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步祥聽了他這個報告,也是替他歡喜,伸了手隻管摸頭發。笑道:“老兄真有辦法。不過我的意思,還是穩紮穩打的好,不要把黃金儲蓄券都押到銀行裏去。”老範笑道:“我原來也是這個想法。不過我既然采用了滾雪球的戰術,我就索性作個徹底。誠實銀行的老賈,他也說我這個辦法對。黃金儲蓄是國家辦的,越是勝利在望,國家越要顧全信用,到期的黃金,一定要兌給老百姓的。第二層,官價和黑市相差得這樣遠,政府隻有兩個法子來挽救,不是提高官價,就是停止黃金儲蓄。不管他走哪條路,現在八萬多的黑市價,一定可以保持。若是停止黃金儲蓄的話,黑市也許會再漲。那末,我押在銀行裏的儲蓄券,照分兩計算,我就沒有押到二萬一兩,隻要我不把日子拖長,連本帶利,我買一兩黃金儲蓄券,就可以還二兩押款。這是十拿九穩的事,我還有什麽顧慮。你想,我這看法,還有什麽漏洞不成嗎。”
李步祥昂頭想了一想,笑道:“倒沒什麽漏洞。”範寶華笑道:“好了,就是這樣辦,我有三千多兩金子這件事,你得和我保守秘密,尤其是在袁小姐那方麵你不可以和我透露個字。她要知道我有這麽些個錢,又要敲我的竹杠了。你到我這裏來,有什麽事?”
李步祥道:“陶伯笙和我們都是朋友。他太太現在作香煙販子,生活非常的苦。我想著,大家幫點忙,給她湊點資本,你的意思如何?”範寶華道:“可以的,我給她邀一場賭。”李步祥搖搖頭道:“不好!你範老板,可以說是渾身的道法,何必又在賭上出主意。陶家弄成這個樣子,就是邀頭的結果。”範寶華道:“我明天把這筆黃金買賣作完了,我就提筆款子,加入她香煙的股本吧,賺了錢,她還我,給我兩盒紙煙算紅利。不賺錢,股本算我白送。”
李步祥道:“那太好了,你打算加入多少資本?”範寶華隨便地答道:“兩三萬吧,”李步祥拱了兩拱手道:“你留著唆哈一陣牌吧。”範寶華笑道:“我就不願意和你說實話,說了實話你就要把我當財神了。”
李步祥笑道:“你和那個小徒弟一次二次幫幾十萬的忙,到了自己的朋友,你就隻給兩三萬,這不是太說不過去了嗎?”範寶華笑道:“姓吳的這個孩子,有點兒隻重衣衫不重人,你賭口氣,回頭也湊上一腳,他立刻就要捧你了。”
李步祥道:“你預備滾雪球,我們往小處說,搓搓藿香丸子也是好的。我也得把這五兩定單和箱子裏的八兩定單,找條出路去。若是押得到十兩金子現鈔的話,我十三兩黃金,也就變成了二十三兩的虛數,等黃金官價漲了,賣掉七兩,可以還十兩的債,那我至少十二兩,變成十六兩。經營得好,也許可以變成十七八兩。有財喜不撈,我來賭錢嗎?”範寶華笑道:“你現在也想明白了這個滾雪球的訣竅了。好吧,你回去想法子變錢吧。若是變不出錢來,明天九、十點鍾到誠實銀行去找我,我也可以托賈經理和你辦點小押款。”
李步祥越想找錢的辦法,越是有趣,在範家就坐不住,立刻下樓。在客堂裏,見吳嫂又在和那小夥子計議賭局,就笑道:“吳嫂,你忙著抽頭幹什麽?你要買金子,範先生有的是辦法。”範寶華在後麵跟著來了,笑道:“你又打算瞎說了。我罰你請我吃晚飯。”他說著話,隻管跟了李步祥走。
姓吳的小夥子,就向前扯著他的衣服道:“範先生,你不要走,還幫我這個忙,湊成今晚上這個局麵吧。”範寶華向李步祥的後影指了兩下,然後將手掩了半邊嘴,低聲向他笑道:“這位李先生,今天晚上要和人家簽訂合同,訂人家一爿綢緞莊。辦上一桌頂好的喜酒,答謝讓盤的主兒和中人,他是我們朋友裏麵的大亨,我可不敢得罪他。”
小夥子道:“真的?”範寶華道:“他和你們經理都拜過把子,怎麽不真?你若能邀他也來賭一腳,我就不走。”小夥子見範寶華說得很是詭秘,又親自見他交了一張黃金儲蓄券給他,料著這事沒有錯,就很快地追出大門口來,見李步祥還站在巷子裏等候,便跑到他麵前,深深點了個頭賠了笑臉道:“師叔,範師叔請你回去說話。”李步祥聽此稱呼,大為驚異,望了他不知道怎樣的答複。他又笑道:“今天師叔辦喜酒,作晚生的願意沾沾師叔的喜氣。”
他的話還沒有交代完畢,範寶華在後麵跟著出來,揮了手道:“和你開玩笑的。掛了球了,快走吧。”李步祥最怕警報,掛球是警報的先聲,他聽了這個消息,什麽都不管,掉頭就跑。範寶華還是哈哈大笑。
吳家那小夥子對於他這作風,倒有些莫名其妙,隻有翻了兩眼望著他。範寶華笑道:“你猜這位姓李的是幹什麽的?他是二把手一個廚子,你叫他師叔,你學過廚子嗎?”小夥子紅了臉道:“範先生不是說他是要承頂人家的綢緞百貨莊嗎?”範寶華笑道:“他到底是幹什麽的,我不告訴你,大概你和吳嫂可以拜兄妹,也就可以向他叫師叔了。”
那小夥子雖知道這是範先生戲弄他,可不敢怎樣反駁,因笑道:“隻求範先生今晚上把這場賭湊成,你說我什麽都行。”範寶華道:“你們經理說是你太太分娩,等著要錢用,真的嗎?你說實話。”
吳小夥子看看吳嫂,又看看主人,紅了臉笑道:“我想買點黃金儲蓄。”範寶華笑道:“總算你肯說實話。不過我今晚上不能賭錢,我得在家裏細細地算一算晚上的帳,老弟台,我和你一樣,犯了愛金子的毛病,明天我得跑一上午,跑出這筆金子來。明天金子到了手,我就精神抖擻了,那時,沒有人邀頭,我也要賭錢的。你可以改期明天嗎?”
吳小夥子先是皺了眉頭子,然後微笑道:“範師叔,你看這事,就是這麽一點討厭。不知道黃金漲價是哪一天。若是明天不買,後來漲了價,那就沒有意思了。”範寶華坐到藤椅上,架起腿來吸紙煙,斜著眼向他看看,又向吳嫂看看。笑道:“我倒有變通辦法。你大概需要多少錢,先和我們吳嫂借著用一兩天,然後我和你打一場唆哈,抽得頭錢還她。”
吳嫂搖搖頭道:“我一個當大娘的人,叫我放債把穿洋裝的先生,硬是笑人。”範寶華笑道:“你怎麽說這話,他不是和你認本家嗎?”吳嫂道:“那是別個說得好耍的嗎。”範寶華道:“姓吳的小娃兒,人家不和你沾親帶故,那是不會幫你的忙的。你說和她認本家,是不是拿她開玩笑?你若是拿她開玩笑,不但她不願意,我也不願意,那就什麽都談不上了。”
他看了看範寶華的顏色,真的還有幾分嚴重的樣子,這就帶了笑容道:“我們本來都姓吳嗎。”範寶華向吳嫂笑道:“人家西裝穿得這樣漂亮,和你認本家兄妹,還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吳嫂笑道:“啥子本家兄妹,我二十三,他二十二。”範寶華道:“那你是姊姊了。你得幫你兄弟一個忙,借給他幾萬塊錢,二天我負責還你。”吳嫂對那小夥子看看,隻是微笑。範寶華笑道:“要不要買金子?要買金子,趕快認親戚。吳嫂這個樣子,分明說你沒有誠心。你不叫她一聲姊姊,這個忙我幫不成了。”
那小夥子站在兩人麵前,不敢拒絕,又不好意思叫出來,隻好捧著拳頭連連作了兩個揖笑道:“請多幫忙吧。”範寶華道:“不行,你請誰幫忙,沒有交代出來。”那小夥子笑道:“請我們本家大姊幫忙呀。”範寶華操了川語問吳嫂道:“要得這聲大姊,就值幾萬咯。”吳嫂點了頭道:“就是就是。要借幾萬?”範寶華道:“你借給他十萬吧,他可以定三兩黃金儲蓄。五天之內,我負責還你。”吳嫂向小夥子笑道:“你耍一下,我去拿錢。”說著,她真上樓取錢去了。
那小夥子弄成了一張通紅的臉,隻有傻笑。吳嫂的手上,倒還是相當的便利,不到五分鍾,她就拿了一大疊鈔票來,兩手捧著交給那小夥子,笑道:“我是個窮姊姊,幫不到好大個忙。拿去一本萬利。”那小夥子雖然不好意思,但是鈔票交過來了,他也不能不接,隻是點著頭連說謝謝。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認了個老媽子作姊姊,久在這裏,也沒多大的意思,說聲謝謝,扭身走了。
範寶華笑道:“吳嫂,你認了這麽一個兄弟,安逸不安逸?”她笑道:“啥子安逸,那是想借我的錢嗎,你怕我不曉得。”範寶華笑道:“你也知道,錢的力量多大吧?今晚讓我在樓上算一夜的帳,你不要攪我。”吳嫂翻了大眼,向他笑道:“哪個攪你嗎?”範寶華哈哈大笑。他說了卻真是這樣的做了,吃過晚飯,他在樓上掩著房門,算了大半夜的帳。吳嫂隻是送了幾回茶水。照例要問明天吃啥菜的話,都免除了。
次日早上,他用皮包裝著支票簿黃金儲蓄券圖章,就奔上誠實銀行。那位賈經理,銜了一支長杆旱煙袋,這時,正仰臥在睡椅上,睜眼望了天花板,他架起腿來,將身穿的那件藍布在褂,抖得周身顫動,似乎想心事正想出了神。範寶華走到經理室裏就笑嘻嘻地道:“賈經理,我又找你來了。”賈經理坐了起來,笑道:“黃金官價,今天還沒有提升,你還得滾一回雪球。”
範寶華笑道:“我是受賈經理的勸告,再作一回。”說著,就挨著賈經理旁邊坐下。低聲笑道:“我還有二百四十多兩黃金儲蓄券,我想在你這裏押借八百萬。”賈經理不等他說完,聳了小胡子向他笑道:“你都是兩萬一兩買進的吧,倒要在我這裏賺錢。”
範寶華笑道:“少借點我也行啦。”賈經理點點頭道:“錢我可以借給你。黃金儲蓄券,今天我可不能代辦。這兩天國行掐得很緊,上五十兩的,就押日子,而且我和朋友辦的也太多,樹大招風,我得休息休息。”
範寶華道:“我朋友那裏,倒有五十多兩現券,我嫌數目小,沒有買下。我押二百兩給你,你借我五百萬,我再把那五十多兩滾到手,二百兩的官價,現在也值七百萬,押五百萬,實在不算多。”賈經理笑道:“各有各的算法。照十五分利息算,一個月是七十五萬利息,兩個月就離七百萬不遠了。你三個月不還錢,我們就賠了。”
範寶華道:“黃金官價提到五六萬的日子你怕我不趕快還錢?”賈經理笑道:“範先生,你要辦,就趕快辦,明天星期六。到了星期一,也許黃金真有變化。那時候你出新價錢買,就太吃虧了。你不信,到國行門口去看看,作黃金儲蓄的人,今天又擠破了門。我幫你最後一個忙,你把二百四十兩都放下來我借你五百萬。這兩天滾黃金擠得頭寸緊極了。你不妨到別家去試試,恐怕二三百萬都調不動。”
範寶華沉靜地想了一想,跳起來道:“讓我叫個電話試試。”說著,他真的撥動了電話。他拿著電話道:“是田小姐嗎?請四奶奶說話,我姓範。對了,窮忙,改日奉訪。請四奶奶說話。”他奉著話機等了兩分鍾先笑著答應了。
他道:“並非我失信,因為沒有調到頭寸。現在有點辦法了,那五十兩可以出讓嗎?漲價?反正不能漲過官價三萬五吧?就是就是,我請客。滾雪球?這個名詞,四奶奶也曉得。不說笑話,我哪裏是想發財,不過現在沒什麽生意好做,隻有走上這條路。好,回頭我帶款子來。好,不是現鈔,就是本票。再會。”他掛上了電話,向賈經理笑道:“居然又滾到五十兩。”
賈經理將兩個指頭摸了小胡子,笑道:“你在電話裏叫的四奶奶,是不是出名的朱四奶奶?”範寶華點了兩點頭,賈經理兩手一拍,忘其所以,把口裏銜的旱煙袋都落到地下來了。
第六回誰征服了誰
賈經理這個表示,範寶華也就認為十分驚異,向他望著問道:“賈先生對朱四奶奶的觀感怎麽樣?”賈經理彎下腰去,在地麵上拾起旱煙袋來,笑道:“我對此公,聞名久矣。不知道究竟是怎麽個人物?”範寶華道:“並沒有什麽了不得。長圓的臉,有點兒瘺頭。左邊嘴上,長有一個小黑痣。此外,不過是化妝成一個摩登少婦而已。這有什麽了不起的嗎?”
賈經理笑著把小胡子都閃動起來了。他搖搖手道:“不是你這個說法,我覺得她好像有一種特別的魔力,可以顛倒眾生。我倒要看看她這份魔力,是怎樣的施展出來的。”範寶華笑道:“你要見她,那是太容易了。賈經理有工夫,我陪著你到她家裏去拜訪一下,這事就解決了。這時她正在家,或者我打個電話給她,請她來拿錢。”
賈經理將旱煙袋送到口裏吸了兩下,笑道:“我真的還想領教嗎?說說罷了。我惹不起。”範寶華看看這屋子裏,除了一位襄理,還有一位銀行行員,賈經理縱然願意和朱四奶奶談談,當然他也不便說出來。這就向他笑道:“好奇的心理,人人有之,凡是一種特殊的人,大家總會想見見的。我是少不得要請她一次的,將來請你作陪吧。言歸正傳,我要借的那個數目,賈經理能不能答應。”
他又把旱煙袋在嘴裏默然地吸了兩口,笑道:“反正也就是這一次了。多次的忙,我都幫過你了。這一次我不答應,也就把以前的人情,完全斷送。好吧,我借五百萬給你吧。開一張劃現的本票,可以嗎?”範寶華道:“朱四奶奶當然不要現鈔用,不過她也是轉交別人,你不必劃現了。”
賈經理笑道:“開一張朱四奶奶的抬頭票子吧。老兄,我幫你的忙,你也給我們拉拉存戶呀。”範寶華聽他這口音,就曉得他有意把朱四奶奶找了來看看。笑道:“好的,你隨便開什麽樣的本票都可以。我明天把她拉了來,親自和你接洽。她是個大手筆,作個兩三千萬的來往,還真不費事。”
賈經理聽說,滿臉帶了笑容,就和範老板把五百萬的借款辦好,並依了他的要求,將這個數目,開成三張本票。老範借得了錢,又向朱四奶奶通了個電話,說明馬上就來,和賈經理握了握手,夾著皮包就走。
今天賈經理卻是特別的客氣,隨在後麵,送到大門口來,笑嘻嘻地道:“你所說的話是真的嗎?”範寶華被他問著,先是愕然了一下,自己向他許過什麽願心呢?但在賈經理那副笑容上,立刻想到他說的是要見朱四奶奶,便笑道:“明天我準把她拉了來。”
賈經理笑道:“我也不過好奇而已,並無別故。”範寶華也隻笑著說是是。在街上叫了一輛車子,向朱四奶奶家跑。馬路是不能通到她家的,有一截下坡路。他怕走著會耽誤了時間,在岩口上又換了小轎。到了朱公館門口,遠遠看到四奶奶伏在樓上窗戶口閑眺,這才鬆了口氣,覺得這五十兩黃金儲蓄券,是完全買到手了。
他下轎子的時候,四奶奶在窗戶裏就向他招了兩招手,那意思自然是讓他上樓去了。他到了樓上客室裏,朱四奶奶左手扶著門,右手扣著衣服的紐扣。她身上披了一件淡黃色印紅綠花的長衫,還敞著下擺三四個紐扣?光著兩條腿子踏了拖鞋。範寶華笑道:“這樣子,四奶奶還是剛起來呢。”她道:“起是起來一會兒了,昨天許多人在我這裏跳舞到天亮才散,我家裏還有兩位小姐睡著沒走呢。”
範寶華道:“是熟人嗎?”他不大經意的樣子問著。坐在沙發上,架起腿來吸紙煙。朱四奶奶坐在他對麵椅子上,笑道:“有熟人又怎樣?現在你是一腦子的黃金,恐怕也沒有那閑情來跳舞吧?”範寶華搖搖頭道:“我是徒有其名,到處找頭寸,到處碰釘子,十兩八兩地湊點數目,就是買一個月不斷,又能買多少。人家大戶,開著支票,一來就是兩千兩,神不知,鬼不覺,和我們是天遠地隔。”
朱四奶奶望了他道:“錢帶來了嗎?”範寶華道:“當然帶來了。在四奶奶麵前,還敢掉槍花嗎?”說著就打開皮包,將三張本票取出,雙手遞過來。朱四奶奶道:“這夠買一百四十多西的了,我沒有這些個儲蓄券。”範寶華笑道:“四奶奶有的是。我聽說一次唆哈,你就贏得了二十張黃金儲蓄券。”她笑著把鼻子哼了一聲,點點頭道:“也許之,可是四奶奶一次輸出一百多兩黃金,足有三十張儲蓄券,你就沒有聽到說過呢。你等著吧。”說著起身就走。那三張本票,她放在茶幾上,並沒有拿著。
不到五分鍾,四奶奶手裏捧著小小的綠漆保險匣子出來。她將匣子放在茶幾上,將蓋口上的對字鎖轉動著,鈴子在匣子響了一陣,她將蓋子打開,裏麵先是一層內蓋,再揭開這層內蓋,露出裏麵,並沒有別的,全是黃金儲蓄券。範寶華看到,不覺暗暗叫了一聲慚愧。想著這些儲蓄券,便是一兩一張,也夠二三百兩。這女人真有辦法。
四奶奶挑了三張黃金儲蓄券交到他手上,笑道:“這是六十兩。我收下你二百萬一張本票,就算兩清吧。其餘的款子你拿回去。我並不等二百萬元現款用,我猜你或者難買,讓六十兩給你。我是兩萬定的儲蓄。多少賺了一點錢,照官價三萬五算,你還差十萬零頭,不必找我了。”說著,她收下了一張二百萬元的本票,把其餘的交還給範寶華。
他笑道:“四奶奶原說有兩位小姐要出賣黃金儲蓄券,我以為是誰賭輸了拿這個還賭帳,原來是四奶奶的,我就不敢要了。”朱四奶奶已把保險盒子關上,拍了盒子蓋道:“東西放到這裏麵去了,你以為就是釘下萬年樁的嗎?慢說是黃金儲蓄券,就是金子,也不能當飯吃當衣穿,餓了冷了總是要換掉的。”
範寶華笑道:“這個我當然知道。不過你也不會等著把這個換衣穿換飯吃,這是因為我找黃金儲蓄券,找得很忙,你故意讓六十兩給我的。”朱四奶奶站著本是要提了保險盒子走,這就半回轉身來,偏了頭,斜了眼珠向他望著,微笑道:“你懂得這一層就好了?大家是魚幫水,水幫魚,你有機會,也得和四奶奶效點勞才好。”說著,她提了盒子走了。
範寶華始終不解她表示如此的好意是為了什麽,也隻有坐在這裏納悶。忽然門外有人嬌滴滴地叫著:“四奶奶,什麽時候了?我該回去了。”那是下江人,勉強地說著國語,聽起來,很是不自然。隨了這話,一個女子推門而進。
她蓬著滿頭很長的燙發,將根紅辮帶子束了腦頂四周。兩片臉腮,脂粉抹得像蘋果的顏色一樣。尤其是兩道眉毛長而細,細而黑。眼圈子上簇擁著覆射線的長睫毛,身上穿件短袖子白綢襯衫,翻著領子向外,露出頸脖子下一塊白胸脯。兩個乳峰,頂得高高的。下麵穿著藍羽毛紗西服長腳褲,攔腰束了一根紫色皮帶,下麵赤腳穿了漏幫子高跟白皮鞋,十個腳指頭,全露在外麵,每腳指甲上,都塗了蔻丹,這是戰時首都一九四五式最摩登的裝束。她雖是細長的個子,卻是肌肉飽滿,皮膚白嫩,簡直周身上下,無懈可擊。
範寶華的神經,隨了他的視線,一同緊張起來,驚訝著身子向上一站。那位女郎也就同樣的驚訝,輕輕地喲了二聲,自說著兩個字:“有客。”身子向後一縮。但是她要表示著大方,並沒有走,站在客室門邊,冷冷地問道:“是會四奶奶的嗎?”範寶華站起來道:“是的,我們已經會談過了。”那位小姐並不和他談話,自轉身走了。
她走了不上兩分鍾,朱四奶奶來了。範寶華笑道:“剛才有位小姐找你,她是誰?”朱四奶奶笑道:“漂亮嗎?”範寶華笑道:“像是一位明星。摩登之至!摩登之至!”四奶奶笑道:“總算你眼力不錯。這是東方曼麗小姐,你應該也聽到過她的大名。”範寶華笑道:“昨晚上她在這裏跳舞的嗎?”朱四奶奶笑道:“你忙著黃金儲蓄,你還有工夫跳舞嗎?”範寶華笑道:“我也不過是這樣隨便地問一聲罷了。”他說時,將頭歪倒在肩膀上,笑嘻嘻望了女主人。四奶奶帶笑著歎了一口氣道:“唉!我給你介紹吧。”於是就大聲叫著曼麗。
曼麗來了。她笑道:“還叫我呢?我要回去了。”四奶奶指著範寶華道:“這是範先生,他對你久仰得很,讓我介紹介紹。”範寶華笑著,還沒有說話,曼麗就走向前來,伸出手來和他握手。範寶華雖是匆匆地和她握了一握,可是心裏立刻覺得舒服之至。他也找不出什麽好應酬名詞來,隻管向她說著:“久仰久仰。”曼麗笑道:“不要客氣吧。我們都是常到四奶奶家裏來會麵的熟人。”說著,她掉過頭來向四奶奶道:“我真要回去一趟,午飯不叨擾了。”說著,她向外走,四奶奶送了出去。
範寶華料著她由大門走,就伏在樓窗上看。他看了她的後影子,隻管出神。房門推開了,身後一陣嘻嘻的笑聲,他回頭看時,朱四奶奶手扶了門框,向著範寶華點了兩點頭。範寶華道:“四奶奶笑什麽?長得好看的人,不是大家都愛看的嗎?”他說著話,和四奶奶又在沙發上坐下了。
朱四奶奶向他先斜瞟了一眼,然後笑道:“你想和曼麗交朋友嗎?”他搭訕著吸紙煙,笑道:“那當然哪。不過我看她那分排場,恐怕我這窮小子有點結交不上。”朱四奶奶笑道:“你客氣什麽。你手上那麽些個金子,拿出二三百兩來,什麽摩登女郎不會讓你打倒?”範寶華伸了一伸舌頭,笑著又搖了兩搖頭。
朱四奶奶笑道:“我介紹你們去作朋友,那是不成問題的,至於伺候女朋友的花費,那要看各人的交情,同時,也要看各人的個性,這是難說的。也許曼麗喜歡你,什麽錢都不要你花,天下事就是這樣,不能預料。”範寶華笑道:“我征服女人,沒那回事吧?不過你要老說錢的話,那可說得我們太小器了,而且也把曼麗小姐看輕了。”
朱四奶奶將嘴一撇,鼻子裏哼了一聲道:“這算你懂得女人。這件事我也不提了。我還是談我的吧,老範,你和萬利銀行的何經理很熟,他最近買金子栽了個大筋鬥,你曉得嗎?”範寶華笑道:“怎麽不曉得?他現時在銀行界,弄得名譽很糟。”
朱四奶奶道:“雖然如此,可是他私人還很有錢,倒黴的是銀行的存戶而已。我有點事想和他談談,你能介紹我去見他嗎?”範寶華吸著紙煙,沉默地想了兩分鍾,笑道:“四奶奶若是要在銀行裏作什麽來往的話,何必找萬利銀行。凡是可靠的銀行,都可以辦。我現在作來往的那誠實銀行的賈經理,人就很好。我可以介紹你和他談談,而且他非常之仰慕你的。”
朱四奶奶聽到賈經理這名詞,先就嗤嗤地一笑,然後點點頭道:“這個人很有點名。”範寶華道:“這個人是票號出身,買賣做得穩當得很。”朱四奶奶將頭一擺道:“那麽一個小商業銀行,有什麽名不名的。我所說的,是關於他本人別的事情。”說到這裏,她又是嗤嗤的一笑。範寶華笑道:“怎麽提到了賈經理,四奶奶就要發笑,難道這裏麵,還隱藏著什麽有趣的新聞嗎?”
四奶奶將眼珠望了他很靈活的一轉,笑道:“你要知道賈經理怎樣有名,我屋子裏有他姨太太一張相片,你不妨來看看。”說著,她站起身來就向範寶華招了招手。範寶華知道朱四奶奶這個人交起朋友來,無所謂男女的界限。她既這樣地招呼著,也就跟了她一路而去。
四奶奶在她自己那間又當書房,又當秘密客室的小屋子裏,和範寶華談了一小時,複又同到客室裏來。這就笑道:“老範,你若肯聽老大姐的話,你準可以發財。老實說,依照你這樣滾雪球辦法作黃金儲蓄,你就作到二三百條金子,又有什麽了不得?你想變成一個富翁,必得轟轟烈烈大幹一場。”範寶華坐在沙發上搖搖頭道:“四奶奶看得多,經過得多,敢說這種大話。兩三百條金子,我不但不敢小視它。老實說,我也很難達到這個程度。”
朱四奶奶道:“你要自暴自棄,我也沒有法子。我還談我的吧。你能不能依我的辦法進行。”說著,她由原坐的另一張沙發,移過身體來,和老範同坐在一張長沙發上,然後伸著手,輕輕拍了他兩下大腿,笑道:“你也不妨跟在我後麵看看。你們男子,總以為金錢可以征服女人,但在朱四奶奶眼裏,那是女人征服金錢的。”範寶華點點頭笑道:“在你口裏說出這話來,我相信是正確的。現在還不到十二點鍾,老賈還沒有下班,我趕著到銀行裏去先和他談談,不過這樣的作風,是不是嫌著太急岔兒一點呢。”
朱四奶奶笑道:“在你四奶奶手上,不管什麽樣子的老奸巨猾,他都得翻筋鬥。沒關係,你就去告訴老賈,我也是你這樣的辦法,要押掉黃金儲蓄券再滾著買新的。急於和他談談,不過我今天去先開戶頭。”範寶華笑道:“好吧,我試試。”說著,他就站起身來。
四奶奶向他招了兩招手,笑道:“真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白白地使喚你,那怎麽行?我總得肯舍一點。等著吧,小弟兄。”說著,她起身就向裏麵去了。不到五分鍾,她又出來了。她手上拿了兩張黃金儲蓄券,向他麵前的茶幾上一扔,笑道:“這是九十兩,也是零數不計,就折合你那三百萬元吧。”範寶華笑道:“我又占四奶奶的便宜。”
朱四奶奶笑道:“占的便宜不大,你心裏明白就是了。”範寶華覺得她一百多兩黃金儲蓄券作兩次拿出來,那是大有手腕的。這也不敢多事猶疑,立刻就在皮包裏取出那兩張本票奉上。
朱四奶奶左手接了那本票,右手抬起來,將中指夾了大拇指,重重的一彈,笑道:“小兄弟呀,你被我征服了。我們兩個人的交涉完了。這就看你的了。”範寶華捧了拳頭,連連地拱著手道:“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我馬上就走,就走就走。”說著,他真的走了。
他像來的時候那樣趕路,不到二十分鍾就到了誠實銀行。見了賈經理,將他拉到小會客室裏,談了十來分鍾,兩個人是笑容滿麵的走回了經理室。他首先拿起電話機子來,就向朱四奶奶通了個電話。朱四奶奶是個聰明透頂的人,根本就在電話旁邊等著。
範寶華道:“我和賈經理說過了。他說不知道四奶奶要多少款子。數目太多的話,他得臨時去調動頭寸。所以哪,得讓我先和四奶奶通個電話。銀行裏的廚子,作的是北方菜,麵食很好,四奶奶可以到這裏來吃午飯嗎?那不要緊,我們可以等半小時。”他在這裏和朱四奶奶通電話,賈經理口銜了旱煙袋,正是注意地看著他。這就立刻接嘴道:“沒有關係,就多等一個鍾頭,那也不要緊。我是吃過早點的,晚點吃午飯,那絲毫沒有關係。”範寶華這就向電話裏報告著道:“四奶奶聽見了嗎?賈經理說了,就是等一個鍾頭也不要緊。好好!我們一定等著。”
他掛上了電話,回頭就向賈經理笑道:“經理先生,預備了什麽好菜?”他笑道:“當然要豐盛一點。叫廚子預備四個碟子一大碗鹵。”範寶華聽了這話,心裏涼了半截。問道:“四個碟子,那是什麽菜?”賈經理道:“兩葷兩素。葷的是醬牛肉和鬆花蛋,素的是油炸花生米,五香豆腐幹。”
範寶華看到經理室內並無外人,他不由得伸了一伸舌頭,笑著叫道:“我的經理,你這算是請朱四奶奶吃飯啦。趁早由我作個小東。”賈經理笑道:“你是南方人,不知道北方人的習慣。北方人吃麵是不要菜的。這樣辦,我覺得已經是十分豐盛了。”他說是這樣說了,可是他的臉皮已經紅了。
範寶華笑道:“真的,我來作這個東。”說著,就在身上掏出一疊鈔票來,笑道:“請你把廚子叫來,我讓他替我代辦兩萬元的酒菜。”賈經理笑道:“老兄,你這樣的作風,簡直是北方人所說,罵人不帶髒字。在我這裏招待來往戶,難道兩萬元的東我都作不起?”說著,打著桌上的叫人鈴,叫聽差把廚子叫了來,當了範寶華的麵,吩咐著道:“你給我預備兩萬元的菜,中午就吃,你要當我正式請客那樣辦。先到庶務那裏去拿錢。越快越好。”廚子答應去了,賈經理就笑嘻嘻地表示了他一份得意。似乎他這手筆是非常之大的。
果然,他和老範說著閑話,不到半小時,聽差進來報告:“有一位朱太太……”賈經理不等他報告完畢,就站了起來道:“請請請,請到客廳裏坐。”他於是放下了手上的旱煙袋,就掏出藍布口袋裏的手絹擦了一把臉。他和老範走到會客室,朱四奶奶已經先在了。她穿了件黑綢印花紅桃點子的長衫,露出雪白的肥手臂,這已讓人感到黑白分明。而她兩隻閃亮的眼睛,烏眼珠子,在濃抹脂粉的臉上轉動,配上嘴角上那點小黑痣,真有幾分動人。
她用不著範寶華介紹,首先伸出肥白的手臂到賈經理麵前來,笑道:“這是賈先生了,久仰得很。”賈經理握著她的手,覺得柔軟得像個棉絮團子一樣。這就笑道:“我對四奶奶實在是久仰的了。請坐。”這時,聽差照著平常的辦法,將紙煙聽子送著煙,將茶杯敬著不帶茶葉的黃茶。賈經理搖搖頭道:“這些茶煙,怎樣待客。把瓜片茶泡兩杯來,把美國煙拿來。”
四奶奶笑道:“賈先生不必客氣,以後熟了,有許多事要你幫助,不要把我當貴客。”賈經理讓著她在長藤椅子上坐著,斜對了相陪,不斷地偷看她那黑綢衣服裏伸出來的白手臂。聽差送著好茶好煙來了,賈經理道:“去拿點美國糖果來。”範寶華心想:這家夥怎麽變了,全拿美國貨來表示敬意。
這銀行斜對門,就是代賣美國軍用品的走私貨的。不到十分鍾,就是兩隻大玻璃碟子裝著美國糖果送到茶桌上。這東西倒是四奶奶喜歡吃的。她一麵剝著糖果紙,一麵向賈經理道:“我那一點小事情,範先生和賈經理提過了嗎?”他點了點頭道:“提過的。黃金儲蓄券押款,我們本來作得不少,但四奶奶要款子,我們絕對辦,至於我們這裏的比期存款,都是八分。四奶奶的款子,我們也一定優待,改為九分。”
四奶奶腿架了腿坐著,向他顛動了身子,笑道:“謝謝。我也沒有多少款子可存,不過我所認識的一些小姐太太們,各有各私房,都願意直接在銀行裏存點款子花利息,而她們又不願站在銀行櫃台邊辦理。希望我給她們介紹一位誠實可靠的銀行經理。我今天是先來打個頭陣,作開路先鋒。今天我認識了賈經理,以後我就可以帶著太太小姐們來見經理了。賈先生不嫌這事麻煩嗎?”說著,她烏眼珠又是向賈經理一轉。
賈經理道:“這是我們的業務,怎麽能說麻煩呢?四奶奶以後隨時來,我們歡迎之至。”說到這裏,廚子在客廳門口一瞥。賈經理知道他有話說,就走了出來。廚子低聲道:“經理叫我辦的菜,時間太急,來不及,我辦的是些熟菜。另外隻買了條大魚。”賈經理道:“你想法子作兩樣海菜吧。你和館子裏很熟悉,通融一點現成的材料拿回來做。要不然,給我叫兩樣菜來,這頓便飯,一定要辦得像樣點,錢你就不必計較了。”他說著這話,聲音並不怎樣的低。在客廳的人,都聽到了。
範寶華心裏想著:這和他原來定的隻辦四個碟子吃打鹵麵,完全不同了。這位打算盤的賈經理,一見四奶奶就變了樣了。他這樣想著,四奶奶見他臉色變動,也就抿了嘴笑著,將一個食指,指了自己的鼻子尖,那意思說:四奶奶很行,你看是女人征服了資本家,還是資本家征服了女人呢?她這樣無言地發問時,不住地點頭,表現了得意之色。
第七回各得其所
朱四奶奶和賈經理談了一小時,廚子把酒菜就準備得妥當,送到飯廳裏放著,請著男女來賓入席。範寶華是最留意賈經理的這桌席,除了那一大盤子鹵菜的雜鑲,布置得十分精美而外,第二道菜,就是白扒魷魚。在大後方的城市裏,根本沒有了海味,富貴人家,還可以吃到囤積多年的海參,其次一點的是墨魚,而在酒席館子裏可以吃到的,最上等的海味,就是魷魚了。
朱四奶奶被讓在首席坐著,她看到了第二道菜,先就笑道:“賈經理辦這樣好的菜請客,大概借錢是沒有問題的了。”賈經理笑道:“四奶奶和我們客氣什麽?你有時頭寸調轉不過來,在我這裏移動一點款子,那是毫無問題的。現在所要考慮的,就是我們這小銀行,是否承受得了四奶奶這個大戶頭的調動?”
四奶奶點了兩點頭道:“我承認賈經理應當有這個看法。可是我實在是個空名,並沒有什麽錢,假如我有錢,我也和那些會找舒服的人一樣,坐飛機到美國去了。”賈經理笑道:“那還是四奶奶客氣,四奶奶真要到美國去,還會有什麽困難嗎?”
她將上麵的牙齒,咬了下麵的嘴皮,點了兩點頭,笑道:“我也就是混上這點虛名,承各方麵的朋友看得起我,都以為我是有辦法的。好吧,我也就借了大家看得起我的這點趨勢,自己努力前進,將來也許有點造就吧?”她的說話,就是這樣,有時是自謙,有時又是自負,就是讓人摸不著她到底有多麽深淺。不過賈經理坐在她對麵,覺得她一言一笑,全有三分媚氣,說她是過了三十歲的人,實在也看不出來。
這一頓飯,辦得實在豐盛之至。談著吃著,混了一小時,正事倒是隨便隻談幾句,但朱四奶奶的要求很簡單,隻要她拿金子來押款,賈經理答應借給她,她就算得著了圓滿的解決。那賈經理呢?對於朱四奶奶,根本沒有打算在她頭上賺多少錢,隻要她常常到銀行來,而且能介紹幾位太太小姐的存戶,他也十分滿足。所以事實上也沒什麽可作長談的。
吃過了午飯,這誠實銀行,又早是下午的營業時間,她向範寶華笑道:“多謝你介紹,我的事情已經成功了,現在可以告辭了。”說著就起身向賈經理道謝。賈經理雖是不嫌她多坐一會,不過今天是初次見麵,卻也不便表示挽留,親自把她送出銀行大門。
他回到經理室的時候,老範還坐在沙發椅上。他聳著小胡子搖了頭,微笑道:“這是個了不得的女人,這是個了不得的女人。”說著,拿起長旱煙袋來,向口裏銜著,緊傍了老範坐下。當他將煙袋嘴子銜著的時候,不住地由心窩裏發出笑來,幾乎是張開了口,含不住那煙袋嘴子。範寶華道:“賈經理說她是個了不得的女人,就算是個了不得的女人吧,這也不致這樣的好笑。”
賈經理道:“我說她了不得,並不是說她的本領有什麽了不得。我是瞧她的年歲說話。據說,她是四十將近的人了。照我看去,不過二十多歲,而且肌肉豐滿,有一種天然的嫵媚,我覺得她比少女還美。簡直……簡直……哈哈。”他形容不出來了,卻把那笑聲來結束他的談話。
範寶華聽了,暗下大吃一驚。心想:和朱四奶奶交朋友的,無非是借她的介紹,另結交一兩位異性的朋友,誰會直接去賞識這隻母老虎。賈經理鄉下老兒的樣子,倒有打老虎的主意,這膽子大得驚人。可是受了朱四奶奶的重托,卻不便在一旁破壞,這就笑道:“你這看法是對的。她若是沒有一點魔力,那些太太小姐們怎麽肯和她親熱得像親生姊妹一樣呢?”
賈經理道:“聽說她家裏布置得很好?”他這原是一句平淡的問話,可是他問過之後,卻又嘻嘻地笑了起來。範寶華聽了他這話音,已很明白他是什麽用意,這就點了頭笑道:“要談怎麽樣好,那倒是各人看法不同。不過她家裏有個小舞廳,有兩間賭錢的小屋子,有一位會作江蘇菜的廚子,二三友好到她那裏去,倒是可以消遣半天的。賈經理哪天有工夫,我奉陪你到她公館裏去看看。”
賈經理左手握著旱煙袋,右手摸摸頭發,笑道:“我既不會跳舞,又不會打牌,那去了有什麽意思呢?”範寶華笑道:“難道你看人跳舞還不會嗎?吃江蘇菜還不會嗎?”賈經理道:“據你這樣說,到那裏去,乃是專門享受去了。”範寶華笑道:“那是當然。最大的好處就是精神上的享受,交不到的女朋友,在這裏都交到了。我就……”說著,將手掩了半邊嘴臉,對著賈經理的耳朵,低低地說了兩句。他哈哈大笑道:“我老了,沒有這個雄心了。”他又立刻下了句轉語道:“不過我也總應當去回拜人家一下。”
範寶華點頭說好,就約了隔一兩天來奉約,倒是真落個賓主盡歡而散。範寶華心裏,這時又不在女朋友問題上。他所計劃的是皮包裏的那幾張黃金儲蓄券。他告訴人家,手上的黃金券都抵押光了,那正是和其他有錢的人同樣的作風,越有就越說沒有。他急於要回家去盤盤自己的帳底,加上了今天所得的黃金儲蓄券,數目和兌現的日期,應該列一個詳細的表。假如還能滾一次雪球,不妨再滾上一回,他這樣想著,就直奔回家去。
吳嫂老遠地迎著他笑道:“金子買到了手沒得?”範寶華夾著皮包一麵上樓,一麵笑道:“金子買到了,你倒是很關心的。”吳嫂笑道:“那是啥話,我靠那個吃飯嗎!”範寶華走到了樓梯半中間,回轉頭向她笑道:“你靠我吃飯?現在用不著。你有個在公司裏當職員的好兄弟,可以幫助你了。那小子多麽漂亮。”說著打了個哈哈奔上樓去。
他向來是這樣和傭人開玩笑慣了,說完了,自也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他回到了屋子裏,掩上了房門,就把箱子裏的黃金儲蓄券和收買金券的帳目仔細盤查了一下,第一次是先後買進了四百兩,也押掉四百兩,買進三百多兩,變成七百多兩。第二次把出頂百貨店的錢,買進七百多兩,合並手裏的存貨,押出去一千一百兩,再買進八百多兩。變成了二千五百兩。第三次隻押出去二百多兩,買進一百多兩,現在是銀行裏押著一千八百兩不到,手裏也就把握著將近一千兩的黃金儲蓄券,共是二千八百兩。假如小小地再滾一次雪球,押出去五百兩,買進來三百兩,就突破三千兩的大關了,真正掏腰包買的黃金,隻有一千二百兩,這滾雪球的辦法,滾出一千六百兩。黃金官價一提高,賣掉八百兩,就可以把銀行裏押的一千八百兩贖回,這錢就賺多了。希望黃金提價還遲延幾天,再把最後一次雪球滾成,那就可以暫時休息一下。先在重慶成家立業,然後等勝利到來,回下江去享享福。這樣看起來,還是我範寶華有辦法。
他想到此處十分高興,將手拍了桌子一下,大聲叫道:“還是我有辦法。”他拍這下桌子,乃是自己讚賞自己,並沒有其他的意思,可是這聲音非常的重大,在這聲大響中,把樓底下的吳嫂也驚動了。她提了一壺開水,紅著兩隻眼睛,板著臉子走上樓來。到了範寶華麵前,噘了嘴道:“啥事又發脾氣嗎!”範寶華道:“我沒有發脾氣呀。哦!你說我拍了一下桌子,那是我高興起來,自己誇讚了自己一句,與別人不相幹。嚇,你為什麽哭了。”他不問倒罷了。他問過之後,吳嫂手上的開水壺,已經是力不勝任,這就放下水壺,兩行眼淚拋沙一般地落著。
範寶華笑道:“大概因為說你有了個把兄弟,你就不高興了。其實我就是說你有個把兄弟罷了,另外並沒有什麽意思。這不去管他了。我告訴你真話,我真發了財了。你伺候我兩年,我不能不重重地酬謝你一下,我送你一張十兩的黃金儲蓄券。這已過了一個多月限期了。再過四個多月,你就可以拿到十兩黃金了。”說著,就在整疊的黃金儲蓄券裏麵,抽出了一張,交給吳嫂。
她放下水壺之後,就抬起手來,不住地揉擦眼睛。聽到主人要給她十兩黃金儲蓄券,已經是一陣歡喜,由心眼裏癢到眉毛尖上來,但是眼淚水還沒有擦幹,自不便笑出來。隻有板了臉子,將肋下抽出來的手絹,隻管擦抹臉皮,呆呆地並不說話。
及至範寶華將黃金儲蓄券遞過來,她也認得幾個字,接過來一看,這就露了白牙笑道:“真的送把我?”範寶華笑道:“我縱然說假話,那儲蓄券是國家銀行填寫著的,那決不會假。”吳嫂笑道:“謝謝你。我和你泡好了茶,就去和你上菜市買點好菜來消夜,你發財應該吃好。”範寶華亂點了頭道:“吃好點,吃好點,我也不是那種守財奴,隻曉得看錢成堆而不曉得用的人。大概今天晚上沒有人來,我們可以一塊兒吃。”
吳嫂笑著頭一扭,提了開水壺走了。但她不到兩三分鍾又來了,給主人打手巾,送茶壺,遞紙煙,並用玻璃碟子裝著花生米,放在主人算帳的桌子上。最後站在旁邊笑道:“沒有啥事我就買菜去了。”交代過這句話,她方才走去。這當然都是十兩金子的力量。
這日下午,老範就沒有出去,他結帳之後覺得是擁有兩千多兩黃金的富翁,抗戰八年,實在沒有白吃這番苦處,於是躺在**,架起腿來,仰臥著看天花板。覺得那天花板上,不斷的現出幻影來,洋房,汽車,漂亮的女人,都是心愛之物,同時,他心裏也就覺得已經嚐到了這洋房汽車等等的滋味。他越想是越沉醉,也就不想出門了。
次日早上,他還睡得很晚才起床,朦朧中就聽到丁丁冬冬,樓下打著門響,吳嫂由樓下笑著進屋來道:“快穿衣起來。那個李老板來了。我看他紅光滿麵,眉毛眼睛都是笑的,一定是有啥子好消息告訴你。”範寶華道:“那麽,你請他在樓下等著,我一會兒就來。”
吳嫂下去了,範寶華穿好衣服,也就不及洗臉漱口,就向樓底下走。隻走到樓梯半中間,就聽到李步祥帶著強烈的笑音,叫起來道:“老範呀,這一寶我們完全押中了。黃金官價,果然提高到五萬。你三萬五買進的黃金儲蓄券,每兩就賺到一萬五了。”
範寶華走到樓下,但見他兩隻胖臉紅得發光,坐都坐不住,手裏拿著一塊手絹,滿頭亂擦,又揩揩額角上的汗。隻是間著步子,繞了椅子轉圈圈。範寶華笑道:“這一大早,你又是在什麽地方得來的這馬路消息。”李步祥道:“好!馬路消息。報上已經是很大的字登著了。”說著,他就在他那青呢布中山服的口袋裏,掏出兩張報紙交給他看。
當然,這是範寶華最需要的食糧,趕快接過來,就展開著,兩手捧了看。李步祥是比他更注意,已經在報紙中間,用紅筆圈了個大圈,那紅圈中間,就是一條花邊新聞。很大的題目字寫著黃金官價提高為五萬。他打了個哈哈,跳著叫起來道:“究竟是我猜對了,究竟是我猜對了。”他說著話,身子隨了這聲音緊張,兩手也情不自禁地顫動著,於是在兩手過分地用勁之下,唰的一聲,把手上的報紙撕成兩半邊。
李步祥笑道:“老範,你這是怎麽了?”範寶華搖搖手笑道:“你不用過問,這無非是我神經緊張過分。這段新聞,我還隻看了個題目,你不要打岔,讓我把這段新聞詳細地看看吧。”說著,把兩個半張報紙放在桌上,平鋪著,將破裂的地方拚攏起來,然後伏在桌上,低了頭細細地向下看。雖是那段新聞隻有百十來個字,可是他看得非常地有趣,看過一遍,再看一遍,足足有十來分鍾之久。他然後點著頭笑道:“我又是高興,我又是可惜。”
李步祥望了他問道:“你這話是怎麽個說法?”範寶華道:“我昨天滾了一次雪球,又滾進一百多兩,這又白撈了幾百萬,當然值得我高興。可是也就為了我又滾進了一百多兩,我就鬆懈下來,在家裏舒服了大半天,沒有再去打主意。假如我再肯出去跑跑,多少還可以滾進幾十兩。這豈不是可惜?總是有點遺憾的。”
李步祥道:“你還有遺憾嗎?我跑了一天,隻搞到十來兩,也就心滿意足了。我還不夠你搞得的零頭呢。”範寶華將手**著頭,笑道:“我們總算沒有白費氣力,各發了一點小財了。今天下午,我們盡量地輕鬆一下。老李,你是要看戲,還是要看電影?”李步祥笑道:“我們這算什麽發財。錢還沒有到手,這就先要花掉一半。”範寶華笑道:“你不要先裝出那窮相,今天無論怎麽樣子花錢,都歸我付,還不行嗎?”說著,伸了手拍著李步祥的肩膀哈哈大笑。
吳嫂聽到大笑,搶出來看,李步祥看她紅光滿麵,將牙齒隻管微微地咬了下嘴唇,這就笑道:“吳嫂,你也發了財吧!恭喜恭喜。”吳嫂的臉更是紅了,扭轉頭去就跑。隔了門道:“我們是窮人嗎,發啥子財!”李步祥低聲道:“老範,你這就不對。吳嫂在你家,不但是把鑰匙,而且是個百寶囊,什麽事她不和你辦。你也應當在經濟上幫助她一點。”
範寶華道:“這還用得著你說嗎?也許她手上積攢的錢,不比你手上的少。”李步祥笑道:“那我倒是相信的。黃金官價一提高,我們就都有了辦法,真得謝謝財政部。”
範寶華也是很高興,笑得兩隻肩膀左閃右動,忙個不了。他倒是言而有信,留著李步祥在家裏吃過午飯,邀著李步祥一路出門,先到戲園子裏去,買好了夜場的票,然後兩個人同去看電影。看完了電影,先和李步祥同去吃江蘇館子,然後從從容容地上戲館子。
兩人在路上走的時候,範寶華笑道:“老李,今天總夠你快活一天的了吧?現在日本飛機,讓美國飛機打得無影無蹤,在城裏找娛樂,現在還有個好處,就是用不著擔心警報。把這顆心完全放下來找娛樂,這是十年來很少有的事呀。”李步祥笑道:“不過在你的立場上,那倒不見得是夠娛樂的。至少你得手挽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姐,那你才算合適呢。”
範寶華笑道:“天下事是難說的。今天我和你一路進戲館子,明天我就挽一個如花似玉的摩登女子同去看戲,你看這話真不真?”李步祥笑道:“那有什麽不真?你範老板根本就有錢,也交過漂亮的女朋友。現在你又走熟了朱四奶奶的那條路子,那就是個大交際場,還怕朱四奶奶……”
範寶華這就把手連碰了他兩下,笑道:“聲音小一點,你看,說曹操,曹操就到了。你看,那前麵是誰?”說時,他就拉住李步祥的手,讓他站住。李步祥向前看時,一男兩女,笑說著走近了戲館子的大門。兩個女的是朱四奶奶和魏太太,那個男的,卻穿了一身灰嗶嘰筆挺的西服,頭上沒有戴帽子,黑頭發梳著溜光的背頭。
李步祥低聲道:“那個男子是誰?”範寶華笑道:“那是田佩芝小姐的新朋友,是一家公司的經理,年紀不大,四十來歲。”李步祥道:“四十多歲,年紀還算不大嗎?”他笑道:“當然不大,有錢的人,七十歲還可交女朋友呢。”他們站在這裏笑著,那一男兩女,已是走進了戲館子。
李步祥笑道:“老範,你還進去不進去?”他道:“我花了錢買戲票,為什麽不進去?你這話問得太奇怪了。”李步祥笑道:“我怕你看了吃醋。”範寶華昂著頭道:“我吃什麽醋,她有辦法,我也有辦法,她能找對手,我也能找對手。進去吧。”說著,他大了步子走進戲館。
他們都是對號入座的票子,由茶房順了號頭找去,事情是非常的湊巧,他們座位的前麵,就是朱四奶奶的座位,恰好範寶華就坐在魏太太的身後。因他們已經坐定了在看戲,身後有什麽情形發生,自然不是她們所能知道,而且範寶華坐下來,還有一種很熟識的香味,不斷地向鼻子裏送了來。他本來是心裏不存什麽芥蒂的,可是坐得這樣近,可以看到魏太太後腦脖子下的白皮膚,又聞到了這種香味,他說不出來心裏有一種什麽煩惱,雖然戲台上在唱戲,可是他眼睛對於戲子的動作,簡直沒有印到腦子裏麵去。偏偏前麵這位徐經理,並沒有什麽感覺,他緊緊地挨了魏太太坐著,偏過頭去,對她的耳朵,不斷地喁喁說著話。魏太太是時刻地在臉上露出笑容。
範寶華看到恨不得把麵前這隻茶杯子對兩人砸了過去。約莫是十來分鍾,座位旁忽然輕輕喊了一聲道:“在這裏,在這裏。”範寶華回頭看時,卻是兩個摩登男女,男的是宋玉生,穿著翠藍綢長衫,配著黑頭發,越是襯出雪白的臉子,女的就是在四奶奶家會麵的那位曼麗小姐。她今天還是上穿襯衫,下套西服褲子,不過襯衫變換了條子紋的,臉上的胭脂擦得通紅。
宋玉生先笑道:“怎麽分開來坐,分成了前後排呢?”他這句話說著,四奶奶和魏太太站起來,回頭看到了範寶華,都驚訝地喲了一聲。這兩排座位上,正好範寶華靠外的座位空著,四奶奶靠裏的座位也空著。她笑道:“小宋坐我這裏,曼麗坐在老範那裏。”曼麗道:“這和我們票上的號碼相符嗎?”四奶奶道:“你盡管坐下。若是不對的話,茶房自然會來和我們對號。先坐著先坐著,別攪擾別人聽戲。”
曼麗倒是很大方,就在範寶華身邊坐下,還笑著向他低聲道:“範先生早來了?”老範真沒有想到有這樣一個好機會,笑著連說是的。四奶奶卻站起身來,反身伏在椅子背上,扯著範寶華的肩膀,帶了媚笑,輕輕地對了他的耳朵道:“你發財的人運氣好,今天可說各得其所吧?”範寶華點了頭不住地笑。
第八回皆大歡喜
在這個地方,遇到曼麗小姐,那的確是範寶華意外的事,不過既是遇著了,這個機會,就不可以失掉。於是向她敬煙,向她斟茶,還買糖果水果敬客,不斷的周旋。曼麗小姐,對於這幾個角兒表演的戲,很感到興趣,尤其她對台上一個唱小生的角兒,很是讚賞,她除了低聲叫好之外,還鼓了幾回掌。
範寶華低聲向她笑道:“東方小姐,你覺得這戲很不錯嗎?”她點點頭道:“我覺得很是不錯。”他笑道:“不知東方小姐明天有工夫沒有?若是抽得出工夫來,我願明天請你再看一回。”她笑道:“我是閑人一個,天天有工夫,但也不知哪裏來的許多閑事,總是交代不清楚,所以也可說沒有工夫。”
範寶華笑道:“那麽,我就去買票,明天請你和四奶奶一路來好不好?”曼麗向他笑著,將嘴對前座魏太太的後影子一努。範寶華笑著搖搖頭,也沒有說一個字,於是四目相視而笑。範寶華在朱公館跑著的日子雖不見多,可是四奶奶來往的賓客,差不多都是消息靈通的。自己的事為東方曼麗熟知,自在意中,倒也不去介意,就悄悄地買下了次日的戲票。
戲散之後,四奶奶抓著範寶華的手道:“我明天中午,請你吃飯。今天派你一個差使,護送曼麗回家。”範寶華笑道:“有這樣優厚的報酬,我敢不效勞?隻要曼麗小姐願意,我也應當護送。”朱四奶奶笑道:“請你吃飯,派你護送小姐,根本是兩件事。”範寶華口裏說著是是,看看曼麗的臉色,略微有點笑容,不點頭,也不說話,隻是睜眼望了他。範寶華向她點點頭表示了願意聽她的指揮,至於同伴看戲的人,他已全忘了。她始終是帶了微笑,站著他身邊。
大家出了戲館子,範寶華就隨在她身後走去了。這是深夜十二時以後,重慶的街市,已是車少人稀,隻有電線杆上的孤零電燈,斷續地在夜空裏向人睜著雪亮的眼睛。曼麗沒有坐車子,在馬路邊沿上走著,範寶華跟在後麵,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她聊著閑話。
走了兩條馬路,她忽然問道:“範先生,你今天是太高興了吧?”範寶華笑道:“當然是很高興,難得我和你作了朋友。”她笑道:“那什麽稀奇,我有很多男朋友,你也有很多女朋友。我是說你今天有筆很大的收入。”範寶華道:“我也不必相瞞,我是老早買了點黃金儲蓄券,今天官價提升了。不過翻身的人太多,也不止我一個,而且我是其中渺乎其小的一個。”
曼麗道:“這倒是實話。重慶市上一買幾千兩金子的有的是,明天中午吃飯你知道有些什麽人嗎?”範寶華道:“大概今日在場的人都有了吧?哦!我那同伴不會在內。喲!他走開了,我都不知道。”曼麗笑道:“你有了新的女朋友,就忘了舊的男朋友了。四奶奶也是這樣,你可以拜她為師。明日中午吃飯,有賈經理,沒有小宋。你知道那為什麽嗎?”範寶華嗤嗤地笑了一聲。曼麗笑道:“天下也不少大膽的人,要在太歲頭上動土。範先生,你不覺得我是一位太歲。”範寶華在後麵連點頭帶拱手,隻管說不敢,不敢。曼麗格格地笑了一陣。範寶華覺得這位小姐倒是單刀直入,有話肯說。可是這讓人說話不能帶一點彈性,也就隻好隨聲附和的一笑。
又送了兩條街,就到了曼麗寄宿舍的門口。她回轉身來,伸手和他握了一握,笑道:“明天午飯見了。謝謝你呀。”範寶華倒覺得她的態度不壞,笑著告別。回得家去,吳嫂開門相迎,他首先就聞到一種香氣。上得樓來,在燈光下看到她一張大白臉,笑道:“今天你也高興,化妝起來了。”她笑道:“哪裏是?是吳家娃兒,下午來了,他說,你這寶硬是押得好準。他把所有的錢,前後買了十兩金子。本錢都是三萬五。今天一漲價,他賺了五十萬。他說,謝你是謝不起,送了我一瓶雪花膏。我擦了試試,好香喲!”
範寶華笑道:“那麽,你收了我一張十兩的黃金儲蓄券你也賺了十五萬了。我不很對得起你嗎?”說話時,她正在他麵前,向桌麵的玻璃杯子裏倒茶。範寶華就趁便在她橫胖的臉腮上撅了一把,兩個指頭,粘滿了雪花膏。吳嫂倒不閃開,就讓他撅。微笑道:“啥事我不和你作,你也應該謝謝我嗎!”
範寶華大笑。他手上端著杯子,坐在椅子上,隻是昂了頭出神。吳嫂望了他道:“又有啥事在想?你還想發財?”他道:“我暫時夠了,不再想倒把了。不過我在想,這次黃金一漲價,大家大小占點便宜,我想不起來,還有誰吃虧的沒有。”吳嫂道:“你朋友裏頭,那個賭鬼陶先生好久沒來,說是到川西販大煙土去了,回來了沒得?他不買黃金,買烏金,恐怕發不到財。”
範寶華道:“本來賭錢也可以發財,但是他的手藝不到家,那也就認命吧。”吳嫂道:“我就認命,我和你到下江去當一輩子大娘,我都願意。”範寶華道:“不過我娶了太太以後,就怕你不願意了。”她鼻子哼了一聲道:“你若是娶田小姐那樣的女人,你就要倒黴咯。”範寶華笑道:“你還是放她不過。”吳嫂道:“我有啥子放她不過。你不信就往後看嗎!”
老範點點頭道:“我承認你這話有些理由。不必往後看,明天上午我就可以把她看出來了。”吳嫂並不知道他說話何指,隻是笑笑。範寶華是比昨天更高興,今天是在發財之後,又認識一位曼麗小姐了。
到了次日中午,他換了一套漂亮的西服,到了朱四奶奶家門口,老遠地就看到一乘小轎,追蹤而來。他心想著:這或者是曼麗小姐來了,可就站在路邊等轎子抬了過來。不多一會,轎子到了身邊,他才看得清楚了,轎裏乃是一位穿西服的黃臉漢子。他正注意著,轎子裏笑著叫了一聲老範。他由聲音裏麵聽出來了,正是誠實銀行的賈經理。他忍不住笑道:“我都不認得了,好漂亮。前麵那幢洋樓就是朱公館,已經到了。”
賈經理叫住了轎子,下來和他握著手,笑道:“老兄,和你兩天不見,你可發了大財了。”範寶華笑道:“你打發了轎錢,我們再說話。”賈經理打發轎子走了。
範寶華握著他的手,對他這身西服看了一看,這倒是挺好的灰色派立司做的。不過身上的兩隻衣肩,在他的瘦肩膀上各伸出來一塊,而領子也現著開了個更大的領圈,這樣,就連帶著腰身也不相稱了。西服裏麵,也是一件雪白的綢襯衫。隻是他打的一條紅藍格子的領帶,卻歪扭到一邊。於是情不自禁地,將他的領帶扭正過來。這不免又有了個新發現,原來他的小胡子,原來是沿著上嘴唇一抹乎的,這時,隻在鼻子底下,養了一小撮小牙刷子似的東西。便笑道:“賈經理,你失落了什麽東西吧?”賈經理聽說,不免愕然一下,隻管望著他。
範寶華道:“我猜想著,你不會知道是失了什麽的。我告訴你吧,你鼻子以下,嘴唇以上,丟了論百數的物資。”賈經理想過來了,哈哈笑道,伸手拍了他的肩膀道:“老弟台,你不要見笑,誰到女人堆裏去,不要修飾修飾呀。我們不讓人見喜,也不要讓人討厭吧?”範寶華笑道:“是的是的,我給賈經理捧場,見了四奶奶,我多給你說好話。”賈經理笑道:“快到人家門口了,說話聲音小一點兒吧。”
於是老範故意挽了他的手膀,作出很年輕而頑皮的樣子,帶跳帶走。賈經理自不便這樣做,隻有加快了步子跟他走去。
到了朱公館門口時,四奶奶已是含了滿麵的笑容,站在石階下等著了。她今天似乎有意和賈經理比賽著年輕,換了一件花綠綢的西裝,翻著領子,敞開了脖子下一塊白胸脯。攔腰微微地束住了一根綠綢帶子。頭發半蓬鬆著,在腦後簇起一排烏雲卷,在右邊鬢角下,斜插了一朵茉莉花球。看到客人來了,老遠地伸出光而又白的手臂,和客人一一握手,連說歡迎。
在四奶奶後麵,同時閃出曼麗小姐。她今日也換了裝束,穿了白底紅花的長衫。那花全是酒杯大一朵的玫瑰。長發梳了兩條小辮,而且還戴了兩個紅結子,鮮豔奪目。賈經理兩道看數目字的眼光,早被這一團紅花所吸引。她已是迎出來了,在紅嘴唇裏,先是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向老範一笑,然後點了頭道:“客都到齊了,就等你二位。”她本還不曾認識賈經理,而賈經理借了這句話,取下頭上新買的呢帽,連點頭帶鞠躬,笑道:“來晚了,對不住,對不住!”說著,閃到一邊。
主人將來賓迎到客廳裏,果然還有一對客人,男的是徐經理,女的是魏太太田佩芝小姐。她和女主人一樣,今天改穿了西裝,不過顏色更鮮豔一點,乃是紫色帶白點子的花綢作底。鬢邊也學了主人,斜插著茉莉花球。而她臉上的胭脂,擦得比任何一次都要濃厚些。
當女主人將男女來賓一一介紹之時,她也和範寶華握著手,而且還笑著說:“我們是很久不見了。”老範見她贅上這句話,有點莫名其妙,昨晚上不還在戲館子裏見麵的嗎?但也不聲辯,隻是笑笑。
次之,徐經理和範賈二人握手,他穿著一套漂亮的白嗶嘰西服,在重慶,那簡直是少有人能表現的。而在他的手指上,就套著一枚鑽石戒指。老範心裏想著,這位田小姐,大概是根據金剛鑽交朋友的,誰有金剛鑽,就和誰要好。他心裏這樣想著,和徐經理握著手,卻很快地看了魏太太一眼,大家落座。
朱家漂亮的女仆,搪瓷托盤,先托著兩隻玻璃杯,送到茶桌上。賈經理看杯子上蓋著蓋子,隔了玻璃看到裏麵的茶色綠瑩瑩的,每片茶葉都舒展地堆疊在杯子底上。魏太太笑道:“這茶可喝,是福建真品。在四川於今能喝到福建茶,這不是容易的事呀。”
正說著,女主人親自捧了隻圓形的玻璃盒子進來。裏麵是整塊的乳油蛋糕,女仆跟在後麵,送著瓷碟子和水果刀來。女主人掀開盒蓋,將來放在茶桌上,然後將蛋糕切著,放在碟子裏,每人麵前,送去一碟。
範寶華按著碟子笑道:“哎呀,這是祝壽蛋糕呀。四奶奶的華誕?”她且不答複這話,向曼麗瞟了一眼。曼麗坐在旁邊椅子上,就站了起來,向她搖著手道:“不能再誤會了,我的生日早過去了。”四奶奶笑道:“不管是誰的生日吧,反正不是我的生日。”
賈經理看到曼麗和魏太太都是年輕貌美,而且也非常的活潑,並沒有什麽男女界限。心裏暗暗想著,這地方實在是個引人入勝之處,能夠常來,必定可以交到女朋友,既然如此,這就必須裝得大方些,好給人家一個好印象。於是笑道:“那我得恭賀一番,讓我打一個電話到行裏去,給曼麗小姐預備一點壽禮。”範寶華心裏想著:這家夥福至心靈,居然自動地說送禮。曼麗聽到銀行經理要送禮,不由得破顏一笑,點了頭道:“賈經理你不要客氣,我已經聲明了,並不是我的生日。”
賈經理端著蛋糕碟子,正將賽銀小叉子,叉著大塊的蛋糕向嘴裏塞了去。見曼麗向他笑著,不免慌了手腳,咀嚼著蛋糕道:“沒有別的,送點兒壽桃壽麵來,湊份熱鬧罷了。”曼麗料著他這是虛謙之詞,依然笑了謙遜著道:“不要破費,不要破費!”
範寶華可知道他的脾氣,說是壽桃壽麵,必是三斤切麵,二三十個白麵饅頭。這種東西,送到朱四奶奶家裏,隻好讓人家倒了喂狗。他若是真打電話送來了,那可是個笑話。於是笑道:“要送禮,我們就合股公司吧,來來,我們商量商量。”
說著,把賈經理引到舞廳的門簾子下麵,低聲道:“你打算送東方小姐一些什麽?”賈經理道:“我不是說送人家壽桃壽麵嗎?”範寶華道;“你說的是三斤切麵,二三十個饅頭?”賈經理道:“送饅頭究竟不大好。我想送十個小雞蛋糕,那些小雞蛋糕,不有歪桃子形的嗎?正好當壽桃用。”範寶華抱著拳頭,給他拱了兩拱手。低聲笑道:“勞駕!你不必辦,都交給我吧。我絕對向曼麗說,是我們兩個人買的。”
賈經理道:“那麽,你打算送什麽東西?”範寶華道:“我送她一個金鎖片和一副金鏈子。”賈經理怔了一怔,翻眼望著他道:“我們兩個人?”範寶華笑道:“我出錢,你出名。”說著,捏了他的手,連搖撼了兩下,意思是教他不必再說。
於是兩人複歸到座位。老範向曼麗笑道:“東西我們已經商量好了,明日補祝。”徐經理和魏太太表現得很親密,坐在一張仿沙發的長藤椅上,態度很是自然。他也向曼麗笑道:“我們也當略有表示,隻好補祝了。”曼麗笑道:“我說不是生日,你們一定要說是我生日,那我有什麽法子,好在我能白得許多東西,也不吃虧,我就糊裏糊塗算是過生日吧。”
朱四奶奶端了一碟蛋糕,傍著賈經理身邊的椅子坐著,笑道:“大家都湊份子,不帶我一股嗎?二位也替我代辦一下吧。”賈經理在她坐下來的時候,就覺得有一陣動人的香氣送到了鼻子裏,同時,又看到四奶奶露著細白整齊的牙齒向人笑來。尤其是她以南方人操著的國語,覺著比純粹北方人說的還要清脆入耳。他很怕答應晚了,招致四奶奶的不快。立刻笑道:“我們代辦,我們代辦,假如辦得不稱意,還可以更改。”
四奶奶對於賈經理之為人,雖略微了解,可是對於範寶華之個性,卻摸得更熟,老範正開始追求曼麗,他把老賈拉到一邊去,一定商量好了送禮的辦法,而且由他作主,一定是很優厚的。於是向範賈二人笑了一笑。
這裏是剛把壽糕吃完,老媽子就請上樓去吃飯。這原來賭錢的小客室裏,布置了一張小圓桌又是六把彈簧椅子。圓桌上是雪白的台布蒙著,放下了賽銀的杯碟牙筷。這在戰前,實在平常得很,可是在大後方的今日,卻是個極不容易遇著的事。賈經理先是一驚。桌子中間放下一隻一尺二寸直徑大彩花盤子,裏麵放著什錦拚盤。賈經理站在桌邊看去,就看到其中有的魚和龍須菜兩樣。明知道這是飛機帶來的罐頭貨。可是這日子要在重慶吃這樣的罐頭貨,非得和盟友有些來往不行。心裏就回想到前天請四奶奶吃飯,幸而是接受了老範的勸告。若是隻弄四個碟子請她吃麵,決非這種大手筆的人看得慣的。
他正這樣出神呢,四奶奶走到他的身邊,輕輕地挽了他一隻手臂,向正麵席上推動著,笑道:“賈先生,請到上麵坐。”他是站在桌子下方的,笑道:“不必客氣,我就在這裏坐。”朱四奶奶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那不妥當吧?你和我女主人坐在一處,要占我的便宜?”賈經理對於她這個說法,真是沒有法子辯護,把老臉漲紅了,連說不敢。四奶奶笑道:“既不敢,你就服從我的命令,請坐上席。”賈經理本已詞窮,聽到她這話,又很有點味兒,就隻好坐了上席。
於是主人讓範寶華徐經理左右夾著賈經理坐了。曼麗田佩芝左右夾著自己坐了。坐定,她先笑道:“我們這裏,男女陣線,壁壘分明,各占桌子半邊。田小姐和徐經理挨著坐,友誼本來是深的。曼麗小姐和範先生挨著坐,我也希望友誼有進步。我和賈經理隔著個桌麵,好像是友誼淺薄一點。但我希望能夠不劃分這樣深遠的界限,因為現在時代不同了。請喝酒。”她說話時,老媽子早在各人杯子裏斟上了酒,她舉起杯子來,對著各人敬酒,而她的眼光,卻在杯子沿上望了賈經理。賈先生真覺得滿身都是舒服,也就端起杯子奉陪。
主人是十分的周到,她先向曼麗敬酒,說是祝壽,要範寶華相陪。然後向魏太太道:“田小姐,我恭賀你一杯。”魏太太和徐經理公開的陪伴,本來日子很短。在範寶華當前,她說不出來精神上是受著一份什麽壓迫,所以她始終不大說話,隻是微笑著。這時女主人正式向她敬賀一杯,隻得舉起杯子來笑道:“我有什麽可賀的呢,我並不過生日。”
第九回有錢然後有閑
朱四奶奶為什麽請吃這頓便飯,賈經理還有些莫名其妙。照著普通人的習慣,當然是要向銀行裏借錢,才向銀行老板拉攏。朱四奶奶為了買黃金儲蓄,才把原有的儲蓄券在銀行裏押款,以便調動現金,再去套買。現在黃金官價已升高到了五萬一兩,已經沒有大利可圖,四奶奶那種聰明人,應該不會去做這樣的傻事。那麽,這就另外有事相求了。那是什麽事呢?必須知道她是一種什麽要求,才好先想得了答詞來應付這個竹杠。他心裏有了這麽一個念頭,所以談笑著吃過飯以後,他就表現著緘默。
主人讓到小客廳裏來坐,用大的玻璃缸子裝著廣柑白梨桃子待客。四川地方,任何農產物,都比下江早一兩個月,但冬季的水果,能和夏季的水果一同拿出來,那還是非特別有錢的人不辦。賈經理立刻又有個感想:朱四奶奶手上還是有錢,也許她不會向銀行來借錢的。於是很從容地坐著吃水果。
徐經理靠近了他坐著,就向了他笑道:“賈先生,黃金官價一提高,作黃金倒把不行了,這些人不亂抓頭寸,銀根又該鬆下來了吧?”賈經理道:“雖然金子的漲落,很可影響到銀根的鬆緊,但是重慶市麵上的金融,千變萬化,而各商業行莊,各走的路子不同,所以不能完全用黃金價格去看金融市場。徐先生貴公司,完全是經營生產事業,不會受市場金價高低的波動吧?”
徐先生原來很沉默,他隻有看到魏太太的脂粉麵孔,有時作一陣微笑。不過談到了生意經,也就興奮起來了,搖搖頭道:“不那麽簡單,鋼鐵,紗布,糖,我們都經營過,不是原料不夠,就是沒有出路。現在我們是專營酒精。印度的輸油管,已經通到了昆明,眼見酒精又沒有了多大的出路。不過湘西和四川境內,現在還談不到用汽油,暫時可以維持一個時期。勝利是慢慢的接近了,我們不能不早早的作複員計劃。最近我也想到貴陽去看一趟。”
朱四奶奶正握著魏太太的手,坐在對麵一張沙發上,這就接了嘴道:“徐經理不帶個伴侶同走嗎?”他道:“我去個十天半月就回來,隻是觀察,沒有什麽事要辦,我不打算帶同事的去。”朱四奶奶將嘴向魏太太一努。笑道:“誰管你同事的,我是問你帶不帶她去?”他笑道:“我當然是很歡迎的。”魏太太因範寶華坐在旁邊,不便說什麽,隻是微笑。
曼麗正將一隻廣柑,在碟子裏切成了四辦。她就把手上的賽銀水果刀子,把碟子在茶幾上向對麵撥動,因為範寶華就坐在茶幾對麵。她將下巴微微點著,笑道:“老範,給你吃。”他笑著說聲謝謝。曼麗笑道:“不用謝,這是我運動運動你。到四川來了這麽多年,還沒有去過成都,這實在是個遺恨。馬上勝利來到,我們就要出川,這時還不到成都去看看,那就更少到成都去的機會了,老範什麽地方都熟,能不能夠在公路局給我找張到成都的車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