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是這樣想著,魏太太含笑讓了客人坐下,然後臉上帶了三分愁苦的樣子,皺著眉毛道:“承蒙張先生給司長帶來了十萬元,我們是十分感謝的才算能維持些日子的夥食,可是以後的日子,我怎樣過呢?”她說畢,臉上又放出淒慘的樣子,眼珠轉動著,似乎是要哭。
然而她並沒有眼淚,她隻有把眼皮垂了下來,她望著胸前,兩手盤弄著胸前一塊手絹。她忽然省悟過來,把右手抬了起來,卻又笑了。因道:“這也是我有些小孩子脾氣。前兩個月,在百貨攤子上買了一隻鍍金戒指,嵌了這樣一粒玻璃磚塊子,當了金剛鑽戴。人家不知道,還以為我真有鑽石戒指呢。我若真有鑽石,我為什麽那麽傻,還住著這走一步路全家都震動的屋子嗎?”她口裏是這樣分辯著,不過她將手掌抬起來給人看的時候,卻是手掌心朝著人的部分占百分之八十,而手背隻占百分之二十。因之,那鑽石的形態與光芒,客人並不能看到。
這位張先生也是老於世故的人,魏太太越是這樣的做作,也倒越有些疑心了。他心裏想著,司長又有十萬元存放在我衣袋裏,幸而見麵不曾提到這話。人家手上戴著鑽石,希罕這十萬八萬的救濟?便笑道:“那是自然。這件事,司長時刻在心,我也時刻在心。我今天來,特意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就是我們的頭兒,已經和各方麵接洽好了,自己家裏願意把這事情縮小,不再追究。這官司既是沒有了原告,又沒有提起公訴,那當然就不能成立了。大概還有個把禮拜,魏先生就可以取保出來。不過取保一層,司長是不能出麵的,那得魏太太去辦手續。若是魏太太找不到保人,那也不要緊,這件事都交給我了,我可以想法子。”
魏太太道:“那就好極了。一個女太太們,到外麵哪裏去找保人?尤其是打官司的人,人家要負著很重大的責任,恐怕人家不願隨便承當。”張先生微笑了一笑,然後點著頭道:“這自然是事實。不過魏太太也當幫我一點忙,若是有相當的親友可以作保的話,不妨說著試試看。難道魏太太還不願早早的把魏先生放了出來嗎?”
魏太太這就把臉色沉著,因道:“那我也不能那樣喪心病狂吧?”張先生勉強地打了一個哈哈,因道:“魏太太可別多心,我是隨口這樣打比喻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在公,在私,都得和魏兄跑腿。今天我是先來報一個信,以後還有什麽好消息,我還是隨時來報告。”說著,站起身來就走出去了。
魏太太本來就有些神誌不定,聽著人家這些話越發的增加了許多心事。隻在房裏向客人點了個頭,並沒有相送。她在屋子裏呆坐了一會,不免將手上那枚鑽石戒指又抬起來看看。隨著審查自己的手指,覺得自己這雙手,雪白細嫩,又染上了通紅的指甲,戴上鑽石戒指,那是千該萬該的,就為了丈夫是個窮公務員,戴了真的鑽石,硬對人說是假。女人佩戴珍寶,不就是為了要這點麵子嗎?以真當假,不但沒有麵子,反是讓人家說窮瘋了,戴假首飾。遙望前途,實在是無出頭之日,而況自己還是一位抗戰夫人,毫無法律根據。要想端本發大財買鑽石戒指給太太戴著那不是夢話嗎?由手指上,她又看到左手腕上的手表。這時手表已是四點四十分,他忽然想到洪五爺五點鍾在朱四奶奶處的約會。現在應該開始化妝去赴這個約會了。
她於是猛可地站起來,打算到裏麵屋子裏去化妝。然而她就同時想到剛才送客人出門,人家的言語之間,好像是說魏太太並不望魏先生早日恢複自由,這個印象給人可不大好。於是手扶了桌子,複又坐了下來。她看看右手指上的鑽石戒指,又看看左手腕上的手表,她繼續地想著:若是不去赴人家的約會,那顯然是過河拆橋。上午得了人家的禮物,下午就不赴人家的約會,不過得罪這位洪五爺而已,那倒也無所謂,可是在人家手上,還把握著一粒大的鑽石戒指,今天晚上失信於人,那鑽石他就決不會再送的了。去。她心裏想著要去,口裏也就情不自禁的喊出這個去字來,而且和這去字聲音相合,鞋跟在地麵頓上了一下。
楊嫂正是由屋子外經過,伸頭問著啥事?她笑道:“沒有什麽,我趕耗子。剛才那位張先生不是來了嗎?他說魏先生可以恢複自由,隻是要多找幾個保人。他去找,我也去找。當然有路子救他,不問晝夜,我都應當去努力。”楊嫂抬起那隻圓而且黑的手臂,人向屋子裏望著,微笑道:“太太說的是不在家裏消夜?十二點鍾,回不回來得到?”魏太太道:“我去求人,完全由人家作主,我知道什麽時候能夠回來呢?你問這話,是什麽意思。”她說到這裏,故意將臉色沉了下來,意思是不許楊嫂胡說。
但楊嫂卻自有她的把握,她知道女主人越是出去的時候多,越需要有人看家帶小孩子。這時候她要走得緊,決不肯得罪看家的。這就把扶著門框的手臂,彎曲了兩下,身子還隨著顛動了幾下。笑道:“我朗個不要問?打過十二點鍾,冷酒店就關門。回來晚了,他們硬是不開門喀。我曉得你幾時轉來,我好等到起。”
魏太太也省悟過來了,這不像往日,自己在外麵打夜牌,魏端本回來了,可以在家裏駐守不出去。現在家裏男女主人都出去了,一切都得依靠她的。便轉了笑容道:“楊嫂,我們也相處兩三年了,我家的事,你摸得最是清楚。我少不了你,因之我也沒有把你當外人。這次魏先生出了事,真是天上飛來的禍。我們夫妻,雖然常常吵架,可是到了這時候,我不能不四方求人去救他,也望你念他向來沒有對你紅過臉,請你分點神,給我看看家。今天的晚飯,我大概是來不及回家吃的了。你帶著孩子,怎麽能作飯吃?我這裏給你一點錢,你帶孩子到對門小館子裏去吃晚飯吧。”
楊嫂接著鈔票笑道:“今天太太一定贏錢,這就分個贏錢的吉兆。”魏太太道:“你總以為我出去就是賭錢。”楊嫂笑道:“不生關係嗎!正事歸正事,賭錢歸賭錢嗎!”魏太太看著手表,時間是到了,也不屑於和傭人去多多辯論,立刻回到屋子裏去,換上新衣服,再重抹一回脂粉。
那位楊嫂,得了主人的錢,也就不必主人操心,老早帶了兩個孩子,就躲開了主人了。魏太太無須顧慮孩子的牽扯,從從容容地出門。她現在的手皮包,那是晝夜充實著的。馬路上坐人力車,下山坡坐轎子,她很快地就到了朱四奶奶公館門口。
就在這時,看到酒席館子裏籮擔,前後兩挑,向朱家大門口裏送了去。她心裏也就想著:不用提,今天一會,又是個大舉了。自己預備多少資本呢?她心中有些考慮,步子未免走得慢些。當她一走進院牆柵欄門的時候,朱四奶奶便一陣風似的,笑著迎到麵前來,挽了她的手笑道:“怎麽好幾天不見麵。”魏太太嗐了一聲道:“家裏出了一點事情,至今還沒有解決。四奶奶消息靈通,應該知道這事。”
她點了頭道:“我知道,沒有關係。你早來找我,我就給你想法子了。不過現在也不算晚,你安心在我這裏玩兩小時,我有辦法,我有辦法。”魏太太當然相信,她關係方麵很多,她說的有辦法,倒也不見得完全是吹的。於是握了她的手,同向屋子裏走,並笑道:“我一切都重托你了。今天四奶奶,格外漂亮。”說著,向四奶奶看著。
她身穿一件墨綠色的單呢袍子,頭發是微微的燙著,後麵長頭發挽了個橫的愛斯髻。臉上的胭指抹得紅紅的,直紅到耳朵旁邊去。在她的兩隻耳朵上掛著兩個翡翠秋葉,將小珍珠一串吊著,走起路來,兩片秋葉,在兩邊腮上,打秋千似的搖擺著。她是三十多歲的人。在這種裝扮之下,她不僅是徐娘豐韻猶存,而且在她那目挑眉語之間,還有許多少年婦女所不能有的嫵媚。她挽著手向她臉上看著,臉上帶了不可遏止的笑容。
四奶奶笑道:“田小姐為什麽老向我看著?”魏太太道:“我覺得每遇到四奶奶一次,就越加漂亮一次。”四奶奶左手挽了她的手,右手拍了她的肩膀,笑道:“小妹妹,別開玩笑了。漂亮這個名詞,那是不屬於我的了,那是屬於小姐們的了。”
魏太太心裏願憋著一個問題,在洪五爺麵前,一向是被稱為田小姐,而四奶奶在往常,卻又慣稱為魏太太,這在洪五爺當麵喊了出來,就不免戳穿紙老虎。現在她忽然改口稱為田小姐,這位朱四奶奶真是老於世故,凡事都看到人家心眼裏去了。在她這種愉快情形下,挽著四奶奶的手,同走進了樓下客廳。這客廳裏已是男女賓客滿堂,大家正說笑著,聲音哄堂。自然洪範兩人都已在座。她進來了,大家都起身笑著相迎。因為在座的人,全是同場賭博過的。所以介紹的俗套,完全沒有,很隨便地入座,也就說笑起來。
她隻坐了五分鍾,發現對過小客室裏,也是笑語喁喁,而朱四奶奶在這邊屋子坐坐,隨著也就到那邊去坐坐。魏太太向在座的人看看已是十一位,那邊小客室裏還不知道有多少人呢。因道:“這不是一桌的場麵吧?”朱四奶奶正是和她並肩坐在沙發上,就輕輕地拍了她的大腿笑道:“今天有文場,也有武場。有些人用手,也有些人用腳。我們回頭在這裏跳舞。”說著,她把嘴向客廳裏屋一努。
原是這裏外套間的兩間地板屋子。外麵的屋子是沙發茶幾,客廳的布置。裏麵一間,在落地罩的垂花格子中間,掛了紫色的帳幔,把內外隔開。但是現在是把帳幔懸起的。在帳幔外麵,可以看到裏麵,僅僅是一張大餐桌和幾把椅子,而在屋子裏角,擺了四個花盆架子,顯得空****的,那可知說聲跳舞就把桌椅拖開,這裏就變成舞場了。
魏太太對於這摩登玩意,也是早就想學習的,無奈沒有人教過,也沒有這機會去學,所以隻有空欣慕而已。因搖搖頭道:“我不會這個,我還是加入文場吧。”洪五爺笑道:“要熱鬧就痛痛快快地熱鬧一下,帶著三分客氣的態度,那是不對的。”魏太太道:“不是客氣,我真不會跳舞。”洪五爺道:“這事情也很簡單,隻要你稍微留點意,一小時可以畢業,就請四奶奶當老師,立刻傳授。”四奶奶操著川語道:“要得嗎!我還是不收學費。”說著,拐了魏太太的肩膀,將她拉起來站著。魏太太笑道:“怎麽說來就來?”四奶奶笑道:“這既不用審查資格,又不用行拜師禮,還有什麽考慮的。來,我作男的,帶著你開步。”說著,右手握了魏太太的手,左手摟住魏太太的腰,顛著腳步,就向屋子中間拖著。
魏太太左閃右躲,隻是向後倒退著。洪五爺笑道:“田小姐,你別隻是向下坐,你移著腳步跟了四奶奶走呀。”魏太太紅著臉笑道:“不行不行,大庭廣眾之中,怪難為情的。”朱四奶奶摟住她的腰,依然不放,因笑道:“孩子話,跳舞不在大庭廣眾之中,在秘密室裏跳嗎?”洪五爺笑道:“這有個解釋。田小姐因為她不會開步,怕人看到笑話。這和教戲一樣,說戲的人,也不能當了大眾在台上說戲吧!那麽,你就帶了她到裏麵屋子裏去跳吧,萬一再難為情,可把帳幔放了下來。”朱四奶奶道:“要得要得!”不由分說,拖了魏太太就向裏麵屋子裏拖了去。
同時,在座的男女也都紛紛鼓掌。這次她被朱四奶奶帶進去,就不再拒絕了。在座的男女說笑過去,也就過去了。隻有姓洪的,對此特別感到興趣。聽到魏太太在裏麵說一陣笑一陣子。最後聽到四奶奶笑著說:“行了行了。隻要有人帶著你再跳兩三回那就行了。”兩個人手挽著手一同笑了出來。
四奶奶一個最能幹的女傭人立刻迎向前道:“樓上的場麵都預備好了。”四奶奶向大家道:“加入的就請上樓吧,打過一個半小時,再開飯。不加入的,先在樓下吊嗓子,我已經預備下一把胡琴一把二胡了。”她說著,眉飛色舞的,抬起一隻染了紅指甲的白手,高過頭去,向大家招了幾招。她真有一個作司令官的派頭呢。
第七回夜深時
在客廳裏這群男女,都是加入文場的。他們隨了朱四奶奶這一招手,成串地向樓上走。洪五爺卻是最落後的一個,他向魏太太笑著點了兩個頭道:“請緩行一步。”她隻看他滿臉的笑容,已經猜到了四五成帳,而且在許多地方,正也要將就著姓洪的說話,他這麽一打招呼,也就隨著站定沒有走。
洪五爺等人都走完了,笑問道:“田小姐的資本,帶著很充足嗎?”她笑道:“當然多少帶一點現款,不過和你們大資本家比起來,那就差得太遠。”姓洪的在他西服口袋裏狂搜了一陣,輪流地取出整疊的鈔票來。這個日子,重慶的鈔票最大額還是一千元。他卻是將那未曾折疊,也未曾動用過的整遝新鈔票,接連交過三遝來,笑道:“拿去作資本吧。”這鈔票麵印著一千元的數目,直伸著紙麵,用牛皮紙條在鈔麵中間捆束著。這不用提,每遝一百張,就是十萬元。洪五爺拿過鈔票來的時候,她還沒有伸手去接,洪五爺見她皮包夾在肋下,就把鈔票,放在她皮包上麵。
魏太太笑道:“多謝你給我助威。贏了,我當然加利奉還。若是輸了呢?”洪五爺笑道:“不要說那種喪氣的話。賭錢,你根本不要存一種輸錢的思想。他若存上這個思想,就不敢放手下注子,那還能贏錢嗎?打唆哈就憑的是這大無畏的精神。”他正說得起勁,朱四奶奶又重新走了來,向他笑道:“怎麽回事,人家都等著你們入座呢,你們有什麽事商量。”
魏太太聽說,不免臉上微微一紅。洪五爺笑道:“投資作買賣,總也得抓頭寸呀。田小姐,請請!”他說著,在前麵就走了。當了朱四奶奶的麵,對於這三遝鈔票,她就不好意思再送回去,打開皮包,默然地收納。她本來就有二十萬款子放在皮包裏,再加上這三十萬新法幣,在打唆哈以來,要算是資本最充足的一次了。她一頭高興,立刻加入了樓上的唆哈陣線。
今天這小屋子的圓桌麵上,共有九個人,卻是四男五女。朱四奶奶依然是樓上樓下招待來賓,並未加入,於是在這桌上,五位女賓中,就是魏太太最有本錢的一位了。她心高氣傲地放出手來賭,照著唆哈的戰法,錢多的人就可以打敗錢少的人。但也有例外,就是錢多的人,若是手氣不好,也就會越賭越輸。魏太太今天的賭風,就落在這個例外的圈子裏。其中有幾個機會,牌取得不錯,狠狠地出了兩注款子,不想強中更有強中手,兩次都遇到了大牌。因之五十萬現鈔,不到兩小時,就輸了個精光。所幸洪五爺卻是大贏家,看到魏太太陸續在皮包裏掏出鈔票來買籌碼,這就把麵前贏的籌碼,十萬五萬的分撥給她。維持到吃飯的時候,她又輸了十幾萬。她大半的高興,卻為這個意外的遭遇所打破。
當大家放下牌,起身向樓下飯廳裏去的時候,她臉子紅紅的,眼皮都漲得有點發澀。夾了那隻空皮包在肋下,緩緩地站著離開了座位。洪五爺又是落後走的,他就笑道:“田小姐,今天你的手氣太壞,飯後可不能再來了。”她微笑道:“今天又敗得棄甲丟盔,的確是不能再來。五爺大贏家,可以繼續。”說著話,同下樓梯。
洪五爺在前,因答話,未免緩行一步。等著魏太太走過來了,窄窄的樓梯不容兩人並肩擠著走,他就伸手握了她的手。作個懇切招呼的樣子,搖搖頭道:“田小姐,你不賭,我也不賭。樓下有跳舞,回頭我們可以加入那個場麵。”魏太太心裏想著:若要賭錢的話,隻有向姓洪的姓範的再湊資本。今天姓範的也輸了。不好意思和他借錢。姓洪的也表示不賭了,也不能向他借錢,而況借的將近五十萬,又怎能再向人家開口呢?她為了這五十萬元的債務,對於洪五爺也隻有屈服,他握著手,就讓他握著吧。
洪五爺隻把她牽到樓梯盡頭,方才放手。魏太太對他看著一跟,不免微微地笑了。當然,這讓姓洪的心裏**漾了一下。他們各帶了三分尷尬的心情,走進了樓下的飯廳。
這晚朱四奶奶請客,倒是個偉大的場麵。上下兩張圓桌男女混雜的,圍了桌子坐著。洪五爺和魏太太後來,下桌上座僅僅空了兩個相連的位子,他們謙讓了一番。坐下了的,誰也不肯移動,他兩人又是很尷尬地在那裏坐下。
飯後,喝過一遍咖啡。朱四奶奶在人叢中還站著介紹一遍:“這是美軍帶來的,絕非代用品。喝完了咖啡,請大家再盡興玩。文武場有換防的。現在聲明。”洪五爺右手托著咖啡碗碟,左手舉起來,他笑道:“我和田小姐加入舞場。”魏太太笑著搖搖頭道:“那怎麽行?前兩小時剛學,現在還不會開步子呢。”洪五爺笑道:“那要什麽緊,大家都是熟人,跳得不好,也沒有哪個見笑。你和我跳,我再仔仔細細地教給你。”魏太太笑著,低聲說了句不好,可是那聲音非常之低,隻是嘴唇皮動了一動,大概連她自己都不會聽到吧?洪五爺雖然知道她什麽用意。可是見她自己都沒有勇氣說出來,那也就不去介意。
這時,那麵客廳裏的留聲機片子,已由擴大器播出很大的響聲來,男女來賓帶了充分的笑容,分別地去赴賭場與舞場。洪五爺接著魏太太的手,連聲說道:“來吧來吧。”魏太太也是怕拉扯著不成樣子,隻好隨著他同到舞廳裏來。
這時,一部分男女在客廳裏坐著,一部分男女已是在對過帳幔下的廳裏跳舞。那裏麵的桌椅,全都搬空了。光滑的地板,又灑過了一遍雲母粉,更是滑溜。屋子四角,亮著四盞紅色的電燈泡,光是一種醉人之色。播音擴大器掛在橫梁的一角。魏太太雖不懂得音樂片子,但是那個節奏,倒是很耳熟的。這時有四對男女,穿花似地在屋子裏溜。小姐們一手搭在男子肩上,一手握著男子的手,腰是被西服袖子,鬆鬆地摟抱著。看她們是態度很自然,並沒有什麽困難,心裏先就有三分可試了。她在旁邊空椅子上坐著,且是微笑地看。
一張音樂片子放完,四對男女歇下來。在座的男女劈劈啪啪鼓了一陣掌。第二次音樂片子,又播放著的時候,幾個要跳舞的男女都站了起來。洪五爺站到魏太太麵前也就笑嘻嘻地半鞠著躬。她還不知道這是人家邀請的意思,兀自坐著笑。坐在她旁邊的一位小姐,正是剛由舞場上下來,這就向她以目示意,又連連地扯了她幾下袖子。魏太太到底也是看過若幹次跳舞的,這就恍然大悟,立刻站了起來。笑道:“五爺,我實在還沒有學會,你教著我一點。”他笑道:“我也沒有把你當一位畢了業的學生看待呀。”正好朱四奶奶也過來了,見她肋下還夾著皮包,便由她肋下抽了過來。笑道:“小姐,你還打算帶著這個上場啦。”說時,她另一隻手牽了魏太太,就引到了舞廳裏去。
洪五爺自是跟了過來,接著她的手在舞廳另一隻角落裏,單獨地和魏太太慢慢地跳著。他身子拖了魏太太移著腳步,口裏還陸續地教給她的動作。魏太太在一張音樂片子舞完之後,也就無所謂難為情了。接著第二張音樂片子放出,他兩人又繼續地向下跳,直跳過幾張音樂片子,兩人才到外麵客廳裏來休息。
這時,她有點奇怪,就是範寶華始終也沒有在舞廳裏出現。便向洪五爺笑道:“老範也是個跳舞迷,怎麽今天不加入?”洪五爺笑道:“一定是大贏之下。我知道他的脾氣,若是輸了錢,他是到了限度為止,再不向前幹。他理直氣壯,那就老是向前進攻了。你不要管他,明天由他請客吧。”她也不便多問,音樂響起來,她又和洪五爺跳了幾次。這麽一來,她和姓洪的熟得多,也就把步伐熟得多,至少是不怯場了。
洪五爺跳了一小時,他笑道:“我們到樓上去看看吧。”魏太太卻想到老是和姓洪的同走,恐怕姓範的不願意,因道:“我不去了。看了我饞得很,我又不敢再賭。”姓洪的倒以為她這是實話,自向樓上去了。魏太太坐在外客廳裏,且看對麵舞廳裏人家跳舞,借這機會,也可以學學人家的步伐。
在座還有兩位女賓,五位男賓,都是剛休息下來。其中有位二十多歲的青年,長圓的臉,頭發梳得像烏緞子似的,臉上大概新刮的臉,雪白精光。他穿一套青呢薄西服,飄著紅領帶,圓圍著白襯衫的領子,整齊極了。原來見到他,像很熟,在哪裏見過。來到朱公館的時候,朱四奶奶介紹著,稱他宋先生。這倒疑惑了。向來熟人中,沒有姓宋的。在熟人家裏,也沒有到過姓宋的。不過這人卻是很麵熟,想不起來是怎樣有這個印象的。在舞廳裏看到了他,越看越熟,就是不便相問人家在哪裏會過。這時他也休息著沒有跳舞。和他坐在並排的一位男客,就對他笑道:“宋先生,今天不消遣一段?”他道:“今天會唱的人太多不用我唱了。”那人道:“會唱的倒是不少,不過名票就是你一個。”
魏太太在這句話裏,又恍然大悟。這位宋先生叫宋玉生。是重慶唯一有名的青衣票友。每次義務戲,都少不了他登場。原來以為他是個和內行差不多的人物。現在看他的裝束和舉動分明是一位大少爺。朱四奶奶家裏,真是包羅萬象,什麽人都有。她心裏這樣想著,就更不免向宋玉生多看了幾眼。
那宋玉生原來倒未曾留意。因為一個唱戲或玩票的人,根本就是容易讓人注意的。現在發覺魏太太不住的眼神照射,他想著,這或者是人家示意共同跳舞。這就走到她麵前站定,向她點了個頭。她這已明白了舞場上的規矩,是人家邀請合舞。心裏雖明明覺得和一個陌生的人挽手搭肩,不怎樣合適。可是既然開始跳舞了,就得隨鄉入俗。人家沒有失儀的時候,那就沒有拒絕人家的可能,而且對於這樣一個俊秀少年,也沒有勇氣敢拒絕人家。因之在心裏時刻變幻念頭的當兒,身子已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還沒有走向舞場,在這邊客廳的沙發椅子旁邊,就和人家握著手搭著肩了。
他們配合著音樂,用舞步踏進了舞場。接連地舞過兩張音樂片子,方才休息下來。這樣,彼此就很熟識了。宋玉生在西服袋裏掏出一隻景泰藍的扁平煙卷盒子來,敞開了盒子蓋,彎腰向魏太太敬著煙。她笑道:“宋先生,你這個煙盒子很漂亮呀。”她說笑著,從容地在盒子裏取出一支煙來。宋玉生道:“這還是戰前,北平朋友送我的。我愛它翠藍色的底子,上麵印著金龍。”說著話,把煙盒子收起,又在衣袋裏掏出一隻打火機來。這打火機的樣子,也非常的別致,隻有指頭粗細,很像是婦女用的口紅。圓筒上麵有個紅滾的帽蓋子,掀開來,裏麵是著火所在。宋玉生在筒子旁邊小紐扣上輕輕一按,火頭就出來了。
魏太太就著火吸上了煙,因笑道:“宋先生凡事都考究。這煙盒子同打火機,都很好。”宋玉生笑道:“我除了唱戲,沒有別的嗜好,就是玩些小玩意。跳舞我也是初學,連這次在內,共是三回。”魏太太笑道:“那你就比我高明得多呀。”宋玉生道:“可是田小姐再跳兩次,就比我跳得好了。”說著,兩人在大三件的沙發上對麵坐下。
魏太太見他說話非常的斯文,每句答話,都帶了笑容,覺得把範洪這路人物和他相比,那就文野顯然有別。斷斷續續談了一陣子,倒也不想再上舞場。隨後朱四奶奶來了,因笑問道:“怎麽不跳?”魏太太搖搖頭道:“初次搞這玩意,手硬腳硬,這很夠了。”朱四奶奶道:“那麽,樓上的場麵,現在正空著一個缺,你去加入吧。”
魏太太抬起手腕來,看了一看手表,笑道:“已經十二點鍾了,我要回去了。再晚了,就叫不開門了。”她這樣說著倒不是假話,她想起了由家裏出來的時候,楊嫂曾量定了今晚上回去很晚。難道真的就讓她猜到了,就算回去之後,女傭人什麽話不說,將來她人前說,先生吃官司,太太在外麵尋快樂,那是會讓親友們說閑話的。她想得對了,這就站起身來,向朱四奶奶握著手道:“我多謝了。我也不到樓上去和他們告辭。我明天早上還有點事要辦。”
朱四奶奶握著她的手,搖撼了幾下。因點點頭道:“好的,我不留你。我門口這段路冷靜得很,夜深了,恐怕叫不到轎子。我叫男傭人送你回去。”魏太太道:“送我到大街上就可以了。”朱四奶奶笑道:“那隨你的便吧。”她這個笑容,倒好像是包涵著什麽問題似的。
魏太太也不說什麽,隻是道謝。朱四奶奶招待客人是十分的周到,由他家的男工,打著火把,領導著魏太太上道,並另給了她一隻手電筒,以防火把熄滅。魏太太在朱公館裏,隻覺得耳聽有聲,眼觀有色,十分熱鬧,忘記了門外的一切。及至走出大門來,這個市外的山路,人家和樹林間雜著,眼前沒有第三個人活動。寬大的石坡路,兩個人走的腳步響,卜卜入耳。天色是十分的昏黑。雖然是春深了,四川的氣候,半夜裏還是有霧。天上的星點,都讓宿霧遮蓋了。在山腳下看著重慶熱鬧街市的電燈,一層層的,好像嵌在暗空裏一樣。回頭看嘉陵江那岸的江北縣,電燈也是在天地不分的半中間懸著。因為路遠些,霧氣在燈光外更濃重。那些燈泡,好像是通亮的星點。人在這種夜景裏走,恍如在天空裏走,四周看不到什麽,隻是星點。
魏太太因今天特別暖和,身上隻穿了件新作的綢夾袍子,這時覺得身上有些涼颼颼的,身上涼,心裏頭也就感覺到了清涼。回頭看看朱四奶奶公館,已經落在坡子腳下。因為她家那屋子樓上樓下,全亮著電燈。雖然在夜霧微籠的山窪裏,那每扇玻璃窗裏透出來燈光,還露出洋樓的立體輪廓。想到那樓裏的人,跳舞的跳舞,打唆哈的打唆哈,他們不會想到,這屋子外麵的清涼世界。他們說是熱鬧,簡直也是昏天黑地。那昏天黑地的情況,還不如這夜霧的重慶,倒也有這些星點似的電燈,給予人一點光明呢。
她這樣想著,低了頭沉沉地想。前麵那個引路的火把,紅光一閃一閃,照著腳步前的石坡,有兩三丈路寬大的光亮。尺把高的小樹,在石崖上懸著,幾寸長的野草,在石縫裏鑽著。火光照到它們,顯出它們在黑暗中還依然生存著。抬頭看看,火把的光芒,被崖上的大樹擋住。火光照在枝葉的陰麵,也是一片紅。那經常受日光的陽麵,這時倒在黑暗裏了。魏太太在高中念書的時候,國文常考八十分以上。她受有相當文學的熏陶。在這夜景裏,觸景生情,覺得在黑暗裏的草木,若被光亮照著時,依然不傷害它欣欣向榮的本能。天總會亮的。天亮了,就可以露出它清楚的麵目。人也是這樣,偶然落到黑暗圈子裏來了,應當努力他自己的生存,切不可為黑暗所征服。
她越走越沉思,越沉思也越沉寂。前麵那個打火把的工友,未免走得遠些,他就舉了火把過頭,人在火把光下麵,向魏太太看過來。因道:“小姐,你慢慢走嗎,我等得起。你朗個不多耍下兒?”魏太太徑直地爬著坡子。有點累了,這就站定了腳道:“我明天早上還有事,不能通宵地玩啦。你們家幾天有這麽一回場麵呢?”男工道:“不一定咯。有時候三五天一趟,有時候一天一趟,我們四奶奶,她就是喜歡鬧熱(川語言熱鬧,與普通適反)。我看她也是很累咯。我說,應酬比作活路還要累人。今晚上,曉得啥子時候好睡覺啊。有錢的人,硬是不會享福。”
在魏太太心裏,正是有點兒良知發現的時候,男工的這遍話,讓她聽著是相當的入耳。這就笑道:“你倒有點正義感。你們公館裏,天天有應酬,你就天天有小費可收,那還不是很好的事嗎?”那男工並沒有答她的話。把火把再舉一舉,向山腳下的坡子看去,因道:“有人來了。說不定又是我們公館裏來的客,我們等他一下吧。”魏太太因一口氣跑了許多路,有點氣籲籲的,也就站著不動。
後麵那個人不見露影,一道雪亮的手電筒白光,老遠地射了上來。卻放了聲道:“田小姐,不忙走,我來送你呀。”魏太太聽得那聲音了,正是姓洪的。她想答應,又不好意思大聲答應,隻是默默地站著。那男工答道:“洪先生,我們在這裏等你。夜深叫不到轎子,硬是讓各位受累。”
洪五爺很快地追到了麵前,喘著氣笑道:“還好還好,我追上了,可以巴結一趟差事。朱四奶奶公館,樣樣都好,就是這出門上坡下坡,有點兒受不了。”男工笑道:“怕不比跳舞有味。”洪五爺笑道:“你倒懂得幽默。你回去吧,有我送田小姐,你回去作你的事囉,這個拿去喝酒。”說時,在火把光裏,見他在衣袋裏掏了一下,然後伸手向男工手裏一塞。那男工知趣問道:“要得。洪先生要不要牽藤杆(即火把)?”洪先生道:“我們有手電筒,用不著。你不要火把,滾回去不成?”那男工還沒有聽到“不成”那兩個字,認為洪先生嫌囉唆,搖晃著火把就走了。
洪五爺走向前,挽了魏太太一隻手臂膀,笑道:“還有幾十層坡子呢,我挽著你走上去吧。”魏太太是和他跳舞過幾小時以上的伴侶,這時人家要挽著,倒也不能拒絕,而且這樣夜深了,很長的一截冷靜山坡路,除了姓洪的,又沒有第三個人同走,自己也實在不敢得罪他。因之她隻是默然地讓人家挾著手膀子,並沒有作聲。
姓洪的卻不能像她那樣安定,笑道:“田小姐,怎麽樣,你心裏有點不高興嗎?”她答複了三個字:“沒有呀。”又默然了。洪五爺笑道:“我明白,必然是為了今天手氣不好,心裏有些懊喪,那沒有關係,都算我得了。”
魏太太道:“那怎麽好意思呢,該你的錢,總應該還你。”洪五爺道:“不但我借給你作資本那點款子不用還,就是你在皮包裏拿出來的現鈔,我也可以還你。剛才我上樓去,大大地贏了一筆。這並不是我還要賭,就是我想著和你去撈本了,倒是天從人願,本錢都揮回來了。既是把本錢撈回來了,為什麽不交給你呢?”
魏太太道:“你事先沒有告訴我呀。若是你輸了呢?”洪五爺道:“我不告訴你,就是這個原故了。輸了,幹脆算我的,我還告訴你幹什麽?告訴我替你輸了錢,那是和你要債了,就算不要債,那也是增加你的懊喪。我姓洪的和人服務,那總是很賣力氣的。”魏太太聽著,不由得格格地笑了一陣。
說著話,不知不覺的走完這大截的山坡路,而到了平坦的馬路上。魏太太站著看時,電燈照著馬路空****的,並沒一輛人力車。便道:“五爺多謝你,不必再送,我走回去了。”洪五爺道:“不,我得把錢交給你。”說著把聲音低了一低,又道:“那枚大的鑽石戒指,我已經買下來了,也得交給你。”魏太太聽了這報告,簡直沒有了主意,靜悄悄地和洪先生相對立著巷子口上,而且是街燈陰影下。
第八回不可掩的裂痕
在這天色已到深夜一點鍾的時候,街上已很少行人,他們在這巷口的地方站著,那究竟不是辦法,由著洪五爺願作強有力的護送,魏太太也就隨在他身後走了。但她為了夜深,敲那冷酒店的店門,未免又引起人家的注意,並沒有回去,當她回家的時候,已是早上九點鍾了。
她在冷酒店門口行人路邊,下了人力車,放著很從容地步子走到自己屋子裏去。當她穿過那冷酒店的時候,她看到冷酒店的老板,也就是房東,她將平日所沒有的態度也放出來了,對著老板笑嘻嘻地點了個頭,而且還問了聲店老板早。她經過前麵屋子,聽到楊嫂帶兩個孩子在屋子裏說話,她也不驚動他們,自向裏麵臥室裏去。這屋裏並沒有人,她倒是看著有人似的,腳步放得輕輕地走到屋子中間來。
她首先是把手皮包放在枕頭下麵,然後在床底下掏出便鞋來,趕快把皮鞋脫下。意思是減少那在屋子裏走路的腳步聲。便鞋穿上了,她就把全身的新製綢衣服脫下,穿上了藍布大褂。然後,她拿起五屜桌上的小鏡子,仔細地對臉上照了一照。打牌熬夜的人,臉上那總是透著貧血,而會發生蒼白色的。但她看了鏡子,腮上還有點紅暈,並不見得蒼白,她左手拿了鏡子照著,右手撫摸著頭發,口裏便不成段落的,隨便唱著歌曲。
楊嫂在身後,笑道:“太太回來了?我一點都不曉得。”魏太太這才放下手上的鏡子,向她笑道:“我早就回來了。若是像你這樣看家,人家把我們的家抬走了,你還不知道呢。”楊嫂道:“晚上我特別小心喀,昨晚上,我硬是等到一點鍾。一點鍾你還不回來,我就睡覺了。”
魏太太道:“哪裏的話,昨天十二點鍾不到,我就回來了。我老叫門不開,又怕吵了鄰居,沒有法子,我隻好到胡太太家去擠了一夜。”楊嫂道:“今天早上,我就在街上碰到胡太太的,她朗個還要問太太到哪裏去了?”
魏太太臉色變動了一下,但她立刻就笑道:“那是她和你開玩笑的。你以為我在外麵玩?為了先生的事,我是求神拜佛,見人矮三尺,昨天受委屈大了。”說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抬起手來拍兩下胸脯道:“我真也算氣夠了。”楊嫂遠遠地望著她的,這就突然地跑近了兩卡,低了頭,向她手上看看道:“朗個的?太太!你手上又戴起一隻金剛鑽箍子?”
魏太太這才看到自己的右手,中指和無名指上,全都戴了鑽石戒指。便笑道:“你好尖的眼睛,我自己都沒有理會,你就看到了。這隻可不是我的,就是我自己那隻小的,我也要收起來,你可不要對人瞎說。”楊嫂眯了眼睛向她笑著,點了兩點頭道:“那是當然嗎,太太發了財,我也不會沒有好處。”魏太太道:“不要說這些閑話了,你該去買午飯菜。兩個孩子都交給我了。下午我要到看守所裏去看看先生,上午我就在家裏休息了。”說著,在枕頭下麵,掏出了皮包。打了開來,隨手就掏了幾張千元的票票塞到她手上。
這個時候,重慶的豬肉,還隻賣五百元一斤,她接到了整萬元的買菜錢,她就知道女主人又在施惠,這就向主人笑道:“買朗個多錢的萊,你要吃些啥子?”魏太太道:“隨便你買吧。多了的錢就給你。”楊嫂笑道:“太太又贏了錢?”魏太太覺得辯正不辯正,都不大妥當。微笑著道:“你這就不必問了。反正……”說著,把手揮了兩揮。楊嫂看看女主人臉上,總帶著幾分尷尬的情形,她想著,苦苦地問下去,那是有點兒不知趣,於是把兩個孩子牽到屋子裏來,她自走了。
魏太太雖坐在兒女麵前,但她並沒有心管著他們,斜斜地躺在**,將疊的被子撐了腰,在床沿上吊起一隻腳來,口裏隨便地唱京戲。她自己不知道唱的是些什麽詞句,也不知道是唱了多少時候,忽然有人在外麵叫道:“魏太太,有人找你。”這是那冷酒店裏夥計的聲音,她也料著來的必是熟人。由**跳下,笑迎了出來。
那門外過人的夾道裏,站住了一位穿西服的少年,相見之下,立刻脫帽一鞠躬,並叫了一聲田小姐。魏太太先是有點愕然,但聽他說話之後,立刻在她醉醺醺的情態中恢複了記憶力,這就是昨晚上在朱四奶奶家見麵的青衣名票宋玉生。遂喲了一聲道:“宋先生,你怎麽會找到我這雞窩裏來了?”他笑道:“我是專誠來拜訪。”魏太太想到自己在朱四奶奶家裏跳舞,是那樣一身華貴,自己家裏卻是住在這冷酒店後麵黑暗而倒壞的小屋子裏,心裏便十分感到惶惑。但是自從昨晚和他一度跳舞之後,對他的印象很深,人家親自來拜訪,也可以說是肥豬拱門,怎能把人拒絕了。站著躊躇了一會子,還是將他引到外間屋子來坐。
恰好是她兩天沒有進這房間,早上又經楊嫂帶了兩個孩子在這裏長時期的糟亂。桌上是茶水淋漓,地板上是橘子皮花生皮。幾隻方凳子,固然是放得東倒西歪,就是靠牆角一張三屜小桌,是魏端本的書房和辦公廳,也弄得舊報紙和書本,遮遍了全桌麵,桌麵上堆不了,那些爛報紙都散落到地麵上來。魏太太一連的說屋子太髒,屋子太髒,說著,在地麵抓了些舊報紙在凳麵子上擦了幾下,笑道:“請坐請坐。家裏弄成這個樣子,真是難為情得很。”
宋玉生倒是坦然地坐下了。笑道:“那要什麽緊,在重慶住家的人,都是這個樣子,你不看我穿上這麽一身筆挺的西裝。我住的房子,也是這樣的擠窄。所以人說,在重慶三個月可以找到一個職業,三年找不到一所房子。”說著,他嘻嘻地一笑。因為他這向話是斷章取義的,上麵還有一句,就是三天可以找到一個女人。
魏太太陪著客,可沒有敢坐下,因為她沒有預備好紙煙,也不知道楊嫂回來燒著開水沒有,請客喝茶,也是問題。隻是站著,現出那彷徨無計的樣子。
宋玉生倒是很能體會主人的困難,笑著站起來了。他道:“我除了特意來拜訪而外,還有點小意奉上。田小姐昨天不是對我那煙盒子和打火機都很感到興趣嗎?我就奉上吧。”說著,在西服袋裏把那隻景泰藍的煙盒子,和那隻口紅式的打火機都掏了出來,雙手捧著,送到魏太太麵前。
魏太太這才明白他來的用意,笑道:“那太不敢當了。我看到這兩樣小東西好,我就這樣的隨便說了一聲,我也不能奪人之所愛呀。”宋玉生笑道:“這太不值什麽的東西,除非你說這玩意瞧不上眼,不值得一送。要不然的話,我這麽一點專誠前來的意思,你不好意思推辭的。”他說的話,是一口京腔,而且斯斯文文的說得非常的婉轉,不用說他那番誠意,就是他這口伶俐的話,也很可以感動人。於是她兩手接著煙盒子與打火機,點了頭連聲道謝。
宋玉生看著,這也無須候主人倒茶進煙了,就鞠躬告辭。魏太太真是滿心歡喜,由屋子裏直送到冷酒店門口,還連聲道著多謝。這個時候,正好陶伯笙李步祥二人,由街那頭走了過來,同向她打著招呼。
陶伯笙和魏端本是多時的鄰居,在表麵上,總得對人家的境遇,表示著關切,這就向前走著兩步,問道:“魏先生的消息怎麽樣了?”魏太太道:“我是整日整夜地為了這件事奔走,我還到看守所裏去過好幾次。不過他倒是處之坦然,因為他這件事完全是冤枉。”她說著,臉上透著有點尷尬,說句不到屋子裏坐坐,轉身就向屋子裏去了。
李步祥隨在陶伯笙後麵,走到他屋子裏,忍不住先搖了兩搖頭道:“這事真難說,這事真難說。”陶伯笙道:“什麽事讓你這樣興奮?”李步祥道:“你不看到她送客出來嗎?那客是什麽人?”陶伯笙笑道:“你也太難了。魏端本也是個青年,他有青年朋友,那有什麽希奇?”李步祥道:“魏端本為人,我大概也知道,他那人很頑固的,不會帶著漂亮青年向家裏跑的,而況這位漂亮青年,還和平常人不同,他是個青衣名票,哪個青年婦女不喜歡這種人呢?”陶伯笙笑道:“你簡直說得顛三倒四,既然說是人家這行為難說,又說青年婦女都愛漂亮青年。”李步祥抬起手**了幾下頭,笑道:“反正我覺得這事有點尷尬。”陶伯笙道:“玩票也是正當娛樂,玩票的人,就不許青年婦女和他來往嗎?你可少提這些話,來支煙,我們還是談談我們的正經生意。”
陶伯笙掏出紙煙盒來,向客敬著煙,把他拉著坐下,隻是談生意經,把這問題就扯開了。李步祥本來對這事是無意閑談的,見老陶極力地避免來談,倒越是有些注意。抽著紙煙想了一想,搖了兩搖頭道:“現在的生意真不大好做。你看到那樣東西會漲價,他偏偏瘟下來。你說那樣東西是個冷門,有半個月就翻成兩倍的。我有個朋友,在年底下就由貴陽運了幾箱紙煙來,不料到了現在為止,紙煙就沒有漲過價,這半年的利錢,賠得可以。說到金子,官價變成了三萬五,應該可以不做了,可是隻要你有膽量,盡可放手去做。老範這回買的幾百兩金子,又翻了一個身子。黑市老是七八萬。他說,下個月初,官價一定要提高,準是五萬到六萬。有錢現在還可以做。一萬五變到兩萬的時候,那是大家大意,把這事錯過了。兩萬變到三萬五的這一關,誰都知道,我們還大大湊上一回趣呢。可是我們全和人家跑路,自己隻落個幾兩,賺死了也有限。我們就那樣想不通,為什麽不借錢作上一大筆呢?我們就是借重慶市上最高的利,也不會超過十五分去。一百萬才十五萬利息而已,那時一百萬可以作五十兩黃金儲蓄。現在出讓給人,三萬八到四萬一兩,沒有問題,怎麽著,也是對本對利。若是再熬兩個月,不用,隻熬半個月,等到官價變成了五萬,我們這早期的儲蓄券,五萬二三,人家搶著要,那就賺多了。我們雖然沒有老範的那樣大手筆,可是把什麽東西都變賣了,百十萬元總湊得出來。現在一百萬,可以買到二十八兩。不到兩個月,怕不是一百五六十萬,比作什麽生意都強。”
陶伯笙道:“你那意思是要在五萬元官價還沒有宣布以前,又想搶進。”李步祥抬起手來搔著頭皮了。他笑道:“你說怎麽辦吧。現在除了作黃金儲蓄,就沒有把握。我作了兩三年的百貨,自問多少有些辦法。可是這幾個月來,我把老底子賠下三分之一去了。前兩天接到湘西朋友來信,那邊百貨,總比這裏便宜一半。我有心趕公路跑一趟。但是等我回來了,說不定重慶的貨又垮下去了。貨到地頭死,我豈不要跳揚子江?我想來想去,挑穩的趕,決計把我手上的存貨都賣了,換到了法幣,我再去換黃金。”
陶伯笙道:“這事情倒是可做。不過你還是向老範去請教請教,下個月的黃金官價,是不是真會變成五萬呢?”李步祥道:“你這話可問得外行。老範也不是財政部長。他知道黃金漲不漲價呢?不過這事實是擺在眼麵前的。黑市比官價高出一倍有餘,誰作財政部長,也不能白瞪著眼睛,讓買黃金的人賺國家這些個錢。遲早是要漲價的,他又何必等?不過這裏麵有點問題,就是經濟專家,也沒有把握來解決。那是什麽呢?就是官價漲了,黑市必然也跟著漲。這就事情越搞越糟了。可是我們作黃金儲蓄的人,隻要定單拿到手,可不管他這些。”
陶伯笙望了他笑道:“老李,看你不出,你還有這麽一套議論。”李步祥道:“現在有三個買賣人在一處,哪個不談買金子的事。我不用學,聽也聽熟了。”
陶伯笙道:“這話說得有理。不過我陪你老兄跑了兩天市場,全是瞎撞,一點沒有結果,今天我不奉陪,你單獨的去找老範吧,不過有一層……”說著,把聲音低了一低道:“關於隔壁那個人兒的事,你不要對老範說。本來我們和魏端本是好鄰居,也是好朋友,我們這就感到十分尷尬,老範和那人我們不都是賭友嗎?多少在老魏麵前,我們是帶點嫌疑,若是再加些糾紛,我們在朋友之間,可不好相處。”李步祥笑道:“我才管不著這事呢。這時候,老範大概是在家裏吃飯,我就去吧。”說著,抓起放在桌上的一頂舊帽子,起身就走。
陶伯笙追到門外叫道:“若是買賣談好了,不要忘了我一份啦。”李步祥笑著說:“自然自然。老範也不是那種人。”他說了話,看到魏太太帶了兩個小孩子在街上買水果,和她點著個頭,沒說什麽就走了。
他到了範寶華家裏,老範正在客廳裏,桌上擺著算盤帳本,對了數目字在沉吟出神。看到李步祥便道:“你這家夥,忙些什麽啦。有好幾天都沒有見著你了。”李步祥道:“你問問府上的女管家,我每天都來問安二次,總是見不著你。我猜你這時該吃飯了,特地來看你。”說著,他伸著脖子,看看桌上的帳本。
範寶華笑道:“你這家夥也不避嫌疑,我的帳目,你也伸著頭看。”李步祥道:“我也見識見識,你現在到底作些什麽生意呢?”範寶華笑道:“你呀,學不了我。我現在又預備翻身,我打算把那幾百兩黃金儲蓄券,再送到銀行裏去押一筆款子,錢到了手,再買黃金儲蓄券,等到黃金官價變成五萬的時候,把新的一批黃金儲蓄券賣了,少賣一點吧,打個九折,一兩金子,我白撈它一萬。也許是半個月,也許是十天,我就又賺他幾百萬。老李,你學得來嗎?”他說著這話,得意之至,取出一支煙卷放在嘴裏。唰的一聲,在火柴盒子邊上把火柴擦著,拿火柴盒和拿火柴的手,都覺得是很帶勁。
李步祥在他斜對麵的椅子上坐著,偏了頭向他望著。笑道:“老兄,你也是玩蛇的人不怕蛇咬。上次你在萬利銀行存款買金子,上了人家那樣一個大當,還要想去銀行裏設法嗎?”範寶華道:“那家銀行作買賣,會像萬利這樣呢?他們連同行都得罪了。現在萬利的情形怎麽樣?昨天下午,我由他們銀行門口經過,看到他們在櫃上的營業員,像倒了十年的黴,全是瞌睡沉沉的要睡覺。這是什麽原故,不就是想發財的心事太厲害嗎?”
李步祥嘻嘻地笑著,望了範寶華不作聲。他道:“你今天為著什麽事來了?隻要是我幫得到忙的,我無有不幫忙的。你老是作這副吞吞吐吐的樣子幹什麽?”李步祥道:“我笑的不是這件事,我要你幫忙的事情多了,我還要什麽醜麵子,不肯對你說。我笑是笑了,可是我不對你說。老陶再三警告我也不要我對你說。”
範寶華對他臉看了一看,笑道:“你不用說,我也明白,不就是魏太太的事嗎?”李步祥搖搖頭道:“不是不是!我根本沒有看到她。”說著話時,他臉上紅紅的。
範寶華口角裏銜了煙卷,靠在椅子背上兩手環抱在懷裏對了李步祥笑著。李步祥笑道:“其實告訴你,也沒有什麽關係,我看到她由家裏送客出來。”
範寶華道:“這比吃飯睡覺還要平常的事。陶伯笙又何必要你瞞著哩?顯然是這裏麵有點兒文章。她送客送的是洪老五吧?”李步祥道:“那倒不是。那個人是位名票友。”
範寶華將大腿一拍道:“我明白了,是宋玉生那小子。昨晚上在朱四奶奶家裏和他隻跳舞了一回,怎麽就認識得這樣熟?”李步祥笑道:“你猜倒是猜著了。但是那也沒有什麽希奇。”
範寶華道:“自然不稀奇。他們能在一起跳舞,為什麽就不能往來。不過你好像就是為了這事要來報告我的。那能夠是很平常的事嗎?老李,我也是個老世故,難道這點兒事我都看不出來嗎?”李步祥道:“其實我沒有看到什麽,我就隻覺得奇怪,怎麽會由魏太太家裏,走出一位青衣名票來?何況魏先生又不在家。”
範寶華冷笑一聲道:“嚇嚇,奇文還不在這裏哩。她昨晚上由朱四奶奶家裏出來,根本就沒有回去,洪五送著她走的,不知道把她送到哪裏去了。我怎麽知道?吳嫂今早上菜市買菜,碰到他們的。算了,不要提她了,我最冤的,是前天送了她半隻鑽石戒指。”李步祥道:“怎麽會是半隻呢?”
範寶華道:“洪五要我合夥送她的。洪五要討好她,為什麽要我出這一半錢呢?好!我也不能那樣傻瓜,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得向洪五借一筆資本。我這黃金儲蓄券,不要抵押了,我得和洪老五借錢。老李,你幫我一個忙,和我偵探偵探他們的路線。”李步祥笑道:“你吃什麽飛醋,偵探他們的路線又怎麽樣?這位太太根本不認識洪五,完全是你介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