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在樓下談了半小時,走回樓上來,對她笑道:“你不出麵倒也好。李步祥說,他是受陶伯笙太太之托來見你的。姓陶的和太太鬧著別扭,一直沒有回家。陶太太自己,擺紙煙攤子度命。自己的孩子都顧不了,怎能代你照應孩子呢?她很想找你去看看孩子,和魏端本說開了,把孩子交你領來。我想你一出麵,大人一包圍,孩子拉著不放,你的大事就完了。我推說你剛剛下鄉去了,老媽子不知道。我又托姓李的帶十萬元給陶太太說,以後有話對我說。這事我給你辦得幹淨利落,教他們一點掛不著邊。”
魏太太默然地坐著有五分鍾之久,然後問道:“他沒有說孩子現在過得怎麽樣?”朱四奶奶道:“孩子倒是很好,這個你不必掛念。”說到這裏,她把話扯開,笑道:“你猜老範來找我是什麽事?”魏太太道:“當然還是為了那座百貨店的出頂。”朱四奶奶道:“光是為這個,那不稀奇。他原來出頂要三千五百萬,現在減到隻要兩千四百萬了。此外,他出了個主意,說是我不頂那百貨店也可以。他希望我對那個店投資兩千萬,他歡迎我作經理。兩千萬我買小百貨店的經理當,朱四奶奶是幹什麽的?肯上這個當嗎?”
魏太太道:“姓範的手上很有幾個錢啦,何至於為了錢這樣著急?”朱四奶奶道:“這就由於他發了財還想發財。大概他已打聽得實了。黃金的官價馬上就要升為五萬。他就要找一筆現款,再買一大批黃金。現在是三萬五的官價。他想買三千五百萬元的黃金,馬上官價發表,短短的時間,就賺一千五百萬,而且買得早的話,把黃金儲蓄券弄到手,送到銀行裏去抵押,再可以套他一筆。所以他很急。不過各人的看法不同,他肯二千四百萬出頂那個百貨店,也有人要。你猜那人是誰。”魏太太道:“投機倒把的事我一摸漆黑,不知道。”四奶奶伸手一掏她的臉腮,笑道:“就是你的好友徐經理呀。”魏太太聽了這話,臉上一紅,微微一笑。
第二回一連串的好消息
魏太太的微笑,不僅是難為情,她也這樣想著,我也眼看到範寶華出賣他的財產,而且也可以說是賣給自己的好友。在範寶華交易成功以後,到朱公館來和四奶奶道謝,她也就一同隨四奶奶出來相見。範寶華看到她,首先是一驚,她不但裝扮得更是漂亮,而且臉上和手臂上的肌肉,長得十分豐潤。這已到了四川的初夏季節。魏太太穿了一件藍綢白花背心式的長衫,兩隻肥白的手臂完全露出。在左臂上圍了一隻很粗的金膀圈,當大後方大家全著了黃金迷的日子,凡是佩戴著新的金器品,那就是表示了那人有錢。
她在朱公館住了這些時候,已是應酬爛熟,這就伸出一隻手來和他握著,笑問道:“範先生更發財了吧?”他道:“發財?我瞞不了四奶奶,我把老底子都抖著賣了。”
賓主落了座,範寶華首先表示道:“今天來此,並無別事,特意來和四奶奶道謝,這爿店倒出了,你給我幫了不小的忙,因為上個比期,我聽到說黃金官價快要升到五萬了,我就大膽借了一筆錢,作了一百五十兩黃金儲蓄,利息是十一分。不想儲蓄券買到手了,偏偏是官價沒有提高。昨天的比期,我若不還錢,又得轉一個比期,那我就要蝕本了,前天我把倒店的這筆錢得著了,昨天還了債,而且是喜事成雙,大概明後天官價就要提高,這個消息,我得的十分準確。四奶奶可以趁此機會趕快作點黃金儲蓄吧。”
四奶奶笑道:“作黃金生意的人,天天自己騙自己,總說是黃金官價要提高。財政部長,比作生意的人,還要聰明得多,他不會讓老百姓占便宜下去的。”範寶華道:“那是當然。不過現在黃金黑市是八萬上下,一兩黃金比官價貴四五萬元,財政部能夠老是這樣吃虧下去嗎?”
朱四奶奶點著頭道:“那是當然。不過三萬五的黃金現在還可以儲蓄,到了五萬就動不得了。你若是願意出四萬的價錢,我這裏有朋友托賣的幾十兩儲蓄券,八月底到期。”範寶華道:“真的,那是兩萬官價定的了。”
四奶奶道:“那就憑你去計算吧。反正你現在出四萬,三個月後至少撈回八萬。”範寶華大為興奮,不由得站起來問道:“多少兩呢?”四奶奶道:“五十多兩,分四張儲蓄券。你要接受,就趁早。這是兩位小姐輸了錢,抵押賭博帳的。”範寶華拍了手道:“我全要,我全要!”
魏太太坐在一邊看到,微笑道:“範先生對於買金子還是這樣感到興趣。”範寶華道:“我穩紮穩打,又不冒一點險,怕什麽的,至少是不賺錢,決不會吃官司。”她聽說,臉一紅,沒有話說,朱四奶奶把話扯開來道:“範老板,言歸正傳,你要買這五十兩儲蓄券,四十八小時限期,過期我就賣給別人了。還有一層,若是官價宣布到五萬,你就帶了錢來,我也不賣,反正不能比官價還便宜些。”
範寶華站著向她拱了手道:“四奶奶再幫我一次忙,請你替我保留四十八小時。若是官價升到了五萬,那當然另作別論。”說時,他看到魏太太冷冷地坐在那裏,也向她拱了手道:“田小姐請你替我美言兩句,我若是賺了錢,一定請客。”魏太太隻抿嘴笑著,沒有作聲。範寶華很知道她的身世,倒不介意她是否高興。他立刻注意到去籌款,就向四奶奶告別了。
他走著路,心裏就想著這將近二百萬的現鈔,要由哪裏出?唯一能和他跑腿的,還是李步祥,他連走了兩家談生意的茶館,把李步祥找著,請他到家裏吃午飯,並把朱四奶奶讓出五十兩黃金儲蓄券的話告訴他。問道:“老李,你能不能和我再跑兩天。我手上還有一小批五金材料,你去和我兜攬兜攬主顧看。”李步祥道:“五金材料,也不比黃金壞,留在手上,照樣的漲價。我看你還是把買得的黃金儲蓄券,送到銀行裏去抵押,再套一批款子。用黃金滾黃金,這法子最簡單。”
範寶華笑道:“這個法子,我還要你說嗎?我手上的黃金儲蓄券,有十分之五六,都在銀行裏,隻有最後套來的一批,還放在手上。大概還有二百多兩。這二百多兩,拿去抵押,總還可以借到五六百萬。可是你得算算利錢,每個月負擔多少?我就是盡五十兩做,恐怕也要拿出八十兩去押,才套得出現款來。這樣套著,買的黃金儲蓄越多,手裏的存券就越少。反過來,利錢倒越背越多。所以我現在不想套著做了,願意拿現錢買現貨。五金變成金子,不賺錢也不會吃虧。”
李步祥將手摸摸頭,笑道:“若是據你這說法,黃金提高官價的事,一定是千真萬確的了。第一次黃金漲兩萬的時候,我失了機會,隻買了幾兩。第二次漲三萬五的時候,我還是沒有趕上,隻買了幾兩。這一次漲五萬以前,嚇!我得狠他一下。”說著一拍大腿,用腳在地麵重重一頓。
範寶華道:“我老早不是說過了嗎?就是借錢幹,也還比作普通生意強。”李步祥道:“你看這次黃金加價,會在什麽時候發表?”說著,他向範寶華的臉上看著,好像他的臉上就有一行行的字,能把這問題答複下來。他笑道:“信不信由你,至多不會出一個禮拜。在銀行裏擺著一字長蛇陣的人,搶著買黃金,財政部要提高,也得壓兩天他們的寶,若是可以由人民隨便押中,以後的戲法就不靈了。這幾天銀行裏買黃金的**又過去了。財政當局再也憋不住的。”李步祥笑道:“你雖不是財政部長,由於上兩次加價,你都猜得很準,我是一定相信你。你有什麽東西零賣,開張單子給我,我和你跑跑。”
範寶華就在他的皮包裏取了十張單子給他,並答應借給他五兩金子的本錢。這個重賞,把李步祥激動了,立刻就走去。範寶華也夾了皮包,上他的寫字間。在每日下午兩三點鍾的時候,這裏總有些人來往,交換商場情報。這來往的並不限於正式商人,品類是相當複雜的。他正由樓下的公司營業部走上了樓梯口。一位穿西服的,迎麵相遇,抓著他的手道:“你這時候才來,我到你寫字間來了兩三次了。”範寶華道:“失迎失迎,我今天中午接洽一筆買賣,未免來得晚了一點。屋子裏談吧。”
這人隨著範老板進了屋子,他隨手就把房門掩上。笑道:“老實說,我是夠交情的。我為了報告你這消息,三十分鍾之內,我兩次上這個樓。”範寶華笑道:“你看金子官價快要發表了嗎?”說著,他在身上取出煙盒子來,打開盒子,捧著送到客人麵前,請他取煙。
他搖搖手道:“我沒有工夫。我看到我們老板剛才發出去一封親筆信,是送給一家銀行經理的,又打出去兩個電話,再三叮囑快點辦,遲了時間就來不及了。我看這情形,就猜著和金價有關。老實說,我也想發財。我就特別獻殷勤,借著向老板回話的機會,故意到公事抽屜櫃裏去尋找文件。其實這都是極普通的文件,連人家送的雜誌都分別塞在那裏,老板向來不看。重要文件,有他的機要秘書管著,不會放在那裏,我故意自言自語地說前幾天收到兩張訃聞不知道是什麽日子開吊,應該查查看。我這樣說著,就隻管在那裏整理文件,意思是要等我們老板接過電話。我這個計劃,總算沒有白費力,不到十五分鍾,來了電話。我們老板接著電話,先就是一陣高興,後來說:’當然請客,還要大大地請客。數目可以作三四個戶頭,反正不把我的姓改掉就成,用什麽名字都可以。不過後天禮拜六下午,可能發表,你辦得要馬前一點。若是提前發表,我們就撲空了。‘我聽了這些話,再根據老板向銀行裏經理去信的事,互相參考一下,那不是買黃金儲蓄是幹什麽。說的後天發表,不是黃金官價發表,又是什麽?”
範寶華偏著頭想了一想道:“你猜著應該是對的。縱然不對,我們也應當向這個方向辦。”說著和那人握了兩握手。那人笑道:“我還有幾個地方要去,事情緊迫,不說閑話了。”說著轉身就向外走。範寶華道:“我的期票還沒有開給你呢。”那人笑道:“我們都是在社會上要個漂亮場麵的人,誰也不會過河拆橋,你趕快預備頭寸吧。”說著,抬起手來向他招了兩招,拉開門出去了。
範寶華送到了房門口,呆站了一下,見來人是匆匆而去,步子放落得極不自然,可知道他心裏是很著急的。他回到屋子裏,先坐下來吸了一支煙,自己一拍大腿,也就站起來,隨著信口道:“找頭寸去。”
門一推進來一位穿藍湖縐長衫的朋友。他這衣服是戰前之物,表示了他是位囤積的能手。他蓄著兩撇短八字須,梳了半把背頭,臉子上光滑紅潤,也表示他休養有素。他從容地走了進來,問道:“我以為你和朋友在談生意經呢。”他笑道:“談生意經的朋友,是剛剛走出去,我在著急。黃經理有何見教。”
他將房門隨手關上了,低聲笑道:“據我得的消息,三天之內,就要……”範寶華:“黃金官價,加到五萬,或者七萬。”黃經理道:“你隻猜到了一半,是黃金儲蓄,要停止辦理。這本來是個極明顯的事情。黃金黑市到了八萬多,官價還是三萬五,那不是有意讓國庫虧本?不過為了官方麵子,咬著牙拖下來這麽一個時期。現在實在拖不下去了,非停辦不可。停辦之後,黑市脫了官價的聯係,那還不是拚命的跑野馬。老兄若是手上有錢,趕快的作黃金儲蓄吧。三天之後,你就可以發小財。”
範寶華道:“你這消息可靠嗎?”黃經理道:“太可靠了。”範寶華笑道:“多謝多謝,你給我這消息,是太夠交情了。我若賺了錢,請你吃飯。”黃經理搖搖頭道:“請我吃飯用不著,今天晚上,有個小應酬,要請你幫一點忙。”
範寶華道:“隻要我能夠辦到的,你就說吧。”黃經理道:“我們公司裏一個姓吳的小職員,太太添了孩子,自己有點小虧空,想不出法子彌補。聽到黃金儲蓄要停辦的消息,他忽然計上心來,打算邀一場頭。將所得的頭錢,趕快就去作黃金儲蓄。等著黃金儲蓄停辦了,他把儲蓄券出賣,一定可以撈個對本對利。他所邀的角色,都是這二樓上的老板先生們。你是個唆哈能手,對這事諒無推辭的了。”說著,他拱了兩拱手。
範寶華笑道:“打唆哈我沒有推辭過的事。不過今天的時間,我要騰出來去找頭寸。”黃經理笑道:“談到找頭寸,範先生有的是辦法,難道還要整夜地奔忙嗎?而且太晚了,頭寸也無法去找。我們現在不妨把時間定到晚上八點鍾。這位邀頭的吳老弟,他當然要辦一點菜,請大家吃餐便飯。”
範寶華道:“這樣下本錢,還要請大家吃頓便飯。那麽,打少了頭錢,人家還不夠開銷呢。”黃經理道:“唯其如此,所以還要找大角兒名角兒才能唱成這台戲。”
範寶華沉思了一下子,點頭道:“我就湊一腳吧。在什麽地方?”黃經理道:“我們那小職員,所住一間屋,餐廳和廁所都在那裏,那也實在無法招待來賓,就在我家裏吧。”
黃經理也是在這樓上設下寫字間,專作遊擊生意的。範寶華偶然周轉不靈,也和他通融些款子。他出來替夥計們邀一場賭,自也不能駁回,就約定了八點半鍾以前準到。這時他心裏不想別的,料著不論是黃金折價,或者是停止儲蓄,但在最近幾天,必有一樁實現。實現以後,黑市必又是一個劇烈的波動。這個機會,不能失掉,他抬頭一看,那位黃經理什麽時候走去,已不知道。剛才站在屋子裏低頭沉思,已是出了神了。他轉後悔不該讓李步祥去兜賣五金材料,自己親自出馬,倒是立刻就可以知道好壞的消息,現在把事情交給人家辦去了,若是自己又出去辦,這事就弄得一女許配兩個郎了。他心裏這樣想著,兩手背在身後,就在屋子裏繞圈子走著。
走了幾個圈子,他又坐下來,吸一支紙煙,最後,他站起來一拍桌子,說了一句走。把放在桌子上的皮包提了起來,就有個要出門的樣子。倒不想門外有人答應了,笑道:“範老板起什麽急,你怕金子會飛了?”說話的,正是他盼望的李步祥。
便問道:“有好消息嗎?”李步祥搖搖頭道:“接連跑了四五家,有的說,你那單子上定的價錢賽過了行市,他們不能接受。有的一看單子,就知道是範老板的存貨。他們說得更是氣人。範老板又是買金子差了頭寸,拋出五金材料來換現錢。賣貨要賺錢,買金子又要賺錢,錢都歸範老板一個人賺了,這個時候,有現錢在手的人,誰不去買黃金,又痛快,又簡單。誰願囉哩囉唆,買一批五金材料在家裏擺著。”
範寶華淡笑道:“你出去跑了半天,就是把人家這些罵我的話帶了回來?”李步祥笑道:“你別忙呀,當然我還有話。最後我跑了兩家五金行,他們正要帶些材料到內地小縣份去。看了這單子上的貨,有合用的,也有不合用的,要分開來買。若不分開,就照碼打七折。”
範寶華搖著頭,那句不賣的話還沒有說出,李步祥又道:“我給你算了一算,就是打七折,你還可以賣出二百萬大關。隻要你一點頭,他們把銀行裏的本票給你。你有了本票,明天上午就可以買黃金儲蓄券,後天上午,你就把儲蓄券拿到手。若是這個時候,宣布黃金加價,你還是合算之至!你若不放心,我已給你找到了路子,你自己去接洽。”
範寶華低著頭想了幾分鍾,頓著腳道:“好吧,為了黃金,我百貨店都倒出了,這一點五金材料的存貨,我留著也作不出好大的辦法來。好罷,我掃清底貨,賣了就賣了。以後我專作黃金,連這個寫字間也不要了。”李步祥笑道:“你也就是坐在家裏等著發財。”
範寶華道:“我八點半鍾還有個約會,現在我們就去簽張草約。走吧。”說著,他挽了李步祥的手就走。這個寫字間,範老板和鄰居亭子間,共用了一名茶房,叫老麽。他在老板來了之後,就去給他預備開水泡茶,他這時提著茶壺來了,卻正碰到老板走出門。他這就笑道:“生意郎個忙,茶都不喝一口唆?”
範寶華笑道:“我實在也是忙糊塗了,我走進這寫字間,是怎樣進來的都不知道,我還忘了有個李老麽呢。”他笑道:“範先生,你不忙走,我有件事求求你。你硬是要答應咯。”
範寶華笑道:“你還沒有說出要求來,先就說硬是要我答應,這話教我怎麽說呢?”李老麽鞠著躬道:“範先生,你忙,也不在乎幾分鍾嗎,你耍一下,我有話說。”說著,他斟了一杯茶,雙手送到麵前,請他接著,然後在衣服袋裏,取出一張紙條,又是一鞠躬,雙手呈給範老板。他接過來看著。上麵這樣寫:
敬呈範大經理。啟者無別,止因我家老祖母冉病在床,沒得醫藥費。立馬要借薪工三個月。他是七十八歲之人,望大經理開恩,借我,三個月巴。二天長薪工我的薪工不加,算是利錢,要得?千即千即。茶房李老麽鞠躬。
範寶華笑道:“難得,雖然上麵不少別字,我居然看懂。你有老祖母?我沒聽見你說過。你不是再三聲明,你是六親無靠的一個人嗎?”李老麽笑道:“這個老祖母是我過房麽叔的祖母。”
範寶華笑道:“更胡說了。你麽叔的祖母,是你的曾祖母,你怎叫祖母呢。你老實說,是怎樣搞虧空了,要借錢。”李老麽正了臉色道:“龜兒子騙你,我沒有搞虧空。我不嫖不賭,六親無靠,啥子虧空?”
範寶華笑道:“現在是你自己說的,你六親無靠,你哪裏來的祖母?”李老麽將手抬起來搔搔頭發,這就笑道:“我有點正當用途,確是,龜兒子就騙你。”範寶華道:“你有什麽正當用途?快說,我要走了。”李老麽道:“大家都在買金子準備發財,我當茶房的人就買不得?你借三個月薪工給我,有個四五萬塊錢,我也買一兩耍耍。”李步祥在一旁聽到伸了一伸舌頭。
範寶華笑道:“你說明了,我倒是可以幫你一個忙,明天上午,你到我家裏去,我準給你一兩黃金的錢,你要發這注小財,還是越快越好,明天上午,你必須把現款交到銀行裏去。”李老麽聽說,深深地鞠躬,範李二人這才從容地出門。
走在路上,李步祥道:“老麽怎麽也知道搶黃金?”範寶華道:“大概這黃金停止儲蓄的消息,這三層樓都傳遍了,利之所在,誰不去搶?”他們說著話,已經到了樓房的大門口。身後忽然有人接嘴道:“李老板,教你笑話。”回頭看時,卻是陶伯笙太太。
她提了一隻大白包袱,裏麵伸出許多長紙盒子的兩頭,正是整條的紙煙。她穿了件舊藍布大褂子,脊梁都讓汗濕透了。李範兩人都知道她已在擺紙煙攤子了,並不敢問她提著什麽。範寶華向她點了個頭道:“久違久違,我是和老李談著茶房借工資買黃金的事。”
陶太太把包袱放在地麵,掏出手絹擦了一擦額頭上的汗,然後笑道:“實不相瞞,我正也是為了這事來見範先生的。你這大樓我不敢胡亂上去,我看到李先生進去的,我就在這門口等著。”範寶華以往在她家打攪過的,自不能對人家冷淡,便道:“我正有一點事,不能招待陶太太,有什麽見教,你就請說吧。”她笑道:“伯笙不告而別地離開家庭到西康去了。我一個女人,怎能維持得了這個家。我現在已經作小生意了。作小生意怎能有多大翻身呢?家裏還有幾件皮衣服,我想托範先生給我賣掉它,就是賣不掉,押一筆款子也好,因為我等著錢用。”
範寶華笑道:“夏天賣皮貨,這可不是行市。你有什麽急用呢?”陶太太笑道:“剛才範先生說了,茶房都要借工錢作黃金儲蓄,哪個不想走這條路呢?”範寶華聽她這話,又看她臉上黃黃的,很是清瘦。他心裏這就聯想到,無論什麽人都在搶購金子了。
第三回魔障複生
陶太太這個要求,在李步祥看起來,倒是很平常的。什麽人都變賣了東西來作黃金生意,她把那用不著的皮貨變成黃金,那不是很好的算盤嗎?便在一旁湊趣道:“陶太太現在的生活,也很是可憐,範先生路上若有熟人願意收買皮貨的,你就和她介紹介紹吧。”範寶華很是怕她開口借錢,就連連地點了頭道:“好的好的,我給你留心吧。”說著,他拔步就走。
李步祥倒是不好意思向人家表示得太決絕,隻得站在屋簷下向她點了頭,微笑道:“陶太太現在是太辛苦了,是應當想一個翻身的法子。伯笙走的這條路子也算是個發財的路子,等他回來了就好了。”
陶太太看了範寶華已經走遠,笑道:“發財的人,就是發財的人,他生怕我們沾他什麽光。其實我不要沾什麽光,我是來碰碰機會,看看那位魏太太在不在這裏?她不要魏先生,那也算了,這年月婚姻自由,誰也管不著她。隻是她那兩個孩子,總是自己的骨肉,她應該去看看,有一個孩子,已經病倒兩天了。魏先生自己要作買賣,又要帶孩子,顧不到兩頭,隻好把那攤子擺在那冷酒店門外,那就差多了。”
李步祥道:“他不是在賣報嗎?”陶太太道:“白天擺小書攤子,晚上賣晚報,這兩天不能賣報了。真是作孽,他想發個什麽財,要買什麽金子呢?當個小公務員,總比這樣好一點吧?”
李步祥站著想了一想,點著頭道:“你是一番熱心,我知道。魏太太不會到這裏來的,她現在和闊太太闊小姐在一處了。你這話,我倒是可以轉告她。我要陪範先生去作筆生意,來不及多談。有工夫,我明天去回你的信吧。”他說畢,也就走開。
範寶華在街邊等著他呢。問道:“準是她和你借錢吧?”李步祥笑道:“人窮了,也不見著發財的人就紅眼。她倒是另有一件事訪到這裏來的。”因把陶太太的話轉述了一遍。
範寶華搖搖頭道:“那個女人,雖然長得漂亮,好吃好穿又好賭,任什麽事不會幹,姓魏的把她丟開了,那是造化,要不然,他也許還要坐第二拘監所。今天我的生意做妥了,我倒可以周濟周濟他。快點去把這筆買賣作成吧。”
他口裏說著快,腳下也就真的跟著快。向李步祥道:“走上坡路,車子比人走慢得多。走吧。”說著,他約莫是走了二三十家店麵,突然停住了腳步,向他笑道:“這個不妥。我們趕上門去將就人家,也許人家更要捏住我們的頸脖子。東西少賣幾個錢,我倒是不在乎。若是人家拖我兩天日子,那我就全盤計劃推翻,還是你去接頭,我在家裏等著。隻要今天晚上他們能交現款,我就再讓步個折扣,也在所不惜。老李,人在這個時候,是用得著朋友的。你得和我多賣一點力氣。”說時伸手連連地拍了他的肩膀。他也不等李步祥回答,就向回家的路上走了。
他到了家,那位當家的吳嫂看了他滿臉焦急的樣子,知道他又是在買金子。因為每次收買金子,他總要緊張兩天的。便向他微笑道:“你硬是太忙。發財要緊,身體也要緊。不要出去了,在家歇息一下嗎。消夜沒得。”說著,伸手替他接過皮包和帽子。
老範不由得打了個哈哈笑道:“我忙糊塗了,忘記了吃飯這件大事。我生在世上,大概不是為吃飯來的,隻是為掙錢來的。好,你給我預備飯。”他說著話,人向樓上走。走到樓梯半中間,他又轉身下來,站在堂屋中間,自搔頭發自問道:“咦!我忘了一件什麽事,想不起來,但並沒有忘記什麽東西。哦,是了,我的皮包沒有拿回來。吳嫂,暫不開飯我出去一趟,馬上就回來。”
吳嫂和他捧著茶壺走來,笑道:“喝杯茶再走嗎。應了那句話,硬是搶金子。”他道:“我把皮包丟在寫字間了。有圖章在裏麵,回頭我等著用。”吳嫂笑道:“硬是笑人。皮包你交給我,我送到樓上去了,你不曉得?”範寶華笑道:“是的是的,你在門外頭就接過去了,不過我總忘記了一件事。”
吳嫂斟了一杯茶,雙手遞給他,笑道:“不要勒個顛三倒四。是不是沒看著晚報?”他道:“不是為了夜報,但我的確也忘了看,你給我拿來吧。”他端了茶杯,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喝著,眼睛還是望了茶的顏色出神,見杯子裏漂著兩片小茶葉,他就看這兩片茶葉的流動。
吳嫂站在身邊道:“看報,不要啥子,你回回作金子都賺錢,這回還是賺錢。”她把晚報放在他茶杯子上,笑道:“你看報,好大的一個金字。”範寶華順眼向報上看去,果然是報上的大題目,有一個金字。這個金字,既是吳嫂所認得的,當然他更是觸目驚心,立刻放下茶杯,將晚報拿起來看。歐洲的戰事國內的戰事,他都不去注意,還是看本市版的社會新聞。那題目是這樣的寫著:“黃金加價,即將實現。”他立刻心裏跟著跳了兩跳。
他還怕看得有什麽錯誤,兩手捧了報,站在懸著電燈光底下,仔細看著。那新聞的大意,是黃金加價問題,已有箭在弦上之勢,日內即將發表,至於加價多少卻是難說,黃金問題,必定有個很大的變化。若是不加價,政府可能就會停止黃金政策的繼續發行。老範看了那新聞,覺得對於自己所得的消息,並沒有錯誤。他把報看過之後,又重新地再看一遍。心裏想著,總算不錯,今天預先得著了消息,趕快就抓頭寸。這消息既然在晚報上登出來了,那不用說,明天日報會登得更為熱鬧。回頭李步祥把主顧帶著來了,隻要給現錢,我什麽條件都可以接受。
他這樣的想著,將報拿著,兩手背在身後,由屋子裏踱到院子裏去,由院子裏又踱到屋子裏來,就是這樣來回地走著。吳嫂把飯菜放到堂屋裏桌上,他就像沒有看到似的還是來回地走著。吳嫂叫了幾聲,他也沒有聽到。吳嫂急了,就走過來牽著他的衣袖道:“朗個的?想金子飯都不吃唆?”範寶華這才坐下來吃飯。可是他心裏還不住地想著,假如李步祥失敗,就要錯過一個絕大的發財機會。他正吃著飯,突然地放下筷子碗,將手一拍桌子道:“隻要有現款,什麽條件,我都可以接受。”
吳嫂站在一邊望了他,臉上帶了微笑,正有一句話要問他。桌子一響,她嚇了身子震動著一跳,笑道:“啥子事?硬是有點神經病。”範寶華回頭看了她笑道:“你懂得什麽,你要在我這個境遇,你會急得飛起來呢。”
李步祥在門外院子裏答言道:“範先生,有客來了。”範寶華放下筷子碗,迎到屋子外麵來,口裏連說著歡迎。但他繼續到第三個歡迎名詞的時候,感覺到不妥,還不知道來的人屬於百家姓上哪一姓,怎好就說出歡迎的話來?因之,立刻把那聲音縮小了。
隨著李步祥走進屋子來的,也是一位穿西服的下江人。他黃黃的臉,左邊腮上,有個黑痣,上麵還長了三根黃毛。這個人在市麵上有名的,諢號穿山甲。範寶華自認得他。問道:“周經理,好久不見,用過晚飯沒有?”他笑道:“我們不能像範先生這樣財忙,現在已是九點多鍾了,豈能沒有吃過晚飯?你可以自便,等著你用過了飯,我們再談吧。”
範寶華餓了,不能不吃,而又怕占久了時間會得罪了這上門的主顧,將客人讓著在椅子上坐下了,又敬過了一遍茶煙,這才坐下去將筷子碗對著嘴,連扒帶倒,吃下去一碗飯,就搬了椅子過來,坐在麵前相陪。先就說了幾聲對不起。
李步祥怕他們彼此不好開口,先笑道:“周老板很痛快的。我把範兄的意思和他說了,他說在商業上彼此幫忙,一切沒有問題。”範寶華連說很好,又遞了一遍紙煙。
那穿山甲周老板笑道:“都是下江商人,什麽話不好說。那個單子,我已經算好了,照原碼七折估計,共是二百四十二萬。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我們就照單子付款。不過那時間太晚了,連夜要抓許多現款,實在不是容易事。現在我隻找到二百萬本票,已經帶來,都是中央銀行的,簡直當現鈔用。這對於範老板那是太便利了。”說著在身上掏出一隻透明的料器夾子,可以看到裏麵全是本票和支票。他掏出幾張本票,交到範寶華手上,笑道:“這是整整二百萬。至於那四十二萬零頭,開支票可以嗎?”
範寶華雖然不願意,可是接過了人家二百萬本票,就不好意思太堅執了自己的意見,點頭道:“當然也可以。不過我明天上午就得當現款用,支票就要經過銀行一道交換的手續與時間。”穿山甲道:“若是範老板一定要本票,今晚上我去和你跑兩家同業,作私人貼現,也許可以辦到。為了省去麻煩起見,兩萬你不要了,我去找四十萬現鈔給你,好不好。”
範寶華道:“若是貼現的話,我還是要本票,兩萬就不要了吧。”穿山甲向他笑道:“痛快,三言兩語,一切都說妥了,不過這批五金,並不是我要,我和別人拉攏的,大家都是朋友,我不能說要傭金的話,你總得請請客。”
範寶華笑道:“沒有問題,明天晚上我請你吃飯。”穿山甲笑道:“彼此都忙,也許沒有工夫。我看你單子上開有燈泡兩打,你又塗掉了,大概因為不屬於五金材料的緣故。你就把兩打燈泡送給我吧。”範寶華道:“這是我自己留著用的。好吧,我送一打給你。”穿山甲道:“好,就是那麽辦。我現在還是把那四十二萬的支票給你,以表示信用。你現在開張收條給我,並在單子上注明,照單子提貨,不付退款,並注明加送燈泡一打。”
範寶華也沒有考慮,就全盤答應了。穿山甲的一切,好像都是預備了的,就在料器夾子裏,掏出一張現成的支票給他。範寶華看時,數目是四十萬,日子還開去十天。因笑道:“不對呀,周老板,這是期票。”他道:“這是人家開給我的支票,當然不能恰好和你所要的相符,反正這支票我是作抵押的,又不當現鈔給你。過兩小時也許不到兩小時,我就會拿本票或現鈔來換的。”
範寶華因他已經交了二百萬本票,也就隻好依照他的要求,寫了一張收據和提貨單子給他。並注明如貨色不對,可以退款。他接到那單子,就笑問道:“貨在哪裏呢?我好雇車子搬走。”
範寶華道:“貨在家裏現成,夜不成事,你明天來搬還晚了嗎?”穿山甲笑道:“夜不成事,我怎麽給你貨款呢?我又怎麽答應著給你拿支票去貼現呢?貨不是我買的,我已經交代過了,交了款,我拿不到貨回去,我怎麽交代?”他說到這裏,已不是先前進門那種和顏悅色。臉子冷冷的,自取了紙煙,擦著火柴吸煙,來個一語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