範先生有辦法有麵子的人,怎麽說這話。”李步祥道:“這就對了。範先生回去就開支票給你,你還有什麽堵在心上,吃不下去。”胡老板望了那碗麵,紫色的豬肝,綠色的菠菜,鋪在麵上。帶了油香的紅湯,陣陣向鼻子裏送著香味,在三分尷尬情形下,也隻扶著筷子挑幾條麵,嚐了一口。這一嚐,其味無窮,不知不覺,把那碗麵吃了。

這時,有人叫道:“胡老板,你在這裏吃早點了。現在可不早,已經十一點鍾了。銀行快上門了。”這是另一個討債的追了來,老遠地抬起手來招了兩招。範寶華笑道:“不要緊,我馬上就回家開支票給你們。”他站起來,將李步祥拉到一邊說了幾句話。又慨然會了東,對走到麵前新來的債主笑道:“沒有了時間,我也不留你們吃早點了,來支美國煙吧。”他又在褲衩袋子裏,掏出賽銀煙盒子來,向二人敬著煙。李步祥向他使了個眼色,又一抬手就先走了。

範寶華將帶著的芭蕉扇,在胸前搖了幾搖,笑道:“凡事都有一個一定的步驟,急不來的,一個月兩個比期,哪個比期,我不是像平常一樣,從從容容地度過。這就是老早我已把款子預備好了。要給的錢,說破了嘴唇皮還是要給的,你們是摸不清我範老板的脾氣,若是對我有相當的認識,真用不著天不亮就來堵我。這個時候,到金龍酒家來找我,一點不費事,還可以擾我一頓呢。你們天不亮就來,還不是沒有堵著我嗎?昨天晚上我就走了。我若有心躲這個比期,今天根本就不回來,又其奈我何?你們都太小氣。”說著,搖了扇子向回家的路上走。這兩個人自是默默地跟著,到了客室裏,還有四個債權人,渾身透出疲倦的樣子,靠了椅子背坐著。

範寶華向他們一抱拳道:“有偏了。家裏缺少招待,對不起得很。閑話少說,辦理債務要緊。現在我就開支票給各位。在支票沒有兌現以前,我不要各位把抵押品和借據交還給我。我的支票,也許是空頭,那不是要各位的好看嗎?但一樣的,我也是不放心。我把支票交給你們,你們一點憑據不給我,我也就太大方了。現在隻要各位收了支票之後,給我寫個臨時收據,大家玩漂亮一點,好不好?”六個人看他這樣子,是實心實意的還債,就同聲答應了一句好。

範寶華叫道:“吳嫂,把我的皮包給我拿來。”吳嫂隨了這聲,提著一隻鎖好了的皮包,送到客室裏。範寶華在袋裏摸出鑰匙,將皮包打開了。取出兩本支票簿子來,然後再伸手到皮包裏去摸索著,自己哦了一聲道:“圖章在保險箱裏呢。”說著,起身就向樓上走去。

去了很久,他搖著頭走回客室來,一拍手道:“糟糕透了,保險箱的鑰匙丟了。”胡老板道:“保險箱,不是對號的嗎?怎麽還要鑰匙?”範寶華道:“我這保險箱是雙重保險的,又對號,又有暗鎖。各位不要急,等我想想,我這鑰匙,是不是丟在金龍酒家呢?我是放在褲衩小口袋裏的,準是掏煙盒子的時候,隨手帶了出來了。我得親自去找找。這件事情,非同小可。”說著,一扭身就向大門口跑出去了。

這些債主,看他那樣焦急的樣子,這是事出不得已,不能攔著他去找鑰匙,大家隻好還是在客室裏等著。隻有胡老板有點疑心,覺得事情怎麽如此湊巧?他出去找鑰匙,不要一找就永不回來吧。可是看到他放支票的皮包,還放在客廳的桌上,料著他又不會不回來。

五分鍾,十分鍾,十五分鍾,大家靜靜的坐著等下去。胡老板首先有點不耐,問同伴幾點鍾了。有人戴著手表的,抬起手臂來看了一看,歎氣道:“到十二點,隻差十分了。銀行上午辦事鍾點已過,一切隻等下午了。”胡老板站起來就向門外走去。卻和範寶華碰個正著。他手指上掛了一個帶銅圈的鑰匙,笑道:“找著了,找著了。在我的紙煙盒子裏放著呢。馬上開支票,馬上開支票。”他說著話,上樓去取下了圖章就坐到桌邊去,一個個的問著債權人,款子共是多少,就照著人家報的數目,抽出口袋裏的自來水筆,各開了一張支票。開完了支票,一一地蓋上圖章,將支票都放在桌上。笑道:“我的手續是辦了。各位應該每人給我一張收據,收據不能用自來水筆,請各位用毛筆寫吧。”他於是在旁邊桌子抽屜裏取出紙筆墨硯,請各人寫收據。

這時,隔壁屋子裏當當一陣時鍾響,正是敲著十二點。他臉上帶了得意的微笑,向大家道:“我這個人絕對守信用,說了今天上午還錢,決不會等到下午。請賜收據吧。”這六個人看到人家的支票開在桌上,還有什麽話說。挨次地寫著收據,換取了桌上的支票。六個人把手續辦完,已是十二點一刻了。範寶華一拱手笑道:“六位請吧,該去吃午飯了。我還有三千年道行,沒有逼倒。哈哈。”這六個人被他奚落了兩句,也沒有話回答,還是帶著笑道歉而去。

第十六回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這一幕喜劇,範寶華覺得是一場勝利,他站在樓下堂屋裏哈哈大笑。身後卻有人問道:“老範啦。你這樣的高興,所有的債務,都已經解決了嗎?”說著這話的,是東方曼麗。她披了一件花綢長衣在身上,敞了胸襟下一路紐袢,沒有扣住。手理著散了的頭發,向範寶華微笑。範寶華笑道:“不了了之吧。我在重慶這許多年,多少混出一點章法,憑他們這麽幾個人,就會把我逼住嗎?這事過去了,我們得輕鬆輕鬆。你先洗臉,喝點茶,我出去一趟,再回來邀你一路出去吃午飯。”

曼麗架了腿在長藤椅子上坐著,兩手環抱了膝蓋,向他斜看了一眼,抿了嘴笑著,隻是點頭。範寶華道:“你那意思,以為我是假話?”

曼麗道:“你說了一上午的假話,作了一上午的假事,到了我這裏,一切就變真了嗎?你大概也是太忙,早上開了保險箱子,還沒有關起。是你走後,我起床給你掩上的,保險箱子裏的東西,全都拿走了,你還留戀這所房子幹什麽?你打算怎麽辦,那是你的自由,誰也管不著。不過我們多少有點交情,你要走,也不該完全瞞著我。”範寶華臉上,有點兒猶豫不定的顏色,強笑道:“那都是你的多慮,我到哪裏去?我還能離開重慶嗎?”

曼麗道:“為什麽不能離開重慶?你在這裏和誰訂下了生死合同嗎?這個我倒也不問你。我們雖不是夫妻,總也同居了這些日子,你不能對我一點情感沒有。你開除一個傭工,不也要給點遣散費嗎?”她說到這裏,算露出了一些心事。範寶華點著頭道:“你要錢花,那好辦。你先告訴我一個數目。”

曼麗依然抱著兩隻膝蓋,半偏了頭,向他望著,笑道:“我們說話一刀兩斷,你手上有多少錢,我們二一添作五,各人一半。”範寶華心裏暗想著:你的心也不太毒,你要分我家產的一半。但是他臉上卻還表示著很平和的樣子,吸了一支紙煙在嘴角裏,在屋子裏踱來踱去,自擦火柴,吸上一口,然後噴出煙來笑道:“你知道我手上有多少錢呢?這一半是怎麽個分法呢?”

曼麗道:“我雖然不知道,但是我估計著不會有什麽錯誤。我想你手上,應該有四五百兩黃金儲蓄券。你分給我二百兩黃金儲蓄券,就算沒事。縱然你有六百兩七百兩,我也不想。”範寶華隻是默然地吸著煙,在屋子裏散步,對於她的話,卻沒有加以答複。

吳嫂在一邊聽到這話,大為不服,沉著兩片臉腮,端了一杯茶,放到桌子角上,用了沉著的聲音道:“先生,你喝杯茶吧。你說了大半天的話,休息休息吧。錢是小事,身體要緊,你自己應當照應自己。錢算啥子,有人就有錢。有了錢,也要有那項福分,才能消受,沒有那福分把錢訛到手,也會遭天火燒咯。”

曼麗突然站起來,將桌子一拍,瞪了眼道:“什麽東西?你作老媽子的人也敢在主人麵前說閑話。”吳嫂道:“老媽子朗個的?我憑力氣掙錢,我又不作啥下作事。我在我主人麵前說閑話,與你什麽相幹?你是啥子東西,到範公館來拍桌子。”曼麗拿起桌上一個茶杯,就向吳嫂砸了去。吳嫂身子一偏,當啷一聲,杯子在地上砸個粉碎。吳嫂兩手捏了拳頭,舉平了胸口,大聲叫道:“你講打?好得很。你跟我滾出大門來,我們在巷子裏打,龜兒子,你要敢出來,老子不打你一個稀巴爛,我不姓吳。”說著,她向天井裏一跳,高招著手,連叫來來來。

曼麗怎樣敢和吳嫂打架,見範寶華在屋裏呆呆地站著,就指了他道:“老範,你看這還成話嗎?你怎麽讓老媽子和我頂嘴。”吳嫂在天井裏叫道:“你少叫老媽子。以先我吃的是範家的飯,作的是範家的工,也隻有範先生能叫我老媽子。現在我是看到範家沒有人照料房屋,站在朋友情分上,和他看家,哪個敢叫我老媽子?”

曼麗正是感到吵嘴以後,不能下台。這就哈哈大笑道:“範寶華,你交的好朋友,你就是這點出息。”吳嫂道:“和我交朋友怎麽樣,我清清白白的身體,也不跑到別個人家裏去困覺,把身體送上門。”這話罵得曼麗太厲害,曼麗跳起來,要跑出屋子去抓吳嫂。範寶華也是覺得吳嫂的言語太重,搶先跑出屋子來,拖著她的手向大門外走,口裏連道不許亂說。

吳嫂倒真是聽他的話,走向大門口,回頭不見東方小姐追出來,這就放和緩了顏色,笑向他道:“好得很,我把你騙出來了。你趕快逃。家裏的事,你交給我,我來對付她。她罵我老媽子不是?我就是老媽子。隻要她不怕失身份,她要和我吵,我就和她吵,她要和我打,我就和她打。料著她打不贏我。你走你走,你趕快走。”說著,兩手推了範寶華向巷子外麵跑。

範寶華突然省悟,這就轉身向外走去。他的目的地,是一家旅館。李步祥正在**躺著,脫光了上身,將大蒲扇向身上猛扇。看到範寶華來了,他跳起來道:“你來了,可把我等苦了。”說著,提起床頭邊一個衣服卷,兩手捧著交給他道:“你拿去吧。我負不了這個大責任。你打開來看看,短少了沒有?”

範寶華道:“交朋友,人心換人心。共事越久,交情越厚。花天酒地的朋友,那總是靠不住的。”因把家裏剛才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李步祥一拍手道:“老範,這旅館住不得,你趕快走吧。剛才我由大門口進來的時候,遇到了田小姐,她問我找誰,我失口告訴和你開房間。她現在也是窮而無告的時候,她不來訛你的錢嗎?”

範寶華笑道:“不要緊。她正和我商量和我一路逃出重慶去。”李步祥道:“哦!是你告訴她,你要在這裏開房間的,我說哪裏有這樣巧的事了。你得考慮考慮。”範寶華道:“考慮什麽,撿個便宜老婆,也是合適的事,我苦扒苦掙幾年,也免得落個人財兩空。”李步祥道:“老範,你還不覺悟,你將來要吃虧的呀。”他笑道:“我吃什麽虧,我已經賠光了。”他說著話,脫下襯衫,光了赤膊,伸了個懶腰笑道:“一晚上沒有睡。我該休息了。”

李步祥正猶豫著,還想對他勸說幾句。房門卻卜卜地敲著響,範寶華問了聲誰。魏太太夾了個手皮包,悄悄地伸頭進來。看到李步祥在這裏,她又縮身回去了。範寶華點了頭笑道:“進來吧。天氣還是很熱,不要到處跑呀。跑也跑不出辦法來的。”魏太太這就正了顏色走進來,對他道:“我是站在女朋友的立場,告訴你一個消息的……曼麗和四奶奶通了電話,說你預備逃走。她說,你若不分她一筆錢,她就要通知你的債主,把你扣起來。我是剛回四奶奶家中,聽了這個電話,趕快溜了來告訴你,你別讓那些要債的人在這裏把你堵住了。在旅館裏鬧出逼債的樣子,那可是個笑話。”

範寶華道:“曼麗在哪裏打的電話?朱四奶奶怎樣回答她?”魏太太道:“她在哪裏打的電話,我不知道。四奶奶在電話裏對她說,請她放心。姓範的可以占別個女人的便宜,可占不到東方小姐朱四奶奶的便宜。非叫你把手上的錢分出半數來不可。我本想收拾一點衣服帶出來的。我聽了這個電話就悄悄地由後門溜出來了,趕快來通知你。你手上還有幾百兩金子,早點作打算啦。四奶奶手段通天,你有弱點抓在她們手上,你遇著了她,想不花錢,那是不行的。小徐占過她什麽便宜,她還要我在法院裏告他呢。在眼前她會唆使曼麗告你誘奸,又唆使你的債權人告你騙財,你在重慶市上怎麽混,趁早溜了,她就沒奈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