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居然一切好轉

朱四奶奶這種人家,固然很是紊亂,同時也相當的神秘。魏太太聽著四奶奶的話,好像很是給自己和宋玉生拉交情。現在看到宋玉生一早由這裏出去,這就感到相當的奇怪,她放下了窗簾,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想了一陣,也想不出一個什麽道理來。悄悄地將房門開了,在樓上放輕腳步巡視一番,隻聽到樓下有掃地的聲音。此外是全部靜止,什麽聲響沒有。經過四奶奶的房門外,曾停住聽了兩三分鍾,但聽到四奶奶打鼾的聲音很大,而且是連續地下去,並沒有間斷。她覺著這並沒有什麽異樣,也就回房去再安歇了。

午後朱四奶奶醒來,就正式找了魏太太談話,把這家務托付給她。她知道自己的事,四奶奶一本清楚,也就毫不推辭。過了兩天,四奶奶和她邀了一場頭,分得幾十萬元頭錢,又另外借給了她幾十萬元,由她回歌樂山去把賭帳還了,把衣服行李取了來。

當她搭公共汽車重回重慶的時候,在車子上有個很可驚異的發現。見對座凳上有個穿布製服的人,帶著一隻花布旅行袋。在旅行袋口上擠出半截女童裝,那衣服是自己女兒娟娟的,那太眼熟了。這衣服怎麽會到一個生人的手上去?這裏麵一定有很曲折的緣故。她越看越想,越想也就越要看。那人並不緘默,隻管和左右鄰座的旅伴談著黃金黑市。分明是個小公務員的樣子,可是他對於商業卻感到很大的興趣。那人五官平整,除了現出多日未曾理發,鬢發長得長,胡樁子毛刺刺而外,並沒有其他異樣的現象。這不會是個壞人,怎麽小孩子的衣服會落到他手上呢?

魏太太隻管望了這旅行袋,那人倒是發覺了。他先點個頭笑道:“這位太太,你覺得我這旅行袋裏有件小孩子衣服,那有點奇怪嗎?這是我朋友托我帶回城去的。他很好的一個家庭,隻為了太太喜歡賭錢,把一個家賭散了。那位太太棄家逃走,把兩個親生兒女,丟在一個養豬的窮婆子那裏餓飯。這位朋友把孩子尋回去了,自己在城裏賣報度命。兩個孩子白天放在鄰居家裏,晚上自己帶了他們睡,又作老子又作娘。他小孩還有幾件衣服存在鄉下,我給他帶了去。”

魏太太道:“你先生貴姓?”他笑道:“我索性全告訴你吧。我叫餘進取,我那朋友叫魏端本。我們的資格,都是小公務員,不過魏先生改了行,加入報界了。太太你為什麽對這注意?”魏太太搖搖頭道:“我也沒有怎樣的注意。我要和我自己孩子作兩件衣服穿,不過看看樣子。”

餘進取看她周身富貴,必定是疏建區的闊太太之一,也就不敢多問什麽。倒是有魏太太方麵,誤打誤撞的,探得了丈夫和孩子們的消息,心裏是又喜又愁。喜的是和姓魏的算是脫離了關係,以後是條孤獨的身子,愛幹什麽,就幹什麽,不會覺著拘束。憂的是魏端本窮得賣報為生,怎樣能維持這兩個孩子的生活呢?雖然和姓魏的沒有關係了,這兩個孩子,總是自己的骨肉,怎能眼望著他們要飯呢!她在車上就開始想著心事,到了重慶,將箱子鋪蓋卷搬往朱公館,在路上還這樣的想著呢:不要在路上遇到魏端本賣報,那時可就不好意思說話了。難道像自己這樣摩登的女人,竟可以和那一身破爛的人稱夫妻嗎?她想是這樣想了,但並沒有遇到魏端本。

等著坐了轎子押解著一挑行李到了朱公館,那裏可又是賓客盈門的局麵。樓底下客廳裏男女坐了四五位,宋玉生在人圍正中坐著,手指口道,在那裏說戲。魏太太急於要搬著行李上樓,也沒過去問。

上樓之後,就聽到前麵客廳裏有人說笑著,想必也是一個小集會。她把東西在臥室裏安頓好,朱四奶奶就來了。她笑道:“你回來就好極了,我正有筆生意要出去談談。樓上樓下這些客,你代我應酬應酬吧。有一半是熟人。樓上有了六個人,馬上就要唆哈。樓下的人,預備吃了晚飯跳舞。回頭你告訴他們把播音器接好線,地板上灑些雲母粉。我要開溜。他們若知道,就不讓我走的。”

魏太太道:“什麽生意,要你這樣急著去接洽呢?”她笑道:“有家百貨店,大概值個兩三千萬元,股東等著錢作黃金生意,要倒出。我路上有兩個朋友願意頂他這爿鋪子,托我去作個現成的中人。”

魏太太道:“既是有人願意倒出百貨店來作金子買賣,想必是百貨不如黃金。你那朋友有錢頂百貨店,不會去買現成的金子嗎?”朱四奶奶笑道:“這當然是各人的眼光不同。現在我沒有工夫談這個。回家之後,我再和你談這生意經吧。”說著,她將兩手心在臉上撲了兩撲,表示她要去化妝,扭轉身子就走了。

魏太太在她家已住過一個時期,對於她家的例行應酬,已完全明白,這就走到了樓上客廳裏去,先敷衍這些要賭錢的人。今天的情形特殊,完全是女客。魏太太更是覺得應付裕如。其中有兩位不認識,經在場的女賓一介紹,也就立刻相熟了。魏太太宣布四奶奶出門了,請各位自便。大家就都要求她也加入戰團,她見了賭,什麽都忘記了的人,當然也就不加拒絕。

十分鍾後,客廳隔壁的小屋子裏,電燈亮了起來。圓桌麵上鋪了雪白的桌布,兩副光滑印花的撲克牌放在中心,這讓人在桌子外麵看到,先就引起了一番欣慕的心理。她隨了這些來賓的要求,也就在桌子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這樣在餘進取口裏所聽到的魏端本消息,也就完全丟在腦後了。

但她究竟負有使命,四奶奶不在家,不時地要向各處照應照應,所以在賭了二三十分鍾之後,她必得在樓上樓下去張羅這一陣。這樣倒使她的腦筋比較的清醒,她進著牌時,有八九分的把握才下注,反之,有好機會,她也寧可犧牲。因之,這天在忙碌中抽空打牌,倒反是贏了錢。

晚飯是魏太太代表著四奶奶出麵招待的,又是兩桌人。她當然坐主位,而宋玉生也就挨了主席坐著。吃飯之間,他輕輕地碰了她一下腿。然後在桌子下張望著,就放下筷碗彎腰到桌子下去撿拾什麽。他道:“田小姐,請讓讓,我的手絹落在地上。”她因為彼此擠著坐,也就閃開了一點椅子,她的右手扶著椅子座沿。宋玉生蹲在地上,就把一張紙條向她扶了椅子的手掌心裏一塞,立刻也就站起來了。

魏太太對於這事,雖覺得宋玉生冒昧,但當了許多人的麵,說破了是更難為情的,默然地捏住了那紙條,當是掏手絹,把那紙條揣到衣袋裏去。飯後,她搶著到臥室裏去,掩上了房門,把紙條掏出來看。其實,這上麵倒沒有什麽下流的話。上寫著:

四奶奶今天去接洽這筆生意,手續很麻煩,也許今晚上不回來的。飯後跳舞,早點收場。今天賭場上的人,都不怎麽有錢,你犯不上拿現錢去贏賒帳。

在這字條上,所看出來的,完全是宋玉生的好意,魏太太再三地研究,這裏沒有什麽惡意,也就算了。不過她倒是依了宋玉生的話,對於樓下的舞廳,她沒有把局麵放大。因為朱四奶奶常是在晚飯前後,四處打電話拉人加入跳舞的。飯前如在賭錢,忘了這事。飯後她就沒打一個電話,反正隻有那幾個人跳,到了一點鍾,舞會就散了。樓上那桌賭因為四奶奶不在家,有兩位輸錢的小姐,無法挪動款項,也就在跳舞散場的時候,隨著撤退。魏太太督率傭人收拾一切,安然就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