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端本看那車子跑著,並不是回家的路,若是跟著後麵跑,在繁華的大街上未免不像樣子。他慢慢地移步向前,且到拍賣行裏去探聽著,於是放從容了步子,走進大門去。這是最大的一家拍賣行,店堂裏玻璃櫃子,縱橫交錯的排列著。重慶所謂拍賣行,根本不符,它隻是一種新舊物品寄售所,店老板無須費什麽本錢,可以在每項賣出去的東西上得著百分之五到十的傭金。所以由東家到店員,都是相當闊綽的。

魏端本走進店門去,首先遇到了一位穿西服的店員,年紀輕輕的,臉子雪白,頭發梳得很光,鼻子上架著金絲眼鏡,看起來,很像是個公子哥兒。魏端本先向他點了頭,然後笑道:“請問,剛才來的這位小姐,買了什麽去了?”那店員翻了眼睛向他望著,見他穿了灰布製服,臉上又是全副黴氣,便道:“你問這事幹什麽?那是你家主人的小姐嗎?”

魏端本聽著,心想,好哇,我變成了太太的奴隸了。可是身上這一份穿著和太太那份穿著一比,也無怪人家認為有主奴之分。便笑道:“確是我主人的小姐。主人囑我來找小姐回去的。”說到這裏櫃台裏又出來一位穿西服的人,年紀大些,態度也穩重些,就向魏端本道:“你們這位小姐姓田,我們認得她的。她常常到我們這裏來賣東西。前幾天她在手上脫下一枚鑽石戒指,在我們這裏寄賣,昨天才賣出去。今天她來拿錢了。買主也是我們熟人,是永康公司的經理太太。你們公館若要收回去的話,照原價贖回,那並沒有問題。”

魏端本明白了,拍賣行老板,把自己當了奉主人來追贓的聽差。笑道:“那是小姐自己的東西,她賣了就賣了吧。主人有事要她回去。不知道她向哪裏去了。”那年紀大的店員向年紀輕的店員問道:“田小姐不是不要支票,她說要帶現鈔趕回歌樂山嗎?”年輕店員點了兩點頭。那店員道:“你要尋你們小姐,快上長途汽車站去,搭公共汽車,並沒有那樣便利,你趕快去,還見得著她,不過你家小姐脾氣不大好,我是知道的,你仔細一點,不要跑了去碰她的釘子。”

魏端本聽到這些話,雖然是胸中倒抽幾口涼氣,可是自己這一身穿著,十分的簡陋,那是無法和人家辯論的。倒是由各方麵的情形看起來,田佩芝的行為,是十分的可疑,必須趕快去找著她,好揭破這個啞謎。這樣地想了,開快了步子,又再跑回汽車站去。

究竟他來回地跑了兩次,有點兒吃力,步伐慢慢地走緩了。到了車站,他是先奔候車的那個瓦棚子裏去。這裏有幾張長椅子,上麵坐滿了的人,並不見自己的太太,再跑到外麵空場子來,坐著站著的人,紛紛擾擾,也看不出太太在哪裏。他想著那店友的話,也未必可靠,這就背了兩手,在人堆裏來回地走著。

約莫是五六分鍾,他被那汽車哄咚哄咚的引擎所驚動,猛然抬頭,看到有輛公共汽車,上滿了客,已經把車門關起來了。看那樣子,車子馬上就要開走。車門邊掛了一塊木牌子,上寫五個字,開往歌樂山。他猛然想起,也許她已坐上車子去了吧?於是兩隻腳也不用指揮,就奔到了汽車邊。這回算是巧遇,正好車窗裏有個女子頭伸了出來,那就是自己的太太。他大聲地叫了一句道:“佩芝,你怎麽不回家?又到哪裏去?”

魏太太沒有想到上了汽車還可以遇到丈夫,四目相視,要躲是躲不了的。紅了臉道:“我……我……我到朋友那裏去有點事情商量,馬上就回來。”魏端本道:“有什麽事呢?還比自己家裏的事更重要嗎?你下車吧。”魏太太沒有答言,車子已經開動著走了。

魏端本站在車子外邊,跟著車子跑了幾步,而魏太太已是把頭縮到車子裏去了。他追著問道:“佩芝,我們的孩子怎麽樣了?孩子!孩子!”

第十五回各有一個境界

魏端本先生雖是這樣地叫喊著,可是開公共汽車的司機,他並不曉得,這輛汽車,很快地就在馬路上跑著消失了。他在車站上呆呆地站了一陣子,心裏算是有些明白:太太老說著要離婚,這次是真的實現了。她簡直不用那些離婚的手續,徑自離開,就算了事。太太走了就走了,那絕對是無可挽回的,不過自己兩個孩子總要把他們找回來。

他站著這樣出神,那車站上往來的人,看到他在太陽光下站著,動也不動,也都站著向他看。慢慢的人圍多了,他看到圍了自己,是個人圈子,他忽然省悟,低著頭走回家去。他說不出來心裏是一種怎樣的空虛,雖然家裏已經搬得空空的,可是他覺著這心裏頭的空虛,比這還要加倍。所幸家裏的破床板,還是可以留戀的。他推著那條破的薄棉絮,高高地堆著,側著身子躺下去。也許這天起來得過早,躺下去,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少時候,醒過來坐著,向屋子周圍看看,又向開著的窗口看看,自言自語地說了句沒意思,他又躺下了。這次躺下,他睡得是半醒,聽得到大街上的行人來往,也聽到前麵冷酒店裏的人在說話,可是又不怎樣的清楚。幾次睜開眼來,幾次複又閉上。最後他睜開眼,看到屋梁上懸下來的電燈泡,已發著黃光,他就突然地一跳,又自言自語地道:“居然混過了這一天,喝茶去。”

他起身向外,又覺得眼睛迷糊,人也有些昏沉沉的,這又回身轉來,拿了舊臉盆,在廚房裏打了一盆冷水來洗臉。雖然這是不習慣的,臉和腦子經過這冷水洗著,皮膚緊縮了一下,事後,覺得腦子清楚了許多,然後在燒餅店裏買了十個燒餅將報紙包著,手裏捏了,直奔茶館。這次沒有白來,老遠的就看到餘進取坐在一張桌子邊,單獨地看報喝茶。魏先生當然和他同桌坐下。餘進取隻是仰著臉和他點了個頭,然後又低下頭去看報。

魏端本是覺得太饑餓了,麽師泡了沱茶來了,他就著熱茶,連續地吃他買的十個燒餅。餘進取等他吃到第八個燒餅的時候,方才放下報來,這就笑道:“老兄沒有吃飯吧?我看你拿著許多燒餅,竟是一口氣吃光了。”魏端本道:“實不相瞞,我不但沒有吃晚飯,午飯也沒有吃,早飯我們是照例免了的。”

餘進取將手上的報紙放在桌沿上,然後將手拍了兩下,歎道:“老兄,你的生活太苦了,這樣下去,你這樣維持生活,再說,你有家屬的人,太太也不能永遠住在親戚家裏,她肯老跟你一樣,每日隻吃幾個燒餅度命嗎?”魏端本道:“那是當然。離亂夫婦,也管不了許多,大難來到各自飛跑。”說著,他連續地把那剩餘的兩個燒餅吃了,然後,端起蓋碗來,咕嘟了兩口熱茶。

餘進取道:“我勸你還是找點小生意作吧,不要相信那些高調,說什麽堅守崗位。”魏端本道:“我當然不會相信這些話,而且我根本也沒有崗位。”餘進取道:“你能那樣想,那就很好。你看這報上登著這物價的行市,上去了就不肯下來,縱然有跌,也是漲一千跌五十,連一成也不夠。你不要相信什麽管製統製的話,譬如黃金官價現定三萬五一兩,官家可不肯照這行市二兩三兩的賣現金給你。你要買,是六個月以後兌現的黃金儲蓄券,或者是連日期都沒有的期貨,而且那是給財神爺預備的,我們沒有這分希望。我們隻有作點兒小生意買賣吧,反正什麽物價,也是跟了黃金轉。你看今天的晚報。”說著,他將手指著晚報的社會新聞版。

魏端本看那手指的所在,一行大字題目,載著七個字:“金價破八萬大關。”他心裏想著,原來餘先生天天看晚報上勁,他所要知道的,並不是我們的軍隊已反攻到了哪裏,而是金價漲到了什麽程度。像他這樣一個天天坐小茶館的人,有多少錢買金子,何必這樣對金價注意?他是這樣想著,而餘先生倒是更是表現著他對金價的注意。他已把那張晚報重複地捧了起來,就在那昏黃的燈光向下看。

魏端本笑道:“餘先生,我倒有句話忍不住要問你了。你大半時間在鄉下的,在鄉下打聽不到金價,我們要根據這金價作生意,那怎樣地進行呢?”他含笑道:“作生意的人,無論住在什麽地方,消息也是靈通,就以我住的歌樂山而論,那周圍住的金融家,政治家,數也數不清,在他們那裏就有消息透出來。”

今天聽到歌樂山這個名詞,魏端本就覺得比往日更加倍的注意。這就問道:“歌樂山的闊人別墅很多,那我是知道的,好像女眷們都不在那裏。”餘進取道:“你這話正相反。別墅裏第一要安頓的就是好看的女人。有眷屬的,當然由城裏疏散到鄉下去。沒有眷屬的,他們也不會讓別墅空閑著。你懂這意思嗎?那裏也可以湊份臨時家眷啦,有錢的人何求不得?”他說著話,不免昂起頭來歎了口氣。

這話像是將大拳頭在魏先生胸口上打了一下,他默默地喝著茶,有四五分鍾沒有作聲。他臉上現出了很尷尬的樣子,向餘進取笑問道:“你幾時回歌樂山去?”餘進取見他臉上泛起了一些紅色,以為他是不好意思。這就向他笑道:“我本來打算後天回去。不過我來往很便利,我可以陪同你明日到歌樂山去,給你把那工作弄好。抄文件這苦買賣,現在沒有人肯幹,你隨時去都可以成功,是我先提議的,你有什麽不好開口的呢?”

他根本沒有了解魏端本的心事,魏先生苦笑了一笑,又搖了兩搖頭道:“朋友,我落到現在,還有什麽顧忌,而不願開口向人找工作嗎?我心裏正還有一件大事解決不了,我想找個人商量商量。這人也許在歌樂山。所以我提到下鄉,我心裏就自己疑惑著,是不是和那人見麵呢?”餘進取笑道:“大概你是要找一位闊人。”魏端本道:“那人反正比我有錢。我知道今天她就賣了一隻鑽石戒指。”餘進取道:“是個女人?”

魏端本也沒有答複他這話,自捧起蓋碗來喝茶。他向旁邊桌子上看去,那裏正有兩個短裝人,抱了桌子角喝茶,其間一個不住的向這邊桌子上探望。魏端本心想,什麽意思?我那案子總算已經完了,他老是看著我,還有人跟我的蹤嗎?就在這時,一位穿粗嗶嘰中山服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下麵可是赤腳草鞋。頭上戴了頂盆式呢帽子,走進了茶館,也不取下。這就聽到送開水的麽師叫著,劉保長來了。那個短裝人,就仰向前道:“保長,我正等著你呢,一塊兒喝茶吧。”劉保長笑道:“要得嗎!羅先生多指教。洪先生倒是好久不見,聽說現在更發財了。”那個姓羅的,就拉了保長到更遠的一張桌子上去了。魏端本想著,這事奇怪,簡直是計算著我。我可以不理他。法院已經把我取保釋放了,還會再把我抓了去不成?而且我恢複自由,天天為了兩頓飯發愁,根本沒有什麽行動可以引人注意的。這就偏過臉去和餘進取談話。餘先生心裏沒事,也就沒有注意往別張茶桌上看。看了他那份尷尬的樣子,倒十分地同情他,就約了次日早晨坐八點鍾第二班通車到歌樂山去。

魏端本說不來心裏是一種什麽滋味,像是空****的,覺得什麽希望都沒有了。好像有千種事萬種事解決不了,把五髒都完全堵塞死了。他出了茶館,走到自己家的冷酒店門口,他又停住了腳,轉著身向大街上走。他看到那個綢緞百貨店窗飾裏燈彩輝煌,心裏就罵著:這是戰時首都所應有的現象嗎?走到影院門口,看到買電影票子的,也是排班站了一條龍,他心裏又暗罵著:這有買黃金儲蓄券那個滋味嗎?看到三層樓的消夜店,水泥灶上,煮著大鍋的湯團,案板上鋪著千百隻餛飩,玻璃窗裏,放著薰臘魚肉,仿佛那些魚肉的香味都由窗縫子裏射了出來,那穿西裝的人,手膀上挽了女人,成對地向裏麵走。他心裏想著:這大概都是作生意的人吧。這世界是你們的,你們囤積倒把,有了錢就這樣的享受。我們不過挪用幾個公款,照規矩去作黃金儲蓄,這有什麽了不得,而自己就為這個坐了牢了。天下事,就這樣不平等?我要撿起一塊磚頭來,把這玻璃窗子給砸了。

他想到這裏,咬著牙,瞪了眼睛望著。身後忽然有人叫道:“魏先生,你回來了。”他回頭看時,正是鄰居陶伯笙,他站在人行路上,身子搖搖晃晃的,幾乎是要栽倒,雖是不曾說話,那鼻子裏透出來的酒味,簡直有點讓人嗅到了要作嘔。便答道:“我回來好幾天了。老沒有看到你。你們都到哪裏去了?”陶伯笙兩手一拍道:“不要提,賭瘋了。”

他說這話時,身子前後搖**著,幾乎向魏端本身上一栽。他道:“陶兄,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陶伯笙搖了兩搖頭道:“我不回去。我不發財,我不回去。要發財,也不是什麽難事。實不相瞞,我已經兜攬得了一筆生意。我陪人家到雷馬屏去一道,回來之後,他們賺了錢,借一筆款子我作生意。我……”說著,他身子向前一歪,手扶了魏端本的肩膀,對他耳朵邊,輕輕地道:“雷波這一帶,是川邊,出黑貨,黑市帶來脫了手,我們買黃的。”

魏端本立刻將他扶著,笑道:“老兄,你醉了。大街之上,怎麽說這些話。”他站定了,笑道:“沒關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今天晚上有個局麵,再唆哈一場,贏他一筆川資。回去我是不回去的了。我已經知道,我女人在醫院裏輸血,換了錢買米,我男子漢大丈夫,還好意思回家去吃她的血嗎?今天晚上贏了錢,明天請你吃早點。”他說著這話,抬起一隻手在空中招了兩招,跌跌撞撞,在人叢中就走了。走了十來步,他又複身轉來,握了魏端本的手道:“我們同病相憐。我太太瞧不起我,你太太也瞧不起你,我太太若有你太太那樣漂亮,那有什麽話說,也走了。你太太的事,我知道一點,不十分清楚,誰讓你不會作黃金生意呢?”他說了這話,伸手在魏端本肩上拍了兩下,那酒氣熏得人頭痛。

魏端本趕快偏過頭來,咳嗽了兩聲,回過頭來時,他已走遠了。魏端本聽了這話,心裏是格外地難過。回家的時候,正好在門口遇到陶太太,她左手上提了一隻旅行袋,右手扶一根手杖。魏端本道:“你這樣深夜還出門嗎?”她道:“你不看我拿著手杖,我是由外麵化緣回來。”他道:“化緣?這話怎麽說?”她歎了口氣道:“老陶反對我勸他戒賭,他有整個禮拜不回來了。我知道他無非是在幾個濫賭的朋友家裏停留下了,那也隻得隨他去吧。他不回來,我倒省了不少開支。我現在自食其力,在親戚朋友那裏,不論多少,各借了一點錢,有湊一萬八千的,也有千兒八百的,裝了這一袋零票碎子,從明天起,我出去擺個紙煙攤子。我倒要和他爭一口氣。”

魏端本聽了這話,就沒有敢提陶伯笙的話。不過陶伯笙說是同病相憐,卻不解何故。他呆站著望了陶太太,不能作聲。陶太太倒怪不好意思的,悄悄地走了。

魏端本將陶家夫婦和自己的事對照一下,更是增加了感慨,也懊喪地走回家去。臥室門是開的,電燈也亮了,他心想:出門的時候,是帶著房門的,難道又是野狗衝進去了?可是野狗也不會開電燈。因此進房之後,不免四處張望,見方桌上放了一封信,上寫魏端本君開拆,那信封幹淨,墨汁新鮮,分明是新寫的。趕快拿起信來,將信箋抽出來看,倒隻有一張信紙,並無上下款。信紙上寫:

你太太在外邊,行同拆白,騙了友人金鐲,鑽石,衣料多件,又竊去友人現款三百萬元之多。聽說你要下鄉去找她,那很好。你告訴她,偷騙之物,早早歸還,還則罷了。如其不然,朋友決不善罷甘休。閣下也必須連帶受累。請將此信,帶給她看,她自知寫信者為誰也。

信後畫了一把刀,注著日子,並無寫信人具名。魏先生拿了這紙信在手上,隻管周身發抖。眼看了這紙上的字都像蟲子一樣,隻管在紙上爬動。他將信放下,人向床鋪上橫倒下去,全身都冒著冷汗。

他前後想了兩三小時,最後,他自己喊出了個“罷”字,算是結論,而且同時將床鋪捶了一下。他當然又是一晚不曾睡好。不過他迷糊著睡去,又醒來之後,卻是聽到一片的嘈雜市聲。在大街上寄居的人,這點可告訴他是時間不早了,他跳下床來,首先到前麵冷酒店裏去打聽了一下時間,業已八點。他匆匆地收拾了十五分鍾,立刻帶了一個包袱,奔上汽車站。

又是個細雨天,滿街像塗了黑漿,馬路兩邊,紙傘擺著陣勢,像幾條龍燈,來往亂鑽。穿過兩條街,在十字路口,有個驚奇的發現。陶太太靠著一家關閉著店門的屋簷,坐在階石上,身邊立著一個白木支腳的紙煙架子,其上擺滿了紙煙盒。她身上穿件舊藍布罩衫,左鼻子上架了一副黑眼鏡,兩手撐起一把大雨傘,然而她衣服的下半截,已完全打濕了。在那副黑眼鏡上,知道她是不願和熟人打招呼的,自也不必去驚動她了。

他又是低了頭走著。有人叫道:“魏先生,也是剛出門,我怕我來遲了,你會疑心我失約的。”說話的,正是餘進取,他是由一家銀樓出來。魏端本道:“餘先生買點金子?”他低聲笑道:“我買什麽金子?我有這麽一個嗜好,若是在城裏的話,我總得到銀樓裏去看看黃金的牌價。銀樓是重慶市上的新興事業,幾乎每條街上都有銀樓,我隨便走到哪裏,都可以看看黃金的牌價。在這點上,倒讓我試出了銀樓業的信用,這倒是一致的,任何大小銀樓,牌價倒是一樣。”魏端本滿腹都是愁雲慘霧,聽了他這話,倒禁不住笑了出來。

卻喜是陰雨天,下鄉人少,到了車站,很容易地買到了車票。上車之後,魏端本又發現了一個可注意的人,便是昨晚在茶館裏向保長說話的羅先生。他緊跟在後麵,走上了車子,就找個座位坐了。魏端本看他一眼,他也就回看了一眼。魏端本心裏想著,難道我還值得跟蹤?好在自己心裏是坦然的,就讓他跟著吧。

他默然地和餘進取坐在車子角上。但是姓餘的卻不能默然,一路都和他談著物價黃金。魏端本隻是隨聲附和,並沒有發表意見。餘進取也就看到了他一點意思,把話轉了一個方向。因道:“你的工作沒有問題,不必發愁。為了安定你的心事起見,下車之後,我就帶你去見何處長。本來這事無須去見這高級長官,不過他這個人倒也平民化,你和他談過了,給他一個好印象,也許有升遷的機會。”魏端本隻是道謝著。

十二點鍾,車子到了歌樂山。餘進取是說了就辦,下車之後,將彼此帶的東西,存在鎮市上一家茶館裏,就帶了魏端本向何處長家來。離開公路,由山穀的水田中間,順了一條人行小路,走上一個小山丘。那山丘圓圓的,緊密著生了鬆槐雜樹,有條石砌的坡子,在綠樹裏繞著山麓上升。這個日子,正是杜鵑花盛開的時候,樹底下,長草叢中,還有石砌縫子裏,一叢叢的杜鵑花紅得像在地麵上舉著火把。這時細雨已經定止了,偶然有風經過搖著樹枝,那上麵的積水,滴卜滴卜,打在石坡上作響。

魏端本道:“在這個地方住家真好,這裏是沒有一點火藥味的。”餘進取笑道:“我們得發財呀,發了財就可以有這種享受了,所以我腦子裏晝夜都是一個經營發財的思想。這個大前提不解決,其餘全是廢話。有人笑我財迷,你就笑我吧。他們沒有知道這無情的社會,是現實不過的,沒有錢還談什麽呢。”

魏端本還想答應他這話,隔了樹林子,卻被風送來一陣女人的笑語聲。這是快到何處長的家了,大家就停止了談話。順石路,穿過了樹林,是個小山穀。四周約有三四畝大的平地,中間矗立著三幢小洋樓。洋樓麵前,各有花圃,正有幾個男女在花圃中的石板路上散步。其中有個穿中山服的漢子,餘進取收著雨傘,站定了向他一鞠躬,叫著何處長。魏端本隻好遠遠地站住了。可是,這讓他大大地驚奇一下。

何處長後麵,站著兩個女人,手挽手地花看風景。其中一位穿藍花綢長衫的燙發女郎,就是自己的太太。她似乎沒有料到丈夫會到這裏來,還在和那個挽手的女人說笑。她道:“何太太,你昨晚上又大大地贏了一筆,該進城請客了。處長什麽時候去呢?搭公家的車子去吧。”

魏端本料著那位太太,就是處長夫人,自己正是求處長賞飯吃而來,怎好去衝犯處長夫人的女友,就沒有作聲。餘進取已是搶先兩步走到處長麵前去回話。何處長聽過他介紹之後,點了兩點頭。餘進取回頭向魏端本招著手道:“韓先生你過來見處長。”這是早先約好了的。魏端本這三個字為了黃金案登過報,不能再露麵,他改叫著韓新仁了。

這聲叫喊,驚動了魏太太回過頭來,這才看清楚了是丈夫來了。她臉色立時變得蒼白,全身都微微地抖顫著。何太太握了她的手道:“田小姐,你怎麽了?”她道:“大概感冒了,我去加件衣服吧。”說畢,脫開何太太的手,就走到洋樓裏麵去了。魏端本雖然心裏有些顫動,但他已知道自己的太太完全變了,這相遇是意外,而她的態度卻非意外,也就從從容容走到何處長麵前回話去。當然,這在他兩人之外,是沒有人會知道當前正演著一幕悲喜劇的。

第十六回你太殘忍了

這位何處長倒的確是平民化,看到魏端本走了過去,他也伸著手,和他握了一握。然後笑道:“韓先生,我們這抄寫文件,是個機械而又辛苦的工作,你肯來擔任,我們歡迎。不過我們有相當的經驗,往日來抄寫的雇員,往往是工作個把月,就掛冠不辭而去。新舊銜接不上,我們的事情倒耽誤了。我們希望韓先生能夠多作些日子。”

魏端本在這個時候,簡直是方寸已亂。但他有一個概念,這個地方,決不能多勾留,可是何處長和他這麽一客氣,他拘著麵子倒是不好有什麽表示了,隻是連連地說了幾遍是。

何處長又道:“我們辦公的地方,離這裏也不遠,有什麽不了解的地方,你可以問李科長。李科長如不在辦公室裏,你徑直來問我也可以,餘先生索性煩你一下,你引他去見一見李科長去。”餘進取當然照著何處長的指示去辦。

魏端本跟到辦公處。見過那李科長,倒也是照樣地受著優待。他那不肯在這裏工作的心思,也就隻得為這份優待所取消。

這個辦公地點,自然是和那何處長公館的洋樓不可同日而語。這裏是靠著山麓蓋的一帶草房,木柱架子,連著竹片黃泥石灰糊的夾壁。因為是夾壁,所以那窗戶也不能分量太重,隻是兩塊白木板子,在直格子裏來回的推拉著,不過窗外的風景,還不算壞,一片水田,夾在兩條小山之中。這小山上都高高低低長有鬆樹,這個日子,都長得綠油油的。水田裏的稻子長著有兩三尺高,也是在地麵上鋪著青氈子。稍遠的地方,有兩三隻白色的鷺鷥在高的田埂上站著。陰陰的天氣,襯托著這山林更顯者蒼綠。

這裏李科長為了使他抄寫工作不受擾亂起見,在這一帶屋子最後的一間讓他工作。這裏有一位年老的同事,穿一件舊藍布大褂,禿了一個和尚頭。頭發和他嘴上的胡子一樣,是白多黑少,架了一副大框老花眼鏡,始終是低頭抄寫。僅是進門的時候李科長和他介紹這是陳老先生,而且聲明著,他是個聾子。這樣事實上還等於他一人在此工作,連個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一張白木小桌子,靠窗戶擺著,上麵堆了文具和抄件。

魏端本和陳老先生,背對背各在窗戶下抄寫,抄過兩頁,送給李科長看了,他對於速率和字體,認為很滿意,就吩咐了庶務員,給他在職員寄宿舍裏找了一副床鋪,並介紹他加人公共夥食團。他雖對於這個工作非常的勉強,可是人家這份溫暖,卻不好拒絕。

到了黃昏時候,餘進取又給他在茶館裏把包裹取來,並扛了一條被子來,借給他晚上睡眠,而且悄悄地還塞了幾千鈔票在他手上當零用。魏先生在這多方麵的人情下,他實在不能說辭謝這抄寫工作的話。

當晚安宿在寄宿舍裏,乃是三個人共住的一間屋子,另外兩位職員,他們是老同事,在菜油燈光下,斜躺在床鋪上談天。魏端本新到此地,又滿腹是心事,也隻有且聽他們的吧,他們由天下大事談到生活,再由生活談到本地風光。

一個道:“老黃呀,我們不說鄉下寂寞,今天孟公館裏就在開跳舞會呀。老遠望見孟公館燈火通明,那光亮由窗戶裏射出來,照著半邊山都是光亮的。我一路回來,看到紅男綠女,成雙作對向那裏走。”又一個道:“我們何處長太太一定也加入這個跳舞會的。”那個道:“一點不錯。她還帶了兩位女友去呢,什麽甜小姐鹹小姐都在內。她可是和我們何處長脾胃兩樣。”

魏端本聽到田小姐這個名稱,心裏就是一動,躺在**,突然地坐了起來,向這兩位同事望著。人家當然不會想到這麽一位窮雇員和摩登小姐有什麽關係。其中一位同事,望了他道:“韓先生,你不要看這是鄉下。由這向南到沙坪壩,北到青木關,前後長幾十公裏,斷斷續續,全是要人的住宅。你要聽黃色新聞,可比重慶多呀。”

魏端本也隻微笑了一笑,並沒有答應什麽話,不過這些言語送到他耳朵裏,那都覺得是不怎麽好受的;他勉強地鎮定著自己的神誌,倒下床鋪去睡了。

從次日起,他且埋下頭去工作,有時抽出點工夫,他就裝成個散步的樣子,在到何處長公館的小路上徘徊著。他想:自己太太若還是住在何公館,總有經過這裏的時候。他這個想法,是沒有錯誤的。在一周之後,有一下午,他在那鬆樹林子裏散步的時候,有兩乘滑竿,由山頭上抬了下來。滑竿上坐著兩個婦人,後麵那個婦人是何處長太太,前麵那個婦人,正是自己太太田佩芝。

隻看她身上穿花綢長衫,手裏拿著亮漆皮包。坐在滑竿上蹺起腿來,露著兩隻玫瑰紫皮鞋和肉色絲襪子,那是沒有一樣穿著,會比摩登女士給壓倒下來的。自己身上這套灰布中山服,由看守所裏出來以後,曾經把它洗刷了一回,但是沒有烙鐵去燙,隻是用手摩摩扯扯就穿在身上的。現在又穿了若幹日子,這衣服就更不像樣子了。他把自己身上的穿著,和坐在滑竿上太太的衣服一比,這要是對陌生的人說,彼此是夫婦,那會有誰肯信呢?他這麽一躊躇,隻是望著兩乘滑竿走近,說不出話來。

下坡的滑竿,走得是很快的,這山麓上小路又窄,因之魏端本站在路頭上,滑竿就直衝了他來。重慶究竟還是戰都,談不到行者讓路那套。在舊都北平,請人讓路,是口裏喊著借光您哪。在南京新都,就直率地叫著請讓請讓。重慶不然,叫讓路是兩個手法。一種恐嚇性的地著:開水來了,開水來了。一種是命令式地喊著兩個字:左首!他那意思,就是叫前麵的人站到左首去。初到此地的人,若不懂得這個命令而給人撞了,那不足抗議的。

當時抬著魏太太的滑竿夫,也是命令著魏先生左首。魏先生雖想和他太太說話,先讓了這氣勢洶洶的滑竿夫再說。他立刻張著路邊的一棵鬆樹,閃了過去。那滑竿抬走得很快,三步兩步就衝過去了。呆坐在滑竿上的魏太太,眼光直射,並無笑容,更也沒有作聲。接著是後麵何太太的滑竿過來了。她在滑竿上,倒是向他點了個頭,笑道:“韓先生你出來散步,對不起。”她說著這話,滑竿也是很快地過去了。魏端本不知道這聲對不起,她是指著沒有下滑竿而言呢?還是說滑竿夫說話冒犯。這也隻有向了點個頭回禮。

滑竿是過去了,魏端本手扶了鬆樹,不由得大大地發呆。向去路看時,魏太太坐在前麵那乘滑竿上,正回頭來向著何太太說話。對於剛才在路上頂頭相遇的事情,似乎沒有介意。他想著:何太太倒是很客氣的,還叫他一聲韓先生。不過她既叫韓先生,是確定自己姓韓。縱然田佩芝承認是魏太太,這也和姓韓的無幹。在這裏工作,把名字改了也就行了,一時大意,改了姓韓,卻不料倒給了太太一個賴帳的地步。看這兩乘滑竿,不像是走遠路的,也許他們又是赴哪家公館的賭約去了。

他怔然地站了一會,抬起頭來向天上望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隨手摘了一支鬆椏,低了頭緩緩地走回辦公室去。他看到那位聾子同事,正低了頭在抄寫,要叫他時,知道他並聽不到,這就向他作了個手勢,彼此各點了兩點頭,也就自伏到桌上的去抄寫文件。

他好在是照字抄字,並不用得去思索。抄過了兩頁書,將筆一丟,兩手環抱在懷裏向椅子背上靠著,翻了兩眼向窗子外青天白雲望去。呆望了一會,心裏可又轉了個念頭,人家約了自己來抄寫文件的,食住都是人家供給,豈能不和人家作點事,歎了口氣,又抄寫起來。

當天沉悶了一天,晚上又想了一宿,覺得向小路上去等候太太,那實在是一件傻事。看到了田佩芝,也不能帶她走,至多是把她羞辱一場,而自己又有什麽麵子呢?於是次日早上起來,倒是更努力地去抄寫。正是抄得出神時候,卻聽到隔壁牆啪啪地敲了兩下。當時雖然抬頭向外望了一眼,但是並沒有人影,還是低頭去抄寫。隻有幾分鍾的工夫,那夾壁又拍了幾下響,隻好伸著頭由窗子縫裏向外看了去。

這一看,不免讓他大吃一驚,正是三度見麵不理自己的太太。他呆著直了眼睛,說不出話來。魏太太倒還是神色自然,站在屋簷下向他招招手道:“你出來我和你說幾句話。”魏端本匆遽之間也說不出別的,隻答應了好吧兩個字。他看看那位聾子同事,並沒有什麽知覺,就開了屋門跑出去。

魏太太看到他出來,首先移步走著,一方麵回過頭來向他道:“這裏也不是談話的地方,你和我到街上談談吧。”魏端本沒說什麽,還是答應她好吧兩個字,跟著她身後,踏上穿過水田平穀中間的一條小路,這裏四周是空曠的,可以看到周圍很遠。魏太太就站住腳了。她沉住了臉色,向丈夫道:“端本請你原諒我,我不能再和你同居下去了。”魏端本笑道:“這個我早已明白了。不是我看見你和何太太在一處,我自慚形穢,都沒有和你打招呼嗎?”

魏太太點了頭道:“這個我非常感謝你。唯其如此,所以我特意來找你談話。”說著,她將帶著的手提皮包打開,取出一大疊鈔票,拿在手上,帶了笑容道:“我知道你已經失業了。可是你幹這個抄寫文件的工作,怎麽能救你的窮?你抄著寫著,也不過是混個三餐一宿,反是耽誤了你進取的機會,這裏有三十萬元錢,我送給你作川資,我勸你去貴陽,那裏是舊遊之地,你或者還可以找出一點辦法來。”魏端本笑道:“好哇!你要驅逐我出境。不過你還沒有這個資格。”說著,昂起頭來,哈哈大笑。

魏太太手上拿了那一大疊鈔票,聽著這話,倒是怔住了,於是板住了臉道:“姓魏的,你要明白,我們隻是同居的關係,並沒有婚約。誰也不能幹涉誰,就算我們有婚約,你根本家裏有太太,你是欺騙人的騙子。你敢在這地方露出真麵目,來和我搗亂嗎?你這個貪汙案裏的要犯,人家知道你的真名實姓,就不會同情你。”

魏端本道:“這個我都不和你計較,你愛罵我什麽就罵我什麽。我是讓金錢引誘失足在前,你是讓金錢引誘你正在失足中,喊叫出了,你我都不體麵。你離開我就離開我吧,我毫不考慮這事。我已經前前後後,想了多天了。我來找你,有兩件事。第一件是我兩個孩子你放在哪裏,你得讓我帶了回去。小孩子沒有罪過,我不願他們流落了。”

魏太太道:“兩個孩子,我交給楊嫂了。在這街邊上租了人家一間屋子,安頓了他們,這個你可以放心。”魏端本道:“為什麽你不帶在身邊?”魏太太道:“這個你不必過問,那是我的自由,我問你第二件什麽事?”

魏端本可笑道:“你不說我是要犯,是騙子嗎?別人也這樣地罵你,可說是無獨有偶了。你不妨拿這封信去看看,這是人家偷著放在我屋子裏桌上讓我帶來的。”說著,在衣袋裏掏出那封匿名信遞了過去。魏太太看他這樣子,是不接受那鈔票。她依然把鈔票收到皮包裏麵去,然後騰出手來,將這信拿著看。

她看了之後,身子是禁不住地突然抖顫一下,夾在肋下的皮包,就撲通地落在地上。魏端本並不去和她拾皮包,望了她淡淡地笑道:“那何必驚慌失措呢?人家的鈔票和鑽石,也不能無緣無故地落在你手上,你把對付我這種態度來對付別人也就沒有事了。”

魏太太將那信三把兩把扯碎了,向水田裏一丟,然後彎腰把皮包撿了起來。淡淡地笑道:“你這話說對了,鈔票,鑽石,金子,那也不能夠無緣無故地到我手上來。我並不怕什麽人和我算帳。這件事我自有方法應付,也決不會連累到你。”魏端本道:“我打聽打聽,你為什麽把鑽石戒指賣了?”她道:“那還有什麽不明白?我賭輸了。”

魏端本道:“你還是天天賭錢?”她笑道:“天天賭,而且夜夜賭。我賭錢並不吃虧,認識了許多闊人的太太。我相信我要出麵找工作,比你容易得多,而且我現在衣食住行,和闊人的太太一樣,就是賭的關係。”魏端本道:“既然如此,各行其是吧,不過我的孩子,你得交還給我。你若割離了我的骨肉,我也就顧不得什麽體麵不體麵,那我就要喊叫出來了。”他說著這話時,可就把兩手叉了腰,對她瞪了大眼望著。

魏太太道:“不用著急,你這個要求,並沒有什麽難辦的,我答應你就是了。”魏端本道:“事不宜遲,你馬上帶我去看孩子。”魏太太道:“你何必這樣急,也等我安排安排。”魏端本道:“那不行。你現在是閑雲野鶴的身子,分了手我到哪裏去找你。你現在就帶我去。”他說著話時,兩手叉腰更是著力,腰身越發挺直著。

魏太太四周觀望,正是無人,她感覺到在這裏和他僵持不得,這就和緩著臉色向他微笑道:“你既然對我諒解,我也可以答應你的要求的。不必著急,我們一路走吧。”魏太太說完了,就向前麵走。魏端本怕她走脫了,也是緊緊地跟著。他也是看到四顧無人,覺得這個女人心腸太狠,很想抓住她的衣服,向水田裏一推。他咬著牙望了她的後影幾回想伸出手來,可是他終於是忍住了。

慢慢地向前,已將近公路,自更不能動手,也就低了頭和她同走到歌樂山的街上來。可是到了這裏,魏太太的步子就走緩了,她不住地停著步子小沉吟一下,似乎是在考慮著什麽。魏端本也不作聲,且看她是怎樣的交代。這時,迎麵有三個摩登婦女走來。其中一個跑步向前,伸手抓住魏太太的手,笑道:“好極了,我們正要去找你,就在這裏遇著了。我家裏來了幾位遠客,請你去作陪。”

魏太太道:“我有點事,遲一小時就到,好不好?”那婦人笑道:“不行不行!你不去,就要答應別家的約會了。”說著,她將聲音低了低道:“聽說你昨天又敗了。”魏太太沒有答複,隻點了兩點頭。她道:“既然如此,你應該找個翻本的機會呀!今天在場的人,就有昨天贏你錢的人,你不覺得這是應該去翻本的嗎?”說著,拖了魏太太就走。

她回頭看魏端本時,見他將兩手環抱在懷裏,斜伸了一隻腳,站在路頭上,臉上絲毫沒表情,隻是呆了眼睛看人。魏太太就向女友道:“一小時以內,我準到。我城裏的親戚來了,讓我引他去看看幾家親戚。我僅僅是作個引導,一會兒就可以了事。”那婦人將嘴向魏端本一努道:“那是你們親戚?”她道:“不是。我們親戚在前麵等著,這是親戚家裏的同鄉。”那婦人道:“好吧,讓你去吧,我等你吃飯。你若是不來,以後我們就不必同坐著桌子了。”說畢,撒了手,魏太太就趕快地走開。

魏端本也隻有無聲地冷笑著,跟了走。魏太太已不願意走街上了,看到公路旁有小路,立刻轉身走上了小路。魏端本在後麵叫道:“田小姐,你可不能開玩笑,說了在街上,怎麽又走到街外去了呢?”她道:“我總得把你帶到,你何必急呢。”說著她卻是挑了一條和公路作平行線的小路倒走回去,終於是在歌樂山背街一個小茶館的後身站住了腳,魏端本正疑惑著她是什麽騙局,忽然聽到有小孩子叫喚爸爸的聲音。

在泥田埂上,兩個小孩子跑了過來。兩個小孩,全打了赤腳,小娟娟的頭發蓬得像隻鳥窠。天氣已經是很暖和了,她下身雖是單褲,上身還穿著毛繩褂子,而這毛繩褂子在袖口上,全已脫了結,褂穗子似的墜出很多線頭。小渝兒呢,和尚頭上的頭發長成個毛栗蓬,身上反是穿了姐姐的一件帶裙女童裝。裙半邊拖靠了腳背。他們滿身全是泥點,小渝兒臉上也糊了泥。兩人手上各拿了一把青草。

小渝兒好久沒有看到父親了,見了魏端本,直跑到他麵前來,魏端本看見男孩子的小圓臉,又黃又黑,下巴頦也尖了,已是瘦了三分之一。他將手摸著孩子的頭,叫了一聲孩子,嗓子哽了,兩行眼淚直流下來。小娟娟似乎受到過母親的教訓,看到母親那一身花綢衣服,她沒有敢靠近,站在父母中間,將一個小手指頭送到嘴裏抿著。魏端本向她招招手,流著淚連叫幾個來字。孩子到了身邊,他蹲在地上,一手摟著一個問道:“你們怎麽在田裏玩泥巴?楊嫂哪裏去了?”小娟娟道:“楊嫂早走了。爸爸沒有叫她來嗎?”

魏端本望了魏太太道:“這是怎麽回事?”魏太太道:“我們家散了,還要女傭人幹什麽?這兩個孩子,我托一個養豬的女人養了。”魏端本道:“那也好,把孩子當豬一樣的養。你隻知道自己享受,你把孩子糟蹋到這樣子。你太殘忍了。”魏太太道:“是我殘忍嗎?我倒要問你,這養孩子的責任是該由父親負擔呢?是該由母親負擔?你自己沒有拿出一文錢來養活孩子,你說什麽殘忍不殘忍的風涼話?”

魏端本道:“廢話也不用多說。今天是來不及了。我今天向這何處長告辭,明天我帶了孩子走,你把那個養豬的女人叫來,我們三麵交代清楚。”說著,泥牆的小門裏,走出一位周身破片的女人,先插言道:“小娃兒的老漢來了唉?要帶起走,我巴不得。飯錢我不能退回咯。”

魏端本道:“那是當然。我這孩子不是你帶著,也許都餓死了,我這裏有點錢,算是謝禮。”說著,在身上掏出幾張鈔票,塞到她手上。點個頭道:“再麻煩你一下。晚上你弄點水給我孩子洗個澡,梳梳頭發,我明天早上來帶他們走。若是我身上方便的話,我明天再送你一點錢。”那女人接著錢笑道:“這話我聽得進,要像是這位小姐,一次丟了幾個飯錢,啥子不管,我就懶得淘神。娃兒叫她媽,她又說是親戚的娃兒。是浪個的?”魏端本苦笑著向太太道:“這也是我的風涼話嗎!”她臉色一變,並不答複,扭轉身就跑了。

第十七回屢敗屢戰屢戰屢敗

魏太太在這個環境中,她除了突然的跑開,實在也沒有第二個辦法。她固然嫌著兩個孩子累贅,她也更討厭這窮丈夫掃了她的麵子。她走開以後,魏端本和孩子們要說什麽話可以不管。因為那些背後說的閑話,人家可以將信將疑的。她把這個問題拋到了腦後,放寬了心去赴她的新約會。

那個在街鎮上相遇的女人,是這附近有錢的太太之一,她丈夫是個公司的經理,常常坐著飛機上昆明。有時放寬了旅程索性跑往國外。這一帶說起她的丈夫劉經理,沒有人不知道的。劉經理有一部小坐車,每日是上午進城,下午回家。有時劉經理在城裏不回家,汽車就歸她用。歌樂山到重慶六七十公裏,劉太太興致好的時候,每天遲早總有一天進城,所以她家裏的起居飲食,無城鄉之別,因為一切都是便利的。他家也就是為了汽車到家便利的原故,去公路不遠,有個小山窩子,在那裏蓋了一所洋房。城裏有坐汽車來的貴賓,那是可以到她的大門裏花圃中間下車的。

魏太太對於這樣的人家,最感到興趣。她走進了那劉公館的花圃,就把剛才丈夫和兒子的事,忘個幹淨了。那主人劉太太,正在樓上打開了窗戶,向下麵探望,看看她來了,立刻伸出手來,向她連連地招了幾下。笑道:“快來快來,我們都等急了。”魏太太走到劉家樓上客廳裏,見摩登太太已坐了六位之多。

三位新朋友,劉太太從中一一介紹著,兩位是銀行家太太,一位是機關裏的次長太太,那身份都是很高的。不過她們看到魏太太既長得漂亮,衣服又穿得華麗,就像是個上等人,大家也就很願意和她來往。這裏所謂上等人,那是與真理上的上等人不同,這裏所謂上等人,乃是能花錢,能享受的人,魏太太最近在有錢的婦女裏麵廝混著,也就氣派不同。她和那位銀行家太太都拉過手。在拉手的時候,她還剩下枚鑽石戒指,自在人家眼光下出現。這樣,人家也就不以她為平常之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