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次日十點多鍾起床,朱四奶奶已經回來了。兩人相見,她隻是微笑,朱公館的上午,照例是清靜的。四奶奶和她共同吃午飯的時候,並無第三人。四奶奶坐在她對麵,隻是微笑,笑著肩膀亂閃。魏太太道:“昨晚上那筆生意,你處理得很得意吧?這樣高興。”四奶奶道:“得意!得意之至!我賺了二百元美鈔。”魏太太聽了這話,不由得兩腮飛起兩塊紅暈,低下頭挾了筷子盡吃飯。

四奶奶微笑道:“田小姐,老實對你說,你愛小宋,我是知道的,可是我也很愛他。他並沒有錢,他花的全是我的。他送你的二百美鈔,就是我的。凡事他不敢瞞我,你沒有起床的時候,他在樓下客廳裏等著我呢。我見了他,第一句話就問他,我給的二百美鈔哪裏去了。他說轉送給你了,而且給我下了一個跪,求我饒恕他。我當然饒恕他,我並不要他作我的丈夫,我不會幹涉他過分的。你雖然愛他,你沒有撩他,全是他追求你,我十分明白。這不能怪你,像他那柔情似水的少年,誰不愛他?不過我待你這樣周到,你不能把我的人奪了去呀。”

魏太太聽她**裸地說了出來,臉腮紅破,實在不能捧住碗筷吃飯了。她放下碗筷,兩行眼淚像拋沙似的落下來。她在衣襟紐扣上掏下了手絹,隻管擦眼淚。四奶奶笑道:“別哭,哭也解決不了問題,我可以稱你的願把小宋讓給你,我不在乎,要找什麽樣子的漂亮男子都有,我還告訴你一件秘密消息,袁三小姐也是我的人,她和我合作很久了,範寶華在她手上栽筋鬥,就是我和她撐腰的,老範至死不悟,又要栽筋鬥了,他現在把百貨店倒出,要大大地作批金子。我昨天去商量承頂百貨店就是他的。他在我這裏,另外看上了一個人,就是昨晚和你同桌賭唆哈的章小姐,我已經答應和他介紹成功,但是我有一個要求,教他將他和你的秘密告訴我,他大概很恨你,全說出來了。”

魏太太沒想到她越說越凶,把自己的瘡疤完全揭穿,又氣又羞,周身陡顫,哭得更是厲害。朱四奶奶撲哧一聲笑道:“這算得了什麽呢?四奶奶對於這一類的事,就經過多了,來,洗臉去。”說著拉了魏太太一隻手拖了就走。

她把魏太太牽到屋子裏,就叫女傭人給田小姐打水洗臉,當了女傭人的麵,她還給魏太太遮蓋著,笑道:“抗戰八年,誰不想家?勝利快要來了,回家的日子就在眼前,何必為了想家想得哭呢?”等女傭人打水來了,她叫女傭人出去,掩上了房門,拉著魏太太到梳妝台麵前,低聲笑道:“我不是說了嗎?這沒有什麽關係,四奶奶玩弄男人,比你這手段毒辣的還有呢。將來有閑工夫,我可以告訴你,我用的花樣兒就多了。”

魏太太看她那樣子,倒無惡意,就止住了哭,一麵洗臉,一麵答道:“你是怎麽樣能幹的人,我還敢在你孔夫子麵前背書文嗎?我一切的行為,都是不得已,請你原諒。”四奶奶笑道:“原諒什麽,根本我比你還要鬧得厲害。”魏太太道:“我真不知道那二百美鈔是四奶奶的。我分文未動,全數奉還。”四奶奶將手拍了她的肩膀,連搖了幾搖頭道:“用不著。送了不回頭,我送給小宋了,他怎麽樣子去花,我都不去管他。我不但不要那二百元美金,我還再送你三百,湊個半千。”

魏太太不明白她這是什麽意思,望了她道:“四奶奶,你不是讓我慚愧死了嗎?”四奶奶笑道:“這錢不是我的,是位朋友送給你的,讓我轉送一下而已。這個人你和他賭過兩次,是三代公司的徐經理。”魏太太道:“他為什麽要送我錢呢?”四奶奶笑道:“小宋又為什麽送你錢呢?錢,我已經代你收下了。在這裏。”說著她就打開了穿衣櫃,在抽屜裏取出三疊美鈔,放在梳妝台上,笑道:“你收下吧。”

魏太太道:“我雖和徐經理認識,可是不大熟,我怎好收他這樣多的錢呢?”四奶奶道:“你也不是沒有用過男朋友的錢。老範和洪五爺的錢,你都肯用,姓徐的錢,你為什麽就不能用?”說著這話,她可把臉色沉下來了。

魏太太紅著臉,拿了一隻粉撲子在手,對了梳妝台上的鏡子,隻管向臉上撲粉,呆了,說不出話來。朱四奶奶又撲哧地笑了。低聲道:“美鈔是好東西,比黃金還吃香。三百美鈔,不是個小數呀,收著吧。”說時,她把那美鈔拿起來,塞到她衣服口袋裏去了。

魏太太覺得口袋裏是鼓起了一塊。她立刻想到這換了法幣的話,那要拿大布包袱包著才拿得動的。這就放下了粉撲子,抓住四奶奶的手道:“這事怎麽辦呢?”說時,眼皮羞澀得要垂下來。四奶奶笑道:“你真是不行,跟著四奶奶多學一點。男人會玩弄女人,女人就不能玩弄男人嗎?拿了錢來孝敬老娘,就不客氣地收著。不趁著這年輕貌美的時候,挖他們幾文,到了三十歲以後,這就難了。四十歲以後呢,女人沒有錢的話,那就隻有餓死。事情是非常的明白。你不要傻。”

魏太太被四奶奶握著手,隻覺她的手是溫熱的。這就低垂了眼皮低聲問道:“這事沒有人知道嗎?”四奶奶笑道:“隻有我知道,而且你現在是自由身子,就是有人知道了,誰又能幹涉你?那徐經理今天請你吃晚飯。”魏太太道:“改天行不行呢?”四奶奶道:“沒關係,盡管大馬關刀敞開來應酬,自然我會陪你去。”

魏太太在四奶奶屋子裏坐了一會子,實在也說不出什麽話來,自己任何一件秘密,人家都知道,有什麽法子在她麵前充硬漢呢?而況又是寄住在她家裏。當時帶了幾分尷尬的情形,走回自己臥室裏去。把口袋裏的美鈔掏出數了一數。五元一張的,共計六十張,並不短少。她開了箱子把三百元美鈔放到那原存的二百元一處,恰好那也全是五元一張的,正好同樣的一百張。這真是天外飛來的財喜。若跟著魏端本過日子,作夢也想不到這些個錢吧?四奶奶說得對了,不趁著年輕貌美的時候,敲男子們幾個錢,將來就晚了。反正這個年月,男女平等,男子們可以隨便交朋友,女子又有什麽不可以?自己又不是沒有失腳的人,反正是糟了。

她站在箱子邊,手扶了箱子蓋,望了箱子裏的許多好衣服,和那五百元的美鈔,這來源都是不能問的,同時也就看到了手上的鑽石戒指。這東西算是保存住了,不用得賣掉它了,她關上了箱子,拍了箱蓋一下,不覺得自己誇讚自己一句:我有了錢了。俗言說,衣是人的精神,錢是人的膽,她現在有了精神,也有了膽,自這日起,連牌風也轉過來了,無論打大小唆哈,多少總贏點錢。有了錢,天天有的玩,天天有的吃,她可以說是沒有什麽心事該想的,然而也有,就是自己那兩個孩子,現在過的什麽日子,總有些放心不下。她聽說白天是寄居在鄰居家,這鄰居必是陶太太家。想悄悄到陶家看看小孩子吧?心裏總有點怯場,怕是人家問起情形來,不好對人家說實話。考慮著,不能下這個決心,而朱四奶奶家又總是熱鬧的,來個三朋四友,不是跳舞唱戲,就是賭錢,一混大半天和一夜,把這事就忘了。

不覺過了七八天,這日上午無事,正和朱四奶奶笑談著,老媽子上樓來說,範先生和一個姓李的來了。魏太太忽然想起了李步祥,問道:“那個姓李的是不是矮胖子?”女傭人道:“是的,他還打聽田小姐是不是也在家呢?我說你在家。”魏太太道:“既是你說了,我就和四奶奶一路去見他。”說著,兩人同時下樓,到了樓梯半中間,她止住了步子,搖了幾搖頭。

四奶奶道:“不要緊,範寶華正有事求著我,他不敢在我這裏說你什麽,而且你也很對得起他。”魏太太道:“我倒不怕他,把話說明了,究竟是誰對不住誰呢?隻是這個姓李的,我不好意思見他,他倒是個老實人。他好像是特意來找我的。他和陶家也很熟,也許是姓魏的托了他來談孩子的事吧,我見了麵,話不好說,而且我又喜歡哭。”

四奶奶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找著他在一邊談談吧。假如孩子是要錢的話,我就和你代付了。”魏太太點了點頭,倒反是放輕了步子回轉到樓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