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寶華被她說著發了呆站住,望了她說不出話來。李步祥道:“這地方的確住不得,你不是說要下鄉去嗎!你遲疑什麽?趕快下鄉去,找個陰涼地方睡覺去,不比在這裏強?”
範寶華道:“也好。我馬上就走。請你悄悄地通知吳嫂,說我到那個地方去了。她心裏會明白的。今天你的比期怎樣?你自己也要跑跑銀行吧?你請吧,不要為我的事耽誤了你自己的買賣。”李步祥看了看魏太太,向老範點點頭道:“我們要不要也通通消息呢?”範寶華道:“那是當然,你問吳嫂就知道。”魏太太裝著很機警的樣子,他們在這裏說話,她代掩上了房門,站在房門口。
李步祥和範寶華握了手道:“老兄,你一切珍重,我們不能再栽斤鬥啊。”說著,他一招手告別,開著門出去了。範寶華跑向前,兩手握了魏太太的手道:“你到底是好朋友。”她一搖頭道:“現在沒有客氣的工夫了。你下鄉是走水路還是走旱路,船票車票,我都可以和你打主意。”範寶華道:“水旱兩路都行。水路坐船到磁器口,旱路坐公共車子到山洞。”魏太太道:“坐船來不及了。第二班船十二點半鍾已開走,第三班船,四點鍾開,又太晚了。到歌樂山的車子一小時一班,而且車站上我很熟,事不宜遲,我馬上陪你上車站,你有什麽東西要帶的沒有?”範寶華道:“我沒有要帶的東西,就是這個手巾包。”魏太太伸手拍了他的肩膀道:“不要太貪玩了,還是先安頓自己的事業吧。你看昨晚上何經理的行為,是個什麽結果?快穿上衣服,我們一路走。”範寶華到這個時候,又覺得田小姐很是不錯了。立刻穿上衣服,夾了那個衣包,又和她同路走出旅館。
旅館費是李步祥早已預付了的,所以他們走出去,旅館裏並沒有什麽人加以注意。他們坐著人力車子,奔到車站,正好是成堆的人,蜂擁在賣票的櫃台外麵。那要開往北郊的公共汽車,空著放在車廠的天棚下。查票的人,手扶了車門,正等著乘客上車。魏太太握著他的手道:“你在陰涼的地方等一等,我去和你找車票。”
她正這樣說著話,那個查票的人對她望著,卻向她點了個頭。魏太太笑道:“李先生,我和你商量商量。讓我們先上去一個人,我去買票。”那人低聲道:“要上就快上,坐在司機座旁邊,隻當是自己人,不然,別位乘客要說話的。”魏太太這就兩手推著他上了車去。範寶華這時是感到田小姐純粹出於友誼的幫忙,就安然地坐在司機座旁等她。
不到五分鍾,拿了車票的人,紛紛地上車。也隻有幾分鍾,車廂裏就坐滿了。可是魏太太去拿票子以後,卻不見蹤影。他想著也許是票子不易取得。好在已經坐上車了,到站補一張票吧。他想著,隻管向車窗外張望,直待車子要開,才見她匆匆地擠上了車子。車門是在車廂旁邊的。她擠上了車子,被車子裏擁擠的乘客塞住了路,卻不能到司機座邊去。範寶華在人頭上伸出了一隻手,叫道:“票子交給我吧。”魏太太搖搖手道:“你坐著吧。票子捏在我手上。”範寶華當了許多人的麵,又不便問她為什麽不下車。
車子開了,人縫中擠出了一點空當,魏太太就索性坐下。車子沿途停了幾站,魏太太也沒有移動。直等車子到了末站,乘客完全下車,魏太太才引著老範下車來。範寶華站在路上,向前後看看,見是夾住公路的一條街房,問道:“這就是山洞嗎?這條公路,我雖經過兩次,但下車卻是初次。”魏太太笑道:“不,這裏是歌樂山,已經越過山洞了。你和吳嫂約的地方,是山洞嗎?”範寶華道:“我離開重慶,當然要有個長治久安之策。我托她在那附近地方找了一間房子。”
魏太太笑道:“那也不要緊,你明天再去就是了。這個地方,我很熟,你昨晚一宿沒睡,今天應該找個涼爽地方,痛痛快快地睡一覺。關於黃金生意也罷,烏金生意也罷,今天都不必放到心裏去。”
範寶華一想,既然到了這地方,沒有了債主的威脅,首先就覺得心上減除了千斤擔子,就是避到吳嫂家裏去,也不在乎這半天。明日起個早,趁著陰涼走路,那也是很好的。便向她點點頭笑道:“多謝你這番布置。”
魏太太抿了嘴先笑著,陪他走了一截路。才道:“我也是順水人情。歌樂山我的朋友很多,我特意來探望他們另找出路。同時,我也就護送你一程了。”說著話,她引著範寶華走向公路邊的小支路。這裏有幢夾壁假洋樓,樓下有片空地,種滿了花木,在樓下走廊上有兩排白木欄杆,倒也相當雅致。樓柱上掛了塊牌子,寫著清心旅館。範寶華笑道:“這裏一麵是山,三麵是水田,的確可以清心寡欲,在這裏休息一晚也好。”
魏太太引著他到旅館裏,在樓下開了一個大房間,窗戶開著,外麵是一叢綠森森的竹子。竹子外是一片水田。屋子裏是三合土的地麵,掃得光光的。除一案兩椅之外,一張木架床,上麵鋪好了草席。屋子裏石灰壁糊得雪白,是相當的幹淨。正好一陣涼風,由竹子裏穿進來,周身涼爽。魏太太笑道:“這地方不錯,你先休息休息,回頭一路去吃一頓很好的晚飯。”範寶華道:“你不是要去看朋友嗎?”魏太太笑道:“我明天去了,免得你一個人在旅館裏怪寂寞的。”範寶華點點頭道:“真是難得,你是一位患難朋友。”
他這樣說著,魏太太更是體貼著他,親自出去,監督著茶房,拿了一隻幹淨的洗臉盆和新手巾來,繼續送的一套茶壺茶杯,也是細瓷的。範寶華將臉盆放在小臉盆架子上洗臉擦澡,她卻斟了兩杯茶在桌上涼著。範寶華洗完了,後麵窗戶外的竹陰水風,隻管送進來,身上更覺得輕鬆,而眼皮卻感到有些枯澀。魏太太端了茶坐在旁邊方凳子上,對他看看,又把嘴向**的席子一努,笑道:“你忙了一天一夜,先躺躺吧。”
範寶華端起一杯涼茶喝幹了,連打了兩個嗬欠。靠了床欄杆望著她道:“我很有睡意。你難道不是熬過夜,跑過路的?”她道:“你先睡。我也洗把臉,到這小街上買把牙刷。晚上這地方是有蚊子的,我還得買幾根蚊香,你睡吧,一切都交給我了。”
範寶華被那窗子外的涼風不斷吹著,人是醺醺欲醉。坐在床沿上對魏太太笑了一笑,她也向老範回笑了一笑。老範要笑第二次時,連打了兩個嗬欠。魏太太走過來,將他那個布包袱在床頭邊移得端正了,讓他當枕頭,然後扶了他的肩膀笑道:“躺下躺下……睡足了,晚上一路去吃晚飯,晚飯後,在公路上散步,消受這鄉間的夜景。過去的事,不要放在心上,以後我們好好的合作,自有我們光明的前途。”說著,連連地輕拍著他的肩膀。
範寶華像小孩子被乳母催了眠似的,隨著她的扶持躺下了。魏太太趕快地給他掩上了房門。窗子沒關,水竹風陸續地吹進屋來,終於是把逃債的範寶華送到無愁鄉去了。
魏太太輕輕地開了房門出來,到了帳房裏,落好了旅客登記簿,寫的是夫婦一對,來此訪友。登記好了,她走出旅館來,遠遠看到支路的前麵,有個人穿了襯衫短褲,頭蓋著盔式帽的人,手裏拿根粗手杖,隻是向這裏張望。看到這裏有人走路,他突然地回轉身去。他戴了一副黑眼鏡,路又隔了好幾十步,看不清是否熟人。不過看他那樣子,倒是有意回避。她想著:這是誰?我們用閃擊的方法,逃到歌樂山有誰這樣消息靈通,就追到這裏來?這是自己疑心過甚,不要管他。於是大著步子走到街上,先到車站上去看了一看,問明了,八點鍾,有最後一班進城的車子。又將手表和車站上的時鍾對準了。
走開車站,又到停滑竿的地方,找著力夫問道:“你們晚上九點鍾,還在這裏等著嗎?”這裏有上十名轎夫,坐在人家屋簷下的地上等生意。其中一個小夥子道:“田小姐,你好久不來了。你說一聲,到時候,我們去接你。”魏太太道:“不用接我,晚上八點半鍾在這裏等我就可以。我先給你們五百元定錢。”說著,就塞了一疊鈔票在他手上,然後走去。
她安頓好了,於是在小雜貨鋪裏買了幾樣東西,步行回旅館。這時,夕陽已在山頂上,山野上鋪的陽光,已是金黃的顏色了。她心裏估計著,這些行動,決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不過這顆心,像第一次偷範寶華的現鈔一樣,又有點跳躍。她想著:莫非又要出毛病。她想著想著,走近旅館,回頭看時,那個戴盔式帽,戴黑眼鏡的人,又在支路上跟了來。她忽然一轉念,反正我現在並沒有什麽錯處,誰能把我怎麽樣?我就在這裏挺著,等你的下文。於是回轉身來,看了那人。
那人似乎沒有理會到魏太太。這支路上又有一條小支路,他搖撼著手杖,慢慢地向那裏去了。看那樣子,是個在田野裏散步的人。魏太太直望著他把這小路走盡了頭,才回到旅館去。她已證明自己是多疑,就不管大路上那個人了。
回到屋子裏,見範寶華彎著身體,在席子上睡得鼾聲大作,那個當枕頭的包袱,卻推到了一邊去,她走到床邊,輕輕叫了幾聲老範,也沒有得到答複。於是將買的牙刷手巾,放在**,口裏自言自語地道:“我把這零碎東西包起來吧。”於是輕輕移過那包袱,緩緩地打開。果然裏麵除了許多單據而外,就是兩卷黃金儲蓄券。她毫不考慮,將手邊的皮包打開,將這可愛的票子收進去。皮包合上,暫時放在床頭邊。然後把布包袱重新包好,放在原處。
這些動作很快,不到十分鍾作完。看看範寶華,還是睡得人事不知。她坐在床沿上出了一會神,桌上有範寶華的紙煙盒與火柴盒,取了一支煙吸著。她把支煙吸完,就輕輕地在老範腳頭躺下。心裏警戒著自己,千萬不要睡著。她隻管睜了兩隻眼睛,看著窗外的天色。天色由昏黃變到昏黑,茶房隔著門叫道:“客人,油燈來了。”魏太太道:“你就放在外麵窗台上吧!”說著,輕輕地坐起來,又低聲叫了兩聲老範。老範還是不答應。她就不客氣了,拿了那手皮包輕輕地開了房門出來,複又掩上。然後從容放著步子,向外麵走去。
這時,星鬥滿天,眼前歌樂山的街道,在夜幕籠罩中,橫空一道黑影,冒出幾十點燈火。腳下的人行路,在星光下,有道昏昏的灰影子。她探著腳步向前,不時掉頭看看,身後的山峰和樹木,立在暗空,也隻是微微的黑輪廓。好一片無人境的所在。她夾緊了肋下的皮包,心想:我總算報複了。忽然身後有人喝道:“姓田的哪裏走?”她嚇得身哆嗦,人就站住了。
第十七回收場幾個忍心人
魏太太本來就是心虛的,任何響聲,都可以讓她吃一驚,這種喝叫的聲音,根本就來得很厲害,她不能不站住了腳。那個追來的人,腳步也非常的快,立刻就到了麵前。星光之下,魏太太還可以看出那人影子的輪廓,正是下午兩次遇到在支路上散步的人。他道:“田小姐,久違久違,你好哇?你應當聽得出來我的聲音,我是洪五爺。”魏太太哦了一聲。
洪五爺道:“我告訴你,我也住在旅館裏。登記簿上,是我朋友的房間,所以你不知道窄路相逢。現在你打算怎麽辦?把老範的東西,拐到重慶去出賣嗎?他算完了,你還要席卷他的東西,你不是落井下石?”魏太太道:“我,我,我不怎麽樣?”
洪五帶了笑音道:“不要害怕。老範是個躲債的人,他不能出麵和你為難。我呢,記得很清楚,你騙了我兩隻鑽石戒指。那東西哪裏去了?”魏太太道:“那是你送我的呀。我賭錢輸掉了,現在可不能還你。”
洪五道:“我也不要你還。但是你要聽我的命令,你和我一路回重慶去。老範的東西,你交給我,我去還他。”魏太太道:“我沒有拿他什麽東西。”
洪五道:“你這個女流氓,比妓女還不如。妓女拿身體換錢,隻是敲敲竹杠而已。你是又偷又騙,無所不為。你放明白一點,東西拿過來。老實告訴你,我在那房間窗戶外麵,藏在竹子林裏,看你多時了。我怎麽知道你到歌樂山的,我到範家去看老範,知道老範跑了,路上遇到李步祥,又知道你們在旅館裏。趕到旅館門口,我看見你坐人力車上公共汽車站,我知道歌樂山是你賭錢的老地方,晚一班車子追了來,一看就猜個正著。話都告訴你了,你還有什麽話說?”魏太太道:“我和你同到重慶去就是。”
洪五道:“你先把東西拿過來。”說著,他伸出手來,就把魏太太肋下夾的這個包袱搶著奪了過去。同時,他亮著手上的手電筒,對她臉上射出一道白光。見魏太太呆了臉色,怔怔地站著,不由得放聲哈哈大笑。魏太太怕他這聲音驚動了人,下意識地提起腳來就跑,一直跑到街上去。
到了街上,她站著定了一定神,想著是就這樣算了呢?還是去找他理論把東西退回老範。思索的結果,覺得大家翻起臉來,隻有女人丟麵子。歌樂山還有不少的女友,這話揭穿了,是把自己一條求財之路打斷。於是向著車站的一條路上走,把最後一次的金子夢打破。
她搭坐著晚班汽車到重慶,那已經是晚上十點鍾了。她帶了一臉懊喪的顏色,回到朱四奶奶公館。這時晚飯吃過了,她家正有一桌麻將在打。朱四奶奶自己隻在賭桌旁邊招待,並沒有上桌。魏太太看到小客堂裏燈火輝煌,料著在賭錢,這就不敢驚動誰,悄悄地回到自己臥室裏去。
她回到屋子裏,看到屋子裏情形,和出去的時候是一樣,這讓她像作了一場夢又醒過來,原以為早上出去,生活將有個大大的轉變,誰知跑出去幾十公裏,還是回到這個屋子來安歇。什麽也沒有得著。今天這場夢算完了,明日將怎樣地去重新找出路呢?她無精打采地就向**一倒。她當然是睡不著,她仰在**,睜了兩隻眼睛,向天花板上望著,兩隻腳在床沿下,不住地來回晃**著。
門一推,朱四奶奶進來了。她手扶了門,向魏太太微笑了一笑,然後點了頭道:“辛苦了,由歌樂山回來。”魏太太突然的坐了起來問道:“你的消息很靈通。”四奶奶道:“我並不要打聽你的消息,可是人家巴巴地由歌樂山打了長途電話來,我也不能不聽。老賢妹,你對於範寶華的行為,那我管不著,但是曼麗是我們自己人,你這樣一來,曼麗一隻煮熟了的鴨子,可給你趕跑了。她若知道這件事,她肯和你善罷甘休嗎?”
魏太太道:“大家都是朋友,誰也不能幹涉誰吧?”四奶奶正了顏色道:“話不能那樣說吧?假如這個時候,你和老範同居,她把老範人帶了走,錢也帶了走。你的態度應當怎麽樣?”說著,她走進屋子來,索性在椅子上坐著,板了臉道:“你現在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路是依了我的話,找著我指定的律師告小徐一狀。一條路是你明天就離開我這裏。我這裏縱然可以作救濟院,但是我們自己人不能害自己人,我也不救濟漢奸。現在我也不要你馬上答複我,我容許你今晚上作一夜的考慮。”說著,她站起身來就走出門去了。
魏太太在屋子裏站站又坐坐,有時靠了桌子,斟杯茶慢慢地喝著,有時又燃一支煙吸著,對了牆上懸的一麵鏡子看自己的相貌。房門輕輕地推著,有人低聲叫了句佩芝,回頭看時,正是那青衣名票宋玉生。他穿一身湖水色的綢褲褂,一點皺紋沒有,梳得烏光的頭發,配著那雪白的臉子,先就讓人有幾分歡喜了。這就笑著向他點了兩點頭道:“進來坐吧。”
宋玉生進來,就在四奶奶剛才坐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了。他望了魏太太的臉色道:“你的顏色為什麽這樣不好看?”魏太太淡淡的一笑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玉生笑道:“你若把我還當你一個朋友的話,我勸你還是接受四奶奶的要求。你為什麽不願告小徐一狀,難道你還愛他嗎?魏太太道:“笑話?我認識他,完全是四奶奶導演的。我愛他哪一點,除非為了他有錢,可是他有錢,也沒有給我多少。”
宋玉生兩手一拍,笑道:“這不結了。你認識小徐,是四奶奶的導演,現在你更應當聽四奶奶的導演。四奶奶為你導演這出戲,無非是要和你找條出路,現在你什麽沒有得著,白讓姓徐的占你一番便宜,不但四奶奶不服,連我也不服。”魏太太笑道:“你當然不服了。”說著,伸手在他臉腮上撅了一下。她是輕輕伸著兩個指頭撅他一下的,然而他臉腮上,就有兩塊小紅印。魏太太向他笑道:“你看,你還是個男子漢啦,輕輕地掏一把,你就受了傷了。”
宋玉生笑道:“我就恨,我這一輩子不是女人,這年頭兒作男子沒有好處,凡事都落在下風。”魏太太笑道:“所以你愛唱青衣花旦的戲了。我這裏有好煙,來支煙吧。你是難得到我這屋子裏來坐坐的。”說著,她將放在**的手提包打開,取了一盒美國煙出來敬客。
宋玉生立刻在小褂子袋裏,掏出一疊鈔票,悄悄地塞到她皮包裏去。魏太太取一支紙煙塞到他嘴裏,又親自擦著火柴,給他點著,笑問道:“你是怎麽回事。今天對我這樣的客氣。”
宋玉生道:“我也是為你的前途呀!你現在是什麽辦法都沒有了,自己又愛花錢又愛賭,你不找條出路怎麽辦?依著我的意思,四奶奶叫你做的事,你實在可以接受。根本用不著你上法庭打什麽官司。隻要律師寫封信去,也就嚇倒了。他並沒有作黃金倒把,他那公司絲毫不受黃金風潮的影響。這個日子,不受黃金影響的人,就是發財生意,你為什麽不趁這個機會敲他一筆。”說到這裏,他起來順手將房門掩著,先走近了一步,低聲笑道:“我被這位統製得太苦,我又沒什麽錢。我假如有錢,我就帶你離開重慶了。”魏太太將嘴撇道:“你又拿話來騙我。我不信你的話。”
宋玉生道:“你得仔細地想想。這個世界,除了我,還有誰能了解你,你不聽我的話,你不會有出頭之日的,我呢?人家都把我當個消遣品而已。隻有你看得起我。現在你也不信我的話,我沒有法子了。我幻想中那個好夢,現在作不成了。”這幾句話,本來就字字打入了魏太太的心坎。加上他說的時候,又是那樣愁眉苦臉。魏太太歎了口氣道:“為了你,我再做一次出醜賣乖的事。好在姓徐的對我也無感情可言。”
宋玉生拉了她的手,亂搖晃了一陣,笑道:“好極了,好極了。”當時魏太太也有些疑惑,為什麽告姓徐的一狀,姓宋的會叫好極了呢?可是她一見到宋玉生遇事溫存周到,就不忍追問他了。當晚和宋玉生談了兩小時,就把一切計劃決定。
次日上午,四奶奶又恢複了和她要好的態度。到了第三日,幾家大報上登出了一條律師受聘為田佩芝法律顧問的廣告。不知道田佩芝是甚樣人的,當然不介意,而對這廣告最關心的,還是他原來的丈夫魏端本。
他為了小孩子的話,回到重慶,來找他們的母親,正是有點躊躇,現在看到了這段廣告,他卻是發生了好幾點疑問,田佩芝是不是有意要這兩個孩子?根據法律,小孩子太小,她有這權利帶了去養活。根據經濟力量,那她是太不能和沿街賣唱的人相比了,小孩子當然也願意和她過活。那個律師的廣告,明明白白登載了事務所的地點,他就帶了兩個孩子找到律師那裏去。律師也並沒有想到田小姐的廣告是對付姓徐的,而首先卻是姓魏的來找。這事並沒有和當事人談過,他不知道田佩芝是什麽意思,就改約了第二日再談。但又怕在事務所裏遇到了姓徐的來人,並指定了地點,是中山公園的茶亭。
重慶沒有平地,公園也是在半邊山上。當年也沒有料想到這裏會作抗戰首都,公園的麵積,也是一覽無餘。隻是這個茶館,卻非常的熱鬧,沿著山腰,一樓一亭,還有幾十張散座,常是坐滿了人,而這也是花錢極少,可以消遣半日的地方。在那裏泡一碗沱茶,俯瞰揚子江,遠看南山,讓終天通住在鴿子籠裏的人,可以把胸襟舒展片時。魏端本在每日下午,總帶著兩個孩子,到茶座外麵山石上唱幾個歌。他們唱的《好媽媽》,總是讓品茶的人,引起了同情心。小渝兒和小娟娟一伸手和人家要錢,很少有人拒絕。他們看準了這裏是個財源,總得在這裏混兩三小時,這樣,大家都認識他們了。
履約的這一天,魏端本怕是爭論不過對方,跑了一上午,在百貨交易的市場上,找到了李步祥,並懇求了陶太太半天不賣紙煙,同到公園的茶亭上來。他向來是不在這裏泡茶喝的,這時也就在大亭子裏占了個座位,泡了三碗沱茶。
李步祥也是常到這裏的人,茶房認得他,端著茶碗來的時候就向他笑道:“李老板,你也認得這唱歌的兩個小娃?”李步祥問魏端本道:“你也常來?”他歎口氣道:“我還有富餘錢坐茶館嗎?這幾天常帶著孩子到這裏來賣兩小時的唱。自然,也不免遇到熟人。可是我顧不了這個麵子,每天的夥食要緊。這裏是最能賣唱的一個地方,我舍不得丟開。”
陶太太一擺頭道:“不要緊。當初我擺香煙攤子的時候,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想到這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長遠要靠這個為生,偷偷摸摸地躲著人,這小生意怎樣的做,所以我索性大大方方地擺攤子。這樣一來,不但沒有人鄙笑我,而且都同情我。賣唱要什麽緊,那還不是憑自己本事吃飯嗎?”
她這麽一說,倒引起了鄰座位的注意。有人看到小娟娟也爬在桌子邊方凳子上坐著,就走過來摸了她的頭笑問道:“小朋友,今天唱歌還先喝碗茶潤潤嗓子嗎?”她搖搖頭道:“我今天不唱歌,到這裏來等我媽媽。”那人問道:“你還有媽媽嗎?”她很得意點了個頭道:“我怎麽沒有媽媽?等一會兒就來。”
這人也是多事。看到娟娟說有媽媽,把她所唱的我有一個《好媽媽》聯想起來,頗是新聞。便向她姐弟二人招了兩招手,把他們叫到自己桌子邊去,買了一些糖果花生給他們吃。那桌子和魏端本所坐的地方,隻相隔了兩三尺空地,他隻是向那個人點了幾點頭,說聲多謝,也沒有攔著。那桌上也有三四個茶客,就都逗引著他姐弟們說話。
小渝兒打著一雙赤腳,隻穿了條青布短褲衩。上身是件黃夏布背心,也隻有七八成新。魏端本今日忙著,也沒有工夫給他擦澡,兩隻光手臂,都抹上了一層灰。他拿了塊米花糖,站在桌子邊吃。一個茶客笑道:“往日你唱歌,都弄得幹幹淨淨的,今天等你媽,倒不幹淨了。我要罰你唱個歌。”小渝兒吃得正高興,當眾唱歌又是作慣了的事,說唱就唱,拉著娟娟道:“姐姐,你也唱吧。”小娟娟雖是穿了件帶裙子的花夏布女童裝,可是蓬著頭發,今天沒有梳兩個小辮。茶客也笑道:“對了,她也該罰,今天沒有平常漂亮。”小娟娟信以為真,就和小渝兒站在茶座中間,唱起《好媽媽》來。因為他們認為這個歌是最能叫座的。
他們一唱,茶座上的人看到這一對不滿三尺的小孩,唱著這諷刺性的歌,都注意地聽著。當他們唱到最後一段:“她打麻將,打唆哈,會跳舞,愛坐汽車,愛上那些,就不管娃娃。”大家也正預備鼓掌。就在這時,小渝兒突然停止了不唱,跳起來大叫一聲道:“媽媽來了。”小娟娟隨了兄弟這聲叫,連喊著媽媽,就向茶亭子外奔了去。
聽唱的茶客,總以為這兩個孩子是沒有媽的。縱然有媽,由這父子三個人身上去推測,那也一定是很狼狽的。這時,隨了小娟娟的喊聲看了去。見麵前有一個漂亮少婦,滿臉的胭脂粉,身穿一件白綢彩色印花長衫。腳上登了最時髦的前後漏幫的乳色皮鞋。肋下夾著一隻放亮的玻璃皮包。這東西隨盟軍飛機而來,還不到半年呢。隻看她的手指甲,塗著通紅的蔻丹,那就不是做粗事的人。
小娟娟姊弟就奔向這個少婦,連聲叫著媽媽,這邊桌上的陶太太,忘其所以,還照著舊習慣,站起來叫了聲魏太太。她隨在律師後麵,老遠地就看到兩個小孩子在茶座人叢中唱歌。那歌詞雖不十分清楚,但看到全茶座向這兩個髒孩子注意,就怕當場出醜,把步子緩了下來。這時兩個孩子跑了過來,大家的眼光也都隨了過來,她感到這事情太沒有秘密了。尤其是魏端本蓬了一頭短發,穿套灰色布袍服,像個小工,在大庭廣眾之中和他去開談判,那太丟人了。她立刻站了腳,向律師道:“我不和他們談話了。這簡直是有意侮辱我一場。”說畢,扭轉身就要走。
小渝兒幾個月不見媽媽了,現在見了媽媽,真是在苦海中得了救命圈,跑上去,扯著她衣服的下擺,身子向後仰著,亂叫媽媽。小娟娟也站在她麵前,連叫了幾聲媽。魏太太紅著臉,伸手將小渝兒的手撥開,連道:“你們不要找我,你們不要找我。”茶座上的人這就看出來了,這和小孩子唱的歌詞裏一樣,真是一個不要孩子的摩登婦人,都瞪了眼望著。
魏太太見人都注意了她,更是心急,三把兩把,將小渝兒的手撥開,扭身就跑。小渝兒跳了腳叫道:“媽媽不要走呀。我要媽媽呀?”小娟娟也哇的一聲哭了。這時,茶座上不知誰叫了一聲:“豈有此理!”又有人叫:“打!”也有人叫:“把她抓回來。”世界上自然還有那些喜歡打抱不平的人,早有四五個茶客,飛奔了出去,口裏連喊著:“站住。”
魏太太穿的是高跟鞋,亭子外一道橫山小路,常有坡子,她跑不動,隻得閃在那同行的律師後麵。律師也覺魏太太過於忍心,便搖了手擋住眾人道:“各位,有話好說。她是個婦人,我們可以慢慢地和她說。”李步祥在後麵也追了上來,抱了拳頭向那幾個人道:“多謝多謝,我們還是和她講理吧。”
這些人不能真動手打人,有兩個人攔著,也就站在路頭上,瞪了眼向魏太太望著。有人問李步祥道:“這孩子是她生的嗎?”李步祥道:“當然是她生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一時也說不清,他們鬧著家庭糾紛,已經分開了。我們朋友,正是來和他們解決這個問題呢。”
魏端本這時帶了兩個孩子也走向前,對太太點了個頭道:“佩芝,你跑什麽?我也不能綁你的票呀!我窮了,你闊了,我並不要你再跟我。不過孩子總是你生的。母子見了麵,說兩句話,有什麽要緊呢?”魏太太一看,圍繞著山坡上下,總有上百人來看熱鬧。魏端本那一身窮相,和自己對比著,實在不像樣子。便頓了腳道:“你好狠的心。你騙了我到這地方來,公然侮辱我。你什麽東西,你是犯了私挪公款作黃金的小貪官。你有臉見我,我還沒臉見你呢。有什麽話,你對我的律師說。我已被你羞辱了一場,你還要怎麽樣?”說著,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陶太太由人叢中擠了向前,扯著她道:“田小姐,不要在這裏鬧,到我家裏去談吧。”說著,扯了她就走。看熱鬧的人,雖然很是不平,一來她是女人,二來她又哭了,大家也就隻是站著呆望了她走去。小娟娟小渝兒都哭著要媽。魏端本一手扯住一個,歎了氣道:“孩子,你還要她幹什麽?她早就把我們當叫花子了!”李步祥也幫著他哄孩子,先把小渝兒抱了起來,對他道:“別哭別哭,我一會兒帶你去找她。”兩個孩子哪裏肯聽,隻是哇哇地哭著。
魏太太走的是上坡路,群集著看熱鬧的人,就把她的行蹤,看得清清楚楚。她走著路,不時掀起那片花綢長衫的衣襟,看是否讓小渝兒的髒手印上了一塊黑跡,至於這裏兩個小孩子叫媽,她並不回頭望一下。這又有人動了不平之火,罵道:“這個女人,好狠的心。”接著又有人喊了個打字,於是一片叫打的聲音。也不知哪一位首先動手,在地麵撿了一塊石子,遙遠地向魏太太後身拋了去。這一塊一石子就引起了一起石雨,都是向她身後飛來。雖然都沒有砸到她身上,她也就嚇得亂跑。在這裏,讓她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在人群之中,雖沒有利害的關係夾雜著,是非與公道,依然是存在的。
第十八回爆竹聲中一切除
這幕悲喜劇,最難堪的是魏太太了。她很快地離開了公園,回身握著陶太太的手道:“這是哪裏說起?我特意來看孩子,多少也許可以和姓魏的幫一點忙,他為什麽布置這樣一個圈套,當眾侮辱我一場。好狠。從此,他們不要再認識我這個姓田的。至於兩個孩子,那是彼此的孽種。不為這孩子我不會跟姓魏的吃這多年的苦。姓魏的呢?不為這孩子,他一個人也可以遠走高飛。我現在也是講功利主義,不能為任何人犧牲。再見吧,陶太太。”說著,街邊正停著一輛人力車子,她也沒有講價錢,跳上車子,就讓車夫拉著走了。她為了和律師還要取得聯絡,就回到朱四奶奶那裏去等電話。
果然,不到半小時,律師的電話來了,她在電話裏答道:“這件事,是那條法律顧問的廣告招引來的。不要再登了。小徐若是沒有反響的話,我們就向法院裏去遞狀子,不要再這樣囉哩囉唆了。”
四奶奶的電話,是在樓上小客室裏,那正和四奶奶休息的所在,隻隔一條小夾道。電話說到這裏,她跑過來搶過電話機,笑道:“大律師,晚上請到我家裏來吃晚飯吧。一切我們麵談。電話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回頭見,回頭見。”說著,她竟自把電話掛上。她回過頭來,看到魏太太的臉色紅紅的,眼睛角上似乎都藏著有兩泡眼淚,便握著她的手道:“怎麽回事?你又受了什麽打擊了嗎?”她搖了頭隨便說了沒有兩個字,接著又淡笑道:“我們受打擊,那還不是正常的事?我的事也瞞不了你,我在重慶混不下去。”
四奶奶道:“那為什麽?”魏太太就牽著四奶奶的手,把她引到自己臥室裏來,把公園裏所遇到的那段故事,給四奶奶說了。四奶奶昂頭想了一想,她又把手撫摸了幾下下巴,正了顏色道:“老賢妹,你若是相信我的貢獻的話,我倒是勸你暫時避一避魏端本的鋒芒。”魏太太愕然地望了她道:“這話怎麽解釋?”四奶奶道:“無論姓魏的今天所作,是否出於誠心,今天這一道戲法,即是大獲全勝,他就可能繼續地拿了出來,反正你沒有權力不許他賣唱,也不能禁止那兩個孩子叫你作媽。你在重慶街上,簡直不能出頭了。我勸你到歌樂山出去躲避一下,讓我出馬來和你調停這個問題。”
魏太太本來是驚魂甫定,麵無人色,現在四奶奶這樣一說,她更是覺得心裏有點慌亂。問道:“難道他們派有偵探,知道我的行動嗎?”四奶奶道:“你到哪裏去,他不知道?首先他知道你住在我這裏,他可以帶了兩個孩子到門口來守著。高興,他們就在這門口唱起《好媽媽》來。我姓朱的,也隻能對我大門以內有權。若是他在我這大門外擺起唱歌的場麵,我是幹涉不了的,也許他明天就來。”
魏太太抓著四奶奶的手道:“那怎麽辦?那怎麽辦?你這裏朋友來了,不是讓我無地自容嗎?”四奶奶微笑道:“我不說,你也不著急。我一說明,你就急得這個樣子。這沒有什麽了不得,你今天就搭晚班車,到歌樂山去。也許洪五還在那裏,你還有個伴呢。”
魏太太道:“小徐的官司,怎麽進行呢?”四奶奶道:“那好辦,明場,有律師和你進行。暗場,我和你進行。現在我給你一筆款子,你到歌樂山去住幾天。我們隨時通電話。”
這時,樓下傭人們,正在聽留聲機,而留聲機的唱片,正是歌曲的《漁船曲》。她還抓著四奶奶的手呢,這就不由得亂哆嗦了一陣道:“他們在唱嗎?”四奶奶笑道:“不要害怕,這是樓下傭人開著話匣子。”
魏太太道:“既然如你所說,那我就離開重慶吧。不過範寶華這家夥也在歌樂山,他若遇見了我,一定要和我找麻煩的。”四奶奶撩著眼皮笑了一笑道:“他呀,早離開歌樂山了。我的消息靈通,你放心去。”說著,她回到自己臥室裏去取了一大疊鈔票來,笑道:“這都是新出的票子,一千元一張的,你花個新鮮,共是三十萬元,你可以用一個禮拜嗎?”她道:“這是三兩多金子,我一個禮拜花光了,那也太難了。”四奶奶笑道:“隻要你手氣好,兩個禮拜也許都可以過下去。”
魏太太正要解說時,前麵屋子裏電話鈴響,四奶奶搶著接電話去了。隻聽到四奶奶道:“我馬上就要出門了,明天上午到我這裏來談吧。不行不行,我不在家,就沒有人作主了。”
魏太太一聽這話,好像是她拒絕什麽人前來拜訪,就跑到她麵前來問道:“誰的電話?”朱四奶奶已是把電話掛上了。她抿了嘴繃著臉皮,鼻子哼了一聲,向她微笑道:“我猜得是一點都不錯,那位陶太太要來找你了。我說你沒有回來,她就要來看我,我就推說要出去。她怎麽會知道了我的電話?那可能她還是會來的。”
魏太太道:“那了不得的,我先走吧。”四奶奶笑道:“那隨你吧。反正我為朋友是盡了我一番心的。”魏太太二話不說,回到屋子裏去,匆匆地收拾了一個包裹,就來向四奶奶告別。
四奶奶左手握了她的手,右手輕輕地拍了她的肩膀,笑道:“我作老大姊的人,還是得囉唆你幾句。小徐是不是肯掏一筆錢出來了事,那還不知道。我搞幾個錢,也很不容易,你不要拿了我這筆錢一兩場唆哈就輸光了。走吧,早點到歌樂山,也好找落腳的地方。”說著,在她肩上輕輕地推了一把。她這時候,覺得四奶奶就是個好朋友,和她約了明天通電話,握著手就走了。四奶奶含了奏捷的笑容,走到樓窗戶口向人行路上望著,看到她坐了一乘小轎子走去。
不多時,又有一乘小轎子停在門口,東方曼麗卻由轎子上跳下來,一直跑上樓,叫道:“我要質問田佩芝一場的,四奶奶老是攔著。”說著,跑到四奶奶麵前,還鼓了腮幫子。她今天還是短裝,下穿長腳青嗶嘰褲子,上穿一件白布短褲褂。對襟扣子,兩個沒扣,敞開一塊白胸脯,兩個乳峰頂得很高。四奶奶對她周身上下看看,笑道:“你還是打扮成這個樣子,失敗好幾次了。”
曼麗道:“這次對於老範,我不能說是失敗,那是他自己作金子生意垮台了。二來也是你說的,你正要利用田佩芝和小徐辦交涉,不要把她擠走了。我隻好忍耐。剛才我在路上碰到她,她帶了個包袱坐著轎子。她到哪裏去?”四奶奶笑道:“你不必問,她到哪裏去,也逃不出四奶奶的手掌心。你現在給我打個電話到小徐公司裏去,叫他馬上就來。你說田佩芝已經下鄉了,就在這三四小時內,是個解決問題的機會。這電話要用你的口氣,你說我很不願意管田佩芝的事了。”
曼麗笑道:“電話我可以打。有我的好處沒有?”四奶奶道:“你還在我麵前計較這些嗎?我對你幫少了忙不成?”曼麗笑道:“到了這種時候,你就需要我這老夥計了。像田佩芝這種人,跟你學三年也出不了師。”說著,她高興地蹦蹦跳跳地打電話去了。
四奶奶到了這時,把一切的陣線,都安排妥當了。這就燃了一支煙卷,躺在沙發上看雜誌。不到一小時,那位徐經理來了。他在屋子外麵,就用很輕巧的聲音,叫著四奶奶。她並不起身,叫了一聲進來。徐經理回頭看看,然後走到屋子裏來。
四奶奶道:“坐著吧。田佩芝到歌樂山去了。你對這件事,願意擴大起來呢,還是願意私了?”徐經理在她對麵椅子上坐下,笑道:“我哪有那種癮?願意打官司。”四奶奶還是躺在睡椅上的,她抬手舉了一本雜誌看著,笑道:“我聽聽你的解決辦法。”徐經理道:“要我五十兩金子,未免太多一點。我現在交三十兩金子給四奶奶,請你轉交給田小姐,以後,我們也不必見麵了。”說著,在西服口袋裏摸索了一陣,摸出三個黃塊子來,送到四奶奶麵前。
她看都不看,眼望了書道:“你放在桌上吧,我可以和你轉交。不過這不是作生意買賣,是不是講價還價,我不負責任。”徐經理把黃金放在她身邊茶幾上,向她拱了兩拱手,笑道:“拜托四奶奶了。我實在籌不出來。”四奶奶微笑著,鼻子哼了一聲。徐經理道:“四奶奶以為我說假話?”她這才將手上的書一拋,坐了起來道:“我管你是真話是假話?這又不幹我什麽事。是你請我出來作個調入的,你不願我作調人,你怕田佩芝不會找上你公司去。”徐經理啊唷了一聲道:“這個玩不得。我還是拜托四奶奶多幫忙。”
四奶奶冷笑道:“有錢的資本家要玩女人,就不能疼財。女人把身體貢獻給你們,為的是什麽?五十兩金子你都拿不出來,你還當個什麽大公司經理。你這樣毫無彈性的條件,我沒有法子和你去接洽。你把那東西帶回去吧。你把人家帶到貴陽去,在那地方把人家甩了,手段真夠毒辣。田佩芝老早回重慶來等著你了。她一個流浪女人,拚不過你大資本家?你叫公司裏看門的,謹慎一點吧!”徐經理站著倒是呆了。遲疑了兩分鍾之後,賠笑道:“當然條件有彈性。我們講法幣吧。”
四奶奶道:“和我講法幣,你以為是我要錢?”徐經理又站在她麵前,連連兩個揖,連說失言。四奶奶道:“好吧,我和你說說看,多少你再出一點。三天之內,聽我的回信。你請便,我有事,馬上要出去。”徐經理笑道:“田小姐,這兩天不會到我公司裏去?”
四奶奶一拍胸脯道:“我既然答應和你作調人,就不會出亂子。隻要你肯再出一點錢,我一定和你解決得了。你不要在這裏囉唆,我還有別的人要接見。”徐經理笑道:“四奶奶簡直是個要人。我的事拜托你了。我還附帶一件公文,賈經理和我通過兩回電話。”
四奶奶笑道:“他希望我不要在他銀行裏繼續透支,是不是?”徐經理笑著點了兩點頭。四奶奶道:“這問題很簡單,你們銀行裏可以退票。”徐經理笑道:“假如退了票,你去質問他呢?”四奶奶搖搖頭道:“那我也不至於這樣糊塗,我沒有了存款,支票當然不能兌現。不過我私人可以和他辦交涉。他跟著我學會了跳舞,認識了好幾位美麗而摩登的小姐,而且人家都說四奶奶和他交情很好,甚至會嫁他。這樣好的交情,他一位銀行家送我幾個錢用,有什麽使不得?”徐經理笑道:“當然使得。不過他願意整筆的送你,請你不作透支。這個比期幾乎沒有把他的銀行擠垮,他們的業務,急遽地向收縮路上走……”
四奶奶一搖頭道:“我不要聽這些生意經。”徐經理笑道:“那就談本題吧。”說著掏出賽銀煙盒子來,打開,在裏麵取出了三張支票,笑道:“這裏有一百五十萬元,開了三張期票,每張五十萬。有了這個,請你不要再向他銀行裏透支了。”四奶奶笑道:“沒有那樣便宜的事,但是他送來的錢,我倒是來者不拒。拿過來吧。”說著,把三張支票,接了過來。她將日子看了看,點著頭道:“這很好,每隔五天五十萬,合計起來,是每天十萬。假如他能這樣長期地供養我,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好了,沒你什麽事了。”說著,她將那三張支票,揣進了衣袋。
徐經理倒沒想到四奶奶對姓賈的是這樣的好說話,向女主人道著謝,也就趕快地走去。他之所以要趕快走去者,就是要向賈經理去報告四奶奶妥協的好消息。其實四奶奶對誰也不妥協,對誰也可以妥協。隻要滿足了她的需要就行,她等徐經理走遠了,拍了兩手哈哈大笑。
曼麗由別的屋子裏趕到這裏來,笑道:“四奶奶什麽事這樣的高興?”四奶奶笑道:“我笑他們這些當經理的人,無論算盤打得怎樣的精,遇到了女人,那算盤子也就亂了。賈老頭兒的銀行,現在已經是搖搖欲倒,自己的地位,也就跟著搖搖欲倒,他還能夠盡他的力量,一天孝敬我十萬法幣。哈哈。”說著,她又是一陣大笑。
曼麗道:“四奶奶這樣高興,能分幾文我用嗎?”朱四奶奶在身上掏出那三張支票,掀了一張交給曼麗,笑道:“這是明日到期的一張,你到誠實銀行去取了來用。”曼麗接著支票,向懷裏衣襟上按著,頭一偏,笑問道:“都交給我用嗎?”朱四奶奶笑道:“那有什麽不可以的。有道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朝。隻要我遣兵調將的時候,你照著我的話辦就是了。”
曼麗拿著支票跳了兩跳,笑道:“今天晚上跳舞去了。我看看樓下有轎子沒有。”她推開了窗子,向窗子外一望,隻見樓下行人路上,男男女女紛紛地亂跑,她不由得驚奇地喊道:“這是怎麽回事?有警報嗎?”
朱四奶奶也走到窗子麵前來看,隻見所有來往奔走的人,臉上都帶了喜色。搖搖頭道:“這不像跑警報。”在路下正經過的兩個青年,見她們向下張望著,就抬起一隻手叫道:“日本人無條件投降了。”四奶奶還不曾問出來這是真的嗎,在這兩個青年人後麵又來了一群青年,他們有的手上拿著搪瓷臉盆,有的拿著銅茶盤子,有的拿了小孩子玩的小鼓,有的拿飯鈴,敲敲打打,瘋狂地向大街上奔去。接著劈劈啪啪的爆竹聲,由遠而近地響起來了。半空中像是海裏掀起了一陣狂潮,又像是北方大陸的冬天,突然飛起了一陣風沙,在重慶市中心區,喧嘩的人聲,一陣一陣地送了來。
曼麗執著四奶奶的手,搖撼了幾下道:“真的,我們勝利了,日本人投降了。讓我打個電話去問問報館吧。”朱四奶奶點點頭道:“大概是不會假的。但是……”她淡淡地答複了這個問題,一轉語之後,卻拖長了話音,沒有繼續說下去,曼麗究竟是年紀輕些,她跳了起來道:“真的日本人投降了,我打個電話問問去。”
四奶奶笑道:“你不要太高興,我們都過的是抗戰生活,認識的都是發國難財的人。自今以後,我們要過複員時代的生活,發國難財的人,也變了質了,我們得另交一批朋友。重慶是住不下去了。我們還得計劃一下,到南京去嗎?到上海去嗎?還是另外再找一個地方?我有點茫然了。”曼麗笑道:“你也太敏感了。憑了我們這點本領,哪裏找不到飯吃?”
四奶奶點點頭道:“這是事實,可是我不敢太樂觀。四奶奶之有今日,是重慶的環境造成的。沒有這環境,就沒有朱四奶奶,就是徐經理賈經理這一類人,也不會存在。在一個月以前,我就想到了,我正在籌備第二著棋。沒有想到勝利來得這樣的快。”曼麗笑道:“你這是杞人憂天,我打電話去了。”
四奶奶也沒有理會她,默坐著吸香煙。但聽到曼麗口裏吹著哨子,而且是《何日君再來》新歌曲的譜子。歌聲由近而遠,她下了樓了。窗子外的歡呼聲,爆竹聲,一陣跟著一陣,隻管喧鬧著,直到電燈火亮,一直沒有休息過。四奶奶是對這一切,都沒有感動,默然地坐在屋子裏。今天朱公館換了一個樣子,沒有人來打牌,也沒有人來跳舞,甚至電話也沒有人打來。她越是覺得勝利之來,男女朋友都已幻想著一個未來的繁華世界,這地方開始被冷落了。
她獨自地吃過了晚飯,繼續地呆坐在燈下想心事。她越是沉靜,那歡呼的爆竹聲,更是向她耳朵裏送來。她家兩個女傭人,都換著班由大街上逛了回來。十二點鍾,伺候她的劉嫂,進屋來向她笑道:“四奶奶,不到街上去耍?滿街是人,滿街的人都瘋了,又唱又鬧,硬是在街上跳舞咯。幾個美國兵,把一個老太婆抬起,在人堆裏擠,真是笑人。”四奶奶淡笑道:“你看到大家高興,不是今天晚上,有不少自殺的。”劉嫂道:“這是朗個說法?”四奶奶冷笑道:“你不懂。你不用管我,我睡覺去了。”說著她果然回臥室睡覺去了。
次日她睡到十二點起來,隻是在家裏看報,並沒有出門。這幢樓房,依然是冷清清的。到了下午兩點多鍾,曼麗由樓下叫了上來道:“四奶奶,我們上了當了,賈經理開的支票,兌不到錢。”她紅著臉站在女主人麵前。四奶奶望了她道:“不能吧?他是銀行的經理,開著自己銀行裏的支票,那會是空頭嗎?縱然是空頭,他本行顧全了經理的信用,也會兌現給你。”曼麗將一張支票,扔到四奶奶手上道:“你看,支票上有兩道線,是劃現。”
四奶奶接過來一看,果然有兩道線。笑道:“劃現也不要緊,就存在他銀行裏,開個戶頭,明日自己開支票去兌現,他們還能不兌現嗎?”曼麗道:“這個我也知道。可是誠實銀行今天擠滿了提現的人,和汽車站擠票子一樣,我哪裏擠得上前。是我親眼看到兩個提現的人,由營業部裏麵罵了出來,說是他們賈經理躲起來了。並有人說,他們銀行,已停止交換。可能明後天他們就關門,這劃現的支票,還有希望嗎?”
四奶奶聽到這話,立刻臉上變了色,呆了眼神道:“那我的打擊不小。難道昨天放爆竹,今天他就完了嗎?讓我去打電話問問。”說著,她匆忙地就奔向了電話室。曼麗也不知道她和賈經理有什麽來往帳。但自昨晚上得了日本投降的消息以後,她的興味索然,那是事實,這的確會是有了重大的打擊。就靜坐小客室裏,冷眼看四奶奶的變化。
她約莫是打過了半小時的電話,拍了兩手走到小客室裏來,跳了腳道:“大家都完了。”曼麗道:“我們勝利了,怎麽會是完了呢?”四奶奶一頓腳道:“唉!你有所不知。我積攢的幾個錢,都投資在商業上,現在都給昨天晚上的爆竹炸完了。……第一,我住的這所房子,不值錢了。下江人都回家了,誰要?第二,我投資在百貨上麵,有上千萬,馬上上海的貨要來了,我的東西要大垮。第三,我又和幾個朋友投資在建築材料上。重慶人必定走去大半,誰還建築房子呀。第四,我還有幾包棉紗,馬上湖北的棉紗一來,我又完了。我如此,好些作投機生意的人也如此。我告訴你幾個不幸人的消息,萬利銀行的何經理,在醫院裏休養著中風的毛病,已經有了轉機了,昨天晚上,聽說日本投降,又昏了過去。誠實銀行老賈,今早溜了。”
曼麗道:“我聽到範寶華說,他銀行裏的錢,是讓黃金儲蓄券凍結了。勝利以後,儲蓄券絕對可以兌到黃金,他也不至於完全失敗。”四奶奶道:“他和我走的是一條路,投資在地產和建築材料上。你看這不會完嗎?小徐作的是進口生意,不用提,從今以後,一切貨物都看跌,他還是賣不賣呢?我打了幾個電話,越聽越不是路,我都不敢再向下打電話了。”
曼麗道:“田佩芝給你打過電話沒有?她也應該打聽打聽勝利的消息吧?”四奶奶笑道:“對了,我還忘記告訴你這個不幸人的消息。洪五告訴我,昨晚上歌樂山幾個闊人家裏,開慶祝勝利大會,有吃有喝有唱有舞,另外還有賭。田佩芝一夜唆哈,輸了五十萬元。她在我這裏隻拿三十萬元去,結果,她輸光了,還差二十萬元,她怎麽會在歌樂山住得下去?聽到日本人投降的消息,她應該回重慶了。曼麗,你不要和她爭吵了,她不會在我這裏再住下去的。”
曼麗道:“那為什麽?她有了出路了嗎?”朱四奶奶笑道:“她難道不怕她的丈夫來找她嗎?我都完了,她怎能還來依靠我,就是你,也應當再去想新路線,那些能在我這裏花錢的人,有辦法的趕快要回老家,沒有辦法的人,在重慶,也住不下去了。”說著,她微微地歎了口氣,向睡椅上倒了下去。
曼麗看到她這樣無精打采的神氣,也就不便再向她追問那五十萬元的支票,應當怎樣的兌現了。這日本人宣告投降的第二日,重慶整個市場,還在興奮中。朱四奶奶這所洋樓,還是沒有人來光顧。曼麗在這裏自也感到無聊,她打開樓窗戶向外望著,見來往的人,彼此相逢,都道著恭喜恭喜,像過年一樣,這很有點興趣。正在看著呢,見大路上一棵樹下,有三個人在那裏徘徊。乃是兩男一女。有個男子穿了深灰布的中山服,光著大圓頭,就是範寶華的朋友李步祥。
她就跑下樓去,迎到他們麵前。李步祥先抱了拳頭道:“東方小姐,恭喜恭喜。”曼麗道:“恭喜什麽?”李步祥道:“呀!全城人都在恭喜,你不知道?”曼麗道:“我知道。日本投降了,我們可以回老家了。可是,我的盤纏錢還不知道出在哪裏呢。”李步祥不由得皺了眉道:“正是這樣。四奶奶在家嗎?”曼麗道:“她在家,但是今天不大高興,你們找她有事嗎?”李步祥指著一位一身青布短衣服的男子道:“這是魏端本先生。”又指著一個中年婦人道:“這是陶伯笙太太。我們受魏先生的托,要來和田佩芝小姐談談。現在勝利了,大家可不可以團圓?就是憑她最後一句話。”
曼麗向魏端本周身上下看看,微笑了一笑,點點頭道:“這也是應當的。不過,她到歌樂山去了。也許她今天晚上會回來。昨晚上慶祝勝利她又賭輸了,你們找她談話可不是機會。”魏端本道:“她還是這樣的好賭?”曼麗道:“對了,你若有錢供給她的賭本,你就找她回去。我還告訴你。她和我共同爭奪一個姓範的,她把姓範的最後一筆資本偷了去了,結果,又讓別人拿去了。姓範的也要和她算帳。還有,她又正在和一個姓徐的辦交涉,要控告人家誘奸,你預備和她保鏢的話,她正沒有著落,首先就要把你卷入旋渦了。我忠告你一句,這樣的女人,你放棄了她吧。”
魏端本聽到曼麗這些話,把臉氣紫了,也不理她,回轉臉來,向陶太太道:“回去吧,行了,我已經得到最後的答複了。”說著,他首先回轉身來,向原來的路走回去。陶李二人也在後麵跟著走回去。
魏端本兩個小孩,是托冷酒店裏的夥計代看著的,他們正在屋簷下玩,一個人手上拿了兩塊糖。魏端本道:“誰給你們糖吃。”娟娟道:“陶伯伯給的。”魏端本道:“哪個陶伯伯?”娟娟道:“隔壁的陶伯伯。”魏端本道:“他回來了?我看看他去。”娟娟道:“他在我們屋子裏躺著呢。”魏端本聽說,扯了兩個孩子,就向屋子裏走。
進房門之後,他嚇了一跳。一個男子,穿了件發黑的襯衫,已看不出原來是白是灰的本色,下麵淡黃短褲衩,像兩塊抹布。赤了雙腳,滿腮胡茬子,夾了半截煙卷,坐在床沿上吸。正是陶伯笙。叫了聲陶兄。他站起來握著手,什麽話沒說,隻管搖撼著,最後,他落下眼淚來了。
魏端本道:“你怎麽弄到這種狼狽的樣子,比我還慘啦。”陶伯笙鬆了握著的手,丟了那半截煙頭,將襯衫揉著眼睛,搖搖頭道:“一言難盡。你們是想發黃金財,我是想發烏金財。奔到西康,販了一批煙土回來,在路上全給人搶了。我流落著徒步走回重慶。到了五十公裏以內,我實在不好意思回來了,就在疏散下鄉的同鄉幫裏,東混西混,一直混到現在。昨天晚上爆竹響了,同鄉們勸我回家,該預備回老家了。可是到了自己門口,我不好意思去見我太太了。等你回來,給我疏通疏通。”
魏端本道:“用不著疏通,你太太是晝夜盼望你回來的。她隨後就到,我去請她來。”陶伯笙連說著不,但是魏端本並沒有理會,已經走出去了。
正好陶太太和李步祥已經走到冷酒店門口,他向他們招了兩招手道:“我家裏來坐坐,我介紹一位朋友和你們見見。”陶太太信以為真,含了笑容,走進他的屋子。
陶伯笙原是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看到了自己的太太,突然地站起來,抖顫著聲音道:“我……我……我回來了。”隻說了這句,伏在方桌子上,放聲大哭,陶太太也是一句話沒說,哇的一聲哭了。
這把魏李也都呆住了,彼此相望著,不知道用什麽話去安慰他們才好。還是陶太太先止住了哭,她道:“好了,回來就好了,有話慢慢地說吧。你在這裏稍微坐一會,我馬上就來。”說著,她扭身就走了。陶伯笙伏在桌上,把兩隻手枕了頭,始終不肯抬起頭來。
果然,不到十分鍾,陶太太又來了。她提著一個包袱,放在桌上,她悄悄地打了開來,包袱裏麵是一件襯衫,一條短褲,一套西服,一雙皮鞋和襪子,衣服上還放了一疊鈔票。她用著和悅的顏色向他道:“你和魏先生李先生去洗個澡,理理發,我給魏先生帶這兩個孩子。”陶伯笙已是抬起頭來向太太望著了。這就站起來,向太太拱了手道:“你太賢良了,讓我說什麽是好呢?我現在覺悟了,和你一塊兒去擺紙煙攤子吧。”說著,他不覺是頸脖子歪著,跟著也就流下眼淚來。
陶太太這回不哭了,正了顏色道:“盡管傷心幹什麽?無論什麽人作事業有個成功,就有個失敗。昨晚上爆竹一響,傾家**產的人就多了,也不見得有什麽人哭。抗戰勝利了,我們把抗戰生活丟到一邊,正好重新作人。你既肯和我一路去擺紙煙攤子,那就好極了。去洗澡吧。換得幹幹淨淨的回家,我預備下一壺酒和你接風,二來慶祝勝利。我請李先生魏先生也吃頓便飯。”
李步祥拍了手道:“陶先生你太太待你太好了,那還有什麽話說,我們就照著你太太的意思去辦吧。”魏端本點點頭道:“把我的家庭對照一下,陶太太是太好了,那我們就是這樣辦。我奉陪你一下午。”
陶伯笙對魏先生這個破落的家庭看了一看,點了頭道:“我和魏太太,都是受著唆哈的害,從今以後,我絕對戒賭了。太太,我給你鞠個躬,我道歉。”說著,真的對了太太深深地彎著腰下去。嚇得陶太太喲了一聲,立刻避了開去,然而她卻破涕為笑了。
李魏二人在陶太太一笑中,陪了陶伯笙上洗澡堂,兩小時以後,他是煥然一新的出來了。重慶的澡堂,有個特別的設置,另在普通座外,設有家庭間。家庭間的布置,大致是像旅館,預備人家夫妻子女來洗澡。當然來洗澡的客人,並不用檢查身份證。不是夫妻,你雙雙地走進家庭間去,也不會受到阻礙。開澡堂的人,目的不就是在賺錢嗎?
陶伯笙三個男子,自是洗的普通座,他們洗完了澡出來,經過到家庭間去的一條巷子門口,陶伯笙站著望了一望,笑道:“在重慶多年,我還沒有嚐過這家庭的滋味,改天陪太太來洗個澡了。”正說著,由這巷子裏出來了一男一女,男的是筆挺的西服,女子穿件花綢長衫,蓬著燙發,卻是魏太太田佩芝小姐。這三個男子,都像讓電觸了一樣,嚇得呆站了動不得。魏太太卻是低了頭,搶著步子走出去了。
魏端本在呆定的兩分鍾後,他醒悟過來了,丟開了陶李二人,跑著追到大門口去。門口正停了一部小座車,西服男子先上車,魏太太也正跟著要上車去。魏端本大喝一聲:“站住。”魏太太扭過身來,紅著臉道:“你要怎麽樣?你幹涉不了我的行動。”魏端本板了臉道:“你怎麽落得這樣的下流?”說到這裏,那坐汽車的人,看著不妙,已開著車子走了,留下了田佩芝在人行路上。
她瞪了眼道:“你怎麽開口傷人?你知道你在法律上沒有法子可以幹涉我嗎?”魏端本道:“我不幹涉你,更不望你回到我那裏去。我們抗戰勝利了,大家都要作個東歸之計。你為什麽還是這樣沉迷不醒?你是個受過教育的女子呀?洗澡堂的家庭間,你也來!唉!我說你什麽是好!”
魏太太道:“我有什麽不能來?我現在是拜金主義。我在歌樂山輸了一百多萬,誰給我還賭賬?”陶李二人也跟著追出來了。陶伯笙聽她這樣答複,也是心中一跳。望了她道:“田小姐,你不能再賭錢了,這是一條害人的路呀!世上有多少人靠賭發過財的?”
魏太太將身一扭,憤恨著道:“我出賣我的靈魂,你們不要管。”說著,很快地走了。她聽到身後有人在歎息著說:“她的書算白念了。把身體換了錢去賭博,這和打嗎啡針還不如呀!”她隻當沒有聽到,徑直地就奔向朱四奶奶公館。
她到了大門口,見門是虛掩的,就推門而入。這已是天色昏黑,滿屋燈火的時候了。她見樓下客室裏,燈火亮著,屋子裏有一縷煙飄出了門外,就伸著頭向裏麵看了一看。立刻有人笑道:“哈哈!我到底把你等著了。”
說話的是範寶華,他架腿坐在沙發上,突然地站了起來。他將手指上夾的半截煙卷,向痰盂裏一扔,搶向前,抓了她的手臂道:“你把我的黃金儲蓄券都偷走了。你好狠的心?”說著,把她向客室中間一拖。
魏太太幾乎摔倒在地,身子晃了幾晃,勉強站定,紅了臉道:“你的錢是洪五拿去了,他沒有交還給你嗎?”範寶華道:“他作酒精生意,作五金生意,虧空得連鋪蓋都要賣掉了。黃金儲蓄券到了他手上,他會還我?我在重慶和歌樂山兩處找你兩三天了。你現在打算怎麽辦?”魏太太道:“我有什麽辦法呢?你不是願意走嗎?”範寶華哈哈笑道:“你這條苦肉計,現在不靈了。我要我的錢。我知道你現在又靠上了一個坐汽車的,你有錢。你若不還我錢,我和你拚了。”說著,他將兩隻短襯衫外麵露的手臂,環抱在胸前,斜了身子站定,對她望著,兩隻眼睛,瞪得像荔枝一樣的圓。
魏太太有點害怕,而朱家的傭人,恰是一個也不見,沒有人來解圍。她紅著臉一個字沒說出,隻聽樓梯一陣亂響,回頭看時,宋玉生穿了一件灰綢長衫,拖了好幾片髒漬,光了兩隻腳,跌跌撞撞向外跑,在這門口,就摔了跤,爬起來又要跑,範寶華搶向前問道:“小宋,什麽事?”他指樓上道:“不、不、不好,四奶奶不好。”說著,還是跑出去了。
範寶華聽說,首先一個向樓上走,靜悄悄地,不見一個人,自言自語地道:“怎麽全不在家?”樓上的屋子,有的亮了電燈,有的黑著,四奶奶屋子,電燈是亮的,門開著,門口落了一隻男人的鞋子,好像是宋玉生的。他叫了一聲四奶奶,也不見答應。他到了門口,伸頭向裏一看,四奶奶倒在**,人半截身子在**,半截身子在床下,滿床單子是血漬。他嚇得身子一哆嗦,一聲哎呀怪叫。
魏太太繼續走過來,一看之下,也慌了,她竟忘了範寶華剛才和她吵罵,抓了他的手道:“這這這……”範寶華道:“這是是非之地,片刻耽擱不得,怪不得她全家都逃跑了。我可不能吃這人命官司。”他撒開了魏太太的手,首先向樓下跑。到了客室裏,把放下的一件西服上裝夾在肋下就走。
魏太太跟著跑下樓來時,姓範的已走遠了。她也不敢耽誤,立刻出門,兩隻腳就像沒有了骨頭一樣,一跛一拐,出得門來,就摔了兩跤,但是掙紮著還是向前來。她已沒有了考慮,知道去歌樂山的公共汽車,還有一班,徑直地就奔向了汽車站。
範寶華的意思,竟是和她不謀而合,也正在票房門口人堆裏擠著。魏太太想著:現在是該和他同患難了,還是屈就一點吧。於是輕輕地走向前,低聲叫了一聲老範。範寶華回頭看到了她,心裏就亂跳了一陣,低聲答道:“為什麽還要走到一處?你自便吧。”他在人叢裏鑽,扭身就走。他想著,已經是晚上了,自己家裏,不見得還有討債的光顧,回家去看看吳嫂也好。自從離家以後,始終還沒有通到消息呢!
他一口氣跑回家去,見大門是緊緊地關著,由門裏向裏麵張望,裏麵黑洞洞的,伸手摸摸門環,上麵插了一把鎖,門竟是倒鎖著的了。他暗暗叫了一聲奇怪,隻管在門外徘徊著。這是上海式的弄堂建築,門外是弄堂,他低頭出了一會神,弄堂口上,有人叫道:“範先生回來了。你們的鑰匙,吳嫂交給我了。”這是弄堂口上小紙煙店的老板,他已伸著手把鑰匙交過來。
範寶華道著謝,開了大門進家,由樓下扭著了電燈上樓,所有的房屋,除了剩下幾件粗糙的桌子板凳,就是滿地的碎紙爛布片。到廚房裏看看,連鍋罐都沒有了。他冷笑著自言自語地道:“總算還好,沒有把電燈泡取走。要不然,東西空了,看都看不見呢。”他歎了幾口氣,自關上大門,在樓板上撿起幾張大報紙,又找了幾塊破布,重疊地鋪著,熄了電燈,躺下就睡。
他當然是睡不著,直想到隔壁人家鍾敲過兩點,算得了個主意,明天一大早,找川資去。有了錢,趕快就走。重慶是連什麽留戀的都沒有了。他在樓板上迷糊了一會。
天亮爬了起來,抽出口袋裏的手絹,在冷水缸洗了把臉,就走向大梁子百貨市場。百貨行裏的熟人很多,也許可以想點辦法吧?他是想對了的,走到那所大空房子裏,在第一重院落裏,就看到李步祥和魏端本兩人,將三大簍子百貨,陸續取去,在鋪席子的地攤上擺著。魏端本已明白了許多,隻向他點了點頭。李步祥搶向前握了他的手道:“好極了,你來了,我們到對麵百齡餐廳裏談談去。魏先生,你多照應點,我就來。”說著向魏端本拱拱手,將老範引到對過茶館子裏去,找了一副座頭坐下喝茶。
範寶華道:“你怎麽和姓魏的在一處?”他道:“他反正沒事。我邀了他幫忙,把所有的存貨,搶著賣出去,好弄幾個川資。我什麽都完了,就剩攤子上這些手絹牙膏襪子了。”範寶華拍了身上的西服道:“你比我好得多,我就剩身上的了。”李步祥還沒有答他的話,他的肩上卻讓一隻手輕輕拍著,同時,還有一陣香氣。他回頭看時,卻是袁三小姐。
她穿了件藍綢白花點子長衫,滿臉脂粉,紅指甲的白手,提著一隻玻璃皮包。範寶華突然站起來道:“幸會幸會!請坐下喝茶吃點心。”袁三紅嘴唇一噘,露了白牙笑道:“我比你著急多了。範老板,還有心喝茶嗎?”說著,她打開皮包來,取出一張支票,放到他麵前,笑道:“我們交情一場,五十萬元,小意思,我找你兩天,居然找到了,你就看我這點心吧。”
老範和她握著手道:“你知道我的境遇?”她眉毛一揚道:“袁三幹什麽的?我也不能再亂混了,馬上也要離開重慶。”說著,向李步祥笑道:“李老板,你還能給我找一支三花牌口紅嗎?”李步祥道:“有的是,我送你一支。”袁三一抬手,將手絹揮了一揮,笑道:“不錯,你還念舊交。我忠告你一句話,別作遊擊商人了。”說著,扭起身走了。李範二人,倒是呆了一呆。
範寶華喝了一碗茶,吃了幾塊點心,也無心多坐,揣著支票走了。李步祥會了茶東,再到百貨市場,和魏端本同擺攤子,把剛才的事告訴了他,他歎口氣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隻有那位田佩芝是不回頭的。”李步祥歎口氣道:“你還想她呢?你聽我的話,死心塌地,作點小生意,混幾個川資回老家吧!抗戰入川,勝利回不了家,那才是笑話呢。”魏端本歎著氣,隻是搖頭。不過他倒是聽李步祥的話,每日都起早幫著他來賣僅有的幾簍存貨。分得幾個利潤,下午就去販兩百份晚報叫賣。
一個星期後,李步祥的存貨賣光了,白天改為作搬運小工,專替回家的下江人搬行李,手邊居然混得幾十萬元,而且認識了一個木船複員公司的經理,分給了他兩張木船票,可以直航南京。
在木船開行的這天,他高高興興,挑著兩個包,帶著兩個孩子向碼頭上走。經過一家旅館門口,見他離開了的妻子,又和一個男子向裏走。聽到她笑道:“昨晚上輸了六七十萬,你今天要幫我的忙,讓我翻本啦。”
小娟娟跟在魏端本身邊,叫起來道:“爸爸,那不是媽嗎?”他搖搖手道:“不是,那是摩登太太。我們坐船到南京去找你媽媽,她到了南京去了。”小渝兒左手牽了爸爸,右手指著旅館門道:“那是媽媽,媽媽進去了。”魏端本連說不是,牽著兒子,兒子牽著姊姊,向停泊木船的碼頭上走。他們就這樣複員了。別了那可以取得大批黃金的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