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了屋子裏,將小扇子收起,把扇子頭比了嘴唇,先向人笑了一笑。唇膏塗得很濃的嘴唇裏,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那也是很嫵媚的,範寶華也笑了。她問道:“你兩人像演戲一樣,同時歎著氣,有什麽不如意的事?”李步祥猜著,老範一定會在她麵前說出一套失敗生意經來的。然而他沒有說,他繼續地歎了口氣道:“重慶市上,找女傭人真不簡單。能用的,全是粗手粗腳,什麽也不懂,要找個合適的人,要像文王訪賢似的去訪。你不在家,什麽事沒有人管。你在家裏,又沒有人侍候你,這個局麵老拖下去,家裏是個無政府狀態,我怎樣不唉聲歎氣呢?”

曼麗笑道:“就為的是這個,那沒有關係,你別看我是一位小姐,家庭裏洗衣作飯,任何部門的事,我都可以做。今天下午,買菜也是來不及了,我們去吃個小館吧。”範寶華道:“好的好的,我陪你去,你先去休息休息。”

曼麗提了皮包上的帶子,態度好像是很自在的,將皮包搖晃著,向樓上走去。走了幾步,她又回轉身來,笑問道:“大街上有了西瓜,你看見沒有?重慶,有西瓜,還是這兩年的事。現在的西瓜,居然培養得很好。”範寶華道:“好的,我馬上去買兩個來,先放在水缸裏泡上。在重慶吃西瓜,還是有點兒缺憾,想找冰凍的西瓜是沒有的。”說著,他打開桌子抽屜,取了一把鈔票在手,就向大門外走。

李步祥跟了出來,笑道:“老範,你滿肚子愁雲慘霧,見著東方小姐就全沒有了。”他笑道:“你怎麽這樣糊塗,在新交的女友麵前,誰不是盡量的擺闊?我們向人家哭窮,人家會幫助我們一萬八千嗎?”李步祥道:“幫助的事,當然是不會有。手頭上分明很緊,反而表示滿不在乎,那不能取得人家的諒解呀。人家要花錢,你可要咬著牙齒供給。”範寶華和他走著路,不由得站住了腳,向他笑道:“你看她長得是多麽美?在她的態度上,在她的言談上,沒有一樣不是八十分以上的,我隻要有錢,我是願意給她花,反正是不得了的,花幾個錢,落一個享受痛快,有什麽不幹?不得了,也無非把我弄成光杆,像我逃難到重慶來時的情形一樣。我還能再慘下去嗎?”他這樣一說,李步祥倒沒有什麽可說的了,隻是呆呆地跟著。

二人買好了瓜走回來,一會兒工夫,東方小姐笑嘻嘻地走了來,挨了範寶華坐著,伸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老範,我們到郊外去玩玩,好不好?”他笑道:“剛才你還說吃小館子,這個時候怎麽又要到郊外去呢?”曼麗笑道:“不但是郊外,還要過江。今天晚上南山新村一個朋友家裏有跳舞會,我們應當去參加這個跳舞會。”

範寶華笑道:“城裏新開了好幾處舞場,要跳舞很便利的,何必要涉水登山,跑到南山新村去呢?”曼麗笑道:“要跳舞,就痛痛快快狂跳一夜,什麽都不要顧忌。在城裏跳舞,過了十二點鍾就差勁了,舞場裏慢慢的人少下來,就是人家家裏,到了兩點鍾,也不能維持了。我覺得那最是差勁,倒不如早點回家去的好。”說著,伸手摸著範寶華的頭發,像是將梳子梳理著似的,由前門頂一直摸到後腦勺下邊去。

這個手法,看起來是很普通的,可是這效果非常的靈驗,在摸過幾下之後,範寶華就軟化了。他點了頭笑道:“好的,我就陪你到南山新村去玩一晚上。老李,你也跟我到南山去好不好?”他說著話,偏過頭來向李步祥望著。他喲了一聲,抬起手來**了和尚頭,笑道:“我沒有那資格,我沒有那資格。”說著,拿了搭在椅子背上的衣服,起身就要走。

範寶華笑道:“你不去就不去吧,我也不能拉了你走,你還有什麽事和我商量的沒有?”他站在屋子中間呆子一呆,因道:“我當然有話和你商量,可是也不是急在今日一天的事情,明天上午,你由南岸回來,我再來找你吧。”說著,他向外走了幾步,複又回轉身來,手**著頭道:“還是,我說出來吧。我在萬利銀行,也抵押了五兩。我知道你上過那何經理的當。不過他自己也在金磚上栽了個跟頭。為了挽救信譽起見,最近營業作得好些了,而且拿黃金儲蓄券押給他們,又不是存款,所以我倒放心做了。現在我又有一點嘀咕了,我五兩金子,隻押了十萬元,太便宜了。他們可能是吸收大批小股黃金儲蓄券抵押,再向別家同業套了更多的頭寸。”範寶華笑道:“最好是你到萬利銀行去看看。”笑時,他隻管歪了嘴角。

李步祥一看範家牆上的掛鍾,還不到三點三刻。這個時候,銀行還不會下班,可以趕去看看。於是也不和範寶華再談什麽,徑直地就奔萬利銀行。

這家銀行,還是像前兩個月一樣,開著大門,櫃台前麵,並沒有一個顧客。便是櫃台裏的那些職員,也是各人坐在桌子邊,看報吸煙。李步祥走到櫃台邊,還設有開口,一個銀行職員,就笑盈盈地迎著道:“鍾點已過,請你明天來吧。”李步祥道:“鍾點已過,你們怎麽還開著門呢?而且,我也不是來提款的。”那職員紅了臉道:“本來是鍾點已過。管門的勤務有事出去了,所以還沒有關門。”李步祥心裏有三個字要說出來:不像話,但是忍回去了。點點頭道:“那也好,我明天來吧。說起來,各位也許知道這個人,就是範寶華先生,他托我來問兩句話,他和你們有來往的,後來中斷了。現在還想和你們作點來往,先讓我來見見何經理的。”他也隻說到這裏,說完了,扭轉身軀就向外走。

剛出門不到幾步,後麵有個人追了上來,拖住了他的衣服道:“我們何經理請你回去說話呢。”李步祥轉身來問道:“你們經理找我說話?我不大認識呀。”那人道:“是我們經理請你,那不會錯的。”說著,他攔住了去路。李步祥心裏想著:這是他們拉存款的吧?於是帶了三分笑容,回到萬利銀行來。

這就看到一個穿夏威夷襯衫的人,滿臉紅光,一溜歪斜地走出來。看到李步祥,遠遠地抬起手來招了幾招,張著口笑道:“李老板,我認識你的,請來經理室坐坐。下了班了,我沒事。”李步祥迎向前去,他又和他深深地一彎腰,緊緊地一握手。在這樣客氣的情形下,也就陪著他進了經理室。那寫字台上應放在麵前的算盤印色盒,卻遠遠的放在桌子犄角上。代替了經理用的法寶,乃是一隻酒瓶和一份杯筷。另外兩碟子冷葷,一碟油炸花生米。何經理笑道:“李老板喝兩盅嗎?”他道:“不客氣,我不會這個。”說著,就在旁邊坐著。

何經理站在桌子角上,就端起酒杯子來,仰著脖子喝了一口,然後放下杯子,在桌上一按道:“這年月怎能夠不會這個,有道是一醉解千愁。”說著,他也和李步祥並排坐著,先放下幾分笑容來。點了個頭道:“範寶華先生,我們是很好的朋友,現在怎麽樣?很好吧?”李步祥道:“他很好。新近作了幾筆生意,全都賺了錢。”

何經理道:“他沒有受黃金變卦的影響?”李步祥很肯定地答道:“沒有!他老早就趁了五萬官價的時候,完全脫手了。”何經理唉了一聲道:“他是福人。他還記得我這老朋友?”李步祥道:“怎能不記得呢?你們共過長期的來往呀。他今天若不是到南岸去跳舞,就要來看何經理了。因為來不及分身,所以讓我來看看何經理在行裏沒有?”

何經理拍了手道:“我知道這件事,在南山新村朱科長家裏有個聚會。去的人大概不少吧!倒黴的人,我原來沒有打算去。既是範先生去了,我也去。有話回頭我們和範先生當麵說。李先生還是來喝兩盅。酒有的是,我再和你添一點菜。喝!”說著,拿起酒瓶子來,嘴對了嘴,咕嘟了幾口。然後放下瓶子,在桌上按了一按,同時身子搖晃了幾下。他笑道:“不要緊。做生意買賣,今日逆風,明日順風,乃是常事。”他說著話,自己疏了神,把酒瓶當了欄杆使勁地扶著,身子向後一仰,酒瓶自然是跟了人完全向後倒去。李步祥趕快站起來,伸手將他扶著。

他笑道:“你以為我醉了,我根本不知道什麽叫醉。我酒醉還心裏明呢。上次那批期貨,他們逼得我好苦。我隻搬著幾塊金磚看了一看。又送走了。這次我做押款,不是自己的本錢……”那位助手金襄理在外麵屋子裏,正是躲了他撒酒瘋,聽到這話,趕快跑了進來,笑道:“經理,你休息休息吧。李先生,你明天再請過來吧。”李步祥看這樣子,也是不能向下談,匆匆地走了。

何經理抓著金襄理的手,瞪了眼道:“你看我們銀行的業務,到了什麽樣子,這個時候,我們還不該廣結廣交嗎?為什麽你把這個姓李的轟走。南岸朱科長家裏,今天開跳舞會,我一定要去。我到那裏可以遇到一些有辦法的人。”金襄理道:“我們也並不攔著你去,你暫時休息一會,想想拿什麽言語去向人家求助,那不也是很好的事嗎?”

何經理這才放了他的手,站著出了一會神,點點頭道:“那也對。把酒瓶子收了過去,讓我想想。”他於是歪斜了向那長的藤椅子上一倒,坐下去閉了眼睛養神。這萬利銀行裏,自金襄理以下,都是巴不得安靜一下的,大家悄悄地,離開了經理室。

何先生定下神去,想著怎樣可以再找著有錢的人幫忙。緩緩地想著,緩緩地就迷糊過去了。他醒來時,經理室就電燈通明了。他看看牆壁上的掛鍾,已經是九點鍾了。他跳了起來道:“我該過江去了。”說著,連喊打洗臉水來。留在銀行裏的工友,趕快給他伺候完了茶水。

何經理手裏提著一件西裝上身,就舟車趕程,奔上南山。由南岸海棠溪到南山新村,乃是坐轎子的路程,老遠地看到許多燈火上下,正是列在一片橫空,那正是南山新村。將近了那些列若星點的燈火,在黑暗的半空裏,傳來一種悠揚的音樂聲。會跳舞的人,就知道這是什麽曲子。

何經理告訴轎夫,直奔音樂響處,鄉村裏雖沒有電燈,一帶玻璃窗,透出雪亮的光影。在光影中,於一幢西式樓房下了轎子,就聽到屋子裏傳出一片鼓掌聲。他走進門去,就見門廊裏掛了兩盞草帽罩子煤油燈。在勝利的前夕,煤油依然是奢侈品。隻看這兩盞燈,就知道主人是盛大的招待。由門廊轉到客室裏,地板鋪的大通間,已擠滿了男女。屋頂上懸下兩盞大汽油燈,光如白晝。客室麵山的一排窗戶,全已洞開,燈光反映著,可以看到外麵花木扶疏。晚風由花木縫裏吹過來,這倒像個露天舞場。這大客室隻有三麵牆上,掛著大幅的中西畫,屋子裏一切家具移開,作為男女周旋之地了。屋角上掛著聲音放大器,傳出了留聲機裏的音樂唱片聲。在音樂聲中,舞伴們男女成對在推磨,正舞到酣處。

何經理站在舞伴圈子外看了一看,有不少熟人,而最為同調的,就是其中有兩個男賓,都是這回黃金變卦以後,形情大壞的人。這時,他們並沒有記得黃金生意虧下了多少錢,更不會想到借了債的是應該怎樣的交代了。立刻心裏想著:那也好,大家把那事忘了吧。舞場是不能馬上加入的了,在麵山的窗戶中間,有兩扇紗門,可以看到那裏一片草地,設下了許多藤椅和茶幾,不舞的人,正在乘涼。

何經理拉開紗門,走到那裏去。有兩個人起身向前來相迎,笑說:“歡迎歡迎。”這兩人一個是主人朱科長,另一個卻是想不到的角色,乃是誠實銀行賈經理。這就不免和他握了手,連搖撼著幾下道:“這是奇跡,老兄也加入了我們這種麻醉集團。”他倒是很淡然,笑道:“我們也應該輕鬆輕鬆。”說著,拉了何經理的手,走到一邊的藤椅子上,並沒坐下。

何先生首先一句問著:“近來怎麽樣?”賈經理將手拍了椅靠道:“到這裏來是找娛樂的,不要問。”何經理正想問第二句話時,主人兩個女仆同時走來。一個是將一杯涼的**茶,放在茶幾上,一個是將搪瓷盤子,托著一大盤新鮮水果,低聲道:“請隨便用一點。”他隨便取了兩個大桃子在手,心裏想著:這裏一切還是不問米價的。這個念頭未完,舞廳裏音樂停止,大群男女來到草地。範寶華和一位摩登女郎,也一同走了出來。

第十三回歡場驚變

何經理根據了過去的經驗,覺得範寶華是一個會作生意的人,而會作生意的人,凡事得其機先,是不會失敗的。那麽,這次黃金變卦,他可能就不受到影響。李步祥說他最近作了兩筆生意又發了財,那可能是事實。這時見到了他,於是老早地迎上前去,向他握著手道:“久違久違,一向都好?”範寶華記起他從前騙取自己金子的事,這就不由得怒向心起,也就向他握了手笑道:“實在是久違,什麽時候,由成都回來的呢!”何經理說著早已回來了,和他同到空場藤椅子上坐著。範寶華就給他介紹著東方小姐。

何經理對這個名字,相當的耳熟,心裏立刻想著:範老板的確是有辦法,要不,怎麽會認識這有名的交際花。便笑道:“範先生財運很好吧?”範寶華笑道:“托福托福。我作生意,和別人的觀感,有些不同。我是多中取利,等於上海跑交易所的人搶帽子。搶到了一點利益就放手。”

何經理和他椅子挨椅子地坐著,歪過身子來,向他低聲道:“這個辦法,最適於今日的重慶市場。因為戰事急轉直下的關係,可能周年半載,日本人就要垮台。甚至有人說,日本還會向盟軍投降。你想,若有這個日子來到,什麽貨還能在手上停留得住,決不是以前的情形,越不賣越賺錢了。今天下午看準了明天要漲個小二成,甚至小一成,今天買進,明天立刻就賣出。這樣,資金不會凍結,而且周轉也非常的靈便。”

他說著好像是很有辦法,很誠懇。但那東方小姐,又坐在範先生的下手,正遞了一支煙給範先生,又擦著火柴給他點煙。範先生現在對東方小姐,是唯命是聽的。已偏過身子去就著東方小姐送來的火,偏是在露天擦火柴,受著晚風的壓迫,接連地擦了幾根都沒有擦著。範寶華隻管接受東方小姐的好意,就沒有理會到何經理和他談的生意經。

他把那支煙吸著了,何經理的話也就說完了。他究竟說的是一篇什麽理論,他完全沒有聽到。何經理也看出他三分冷淡的意思,一方麵感到沒趣味,一方麵也不知要拿什麽手腕來和範寶華拉攏交情。正在猶豫著,卻聽到有一位女子的聲音叫道:“老賈呀,你還是坐在這裏嗎?”賈經理在對麵椅子上站了起來,笑道:“我在這裏等著你呢。你的手氣如何?”

何經理不用回頭去看,聽這聲音,就知道是朱四奶奶。因為她的國語雖然說得不壞,可是她的語尾,常是帶著強烈的南音。如“拉”字“得”字之類,聽著就非常的不自然。何經理在重慶這多年,花天酒地,很是熟悉,對於朱四奶奶這路人物,也就有淺薄的交誼。他現在是到處拉攏交情的時候,就不能不站起來打招呼。於是向前和她笑道:“四奶奶,好久不見,一向都好?”

範寶華聽到,心裏想著:這小子見人就問好,難道所有的熟人,都害過一場病嗎?朱四奶奶笑著扭了身子像風擺柳似的,迎向前和他握著手道:“喲!何經理,你這個忙人,也有工夫到這裏來玩玩。”何經理笑道:“整日地緊張,太沒有意思,也該輕鬆輕鬆。我來的時候,沒有看到四奶奶。”她道:“這裏有用手的娛樂,也有用腳的娛樂,我是用手去了,屋子裏有一場撲克,我加入了那個團體。”何經理道:“那麽,怎樣又不終場而退呢?”四奶奶道:“我們這位好朋友賈經理,他初學的跳舞,自己膽怯,不敢和別人合作。我若不來,他就在這裏幹耗著。我就來陪他轉兩個圈子。”何經理笑道:“不成問題。賈經理這幾步舞,是跟著四奶奶學來的?”賈經理正走了過來,這就笑道:“我也就是你那話,整日的緊張,也該輕鬆輕鬆呀。”兩位經理站在當麵互相一握手,哈哈大笑。

就在這時,音樂片子在那舞廳裏又響起來了。在空場裏乘涼的人,紛紛走進舞廳。朱四奶奶道:“老賈,我們也加入吧。”他連說著好好,就跟著四奶奶進舞廳了。何經理坐在草地上,周圍隻有兩三個生人,而主人也不在,他頗嫌著悵惘。椅子旁的茶幾上,擺著現成的紙煙和冷**茶,他吸吸煙,又喝喝茶,頗覺著無聊。幸是主人朱太太來了。她陪著一位少婦走過來,順風先送來一陣香氣。他站起來打招呼。朱太太就介紹著道:“何經理,我給你介紹,這是田佩芝小姐。”屋子裏的汽油燈光,正射照在田小姐身上。

何經理見她頭頂心裏挽了個雲堆,後麵垂著紐絲若幹股的長發,這正是大後方最摩登的裝束。她穿了一件粉紅色的薄紗長衣,在紗上堆起小蝴蝶花。手裏拿了帶羽片的小扇子,這是十足的時髦人物。雖然還不能十分看清麵目。可是她的身段和她的輪廓,都很合標準的。這就深深地向她一點頭。她笑道:“何經理健忘,我認得你的。請!”

照著舞場的規矩,男子一個鞠躬,就是請合舞。何經理原隻是向她致敬,而田小姐卻誤會了,以為他是請合舞,而且還贅上了一個請字。何經理當然是大為高興,就和她一同加入舞廳合舞。

朱四奶奶和賈經理一對,一手搭著他的肩膀,一手握著他的手舉起來,進是推,退是拉,賈經理的步伐,生硬得了不得。四奶奶對於這個對手,並不見得累贅,臉上全是笑容。看到何田二人合舞起來,她就把眼風瞟過來,點著頭微微一笑。

這時,這舞廳裏約莫有六七對舞伴,音樂正奏著華爾茲,大家周旋得有點沉醉。在舞廳門口站著一個穿西服的人,何經理一看,那是本行的金襄理。他正想著:這家夥也趕了來。可是看他的臉色,非常緊張,而且他見到何經理,還點了兩點頭。但是他在汽油燈下,看清楚了田小姐,覺得非常漂亮,而且也記起來了,仿佛她是一位姓魏的太太,於今改為田小姐,單獨加入交際場,這裏麵顯然是有漏洞。在一見即可合舞之下,這樣的交際花,是太容易結交了。正因為容易結交,不可初次合舞就不終曲而散。所以金襄理點頭過來,他也點頭過去,一直把這個華爾茲舞完,何經理還向魏太太行個半鞠躬禮,方才招呼著金襄理同到草地上來。

金襄理引他到一棵樹蔭下,低聲道:“經理,你回重慶去吧。明天上午,我們有個難關?”何經理道:“什麽難關?和記那一千五百萬,我不是和他說好了,暫時不要提現嗎?”

金襄理道:“正為此事而來。那和記的劉總經理,特意寫了一封信到行裏,叫我們預備款子。行裏看的人,看到和記來的信,拿信找到經理公館,又找到我家裏。我一時實在想不起來,怎樣去調這些個頭寸。這還罷了。偏是煤鐵銀行的張經理也通知了我要找經理談談。他那意思,我們押在他那裏黃金儲蓄券,這個比期,一定要交割,並說有三張支票,明天請我們照付,千萬不要來個印鑒不清退票。”何經理道:“這三張支票是多少碼子?你沒有問他?”金襄理遲遲頓頓地道:“大概是三千萬。”何經理道:“明天上午,要四千五百萬的頭寸!那不是要命?”說著,將腳一頓。

金襄理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們不是要我們的錢嗎?我們一麵調頭寸準備還債,一麵向人家疏通,緩幾天提現。還有一個辦法,經理明天一大早就去交換科先打個招呼……”何經理又一頓腳道:“還要提交換科,我們那批期貨,不是人家一網打盡嗎?”金襄理見和他提議什麽,他都表示無辦法,也就不好說什麽,隻是呆呆地站在他麵前。

何經理沉吟了一會子道:“這個時候要我過江去,夜不成事,我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大不了我明天中午停業,宣告清理。我拚,重慶市上銀行多了,大家混得過去,我們也就該混得過去。”說到這裏,主人朱科長在草地上叫道:“何經理,過來坐吧,那裏有蚊子。”何經理答應一聲,立刻走過去,將金襄理扔在一邊,不去管他。

這時魏太太和朱四奶奶,都在藤椅子上坐著,舞場上音樂響著,她們並沒有去跳舞。何經理一過來,魏太太起了一起身,向他笑道:“何經理今晚上還過江去嗎?”他覺得這問話是有用意的。便笑道:“假如田小姐要過江,我可以護送一程。”魏太太道:“謝謝!讓我再邀約兩位同伴吧,有了同伴,我膽子就壯了,可以在這裏多打攪一些時候。”何經理道:“玩到什麽時候我都可以奉陪。”

朱四奶奶坐在他斜對麵,腳蹺了腳,搖撼著身體,笑道:“何經理對於唆哈有興趣嗎?”何經理這時是憂火如焚,正不知明日這難關要怎樣的過去。可是朱四奶奶這麽一說,就拘著三分麵子,尤其是對於新交的田佩芝小姐,不能不敷衍她。這就笑道:“這玩意是人人感到興趣的,我可以奉陪兩小時。田小姐如何?”魏太太笑道:“我對於這個,比跳舞有興趣。不過,我們和經理對手,有點兒高攀吧?”何經理笑道:“這樣一說,那我就非奉陪不可了。”說著,打了一個哈哈。

那位金襄理兀自在樹底下徘徊著,聽到銀行主持人這樣一個哈哈,不免魂飛天外,也不向姓何的打招呼了,竟自走去。何經理雖看到他走去,卻也不管,就向朱四奶奶笑道:“我們是不是馬上加人?”朱四奶奶道:“我得問問老賈,什麽時候過江。咦!這一轉眼工夫,他到哪裏去了。”

朱科長道:“大概是到我們隔壁鄰居陸先生家去了。向來我這裏有聚會,陸先生是必定參加的,不知道什麽緣故,今天他會沒有來?”何經理道:“是豐年銀行的陸先生住在隔壁?”朱科長道:“這是他的別墅,夏天是多半在這裏住。”朱四奶奶道:“既是老賈到陸經理那裏去了,一定是談他們的金融大策,我們不必等他,他會到賭場來找我們的。”說著,她挽了魏太太的手臂就走,回過頭來就向何經理看了一看。他點了頭笑道:“二位先生,我馬上就來。不出十分鍾。”說著,他還豎起了右手一個食指。

這兩位女賓走了,他心裏立刻想著:老賈去找陸經理,必定商量移挪頭寸。豐年銀行,是重慶市上相當殷實的一家。老賈可以去找他想法,我老何也可以去找他想法,趁他還沒有談妥的時候,自己立刻就去。若是等老賈得了他的援助,恐怕……想到這裏,隻見誠實銀行的賈經理,垂頭喪氣走了來。心裏這倒暗喜一下,陸先生的力量,不曾被他分去,自己就可以得些援助。

等著他到了麵前,笑道:“賈兄,你哪裏去了,四奶奶正找你呢。”他這時不是遊戲的麵孔了,抓著何經理的手,正了顏色道:“你以為我真是來跳舞的?我是特意來找陸老園調頭寸的。”他這樣說,因為陸經理號止園。叫他陸老園乃是恭敬而又親近之辭。

何經理道:“你想到了法子沒有?”老賈道:“陸老園說,和他有關係的銀行,共有七家,這個比期都不得過去,家家都要他調頭寸。就是這七家,已經夠他傷腦筋,他哪裏還有餘力和別家幫忙?”

何經理道:“我不相信你們做得穩的人家,也是這樣的緊。”賈經理歎上一口氣,又搖了兩搖頭道:“一言難盡。”何經理正還想說什麽,朱科長在身後叫道:“兩位經理,朱四奶奶在請你們呢,快去吧。”賈經理向何經理看了一看,笑道:“請吧。”他笑雖然是笑了,可是他的臉上,顯然是帶了三分慘容。何經理倒是不怎麽介意,點了個頭就走了。

朱科長在前麵引路,引到一間特別的屋子裏。這屋子是他們全屋突出的一間,三麵開著六扇紗窗。屋頂上懸下了一盞小汽油燈。燈下一張圓桌子,蒙上了雪白圍布,坐了七位男女在打唆哈,各人身後又站上幾位看客。這裏有兩麵窗子在山坡上,下臨曠野。其餘一麵,窗子外長了一叢高過屋頂的芭蕉。所以這雖是夏夜,盡有習習地晚風吹來。

朱四奶奶和魏太太連臂地坐著,她麵前就放了一本支票簿。何經理眼尖,就認得這是誠實銀行的支票。四奶奶在支票上,已開好了數目,蓋好了印鑒。浮麵一張,就寫的是一十萬元。這時金子黑市才六七萬元一兩,這不就是一兩五錢金子嗎?桌上正散到了五張牌,比牌的開始在累司。到了她麵前,她是毫不猶豫地就撕下那張支票下注。對麵一位男客向她笑道:“四奶奶總是用大注子壓迫人。”

她因腳步響,一回頭看到賈經理進來,便笑道:“你有本領贏吧。我存款的銀行老板來了。請打聽打聽,我這支票,決不會空頭。我縱然開空頭,誠實銀行也照付。我作得有透支。”那男客笑道:“四奶奶的支票,當然是鐵硬的。”說笑著,翻過牌來,是他贏了,把支票收了去。

何經理看四奶奶麵前的支票,上麵依然寫著是一十萬元,心裏想著:假如這是透支的話,那豈不是輸著老賈的錢?想著,偷眼看賈經理的顏色,有點兒紅紅的,他背手站在四奶奶身後,並不作聲。魏太太回過臉來,向何經理瞟了一眼,在紅嘴唇裏露出了兩排雪白的牙齒,微微一笑,又向他點了兩點頭。何經理像觸了電似的,就緊挨著魏太太坐下。

魏太太麵前正堆了一大堆碼子,她就拿了三疊,送到何經理麵前,笑道:“這是十萬,你拿著這個當零頭吧。”他笑著點了點頭笑道:“我開支票給你。”她又向他瞟了一個眼風,微微笑著說了四個字:“忙什麽的?”何經理想著:這位太太手麵不小,大可以和四奶奶媲美了。於是就開始賭起來。

說也奇怪,他的牌風,比他的銀行業務卻順利得多,上場以後,贏了四五牌,雖然這是小賭,他也贏到了二百萬。心裏正有點高興。主人朱科長卻拿了一封自來水筆的信封進來。笑道:“你們貴行同事,真是辦事認真。這樣夜深,還派專差送信來。”說著,把那封信遞過來。

何經理心裏明白,知道這事不妙,就站起來接著信,走到屋角上去拆開來。裏麵又套著一個信封,是胡主任的筆跡,上寫何經理親啟。再拆開那封信,抽出一張信紙來看。上麵潦草地寫著:

育仁經理仁兄密鑒:茲悉貴行今晚交換,差碼子五千萬元。明日比期,有停止交換可能。望迅即回城,連夜辦理。貴行將來往戶所押之黃金儲蓄券,又轉押同業,實非良策。頃與數同業會晤,談及上次貴行將支票印鑒故意擦汙退票幾乎使數家受累,此次決不通融。明日支票開出,交換科所差之碼子更大。弟叨在知交,聞訊勢難坐視。苟可為力之處,仍願效勞。對此難關,兄何以醇酒婦人,逍遙郊外也。金襄理聞已失蹤,必係見兄出去,亦逃避責任。此事危險萬分,望即回城負責辦理業務,勿使一敗不可收拾。千萬千萬,即頌晚祺,弟胡卜言拜上,即夕。

何經理看了這封信,忽然兩眼漆黑,立刻頭重腳輕,身子向旁邊一倒。這樣一來,賭場上的人都嚇得站了起來。

賈經理走向前問道:“何兄,怎麽了,怎麽了?”搶上前看時,汽油燈光照得明顯,何經理筆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女客們嚇得閃到一邊,都不會說話。有兩位男客上前,對這情形看了一看,同叫道:“這是腦充血,快找醫生吧。”大家隻是幹嚷著,卻沒有個適當辦法。有人向前來攙扶,也有人說動不得,有人說快舀盆冷水和他洗腳,讓他血向下流。到底是賈經理和他有同行關係,抓著一個聽差,搬了一張睡椅來,將何經理抬到上麵躺著。

在燈光下,隻見他周身絲毫不動,睜了兩隻眼睛看人,嘴唇皮顫動了幾下,卻沒有說出話來。這時,把主人夫婦也驚動著來了,雖然隻是皺眉頭,也隻好辦理搶救事件。

魏太太在今日會到了何經理之後,覺得又是一條新生命路線,不料在一小時內,當場就中了風,這實在是喪氣,當他躺在睡椅上的時候,她就悄悄地溜到草場上來乘涼。主人家出了這麽一個亂子,當然也就不能繼續跳舞,所有在舞場上的人,有的走了,有的互相商量著怎樣走,因為既是夜深,又在郊外更兼是山上,走是不大容易的。有的決定不走,就在草場上過夜。

魏太太一眼看到範寶華單獨坐在這裏,東方曼麗未同坐,這就向他笑道:“何經理忽然中風了,你沒有去看看。”範寶華歎口氣道:“看他作什麽?我也要中風了。”魏太太笑道:“你們這些經濟大家,都是這樣牢騷。我相信過兩三天,風平浪靜,你們一切又還原了。”範寶華偷眼向她看看,覺得她還不失去原來的美麗,便一伸腿,兩手同提著兩隻西裝褲腳管,淡淡地問道:“徐經理沒有來?”魏太太低聲道:“他在貴陽沒有回重慶來。”範寶華道:“你為什麽一個人先回重慶來呢?”魏太太站起來,在草地上來回的走著。

範寶華不能再問她什麽話,因為其他的客人,紛紛地來了。魏太太在草場上走了幾個來回,走到範先生麵前,問道:“曼麗到哪裏去了?我找找她去。”說著,她向舞廳裏走。範寶華看她那樣子,覺得是很尷尬的。望著她後身點了兩點頭。又歎了一口氣。身後有人低聲道:“範老板,你還願意幫她一點忙嗎?”

回頭看時,朱四奶奶一手扶了椅子背,一手拿了一把收拾起的小折扇,抿了自己的下巴,微微地笑著。範寶華道:“她很失意嗎?那小徐對她怎麽樣?”朱四奶奶張開了扇子,遮了半邊臉,低下頭去,低聲向他笑道:“田小姐也是招搖過甚,明目張膽地和小徐在貴陽公開交際。小徐的太太趕到貴陽去了,那結果是可想而知。現在她回來了,還住在我那裏,管些瑣務,你可不可以給她邀一場頭,今天她是有意來訪陸止老的,偏是陸止老不來。新認識了老何,老何又中風了。”範寶華笑道:“她長得漂亮,還怕沒有出路。”正自說著,忽然有人叫道:“田小姐掉到河溝裏去了。”兩人都為之大吃一驚。

第十四回舞終人不見

範寶華對於魏太太究竟有一段交情,這時聽到說她掉到水溝裏去了,就飛奔地出去。穿過舞廳,向大門外的路上,正是有人向外走著,所以他無須問水溝在哪裏就知道去向。在大門外向南去的路上,有兩行小樹,在小樹下有若幹支手電筒的電光照射,正是圍了一群人。走到那麵前,見樹外就是一道小山溪。山溪深淺雖不得知,但是看到水倒映著一片天星,仿佛不是一溝淺水。便問道:“人撈上來了沒有?”隻聽到魏太太在人叢中答道:“範先生,多謝你掛念,我沒有淹著,早是自己爬起來。”

範寶華向前看,見魏太太藏在一叢小樹之後,隻露了肩膀以上在外麵。便問道:“你怎麽會掉下溝裏去的呢?”她道:“我是出來散散步,沒有帶燈光,失腳落水的。”範寶華聽她這話,顯然不對。這兩行樹護著河沿,誰也不會好好走路失腳落水。便道:“不要受了夜涼,趕快去找衣服換吧。”

身後有人答道:“不要緊,我把衣服拿來了。這是哪裏說起,家裏有位中風的,門口又有一位落水的。”說話時,正是女主人朱太太。她麵前有個女仆打著燈籠,手裏抱著衣鞋。魏太太在樹叢後麵隻是道歉。在樹外的多是男子,見人家要換衣服,都回避了。

範寶華也跟著回避,到了草地上,看到曼麗正和朱四奶奶站在一處,竊竊私語。他笑道:“這正是趁熱鬧,田小姐高興一人去散步,會落到水裏去了。”曼麗低聲笑道:“你相信那話是真的嗎?自從她由貴陽回來以後,就喪魂失魄似的。四奶奶這一陣子事忙。始終沒有和她的出路想好辦法,她對於這宇宙,似乎有點煩厭了。”四奶奶笑道:“要自殺什麽時候不能自殺,何要在這熱鬧場中表演一番。她大概是新受到了什麽刺激。不忙,明天我慢慢地問她。”

他們在這裏討論魏太太的事,那位賈經理坐在藤椅子上,仰著身體,隻管展開一柄小折扇不住的在胸麵前扇著。可是身子挺著,他的頭卻微坐下來直垂到胸口裏去。四奶奶手上正也拿了一柄小折扇呢,扇子是折起來的,她拿了扇子後梢,兩個指頭鉗住,晃著打了個圈圈,同時,將嘴向那邊一努,低聲笑道:“他和何經理犯著一樣的毛病。明天是比期頭寸有些調轉不過來。”

曼麗道:“他的銀行,作得很穩的,為什麽他們這樣的吃緊?”朱四奶奶又向範寶華看了一眼笑道:“你問他,他比什麽人都清楚。”範寶華也不說什麽,笑了一笑,在草地上踱著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