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寶華沉著臉子想了一想,點頭道:“當然是我介紹的,我的用意……不說了,不說了,可是不該要我出半隻鑽石戒指的錢。這種女人,好賭,好吃,好穿,現在又會跳舞,我還對她有什麽意思。她丈夫坐了牢,她像沒事一樣,打扮得花蝴蝶子似的,東遊西**,那就是個狠心人。也好,落得讓洪五去上她的當。”他越說是越生氣,臉子漲得紅紅的。
那吳嫂提了一壺開水,正走出來向桌子上茶壺裏衝著茶。她不住地撩著眼皮,將大眼睛望了主人,卻是抿了嘴笑。李步祥道:“你笑什麽?我笑我們說田小姐嗎?”
她冷笑道:“啥子小姐喲,不過是說得好聽吧?我們作傭人的,不敢說啥子,她來了,先生叫我朗個招待,我就朗個招待。實說嗎,招待別個,別個是不見情的。”她口裏這樣批評,對於生人,卻又顯出特別的殷勤,將新泡的茶,斟上了一杯,從從容容地送到別人麵前。主人雖然嫌她多嘴。可是由於她的恭順態度,先就忍住了那份不快。加之她兩手捧出茶杯過來時,那兩隻手,又洗得幹幹淨淨,也覺得這傭人是不容易雇請得到的。於是接著她的茶碗,向她點了兩點頭,表示著接受她的勸告。
吳嫂這就更得意了,索性站在主人麵前不走開,問道:“說不定耍一下,她又要來咯。她來了,你撅她嗎(撅為直接譏諷之意)。”範寶華哈哈笑道:“那又何至於。她這樣亂搞,我倒是原諒她。她愛花,丈夫沒有錢,自己也沒有錢,隻要搞得到錢,她就什麽不管了。”
李步祥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誰不是這樣?”範寶華搖搖頭道:“那也不盡然,她要肯像其他公務員的眷屬一樣過著苦日子,不賭錢,不要穿漂亮衣服,她用不著這樣亂搞了。”吳嫂道:“對頭!無論男女,總要有誌氣嗎。我窮,我靠了我的力氣和人家作活路,我也不會餓死。”李步祥笑著伸了個大拇指向她笑道:“那沒有話說,吳嫂是好的。”
範寶華雖是這樣說了,但他不肯再說什麽,隻是捧了那杯茶,默然地坐著。李步祥看他那臉色,也不說什麽,吳嫂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意思,也自走開,但是加強了她一個信念,對於魏太太是無須再客氣的了。
第九回一誤再誤
在這日的下午,吳嫂這個計劃,就實現了。約莫是下午三點鍾,魏太太穿了一身鮮豔的衣服,就來敲門。她那敲門的動作,顯然是不能和普通人相同。兩三下頓一頓,而且敲的也不怎麽響。那個動作,分明是有點膽怯。吳嫂在開門的習慣裏,她已很知道這事了。現在聽到魏太太那種敲門的響聲,她就搶步出來。比往日懶於去開門的情形,那是大變了。她在門裏就大聲問道:“哪一個?範先生不在家。”
魏太太聽了是吳嫂的聲音,就輕聲答道:“吳嫂,是我呀,我給你們送吃的來了。”這聲音是非常的和緩,吳嫂拉開門來,卻見魏太太手上提著柳條穿的兩尾大鯉魚,她很怕這魚涎會染髒了她的衣服,把手伸得直直的,將魚送了出去。她笑道:“吳嫂,快提進去,這魚還是活的。拿水養著嗎。”
吳嫂搖搖頭道:“先生不在家,我們不要,我也作不得主。”她這樣說著時,臉上可不帶一點笑容,黑腮幫子繃得緊緊的,很有幾分生氣的樣子。魏太太道:“這有什麽作不得主的呢。兩條魚交給你,也沒有教你馬上就吃了它。範先生回家來,他要是不肯受,你就把魚退還給我,也就沒有你的責任了。我和範先生也不是初交,送這點東西給他,也值不得他掛齒。”她說著話時,也不免有點生氣。她心裏想著好像送魚來你們吃,倒要看你們下人的顏色。於是把手上提的魚,向大門裏麵石板上一丟,淡笑道:“範寶華回來了,由他去處理吧。”
吳嫂看她這樣子,卻不示弱,也笑道:“交朋友,你來我往,都講的是個交情嗎!……朋友若是對不住別個,別個留啥子交情。洪五爺比我們先生有錢,那是當然,就比我們先生交得到女朋友。我們先生也是不怕上當,第一個碰到啥子袁小姐喲。落個人財兩空。現在買起金剛鑽送人。又落到啥子好處嗎?”她說著話時,將頭微微偏著,眼睛是白眼珠子多,黑眼珠子少,那一臉瞧不起人的樣子,是誰也知道她的用意何在?
魏太太倒沒想到好意送了東西來,倒會受老媽子一頓奚落,也就板了臉道:“吳嫂,囉哩囉唆,你說哪個?我為了範先生喜歡吃魚,買到兩條新鮮的,特意送了來,這難道還是惡意。你這樣不分青紅皂白亂說,你忘記了自己是個老媽子。”
吳嫂道:“是老媽子朗個的?我又不作你的老媽子。老實說,我憑力氣掙錢,幹幹淨淨,沒得空話人說,不作不要臉的事情。”她越說聲音越大,這裏的左右鄰居,聽到那罵街的聲音,早已有幾個人由大門裏搶出來觀望。
魏太太將身子一扭道:“我不和你說,回頭和你主人交涉。”說著,她就開快了步子,向街上走去。她又羞又氣,自己感到收拾不了這個局麵,低著頭走路分不出東西南北,自己也不知道是要向哪裏去。及至感到身邊來往的人互相碰撞著,抬頭定睛細看,才知道莫名其妙的,走到了繁華市中心區精神堡壘。
她站在一幢立體式的樓房下麵,不免呆了一呆,心裏想著:這應當向哪裏去,還是回家?還是找個地方玩去?回家沒有意思,反正兩個孩子都交給了楊嫂了。不過要說是去玩的話,也不妥當,有一個人去玩的嗎?事前並沒有約會什麽人去玩,臨時抓角色,誰願意來奉陪。現在總算有了時間,不如趁此機會,到看守所裏去看看丈夫。本來在魏端本入獄以後,還隻看過他一次,無論如何這是在情理上說不過去的,就是每逢到親友問起來,魏先生的情形怎麽樣時,自己也老是感覺到沒有話答複人家。現在到看守所裏去和他碰一次頭,至少在三兩天以內,有人問魏端本的事,那是可以應付裕如的。她有了這麽個主意,就向看守所那條大街上走去。
當她走了百十步之後,抬頭一看電線杆上的電燈,已經在發亮。她忽然想著:雖然丈夫關在看守所裏,而探監是什麽手續,自己還毫無所知。到了這個時候法院還允許人去探看犯人嗎?她遲疑著步子,正在考慮著這個問題,她忽然又想著:法院讓不讓進去,那是法院的事,去不去,卻是自己的事,就算魏端本是個朋友吧,也可以再去看看,何況自己正閑著呢。她是這樣地想,也就繼續地向前走。忽然有人在麵前叫了一聲:“田小姐。”
站住腳向前看看,乃是洪五夾了一個大皮包,挺了胸脯走過來。他第二句便問:“到哪裏去?”魏太太道:“我上街買點東西,現在正要回家。”洪五牽著她的袖子,把她牽到人行路邊一點,笑道:“不要回家了,我帶你一個很好的地方去吃晚飯。”她道:“這樣早就吃晚飯,總也要到六點鍾以後再說吧。”洪五道:“當然不是現在就去,現在我也有一點事。我說的也是六點鍾以後的事。現在我還要到朋友那裏去結束一筆帳,你可不可以和我一路去?”魏太太道:“你和朋友算帳,我也跟了去,那算怎麽回事?”洪五道:“這個我當然考慮到的,但是我說去找的朋友之家,並不是普通人家,他們家根本就是門庭若市。你就不和我去,單獨地也可以去的。走吧走吧。”說著,挽了她一隻手就要向前拉。
魏太太扯著身體道:“那我不能去。我知道什麽地方?”洪五笑道:“你想,我會到哪裏去算帳結帳呢?無非是銀行銀號。銀號裏,誰不能去呢。”魏太太道:“能去,我為什麽要去。”洪五笑道:“我給你在那裏開個戶頭,你和他們作來往,你還不能去嗎?”
魏太太聽了這話,內心一陣奇癢,那笑容立刻透上了兩腮。可是她不肯輕易領這個人情,卻向他笑道:“你開什麽玩笑。你也當知道我是不是手上拿著現款不用的人。我會有錢拿到銀行裏去開戶頭嗎?”洪五道:“我又不是銀行裏的交際科長,我憑什麽拉你到銀行裏去開戶頭?我說這話,當然用不著你出錢。”
魏太太終於忍不住笑出來了,就扶了他的手臂道:“那我們就一路去看看吧,反正我也不會忘記你這番好意。”洪五一麵和她並肩走著,一麵笑道:“直到現在,你應當知道你的朋友裏麵是誰真心待你。”魏太太走著路,將手連碰了他兩下手臂。因道:“這還用得著你說嗎?我把什麽情分對待你,你也應當明白。”洪五笑道:“但願你永遠是這個態度,那就很好。”魏太太道:“我又怎麽會不是這個態度呢?”
兩人越說越得勁,也就越走越帶勁,直走到一家三祥銀號門口停了腳步,魏太太才猛然省悟,這事有點不對。現在已是四點多鍾,銀行裏早已停止營業,就是銀號也不會例外。這個時候,到銀號裏去開個什麽戶頭?她的臉上,立刻也現出了猶豫之色。洪五見她先朝著銀號的門看看,然後臉上有些失望,立刻也就明白了。笑道:“你以為銀號營業,已經過了時,我說的話是冤你的嗎?我果然冤你,冤你到任何地方去都可以,我何必冤你到銀號裏來,而況銀號這種地方……”
魏太太恐怕透出自己外行,這就向他笑道:“你簡直像曹操,怎麽這樣多心?我臉上大概有些顏色不平常吧?這是我想起了一樁心事,這心事當然是和銀行銀號有關的,這個你就不必問了。”洪五果然也不再問,向她點了兩個頭,引著她由銀號的側門進去。
這銀號是所重慶式的市房,用洋裝粉飾了門麵的。到了裏麵,大部分的屋子是木板隔壁,木板上開了不少的玻璃窗戶,電燈一齊亮著,隔了窗戶,可以看到裏麵全是人影搖動。經過兩間屋子時,還聽到裏麵撥動算盤子的聲音,放爆竹似的,她這就放了大半顆心,覺得銀號的大門雖然關了,可是裏麵辦業務的人那份工作緊張,還有很驚人的,也許是熟人在這時候照樣的開戶頭。這些她就不多言,隨了洪五,走到後進屋子裏去。
正麵好像是一間大客廳,燈火輝煌中,看到很多人在裏麵坐著。喧嘩之聲,也就達於戶外。但洪五並不向那裏走,引著她走進旁邊一間屋子裏去,這裏是三張藤製仿沙發椅子,圍了一張矮茶幾。到是另有一套寫字桌椅,仿佛是會客而兼辦公的屋子。他進來了,隨著一位穿西裝的漢子也進來了。他向洪五握著手笑道:“五爺這幾天很有收獲。”洪五笑道:“算不了什麽,幾百萬元鈔票而已,現在的幾百萬元,又作得了什麽大事。”於是給他向魏太太介紹,這是江海流經理。介紹過之後,他立刻聲明著道:“我介紹著田小姐在貴號開個戶頭,希望你們多結十點利息。”
江海流笑道:“請坐請坐,五爺介紹的那不成問題。今天當然是來不及了。當然是支票了,請把支票交給我,我開著臨時收據,明天一早,就可以把手續辦好。”他一麵說話,十麵忙著招待,叫人遞茶敬煙。洪五先坐下來,他似乎不屑於客氣,首先把皮包打開來。見江海流坐在對麵椅子上,就向他笑道:“明天又是比期,我們得結一結帳了。”
江海流見茶房敬的煙,放在茶幾上沒有用。客人似乎嫌著煙粗。這就在西服袋裏掏出賽銀扁煙盒子來,打開了蓋,托著送到洪五麵前笑著:“來一支三五吧,五爺。”洪五伸手取了一支煙,還轉著看了一看。笑道:“你這煙,果然是真的。不過新貨與陳貨大有區別。”江海流道:“若是戰前的煙,再好的牌子,也不能拿出來請客吧?”說著,收回了煙盒子,掏出打火機來,打著了火給洪五點煙。洪五伸著脖子將煙吸著了。點了兩點頭笑道:“不錯,是真的三五牌。”他將左手兩個指頭夾住了紙煙,尖著嘴唇,箭一般的,噴出一口煙來。
魏太太在一邊看著,見他對於這位銀號經理,十分地漫不經心,這就也透著奇怪,不住地向主客雙方望著。洪五向她微笑了一下,似乎表示著他的得意,然後將放在大腿上的皮包打開,在裏麵取出一疊像合同一樣的東西,右手拿著,在左手手掌心裏連連的敲打了幾下,望了江海流微笑著道:“我們是不是要談談這合同上的問題?”
江海流看到他拿出那合同來的時候,臉色已經有點變動。這時他問出這句話來,這就在那長滿了酒刺的長方臉上,由鼻孔邊兩道斜紋邊,聳動著發出笑容來。他那兩隻西服的肩膀,顯然是有些顫動,仿佛是有話想說而又不敢說的樣子,對了洪五,隻是微點了下巴頦。
洪五道:“你買了我們的貨,到期我若不交貨,怕不是一場官司。現在我遵守合同,按期交你們的貨,你們倒老是不提,可是我們拋出貨去的人,就不能說硬話了。貨不是還在手上嗎?自然我可以沒收那百分之二十的定錢,但是那不是辦法。因為我是缺少頭寸,才賣貨的。沒有錢,這比期我怎麽混得過去?我若是不賣給你們,賣給別人的話,在上個比期我的錢就到手了。我已經賠了一個比期的利息,還要我賠第二個比期的利息嗎?”他口裏這樣說著,手上拿了那合同,還是不住地拍打著。
江海流笑道:“這話我承認是事實。不過洪先生很有辦法,這一點貨凍結不到你。我們也是頭寸調不過來。若是頭寸調得過來的話,我們也不肯犧牲那筆定錢。”洪五嚇嚇地冷笑了一聲道:“犧牲那筆定錢?作生意的人,都是這樣的犧牲,他家裏有多少田產可賣?本來嗎,每包紗,現在跌價兩三萬,一百包紗就是二三百萬。打勝仗的消息,天天報上都登載著,說不定每包紗要跌下去十萬,有大批的錢在手上,不會買那鐵硬的金子,倒去作這跌風最猛的棉紗。不過當反過來想一想,若是每包紗漲兩三萬,我到期不交貨,你們是不是找我的保人說話?”
江海流經理,果然是有彈性的人物,盡管洪五對他不客氣,他還是臉上笑嘻嘻的。等他說完了,這就點點頭道:“五爺說的話,完全是對的。但是我們並不想拿回那筆定錢,也就算是受罰了。隻要我們肯犧牲那筆定錢,我們也就算履行了合同。”洪五道:“當然我不能奈你何。可是這一百包紗放到了秋季,你怕我不翻上兩翻。那東西也不臭不爛,我非賣掉不可嗎?你們以為我們馬上收回武漢,湖北的棉花,就會整船的向重慶裝,沒有那樣容易的事;打仗不是作投機買賣,說變就變。明年秋天,也許都收複不了武漢。你們不要你以為我一定要賣給你們嗎!但是我也不能無條件罷休,我這裏有二百兩黃金儲蓄券,在你們貴號抵押點款子用用。請你把利息看低一點,行不行?”說著,他把那張合同再放進皮包,再把裏麵的黃金儲蓄券取出來。
魏太太在旁邊側眼看著,大概有上十張。她想,洪五說是有二百兩黃金,那決不錯。他無非又是套用老範那個法子,押得了錢再去買黃金。那江海流恰也知道他這個意思,便向他笑道:“五爺大概證實了,黃金官價,下個月又要提高。轉一筆現鈔在手上,再拿去買黃金儲蓄。”洪五笑道:“既然知道了,你就替我照辦吧。”
江海流向他微笑著,身子還向前湊了幾寸路,作個懇切的樣子,點了頭道:“過了這個比期再辦,好不好?”洪五笑道:“你以為我過得了比期?”正說到這裏,一個茶房進來說有電話。江海流出去接電話去了,洪五悄悄地向她笑道:“你看到沒有?不怕他是銀號裏的經理,我小小地敲他一個竹杠,他還是不能不應酬。”魏太太看他可以壓倒銀行家,也是很和他高興的。向他低聲道:“你真可以的。”洪五笑著點了兩點頭,彼此默然相視而笑。
這就聽到江海流在隔壁屋子裏接電話,發出了焦急的聲音道:“這就不對了,顏先生……我們這樣好的交情,你不能在比期的前夜給我們開玩笑。這個日子,我們差不了兩千萬。”說到這裏,他接連地稱是了一陣,仿佛是聽電話那邊的人訓話。隨後他又道:“雖然我們也作了一點黃金儲蓄,那都是同事們零星湊款,大家湊趣的。你真要我們把這些儲蓄券拿出來,也未嚐不可以。不過顏先生對我們小號的交情就似乎有點欠缺了。哦!說到洪五爺他正在我們這裏。我們的帳目全都答應展期了。哦!要洪五爺說話,好好!”
聽到這裏,洪五自取出紙煙來吸著,頭放在椅子靠背上,兩眼翻著望了天。煙由口裏噴出來,像是高射炮。這時,江海流走了進來,一路的拱著揖,他笑道:“五爺,顏老總來了電話,正和我們為難,請你去給我們圓轉兩句,我說你的帳目,已經解決了。”
洪五笑道:“全都解決了?拿貨款來。”說著伸出一隻手向江海流招了幾招。江海流還是抱了拳連連地拱著。洪五站起來笑道:“我的話不能白說,你得請我吃一頓。”江海流道:“那沒有問題,我一定辦到,我一定辦到。”口裏說著,手上還連連的拱著。在這種客氣的條件下,洪五就跟著走了。
魏太太坐一旁,雖沒有開言,可是她心裏想著:洪五和老範,同是作投機買賣的人,那就相差得多了。老範到銀行裏去求人,還要吃萬利銀行的虧。老洪到這銀號裏來,隻管在經理麵前搭架子,這位經理,還是不住地向他說好話。這也就可以知道兩個人的勢力大小了。
她這樣想著,就不免對那皮包注視了一下。洪五走得匆忙,他丟下皮包,起身就出門去了。這皮包恰是不曾蓋起來,三折的皮麵,全是敞開的,而且皮包就放在椅子上她手邊。她隨手在皮包夾子裏掏了一下,所掏著的,是整疊的硬紙。抽出來看時,便是洪五剛才表現的那疊黃金儲蓄券。當麵一張,填的數目就為五十兩,戶頭是洪萬順。洪五的名字叫清波,倒是相當雅致的,這個戶頭絕對是個生意買賣字號。這可見作黃金儲蓄的人,隨便寫戶頭,不必和他的本名有什麽關係。
她一麵想著一麵翻弄著那疊黃金儲蓄券。這裏麵的數目有十兩八兩的,戶頭有趙大錢二之類的。她想著,順便和老洪開開玩笑,把那戶頭普通的給抽下兩張,看他知道不知道。她帶著笑容,就抽出三張儲蓄券來,順手塞到衣服袋裏,把其餘依然送到洪五的皮包裏去。
她這時幾乎是五官四肢一齊動用,手裏作事,耳朵卻聽著洪五在隔壁屋子裏打電話,但聽他哈哈大笑,說一切好商量好商量,似乎正在高興頭上。這又隨手在皮包裏摸索一陣,拿出來一大疊單據來看看,裏麵有本票,有收條,有支票。其中的支票,也形式不一,有劃現的,有抬頭的,也有隨便開的。數目字都是幾十萬。而其間幾張銀行本票,至少的也是十五萬,在賭場上時見著中央銀行的五萬元本票,大家都笑著說要把它贏了過來,當為個良好的彩頭。中央銀行的本票,和其他銀行的本票又不同,拿到大街上去買東西,簡直當現鈔用。這時眼麵前就擺著有十五萬元,五十萬元,七十萬元的中央銀行本票。為什麽不順手拿過來呢?心裏這一反問,她又把三張本票揣到口袋裏去了。
但那些支票,她拿在手上,還看了沉吟著。她想劃現和抬頭支票,當然不能拿。就是普通支票,也當考慮。到銀行裏去取現的時候,很可能會遭受到盤問的。她正是拿不定主意,就聽到洪五在電話裏說著再會。這也就不能再耽誤了,立刻把所有的支票收條,一把抓著,向那皮包裏塞了進去。
接著聽到洪五在屋子外麵笑著:“該請客了,一切是順利解決。”她心裏到底是有點搖撼,她就站起身來,迎到屋子門口去,手皮包也夾在肋下。看到了洪五,首先表示著一種等得不耐煩的樣子,然後皺了眉道:“我還有事呢,要先走了,反正今天開戶頭也來不及了。”洪五笑道:“田小姐,你忙什麽呢?這裏江經理要請客呢。”
江海流在後麵跟著來,臉上也是笑容很濃,而且這番笑意,不是先前那番苦笑,而是眉飛色舞由心裏高興出來的樣子。他鞠著半個躬道:“田小姐,你倒是不必客氣。我們敝號裏有個江蘇廚子,一部分朋友都說他的手藝可以,隨便三五個人,邀著到我們這裏來吃便飯的事,常常有之。剛才問過了廚子,今天正買著了一條好新鮮青魚。”洪五走進屋子來,很不經意地收起了他的皮包在手上提著。向她笑道:“他們的便飯,可以叨擾,我說市麵上的話,負責要得。”
魏太太最是愛吃點兒好菜。洪五點明了要江經理請他,而江經理請的就是在本銀號裏麵,想必這廚子必定不錯。而且認識這位銀號經理,對自己也沒有什麽不好之處,也就笑著點點頭道:“那就叨擾吧。”於是洪五在前引路,魏太太跟著,最後是江海流壓陣。走了幾步,江海流在後叫道:“田小姐,你丟了東西哩。”可是她回頭看時,臉就通紅了。
第十回破綻中引出了線索
原來江經理所說魏太太遺落的東西,這是讓人注意的玩意,乃是一張中央銀行五十萬元的本票。那江經理口裏說著,已是在地麵上將這張本票撿了起來,手裏高高地舉起,向她笑道:“田小姐,你失落這麽一張本票,大概不算什麽。可是非親眼得見,由你身上落下來,我撿著了這張東西,還是個麻煩:收起來,怕是公家的;不收起來,交給誰?”魏太太深怕他泄漏這秘密,他卻偏是要說個清清楚楚。她趕快回轉身來,說了聲謝謝,將這張本票接了過去,立刻向身上揣著。
洪老五對於這事,倒也並沒有怎樣地介意。他們賓主三人,都到了樓上的時候,這位江經理真肯接受洪老五的竹杠,在餐廳裏特意的預備下了一張小圓桌,桌子上除已擺下菜碟而外,還有一把精美的酒壺,放在桌子下首的主位上。魏太太對於這酒的招待,很有戒心,看到之後,就喲了一聲。洪老五好像很了解她這個驚歎姿態,立刻笑道:“沒有關係。你不願喝,你就不必喝吧。這是江經理待客的一點誠意。”魏太太說了聲多謝,和洪老五同坐下。
吃時,除了重慶所謂雜鑲的那個冷葷之外,端上來的第一碗菜,就是紅燒海參。魏太太心裏正驚訝著,洪五舉起筷子瓷勺來,先就挑了一條海參,放到他麵前小碟子裏去,笑道:“在戰前,我們真不愛吃海參,可是這五六年來,先是海口子全封鎖了,後來是濱海各省的交通,也和內地斷了關係,海參魚翅這類東西就在館子裏不見麵了。後方的人,本來沒有吃這個的必要,也就沒有人肯費神,把這東西向裏運。不過有錢的人,總是有辦法,他要吃魚翅海參的話,魚翅沒有,海參總有。”說著,他伸著筷子頭,向海參菜碟子裏,連連地點了幾下,又笑向魏太太道:“有款子隻管放到三祥銀號來,你看江經理是一位多麽有辦法的人。”
江海流笑道:“這也不見得是有什麽辦法。有朋友當衡陽還沒有失守的時候,由福建到重慶來,就帶些海味送人。我們分了幾十斤幹貨,根本沒有舍得吃。現在勝利一天一天地接近,吃海參的日子也就來了,這些陳貨可以不必再留,所以我們都拿出來請客。大概再請幾回,也就沒有了。”洪五向魏太太笑道:“我說怎麽樣,有個地方可以吃到好菜吧?這些菜在館子裏你無論如何是吃不到的。”
正說到這裏,茶房又送一盤海菜來,乃是炒魷魚絲。裏麵加著肉絲和嫩韭菜紅辣椒,顏色非常的好看。她笑道:“戰前我就喜歡吃這樣菜。雖然說是海菜,每斤也不過塊兒八毛的。現在恐怕根本沒有行市吧?”她含笑向江海流望著。江海流道:“魷魚比海參普通得多,館子裏也可以吃到。田小姐愛吃這樣菜,可以隨時來,隻要你給我打個電話,我就給你預備著。吃晚飯吃午飯都可以。”洪老五笑道:“這話是真。他們哪一餐也免不了有幾位客人吃便飯。今天除了我們這裏一個小組織,那邊大餐所裏,還有一桌人。”魏太太笑道:“這可見得江經理是真好客啊。”
他們說著話,很高興地吃完了這頓飯。依著江海流的意思,還要請兩人喝杯咖啡。可是魏太太心裏有事,好像挺大的一塊石頭壓在心上似的,這顆心隻是要向下沉著。便笑道:“江經理,我這就打擾多了。下次……”她說到下次,突然地把話忍住,喲了一聲道:“這話是不對的。出是剛吃下去。我又打算叨擾第二頓了。”說著話,她就起身告辭。
主人和洪老五都以為她是年輕小姐好麵子,認為是失了言,有些難為情,所以立刻要走,也就不再去挽留她了。洪老五確是有筆帳要和三祥銀號算,隻跟著她後麵,送到銀號門口,看到身後無人,悄悄地笑道:“對不住,我不曉得你要先走,要不然,我老早就把帳結了,和你一路看電影去。今天晚上,你還可以出來嗎?我還有點東西送你。”魏太太笑道:“今天晚上,我可不能出來了。”洪五搶上前一步,握著她的手,搖撼著笑道:“你一定要來,哪怕再談半小時呢,我都心滿意足。上海咖啡店等你,好嗎?”魏太太因他在馬路上握著手,不敢讓他糾纏得太久了,就點了頭道:“也好吧。”說著,把手摔了開來。但洪五並不肯放了這件事,又問道:“幾點鍾?九點鍾好嗎?”魏太太不敢和他多說話,亂答應了一陣好好,就走開了。
她回到家裏,首先是把衣兜裏揣著的黃金儲蓄券和本票拿出來。她是剛進臥室門的,看到這兩樣東西還在,她回轉身來將房門掩上,站在桌子邊,對了電燈把數目詳細地點清著。儲蓄券是七兩一張,八兩一張,二十五兩一張,共是四十兩,本票是十五萬元一張,五十萬元一張,七十萬元一張,共一百三十五萬。這個日子,四十兩金子,和一百三十五萬元的現款,那實在不是一件平常的事。這儲蓄券是新定的,雖然要到半年後,才可以兌到黃金,可是現在照三萬五一兩的原價賣出去,應該沒有什麽困難,就算買主要貪點便宜,三萬整數總可以賣得到手,那就是一百二十萬了。二百多萬的現款拿在手上,眼前的生活困難總算是可以解決的,何況手上還零碎積攢得有幾十萬塊錢,兩隻金鐲子,兩隻鑽石戒指,這也是百萬以上的價值。有三百多萬元,勝利而後定是可以在南京買所房子。
她拿了幾張本票和黃金儲蓄券在手上看著,想得隻管出神,忽然房門推著一下響,嚇得她身子向後一縮,將手上拿的東西,背了在身後藏著。其實並沒有事,隻是楊嫂兩手抱了小渝兒送進房來。因為她沒有閑手推門,卻伸了腳將門一踢。
魏太太道:“你為什麽這樣重手重腳?膽子小一點,會讓你嚇掉了魂。”楊嫂笑道:“往日子我還不是這樣抱著娃兒進來?我早就看到太太進來,到現在,衣服還沒有脫下,還要打算出去唆?”魏太太道:“這個時候了,我還到哪裏去。你把孩子放下來,給我買盒子煙去。”楊嫂笑道:“太太買香煙吃,這是少見的事喀。有啥子心事吧?”魏太太的手皮包還放在桌上,就打了開來,取了兩張鈔票交給她。楊嫂當然不追究什麽原因,將孩子放在**,拿了錢就出去了。
魏太太將本票和黃金儲蓄券,又看了一看,對那東西點了兩點頭,就打開了皮包,把兩本票子都放了進去,且把皮包放在床頭的枕頭底下。自己身子靠了木架子的床欄杆坐著,手搭在欄杆上,托了自己的頭,左腿架在右腿上,不住地前後搖撼。她的眼睛,望了麵前一張方桌子,她回想到在三祥銀號摸洪五皮包的那一幕。
她想著不知有了多少時候,楊嫂拿一包煙,走進屋子來,看到她雖坐在床沿上,穿的還是出門的衣服,架著的腿,還是著皮鞋呢。笑道:“硬是還要出去。”她站在主人身邊,斜了眼睛望著。魏太太倒不管她注意,拿了煙盒子過來,取一支煙在嘴裏銜著,伸了手向楊嫂道出兩個字:“火柴。”她兩隻眼睛,還是向前直視著,盡管想心事。
楊嫂把火柴盒子遞到她手上,她擦了一根火柴,把紙煙點著了,就遠遠地將火柴盒子向方桌上一扔。還是那個姿態,手搭在床欄杆上,身子斜靠著。不過現在手不托著頭,而是將兩個指頭夾了紙煙。她另一隻手的指頭,卻去揉搓著衣襟上的紐扣。楊嫂這倒看出情形了,很從容地問道:“今天輸了好多錢?二天不要打牌就是。錢輸都輸了,想也想不轉來。先生在法院裏還沒有出來。太太這樣賭錢,別個會說空話的。你是聰明人嗎,啥子想不透。”魏太太噴著煙,倒噗嗤一聲笑道:“你猜的滿不是那回事。你走開吧,讓我慢慢地想想看。給我帶上門。”楊嫂直猜不出她是什麽意思,就依了她的話出去,將房門帶上。
她靜靜地坐著,接連地吸了四支煙。平常吸完大半支紙煙,就有些頭沉沉的,沒有法子把煙吸完。這時雖然吸了四支煙,也並不感到有什麽醉意。她還是繼續地要吸煙,取了一支煙在手,正要到方桌子上去拿火柴,卻聽到陶太太在房門外問道:“魏太太在家裏嗎?”她答道:“在屋子裏呢,請進來。”
陶太太推門進來,見她是一身新豔的衣服,笑道:“我來巧了,遲一步,你出門了。”魏太太道:“不,我剛回來,請坐坐吧。”陶太太道:“我不坐,我和你說句話。”說著,她走到魏太太身邊,低聲道:“老範在我們那裏,請你過去。”她說這話時,故意莊重著,臉上不帶絲毫的笑容。
魏太太道:“我還是剛回來,不能賭了,該休息休息。”陶太太搖了頭笑道:“不邀你去賭錢。範先生說,約你去有幾句話說。”魏太太道:“他和我有話說?有什麽話說呢?我們除了賭錢,並沒有什麽來往。你說我睡了,有話明日再談吧。”陶太太兩手按了方桌子,眼光也射在桌子麵上,似乎不願和她的目光接觸。放出那種不在意的樣子道:“還是你去和他談談吧。我夫妻都在當麵,有什麽要緊呢?他原來是想徑自來找你的。後來一想,魏先生不在家,又是晚上,他就到我家去了。看他那樣子,好像有什麽急事的樣子。”魏太太低頭想了一想道:“好吧,你先回去,我就來。”陶太太倒也不要求同走,就先去了。
魏太太將床頭外的箱子打開將皮包裏的東西,都放到箱子裏去。手上兩個鑽石戒指,也脫了下來,都塞到箱子底衣裳夾層裏去。然後,把身上這套鮮豔的衣服換下,穿起青花布袍子。皮鞋也脫了,穿著便鞋。她還怕這態度不夠從容的,又點了一支紙煙吸著,然後走向陶家來。在陶伯笙的屋子外麵,就聽到範寶華說話,他道:“交朋友,各盡各的心而已。到底誰對不住誰,這是難說的。”魏太太聽到這話,倒不免心中為之一動,便站住了腳不走,其後聽到老範提了一位朋友的姓名,證明那是說另外的人,這就先叫了聲範先生,才進屋去。
見陶伯笙夫妻同老範品字式的在三張方凳子上坐著,像是一度接近了談話。點了個頭笑道:“範先生找局麵來了?”範寶華也隻點了個頭,並不起身,笑道:“可不是找局麵來了。這裏湊不起來,我們同到別個地方去湊一場,好不好?”魏太太道:“女傭人正把孩子引到我屋子裏來,晚上我不出去了。”範寶華道:“那就請坐吧,我有點小事,和你商量商量。”
魏太太看他臉上,放出了勉強的笑容,立刻就想到所談的問題,不會怎樣的輕鬆。於是將兩個手指,夾了紙煙,送到嘴裏吸了一口,然後噴出煙來笑道:“若要談生意經,我可是百分之百的外行。”說著,她自拖了一隻方凳子,靠了房門坐著。範寶華道:“田小姐,你不會作生意?那也不見得吧?明天是比期,我知道你到電燈上火了,還在三祥銀號。不知道你是抓頭寸呢?還是銀號向你要頭寸。”
魏太太立刻想到,必是洪五給他說了,哪裏還有第二個人會把消息告訴他,立刻心裏怦怦跳了兩下,但她立刻將臉色鎮定著笑道:“範先生不是拿窮人開心?銀號會向我這窮人商量頭寸?人家那樣不開眼。”範寶華道:“這個我都不管。那家銀號的江經理,不是請你和洪五爺吃飯嗎?洪五爺掉了一點東西,你知道這事嗎?”
她聽到這話,心房就跳得更厲害了,但她極力地將自己的姿態鎮靜,不讓心裏那股紅潮湧到臉腮上來,笑著搖搖頭道:“不知道。我們在那銀號樓上吃完了晚飯,江經理還留我們喝咖啡呢。我怕家裏孩子找我,放下筷子就走了。洪五爺是後來的,他掉了什麽東西呢?在銀號裏丟得了東西嗎?”範寶華道:“哦!你不知道那就算了,我不過隨便問一聲。”
魏太太見他收住了話鋒,也落得不提。立刻掉轉臉和陶太太談話。約莫談了十分鍾,便站起來道:“孩子還等著我哄他們睡覺。我走了,再見。”她說得快,也就走得快,可是走到雜貨店門外,範寶華就追上了。老遠地就叫道:“田小姐,問題還沒有了,忙著走什麽。”他說話的聲音很沉著,她隻好在店家屋簷下站著。
範寶華追到她麵前,回頭看看,身後無人。便低聲道:“你今天是不是又賭輸了錢?”魏太太道:“我今天沒賭錢,你問我這話,什麽意思?我倒要問你,我今天好心好意,送兩條新鮮魚到你家去,你那位寵臣吳嫂,為什麽給我臉子看?不讓我進門,這也無所謂,我就不進去。指桑罵槐,莫名其妙說我一頓,用意何在?”
範寶華道:“吳嫂得罪了你,我向你道歉。至於我問你是不是又賭輸了,這是有點緣故的。因為你一賭輸了想撈回本錢,就有些不擇手段。當然我說這話,是有證據的,決不能信口胡謅。”魏太太道:“我為了那件事,被你壓迫得可以了,你動不動,就翻陳案,你還要怎麽樣呢?今天我不是還送新鮮魚給你吃嗎?我待你不壞呀。”
範寶華聽了她這話,心裏倒軟了幾分。因低聲道:“佩芝,你不要誤會,我來找你說話,完全是好意,不是惡意。洪老五那個人不是好惹的,而且他對你一再送禮,花錢也不少,你為什麽……我不說了,你自己心裏明白。”魏太太道:“我明白什麽?我不解。洪老五他在你麵前說我什麽?”
範寶華道:“他說他在三祥銀號去打電話的時候,皮包放在你身邊。他丟了三張本票,三張黃金儲蓄券。他當然不能指定是你拿了,不過你在三祥銀號,就落了一張本票在地上。由這點線索上,他認為你是撿著他的東西的。據說,共總不過二百多萬,以我的愚見,你莫如交給我,由我交給他,就說是你和他鬧著好玩的。我把東西交給他了,我保證他不追問原因,大家還是好朋友,打個哈哈就算了。”
魏太太道:“和你們有錢的人在一起走路,就犯著這樣大的嫌疑。你們丟了東西,就是我拿了,他唯一的證據,就是我身上落下了本票。這有什麽希奇,鈔票和本票一樣,誰都可以帶著,不過你們拿的本票,也許數目字比我們大些而已,難道為了我身上有一張本票,就可以說是我拿了別人的本票?反正我有把柄在你手上,你來問我,我沒有法子可以抬起頭來,若是他姓洪的直接這樣問我,我能依他嗎?範先生,你又何必老拿那件事來壓迫我呢?我那回事作錯以後,我是多大的犧牲,你還要逼我。”說著,嗓子哽了,抬起手來擦眼淚。
範寶華聽了她的話,半硬半軟,在情理兩方麵都說得過去。這就呆呆地站在她麵前,連歎了幾口氣。魏太太道:“你去對洪老五說,不要欺人太甚。我不過得了他一隻半鑽石戒指,我也不至於為了這點東西,押在他手下當奴隸。”說著,扭轉身就向家裏走。
範寶華追著兩步,拉住她的手道:“不要忙,我還有兩句話交代你。你既然是這樣說了,我也不能故意和你為難。不過我有兩句忠言相告,這件事我是明白的。你縱然不承認,可是你也不要和洪老五頂撞著。最好你這兩天對他暫時避開一下。”
魏太太道:“那為什麽?”範寶華道:“不為什麽。不過我很知道洪五這個人。願意花這筆錢,幾百萬他不在乎。不願意花這筆錢,就是現在的錢,三十五十,他也非計較不可。他既然追問這件事,他就不能隨便放過。你是不是對付得了他?你心裏明白,也就不用別人瞎擔心了。這幾句話可是我站在朋友的立場上,向你作個善意的建議。回家去,你仔細地想想吧。我要走了,免得在陶家坐久了,又發生什麽糾紛。”說著,他首先抬起一隻手來,在空中搖擺了幾下,在搖擺的當中,人漸漸地走遠。
魏太太以為他特意來辦交涉,一定要逼出一個結果來的。這時他勸了幾句話,倒先走了。她站在屋簷下出了一會神,慢慢地走回家去。
楊嫂隨在她後麵,走到屋子裏來,問道:“陶太太又來邀你去打牌?”魏太太坐在床沿上,搖了兩搖頭。楊嫂道:“朗個不是?那個姓範的都來了。我說,這幾天,你硬是不能打牌了,左右前後街上的人,見了我就問,說是你們先生吃官司,你們太太好衣服穿起,還是照常出去耍,一點都不擔心嗎?我說你不是耍,就是和先生的官司跑路子,他們都不大信。你看嗎,我們前麵就是冷酒店,一天到晚,啥子人沒得,你進進出出,他們都注意喀。話說出去了,究竟是不大好聽。我勸你這幾天不打牌,等先生出來了再說。”
魏太太望了她道:“這冷酒店裏,常有人注意著我嗎?”楊嫂道:“怕不是?你的衣服穿得那樣好,好打眼睛囉!”魏太太默然地坐著吸煙,卻沒有去再問她的話。楊嫂也摸不出來主人是什麽心事,站著又勸了幾句,自行走開。不過她最後的一句話,和範寶華說的相同,請她自己想想。
魏太太坐在床沿上,將手扶了頭,慢慢地沉思,好在並沒有什麽人在打斷她的思想,由她去參禪。她想得疲倦了,兩隻腳互相撥弄著鞋子,把鞋子撥掉了,歪身就倒了下去。但她不能立刻睡著,迷糊中,覺得自己的房門,是楊嫂出去隨手帶上的,並沒的插閂。自己很想起來插閂,可是這條身子竟是有千斤之重,無論如何抬不起來。她想到箱子裏有本票,有黃金儲蓄券,尤其是有鑽石戒指兩枚,打開房門睡覺,這是太不穩當的事。用了一陣力氣,走下床來,徑直就奔向房門口。
可是她還不曾將手觸到門閂呢?門一推,洪老五搶了進來。他瞪著兩隻眼睛,吹著小胡子,手上拿了根木棍子,足有三尺長。他兩手舉了棍子那頭,指著魏太太喝罵道:“罵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專門偷朋友的錢。你還算是知識分子,要人家叫你一聲小姐。你簡直是和小姐們丟臉。我的東西,快拿出來,要不然,我這一棍子打死你。”說時,他把那棍子放在魏太太頭上,極力的向下壓。她想躲閃,也無可躲閃,隻有向下挫著。她急了舉起兩手,把頭上這棍子頂開。用大了力,未免急出一身汗來,睜眼看時,這才明白,原來是一場夢。
壓在頭上的棍子,是小渝兒的一隻小手臂。當自己一努力,身子扭動著,小渝兒的手,被驚動了縮去大半,隻有個小拳頭還在額角邊。她閉著眼睛,定了定神,再抬起頭看看房門,不果然是敞著的嗎?她想著這夢裏的事,並沒有什麽不可實現的。外麵是冷酒店,誰都可以來喝酒,單單地就可以攔阻洪五爺嗎?不但明天,也許今晚上他就會來。
她是自己把自己恐嚇倒了,趕快起床,將房門先閂上,閂上之後,再把門閂上的鐵搭鈕扣住。她還將兩手同時搖撼了幾下門,覺得實在不容易把門推開的,才放下了這顆心。可是門關好了,要贓物的不會來,若是剛才到陶家去,這門沒有反鎖之時,出了亂子那怎麽辦?她又急了,喘著氣再流出第二次汗來。
第十一回賭徒的太太
心理的變態,常常是把人的聰明給塞住了。魏太太讓這個夢嚇慌了,她沒有想到她收藏那些贓物的時候,並不曾有人看見,這時,在枕頭底下摸出了鑰匙,立刻就去開床頭邊第三隻箱子的鎖。本來放鑰匙放箱子,那都是些老地方,並沒有什麽可疑的。這時在枕頭下摸出了鑰匙,覺得鑰匙就不是原來的那個地方,心裏先有一陣亂跳,再走到箱子邊,看看那箱子上的鎖,卻是倒鎖著的。她不由得呀了一聲道:“這沒有問題,是人把箱子打開了,然後又鎖著的。”於是搶著把箱子打開,伸手到衣服裏麵去摸。這其間的一個緊要關頭,還是記得的,兩枚鑽石戒指,是放在衣服口袋裏的。她趕快伸手到袋裏麵去摸,這兩枚戒指,居然還在。但摸那鈔票支票本票,以及黃金儲蓄券時,卻不見了。
她急了,伸著手到各件衣服裏麵去摸索,依然還是沒有,剛剛幹的一身汗,這時又冒出第三次了。她開第二隻箱子的時候,向來是簡化手續,並不移動麵上那隻小箱子。掀開了第二隻箱子的箱蓋,就伸手到裏麵去抽出衣服來。這次她也不例外,還是那樣的做。現在覺得不對了,她才把小箱子移開,將箱子裏的衣服,一件件地拿出來,全放到**去。直把衣服拿幹淨了,看到了箱子底,還不見那三種票子。
她是呆了。她坐在床沿上想了一想,這件事真是奇怪。偷東西的,為什麽不把這兩枚鑽石戒指也偷了去呢?若說他不曉得有鑽石戒指,他怎麽又曉得有這麽些個票子呢?她呆想了許久,歎了幾口長氣,無精打釆地也隻好把這些衣服,胡亂地塞到箱子裏去,直等把衣服送進去大半了,卻在一條褲腳口上,發現了許多紙票子,拿起來看時,本票支票儲蓄券,一律全在。
她自嗤的一聲笑了起來。放進這些東西到箱子裏去的時候,自己是要找一個大口袋的。無意之中,摸著褲腳口,就把東西塞到裏麵去了。哪裏有什麽人來偷,完全是自己神經錯亂。這時,算是自己明白過來了。可是精神輕鬆了,氣力可疲勞了,大半夜裏起來,這樣的自擾了一陣,實在是無味之至。眼看被上還堆了十幾件衣服,這也不能就睡下去。先把皮包在枕頭下拿出來,將這些致富的東西,都送到皮包裏去,再把皮包放到箱子裏。至於這些衣服,對它看看,實在無力去對付它,兩手胡亂一抱就向箱子裏塞了去。雖然它們堆起來,還比箱沿高幾寸,暫時也不必管了。將箱子蓋使勁向下一捺,很容易地蓋上,就給它鎖上。隨著把小箱子往大箱子上壓下去,算把這場紛擾結束了。
不過有了這場紛擾,她神經已是興奮過度,在**躺下去卻睡不著了。唯其是睡不著,不免把今天今晚的事都想了一想。範寶華來勢似乎不善,可是他走的時候,卻有些同情,可能他先是受著洪五的氣話,所以要來取贓。他後來說是躲開一點的好,那不見得是假話。你看洪五到朱四奶奶家去,她都很容忍他,確是有幾分流氣。避開也好,有幾百萬元在手上,什麽事不能做,豈能白白地讓他拿了回去?
她清醒半醒的,在**躺到天亮。一骨碌爬起來,就到大門外來,向街上張望著。天氣是太早了,這半島上的宿霧,兀自未散,馬路上行人稀落,倒是下鄉的長途班車,丁丁當當,車輪子滾著上坡馬路,不斷的過去。在汽車邊上,懸著木牌子,上寫著渝歌專車。她忽然想到歌樂山那裏,很有幾位親友,屢次想去探望,都因為怕坐長途汽車受擁擠,把事情耽誤了。現在可以不必顧到汽車的擁擠,保全那些錢財要緊。
她忽然有了這個念頭,就把楊嫂叫了起來,告訴要下鄉去,一麵就收拾東西。好在抗戰的公務員家屬,衣服不會超過兩隻箱子。她把新置的衣鞋,全歸在一隻箱子裏,其餘小孩子衣服打了兩個大包袱。把隔壁陶太太請過來告訴她為了魏端本的官司,得到南岸去找幾個朋友,恐怕當天不能回來,隻有把兩個孩子也帶了去,房門是鎖了,請她多照應一點。陶太太當然也相信。請她放心,願意替她照顧這個門戶。
魏太太對於丈夫,好像是二十四分的當心,立刻帶了兩個孩子和楊嫂雇著人力車出門去了。雇車子的時候,她說的話,是汽車站而不是輪渡碼頭,陶太太聽著,也是奇怪,但她自己也有心事,卻沒有去追問她。她的行為,是和魏太太相反的,除了上街買東西,卻是不大出門,在屋子裏總找一點針線作。恰是這兩天女工告病假走了,家事是更忙,她沒有心去理會魏太太的家事。
這天下午,李步祥來了。他也是像陶伯笙一樣的作風,肋下總夾著一個皮包,不過他的皮包,卻比陶伯笙的要破舊得多而已。他到這裏,已經是很熟的了,見陶太太拿了一隻線襪子用藍布在補腳後跟。那襪子前半截,已經是補了半截底的了。站著笑道:“陶太太,你這是何苦?這襪底補了再補,穿著是不大舒服的。你隻要老陶打唆哈的時候,少跟進兩牌,你要買多少襪子?”陶太太站起來,扯著小桌子抽屜,又在桌麵報紙堆裏翻翻。
李步祥搖搖手道:“你給我找香煙?不用,我隻來問兩句話,隔壁那位現時在家裏嗎?”陶太太道:“你也有事找她嗎?她今天一早,帶著孩子們到南岸去了,房門都上了鎖。”李步祥道:“我不要找她,還是老範問她。她若在家,讓我交封信給她。這封信就托你轉交吧。”說著,打開皮包,取出封信,交到陶太太手上。
她見著信封上寫著“田佩芝小姐展”七個字,就把信封輕輕在桌沿上敲著道:“你們男子漢,實在是多事。人家添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一定要把她當作一位小姐。原來她隻是賭錢,現在又讓你們教會了她跳舞了。生活這樣高,人家家中又多事……”李步祥拱拱手道:“大嫂子,這話你不要和我說,我根本夠不上談交際。這封信我也是不願意帶的。據老範說,這裏麵並不談什麽愛情。有一筆銀錢的交涉,而且數目也不小。本來這封信是可以讓老陶帶來的,老陶下不了場,隻好讓我先送來了。誰知道她不在家。”
陶太太搖了兩搖頭道:“老陶賭得把家都忘了,昨天晚上出去,到這時候還是下不了場。輸了多少?”李步祥道:“我並不在場賭,不知道他輸多少。其實這件事,你倒不用煩心,反正你們逃難到四川來,也沒有帶著金銀寶貝。贏了,他就和你們安家,輸了,他在外麵借債,償還不了,他老陶光杆兒一個,誰還能夠把他這個人押了起來不成?”
陶太太道:“這個我怕不曉得,但這究竟不是個了局吧?就像你李老板,也不是像我們一樣,兩肩扛一口,並沒有帶錢到四川來的,可是你夾上一隻皮包終日在外麵跑,多少有些辦法,就說買黃金吧,恐怕你不買了二三十兩。每兩賺兩萬,你也搞到了五六十萬。你看我們老陶,搞了什麽名堂?……就是認到一班說大話的朋友。談起來就是幾十萬幾百萬,誰看到錢在哪裏?說他那個皮包,你打開來看,你會笑掉牙。也不知道是哪家關了門的公司,有幾分認股章程留下,讓他在字紙簍裏撿起來,放在皮包裏了,此外是十幾個信封,兩疊信紙,還有就是在公共汽車站上買的晚報。夾了那麽個東西,跑起來多不方便。”
李步祥笑道:“我倒替老陶說一句,夾皮包是個習慣。不帶這東西,倒好像有許多不方便。不但信紙信封,我連換洗衣服手巾牙刷,有時候都在皮包裏放著的,為的是要下鄉趕場,這就是行李包了。陶老板和我不同,他有計劃將來在公司裏找個襄副當當。我老李命裏注定了跑街,隻要賺錢,大小生意都做,不發財倒也天天混得過去。”
他這種極平凡的話,陶太太倒是聽得很入耳。便問道:“李老板,我倒要請教你一下,你這行買賣,我們女人也能作嗎?”李步祥搖了兩搖頭道:“沒有意思,每天一大早起來,先去跑煙市。在茶館樓上,人擠著人,人頭上伸出鈔票去,又在人頭上搶回幾條煙來,有時嗓子叫幹了,汗濕透了,就是為了這幾條煙。再走向百貨商場,看看百貨,兜得好,可以檢點便宜,兜不著的就白混兩個鍾點。這是我兩項本分買賣,每天必到的。此外是山貨市場,棉紗市場,黃金市場,我全去鑽。”
陶太太笑道:“你還跑黃金市場啦?”李步祥搖著頭笑道:“那完全是叫花子站在館子門口,看人家吃肉。可是這也有一個好處。黃金不同別的東西,它若是漲了價,就是法幣貶了值,法幣貶了值,東西就要漲價了。”
陶太太笑道:“什麽叫法幣貶了,什麽叫黑市了,什麽叫拆息了,以前我們哪裏聽過這些,現在連老媽子口裏也常常說這些。這年月真是變了。我說李老板,我說真話,就是你剛才說的幾個市場都得帶我去跑跑,好嗎?”李步祥揭下了頭上的帽子來,在帽子底下,另外騰出兩個指頭搔著和尚頭上的頭發,望了她笑道:“你要去跑市場,這可是辛苦的事,而且沒有得伯笙的同意,我也不敢帶你出去跑。”
陶太太靠了桌子站著,低下頭想了一想,點頭道:“那就再說吧。希望你見著伯笙的時候,勸他今天不要再熬夜了,第一是他的身體抵抗不住。第二是家裏多少總有點事情,你讓我作主是不好,不作主也不好。”李步祥道:“這倒是對的,伯笙還沒有我一半重。打起牌來,一支香煙接著一支香煙向下吸,真會把人都熏倒了。”
陶太太道:“拜托拜托,你勸他回來吧。”李步祥看她說到拜托兩個字,眉毛皺起了多深,倒是有些心事。便道:“好的好的,我去和你傳個信吧。現在還不到四點鍾呢。我去找他回來吃晚飯吧。若是我空的話,我索性陪他回來,說不定還擾你一頓飯呢。”說畢,他蓋著帽子走了。
陶太太聽他說到要來吃飯,倒不免添了一點心事,立刻走到裏麵屋子裏去,將屋角上的米缸蓋掀起來看看。這在今日,她已是第二次看米缸裏的米了。原來看這米缸裏的米,就隻有一餐飯的。陶太太看看竹簸箕裏的剩飯,約莫有三四碗。自己帶兩個上學的孩子,所吃也不過五六碗,所差有限,於是買好了兩把小白菜,預備加點油鹽,用小白菜煮一頓湯飯吃。這時李步祥說要送陶伯笙回來,那就得預備煮新鮮飯了。米缸裏現放著舀米的碗,她將碗舀著,把缸底刮得喀吱作響,舀完了,也隻有兩碗半米,這兩碗半米,若是拿來作一頓飯,那是不夠的。
她站在米缸邊怔了一怔,也隻好把這兩碗半米都盛了起來放在一隻瓦缽子裏,端了這個缽子,緩步地走到廚房裏去。他家這廚房,也是屋子旁邊的一條夾巷。這裏一路安著土灶、條板、水缸、竹子小櫥。但除了水缸盛著半缸水而外,其餘都是空的,也是冷冷清清的。為了怕耗子,剩的那幾碗飯,是用小瓦缽子裝著,大瓦缽子底下還放了兩把小白菜。這樣,對了所有的空瓶空碗,和那半缸清水,說不出來這廚房裏是個什麽滋味。
她想著出去賭錢的丈夫,無論是贏了或輸了,這時口銜了半支煙卷,定是全副精神,都注射著幾張撲克牌上。桌子麵上堆著鈔票,桌子周邊,圍坐著人,手膀子碰了手膀子,頭頂的電燈,可能在白天也會亮起來。因為他們一定是在秘密的屋子裏關著門窗賭起來的。屋子裏煙霧繚繞,氣悶得出汗,那和這冰冰冷的廚房,正好是相反的。
她想著歎了一口氣,但也不能再有什麽寬解之法,在桌子下麵,把亂柴棍子找出來,先向灶裏籠著了火,接著就淘米煮飯。這兩件事是很快地就由她作完了。她搬了張方竹凳子,靠了那小條板坐著,望了那條板上的空碗,成疊地反蓋著。望了那反蓋的大缽子底上放著兩把小白菜,此外是什麽可以請客的東西都沒有了。她將兩手環抱在懷裏,很是呆呆地同這夾道裏四周的牆望著。
她對於這柴煙熏的牆壁,似乎感到很大的興趣,看了再看,眼珠都不轉動。她不知道這樣出神出了多久,鼻子裏突然嗅到一陣焦糊的氣味,突然站起來,掀開鍋蓋一看,糟了,鍋裏的水燒幹了,飯不曾煮熟,卻有大半邊燒成了焦黃色。趕快把灶裏的柴火抽掉,那飯鍋裏放出來的焦味,兀自向鍋蓋縫裏鑽出來,整個小廚房,都讓這焦糊味籠罩了,她也管不著這鍋裏的飯了,取一碗冷水,把抽放在地麵上的幾塊柴火潑熄了,還是在那方竹凳子上坐著。
她想著在沒有燒糊這鍋飯以前,至少是飯可以盛得出來。現在卻是連白飯都不能請人吃了,廚房裏依然恢複到了冷清清的,她索性不在廚房裏坐著了,到了屋子裏去,把箱子裏的蓄藏品,全都清理清理,點上一點。這讓她大為吃驚,所有留存著的十幾萬元鈔票,已一張沒有,就是陶伯笙前幾天搶購的四兩黃金儲蓄券,也毫無蹤影。在箱子角上摸了幾把,摸出幾張零零碎碎的小票,不但有十元五元的,而且還有一元的。這時候的火柴,也賣到兩元一盒,幾百元錢,能作些什麽事呢?就隻好買盒紙煙待客吧?
她靠著箱子站定,又發了呆了,然而就在這時,聽到陶伯笙一陣笑聲,李步祥也隨了他的聲音附和著。他道:“你有那麽些個錢輸掉它,拿來作筆小資本好不好?”陶伯笙笑道:“沒有關係。我姓陶的在重慶混了這麽多日子,也沒有餓死,輸個十萬八萬,那太沒有關係,找一個機會,我就把它撈回來了。喂!陶太太哪裏去了?”當他不怎麽高興的時候,他就把自己老婆,稱呼為太太的。
陶太太聽了這口氣,就知事情不妙,這就答應著:“我在這裏呢。”她隨了這話,立刻跑到前麵屋子來。她見丈夫在一晚的鏖戰之中,把兩腮的肌肉,都刮削一半下去了,口裏斜銜了大半支煙卷,人也是兩手抱了西裝的袖子,斜靠了桌子坐著的,不過他麵色上並不帶什麽懊喪的樣子,而且還是把眼睛斜看著人,臉上帶了淺淺的笑容。他道:“我們家裏有什麽菜沒有,留老李在這裏吃飯,我想喝三兩大曲,給我弄點下酒的吧。”
陶太太笑道:“那是當然,李先生為你的事,一下午到我們家來了兩回了。”陶伯笙摸著桌子上的茶壺,向桌子這邊推了過來,笑道:“熬夜的人,喜喝一點好的熱茶,家裏有沒有現成的開水?我那茶葉瓶子裏,還有點好龍井,你給我泡一壺來,可是熱水瓶子裏的水不行,你要給我找點開的開水。”
陶太太並沒有說沒有兩個字,拿了茶壺,趕快到裏麵屋子裏去找茶葉。小桌子上,洋鐵茶葉瓶,倒是現成的,可是揭開瓶蓋子來看時,隻是在瓶底上,蓋了一層薄薄的茶葉末。她微微地歎了口氣,拿著茶壺,就直奔街對過一家紙煙店去。
這家紙煙店,也帶賣些雜貨,如茶葉肥皂蠟燭手巾之類。他們是家庭商店,老老板看守店麵,管理帳目並作點小款高利貸。少老板跑市場囤貨。少老板娘應付門市。有個五十上下年紀的難民,是無家室的同鄉婦人。老老板認她是親戚,由老老板的床鋪整理,至於全店的燒茶煮飯,洗衣服,掃地,完全負責。所享的權利有吃有住,並不支給工錢。她姓劉,全家叫她劉大媽,不以傭工相待,也為了有這聲尊稱就不給她工錢。劉大媽又有位遠房的侄子老劉,二十來歲,也是難民,老老板讓他挑水挑煤挑貨,有工夫,並背了個紙煙籃子跑輪船碼頭和長途汽車站。雖然也是不給工資,但在作小販的盈餘上,提百分之十五。哪一天不去作小販,就不能提成,所以他每天在店裏忙死累死,也得騰出工夫去跑。全家是生產者,生意就非常的好。他們全家對陶太太感情不錯。因為她給他們介紹借錢的人,而且有賭博場麵,陶伯笙準是在他家買洋燭紙煙。
陶太太走到他們店裏來,先把手指上一枚金戒指脫下來,放在櫃台上,然後笑道:“鄭老板,我又來麻煩你了。朋友托我向你借一萬塊錢,把這個戒指作抵押。”那位老老板正在桌子上看帳,取下鼻子上的老花眼鏡,走到櫃台邊來。他不看戒指,先就拖著聲音道:“這兩天錢緊得很,我們今天就有一批便宜貨沒錢買進。”他口裏雖是這樣說了,但對於這枚戒指,並不漠視,又把拿在手上的眼鏡,向鼻子尖上架起,拿起那枚戒指,將眼鏡對著,仔細地看了一看,而且托在手掌心裏掂了幾掂。
陶太太道:“這是一錢八分重。”老老板搖了兩搖頭,他在櫃台抽屜裏取一把戥子,將戒指稱了約莫兩三分鍾,將眼鏡在戥星上看了個仔細。笑道:“不到一錢七呢。押一萬元太多了。”陶太太道:“現在銀樓掛牌,八萬上下,一八得八,八八六十四,這也該值一萬二千元。人家可不賣,鄭老板,你就押一萬吧。”他沉吟了一會子,點了頭道:“好吧。利息十二分,一月滿期。利息先扣。”
陶太太看看這老家夥冬瓜形臉上,伸著幾根老鼠胡子,沒有絲毫笑容,料著沒有多大價錢可講,隻好都答應了。老老板收下戒指,給了她八千八百元鈔票。陶太太立刻在這裏買了二兩茶葉,一包紙煙。正好劉大媽提了一壺開水出來,給老老板泡蓋碗茶。便笑道:“分我們一點開水吧?”鄭老板道:“恐怕不多吧?現在燒一壺開水,柴炭錢也很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