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鍾之後,劉公館就在餐廳裏擺下很豐盛的酒席招待來賓。飯後,在客廳用咖啡待客。女主人笑說:“到了鄉下來,沒有什麽娛樂,我們隻有摸幾隻牌,讚成不讚成呢?”其實她所問的話,是多餘的,大家決沒有不讚成之理。六位來賓,加上主人劉太太和魏太太共是八位,正好一桌陣容堅強的唆哈。
魏太太今天賭錢,還另有一個想法,就是今天給魏端本的三十萬元鈔票,雖然讓人家碰回來了,可是自己兩個孩子,就要讓丈夫帶走,丈夫雖然可以不管,孩子呢,多少總有點舍不得。趁著明天離開這裏以前,給他們四五十萬元,有這些錢,魏端本帶他們到貴陽去,川資夠了,就是在重慶留下,也可以作點小本生意。自己皮包裏有三十萬元資本,還可以一戰。今天當聚精會神,對付這個戰局,碰到了機會,就狠狠地下一大注。
她這樣想了,也就是這樣做。其初半小時,沒有取得好牌,總是犧牲了,不下注進牌。這種穩健辦法也就贏了個三四萬元。當然!這和她的理想,相差得很遠。這桌上除了今天新來的三位女賓,其餘的賭友,是適用什麽戰術,自己完全知道。她們也許是打不倒的。至於這三位新認識的女友,可以說隻有一個戰術,完全是拿大資本壓人。這種戰術,極容易對之取勝,隻要自己手上取得著大牌,就可以反擊過去。
她這樣看定了,也就照計而行,贏了兩回,此後,她曾把麵前贏得和原有的資本,和一位銀行家太太唆了一牌,結果是輸了。這一下,未免輸起了火,隻管添資本,也就隻管輸。戰到晚上七點鍾,是應了俗話,財歸大伴,還是新來的三位女友贏了,魏太太除了皮包裏的鈔票,已完全輸光,還借了主人劉太太三十萬元,也都輸了。
那三位貴婦人,還有其他的應酬,預先約好了的戰到此時為止,不能繼續,魏太太隻有眼睜睜地看著人家飽載而去。偏是今日這場賭,女主人也是位大輸家,據她自己宣布,輸了一百萬。三十四年春季,這一百萬還是個不小的數目。雖然魏太太極力地表示鎮靜,而談笑自看,叫是她臉皮紅紅的,直紅到耳根下去。這就向女主人道:“我今天有點事,預備進城去的,實在沒有預備許多資本,支票本子,也沒有帶在身上。”劉太太不等她說完,就搖了手攔著道:“不要緊的。今天我又不要錢用,明天再給我吧。”
魏太太總以為這樣聲明著,她一定會客氣幾句的。那就借了她的口氣拖延幾天吧。不想和她客氣之後,她倒規定了明天要還錢。便道:“好的,明天我自己有工夫,就自己送來,自己沒有工夫,就派人送來。”劉太太道:“我歡迎你自己來,因為明天我的客人還沒有走呢。老王呀,滑竿叫來了沒有?”她說著話,昂頭向屋子外麵喊叫著。屋子外就有好幾個人答應著:“滑竿都來了。到何公館的不是?”
原來這些闊人別墅的賭博,也養活不少苦力。每到散場的時候,所有參與賭博的太太小姐,都每人坐一乘滑竿回家。好在這筆錢,由頭子錢裏麵籌出,坐著主人的滑竿,可是花著自己的錢。坐滑竿也是坐著自己分內的,所以她毫不猶豫地,就告別了主人,坐著滑竿回到何公館來。
這時,也不過七點半鍾,春末的天氣,就不十分昏黑,遠遠地就看到何公館玻璃窗戶,向外放射著燈光。她下了滑竿,一口氣奔到放燈光的那屋子裏去,正是男女成圈,圈了一張桌子在打唆哈。
何太太自然也在桌子上賭,看到了魏太太就在位子上站了起來,向她招招手笑道:“來來,快加入戰團。”魏太太走近場麵上一看,見桌子中間堆疊了鈔票,有幾位賭客,正把全副精神,射在麵前幾張牌上,已達到了勾心鬥角的最**。
何太太牽著她的手,把她拉近了,笑道:“來吧。你是一員戰將,沒有我們鏖戰,你還是袖手旁觀的。”魏太大對桌上看著,笑著搖了兩搖頭道:“我今天可不能再來了。下午在劉太太那裏,殺得棄甲丟盔,潰不成軍。”
何太太笑道:“唯其如此,你就應該來翻本啦。”她這樣地說著,就親自搬了一張椅子來放在身邊,拍了一下椅子背,要她坐下。魏太太笑道:“我是個賭鬼,還有什麽臨陣脫逃之理。不過我的現錢都輸光了。我得去拿支票簿子。”
座中有位林老太太,是個胖子,終日笑眯眯的,唯其如此,所以她也就喜歡說笑話。這就笑道:“哎呀!田小姐,曉得你資本雄厚,你又何必開支票嚇人呢?”魏太太一麵坐下來,一麵正色道:“我是真話。今天實在輸苦了,皮包裏沒有了現錢了。”
何太太笑道:“我們是小賭,大家無聊,消遣消遣而已。在我這裏先拿十萬去,好不好?”魏太太正是等著她這句話。便點頭道:“好吧。我也應當借著別人的財運,轉一轉自己的手氣。”她口裏這樣說,心裏可是另一種想法。她想著:手上輸得連買紙煙的錢都沒有了。明天得另想辦法,現在有這十萬元,也許能翻本。不必多贏,隻要能撈回四十萬的話,把三十萬元還劉太太,留十萬元作川資,到重慶去一趟,也許在城裏可以找出一點辦法來。這麽一想,她又把賭錢的精神提了起來。
可是這次的事,不但不合她的理想,而且根本相反。在她加入戰團以後,就沒有取得過一次好牌,每次下注進牌一次,就讓人家吃一次。賭到十二點鍾散場,又在何太太那裏拿了二十萬元輸掉了。這樣一來,她自是懊喪之至。納悶著睡覺去了。
這裏的主人何太太,對她感情特別好。所以好的原因,偶然而又神秘。當魏太太帶著楊嫂和兩個孩子到歌樂山來的時候,她在一家不怎麽密切的親戚家裏住著。這人家的主人,在附近機關裏,任一個中等職務,全家都有平價米吃,而住的房子,又是公家供給的,所以生活很優裕。主婦除了管理家務,每天也就是找點小賭博藉資消磨歲月。魏太太住在這樣的主人翁家裏,當然也就情意相投,跟隨在主人後麵湊賭腳。
有一次遊賭到何公館來了,她被介紹為田小姐。何太太見她長得漂亮,舉止豪華,就直認為是一位小姐,對她很是客氣。這何太太的丈夫,雖是一位處長。可是她沒有正式進過學校,認字有限,連報都不能看懂。很想請位家庭教師,補習國文,然而為了麵子關係,又不便對人明說。
和魏太太打過兩次唆哈之後,有一天晚上,魏太太來了,沒有湊成賭局,談話消遣。魏太太說是和丈夫不和,由貴陽到重慶來,想謀得一份職業。現在雖因娘家是個大財主,錢有得用,但自己要自食其力,不願受娘家的錢。在職業未得著以前,到鄉下來,打算住兩個月,換換環境。
何太太聽她這樣說了,正中下懷,先就答應騰出一間房子讓她在家裏住下。魏太太自然是十分願意,但兩個髒的孩子,不便帶了來,而親戚家裏又不便把孩子存放著。正好自己贏了兩回錢,就叫楊嫂帶著孩子,住到那養豬的人家去。這種地方,楊嫂當然不願意,也不征求女主人的同意,竟自帶著錢跑回重慶去了。這麽一來,兩個孩子,依靠著那養豬的女人,為了他們更髒,她也就更要把他們隱藏起來。每次上街,就抽著工夫,給那養豬的女人幾個錢。
這裏的女主人何太太,自不會猜到她有那種心腸,在一處盤桓到了一星期,彼此自相處得很好,何太太也就告訴了她自己的秘密,請她補習國文。當魏端本到這裏來的時候,她已經和何太太補習功課三天了。這兩天不是跳舞就是賭錢,何太太就沒有念書。這晚何太太卻沒有輸錢,而且這樣的小輸贏,何太太根本也不放在心上,所以下了場之後,她就走到魏太太屋子裏去,打算請她教一課書。
推開房門來,魏太太是和衣橫躺在**,仰了臉望著屋頂。何太太笑道:“你惡戰了十幾小時,大概是疲倦了吧?”她絲毫沒有考慮地坐了起來,隨口答道:“我在這裏想心事呢。”她說過之後,又立刻覺得不對,豈能把懊喪著的事對別人說了。便笑道:“我沒有家庭,又沒有職業,老是這樣鬼混著過日子,實在不是了局,在熱鬧場中,我總是歡天喜地的,像喝醉了酒的人一樣,把什麽都忘記了。可是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形單影隻,我的酒醒了,我的悲哀也就來了。”
何太太在**坐下,握著她的手道:“我非常之同情你。你這樣漂亮又有學問,怎麽會得不著愛情上的安慰呢?這事真是奇怪。我若是個男子又娶得了你這樣一位太太。我什麽事都願意做。”魏太太微笑著,搖了兩搖頭道:“天下事並不家人理想上那樣簡單。這個社會,是黃金社會,沒有錢什麽都不好辦。”
何太太道:“你府上不是很富有的嗎?”她道:“我已經結了婚了,怎好老用娘家的錢?我很想出點血汗,造一個自己的世界。”何太太道:“現在除非有大資本作一票投機生意才可以發財呀。作太太小姐的,有這個可能的嗎?”魏太太挺了胸道:“可能。我現在有個機會,可以到加爾喀達去一趟,若是有充足資本的話,一個月來回,準可以利市三倍。我打算明天進城去一趟,進行這件事。明天又是星期六,上午趕不到銀行裏,我的支票,要後天才能取得款。我有兩隻鐲子,你給我到那裏押借一二十萬用用,後天出利取回,今晚上就有辦法嗎?”何太太道:“二十萬元,現在也算不了什麽,我這裏也許有,你拿去用吧。這還要拿東西抵押嗎?”魏太太:“那好那好!我可以多睡兩小時,免得明早趕第一班車子走。”說著,握住了女主人的手,搖撼了幾下,表示著感謝。
何太太倒是很熱心的,就在當晚取了二十萬元現鈔交給她,以為她有到印度去的壯舉。也不打攪她了,讓她好好安息了,明天好去進行正事。魏太太得了這二十萬元,明日進城的花銷是有了。不過算一算在這裏的欠款,已經有六七十萬元,若再回來,這筆欠款是必須還給人家的,這不但是體麵所關,而且幾十萬元的欠款都不能歸還人家,田小姐這尊偶像就要被打破了。
她有了這二十萬元的川資,反倒是增加了她滿腦子的胡思亂想,大半夜都沒有睡著,醒來已是半上午了。她對人說,要趕早進城去,那本是借口胡謅的。雖然睡到半上午了,她也並不為這事而著急,但聽到何處長在外麵大聲地說:“我們這份抄寫工作,實在養不住人,那位新來的韓先生,又不告而別了。這個人字寫得好,國文程度又好。我倒是想過些時候提拔提拔他的。”
魏太太聽了這消息,知道是魏端本已經走了,她倒是心裏落下一塊石頭,更是從容地起身。何太太因為她說進城之後,後天不回來,大後天準回來,又給了她十幾萬元,托買些吃的用的。這些錢,魏太太都放到皮包裏去了。她實在也是想到重慶去找一條生財之道。出了何公館,並沒有什麽考慮,直奔公共汽車站。
這歌樂山的公共汽車站,就在街的中段,她緩緩地走向那裏。在路邊大樹陰下,有個擺籮筐攤子的,將許多大的綠葉子,托著半筐子紅櫻桃,又將一隻小木桶浸著整捆的杜鵑花。她在大太陽光下站著,看了這兩樣表示夏季來臨的東西,不免看著出了一會神。忽然肩上有人輕輕拍了兩下,笑道:“怎麽回事,想吃櫻桃嗎?四川的季節真早啊!一切都是早熟。”
魏太太回頭看時,是昨日共同大輸的劉太太。因道:“我倒不想吃。鄉下人進城帶點土產吧。這裏杜鵑花滿山都是,城裏可稀奇。我想買兩把花帶進城去送人。”劉太太道:“你要進城去嗎?”魏太太笑道:“負債累累,若不進城去取點款子回來,我不敢出頭了。”
劉太太笑道:“那何至於。今天是星期六,下午銀行不辦公,後天你才可以在銀行裏取得款子,你現在忙著進城幹什麽?”魏太太道:“我也有點別的事情。”劉太太抓著她的手,將頭就到她耳朵邊,低聲道:“那三位來賓,今天不走,下午我們還賭一場。輸了的錢,你不想撈回來嗎?今天上午有人在城裏帶兩副新撲克牌回來了。我們來開張吧。”
魏太太皮包裏有三十多萬現鈔,聽說有賭,她就動搖了。本來進城去,也是想找點錢來還債,找錢唯一便利的法子,還是唆哈。既然眼前就有賭局,那也就不必到重慶去打主意了。便笑道:“我接連大輸幾場,我實在沒有翻本的勇氣了。”劉太太極力地否認她這句話,長長地唉了一聲,又將頭搖擺了幾下,笑道:“你若存了這種心事,那作輸家的人,隻有永遠地輸下去了。走吧走吧。”抓了魏太太的手,就向她家裏拖了走。魏太太笑道:“我去就是了,何必這樣在街上拉著。”她說著話,帶了滿麵的笑痕,她整晚不睡著的倦容,那都算拋棄掉了。
到了劉公館,那樓上小客廳裏的圓桌上,已是圍了六位女賭友坐著,正在飛散撲克牌。劉太太笑道:“好哇!新撲克牌,我說來開張的,你們已是老早動起手來了。”桌上就有人笑應道:“田小姐也來了,歡迎歡迎,昨日原班人馬一個不動,好極好極!”
魏太太倒沒有想著能受到這樣盛大的歡迎,尤其那兩位銀行家太太,很想和她們拉攏交情,她們既然這樣歡迎,也就在兩位銀行太太中間坐下去。同時,她想著昨天早晚兩場的戰術,取的是穩紮穩打主義,多少有些錯誤,很有兩牌可以投機,都因為這個穩字把機會失去了,今天在場的又是原班人馬,她們必然想著是穩紮穩打,正可以借她們猜老寶,投上兩回機。
這樣想過之後,她也就改變了作風。上場兩個圈,投了兩回機,就贏下了七八刀。這樣一來,不但興趣增高,而且膽子也大了。可是半小時後,這辦法不靈,接連就讓人家捉住了三回。一小時後,輸二十萬元了,兩小時後,輸五十萬元。除了皮包裏鈔票,輸個精光,而且又向女主人借了二十萬元。賭博場上不由人算如此!
這樣慘敗,給予魏太太的打擊很大。賭到了六點鍾,她已沒有勇氣再向主人借錢了。輸錢她雖然已認為很平常,可是她這次揣了錢在身上,卻有個新打算,憑了身上這些資本,哪條路子也塞死了。她手裏拿了牌在賭,心裏可不定地在計劃新途徑,她看到麵前還有一兩萬鈔票的時候,突然的站了起來,向主人劉太太道:“這樣借個三萬五萬賭一下,實在難受得很。我回去拿錢去吧。”主人對於她這個行動,倒不怎麽地攔阻。因為她昨晚和今天所借的錢,已經六七十萬。若要再留她,就得再借錢給她,實在也不願賠墊這個大窟窿,隻是微笑著點了頭,並沒有什麽話。
魏太太在這種情形中,突然地扭轉身就走。在賭場上的人,為了賭具所吸引,誰都不肯離開位次的。因之魏太太雖然告辭,並沒有挽留她。她走出了劉公館,那步子就慢慢地緩下來,而心裏卻一麵地想自己這將向哪裏去呢?難道真的向何公館去拿錢,那裏隻有自己的兩隻箱子和一套行李,不能把這東西扛到賭場上來作賭本。若是和何太太借去,那還不是一樣,更接近了斷頭路。
她心裏雖然沒有拿定主意,可是她兩隻腳已經拿定了主意,徑直地向公共汽車站上走。這裏到重慶的最後一班車,是六點半鍾開,她來的恰是時候,而且這班車,乘客是比較的少,就很容易地買得了車票,就上車直奔重慶。但她到了重慶,依然是感到惶惑的,先說回家吧,那個家已由自己毀壞了。若是去找範寶華這位朋友吧?自己的行為,已很是他們所不齒。她憑了身上這點錢,竟不能去住旅館。
第十八回此間樂
就有錢去住旅館,明日的打算又怎麽樣?她想到旅館,就想到了朱四奶奶家裏,她家就很有幾間臥室,布置得相當精致。而且也親眼看到,有些由鄉下進城的太太小姐們,不必住旅館,就住在她家裏。這時到她家裏去,無論她在家不在家,找張好床鋪睡,那是不成問題的。不過朱四奶奶家裏,十天總有八天賭錢。這時候跑了去,她們家裏正在唆哈,那作何打算?還是加入,還是袖手旁觀?袖手旁觀,那是不會被朱四奶奶所許可的。加入吧,就是身上作川資剩餘下來的幾千元了。這要拿去唆哈,那簡直是笑話,不過時間上是不許她有多少考慮的。
她下了公共汽車,重慶街道已完全進入了夜市的時間,小街道上,燈火稀少,人家都關了門,這時去拜訪朋友,透著不知趣,而且沒吃晚飯,肚子裏也相當饑荒。由於街頭麵館裏送出來的炸排骨香味,讓她聯想到朱四奶奶家裏的江蘇廚子,作出來的江蘇菜,那是很可留戀的。於是不再考慮了,走到那下坡的路口上,雇了一乘轎子,就直奔朱公館。她們家樓上玻璃窗子,總是那樣的放出通亮的電光。這可以證明朱四奶奶在家,而且是陪了客在家裏的。
她的轎子剛歇在門口,那屋子裏的人,為附近的狗叫所驚動,就有人打開窗子來問是誰?魏太太道:“我是田佩芝呀,四奶奶在家嗎?”她這個姓名,在這裏倒還是能引動人的,那窗戶裏又伸出一截身子來,問道:“小田嗎?這多日子不見你,你到哪裏去了,快上樓來吧。”隨了這話,她家大門已經打開了。
她走到樓上,覺得朱公館的賭博場麵,今天有點異樣。乃是在小屋子裏列著四方桌子,有兩男兩女在摸麻將牌。這四個人中有一個熟人,乃是青衣票友宋玉生。走到那房門口,心裏就是一動,然後猛可地站住了。可是宋玉先已抬頭看到了她,立刻手扶了桌沿,站了起來,向她連連地抱著拳頭作揖笑道:“田小姐,多久不見了,一向都好。”他說話總是那樣斯斯文文的,而且聲調很低。
這日子,他穿了翠藍色的綢夾袍,在兩隻袖口外,各卷出了裏麵兩三寸寬的白綢汗衫袖口。他雪白的臉子和烏光的頭發,由這大電燈光一照耀著更是覺得他青春年少,便笑著點了個頭道:“今天怎麽換了一個花樣呢?”宋玉生道:“我們不過是偶然湊合的。”他下手坐了一位三十來歲的胖太太。這就夾了一張麻將牌,敲著他扶在桌沿上的手背道:“你還是打牌,還是說話?”宋玉生笑著說是是,坐下來打牌,可是他是不住地向魏太太打招呼。朱四奶奶就給她拖了個方凳子,讓她在宋玉生身後坐下看牌。
主人她是在這裏坐著的,就問道:“今天由哪裏來?是哪一陣風把你吹來了?”魏太太笑道:“這個我先不答複你,反正來得很遠吧?實不相瞞,我還是今日中午十二點鍾吃的午飯。”朱四奶奶笑道:“那說你來巧了。玉生也是沒有吃晚飯,我已經叫廚子給他預備三菜一湯。你來了,加個炒雞蛋吧。這飯馬上就得。”
宋玉生回過頭來道:“飯已得了,就等我下莊,可是我的手氣偏好,連了三莊,我還有和的可能。田小姐,你看這牌怎樣?”說著,他閃開身子,讓魏太太去看桌上所豎立的牌。就在這時,對麵打出一張牌,她笑道:“宋先生,你和了。”宋玉生笑道:“有福氣的人就是有福氣的人,你不說話看一看我的牌,我就和了。”魏太太笑道:“別連莊了,讓四奶奶替你打吧,我餓了。”
宋玉生站起身,向她作了一個輯,笑道:“請替我打兩牌吧。”四奶奶笑道:“照說,我是犯不上替你打牌的。剛才我說菜怕涼,請你讓我替你打。你說蠃錢要緊。這時魏太太一說,你就不是贏錢要緊了。”宋玉生道:“我餓了不要緊,自己想贏錢活該。田小姐陪著受餓,那我就不對了。”他說著,已是起身讓坐,四奶奶自和他去作替工。
朱公館大小兩間飯廳,都在樓下。她家女仆就引著到樓下飯廳裏來。桌上果然是四菜一湯,女傭人安排著杯筷,是兩人對麵而坐。她盛好了飯,就退出去了。宋玉生在魏太太對麵,向她看看,笑道:“田小姐,你瘦了。”她歎了口氣道:“我的事,瞞不了你,你是到我家裏去過的。你看我這樣的環境,人還有什麽不瘦的?”
宋玉生道:“不過我知道,你這一陣子,並不在城裏呀。”魏太太道:“你怎麽知道我的行蹤?”他手扶了筷子碗不動,望了她先微微地一笑,然後答道:“你對於我很漠然,可是我是在反麵的,我已經托人打聽好幾次了。今天我實在沒有想到你會到這裏來。你是不是猜著我在這裏?不過那我太樂觀了。”她笑道:“這也談不上什麽悲觀樂觀。”宋玉生道:“你忽然失蹤了,我的確有些悲觀的。”
說時,她手裏那隻飯碗已經空了,宋玉生立刻走出他的位子來,接過她的飯碗,在旁邊茶幾上洋瓷飯罐裏,給她盛著飯,然後送到她麵前去。魏太太點了頭道:“謝謝,你說悲觀,在我倒是事實。這回我離開重慶市區,我幾乎是要自殺的。我實告訴你……”說著,她向房門外看了看,然後笑道:“你看我手上,不是有兩枚鑽石戒指嗎?已經賣掉了一枚了。”她說著話時,將拿筷子的手伸出來些,讓他看著。接著道:“女人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她不會賣掉這樣心愛的東西的。我已經虧空了百十萬了。就是再賣掉手上這枚戒指,也不夠還債。因為你到過我那破鴿子籠,知道我的境況的,倒不如對你說出來,還痛快些。若對於別人,我還得繃著一副有錢小姐的架子呢。”
宋玉生道:“你不就是虧空百多萬嗎?沒有問題,我可以和你解決這個困難。”魏太太望了他道:“你不說笑話?”宋玉生道:“我說什麽笑話呢?你正在困難頭上,我再和你開玩笑,我也太沒有心肝了。”魏太太倒沒有料到誤打誤裏,會遇到這樣一個救星。這就望了他笑道:“難道你可以和我個人演一回義務戲?”
宋玉生道:“用不著費這樣大的事。我有幾條路子,都可以抓找到一筆現款。究竟現在哪條路準而且快,還不能決定。請你等我兩天,讓我把款子拿了來。”魏太太道:“多承你的好意給我幫忙,我是當感謝的。不過總不能師出無名,你得告訴我為什麽要幫助我?”宋玉生笑道:“你這是多此一問了。我反問你一聲,為什麽我唱義務戲的時候,你我並不認識,你肯花好幾千元買張票看我的戲呢?”魏太太道:“因為你是個名票,演得好,唱得好,我願意花這筆錢。”
宋玉生笑道:“彼此的心理,不都是一樣。你隻要相信我並不是說假話,那就好辦了。一定要把內容說出來,倒沒有意思。吃完了飯了,喝點這冬菜鴨肝湯吧。這不是朱四奶奶的廚子,恐怕別人還做不出來這樣的菜。”說著話,他就把魏太太手裏吃空了的飯碗,奪了過來,將自己麵前的瓷勺兒,和她舀著湯,向空碗裏加著。一麵笑道:“牌我不打了,你接著替我打下去吧。我在旁邊看著,夜是慢慢地深了,你還打算到哪裏去呢。”魏太太道:“我不能在這裏過夜。”說著,她也向房門外看了一看,接著道:“而且我還希望四奶奶給我保守秘密,不要說我來過了。”
宋玉生把湯舀了小半碗,兩手捧著,送到她麵前,低聲笑道:“你那意思,是怕老範和洪五吧?姓洪的到昆明去了。”魏太太紅著臉道:“我怕他幹什麽,大家都是朋友,誰也幹涉不了誰。”宋玉生伸出雪白的手掌,連連搖撼了幾下,笑道:“不要提他,誰又信他們的話。吃完了飯,趕快上樓去吧。”魏太太聽宋玉生的口音,分明洪範二人已對他說了些秘密。自己紅著臉,慢慢地把那小半碗湯喝完,也頗奇怪。
他們這裏吃完了飯,那女傭人也就進來了。她拿著兩個熱手巾把子,分別送到兩人麵前,向宋玉生低聲笑道:“我已經煮好了一壺咖啡,這還是送到樓上去喝呢,還是宋先生喝了再上樓?”魏太太看那女傭人臉上,就帶三分尷尬的樣子,這很讓自己難為情,便道:“宋先生在樓上打著牌呢,這當然是大家上樓去。”說著,她就先走。
宋玉生緊跟在後麵上來,將手扶了她的手臂,直托送到樓口。魏太太對於這件事,倒沒有怎麽介意。到了那小房間裏,朱四奶奶老遠地看到,就抬了手連連招著笑道:“玉生快來吧,還是你自己打。我和你贏了兩把,他們大家都不高興。”宋玉生道:“我讓給田小姐了,我在旁邊看看就行了。”
朱四奶奶對於男女交際的事,她是徹底的了解,宋玉生這樣地說了,她並不問那是什麽原因,就站起來讓座給魏太太坐下。這已是十點多鍾了,魏太太打牌之後,就沒有離開朱四奶奶家。到了次日,她確已證明洪五已到昆明去了,膽子就大了許多,雖然範寶華也很為自己花了些錢,但這是不怕他的。恰好昨晚一場麻將,宋玉生大贏,他到魏端本家裏去過,知道她是個紙老虎,因此連本帶利三十多萬元,全送給了她。她掏空了皮包,現在又投下去許多資本,心裏更覺舒服。
這天晚上,朱四奶奶家裏居然沒有賭局,她有了幾張話劇榮譽券邀了魏太太和幾位女朋友去看話劇,散戲之後,魏太太就說要到親戚家裏去。四奶奶和她走到戲館子門口,拖著她一隻手,向懷裏一帶笑道:“這樣夜深,你還打算到哪裏去?今晚上我家裏特別地清靜,你陪著我去談談。”魏太太對於她所問的要到哪裏去,根本不能答複。不過她約著去陪了談談,倒是可以答複的,便笑道:“你那肚子裏海闊天空,讓我把什麽話來陪你說。”朱四奶奶還牽著她的手呢,微微地搖撼了幾下。笑道:“你若是這樣說話,就不把我當好朋友了。”魏太太自樂得有這個機會,就跟了她一路回家去。
朱四奶奶家裏傭人是有訓練的,她在外頭聽戲,家裏就預備下了消夜的,朱四奶奶是不慌不忙,吃過了夜點,叫傭人泡了兩玻璃杯好茶,然後把魏太太引到自己臥室裏去。重慶的沙發椅子困難,多半都是藤製的大三件,上麵放下了軟墊,以為沙發的代用品。不過朱四奶奶家裏,究竟氣派不同。除了她的客廳裏有兩套沙發之外,她的臥室裏也有兩件。這時,紅玻璃罩子的電燈發著醉人顏色的光亮,那兩把沙發圍了一張小茶桌,上麵兩玻璃杯茶,兩碟子糖果,一聽子紙煙。
四奶奶拉了魏太太相對而坐著,取了一支紙煙擦了火柴點著吸了,搖著頭噴出一口煙來,然後將手指頭夾了煙支向屋子四周指著,笑道:“不是我吹,一個女人,能在重慶建立這麽一番場麵,也很可自傲了。”魏太太笑道:“那的確是值得人佩服的事。何須你說。”
四奶奶搖搖頭道:“究竟不然,我的漏洞太多。實不相瞞,我的筆下不行,有許多要舞文弄墨的地方,我就隻好犧牲這著棋,這不知有多少損失,還有我這麽一個家,每天的開支,就是個口記的數目,並沒有一本帳。我必得找個人合作,補救我這兩件事的缺憾。”魏太太聽到這裏,就知道她是什麽用意了。笑道:“你所說的,當然是女人,這樣的女人在你朋友裏麵,就會少了嗎?”
四奶奶搖搖頭道:“不那麽簡單。除了會寫會算之外,必須是長得漂亮的。”魏太太笑道:“這就不對了,你又不是一個男人用女秘書,你管她漂亮不漂亮呢?”朱四奶奶笑道:“這是你的錯誤。審美的觀念那是人人有的。這問題擺到一邊,不要研究。我朋友裏麵,能合這個條件的雖然有幾位,但最合條件的,就莫過於你。你的環境,我略微知道一點。我這個要求,你是可以答應的。因為無論怎麽樣,在我這裏住著,比在何處長家裏住著,要舒服得多。”魏太太聽了這話,倒不免嚇了一跳。在何處長家裏住著她怎麽會知道,心裏想著,臉上不免閃動了兩下。
四奶奶笑道:“你必然奇怪,我怎麽會知道你在何家的消息呢?”說著,她就笑了,把胸脯微挺了起來,表示她得意之色。因道:“老實說,大概能交際的女人,我很少不認得的。歌樂山來人,也有到我這裏的啊。假如你在我這裏能住個一兩月,你對這些情形,就十分明了了。”魏太太沒有勇氣敢拒絕她的要求,也在桌上煙盒子裏取出來一支紙煙,慢慢地吸著。
朱四奶奶笑道:“你的意思如何?你若願意在這裏屈留下來,除了我所住的這間屋子,你願意在哪間,隨你挑選。花錢的事,你不必發愁,我有辦法,將來你自己也有辦法。至於洪五爺那層威脅,你不必顧忌,你不就是欠他幾個錢嗎?他在昆明的通信地址我知道,我寫信給他,聲明這錢由我歸還,也許他就不肯要了。”魏太太笑道:“我真佩服你,怎麽我的事情你全知道?”朱四奶奶將指頭夾著煙支,在嘴裏吸上了一口,笑道:“我多少有點未卜先知。”魏太太默然地吸著煙,有兩三分鍾沒有說話。
四奶奶道:“你沒有什麽考慮的嗎?”魏太太道:“有這樣的好事,我還有什麽考慮的呢?不過你還沒有告訴我,我在你這裏,要作些什麽事?我是否擔任得下來?”四奶奶笑道:“你絕對擔任得下來。大概三五天,我總有一兩封信給人,每次我都是臨時拉人寫。雖然這並不費事,可是我就沒有了秘密了。這件事我願意托給你。此外是每天的家用開支,我打算有個帳本,天天記起來,這本來我自己可以辦的,可是我就沒有這股子恒心,記了兩天,就嫌麻煩把它丟下了。這件事也願意交給你,也就隻有這兩件事,至多是我有晚上不回來的時候,打個電話給你,請你給我看家。也許家裏來了客,我不在家,請你代我招待招待,這個你還辦不來嗎?”
魏太太由歌樂山出走,身上隻有了一萬多錢法幣,除了買車票,實在是任何事不能幹了。現在不經意中得了這樣一個落腳的地點,而且依然是和一批太太小姐周旋,並不失自己的身份,這是太稱心意的事了。這就笑道:“四奶奶的好意,我試兩天吧。若是辦得不好,你不必客氣,我立刻辭職。”
四奶奶伸著手掏了她一下臉腮,笑道:“我們這又不是什麽機關團體,說什麽辭職就職。好了,就是這樣辦了。你要不要零錢用?我知道你在歌樂山是負債而來的。”魏太太道:“宋玉生贏的那筆錢,他沒有拿走,我就移著花了。”
四奶奶起身,就開了穿衣櫃扯出一隻抽屜,隨手一拿,就拿了幾卷鈔票,這都交到魏太太懷裏,笑道:“拿去花吧。小宋是小宋的,四奶奶是四奶奶的,錢都是錢,用起來滋味不一樣。今晚上,你好好地睡著想一想,有什麽話明天對我說,那還是不晚的。”魏太太看四奶奶那烏眼珠子轉著,胖臉腮不住地閃動,可以說她全身的毫毛都是智慧的根芽,自己哪敢和她鬥什麽心機?便笑道:“沒有什麽話說,我是個薄命紅顏,你多攜帶攜帶。”
四奶奶拍了她的肩膀笑道:“談什麽攜帶不攜帶,你看得出來我這裏的情形,總是大家互助,換句話說,就是大家互樂呢。去安歇吧,有話明天答複我。”魏太太表麵上雖然表示著躊躇,其實她心裏並沒有絲毫的考慮。因為她現在沒有了家,什麽地方都可落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