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寶華道:“這好辦,你什麽時候走?”曼麗道:“我不是要普通的車票,我要坐特別快車,有位子的車票。”範寶華道:“那也好辦,告訴我日子就行。”朱四奶奶向他瞟了一眼道:“你不是對我說,要帶百十萬元到成都去玩上幾天嗎?你自己買票,和曼麗帶買一張就是。”
範寶華心想:我幾時說過要到成都去?但他第二個感覺,跟著上來,隻看朱四奶奶那眼色,就知道她是有意這樣說的。便笑道:“我最近是要去一趟,也不光是遊曆,有點生意經可談,但日子還沒有定。”朱四奶奶道:“那你就提前走吧。”範寶華道:“我的日子很活動,可以隨便提前。東方小姐什麽時候走?”她笑道:“老實說,我想揩揩你的油,同你一路走。路上有人照應,你哪天走,我就哪天走。我在重慶是閑人一個。”
賈經理一旁冷眼看著,心想:這倒幹脆,一個人帶一個如花似玉的出門遊曆,而且一說就成。進了這朱四奶奶公館的門,那就是有豔福可以享受的。他吸著紙煙,雖不說話,臉上可也很帶了幾分笑意。
朱四奶奶也是在碟子裏切了一個廣柑,然後將碟子端著遞到他手上,笑道:“賈先生,先來個廣柑?我們都是有責任的人,離不開重慶,想出去遊曆,這是不可能的事了。到了星期日,隻好郊外走走了。”她這樣說著,雖沒有指明是相邀同去,可是她提了個星期日。四奶奶有什麽星期不星期哩,那分明是有邀為同伴之意了。兩手接過她的碟子,就點了頭笑道:“這話讚成之至!這個星期日,我或者可以借到朋友一輛車子,那時我來奉邀四奶奶吧。”
四奶奶張嘴微笑著,對他瞟了一眼,卻沒有說什麽。她越是不說話,這做作倒越讓賈先生心裏如醉如癡,隻有帶了笑容,低頭吃那廣柑。
大家坐著談了一會,還是徐經理略少留戀的意思。他向魏太太道:“我要到公司裏去看看了,晚上我買好了電影票子等你吧。”魏太太站起來,笑著點了兩點頭。徐經理和賈範兩人都握了一握手,然後回轉頭來低聲向魏太太道:“怎麽樣?你送我一送嗎?”魏太太站在他麵前,彎著眉毛,垂了眼皮,輕輕地答應了一聲,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麽。隻見徐經理滿臉是笑地走著。魏太太倒不避人,就跟了他後麵,走出客廳去。
魏太太出去了有十分鍾之久,方才回轉客廳來。朱四奶奶向她笑道:“徐經理請你看電影,都不帶我們一個嗎?”她笑道:“你早又不說,你早說我就叫他多買兩張票了。”四奶奶笑道:“徐先生果然要請我們看電影,就不必我們要求了。當然,徐經理不是舍不得這幾個錢。大概為了要請我們就有點不方便吧。”魏太太笑道:“那有什麽不方便呢?大家都是朋友,請誰都是一樣。”她說這話時,臉色表現得沉重,而且故意地對範寶華看了一眼。範寶華倒是裝著不知不覺,還是和曼麗談話。
賈經理看他兩人椅子挨了椅子坐著,各半扭了身子,低聲下氣地帶笑說話,大概暫時沒有離開的意思。自己銀行裏的業務,可不能整下午地拋開,對朱四奶奶看了一看,笑道:“我和徐經理一樣,閑不住,下午還要到行裏去看看,改日再來奉看。”朱四奶奶笑道:“那我也不強留你了。你要到我這裏來,你就先給我一個電話,我會在家裏等候你的。”
賈經理帶著三分愛不能舍的情形,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出了客廳,站在大門口,讓朱四奶奶出來相送。朱四奶奶出來了,他站在階沿下,隻管拱手點頭,然後笑嘻嘻地告別。
在四奶奶這公館附近,全都是些富貴人家,因為由這裏走上大街,有二三百級山坡路,所以有那些也算投機生意的人,把轎子停在樹陰底下,專等幾家上街的人。他們曾看見這位賈經理是坐著轎子來的。他由朱公館裏出來,料著他還是要坐轎子走的,轎夫立刻圍攏了來,叫著:“老爺,上坡上坡。”
賈經理看到朱四奶奶還沒有走進屋去,就對轎夫道:“你們抬一乘幹淨一點的轎子來。”等到轎夫把轎子抬來了,再回頭看朱四奶奶,人家已進去了。他卻把手握了鼻子,搖著頭道:“不行不行!你們的轎子髒得很,我不坐了。”其中有個轎夫道:“朗個髒得很,剛才就是我抬下來的嗎。”賈經理也不理。會他這話,自行走去。
不想他走得急促,走出了石板路,一腳踏入淺水溝裏。幸是溝去路麵不過低,他隻歪了歪身子,沒有摔倒,趕快提起腳來,鞋子襪子,全已糊上了黑泥。轎夫們老遠地看到哄然一陣大笑,有人道:“還是坐了轎子去好,一雙鞋值好多錢,省了小的,費了大的。”賈經理回頭瞪了他們一眼,將泥腳在石板上頓了兩頓,徑直地就走了。
走到山坡中間,氣籲籲地就在路旁小樹下站了一站,借資休息。這就看到一個胖子,順著坡子直溜下來。到了麵前,他就站住腳,點個頭叫聲賈經理。他也隻好回禮,卻是瞪了眼不認識,那胖子笑道:“賈經理不認得我了。我和範寶華先生到和貴行去過兩回。我叫李步祥。”他哦了一聲,問道:“李先生,你怎麽也走到這條路上來了。”他說這話,是沒有加以考慮的。因為他覺得李步祥是一位作小生意買賣的人。這種人掙錢是太有限了,他不會讓朱四奶奶看人眼,也不能不量身價,自己向這裏跑。
李步祥恰是懂了他的意思,笑道:“我也是到朱四奶奶公館裏來的,她雖然是一位摩登太太,倒也平民化。什麽人來,她都可以接見的。我聽說老範在她這裏,我有點事情來找他,請他趕快回去。”賈經理笑道:“老兄又在市場裏聽到了什麽謠言?黃金官價大概今天會提高吧?”李步祥笑道:“黃金夢作到了前天,也就可以醒了,不會再有誰再在金子上打主意。”
他一麵說著,一麵向賈經理身上打量,見他上身穿了一套不合身材的西服,而腳下兩隻皮鞋,卻沾滿了汙泥,甚至連皮鞋裏的襪子,都讓汙泥沾滿了,可以說全身都是不稱。但雖然是全身不稱,他也必有所謂,才換上這麽一套衣履的。於是向他笑道:“賈經理也是到朱公館去的嗎?”他臉上現出躊躇的樣子,將手摸摸下巴,帶了微笑道:“我和這路人物,原是結交不到一處的,不過她正式請我,我也不能不到,我是吃完了飯就走了。範先生和一位女朋友在那裏還談得很入神。”
李步祥先是歎了口氣,然後點點頭道:“賈經理這個辦法是對的,你是個幹銀行業的人,不能不到處衍敷存戶,可是我們這位範兄,作生意是十分內行,不會虧什麽本。不過他一看到了女人,就糊塗了。朱四奶奶這種人家……”說到這裏,他把聲音放低了幾分,笑道:“那是一隻強盜船。若是願意作強盜,當然可以在那裏分點兒贓。若是個善良老百姓,一定要吃大虧。我真不解老範這個人,那樣聰明,對於這件事,這樣的看不透。他分居的那位太太袁三小姐,常在朱家見麵,他的愛人田小姐,是人家有兩個孩子的母親,離開了家庭,索性和四奶奶當了秘書。這些小姐,各人都有了各人的新對象。這是很好的證明。那裏的女人,全是靠不住的,他為什麽還要到那裏去找新對象呢?”
賈經理微笑了一笑,也沒說什麽。李步祥望了他,見他的臉色,頗不以自己提出的建議為然,自然也就不再提了。賈經理低頭看看自己的皮鞋,那汙泥已經幹了。於是手扶了帽子,向李步祥點了個頭告別。
李步祥站在坡子上出了一會神,也就掉轉身向坡子上慢慢地走著。到了大街上,兩頭張望著,心裏有點茫然,正好斜對門有家茶館,他就找了臨街的一張桌子,泡了一碗沱茶,向街上閑看了消遣,不到十來分鍾,見兩乘轎子,分抬著男女兩人由上坡的缺口裏出來,正是範寶華和東方曼麗。他們當然不會向茶館裏看來,下了轎子,換了街上的人力車,就一同走了。李步祥暗暗地點了頭。又坐了幾分鍾,獨自地對了一碗沱茶,卻也感到無聊。正自起身要走。一個穿黑邊綢短褂子的人,手裏拿了一把芭蕉扇,老遠地向他招了兩招。
那人頭上戴頂荷葉式的草帽,嘴上有兩撇八字須,那正是同寓的陳夥計。後麵跟個中年人,那人穿了短褲衩,上身披著短袖子藍襯衫,敞著胸口,後身拖著兩片燕尾,也沒有塞在褲子裏。手上拿了一柄大黑紙扇,在胸口上亂敲,那也是同寓的劉夥計。
他兩人一直走到麵前來,笑道:“李先生,你今天怎麽有工夫單獨地在這裏喝茶?”他笑道:“我找兩個朋友沒有找著,未免跑累了,喝碗茶休息休息。我正是無聊,大家坐下來談談。”
陳劉二人坐下,陳夥計手摸了胡子,笑道:“你有工夫坐在這裏喝茶,那究竟是難得的事。你買了幾兩金子?官價一提高,你這寶孤丁,押得可真準。”李步祥道:“我這算什麽?人家幾百兩幾千兩的買著那才是發財呢。”
陳夥計笑道:“你不打算再作什麽生意?金子是不能再買了。”他道:“我就是為這事拿不定主意。照說,隻要倒換得靈便,作什麽生意,可不會小於黃金的利息。可是報上天天登著打勝仗的消息,大家眼看著就要回家鄉,誰也不敢多進貨。這幾天,進了貨就有點沾手,能夠賣主本來,白犧牲利息,就算不錯。我想,過去一個時期,也沒有什麽生意比作金子最合算的了。隻要買得多,人坐在家裏發財。可惜我是小本經營,沒有大批款子調動。不然的話,我這時也是在家裏享福。”
說到這裏,他自己也禁不住笑起來。低聲道:“大概是胃口吃大了。我隻覺得作什麽生意也不夠勁了。尤其是我向來跑百貨市場的。這幾天都是拋出的多,買進的少,我早上到市場裏去轉了兩個圈子,簡直不敢伸手。剛才我到街麵上打聽打聽,東西又落下了個小二成。幸而我是沒有伸手。我若還像從前作生意似的,見了東西就買,那我現在不知道要虧本多少了。我今天雖沒有作生意,坐在這裏喝茶,倒反而賺了錢了。住在城裏,看到了貨,總想買,明知價錢總是看跌的,可是心裏就會因人家的便宜拋售要伸手。明天我決計下鄉去躲開市場。”
陳夥計摸著胡子,望了劉夥計笑道:“聽見沒有?李老板有了錢了,下鄉納福去了。重慶這地方,到了夏天,就是火爐子,誰不願意到鄉下去風涼幾天?”李步祥笑道:“我老李有沒有錢,反正大家知道,我也用不著申辯。不過我奉托二位,若有什麽大行市波動,請給我一個長途電話。”
陳夥計笑道:“那麽,你幹脆不要下鄉。人閑心不閑,你縱然下鄉去休息,也沒有意思。”李步祥道:“這個年頭,要心都閑得下去,除非有個幾百兩金子在手上。”
劉夥計搖搖頭道:“你這話正相反,有了幾百兩金子在手上的人,晚上睡覺都睡不著,還閑得住這顆心嗎?老李呀!膽大拿得高官做,你不要下鄉,那太消極了。”李步祥看他這樣子,很像心裏藏有個題目要做,便掏出紙煙盒,向他們各敬了一支煙,然後笑問道:“二位有什麽新發現?”劉夥計吸著煙道:“也不是什麽新發現。不過是你那話,現在無論什麽貨,都不敢囤在手上,怕是兩三個月之內,盟軍在海岸登陸,物價要大跌。但是有一層,法幣倒是……”
李步祥不等他說完,連連地搖了頭道:“把法幣存到銀行裏生息?”劉夥計道:“現在比期存款,可以到九分,也不壞呀。不過我說的還不是這個。我們手裏拿著法幣,看起來很平常,可是在淪陷區裏的人,還把法幣當了寶貝呢。現在有很多人,就拿法幣到淪陷區去搶金子……那事情並不難,把法幣帶到國軍和敵軍交界的地方,換了偽幣,進到淪陷區去,然後買了金子帶回來。那邊的人,最歡迎關金。聽說現在美鈔也歡迎了。國軍越打勝仗,法幣在淪陷區越值錢。我們若能去跑一趟,準比作什麽生意都強,而且最近國軍天天在反攻,法幣也就天天漲價。聽說現在法幣對偽幣是一比二,可能我們到了淪陷區就一比三了。隻要我們帶了法幣向前走,一動腳就步步賺錢,這是十拿九穩的生意,你不打算試試嗎?”
李步祥默然地聽著,將桌子一拍道:“對!可以做,我現在正閑著無事可做。是不是坐船到三鬥坪呢(按此為宜昌上遊之一小站,在三峽內。宜昌失守後,此為國民黨軍長江區最前之一站)?”陳夥計道:“三鬥坪,誰不能去?現在走套淪陷金子的路線,共有兩條,一條是走湖南津市,一條是走陝南出老河口。安全一層,你可以放心,決沒有問題。在雙方交界的小站上,有那些當地人專門作引路的生活,哪裏都可以去。”
李步祥道:“這個我知道,我在湖南,就常跑封鎖線的。你們二位是不是正在接洽這件事?”陳夥計道:“正是接洽這件事。我們是找一位內行同伴。若是成功的話,我們三天之內就走。”
李步祥聽了這話,大為興奮。商議了一陣,他暗下決定兩個步驟,第一是和範寶華商議,並向他借一筆錢。第二是把手上存的貨都給它拋售出去,好變成法幣。主意想定了,和陳劉二人分手,就到範家去請教。見著了吳嫂,她說是範寶華根本沒有回來。李步祥坐著等了半小時,沒有消息,隻好走開了。到了晚上再去,還是沒有回家。
次日上午第三次去,老範又出去了。一混兩三天,始終是見不著老範。最後,聽到吳嫂的報告,他已經坐特別快車到成都去了,李步祥猜著他一定是搶一筆什麽生意作。沒有借到錢,又沒有得著這位生意經的指示,考慮的結果,不向前線去了。打聽金價,已經突出十萬大關。那黃金儲蓄券,若肯出賣,可以得到七萬一兩。據一般人的揣測,還要繼續漲。這多天並沒有作百貨倒把,倒大大地掙了一筆錢。下鄉去避暑休息兩天,也沒有算白發這筆小財。主意定了,就收拾兩個包裹,過江回家。
他家住在南溫泉,在海棠溪有公路車子可搭。這公路是通貴陽的,當他走到車站裏的時候,貴陽的客車,正要開走。他見朱四奶奶和賈經理站在車外送客。魏太太穿了一身豔裝,在車窗子裏伸出塗了紅指甲的白手,向車子外揮著手,口裏連說再見。徐經理和她並排坐著,隻是點頭微笑。李步祥心裏暗叫了一聲,這家夥跟人跑了。
車子開過以後,朱四奶奶挽著賈經理一隻穿西裝的手,笑道:“他們走了,我們也上我們的車子吧,在南溫泉多玩一些時候也好。”李步祥不便出現,就鑽到人群裏去偷看。在車站外人行路上,正停了一輛小汽車,他兩人坐上那車子就開走了。李步祥心裏想著:哦!都發了財,都有了工夫。這是雙雙地去洗溫泉澡了。
第十回淒涼的童歌
李步祥是個作小生意買賣的人,他的思想很頑固,也不妨說他的舊道德觀念,還保存了一點。他對於這幾對男女隨便的結合,頗不以為然。尤其是賈經理那樣一文錢看成磨子大的人,這時和那樣揮金如土的朱四奶奶混到一處,太不合算。由海棠溪到南溫泉不過是十八公裏,一天有六七次班車可搭,他們不坐班車,卻要坐小座車,大後方是根本買不著汽油,買酒精也有限製的,為什麽這樣浪費?到南溫泉去洗個溫泉澡,值得這樣地鋪張嗎?他存了這個意思,倒要觀察一個究竟。
三小時以後,他坐著公共汽車,也到了南溫泉。他向車站外一張望,就首先看到賈經理坐的那輛藍色汽車,停路邊,果然是他們到這裏來了。他被好奇心衝動,索性走到溫泉浴塘門口去探望一下。
這浴塘在一片廣場中,四邊栽著有樹,當他正在樹外徘徊的時候,他發現了魏端本先生帶了兩個孩子,坐在另一團樹陰下。兩個小孩子雖然都還穿的是舊衣服,然而已經是弄幹淨了。那個小女孩子,穿一套白花布帶裙子的女童裝,頭發梳得清清楚楚的,還係了一個新的紅結子。正圍著一群人,對他們看著。魏端本手裏拿了一把琴,坐在草地上。李步祥一看奇怪,也就遠遠站著看了下去。
圍著的人,笑嘻嘻地看了他們,那女孩子四處向人鞠躬,也就有人在身上掏出鈔票來扔在地上。小男孩才是三歲多,走路還不大十分穩,他跑過去拾著鈔票,然後作個立正姿勢橫了三個指頭,比著額角,行一個童子軍禮。他上身穿草綠色小褂子,下套黑褲衩,光著腿子赤了隻腳,踏著小草鞋,倒不是乞丐的樣子,因之他這份動作,引得全場哈哈大笑。
魏端本道:“謝謝各位先生,再唱兩個歌,我們就休息了。諸位先生,我這也是不得已,小孩子太小,不能多唱。兩個小孩,來,我們先唱《義勇軍進行曲》。”於是男女兩個小孩並排站著,等了拉胡琴過門。魏端本坐在草地上,拉著胡琴。一小段過去,兩個小孩比著手勢,就在人圈子中間唱起來。
這雖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歌詞,因為是兩個很小的孩子唱,而且又是比著手勢的,所以大家也還感到稀罕。這個歌唱完了,大家鼓了一陣掌,魏端本也點點頭,笑道:“謝謝各位捧場。”
人群中有人道:“小孩兒,再唱一個《好媽媽》,我們買糖你吃。喂!老板,你再讓他們唱個《好媽媽》。”魏端本點頭道:“好!各位多捧場,小娟娟,唱《我的好媽媽》。”於是兩個孩子站著,他又拉起胡琴來。孩子們唱著,歌詞倒是很清楚的。他們比著手勢唱道:
我的媽媽,是個好媽媽。年紀不多大,漂亮像朵花。爸爸愛她,我們也愛她。
她不作飯,不燒茶,不作衣,也不當家。爸爸沒錢,養活不了她。她不會掙,隻會花,爸爸沒錢,養活不了她。
我的媽媽,是個好媽媽。年紀不多大,漂亮像朵花。爸爸愛她,人家也愛她。
她要戴金,要穿紗,要鑽石,也要珠花,爸爸沒錢,養活不了她。別人有錢,供她花,她丟下我們,進了別人家。
我的媽媽,是個好媽媽。年紀不多大,漂亮像朵花。爸爸想她,我們也想她。
她打麻將,打唆哈,會跳舞,愛坐汽車,愛上那些,就不管娃娃。我們沒媽,也沒家,到處流浪,淚流像拋沙。
唱到最後兩句,四隻小手,先後揉著眼睛,作個要哭的樣子。全場看的人,鼓了一陣掌。忽然有個女人的聲音叫道:“喲!這兩個小孩唱得多麽可憐。來,小孩兒,我給你們一點錢。”李步祥看時,正是朱四奶奶由人叢裏擠出來,左手握著女孩兒的小手,右手拿了一卷鈔票,塞到她手上。
魏端本卻不認得朱四奶奶,立刻站起來,兩手抱著胡琴,向她連連地拱了幾個揖,笑道:“多謝多謝,要你多花錢。”朱四奶奶道:“這是你的兩個小孩兒嗎?”魏端本道:“是的,太小了,沒法子,唱兩支簡單的歌子,混混飯吃吧。”
朱四奶奶道:“這歌詞是你編的嗎?真夠諷刺的呀!”魏端本搖搖頭笑道:“我也不大認識字,怎麽會編歌詞呢?”朱四奶奶看他穿件舊的藍襯衫,下套短褲衩,還是一根舊皮帶束著腰,不像個沒知識的人。便笑問道:“這兩個小孩的媽呢?”魏端本笑著沒作聲。朱四奶奶就問小娟娟道:“小妹妹,你的媽呢?”她倒是不加考慮,答道:“我媽走了。”賈經理也隨在四奶奶身後,這就走向前笑道:“這還用得著問嗎?聽他們唱的歌就知道了。”
朱四奶奶道:“小妹妹,你姓什麽,叫什麽名字,幾歲了?”她道:“我姓魏,叫娟娟,六歲了。”魏端本就也迎上前來向朱四奶奶拱拱手道:“落到這步田地,我們是非常慚愧的,實在不好意思說出真名實姓來。請原諒吧。”說畢,隻管拱手。朱四奶奶在兩個小孩頭上,撫摸了一下,也就走開了。
魏端本抱著胡琴向觀眾作了個圈圈揖,笑道:“多謝各位幫忙。小孩子太小,唱多了,怕他受不了,讓他們去吃點東西,喝口茶。明天見吧,明天見吧。”於是大家也就紛紛而散。
李步祥站在樹後看了很久,驚得呆了。現在見魏端本麵前沒人,就走向前,叫了聲魏先生。他道:“哦!李老板,真是騎牛撞見親家公,倒不想在這裏見著麵。唉!言之慚愧。”
李步祥道:“這是怎麽回事?你又不擺書攤子了?”魏端本道:“還不是賺不到錢?我也是異想天開,以為勝利快要到了,將來回家,川資都沒有,我怎麽辦呢?眼睜睜就陷在四川嗎?因為這兩個孩子平常喜歡唱歌,我就想得了這麽一個法子,我拉琴,他兩個唱。”說到這裏,把聲音低了一低,笑道:“小孩子所唱,還有什麽可聽的,也就靠人家看到,生一點同情之心吧。不想糊裏糊塗。這一寶我就押中了。我可以利用這個法子,沿著公路賣唱,賣到江南去。”
李步祥對爺兒仨看了一看,笑著歎口氣道:“倒沒有想著你們走這條路。小妹妹你認得我嗎?”娟娟道:“我怎麽不認得?那天你給我們廣柑吃的。”魏端本道:“哦!那天孩子病了,悄悄地送孩子水果吃的就是李老板,我真荒唐,受了人家好處,找不著恩人。”
李步祥伸了手在頭上一陣**,笑道:“這話太客氣。過去的事也不必說它了。你們今天下鄉來,總還沒有落腳的地點。我的家就住在這街後,你爺兒三個就住到我們家去,好嗎?”魏端本把胡琴夾在肋下,抱了拳頭道:“我們現在是走江湖的人了。應當開始訓練到處為家的精神。我今天晚上就住在街上小客店裏,晚上無事,我們坐坐小茶館吧。我要帶孩子吃飯去了。”說著,牽了孩子點頭就走。
李步祥站在廣場上,發呆了幾分鍾。心想:天下事真有這樣巧的。我今天親眼看到魏太太和新愛人坐長途汽車上貴陽去了。我又親眼看到這兩個孩子在這裏賣唱,聽魏先生編的那個歌,是多大的牢騷?我要把實話告訴了他,他更要氣死。魏太太原也沒有什麽大毛病,就是趕賭趕瘋了。越賭越輸,輸了就什麽錢都肯要。更巧的,是魏端本受了四奶奶的錢,他很感激她。不知道這個女人,也是害了他太太的一個。
他思前想後地呆站了一會,方才回家,回家之後,倒不怎麽掛念生意,倒是魏先生這件事橫擱在心裏,覺得不告訴他實情,心裏悶不住這個啞謎,要告訴他,又怕增加這可憐人的痛苦。悶了大半天,到了晚上,他想著看看他是否還在這個鎮市上,到底還是到街上來張望一下。在街的盡頭,又聽到了胡琴聲。那胡琴的譜子,正是白天所聽到的《好媽媽》。
順了那歌聲走去,隻見一爿茶館外麵,圍了一群人。那裏正有幾個露天攤販,他們點著長焰瓦壺油燈,在燈火搖搖中,看到魏家兩個孩子,又站在街沿上比著唱著,圍著看的人,都鼓掌叫著好。魏端本坐在人家台階石上,陪著拉了幾段胡琴。
李步祥因為人家是買賣時間,沒有敢向前去打岔。直等兩個小孩子唱完了,向觀眾要錢的時候,他才由人叢中,緩緩地擠了向前。魏端本坐在台階石上,正是四處張望著出錢的人,當然李步祥擠出了人群,他就看見了。於是提了胡琴迎向前道:“我兄真是信人,我現在沒事了,請到茶館子裏喝碗茶吧。”李步祥道:“下鄉來,總是沒什麽事的時候,在家裏也無非是睡覺,倒不如來找老朋友談談為妙。”
李步祥和魏端本,實在談不上是什麽老朋友的,可是是他說出了老朋友這句話,卻給予了魏端本一種很大的安慰。因為在這個社會上,已經沒有人認他為朋友,更不用說是老朋友這句話了。他握住李步祥的手道:“李老板,我現在有一個新發現,找著朋友談天,是人生最痛快的事。以前我為什麽沒有這個感想,我倒是不懂。”說著話拉了就向茶館子走。
兩個孩子,各人手上拿了一卷票子,當然也跟過來了。魏端本找了一副避著燈光的座頭,和李步祥謙遜著坐下。李步祥倒是很關心這位魏先生的。坐下來,首先就問道:“老兄爺兒三個,已經吃了飯沒有?”魏端本先歎了口氣道:“我不是說孩子唱了不再唱了嗎?那為什麽又唱呢?就是為著今天這頓晚飯,把錢吃得太多了。今天晚上我們是過得痛快,明天一早起來,就沒有錢了。所以預為之計,我們今天晚上再唱幾個錢,晚上就睡得著覺,明天睜開眼來,每人兩個燒餅是有著落的了。”
李步祥道:“魏先生,你難道手上一個錢都不存著。萬一天陰下雨,兩個小朋友,沒有地方去賣唱的時候,你又怎樣的混日子過呢?”魏端本道:“我們還分什麽天陰天晴,隨時隨地但凡看著能掙一碗稀飯的錢,我們就動手了。”
李步祥默然地喝著茶,和魏先生相對看了幾分鍾。這兩個孩子,坐在桌子橫頭,他父親將茶碗蓋舀著茶,放到他們麵前,他們把蓋子裏茶喝幹了,他又續舀一碟蓋茶送過去。李步祥伸手在那男孩子頭上摸了兩摸,笑道:“小朋友,《好媽媽》那個歌,你唱得真好。大概聽了這歌的人,都給你幾個錢吧?”他道:“我們還有買黃金呢。”李步祥望了魏端本道:“這話怎麽說?”魏端本道:“為了迎合人心,又要他們容易上口,我和他們編了幾個歌。除了一個《好媽媽》而外,還有一個歌叫《買黃金》。”
李步祥輕輕地握了男孩兒的肩膀道:“小兄弟你就唱一個《買黃金》我聽聽看。”那小孩子倒是唱慣了,說唱就唱。他站在桌子邊兩手拍著比著唱起來道:
買黃金,買黃金,個個動了心。
黑市去賣出,官價來買進,隻要守得緊,一賺好幾成,什麽都不幹,大家買黃金。
買黃金,買黃金,個個變了心。
買米錢也成,買布錢也成,借私債也成,挪公款也成,隻要錢到手,趕快買黃金。
買黃金,買黃金,瘋了多少人。
半夜去排隊,銀行擠破門。滿街兜圈子,各處找頭寸,天昏又地黑,隻為買黃金。
買黃金,買黃金,害死多少人。
如瘋又如癡,不餓也不冷,就算發了財,也得神經病,若是不發財,人財兩蝕本。
買黃金,買黃金,瘋了大重慶。
家事不在意,國事不關心,個個想黃金,個個說黃金,有了黃金萬事足,黃金瘋了大重慶。
李步祥聽著點了兩點頭道:“魏先生編的這個歌,倒是有心勸世的。可是作黃金的人,誰不發個小財?誰聽你這一套?”
魏端本回轉頭在前前後後幾張桌子上看了一看,然後指了鼻子尖低聲道:“作黃金的人都發財,那倒不見得吧?譬如我,就窮得沿街賣唱。假如我不想黃金,我不會吃官司,也許我那位摩登太太,還不能馬上就跑。”李步祥聽到他對太太還作原諒之詞,就細聲嗤嗤地一笑。
魏端本道:“我這話不是事實嗎?李老板……”他點點頭道:“你說的都是事實。不過過去的事,你也不必老掛在心上。依我的意見,你還是去找點正經事作。這樣帶著孩子賣唱,不是個辦法。”
魏端本道:“我不願在重慶住下去了。我打算帶著這兩個孩子,順了公路,一路往前唱。大概我們賣唱周年半載,日本軍隊也就垮了,到那個時候人家發財回家,我們討飯回家還不成嗎?”李步祥聽到這裏,他很表示興奮,將桌子一拍低聲笑道:“提起回下江我告訴你一件買賣,你也可以做,就是把大後方的法幣帶到淪陷區去。先在交界的地方換了偽幣,然後買了金子回來,可以大大的賺錢。”
魏端本笑道:“老兄,還是買金子。這個夢,我已經醒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李步祥道:“那你太不成。作生意買賣,有賺錢的時候,也就有蝕本的時候,蝕了一回本,就撒手不幹,那作生意買賣的人,都隻有改行了,試問,有多少商人一次都不蝕本的。”
魏端本道:“的確也是如此。不過見仁見智,各有不同,我以為這個看家本領,也沒有什麽錯。至少我吃飽了飯睡覺,睡得著,吃不飽呢,我也睡得著。李老板,你是沒栽過跟頭的人,對我的意思,你是猜不透的。”李步祥聽了他這樣說著,自也不便跟著再問什麽。
喝了一陣茶,因問他父子三人在哪裏安歇,明天下山到街上來請他爺兒仨到家裏吃早飯。並約定了,沒有什麽好菜,隻買兩斤牛肉,燒西紅柿給孩子們吃。兩個孩子聽說有紅燒牛肉吃,都睜大了眼望著。小娟娟就指了茶館樓上說:“我們就住在這裏。”李步祥真同情這兩個孩子,就再三叮囑魏端本明日早上在茶館裏等著。然後告辭而去。
魏端本雖是這樣地約了,他可是天不亮就起來了。這種茶館樓上的小客店,一間屋子,搭上好幾個鋪,屋裏還有別的客人在睡。他也不能把別人吵醒,借了紙窗子上一點混沌的光亮,看到兩個孩子橫斜地躺在床鋪上睡得很熟。這就彎下腰去,對著兩個孩子的耳朵,輕輕地叫道:“起來起來!我們就去吃紅燒牛肉了。”兩個孩子聽到吃紅燒牛肉,都是一翻身坐了起來。
魏端本隻有一個布包袱,昨晚是包好了的,放在頭邊當枕頭,這時提了起來,帶著孩子就下樓出門。因為店錢昨日就付了的,所以也並沒有什麽耽誤,徑直地走。
鄉下人雖然是起得早的,但是因為魏端本過於的起早,天色還是混混的亮,兩三個大星點,在屋角上掛著,街上的鋪子,一大半還沒有開門,街上隻是三五個挑籮擔的人,悄悄地走著。
魏端本騰出一隻手牽了小的男孩子走。女孩子娟娟跟在後麵,卻隻管揉眼睛。她問道:“爸爸,我們到哪裏去吃紅燒牛肉?”魏端本道:“我們到那李伯伯家裏去吃紅燒牛肉,他很喜歡你們的。”他口裏說著向李步祥家去,可是他帶著孩子背道而馳,卻是離開南溫泉,走向土橋鎮。
這是黔渝公路上一個小站,附近有不少下江人寄住,倒也是個可以賣唱找錢的地方。兩個小孩子以為立刻可以吃得紅燒牛肉,大為高興,小渝兒跳著道:“那個李伯伯,喜歡聽《好媽媽》,我們唱著到他家去吧。姐姐,好不好?”娟娟還沒有答應,他先就唱了。沿山公路上,靜悄悄地並無人影,隻有樹下草裏的蟲吟。一道低矮的淒涼歌聲,順了公路遠去:“她打麻將,打唆哈,會跳舞,愛坐汽車,愛上那些,就不管娃娃。”
第十一回黃金變了卦
魏端本流落到沿村賣唱,本來是很歡迎李步祥作個朋友。不料幾句話談過之後,他又談到買金子,而且要到淪陷區去買金子。魏端本對於買金子這件事,簡直是創巨痛深。這樣的朋友,還是躲開一點的好,不要又走入了魔道,所以他帶了兩個孩子,又另辟第二個碼頭了。
也許是他編的幾支歌很能引起人家的共鳴。他父子三人,每天所唱的錢,都能吃兩頓飯的。他順著公路,走一站遠一站,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綦江縣。這裏是個新興的工業區,而根本又是農業區,所以這個地方,生活程度,要比重慶便宜好幾倍。他既很能掙幾個錢,而且負擔也輕得多。他很有那個意思,由這裏賣唱到貴陽去。
有一天上午,魏端本帶了兩個孩子坐茶館。小娟娟要買水果吃,就給了她幾張票子讓她自己去買。去了十來分鍾,水果沒有買,她哭著回來了。魏端本迎著她問道:“怎麽著,你把錢弄丟了嗎?”她舉著手上的票子道:“票子沒有丟。我看到了媽媽。我要媽媽。”說著,又嗚嗚地哭起來。
魏端本道:“你看錯了人,你不要想她了,她不要我們的。”娟娟道:“我沒有看錯,媽媽在汽車上叫我的。你去看嗎,她在那大汽車上。”說著,拖了他的手走。
魏端本道:“孩子你聽我的話,不要找她,我們這不過得很好嗎?”娟娟道:“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媽媽叫我回重慶去找她。我們去坐大汽車。”她這樣一說,小渝兒也叫著要媽媽,同時也咧著嘴哭起來了。
魏端本的左手,是被女兒拖著的,他索性將右手牽了小渝兒,徑直就向娟娟指的地方走去。這裏前行不到五十步,就是汽車站,在車站的空場上,還停留著兩部客車,但車子是空的,娟娟拉著父親,繞了兩部客車,轉了兩個圈子,她將手揉著眼睛道:“媽媽走了。”
魏端本被孩子拉來的時候,心裏本也就想著,這時若是看到了田佩芳,倒是啼笑皆非,說什麽都不妥當,現在車子是空的,心裏倒落下一塊石頭。便向娟娟道:“我說你是看錯了人吧?她不要我們,我們又何必苦苦地去想她。”他口裏這樣說著,兩隻眼睛,也是四處地掃射。
這時車站上有個力夫,也在空場上散步,就向他笑道:“剛才到重慶去的車子,是有一位女客扒在窗子上叫這小孩子的。你們這個小女孩叫她媽媽,她又不下車來,我們看著也是一件怪事。”
魏端本道:“果然有這件事。這部車子呢?”力夫道:“開重慶了。你問這女孩,那位太太,不是叫她到重慶去找她嗎?”魏端本順著向重慶去的公路看了一看,不免歎上一口氣。兩個小孩看著沒有車子,沒有人,自也不拉著父親找媽媽。
魏端本再三和著他們說好話,又買了水果給他們吃,才把他們帶回了寄住的小客店。可是由此一來,娟娟就要定了媽媽。雖然每日還可以出去賣唱,她一引起了心事,就要找媽媽了。
魏端本感到孩子想念得可憐,就把所積攢的錢,買了一張車票,帶著孩子回重慶。他自流浪以來,已經不大看報了。隻是坐茶館的時候,聽了茶客們的議論。好在是勝利日近,倒不必像以前那樣擔心不會天亮。但有人談起報上的材料,他還是樂於向下聽的。他帶著兩個孩子在綦渝通車上的時候,恰好是機會極好,車子並不擁擠,兩個不買票的孩子,也共占著一個坐位。座上的旅客們,也是因車上疏落,情緒愉快,大家高談著新聞。事情是那樣不湊巧,議論的焦點,又觸到了黃金。
魏端本不要聽了,偏過頭去,看窗子外的風景。忽然聽到有個人重聲道:“這真是豈有此理,政府作事,也許這個樣子的嗎?”回過頭來看時,座客中一個穿西服的人,手上捧了一張報看,臉色紅紅的,好像是很生氣。隔座的一位老先生問道:“有什麽不平的新聞?劉先生。”那人道:“這是昨晚到的《重慶報》,上麵登著,買得黃金儲蓄券的人,到期隻能六折兌現。這玩笑開得太大了。”那個老頭子聽了這話,立刻臉上變了顏色,睜了眼睛問道:“真有這話,請你借報給我看看。”這穿西裝的歎口氣,將報遞了過去。
這位老者後身,有位坐客,早是半起了身子,瞪了雙眼,向報上看著。口裏念著新聞題目道:“財政部公布,黃金儲券,六折兌現。”他將手一拍椅子道:“真糟糕,賠大發了,賠到姥姥家去了。”他是個中年人,穿了件對襟夏布短褂,三個口袋裏,全裝了東西,禿著一個光和尚頭,他說一口純粹的北方話,倒是個老實樣子。他猛可地這樣一失驚,倒把前座的老者,也嚇得身子一哆嗦。但是他受了黃金儲蓄六折兌現的刺激,已經沒有工夫,過問其他的事情,立刻在衣袋裏取出眼鏡,在鼻子上架起。
年老人看報,有這麽一個習慣,眼裏看報,口裏非念不可。他像老婆婆念佛似的,本來聲音不大,旁人是聽不到的,可是念到了半中間,故作驚人之筆,大聲念道:“自即日起,凡持有到期之黃金儲蓄券,一律六折兌與黃金,但僅儲蓄一兩者,免與折扣。”他念到這裏,車座上又有一個人插嘴了,他道:“我活該倒黴。我換了四個金戒指,共是一兩掛零。共得了八萬元。自己再湊兩萬現鈔,定了二兩黃金儲蓄,滿以為一兩變二兩,這是個生意經,於今打六折,二六一兩二錢,還要四五個月以後才兌到現金。二萬元多買二錢金子,根本就蝕了本,再加上六個月的一分利錢,我太吃虧了。我太吃虧了。”
那老者放下了報,兩手取下了眼鏡,對這說話的看了一眼,淡笑道:“你老哥算便宜,一兩金子出,一兩金子進,不過不賺錢,那還罷了,有人變賣了東西來作生意的,有人借了錢來套金子的,那才是算不清的帳呢。”他這幾句話,似乎引起同車人的心病,有好幾個人在唉聲歎氣。
大概這裏滿車的人隻有魏端本一人聽了,心裏舒服,他想著:我姓魏的為了想發黃金的財,弄得這樣焦頭爛額。總以為倒黴就是我一個人。照著現在這樣子看起來,大概除了隻作一兩黃金儲蓄的人,大家心裏都不大舒服,這倒是讓人心裏平穩一點。所以大家在車子裏談論黃金券六折兌現的消息,罵的罵,歎氣的歎氣,他倒是作了個隔岸觀火的人靜靜地坐了聽著。
由綦江到重慶,大半天的路程都讓座客消耗在批評金價的談話中。直到最後一站,才把討論黃金問題終止。魏端本心裏也就想著:當黃金漲價的日子,重慶來了一陣大風雨,大家都為了想發財而瘋狂,現在黃金六折兌現,大家又要為蝕本而瘋狂了。田佩芝迷戀的那些黃金客,都在失意中,也許她會有點覺悟。他這樣地揣想著,倒是很放心地又回到他那冷酒店後的吊樓上去。
因為他所租的那房子是四個月一付租金,人雖窮了,房子是預租下的,他還可以從容地住下。將近一個月沒有回來,屋子當然要打掃整理一下。自己隻管在屋子裏收拾一切,就沒有理會到兩個孩子。這就聽到陶太太的聲音在外麵笑了進來道:“好極了,魏先生把兩個孩子都帶回來了。雖然孩子是曬黑了,可是身體長結實了,也收拾得幹幹淨淨的,這倒是讓人看了歡喜。”說著話,她牽了娟娟走進屋子來。
魏端本見她蓬著頭發,腦後挽了個橫髻子,臉上黃黃的兩隻顴骨頂了起來,身上穿的一件舊藍綢的褂子,那年齡決不比抗戰時間還短,已是有許多灰白的斑紋透露了出來。尤其是她牽孩子的那隻手,已略略泛出一片細的魚鱗紋了。便歎了口氣道:“陶太太你辛苦了。陶先生還沒有回來。”陶太太道:“他不回來也好,我自食其力的,勉強可以吃飽,不打人家的主意,也沒有什麽焦心的事,晚上睡得很香,夢都不作一個。那些作黃金生意的人,前兩天聽到黃金儲蓄券要打折扣。買的期貨還要上稅,大家已急得像熱石頭上的螞蟻。昨天報上,正式公布這消息,我看作金子買賣的人,還不是吊頸投河嗎?”
魏端本笑道:“也還不至於到這種樣子吧?”陶太太道:“一點也不假。常常到我家賭錢的那位範寶華先生,他就垮了。”魏端本聽了這話,竟是個熟人的消息,他就放下了桌子不去擦抹,坐在床沿上,望了陶太太道:“他很有辦法呀,怎麽他也會垮了。”陶太太道:“這就是我願和魏先生談的了。”
說著,她將方桌子邊一把方椅子移正了,對主人坐著。她似乎今天是有意來談話的。魏端本取出一盒壓扁的紙煙,兩個指頭夾了一支彎曲著的煙出來,笑道:“陶太太吸一支嗎?我可是蹩腳煙。”她搖搖頭道:“賣煙的人不吸煙。若是賣煙的人也吸煙,幾個蠅頭小利,都讓自己吸煙吸掉了。”魏端本道:“仿佛陶太太以前是吸煙的。”她笑道:“為了賣紙煙,我就把煙戒了。不過我相信賣煙的人自己也吸煙,那就發了財了。”
魏端本吸著紙煙,笑道:“我是垮台了。我也願意知道人家有辦法的人,是怎樣垮台的。”陶太太道:“詳細情形,我也是不大知道,隻因他家的老媽子吳嫂,找到我家來了。那大概是李步祥老板,告訴她的地點的,她倒不是找我。她是找……”說到這裏,陶太太感覺到被找的人,不好怎樣去稱呼。娟娟和小渝兒,正在屋子角上,圍了一把方凳子疊紙塊兒。她就指了兩個小孩子道:“那吳嫂來找他們的媽媽的。”
魏端本問道:“她兩人怎麽會認識的呢?”陶太太笑道:“過去的事,你也不必追究,好在你們已經拆了夥了。過去娟娟的媽,是常到範先生那裏去賭錢的,所以她們認識。這吳嫂來找娟娟的媽,也不是別事,因為吳嫂也和範先生鬧翻了。範先生新近認識一個會跳舞的女人,叫著什麽東方曼麗的,同到成都去玩了一趟。回來之後,這個東方小姐,就住到範先生家裏去了。吳嫂是給範先生管家管慣了的,現在來了一位女主人,她怎樣受得了?和範先生爭吵了兩場,範先生倒還能容忍,東方小姐可把她開除了。她認識娟娟的母親,希望她能和她報仇。她以為你們還住在這裏,所以找到這裏來。我沒有告訴她田小姐住在哪裏,她倒是把範先生的情形,說得很多。她說範先生昨天得了金子打折扣兌現的消息,上午在外麵亂跑。下午不跑了,在家裏一個人喝酒,喝得醺醺大醉。那個東方曼麗並不管他,出去看電影去了。她雖然是被開除了,天天還是到範家去的。”
魏端本道:“這樣說來,這位範先生倒是內憂外患一齊來,那不管他了。陶太太提起了姓田的,我倒要托你一件事。她最近不知由什麽地方坐長途汽車回重慶。路過綦江的時候,看到了娟娟,她叫娟娟到重慶找她。我實在是願意把她忘記了,無奈這兩個孩子,日夜吵著要媽媽,我實在對付不了。她既叫孩子來找她,或者有什麽用意,請你去問問她看。”陶太太想了一想,笑著搖搖頭道:“她住在朱四奶奶那裏,我怎麽好去?不過我可以托那個吳嫂去,她不正要找她嗎?”
魏端本道:“我倒不管哪位去,隻要知道她的態度就行。”陶太太看看魏先生穿的一套灰布中山服,已洗得帶了白色。臉子黃瘦著,雖是平頭,那前部頭發,也長到半寸長。這樣的人,還想那漂亮太太回頭,當然是夢想。不過作鄰居一場,自也願意在可能範圍內幫忙。
她下午因在家裏作點瑣事,沒有出去擺煙攤子,這就決定索性不擺攤子了。和魏端本談了一會,就徑直到範寶華家來。拍了很久的門,才聽到門裏慢吞吞地有人問著:“哪一個。”陶太太道:“我姓陶,找範先生談話。”門開了正是老範本人。他已不是平常收拾得那樣整齊。蓬著頭的分發,兩腮全露出胡樁子的黑影,唯其如此,也就看到兩腮的尖削,眼睛眶子大了,睜著眼睛看人。他上身隻穿了件紗背心,一條拷綢褲子,全是皺紋,赤腳拖了一雙拖鞋,站在天井中間。
陶太太還笑著向他客氣幾句。範寶華搓著手道:“陶太太,我們似乎沒有什麽債務關係吧?”陶太太呆了一呆,答不出來。他笑道:“這是我神經過敏,因為這兩天和我要債的太多了。你是從來不來的人,所以我認為你是來要債的。”她笑道:“我們窮得擺煙攤子,怎麽會有錢借給人,恐怕連借債都借不到呢。我是來和範先生談談的。”範寶華道:“那好極了。”說著,引了陶太太到客堂裏坐,自己倒了杯茶放在茶桌上。
陶太太道:“吳嫂也不在家?”範寶華坐在她對麵椅子拍了兩下腿,歎口氣道:“我什麽事都搞壞了。她辭工不幹了。不過她有時還來個半天,原因是我給的錢沒有給夠。”談到錢,說著又拍了一下腿道:“我完了。我沒有想到人倒黴黃金會變成銅。這幾個月,我押的是黃金孤丁,所有的錢,都做在黃金儲蓄上了。”
陶太太道:“雖然打個六折兌現,據許多人說還是不會蝕本的。”範寶華搖了兩搖頭道:“那是普通的看法。像我們這類黃金投機商人,就不同了。我們把黃金儲蓄券拿到手,是送到銀行裏去抵押借款的。借了款,再作儲蓄。一張儲蓄券,套借個三次四次,滿不算回事。所以買五十兩黃金儲蓄,手裏剩著沒有套出去的最後一部分,不會有二十五兩,大部分是押在銀行裏的。銀行裏是十一分息,一兩黃金賺對倍的話,借五個月,利上加利,就把黃金折幹了。這個錢隻能借兩三個月趕快把黃金儲蓄券賣了,還了債,可以弄回一部分黃金。”
陶太太雖也是個生意經,但對於這個說法卻是完全不懂。隻有望了他不作聲地笑著。範寶華道:“那也許你不懂,我簡單的告訴你吧。大概一兩黃金儲蓄押了款再去套買黃金,至多可以套出來八錢,另付一成的利錢,事實上是大一半資本,小一半借款,一兩黃金,可以變成一兩六七。若套第二次,照例減下去,就隻能套五六錢,利錢也要加多,而且套做的日子不能過長,不然的話,套來的黃金,就賠到利息裏去了。現在黃金儲蓄券要打個六折,就一點也套不著了。套不著也事小,還得給銀行的利錢。銀行老板,算盤比我們打得精。原來一兩黃金值三萬五的時候,他押借給你兩萬元。預備那一萬五算利錢。於今打六折,三六一萬八,五六三,一兩黃金儲蓄券,隻值兩萬一千元了。他押借一個月,就把黃金儲蓄券全部充帳,也賠本了,他怎麽肯幹呢?”
陶太太點點頭道:“這個算我懂了。可是黃金黑市,現在是七八萬啦。他有黃金儲蓄券在手上,還怕拿不回兩萬元的押款嗎?”範寶華道:“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黃金儲蓄券,要半年後才能兌現。此其一。六個月後,黃金六折兌現,就合八萬的黑市,也是六八四萬八。此其二。五個月的利息和複利,正好是對本翻個身,六個月呢,可就把四萬八全衝消了。萬一黑市跌了,銀行裏豈不要賠本?此其三。人家銀行營業,最怕是資金凍結。現在黃金儲蓄券一打六折,沒有人再收買了。銀行裏也沒法在這上麵打主意。人家押在銀行裏的黃金儲蓄券,都隻好鎖在保險箱子裏,完全凍結,此其四。”他這些話,算解釋得很明白,陶太太也聽懂了。她還沒有答複呢,天井裏有人答道:“好極了,我要說的話,範先生都和我說了。”
陶太太向外看時,進來一位五十上下的人,身穿藍夏布大褂,頭上倒是戴了一頂新草帽,手裏握著一支長旱煙袋。臉色黃黃的,尖著微有胡樁子的兩腮,像個大商店的老板。範寶華笑著相迎道:“難得難得,賈經理親自光臨。”那人走了進來,老範就向陶太太介紹:“這是誠實銀行的賈經理。”
賈經理見陶太太是中年婦女,穿件舊拷綢褂子,又沒有燙頭發,隻微微點了個頭。立刻回轉臉來向老範道:“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個比期,我們有點兒調動不過來。老兄的款子,我們有點不能勝任了,你幫點忙吧。”他說著,取下頭上的草帽,脫下大褂,露著短袖子汗褂。他就自行在椅子上坐下了。看那樣子,大有久坐不走之勢。
範寶華倒是很客氣,給他送茶又送煙,賈經理將旱煙頭撐在地上,煙袋嘴含在口裏,半側了身子望著主人,嘴要動不動地吸著煙。範寶華坐在他對麵,兩手搓了幾下,苦笑著道:“這是誰都不會想到的事,黃金會變卦。事先一點準備沒有,把所有的錢都押在黃金這一寶上,於今變了卦,哪裏有錢去挽回這個頹勢。不得了的,也不是我一個人。”賈經理聽了這話,將腳在地麵上一頓,皺了雙眉道:“老弟台,我們幫你忙,你不得了可連累了我們啦。”
範寶華道:“一家銀行,在乎我這千兒八百萬的?”他道:“拿黃金儲蓄券抵押的,難道隻你姓範的一人。朱四奶奶介紹來的就是一千多兩。此外的更不用說。我們凍結了兩億,這真要了命。”說著,他重重地在大腿上一拍。
第十二回失敗後的麻醉
在勝利的前夕,億這個數目字,還是陌生的名詞,甚至一億是多少錢,還有人不能算得出來。這時賈經理說他在押款上,凍結了兩億。陶太太料著這是個無大不大的數目,不免翻了眼向他望著。賈經理繼續地向範寶華道:“老弟台,你不能不作表示,現在黃金上絲毫打不出主意。得在別的物資上打主意。你還有什麽貨沒有,希望你拿出來拋售一點。”範寶華道:“反正……反正……”他說著這話站起身來,兩手搓著,臉上泛出了苦笑,嘴角隻是亂動。
賈經理對陶太太看了一眼,心裏也就想著:這女人老看我幹什麽?我還有什麽毛病不成?範寶華也覺得有許多話要和賈經理說,當了陶太太的麵,有些不便,這就向她笑道:“你是不是商量你那批貨要出手的事?”他說著話,可向她睜了眼望著。陶太太聽他這話,卻不明白他用意何在。可是看他全副眼神的注意,知道他是希望自己承認這句話的,於是向他含糊地點了兩點頭。範寶華道:“不要緊。雖然這些時候,百貨同煙都在看跌,可是真正要把日本人打出中國,那還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現在貨物跌價,是心理作用,隻要過上十天半個月,戰事並沒有特大的進展,物價還要回漲的。”
賈經理在一旁聽到這話,心裏頗有所動,因為他想到合作生意的人,一定是穿著很樸素的。禁不住插嘴問道:“陶太太有什麽存貨?”範寶華道:“有點兒紗布。”賈經理急道:“那是好東西。若願意出手,我們可以商量商量,我路上有人要。”範寶華還想向下麵說什麽。可是陶太太覺得範寶華這個謊撒得太沒有邊沿。笑道:“我還有點事。這買賣改日再談吧。”說著,就向外麵走。範寶華也就隨在後麵跟了出來。
站在大門外,回頭看了一看,不見賈經理追出來,這才笑道:“陶太太,你特意到我這裏來,總有點什麽事要商量吧?”陶太太道:“我想和你們家吳嫂說兩句話,希望她到我家裏去一趟。”範寶華道:“也許我有事請你幫忙,這位賈經理逼我的錢,逼得太厲害。”陶太太道:“那是笑話。銀錢上……”她這句沒有說完,賈經理已經由大門裏出來了。範寶華頭也不回。他聽到了腳步響,就知道是債權人來了。立刻接了嘴道:“你放心。銀錢上決不能苟且,你的貨交出來了,我就交給你錢,我們貨款兩交,你有事請先回去吧,我們貨款兩交。”說著,他又催她走。陶太太也不知道他是什麽用意,隻好含糊地答應著走了。
賈經理再邀著老範回到屋子裏去坐,先笑道:“那陶太太的貨,大概你有點股子吧?你若是能夠分幾包紗給我,我就把你的款子,再放長一個比期。這在老兄也是很合算的事。”範寶華道:“你幫我的忙,我一定幫你的忙,就是黃金儲蓄券這種東西,也各人看法不同。我們怕黃金價值向下垮,可是人家也有寶押冷門,趁這個時候,照低價收進的。隻要夠得六萬一兩,我立刻拋出一二百兩,也就把你的錢還了。”
賈經理皺了眉道:“那些海闊天空的事,我們全不必談,你還是說這批貨能不能賣給我一點吧。”範寶華低頭想了一想,笑道:“我明天上午到你行裏去談吧。”賈經理道:“你若肯明天早上來找我,我請你吃早點。我行裏附近有個豆漿攤子,豆腐漿熬得非常的濃厚,有牛乳滋味。再買兩個燒餅,保證你吃得很滿意。”範寶華笑道:“銀行經理賞識的豆漿攤子,一定是不錯的。不過我明天也願意作個小東,請賈經理吃早點。我請的是廣東館子黃梅酒家。”賈經理笑道:“範老板自然是大手筆,我就奉陪一次吧。時間是幾點?”範寶華就約定了八點鍾。賈經理看他這情形,似乎不是推諉。又說了一陣商業銀行的困難,方才告辭而去。
範寶華對於賈經理所說的話,腦筋裏先盤旋了一陣,然後拿了一張紙一支鉛筆,伏在桌子上作了一陣筆算。最後他將鉛筆向桌上一丟,口裏大喊著道:“完了完了!”在這重疊的喊聲中,李步祥在天井裏插言道:“真是完了。”他上身隻穿了件紗背心,光著兩隻大胖手臂,夾了中山服在肋下,手上搖了把黑紙扇,滿頭大汗地走了進來。他站在屋子中間,將扇子搖了兩下,又倏地收了起來。收了之後,唰的一聲,又把扇子打開來,在胸麵前亂扇著。
範寶華道:“你有什麽不得了。你大概前後買了四十兩黃金儲蓄券,後來押掉二十兩,又套回十二兩,共是五十二兩。打六折,你還有三十一兩。還二十兩的債。”李步祥道:“不用說,還有十一兩,就算我的黃金儲蓄券,全是二萬一兩買的,五十一兩,也得血本一百零二萬,再加上幾個月的利錢,怕不合一百好幾十萬。十一兩金子兌換到手,能撈回這些個錢嗎?何況我有三萬五買進的一大牛,這簡直賠得不像話了。我還有個大漏洞……前些時陳夥計約我闖過封鎖錢,到淪陷區去套金子。我把手上存的,三十兩黃金儲蓄券,又抵押掉了,變了現鈔。天天說要走,天天走不成,現鈔又不敢存比期,還放在押款的銀行裏,預備隨時拿走。三十兩金券,押了一百萬元,真不算少,我得意之至。原來是三萬五買的,本錢隻合一百零五萬罷了。好了,一宣布打六折,變成了十八兩。就算照新官價五萬計算,一五得五,五八四,共九十萬,也蝕血本一十五萬。九十萬金本,就差押款十萬,半個多月利錢,又是十萬。銀行裏拿著我那金券越久越蝕本,我存的款子,自然不許提。今天下午我去交涉,要我再補還他們二十多萬,才可以取回儲券。不然,黃金儲蓄券他們留下,讓我提八十萬元了事。三十兩黃金,變成八十萬元法幣,你說慘不慘?而且我這個錢是湊合來的。有的是三萬五萬借來的,有的是賣掉一些貨的錢。借的錢要付利息,賣貨的錢,也當算子金。八十萬元,經得幾回這樣重利盤剝?我怎麽不完?”
範寶華苦笑著道:“我比你戲法翻得更凶。我又怎麽不完。唉!”他說唉時,李步祥也說唉。兩人同聲地叫出這個唉字,一個是拍著桌子,一個是拍著手。節奏倒是很合適的。就在這時,和範先生同居未久的東方曼麗小姐回來了,她穿著一件漂亮的黑拷綢長衫,露出兩條白藕似的手臂。下麵是光腿赤腳,穿著黑漆皮條捆綁著的高跟鞋,腳指甲露出在外麵,全是塗了蔻丹的。頭發蓬著由前到後,卻用一根綠綢辮帶子捆了個腦箍,在頸脖子後麵,紮了個孔雀尾。左手臂上掛了吊帶大皮包,右手拿了一柄白骨花紙小扇子,在胸前不住的揮動。她皮膚很白,似乎沒有搽粉,而僅僅在臉腮上塗了兩個大胭脂暈。這樣,更現著她有天然風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