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太太便抽出一支紙煙來,隔了櫃台遞給他道:“老老板吸支煙。”他接過了,向劉大媽道:“茶煙不分家,你和陶太太衝這壺茶,大概人家來了客,家裏來不及燒開水。陶太太剛買的茶葉,你給她泡上一壺。”

陶太太真是笑不是氣不是,打開茶葉包撮著一撮茶葉向壺裏放著。老老板望了道:“少放點茶葉不要緊,我們這是飛開的水,泡下去準出汁。”陶太太笑著,沒說什麽。

老老板將櫃台上撒的茶葉,一片片的用指頭鉗子起來,放到櫃台上玻璃茶葉瓶裏去。那支被敬的紙煙他也沒吸,放到櫃台抽屜的零售煙支鐵筒裏去並案辦理。陶太太看到,也不多說,端了茶壺,就向家裏走。陶伯笙見她茶煙都辦來了,點頭笑道:“行了,去預備飯吧。”陶太太道:“快一點,吃麵好嗎?”陶伯笙道:“麵飯倒是不拘。給我們弄兩個碟子下酒。”

陶太太偷眼看他,臉上還是沒有多大的笑容,而且李步祥總是客人,可不能違拂了丈夫的吩咐。她說著好好,帶了她金戒指押得的八千塊錢,就提小菜籃子出去了。她在經濟及可口的兩方麵,都籌劃熟了,半小時內,就把酒菜辦了回來。

又是十分鍾,將一壺酒兩個碟子,由廚房裏送到外麵屋子裏去。乃是一碟醬牛肉,一碟芹菜花生米拌五香豆腐幹。芹菜要經開水泡,本來不能辦,但是在下江麵館裏買醬牛肉的時候,是借著人家煮麵的開水鍋浸著了回家來才切的。陶伯笙是個瘦子,就喜歡吃點香脆鹹,這卻合主人的意,她也可以節省幾文了。丈夫陪了客飲酒,算是有了時間許她作飯了,她二次在廚房裏生著火,給主客下麵。忙著的時候,雖然不免看看手指上,缺少了那枚金戒指,但覺得這次差事交代過去了,心裏倒也是坦然的呢。

第十二回人血與豬血

這一餐飯,陶伯笙吃得很安適。尤其是那幾兩大曲他喝得醉醺醺的,大有意思。飯後又是一壺釅茶,手裏捧著那杯茶,笑嘻嘻地道:“太太,酒喝得很好,茶也不壞,很是高興,記得我們家裏還有一些咖啡,熬一壺來喝,好不好?”

陶太太由廚房裏出來,正給陶先生這待客的桌子上,收拾著殘湯剩汁,同時心裏還計劃著,兩個下學回來的孩子,肚子餓呢,打算把剩下來的冷飯焦飯,將白菜熬鍋湯飯吃。現在陶先生喝著好茶,又要熬咖啡。廚房裏就隻有灶木柴火,這必須另燃著一個爐子才行。因為先前泡茶,除在對麵紙煙店借過一回開水,這又在前麵雜貨店裏借過兩回開水,省掉了一爐子火。陶先生這個命令,她覺得太不明白家中的生活狀況。這感到難於接受,也不願接受,可是當了李步祥的麵,又不願違拂了他的麵子,便無精打采地,用很輕微的聲音,答應了個好字。

陶伯笙見她冷冷的,也就把臉色沉下來,向太太瞪了一眼。陶太太沒有敢多說話,立刻回到廚房裏去,生著了爐子裏的火熬咖啡。兩個小學生,也是餓得很。全站在土灶邊哭喪著臉,把頭垂了下來。大男孩子,兩手插在製服褲袋裏,在灶邊蹭來蹭去。小男孩子將右手一個食指伸出來,隻在灶麵上畫著圈圈。灰色的木鍋蓋,蓋在鍋口上。那鍋蓋縫裏微微的露出幾絲熱氣。

陶太太坐在灶邊矮凳子上,板了臉道:“不要在我麵前這樣挨挨蹭蹭,讓我看了,心裏煩得很。你們難道有周年半載沒有吃過飯嗎?”大孩子噘了嘴道:“你就是會欺侮我們小孩子,爸爸喝酒吃肉,又吃牛肉湯下麵。我們要吃半碗湯飯沒有,你還罵我們呢。你簡直欺善怕惡。”陶太太聽了這話,倒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但她並不因小孩子的話,就中止了她欺善怕惡的行為,她還是繼續地去熬那壺咖啡。

她想到喝咖啡沒有糖是不行的,她就對大孩子施行賄賂,笑道:“我給你錢去買個鹹鴨蛋,下飯吃,你去給我買二兩白糖來。”說著,給了大孩子幾張鈔票,還在他肩上輕輕拍了兩下,作了鼓勵的表示。大孩子有錢買鹹鴨蛋,很高興地接著法幣去了。陶太太倒是很從容地把咖啡和湯飯作好。

那大孩子倒也是掐準了這個時候回來的。左手拿著一枚壓扁了的鴨蛋,右手拿著一張報紙包的白糖。那紙包上粘了好些個汙泥,都破了幾個口子了,白糖由裏麵擠了出來。孩子身上呢,卻是左一塊右一塊,粘遍了黑泥。

陶太太趕快接過他手上的東西,歎了口氣道:“你實在是給你父母現眼。大概聽說有鹹鴨蛋吃,你就高興得發瘋了,準是摔了一跤吧?”她一麵說著,一麵給小孩子收拾身上。不免耽誤了時間。再趕著把咖啡用杯子裝好,白糖用碟子盛著,擺在木托盤裏送到外麵屋子裏去,陶伯笙和李步祥都不見了。看看他們兩人的隨身法寶兩隻新舊皮包也都不知所去。

她把咖啡放到桌上,人站著對桌子呆了很久,自言自語地道:“這不是給人開玩笑。我是把金戒指押來的錢啦。這白糖不用,可以留著,這咖啡已經熬好了,卻向哪裏去收藏著呢。”她這樣地想著,坐在那桌子邊發呆。也不知道有了多少時候,隻見兩個孩子,湯汁糊在嘴上濕黏黏的走了進來。便問道:“你們這是怎麽弄的,把飯已經吃過了嗎?”男孩子道:“人家早就餓了,你老不到廚房裏去,人家還不自己盛著吃嗎?給你還留了半鍋飯呢。”

陶太太隻將手揮了兩下,說句你們去擦臉,她還是坐在桌子邊,將一隻手臂撐在桌子沿上,托住了自己的頭,約莫有半小時,卻聽到兩個婦人的聲音說話進來。有人道:“這時候,他不會在家,準去了。”又有人道:“既然來了,我們就進去看看吧。”她聽出來了,說話的是胡羅兩位太太。她們徑直地走進屋子來了,看到擺著兩杯咖啡在桌上,一個人單獨地坐著,這是什麽意思呢?

陶太太直等兩位客人都進了房,她才站了起來,因道:“喲!二位怎麽這個時候雙雙地光臨?請坐請坐!”羅太太笑道:“坐是不用坐。我們來會陶先生來了。他倒是比我們先走了嗎?這倒有點奇怪。”陶太太道:“我們這口子。什麽事也不幹,就是好坐桌子,昨天晚上出去的,直到今天吃晚飯的時候他才回來。他和朋友回來,喝了四兩酒,又叫我熬咖啡他喝,等我在廚房裏把咖啡熬得了,送到外麵屋子裏來的時候,他到哪裏去了也不知道了。”胡太太聽著,帶著微笑,向羅太太看看,羅太太也是帶了會心的微笑,向她回看了過去。

陶太太望了她們道:“我說的話有什麽好笑的嗎?”胡太太笑道:“老實告訴你昨天晚上,我們就在一處賭的,因為老範贏得太多,大家不服氣,約了今晚上再戰一場。”陶太太對這兩位太太都看了一眼。見她們雖然在臉上都抹了胭脂粉,可是那眼睛皮下,各各的有兩道隱隱的青紋,那是熬了夜的象征。但她還是不肯說破,含笑道:“我們怎麽能夠和範先生去打比。他資本雄厚,有牌無牌,他都拿大注子壓你,不服氣有什麽用,賭起來,不過是多送幾個錢給他。昨晚上是在範先生家裏了,今天晚上,是在哪裏呢?”

羅太太道:“原來約了到朱公館去。打電話去問,四奶奶不在家。有些人要換地方,有些人主張去了再說。我們因為摸不著頭腦,所以來問一聲。偏偏陶先生已經先走了。老胡,我們就去吧。”胡太太在她那白胖的臉上,帶著一點紅暈。她那杏核兒大眼睛,閃動著上下的睫毛。搖了兩搖頭道:“若是到四奶奶家裏去賭,我不去。”羅太太望了她道:“那為什麽?”胡太太道:“我上次到朱家去賭了一場,還是白天呢,回家去聽了許多閑話。”羅太太道:“外麵說的閑話,那都是糟蹋朱四奶奶的。你們胡先生還是記住上次和你辦交涉的那個岔子。他向你投降了,決不能幹休,總得報複你一下。他說的話你也相信嗎?”胡太太道:“我當然不能相信。不過很多人對朱四奶奶的批評,都不怎樣好。”羅太太將臉色沉了一下,而且把聲音放高了一個調子,她道:“別人瞎說,我們就能瞎信嗎?我們和她也認識了兩三個月了,除了她殷勤招待朋友而外,並沒有見她有什麽鋪張。難道好結交朋友,這還有什麽不對嗎?別人瞎說八道,我們不能也跟著瞎說八道。去吧。”她說著,就伸手挽了胡太太一隻手。胡太太倒並不怎麽拒絕,就隨著她走了。

陶太太無精打采地把她們送出店門口,這才明白,原來陶伯笙是到朱四奶奶家打唆哈去了。不管怎麽樣,那裏是高一級的賭博場麵,這戲法就越變越大了。她心裏壓著一塊石頭似的,走回屋子去,把那兩杯咖啡潑了,把糖收起,又在桌子邊坐著。還是孩子們吵著要睡覺,她才去給他們鋪床。然後她想到了一件什麽事,沒有辦完,又到廚房裏去巡視一番。她嗅到鍋蓋縫裏透出來的一陣飯菜香味,這才讓她想起來了,自己還沒有吃飯。掀開鍋蓋來看時,那鍋湯飯煮得幹幹的,摻和在飯裏的小青菜,都變成黃葉子了。她站在灶邊,將碗盛著幹湯飯吃了,再喝些溫開水,就回房去,但她並沒有睡覺,在陶伯笙沒有回來的時候,她一定得守著孤單的電燈去候門。

這個守門的工夫,就憑了補襪底補衣服來消磨。她補襪子襪得自己有些頭昏眼花的時候,她想起了燒焦了的那幾碗飯,是盛起來放在瓦缽子裏的。重慶這地方,耗子像螞蟻一樣的出動,可別讓耗子吃了。趕快放下針線,跑到廚房裏去看時,那裝飯的缽子,和上麵蓋著的洋鐵盤子,全打落在地麵。缽子成了大小若幹瓦片,除了地麵上還有些零碎飯粒而外,人舍不得吃的飯,都給耗子吃了,那些零碎的飯粒,還要它幹什麽呢。歎了口氣,自走回屋子去。

這點飯喂了耗子,倒不算什麽。不過自己有個計劃,這些冷飯留著到明天早上,再煮一頓湯飯菜。照著現在這個情形,那就完全推翻了。陶伯笙今晚上若是贏了錢回來,這可向他要一點錢,拿去買米。若是他輸了,根本就不必向他開口了。甚至他賭得高興了,今晚上根本就不回來,連商量的人都沒有,幹脆,還是自己想法子吧。拿出衣袋裏押金戒指的那些鈔票數了一數隻剩下了五千多元,全數拿去買米,也沒有一市鬥。此外還有油鹽菜蔬呢。而且猜得是對的,過了深夜一點鍾,陶伯笙還沒有回來,她自覺悶得很,就打開窗戶來,伸頭向外麵看看。

重慶春季的夜半,霧氣彌漫的時候較多。這晚上卻是星鬥滿天,在電燈所不能照的地方,那些星鬥之光,照出了許多人家的屋脊。這吊樓斜對過也是吊樓,在二層樓的紙窗戶格裏,猛然電燈亮著,隨著窗戶也打了開來。在窗戶裏閃出半截女子的身體。

陶太太就問道:“潘小姐,這時候,你還沒有睡嗎?”那位潘小姐索性伸出頭來,笑道:“我還是剛剛回來呢。今天,我是夜班。這兩天,醫院裏忙得很,有兩位看護小姐都忙病了。我明天八點鍾還得去接早班。回來搶著睡幾小時吧。現在為生活奔走,真是不容易。陶太太也沒有睡?”她歎了一口氣道:“潘小姐,就是你所說的話,生活壓迫人啦。”潘小姐道:“唉!這年月,生活真過不下去。隻要能換下錢來,什麽事都肯幹。我們醫院裏找人輸血。隻說句話,多少人應征?”

陶太太道:“我特意等你回來問呢。我的血驗過了,可以合用嗎?我希望明天就換到錢。”潘小姐道:“喲,陶太太,你的身體不大好,你不要幹吧。”陶太太道:“我的身體不大好嗎?我三年來就沒有生過一次病。我的血不合用嗎?”潘小姐笑道:“合倒是合用的。不過你也不至於短錢用到那種程度。”陶太太道:“合用就好了,潘小姐,我不說笑話。你明天早上,什麽時候起來?我到你家裏來找你。我們雖然天天見麵,隔了窗戶說話,你哪裏知道我的苦處。唉!”說著,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在她這口氣歎過之後,又籲了一聲。潘小姐看她這樣子。的確是有些為難,便道:“你若是一定要輸血的話,你明天早上再來找我吧。”陶太太連說好的好的,方才和潘小姐告別,關上了窗子。

她在**躺著,睜了眼睛,望了天花板,卻隻管去想家裏要的米,和醫院裏要的血。她想得迷糊地睡了一覺,被兩個上學的孩子驚醒。立刻起床,披著衣服,就打開窗戶看看。正好那邊的窗戶也是洞開著,潘小姐就在窗戶邊洗臉架子邊洗臉。她一抬頭,兩手托著手巾舉了一舉,笑道:“陶太太,早哇!”陶太太道:“請你等一等,我就來。”說著,趕快到廚房裏取了一盆冷水來,匆匆地洗過一把臉,找了一件幹淨藍布大褂,就向潘小姐那邊屋子走去。

潘小姐是母女兩個人,共住著一間吊樓屋子的。她們都在臉上帶了一分驚奇的顏色望著她。她也明白這一點,進門就先笑道:“潘太太,潘小姐,你們一定覺得我要賣血,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吧?實對你說,我們家裏,今天沒有下鍋的米。我們那位先生,已是兩天兩夜不回家了,我不想點法子怎麽辦?”潘太太道:“你們陶先生在外也交際廣大呀,難道會窘到這樣子?”這五十上下年紀的老太太,穿著件灰布短棉袍兒,瘦削著一張皺紋臉子,倒是把半白的頭發,梳得清清楚楚的,手上挽了個籃子,正待出門去買菜呢。

陶太太道:“潘太太,你這不是去買菜嗎?我今天就不能去買菜。因為什麽?口袋裏沒有錢。”潘小姐笑道:“陶太太,你是不明白醫院裏的情形。這輸血的事,並不像有米拿出去賣,立刻可以換到錢。你登記和輸血的手續,雖是作過了,一定等病人要輸血的時候,才叫你去輸血。輸了血之後,那才可以領到錢。你今天等著米下鍋,那可來不及。”

陶太太聽了這話,不免臉上掛著幾分失望。怔怔地望了她母女兩個。潘小姐道:“不過這也碰機會。碰巧了,立刻就有病人等著輸血,立刻就可以換到錢。昨天晚上,我聽到醫生說,有兩個病人,情形相當嚴重,也許今天上午就要輸血。若是你的血,正合這兩個人用,今天就行,你不妨和我一路去試試。我這馬上就走了,你隨我去試試吧。”陶太太聽了這話,又提起了幾分興趣,就隨在潘小姐身後,同到那醫院裏去。

這時病人正紛紛的掛號就診。潘小姐先讓她在候診室裏等著,先到院長那裏去報告。過了一會,她笑著出來道:“你來的機會太好了。我說的那兩個病人,果然都要輸血。現在正要通知輸血的人到醫院裏來。你的血檢驗的結果,對病人都合適。今天上午就輸五十CC。”說著,潘小姐就帶她進去見院長和主任醫生。

經過了三十分鍾,她把一切手續辦完了,最後的一個階段,是一位女看護,將一根細針,插到手膀的血管子裏去。針的那頭,是小橡皮管子接著,通到小瓶似的玻璃管裏去。那玻璃管裏有了大半瓶血,這是白饒讓醫生再拿去看看的。這事完了,潘小姐又讓她在護士休息室裏候著。

過了一小時,潘小姐拿了一張油印的紙單子遞到她手上,笑道:“這事情成了。真算你來得巧。你在這誌願書上簽個字吧。”陶太太道:“早登記過了,我還要簽個字嗎?難道……”潘小姐笑道:“這是手續。”她看那字條上印好的字,是說:“今願輸血救濟病人,如有意外,與院方無涉。立字為據。”便淡笑道:“你們醫院也太慎重了。我既然要賣血,還訛人不成。簽字就簽字吧。”潘小姐還是笑著交代了一句手續,就引她到桌子邊,交支筆請她在字條上簽個字,然後引她到診病室裏去。

穿白衣服的醫生,含笑向她點了個頭,在眼鏡裏麵的眼睛,很快地偵察了一下。她看那醫生桌上長針橡皮管玻璃管一切都已預備好。她料著那個玻璃管就是盛自己的血的,看那容量,總有一小茶杯。但到了這時,她也不管,將右手的衣袖卷起,把頭偏到一邊去。醫生和女護士走近她的身邊,她全不顧,她隻覺得手膀經人扶著,擦過了酒精,插進去了根針。她益發地閉上了眼睛。

她也不知道是經過幾多分鍾。又覺得手臂上讓人在揉擦著,那個插血管的銀針也拔走了,便問道:“完了嗎?”在身邊的女護士道:“完了。不要緊的。”她這才回過頭來,向女護士點了個頭。同時,這女護士似乎表示了無限的同情,在沉重的臉色上,也和她點了幾下頭,而她手上拿著的玻璃管子,可裝滿了鮮紅的**。

醫生將桌上的白紙用自來水筆,很快地寫了兩行藍色字,乃是:“憑條付給輸血費五萬元。”他將這張字條交到陶太太手上並給了一個慈祥的笑容,點頭道:“你到出納股去取款吧。”陶太太情不自禁的,抖顫了聲音,說著謝謝,接過字條,由潘小姐引著,取得了五萬元法幣。

在民國三十四年的春季,五百元的票額,還不失為大鈔,五萬元鈔票正好是一百張。這醫院裏出納員,似乎對賣血的人,也表示幾分同情,他們就拿了一疊不曾拆開號碼的新票子交給她,這票子印得是深藍色的,整齊劃一,捆束得緊緊的一紮,看起來美麗,拿在手上,也很結實。

陶太太把這疊鈔票,掖到衣袋裏去,趕快地就走出醫院。抬頭看看天上太陽,在薄霧裏透出來,卻是黃黃的。她揣摸著這個時候,應該是十一點多鍾,兩個上學的孩子,還有些時候倒家,這就不忙著回去,先到米市上去買了兩鬥米,雇了人力車子,先把這米送回去。看看家裏沒人,再提著菜籃子出門,除了買了大籃子的菜蔬,並且買了斤半豬肉,十幾塊豬血。又想到小孩子昨晚上為了吃一個鹹鴨蛋,而高興得摔了跤,又買了幾個鹹鴨蛋帶回去。

這樣的花費,她覺得今天用錢是十分痛快,把衣袋裏的鈔票點點數目。那賣血的錢,還剩有五分之二。她心裏自己安慰著自己說,雖然抽出去了那一瓶子血,可是買回來這樣多的東西,那是太好了。可惜是人身上的血,太有限了,賣過了今天這回,明天不能再賣。她躊躇著這回的收入,又滿意著這回的收入,可說是躊躇滿誌。

就在這個時候,先是兩個學生回家了,隨後是陶伯笙回來了。他照樣地還是夾了那個舊皮包回家,並沒有損失掉。不過他臉上的肌肉,一看就覺得少掉了一層。尤其是那些打皺的皮膚,一層接觸了一層,把那張不帶血色有臉子,更顯得蒼老。他口角上街了一支紙煙,一溜歪斜地走進屋子來。陶太太看到,隨著身後問道:“還喝咖啡不喝,我還給你留著呢。”

陶伯笙聳動著臉上的皺紋,露了幾粒微帶黃的牙齒,苦笑著道:“說什麽俏皮話,贏也好,輸也好,我並沒有帶什麽南莊的田北莊的地到重慶來賭。我反正是把這條光杆兒身子去滾。滾贏了,樓上樓,滾輸了,狗舔油。”說著,他將皮包帽子一齊向小床鋪上一丟,然後身子也橫在鋪上。將兩隻皮鞋抬起來,放在方凳子上,抬起兩手倒伸了個懶腰,連連打了兩個嗬欠。笑道:“我想喝點好茶,打盆熱水來,我洗把臉。”陶太太對他臉上看看,笑著點了兩點頭。自轉身向廚房裏去了。

陶伯笙躺著了兩三分鍾,想著不是味兒,他也就跟到廚房裏來。當他走到廚房裏的時候,首先看到那條板上,青菜豆腐菠菜蘿卜,全都擺滿了。尤其是牆釘上,掛了一刀肥瘦五花肉,這是家裏平常少有的事。還有個大瓦盆子,裝了許多豬血。太太正把臉盆放在土灶上,將木瓢子向臉盆裏加著水。灶口裏的火,生得十分的旺盛,鍋裏的水,煮得熱氣騰騰的。這個廚房是和往日不同了,便笑道:“今天不錯,廚房裏搞得很熱鬧。”陶太太道:“你不管這個家,我也可以不管嗎?洗臉吧。”說著端了臉盆向臥室裏走。

陶伯笙對廚房裏東西都看了一眼,回到臥室裏去的時候,見屋角上的小米缸,米裝得滿滿的,木蓋子都蓋不著缸口。便道:“喲!買了這些個米?家裏還有錢嗎?”陶太太將洗臉盆放在桌上,將肥皂盒,漱口盂,陸續地陳列著,並把手巾放在臉盆口覆著,然後環抱了兩手,向後退著兩步,望了丈夫道:“錢還有,可是數目太小,不夠你一牌唆的。”

陶伯笙走到桌子邊洗臉,一麵問道:“我是說箱子裏的錢,我都拿走了。家裏還有錢辦夥食嗎?”陶太太笑道:“箱子裏沒有錢,我身上還有錢呢。你可以在外麵混到飯吃。我和兩個孩子可沒有混飯吃的地方。”陶伯笙笑道:“這可是個秘密,原來你身上有錢,下次找不著賭本的時候,可要到你身上打主意。”陶太太噘了嘴笑,點點頭。陶伯笙兩手托了熱麵巾,在臉上來回地擦著笑道:“你樣樣都辦得好,就是那盆豬血辦得不大好。”陶太太道:“你把熱手巾洗過臉,你也該清醒清醒。還說我豬血辦得不好呢。”說著,她眼圈兒一紅,兩行眼淚急流了下來。

第十三回回家後的苦悶

陶伯笙問太太的這句話,覺得是很平常,太太竟因這句話哭了起來,倒是出於意外的,因道:“豬血這東西,我看是不大幹淨,吃到嘴裏,也沒有什麽滋味,我說句不好,也沒有多大關係,你怎麽就傷心起來了?”陶太太在衣袋裏掏出一方舊手絹,揉擦著眼睛,淡淡地道:“我也不會吃飽了飯,把傷心來消遣。我流淚當然有我的原因,現在說也無益,將來你自然會明白。”

陶伯笙笑道:“我有什麽不明白的。無非是你積蓄下來的幾個錢,為家用墊著花了。這有什麽了不起,明後天我給你邀一場頭,給你打個十萬八萬的頭錢,這問題就解決了。”陶太太道:“說來說去,你還是在賭上打主意,你腦筋裏,除了賭以外,就想不到別的事情嗎?”

陶伯笙望了她道:“咦!怎麽回事,你今天有心和我別扭嗎?你可不要學隔壁魏太太的樣子。她和丈夫爭吵的結果,丈夫坐了牢,她自己把家丟了。躲到鄉下去,你看這有什麽好處?”陶太太道:“我和魏太太學?你姓陶的一天也負擔不起。人家金鐲子鑽石戒指,什麽東西都有。我隻有一枚金戒指,昨天晚上,就押出去給你打酒喝了。你一天到晚夾了隻破皮包,滿街亂跑。你跑出了什麽名堂來?你還不如李步祥,人家雖是作小生意買賣出身的,終年苦幹,多少總還賺幾個錢。你有什麽表現?你說吧。”

陶伯笙道:“我有什麽表現?在重慶住了這多年,我並沒有在家裏帶一個錢來,這就是我的表現。”陶太太笑了一聲道:“你在重慶住了這多年沒有在家裏帶錢來,那是不錯。可是馬上勝利到來,大家回家,恐怕你連盤纏錢都拿不出來。你在重慶多年有什麽用?你就是在重慶一百年,也不過在這重慶市上多了一個賭痞。”

陶伯笙把臉一沉道:“你罵得好厲害。好,你從今以後,不要找我這賭痞。”說著,一扭身走到外麵屋子裏去,提了他那個隨身法寶舊皮包,就出門去了。

陶太太在氣頭上,對於丈夫的決絕表示,也不怎樣放在心上,可是他自這日出去以後,就有三天不曾回來。陶太太賣血的幾個錢,還可以維持家用。雖然陶伯笙三天沒有回家,她還不至於十分焦急。這日下午,她正悶坐在外麵屋子裏縫針線,一麵想著心事,要怎樣去開辟生財之道,而不必去依靠丈夫。忽然外麵有個男子聲音問道:“陶先生在家嗎?”她伸頭向外看時,是鄰居魏端本。

他是新理的發,臉上刮得光光的。頭上的分發也梳得清清楚楚。隻是身上穿的灰布中山服髒得不像樣子,而且遍身是皺紋,這就立刻放下針線迎到門外笑道:“魏先生回來了,恭喜恭喜。”他的臉子,已經瘦得尖削了,嘴唇已包不著牙齒。慘笑了道:“我算作了一回黃金夢,現在醒了,話長,慢慢地說吧,我現在已經取保出來了,以後隨傳隨到,大概可以無事,我太太帶著兩個孩子到哪裏去了?”

陶太太道:“她前幾天,突然告訴我,要到南岸去住幾天,目的是為魏先生想法子,到南岸什麽地方去了,我不知道,她把鑰匙放在我這裏,小孩子都很好,你放心。”

魏端本道:“我家楊嫂,也跟著她去了?”陶太太進裏麵屋子去取出鑰匙交給了他,向他笑道:“楊嫂跟著她去是對的,不然,你那兩個孩子,什麽人帶著呢。你回去先休息休息吧,慢慢再想別的事。我想,我們都得改換一下環境,才有出頭之日。老是這樣的鬼混,總想撿一次便宜生意作,發一筆大財,這好像叫花子要在大街上撿大皮包,哪有什麽希望?”

魏端本走回家去,看到房門鎖著,本來也就滿心疑惑,現在聽了她的話,更增加了自己的疑團,但是急於要看著自己家裏變成了什麽樣子,也不去追問了,說了聲回頭見,趕快地走回家去。

打開鎖來,先讓他吃了一驚,除了滿屋子裏東西拋擲得滿床滿桌滿地而外,窗子是洞開的,灰塵在各項木器上,都鋪得有幾分厚,正像初冬的江南原野,草皮上蓋了一層霜。**隻剩了一床墊的破棉絮,破鞋好幾雙,和一隻破網籃,都放在棉絮上。桌上放著一隻鐵鍋,蓋住了些碗盞,一把筷子,塞在鍋耳子裏,油鹽罐子和醬醋瓶子,代替了化妝品放在五屜桌上,地麵上除了碎報紙,還有幾件小孩的破衣服。他站著怔了一怔。心想太太這決不是從容出門,必定是有什麽急事,慌慌張張就走了,想當年在江蘇老家,敵人殺來了,慌忙逃難,也不過是這種情景,這位夫人,好生事端,莫不是惹了什麽是非了。

他在屋子中間呆站了一會,絲毫沒有主意,後又開了外邊屋子的門,這屋子的窗子是關的,裏麵的東西,都也是平常的布置。他到廚房裏去,找到了掃帚撣子,把外麵屋子收拾了一番,且坐著休息五分鍾。但就是這五分鍾,隻覺得自己心裏,是非常的空虛,出了看守所,滿望回得家來,可以得著太太一番安慰,至少看到自己兩個孩子,骨肉團聚之後,也可以精神振奮一下。然而……他這個轉念還沒有想出來,桌子下麵瑟瑟有聲。低頭看時,兩隻像小貓似的耗子,由床底下溜出來。後麵一隻,跟著前麵這隻的尾子,繞了桌子四條腿,忽來忽去,鬧過不歇。重慶這個地方,雖然是白天耗子就出現的,可是那指著人跡稀少的地方而言,像外邊這間屋子,乃是平常吃飯寫字會客的地方,向來是不斷人跡的。這時有了耗子,可見已變了個環境。他立刻哀從中來,隻覺一陣酸氣,直透眼角,淚珠就要跟著流出來。

他又想著,關在看守所裏,受著那樣大的委屈,自己也不肯哭,現在恢複了自由,回到了家裏,還哭些什麽?於是突然地站起,帶著掃帚撣子,又到裏麵去收拾著。兩間屋子都收拾幹淨了,向冷酒店的廚房裏,舀了一盆涼水擦抹著手臉。看看電燈來火,口也渴了,肚子也餓了,這個寂寞的家庭,實在忍耐不下去。鎖了門出去,買了幾個熱燒餅,帶到小茶館裏,打算解決一切。

重慶的茶館,大的可以放百十個座頭,小的卻隻有兩三張桌子,甚至兩三張桌子也沒有,隻是在屋簷下擺下幾把支腳交叉的布麵睡椅,夾兩個矮茶幾而已。作風倒都是一樣,蓋碗泡茶約分四種,沱茶、香片、**、玻璃。玻璃者,白開水也。**是土產,有銅子兒大一朵,香片是粗茶葉片子和棍子,也許有一兩根茉莉花蒂,倒是沱茶是川西和雲南的真貨,衝到第二三次開水的時候,釅得帶苦橄欖味。此外是任何東西不賣,這和抗戰時期的公務人員生活,最是配合得來。在三十四年春天,還隻賣到十元錢一碗。

魏端本打著個人的算盤,就是這樣以上茶館為宜。但電燈一來火,茶館裏就客滿,可能一張灰黑色的方桌子,圍著五六位茶客,而又可能是三組互不相識的。他走進一爿中等的茶館,二三十張桌子的店堂全是人影子,在不明亮的電燈光下擁擠著。他在人叢中站著,四周觀望了一下,隻有靠柱子,跨了板凳,擠著坐下去。雖然這桌子三方,已經是坐了四個喝茶的人,但他們對於這新加入的同誌,並不感到驚異,他們照舊各對了一碗茶談話。

魏端本趁著茶房來摻開水之便,要了一碗沱茶。先就著熱茶,一口氣把幾個燒餅吃了,這才輪到茶碗摻第三次開水的時候,慢慢地來欣賞沱茶的苦味。他對麵坐了一位四十上下的同誌,也是一套灰色中山服。不過料子好些,乃是西康出的粗嗶嘰。他小口袋上夾一支帶套子的鉛筆,還有一個薄薄的日記本。頭發謝了頂,由額頭到腦門子上,如滑如鏡。他圓臉上紅紅的,隱藏了兩片絡腮胡子的胡樁子,他也是單獨一個人,和另外三個茶客並不交言。他大口袋裏還收著兩份折疊了的晚報,而他麵前那碗茶,掀開了蓋子並不怎樣的黃,似乎他在這裏已消磨了很久的時間了。

魏先生料著他也是一位公務員,但何以也是一人上茶館,卻不可解,難道也有一樣的境遇嗎?心裏如此想著,不免就多看了那人幾眼。那人因他相望,索性笑著點了個頭道:“一個人上茶館,無聊得很啊。”魏端本道:“可不是。然而我是借了這碗沱茶,進我的晚餐,倒是省錢。重慶薪水階級論千論萬,而各種薪水階級的生活,倒五花八門,無奇不有,大概我們是最簡化的一種。”那人因他說到我們兩字,有同情之意,就微微一笑。

魏端本感到無聊,在衣袋裏掏摸一陣,並無所獲,就站起來,四麵望著。那人笑問道:“你先生要買紙煙嗎?買紙煙的幾個小販子今天和茶館老板起了衝突,今天他們不來賣煙了。我這裏有幾支不好的煙,你先嚐一支怎麽樣?”說著,他已自衣服口袋裏,掏出一隻壓扁了的紙煙盒子。

魏端本坐下來,搖著手連說謝謝。那人倒不受他的謝謝,已經把一支煙遞了過來,向他笑道:“不必客氣,茶煙不分家。我這煙是起碼牌子黃河。俗言道得好,人不到黃河心不死,吸紙煙的人到了降格到黃河牌的時候,那就不能再降等了,再降等就隻有戒煙了。”

魏端本覺得這個人很有點風趣,接過他的煙支,就請問他的姓名。他在口袋裏拿出一疊二指寬的薄紙條,撕下一張送過來。這是抗戰期間的節約名片。魏端本接了這名片,就覺得這人還有相當交際的,因為交際不廣的人,根本就把名片省了。看那上麵印著餘進取三個字,下注了“以字行”。上款的官銜,正是一個小機關的交際科的科長。這就笑道:“我一看餘科長就是同誌,果然不錯。我沒有名片,借你的鉛筆,我寫一寫名字吧。”

餘進取口袋裏鉛筆取出來,交給了他,他不曾考慮,就在那節約名片上,把真姓名寫下來,遞了過去。餘進取看到,不由得哦了一聲,魏端本道:“餘科長,你知道嗎?”他沉吟著道:“我在報上看到過的。也許是姓名相同吧?”魏端本這就省悟過來了,自己鬧的這場黃金官司,報上必然是大登特登,今天剛出法院,還不知道社會上對自己的空氣,現在人家看到自己的名字,就驚訝起來,想必這個貪汙的名聲,已經傳布得很普遍了。便向餘進取點了兩點頭道:“一點不錯,報上登的就是我。你先生看我這一身襤褸,可夠得上那一份罪名?至少我個人是個黑天冤枉。”

餘進取點點頭道:“你老兄很坦白,這年月,是非也不容易辨白,這是茶館裏,不必談了。”他說著話時,向同桌的人看了看。另外三個人,雖然是買賣人的樣子,自然,他也就感到不談為妙。吸著煙,談了些閑話,那三位茶客先走了。

魏端本終於忍不住胸中的塊壘,便笑道:“餘先生,你真是忠厚長者。其實,就把我的姓名,再在報上宣揚著,我也不含糊,我根本是個無足輕重芝麻小的公務員,誰知道我?以後我也改行了。擺個紙煙攤子,比拿薪水過日子也強。話又說回來,薪水這東西,以前不叫著養廉銀子嗎?薪水養不了廉,教人家從何廉起?無論作什麽事的,第一要義,總得把肚子吃飽,作事吃不飽肚子,他怎麽不走出軌外去想法子呢?”

餘進取隔了桌麵,將頭伸過來,低聲笑道:“國家發行黃金儲蓄券,又拋售黃金,分明給個甜指頭人家吮吮,好讓人家去踴躍辦理,而法幣因此回籠。這既是國家一個經濟政策。公務員也好,老百姓也好,隻要他不違背這個政策,買金子又不少給一元錢,為什麽公務員一作黃金就算犯法呢?還有些人作黃金儲蓄,好像是什麽不道德的事一樣,不願人知道,這根本不通,國家辦的事,你跟著後麵擁護,那有什麽錯?難道國家還故意讓人民作錯事嗎?”

魏端本聽了將手連連的在桌子沿上拍了幾下道:“痛快之至!可是像這種人就不敢說這話了。”餘進取在袋裏取出那兩份折疊著的晚報來問道:“你今天看過晚報嗎?”魏端本道:“我今天下午三點鍾,才恢複了這條自己的身子,還沒有恢複平常生活,也沒有看報。”

餘進取將報塞到他手上,指了報道:“晚報上登著,黃金官價又提高,不是五萬就是六萬,由兩萬漲到三萬五,才有幾天,現在又要漲價了,老百姓得了這個消息,馬上買了金子,轉眼就可以由一萬五賺到兩萬五,而且是名正言順的賺錢,他為什麽不辦?公務員若是有個三五萬富餘的錢在手上,當然也要辦。你不見當老媽子的,她們都把幾月的工錢湊合著買一兩二兩的。”

魏端本點點頭道:“餘先生這話,當然是開門見山的實情,可是要麵子打官腔的人,他就不肯這樣說,若有人肯這樣想,我也就不吃這場官司了。”餘進取又安慰了他幾句,兩個人倒說得很投機,坐了一個多鍾頭的茶桌方才分手。

魏端本無事可幹,且回家去休息。雖然家裏是冷清清的,可是家裏還剩下一床舊棉絮,一床薄褥子,藤繃子床柔軟無比,回想到看守所裏睡硬板,那是天遠地隔,就很舒適地睡到天亮。

他還沒有起來,房門就推了開來,有人失聲道:“呀!哪個開了鎖?”他聽到楊嫂的聲音,一翻身由**坐起來,問道:“太太回來了嗎?”楊嫂看到主人坐在**,她沒有進入,將房門又掩上了。

魏端本隔了門道:“這個家,弄成了什麽樣子。我死了,你們不知道,我回來了,你們也不知道,你們對我未免太不關心了。”他說是這樣地說了,門外卻是寂然。心裏想著:難道又是什麽事得罪了太太,太太又鬧別扭了。於是靜坐在**,看太太什麽表示。

直等過了十來分鍾,外麵一點動作沒有。下床打開房門來看,天氣還早,連冷酒店裏也是靜悄悄的。裏外叫了幾聲楊嫂,也沒有人答應,倒是冷酒店裏夥計掃著地,答道:“我一下鋪門,楊嫂一個人就回來了,啥子沒說,慌裏慌張又走了。”魏端本道:“她沒有提到我太太?”夥計道:“她沒有和我說話,我不曉得。”魏端本追到大門口兩頭望望,這還是宿霧初收,太陽沒出的早市,街上很少來往行人。一目了然,看不到楊嫂,也看不到家中人,這樣看起來,楊嫂原是不知道主人回了家,才回來的,看到了主人,她卻嚇跑了,那麽,自己太太,是個什麽態度呢?

洗過了手臉,向隔壁陶太太家去打聽,正好她不在家,隻有兩個孩子收拾書包,正打算上學去。因問他:“媽媽呢?”大孩子說:“爸爸好幾天沒有回來,媽媽找爸爸去了。”魏端本驚著這事頗有點巧合,一個不見了太太,一個不見了先生,那也不必多問了,身體是恢複了自由,手上卻沒有了錢用,事是由司長那裏起,現在想到機關裏去恢複職務,那是不可能,但司長總要想點法子來幫助。於是就徑奔司長公館裏去。

他還記得司長招待的那間客室,為了不讓司長拒絕接見,徑直上樓,就叩那客室之門,心裏已通盤籌劃了一肚子的話,於今是一品老百姓,不怕什麽上司不上司,為了司長想發黃金財,職業是丟了,名譽是損壞了,而太太孩子也不見了,司長若不想點辦法,那隻有以性命相拚。他覺得這個撒賴的手段,是可以找出一點出路的,然而,不用他叩那客室之門,根本是開的,裏麵空洞洞的,就剩了張桌子歪擺著,就是上次招待吃飯的那個年輕女傭人,蓬著頭穿了件舊布大褂,周身的灰塵。

她手提了隻網籃,滿滿的裝著破舊的東西,要向外走。她自認得魏端本,先道:“你來找司長來了?條了(逃了)坐飛機上雲南了。”他怔了一怔道:“真的?”她道:“朗個不真?你看嗎,這個家都空了。”魏端本點點頭道:“好!還是司長有辦法。昨天下午,劉科長來了嗎?”她還沒有答應,卻有人接言道:“我今天才來,你來得比我還早。”說著話進來的,正是那劉科長。魏端本歎了口氣道:“好!他走了,剩下我們一對倒黴蛋。”

劉科長走進屋子各處看看,回轉身來和魏端本握手,連連地搖撼了幾下,慘笑著道:“老弟台,不用埋怨,上當就這麽一回,我們不是為了想發點黃金財弄得坐牢嗎?作黃金並不犯法,隻是為了我們這點老爺身份才犯法,現在我們都是老百姓,把褲子脫下來賣了,我也得作黃金,不久黃金就要提高到五萬以上,打鐵趁熱,要動手就是現在。”說時,他不握手,又連連地拍了魏端本肩膀。他好像有了什麽大覺悟一樣,交代完了,立刻就轉身出去。

魏端本始終不曾回答他一句,隻是看看那個女傭人在裏裏外外,收拾著司長帶不上飛機的東西。他心想:人與人之間,無所謂道義,有利就可以合作,司長走了,這位女傭人,還獨自留守在這裏,她為的是什麽?為的就是那些破碎的東西了。那末,反想到自己的太太,連自己的家也不要,那不就是為了家裏連破爛東西都沒有嗎?劉科長說的對,還是弄錢要緊,脫了褲子去賣,也得作黃金生意。他有了這個意思發生,重重地頓了一下腳,複走回家去。

當然,這個家裏沒有人,究比那有個不管家的太太還要差些,不但什麽事都是自己動手,這張嘴也失去了作用,連說話的機會也沒有。無可奈何,還是出門去拜會朋友,順便也就打聽打聽太太和孩子的消息,但事情是很奇怪,沒有任何朋友知道田佩芝消息的,這些情形,給予了他幾分啟示,太太是拋棄著他走了。夫妻之間,每個月都要鬧幾回口頭離婚,田佩芝走了,也不足為怪,隻是那兩個孩子,卻教他有些舍不得。

他跑了一天,很失望地走回家去。他發現了早上出門,走得太匆促,房門並不曾倒鎖,這時到家,房門是開了。他心裏想著,難道**那床破棉絮和那條舊褥子還有人要?他搶步走進屋子去看,東西並不曾失落一樣,床麵前地板上,有件破棉襖,有條黃毛野狗睡在上麵,屋子裏還添了一樣東西。那野狗見這屋子的主人來了,夾著尾巴,由桌子底下躥到門外去了。他淡笑了一笑,自言自語地道:“這叫時衰鬼弄人。”

坐在床沿上,靠了床欄杆,翻著眼向屋子四周看看,屋子裏自己已經收拾過了,屋子中間的方桌子是光光的,靠牆那張五屜桌,也是光光的,床頭邊大小兩口箱子都沒有了,留下擱箱子的兩個無麵的方凳架子。屋子裏是比有小孩有太太幹淨得多了,可是沒有了桌上的茶杯飯碗,沒有了五屜桌上大瓶小盒那些化妝品,以及那麵破鏡架子,這屋子裏越是簡單整潔,他越覺得有一種寂寞而又空虛的氣氛。同時,牆角下有兩個白木小凳子,那是兩個孩子坐著玩的。他想到了兩個孩子,好像兩個小影子,在那裏晃動。他心房連跳了幾下,坐不下去了,趕快掩上房門倒扣了,又跑上街來。

他看到街兩邊的人行道上,來往地碰著走,他看到每一輛過去的公共汽車,擠得車門合不攏來,他覺得這一百二十萬人口的大重慶,是人人都在忙著,可是自己卻一點不忙,而且感到這條閑身子,簡直沒有地方去安頓,於是看看街上的動亂,他有點茫然。不知不覺地,隨了兩位在麵前經過的人走去。

走了二三十家店麵,他忽然省悟過來:我失業了,我沒有事,向哪裏去?把可以看的朋友,今天也都拜訪完了,晚晌也不好意思去拜訪第二次。他想來想去地走著,最後想著,還是去坐茶館吧。立刻就向茶館走。

這晚來得早一點,茶館裏的座位,比較稀鬆,其中有一位客人占著一張桌子的。和人並座喝茶,這是最理想的地方,他就徑走攏,跨了凳子坐下。原來坐著喝茶的人,正低了頭在看晚報。這時被新來的人驚動著抬起來頭,正是昨日新認識的餘進取先生。他呀了一聲,站將起來,笑著連連的點頭道:“歡迎歡迎!魏先生又是一個人來喝茶?今天沒有帶燒餅來?”魏端本笑道:“我們也許是同誌吧?我吃過了晚飯,所以沒有帶燒餅,可是餘先生沒有例外,今天還帶著晚報。”

他笑道:“你看我隻是一位起碼的公務員不是?但是我對於國家大事,倒是時刻不能忘懷。我也希望能夠發財,有個安適的家,可以坐在自己的書桌上,開電燈看晚報,但也許那是戰後的事了。”他說畢,微微的歎了一聲,兩手捧起晚報來,向下看看。

魏端本聽他這話音,好像他也是沒有家的,本來想跟著問他的,他已是低頭看報,也就自行捧了蓋碗喝茶。那餘先生看著報,突然將手在桌沿上重重拍了一下道:“我早就猜著是這個結果。黑市和官價相差得太多了,政府決不能永遠便宜儲蓄黃金的老百姓,到了一定的時期,官價一定要提高。據我的推測,三個月後,黃金的官價一定要超過十萬。這個日子,有錢買進黃金,還不失為一個發財的機會。”他先是看了報紙,後來就對了魏端本說,正是希望得一聲讚許之詞,可是魏端本心裏,就別扭著想:怎麽處處都遇見談黃金生意的人呢?

第十四回有家不歸

魏端本迷了一陣子黃金,絲毫好處沒有得著,倒坐了二十多天的看守所。他對於黃金生意,雖然不能完全拋開,但他也有了點疑心,覺得這注人人所看得到的財,不是人人所能得到的,可是他的朋友,卻不斷地給他一種鼓勵。第一是陶伯笙太太,她說要另想辦法。第二是劉科長,他說以後不受什麽拘束,脫了褲子去賣,也要作黃金生意。第三就是這位坐茶館的餘進取先生了。他不用人家提,自言自語地要作黃金生意。這是第二次見麵,就兩次聽到他發表黃金官價要提高。

魏先生心裏自想著,全重慶人無論男女老少,都發生了黃金病。若說這事情是不可靠的,難道這些作黃金的人都是傻子?他心裏立刻發生了許多問題,所以沒有答複餘進取的問話。然而餘先生提起了黃金,卻不願終止話鋒,他望了魏端本笑道:“魏先生,你覺得我的話怎麽樣?有考慮的價值嗎?”魏端本被他直接地問著,這就不好意思不答複。因道:“隻要是不犯法的事,我們什麽都可以做。”

餘進取笑著搖搖頭道:“這話還是很費解釋的。犯法不犯法,那都是主觀的。有些事情,我們認為不犯法,偏偏是犯法的。我們認為應當犯法,而實際上是絕對無罪。再說,這個年月,誰要奉公守法,誰就倒黴。我們不必向大處遠處說,就說在公共汽車上買車票吧。奉公守法的人最是吃虧,不守法的人,可以買得到票,上了車,可以找著座位。那守法的人,十回總有五回坐不上車吧?我是三天兩天,就跑歌樂山的人,我原來是排班按次序買票,常常被擠掉,後來和車站上的人混熟了,偶然還送點小禮,彼此有交情了,根本不必排班,就可以買到票。有了票,當然可以先上車,也就每次有座位,這樣五六十公裏的長途,在人堆裏擠在車上站著,你想那是什麽滋味?那就是守法者的報酬。”

魏端本坐在茶館裏,不願和他談法律,也不願和他談黃金。因他提到歌樂山,便道:“那裏是個大建設區了。現在街市像個樣子了吧?”餘進取道:“街市倒談不上,百十來家矮屋子在公路兩邊夾立著,無非是些小茶館小吃食宿。有錢的人,到處蓋著別墅,可並不在街上。上等別墅不但是建築好,由公路上引了支路,汽車可以坐到家裏去。你想國難和那些超等華人有什麽關係?”

魏端本道:“但不知這些闊人在鄉下作些什麽娛樂。他們能夠遊山玩水,甘守寂寞嗎?”餘進取道:“那有什麽關係?他們有的是交通工具的便利,什麽時候高興,什麽時候進城,耽誤不了他們的興致。若是不進城,鄉下也有娛樂,尤其是賭錢,比城裏自在得多,既不怕憲警幹涉,而且環境清幽,可以聚精會神的賭。天晴還罷了,若是陰雨天,幾乎家家有賭。”魏端本笑道:“到了霧季,重慶難得有晴天。”餘進取笑道:“那還用說嗎?就是難得有一家不賭。這倒也不必管人家,世界就是一個大賭場,不過賭的手法不同而已。你以為希特勒那不是賭?”

魏端本坐的對麵,就是一根直柱。直柱上貼了張紅紙條,楷書四個大字,“莫談國事”。他對那紙條看了看,又覺得要把話扯開來,歎口氣道:“談到賭,我是傷心之極。”餘進取笑道:“你老哥在賭上翻過大筋鬥的?”他搖搖頭道:“我不但不賭,而且任何一門賭,我全不會。我的傷心,是為了別人賭,也不必詳細說了。”說畢,昂著頭長長地歎了口氣。

餘進取聽了這話,就料定他太太是一位賭迷,這事可不便追著問人家。於是在身上掏出那黃河牌的紙煙,向魏端本敬著。他笑道:“我又吸你的煙。”餘進取笑道:“我還是那句話,茶煙不分家,來一支,來一支。”說時,他搖撼著紙煙盒子,將煙支搖了出來。同時,另一隻手在製服衣袋裏掏出火柴盒子,向桌子對麵扔了來。笑道:“來吧,我們雖是隻同坐過兩次茶館,據我看來,可以算得是同誌了。”魏端本看他雖一樣地好財,倒還不失為個爽直人,這就含笑點著頭,把那紙煙接過來吸了。

兩人對坐著吸煙,約莫有四五分鍾都沒有說話。餘進取偷眼看了看他的臉色,見他兩道眉頭子,還不免緊蹙到一處,這就向他帶了笑問道:“魏先生府上離著這裏不遠吧?”魏端本噴著煙歎了口氣道:“有家等於無家吧?太太帶著孩子回娘家去了。家裏的事,全歸我一人做。我不回家,也就不必舉火,省了多少事,所以我專門在外麵打遊擊。”

餘進取拍了桌沿,作個讚成的樣子,笑道:“這就很好哇。我也是太太在家鄉沒來,減輕了罪過不少。別個公教人員單身在重慶,多半是不甘寂寞。可是我就不怎麽樣,如其不然,我能夠今天在重慶,明天有歌樂山嗎?魏先生哪天有工夫,也到歌樂山去玩玩?我可以小小的招待。”魏端本淡淡地一笑道:“你看我是個有心情遊山玩水的人嗎?但是,我並沒有工作,我現在是個失了業,又失了靈魂的人。”

餘進取越聽他的話,越覺得他是有不可告人之隱,雖不便問,倒表示著無限的同情,想了一想道:“老兄若是因暫時失業而感到無聊,我倒可以幫個小忙,我們那機關,現在要找幾個雇員抄寫大批文件,除了供膳宿而外,還給點小費。這項工作,雖不能救你的窮,可是找點事情作,也可以和你解解悶。”魏端本道:“工作地點在歌樂山吧?城裏實在讓我住得煩膩了,下鄉去休息兩個月也好。這幾天我還有點事情要作,等我把這事情作完了,我就來和餘先生商量。”

餘進取昂頭想了一想,點了下巴頦道:“我若在城裏,每日晚上,準在這茶館子裏喝茶,你到這裏來找我吧。”魏端本聽了這話,心裏比較是得著安慰,倒是很高興地喝完了這回茶。

當天晚上他回到家裏,獨自在臥室裏想了兩小時,也就有了個決心。次日一早起來,把所有的零錢都揣在身上,這就過江向南岸走去。南岸第一個大疏建區是黃角椏,連三年不見麵的親友都算在內,大概有十來家,他並不問路之遠近,每家都去拜會了一下。他原來是有許多話要問人家,可是他見到人之後,卻問不出來,隻是說些許久不見,近來生活越高的閑話。可是他的話雖說不出來。在大家不談他的太太,或者不反問他的太太好嗎,這就知道他太太並沒有到這裏來,那也就不必去打聽,以免反而露出了馬腳。

這樣經過了一日的拜訪,並無所得,當晚在黃角椏鎮市上投宿,苦悶淒涼地睡了一晚。第二日一早起來。恐怕去拜訪朋友不合宜,勉強地在茶館裏坐著喝早茶,同時,也買些粗點當早飯。這茶飯去菜市不遠,眼看到提籃買菜的,倒有一半是人家的主婦,這自然還是下江作風。他就聯帶地想起一件事,太太的賭友住在黃角椏的不少人裏麵很有幾位是保持下江主婦作風的。可能她們今天也會來。那麽,遇到了她們其中的一個,就可以向她打聽太太的消息了。

這樣想著,就對了街上來往的行人格外注意。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當他注意到十五分鍾以後,看到那位常邀太太賭錢的羅太太,提了一隻菜籃子由茶館門前經過,這就在茶座前站了起來,點著頭叫了聲羅太太。她和魏端本也相當地熟,而且也知道他已是吃過官司的人,很吃驚地呀了一聲道:“魏先生今天也到這裏來了?太太同來的嗎?”魏端本道:“她前兩天來過的。”說著話,他也就走出茶館來。

羅太太道:“她來過了嗎?我並沒有看到過她呀。我聽到說她到成都去了。”魏端本無意中聽了這個消息,倒像是兜胸被人打了一拳。這就呆了一呆,若笑著沒有說出什麽話來。羅太太多少知道他們夫妻之間的一點情形,立刻將話扯了開來。笑道:“魏先生,你知道我家的地點嗎?請到我家去坐坐。”魏端本道:“好的,回頭我去拜訪。”其實,他並不知道羅公館在哪裏。

眼望著羅太太點頭走了,他回到茶座上呆想了一會,暗下喊著:“這我才明白,原來田佩芝到成都去了。這也不必在南岸胡尋找些什麽,還是自回重慶去作自己前途的打算。這位抗戰夫人早就有高飛別枝的意思,女人的心已經變了,留戀也無濟於事,隻要自己發個千兒八百萬的財,怕她不會回來。所可惜的是自己兩個孩子,隨著這個慕虛榮的青年母親,知道他們將來會流落到什麽人手上去。嗐!人窮不得。”

隨了他這一聲驚歎,口裏不免喊出來,同時,將手在桌沿上拍了一下。凡是來坐早茶館的人,在這鄉鎮上大多數是有事接洽,或趕生意做的。隻有魏先生單獨地起早坐茶館無所事事,他已經令人注意。他這時伸手將桌子一拍,實在是個奇異的行動,大家全回過頭來向他望著。他也覺得這些行動,自己是有些失態,便付了茶資匆匆地走了。

他獨自地走著路,心裏也就不斷的思忖借以解除著自己的苦悶。他忽然聽到路前麵有操川語的婦人聲,還帶了很濃重的江蘇音,很像是自己太太說話。抬頭看時,前麵果有三個婦人走路。雖然那後影都不像自己的太太,但他不放心,直等趕上前麵分別地看著,果然不是自己的太太,方才罷休。

他在過渡輪的時候,買的是後艙票。他看到有個女子走向前艙,非常地像自己的太太。後艙是二等票,前麵有木柵欄著,後艙人是不許可向前艙去的。他隔了木柵,隻管伸了頭向前艙去張望著。當這輪船靠了碼頭的時候,前後艙分著兩個艙口上岸,魏端本急於要截獲自己的太太,他就搶著跑到人的前麵去。跳板隻有兩尺多寬,兩個排著走,是不能再讓路的了。他急於要向前,就橫側了身子,作螃蟹式的走路。在雙行隊伍的人陣上,沿著邊抄上了前。上岸的人看到他這個樣子,都瞪了大眼向他望著。但他並不顧忌,上了岸之後,一馬當先,就跑到石坡子口上站定,對於上岸的任何一個人,都極力地注意看。

在上岸的人群中,他發現了三個婦人略微有點兒像自己的太太,睜了大眼望著。可是不必走到麵前,又發現自己所猜的是差之太遠了。站在登岸的長石坡上,自己很是發呆了一陣。心想,自己為什麽這樣神經過敏。太太把坐牢的丈夫丟了,而出監的丈夫,就時刻不忘逃走的太太。

他呆站著望了那滾滾而去的一江黃水。那黃水的下遊,是故鄉所在,故鄉那個原配的太太,每次來信,帶了兩個孩子,在接近戰場的地方,掙紮著生命的延長,希望一個團圓的日子。無論怎麽樣,那個原配的太太是大可欽佩的。他這樣地想著,越覺得自己的辦法不對,這也就不必再去想田佩芝了。

他回想到餘進取約他到歌樂山去當名小雇員,倒還是條很好的路子,當天晚上就去茶館裏去候他,偏是計劃錯了,他這天並不曾來。過了三天,也沒有見著。自己守著那個隻有家具,沒有細軟,沒有柴米的空殼家庭,實在感到無味,而自己身上的零碎錢,也就花費得快完了。終日向親友去借貸,也不是辦法,於是自下了個決心,向歌樂山找餘先生去。好在餘先生那個機關,總不難找。他鎖上了房門,並向冷酒店裏老板重托了照應家,然後用著輕鬆的情緒,開著輕鬆的步子,向長途汽車站走去。

這個汽車站,總攬著重慶西北郊的樞紐,所有短程的公共汽車,都由這裏開出去。在那車廠子裏,成列的擺著客車,有的正上著客,有的卻是空停在那裏的。車站賣票處,正排列著輪班買票的隊伍。在購票的窗戶外麵,人像堆疊在地麵上似的,大家在頭頂上伸出手來,向賣票窗裏搶著送鈔票。魏端本看看這情形,要向前去買票是不可能的,而且賣票處有好幾個窗戶眼,也不知道哪個窗戶眼是賣歌樂山的票。

他被擁擠著在人堆的後麵,正自躊躇著,不知向哪裏去好,也就在這時,聽到身後有人叫人力車子,那聲音非常像自己太太說話。趕緊回頭看時,也沒有什麽跡象。他自己也就警戒自己,為什麽神經這樣緊張?風吹草動都翻,自己太太有關係,那也徒然增加自己的煩惱,於是又向前兩步擠到人堆縫裏去,接著又聽到有人道:“柴家巷和人拍賣行。”這句話,聽得清清楚楚,決計是自己太太的聲音。

剛才回頭看時有一輛由歌樂山開來的車子,剛剛到站才有兩三個人下車。當時隻注意到站上原來的人,卻沒有注意上下車的人,也許是太太沒有下車,就在車子上叫人力車的。這樣想著,立刻回轉身來向車廠子外看了去,果然是自己的太太,坐在一輛人力車上。因為車站外就是一段下坡的馬路,人力車順了下坡的路走去,非常地快,隻遙遠地看到太太回轉雪白泛紅的臉子,向車站看上了一眼,車站上人多,她未必看見了丈夫。

抬起手來,向馬路那邊連連地招了幾招,大聲叫著佩芝,可是他太太就隻回頭看了一次,並不曾再回過頭。他就想著:太太回到了重慶,總要回家,到家裏去等著她吧。鑰匙在自己身上,太太回去開不了門,還得把她關在房門外頭呢,想時,不再猶豫了,一口氣就跑回家去。

冷酒店裏老板正站在屋簷下,看到他匆匆跑回來,就笑問道:“魏先生不是下鄉嗎?”他站著喘了兩口氣,望了他道:“我太太沒有回來?”老板道:“沒有看見她回來。”魏端本還怕冷酒店老板的言語不可靠,還是穿過店堂,到後麵去看看。果然,兩間房門,還是自己鎖著的原封未動。

他想著太太也許到廚房裏去了,又向那個昏暗的空巷子裏張望一下。這廚房裏爐灶好多天沒有生火,全巷子是冷冰冰的。人影子也沒有,倒是有兩隻尺多長的耗子,在冷灶上逡巡,看到人來,拋梭似地逃走,把灶上一隻破碗衝到地麵,打了個粉碎。魏先生在這兩隻老鼠身上,證明了太太的確沒有回來。他轉念一想,她是把鑰匙留在陶家的,也許她在陶家等著我吧?於是抱著第二次希望,又走到隔壁陶家去。

那位陶伯笙太太,提了一籃子菜,也正自向家裏走。她沒有等魏端本開口,先就笑道:“太太是昨晚上回來的嗎?怎麽這樣一早就出去了?”魏端本道:“你在哪裏看到她的,看錯人了吧?”陶太太笑道:“我們還說了話呢?怎麽會看錯了人呢?”她並不曾對魏端本的問話怎樣注意,交代過也就進家去了。

魏端本站在店鋪屋簷下,不由得心房連跳了幾下。她回到了重慶,並不回家,也沒有帶孩子,向哪裏去了?而且她回頭一看時,見她胭脂粉塗抹得很濃,身上又穿的是花綢衣服,可說是盛裝,她又是由哪裏來?聽到叫車子是向人和拍賣行去,她發了財了,到拍賣行裏收買東西去了,彼此拆夥,也不要緊,但為了那兩個孩子,總也要交代個清楚,時間不算太久,就迫到拍賣行去看看,無論她態度如何,總也可以水落石出。他這樣想著立刻開快了步子,就向柴家巷走了去。

事情是那樣的不巧,當魏先生看到人和拍賣行大門,相距還有五十步之遙,就見一個女人穿了寶藍底子帶花點子的綢衫,肩上掛了一隻有寬帶子的手皮包,登上一部漂亮的人力車,拉著飛跑地走了。那個女人,正是自己的太太。他高喊著佩芝佩芝,又抬起手來,向前麵亂招著,可是那輛車子,是徑直地去了,絲毫沒有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