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忙亂了一整天

何經理對於劉主任的報告,怔怔地聽著,心裏立刻轉了幾個念頭,這種環境,應當怎樣去應付?先看了看牆上的掛鍾,然後又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站在桌子旁邊,斜靠著,提起一隻腳來,連連的顛動了幾下。於是坐在沙發椅子上,架起腿來,擦了火柴吸紙煙。將頭靠住了沙發椅靠,隻是昂起頭來,向空中噴著煙。

劉以存站在屋子中間,要問經理的話,是有點不敢。不問的話,自己背著的那份職務,又當怎樣挨過去?站在屋子裏,向身後看看,又向牆上的掛鍾看看。那鍾擺咯吱咯吱響著,打破這屋子裏的沉寂,何育仁突然站了起來,將手一揮道:“把支票兌給他吧。混一截,過一截。好在上午隻有一點多鍾,再混一下,就把上午混過去了。”

劉以存看看他那樣子,大有破甑不顧之意,門市上那兩位拿支票兌現的人,事實上也不能久等。於是點了個頭,就拿著支票出去了。何育仁坐在沙發上,隻管昂了頭吸紙煙,吸完了一支,又重新點上一支,吸得沒有個休歇。

石泰安由外麵走了進來,遠遠地看到他那樣子,就知道他是滿腹的心事,隨便地在旁邊沙發上坐下,搭訕著吸了紙煙,從容地道:“大概這上午沒有什麽問題了吧?經理是不是要出去在同業那裏兜個圈子?行裏的事,交給我得了。我私人手上還可以拉扯二三百萬元現鈔。萬一……”

何經理突然地跳了起來,因向他笑道:“你既然有二三百萬元現鈔,為什麽不早對我說?有這個數目,我們這一上午,足可以過去了。你在行裏坐鎮吧,我出去兜個圈子去。”說著,他立刻就拿起衣架上的帽子向頭上戴著。石泰安道:“還沒有叫老王預備車子呢。”他將手按了一按頭上的帽子,說聲不用,就走了出去了。當然,他也就忘記了範寶華那個電話的約會。

到了十一點多鍾,範寶華又來了。他這回是理直氣壯,更不用得在櫃上打什麽招呼,徑直地就走到經理室裏來。他見是副理坐在這裏,並不坐下,首先就笑道:“這算完了,何經理並不在行裏。”石泰安立刻走向前和他握著手,因道:“範先生說的是那張支票的話嗎?你拿著支票,隨時可到銀行裏兌現,管什麽經理在家不在家呢。不過在這情形之下,我們講的是交情,你老哥也極講交情,所以二次到行裏來,就不到前麵營業部去兌現了,而先到這裏來看何經理。先吸一支煙吧。何經理正是出去抓頭寸去了,也許一會兒工夫他就回來了。”說著,他笑嘻嘻的敬著紙煙,口裏還是連連地說請坐請坐。

範寶華倒是坦然地吸著煙,架了腿坐在沙發上。噴著煙微笑道:“若說顧全交情,我是真能顧全交情的,上次拚命湊出幾百萬元,交給何經理替我作黃金儲蓄,不想他老先生給我要一個金蟬脫殼,他向成都一溜,其實也許是去遊了一趟南北溫泉。等到我來拿黃金儲蓄券的時候,貴行的人全不接頭……”石泰安不等他說完,立刻由座位上站起來,向他抱著拳頭,連連地拱了兩個揖,笑道:“這件事真是抱歉之至。何經理他少交代一句,閣下的款子,存在敝行,我們沒有去辦理。下次……”

範寶華將頭枕在沙發靠背上,連連地搖擺了幾下,而口裏還噴著煙呢。石副理哈哈笑道:“這糟糕,範先生竟是不信任我們。不要那樣,我們還得合作,就在敝行吃了午飯去吧,我去吩咐一聲。”說著,他表示著請客的誠意,走出經理室去了。範寶華正是要說著,何必還須副理親自去吩咐?然而容不得他說出這句話,石泰安已是出經理室走遠了。他這番殷勤招待,倒不是偶然,出去了約莫是十來分鍾,他方走回來。

進門的時候,他強笑了一笑,那笑的姿態,極不自然,將兩個嘴角極力的向上翹著,範寶華看看他兩道眉峰還連接到一處,心裏也就暗想著:大概前麵營業部又來了幾張巨額支票吧?正是這樣想著,卻聽到屋子外麵一陣銅鈴響過。因問道:“這是……”石泰安對於這鈴聲,竟是感到極大的興趣,立刻兩眉舒張,笑嘻嘻地說出來三個字:“下班了!”

範寶華將西服小口袋裏的掛表取出來看看,還隻有十一點四十五分。因把掛表握在手掌心裏,掂了幾掂,看著笑道:“你貴行什麽時候下班?”石泰安微笑道:“當然都是十二點。”範寶華道:“還差十幾分鍾呀。不過你們既下了班了,當然我也隻有下午再說。賞飯吃恕不叨擾,我想下午一點到四點,那照樣是不好對付的,你也得出去抓抓頭寸呀!”他說著,倒並不怕人聽到,哈哈大笑地走出去了。

石泰安對於他這個態度,心裏實在難受,可是一想到人家手上握有一張八百萬元的支票,這就先膽軟了一半,可能到了下午一點鍾銀行開門,他又來了,於是坐在經理室裏,也沒有敢出去。趁著這營業休息的空當,就調齊了帳目,仔細地盤查一遍。

費了半小時的工夫,整個帳目是看出來了,除了凍結的資金,虧數二億二千萬。今天上午開出去給同業的支票,和同業開來的支票,兩麵核對起來也短得很多,今日上午的情形,那還是未知數呢。他坐在寫字椅子上,口銜了紙煙,對著麵前那一大堆表冊,未免發愁。

正是出著神呢,桌機的電話鈴響,茶房正進來加開水,接過電話機的聽筒,說了兩句話,便向石副理報告道,中央交換科請石副理說話。他一聽到交換科這個名稱心房立刻亂跳了一陣,便接過電話聽筒來,先向話機點了個頭,笑道:“我是石泰安呀。哦!張科長。是的,何經理出去了。短多少寸頭?兩千多萬。是是,這是我們一時疏忽,上午請張科長維持維持,下午我們補上……停止交換?那太嚴重了,何至於到這個階段?……是是,務必請張科長維持維持。兩千多萬,並沒有多大的困難,可是我們的帳目是平衡的。”

他說著話時,身子隨了顫動著,頭向下彎曲,在用最大的努力,以便將這帳目平衡的四個字,送到對方的耳朵裏去。接著,他又說:“請放心,下午我們就把頭寸調齊了,無論如何,這一點忙,是要……”他右手拿著聽筒,左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因道:“不能那樣辦。”但是他這種拍著,那是無用的,那邊已經是把電話掛上了。

石泰安將聽筒很重地向話機上一放,嘎吒地響著。於是坐在寫字椅子上,兩手環抱在胸前,隻管對桌麵前擺的帳目發呆,茶房進屋子來催請他去吃飯有三遍之多,他才是慢慢地走去。在飯廳桌上,幾位同席的高級職員,臉上都帶了一分沉重的顏色,不像平常吃飯有說有笑。石副理是首先一個放筷子,向坐在旁邊的金襄理,點了個頭道:“吃過飯我們談談罷。經理出去了兩小時了,還沒有電話回來。”說著,他就在懷裏摸出手表來看了一看,因慘笑著道:“還有十五分鍾,該開門了。”

金襄理到了這時,也不是看桌上金磚那樣的笑容滿麵,垂了眼皮,不敢抬眼看桌上同事的臉色。那劉以存坐在襄、副理側麵,捧著飯碗,隻管將筷子挑剔飯裏的稗子。他們銀行職員吃的飯,當然是上等白米,這裏麵是不會有穀子稗子的。他低了頭向碗裏看著,筷子頭隻是在白飯裏撥來撥去。

石副理倒並沒有離開座,向他問道:“以存的意思是怎麽樣?”他還是捧著碗筷作個挑稗子的姿勢,因道:“我在同業方麵打過幾回電話,探問消息。看那樣子,各家都是很緊的。不知道經理現時在什麽地方,最好和他取得聯絡。”石泰安道:“我出去一趟罷。”說著,他看了在座人的臉色,就歎了口氣道:“照著我的作風,我是要穩紮穩打的,可是何經理一定看上了黃金,我也挽回不了這場大局。”

在桌上吃飯的人,大家已是把筷子碗放下來了,各各把手放在懷裏,靜靜地望了桌上的殘湯剩汁。石泰安突然地站了起來,向金煥然道:“我看,我還是出去打聽打聽消息吧?煥然,你就在行裏頂一下子罷。”這句話可把金襄理急了,立刻站了起來,兩手亂搖著道:“不行不行,我頂不了,我頂不了!”石泰安站著怔了一怔。金煥然道:“我看,還是我出去罷。經理在什麽地方,我知道,我把他找了回來,讓他來頂罷。”

石泰安站在原來坐的地方,站著有五分鍾之久,說不出話來。金煥然笑道:“我自認是不如石副理有手法,這三關還是請大將來把守罷。”說著,他也不征求對方的同意,立刻就走開了。

石副理也看著金煥然是不能在行裏頂住的,隻是怔怔地看著他走了。劉以存倒覺得今天這情形之下,全露出了資本家的原形,這很和銀行丟麵子,便笑向他道:“沒有多大問題。我們各方麵活動,總還可以調到兩三千萬的現鈔,應付小額支票兌現,那還有什麽問題。數目大的,我們和他打官腔,照著財政部的定規,開支票給他。”石泰安哈哈一笑,向他望著,又點了兩點頭,因道:“這個辦法,我都不會想到,我還當副理呢。你得想想,你開了本票出去,人家立刻向別家銀行一送,今天晚上,本票全到了交換科,查出了我們的本票,全是空頭,我們明天早上還開門不開門?若是要開門,明天中央銀行宣布停止交換,信用全失,那就預備擠兌和倒閉罷。”

劉以存道:“這一層我當然是顧慮到了的,但是我們在這一下午的奔波,三五千萬的頭寸,總可以調得到。”石泰安對於他這個解釋,倒沒有加以可否,無精打采地,走回經理室去。

時間實在是過得太快,他在寫字椅子上坐下,抬頭一看那牆上掛的大鍾,已是一點十五分了。雖不知道大門是否已經敞開,可是過了十五分鍾,還不開門營業的話,這問題就太嚴重了。此話當然不便去問茶房,隻有拿出紙煙盒來,繼續地取著煙來吸。

約莫是半小時,桌機上電話鈴響了。拿起聽筒一聽,卻是何育仁的聲音,不由得發了驚奇的聲音道:“是經理?現時在哪裏呢?哦!頭寸都已經調齊了,那好極了!什麽?兩點鍾以前,還不行?那麽,可以放手開本票出去,好吧。”他聽到何經理所定的最後一個決策,還是開本票暫救目前。便坐下去自言自語的道:“既是負責人都如此辦理,落得和他放手去做。”於是也就安坐在經理室裏苦挨鍾點。

果然,一切的路子,都是照著劉以存的想頭進行的,馬上他就拿了三張本票進來,請副理代經理蓋章。他接過來看時,有五十萬的,有八十萬的,有一百二十萬的。就在他看數目字的時候,劉以存站在桌子旁邊,向他低聲道:“經理來了電話,說是我們可以放手開本票。”石泰安很從容地道:“我也接到電話了,就是這樣辦吧。”他說著,就拿起圖章在本票上連串地蓋著。

就自這時起,直到兩點半鍾止,已開出去三十多張本票,共達四千多萬元。石泰安也存了個破甑不顧的念頭,前麵營業櫃上送來本票,他隻看看數目,就蓋個章,立刻發了出去。何經理雖然沒有電話回來,他也不問。

到了下午三點一刻了,何經理左手拿著帽子,右手捏了一條大手絹,隻管在額頭上擦汗,而擦汗的時候,還同時搖著頭。石泰安雖知道他很窘,但居然忙著回來了,一定有點辦法,可是他隻管搖著頭,又多少有些問題。便迎上前笑道:“行裏截至現在為止,還算風平浪靜,都讓本票抵擋過去了。不過……”

何育仁將手上的帽子遙遠地向衣掛鉤上一丟,然後苦笑道:“不過晚上交換的這一關不好過。但那不要緊,我已經和幾家同業接好了頭,今天下午,準讓五六千萬頭寸給我們。大概一會兒工夫就有電話來。”他說是這樣的說了,坐到經理位子上,身上仰著靠椅子背上,昂了頭望著天花板。他也不看人,淡淡地問道:“我們開出去了多少本票?”石泰安道:“四千多萬。”他又問:“上午交換,我們差多少頭寸?”他答:“不到兩千多萬,就算是兩千萬吧!”

何育仁向樓板仰望著,口裏念念有詞,五百萬,八百萬,一千二百萬,隻管念著數目字,最後他突然地高聲道:“不要緊,隻差一千多萬。”他說完了,立刻坐正過來,手裏拿了桌機聽筒,撥著自動號碼,電機轉著吱嘎吱嘎地響。他對了話筒說:“喂!我育仁呀。藹如兄,你答應我的三千萬,怎麽樣?喂喂!老兄,這個不能開玩笑的。隻分一半也好,可是請你務必把我們的本票保留一天,好好!一切不成問題,照辦。”說畢,將電話聽筒按上兩下,自動號碼,又是嘎吱地響起。他手握電話聽筒,口裏總是這一套,二千萬,三千萬,本票請留一天,不要送去交換,明天我拿美鈔抵帳。這個不能開玩笑的。

電話一直打了七八次。打到最後一次的時候,他已是斜靠在桌子上,抬起一隻手來,隻管握了手絹,不停地擦額頭上的汗。放下了電話聽筒之後,看到桌麵上放著一玻璃杯現成的茶,他端起來就咕嘟幾聲,一口飲盡,放下杯子來,向石副理苦笑道:“好家夥,我嗓子都叫啞了,沒有問題了。”他表示著這是鬆了一口氣,將衣袋裏的紙煙盒子取出,拿了一支煙,三個指頭夾著,在紙煙盒的蓋子上,慢慢地頓著。

石副理也在旁邊取煙抽,按著了自己的打火機,伸過來,給何經理點著煙,因笑道:“天天這樣的抓頭寸過難關,那當然不是辦法,今天晚上,到經理公館裏去,大家計劃計劃吧。”何育仁噴著一口煙出來,連連地搖了兩下頭道:“沒有問題了。不過輕鬆一下,我也不反對。打個電話回去,叫廚子作兩樣菜,我們來他四兩茅台。”

石泰安還沒有答複這個問題呢,那劉以存主任,竟是麵色蒼白地走了進來,手上拿了兩張支票,站在桌子邊苦笑了一笑,然後將支票放在經理麵前。何育仁看時,是同業的兩張支票,一張是大德銀行的支票,是一千五百萬元,一張是利仁銀行的支票,二千萬元。他看了支票的數目,兩眼發直,然後將手在桌子上一拍道:“太不夠交情了。現在三點半鍾了,隻有三十分鍾的工夫,讓我們到哪裏去抓三千多萬的頭寸?”

石泰安伸頭看著,搖搖頭道:“這確乎是有點落井下石。本票是開不得了。下午開出去四千多萬本票,有三分之二,是交給同業的,希望他們今天不送去交換。根據經理電話的交涉,已經是沒有問題了。縱然有一部分送去交換,頭寸短得有限,我們還可以去講點人情。若是再開三千多萬出去,那數目就太多了。打兩個電話商量商量罷。”

何育仁搖搖頭道:“不行!大德和利仁,也短少頭寸很多。”說著,他口銜了煙卷,兩手背在身後,站起來,隻管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他每走一步,踏得樓板響,正和牆上掛的鍾擺響相應和。他聽到鍾擺聲,猛然抬頭一看,卻看到鍾的長針已到了八點,到銀行停止營業時間,隻有二十分鍾了。站定了腳,出了一會神,忽然嘴角翹著,微微一笑。

石泰安也正是把兩隻眼睛都射在經理身上的,便問道:“經理有什麽解圍的法子嗎?”他笑道:“中國人到了問題不能解決的時候,唯一的辦法就是拖。今天我也解得這個妙訣了。不管怎樣,我們已拖到了三點三刻。他們不講交情,我們也不講交情,我們給他來個印鑒不清,退票!他再開支票來,已是我們下班之後了。”

石泰安道:“那不大好吧?”說著,仰了臉,望著何經理。他倒不問太好不太好,走到寫字台邊,伸了食指在支票的印鑒上捺著,輕輕向上向下一揉,把那印鑒的字紋就揉擦得模糊了。因把這兩張支票拿著,交給劉以存道:“把這支票退給來人,請他們再開一張,這印鑒全不清楚呢。”劉以存拿著支票,雖然臉上也帶一些笑容,然而那笑容卻不正常,向何經理看了一眼就走了。

何育仁並不管那支票退出去以後的情形如何。但是抬頭看到牆上的掛鍾,已是三點五十分。不覺噗嗤的一聲笑了。自言自語地道:“不怕你鬼,喝了老娘的洗腳水。哈哈。”在他哈哈笑聲之後,經理室外鈴子響起,今天業務,宣告終止,全萬利銀行的人,已不怕有人提現了。不過何育仁雖感到暫時的輕鬆,但明日後日的頭寸怎樣周轉,還是要事先想法子的。這就依了石泰安的建議,邀集了行裏的幹部人員在新市區自己公館晚餐。動身之前,向公館裏去了個電話,教廚子預備幾樣菜,並且預備好一瓶好茅台酒。

六點鍾以前,全部人員到了何公館。因為他是一個有辦法的銀行經理。雖然重慶的房子是十分困難的,他還擁有一座小洋房。在小客廳裏大家架了大腿,仰靠在椅子背上。何經理換了一個作風,口裏銜了一支土製雪茄,兩手捧了一張晚報,很從容地向下看。金襄理坐在側麵也拿了一張晚報看,他忽然一拍大腿道:“德國完了,以後聯合國圍剿日本,日本也沒有多久的生命了。”

石泰安閑閑地昂了頭吸煙,因道:“我們三句不離本行,還是談自己的事吧。勝利快來了,我們現在第一步工作就要作個決定,這總行是設在南京呢?還是設在上海呢?其次,我們得考慮一下,漢口的分行是先成立呢?還是和上海總行一路開幕呢?”何育仁放下了手上的報紙,取出嘴裏銜的雪茄,在茶幾上的煙灰碟子裏彈了一彈灰。向在座的人,都看了一眼,然後笑道:“我們還不要希望得那樣遠。那幾家收著我們本票的同業,若都說話不算數,全向中央銀行一送,那今天晚上,還大大的有番交涉呢?”

石泰安道:“經理親自去和各家同業麵洽的,我想他們總不好意思吧?為了慎重起見,回頭我們不妨去打幾個電話。”何育仁對這個建議,隻微笑了一笑。恰好聽差來請吃飯,大家就起身向飯廳裏去。

那飯廳中間的圓桌子上,蒙了雪白的桌布,正中間已搬下了三大件菜。一樣是尺二口徑的大瓷盤,裏麵擺著什錦冷葷。兩隻大仰口碗,一碗是紅燒雞腿,一碗是紅燒青魚中段。小高腳玻璃杯子,裏麵雖然盛滿了酒,而依然還是裏外透明。這正表示了這貴州茅台酒是十分的純潔。大家在椅子上坐下來,還不曾動筷子,就讓這好酒的香味熏得口胃大開了。大家飲酒談話,好菜又是陸續地來,已把今天忙頭寸的痛苦與疲勞,忘了個幹淨。

七點半鍾以後,何經理吩咐家人熬了一壺美軍帶來的咖啡,大家坐在客廳沙發上麵消化腸胃裏那些雞魚肉。聽差走了進來,走近了主人身邊,很和緩地報告著道:“交換科來了電話。”這報告聲音雖低,何育仁聽著,就像響了個大雷呢!

第二回交換的難關

任何商業銀行經理,對於交換科長的電話,是不會歡迎的。何育仁聽說是交換科來的電話,心裏先有三分膽怯。但是縱然膽怯,究竟短了多少頭寸,還是不可知的事,當然要知道清楚。於是到小書房裏,將電話聽筒拿起來,隻喂了一聲,立刻向著電話機,行了個半鞠躬禮。因道:“是是是,張科長……哦,頭寸不夠。我今天下午,在同業方麵,已經把頭寸調齊了的。沒想到他們不顧全信用……當然,萬利銀行自行負責……哦,十點鍾前,要交出一億二千萬,會有這樣多嗎?……是是,我盡力去張羅。十點半鍾,我到行裏來,一切請多多維持。萬利本身還在其次,影響到市麵上的金融那關係就大了……好罷,一切麵談吧。”

何育仁放下了電話機,回到小客廳裏來,臉色帶點兒蒼白,這神氣就非常難看,那夾著雪茄煙的手指,兀自有些抖顫。石泰安心裏想著:我說的話你不聽,看你現在怎樣對付?那金煥然襄理,卻是忍不住,他已由座位上站起來,迎著問道:“是不是告訴我們多少頭寸?”何育仁坐下來,歎了口氣道:“不短頭寸,打電話到我們家裏來幹什麽?我沒想到會短少到一億二千萬。”

金煥然道:“一億二千萬?決不會有那樣多。”石泰安坐在一旁點點頭道:“我想數目是不會太少的。昨天我們本來就短少著的頭寸,因為數目還小,和交換科商量商量,就帶過來了。今天上午,我們就短少著兩千多萬到三千萬,下午大概是六千萬,那麽加上舊欠的,那的確是去一億不遠了。”何育仁皺了眉道:“現在說著這些話有什麽用?事不宜遲,我們分頭去跑跑,十點鍾以前,我們在行裏碰一次頭。”說著,就昂了頭向窗子外叫道:“叫老王預備車子吧。”大家一看經理這情形,是真的發了急,也都隨著站了起來。

石泰安道:“經理要我去走那幾個地方,我立刻就去。不過賣大麵子的地方,最好還是經理自己去。”何育仁站著想了一想,因道:“我們還是分途辦理吧。”於是在身上摸出自來水筆和兩張名片,在名片後麵寫著他們要找的人,和要找的頭寸,寫完了,各人給了一張,然後搖著頭道:“不見得有多大的希望。不過盡力而為就是了,回頭行裏見吧。”他口裏說著,人就向外走。出了大門,坐上人力包車,就直奔他所要找頭寸的地方去。他第一個目的地,是趙二爺家裏。

這趙二爺是重慶市上一位銀行大亨,不但是對川幫有來往,對下江幫也有來往。銀行界的人,為了他對內外幫都走得通,平常就不斷地請教,到了有什麽困難發生;若去向他求援,他斟酌輕重,或者是出錢,或者是出力,倒向不推諉。不過他有一個極大的毛病,私人言行,絕不檢點,生平隻有他給釘子人家碰,他卻不碰人家的釘子,而且又喜歡過夜生活,白天三點鍾以前,照例是不起床,三點鍾以後,他坐著汽車,愛上哪裏就上哪裏。而且他家裏的電話,隻有他隨便打出,你若向他家裏打電話,探聽他的行蹤,照例是無結果,倒是你親自向他公館裏去拜訪,隻要他在家,卻不擋駕。因之在金融界請求趙二爺的人,隻有冒夜活動,何育仁這銀行,原來也曾請趙二爺當董事的,他答應有事可以幫忙,卻沒有就這個董事的職。這時他成了遇到了磨難的孫行者,非求救於觀世音不可。因之抱著萬一的希望,首先就到趙公館來。

他到了大門口,首先看到門框上那個白瓷燈球亮著,其次是電燈光下,放著一輛油漆光亮的流線型汽車,那正是趙二爺的車子,證明了他並沒有出去。立刻由包車上跳下來向前去敲門。他們家裏的勤務迎了出來。在電燈光下帶笑地點了頭道:“何經理這時候才來?”

何育仁先怔了一怔,這家夥怎麽知道我會來?便點著頭笑道:“來早了怕二爺不在家。”勤務道:“二爺現時正在會客室。”何育仁道:“那麽,請你去替我回一聲,我在外麵小客廳裏等著吧。”勤務笑道:“不,二爺說了,請何經理到小書房裏去坐著。”何育仁聽了,心裏是又驚又喜,驚的是萬利銀行短頭寸,已鬧得滿城風雨了。喜的是趙二爺猜到了自己一定來求救而且肯相救。若不是肯相救,怎麽會預定了在小書房裏見麵呢?於是隨在勤務後麵,踱到小書房裏去。

趙二爺的書房,倒是和他那大才的盛名相稱。屋子裏隻有一架玻璃書櫥,上下層分裝著中西書籍,此外一套沙發,一套寫字桌椅。桌子角上亂堆了一疊中英文雜誌。桌麵玻璃板放了兩份晚報,一本精裝的杜牧之的《樊川文集》,那書還是卷了半冊放著的。提起來一看,正是《九日齊山登高》那首七律所在。“塵世難逢開口笑,**須插滿頭歸”兩句詩旁邊,還用墨筆圈著一行圈呢。他心裏想著,這位仁兄,還有這些閑情逸致,於是放下書,隨手拿了份晚報,坐在沙發上等候主人。

可是今天的晚報,全已看過了的,將消息溫習一遍,也沒有多大意思。翻過報紙的後幅,就把副刊草草看了一遍,但耳朵裏可聽到趙二爺在對過客廳裏說話。趙二爺說的是一口土腔,非常容易聽出來的。這時,他正笑著說:“啥子叫秩序?這話很難說。你說十二點鍾吃上午,七點鍾消夜那是秩序?我要兩點吃上午,九點吃消夜,那難道就不是秩序。一個國民,隻要當兵納稅,盡了他的義務,我有錢,天天吃油大,沒得錢,天天喝吹吹兒稀飯,別個管不著。”

何育仁一聽,這位先生又開了他的話匣子了。自己是時間很有關係的,卻沒有工夫聽這分議論,於是在書房門外探視了幾回。看到勤務過去,就向他招招手。因道:“請你去和二爺再說一聲罷。我有點急事,要和二爺談談,大概有十來分鍾就夠了。”勤務似乎也很知道他著急,深深點了個頭,就到客廳裏去了。這算是催動了這位大爺。

他口銜了紙煙,笑嘻嘻地走進來。他身穿咖啡色毛呢長夾袍,左手垂了長袖子,右手將袖口卷起,卷出裏麵一小截白綢袖子來。他是個矮小的個子,新理的發,頭上分發,理得薄薄的,清瘦的尖麵孔上,略有點短須。在這些上麵,可以看出他是既精明而又隨便。

他笑著進門,伸手和客人握了一握,笑道:“我想,你該來找我了。不要心焦,坐下來慢慢地談。”說著,讓在沙發上坐下。何育仁雖被他揭破了啞謎,但究竟不便開口就說求救的話。因道:“二爺恭喜,已留尊須了。”他笑道:“這是我偶然高興,這還是’草色遙看近卻無‘。若是有女朋友不喜歡這家私,我立刻就取消它。怎麽樣,今天頭寸差多少?”他說著,立刻把話鋒轉了過來,逼問何育仁一句。他皺了眉道:“正是為了這事向二爺請救兵,剛才接了交換科的電話,他說短一億二千萬。雖然由我算來,不會差這些個。可是他說出來這個數目,怎麽著也得預備一億。不然的話,他們宣布停止交換,那我們算完了。”

趙二爺聽了毫不動心的樣子。將茶桌上的紙煙聽子,向客人麵前移了一移,笑道:“吸煙吧。慢慢地談。”何育仁擦火吸著煙,沉靜了兩分鍾,見趙二爺又換了一支新煙,架腿仰靠了沙發上坐著,昂了頭向外叫道:“熬一壺咖啡來喝。”他將身子偏著,頭伸向前湊了一湊,把皺的眉頭舒轉著笑道:“二爺,你得救我一把。”他笑道:“不就是一億二千萬嗎?不生關係,我已經和張科長通過兩次電話,他決計等你們一夜,好在也不是萬利一家渡難關。”

何育仁道:“我也知道今天這一關,有好幾家不好過。還有哪幾家嚴重?”趙二爺笑道:“廖子經剛才由我這裏去,你今天整了他一下子。”這廖子經是利仁銀行的經理,今日下午開了兩千萬元的支票來掉換本票,萬利銀行曾以手指頭按捺,壞了人家的印鑒,將人家的支票退回。趙二爺說“整”了他一下子,當然就指的這件事了。

何育仁不免紅了臉,苦笑了一笑,一時找不出一句答複的話來。但兩分鍾後他究竟想出個辦法來了,笑道:“這件事是有點對不住廖兄。也是事有湊巧,我出去找頭寸去了,不在行裏,其實支票上,縱然有點印鑒模糊,打個電話,接頭一下就是了,何必那樣認真退票。”

趙二爺哈哈笑了一聲道:“老兄,這個花槍,我們吃銀行飯的人,哪個不曉得。兩千萬在別家無所謂,你這一錘,打在害三期肺病的人的身上,硬是要人好看。是把利仁的票子退回去,在上午也不要緊,下午退了回去,四點鍾以後,你叫他哪裏去找頭寸?這個作風要不得,二天不可以。”說著,頭枕在沙發椅靠上,亂搖了一陣。

何育仁雖不願意趙二爺這樣直率的指責,可是回想到是來請救兵的,那隻好受著人家的氣。因道:“過了今明天這一關,我當親自去向子經兄道歉。現在是沒有多大時間了。二爺看怎麽樣,能幫著我多大的忙呢。”趙二爺口銜著煙卷,微微的搖上兩下頭,笑道:“要說找現款,我今晚上是找不到的。剛才廖子經來了,我也是讓他空著兩手走去。不過你有了這個難過的難關,我也不能坐視,我絕對有辦法,讓你闖過關去。你不妨先到交換科去一趟,看那張科長是怎樣的態度。”

何育仁笑道:“那何用去看呢,我早已料到了。那是四個字的考語,停止交換。”趙二爺笑道:“你並沒有和我鬧什麽退票,我當然犯不上和你開啥子玩笑。我要你去一趟,一定有我要你去的道理。我是個夜遊神,你到交換科去,若是沒有結果,你不妨來個’夜深還自點燈來‘。我是’呂端大事不糊塗‘,平常你有啥事約我,作興話從我左耳朵進來,就從右耳朵出去。不過事關別個銀行的存亡關頭,那我決不會誤事。”

何育仁對於趙二爺的話,雖然是將信將疑,可是他約了個機會,總還沒把路子完全堵死。隻得站起來告辭道:“我已經沒有了時間,這事不能容我久作商量。”趙二爺原是坐在沙發上靜靜地靠了椅子背在聽話的,他口裏銜的那支卷煙,在燒得有半寸多長,兀自未曾落下。這時,他站起身來,煙灰落下來,在衣襟上打了幾個旋轉。他笑道:“我曉得你沒有時間商量,可是你這件事總還要商量,你可以到交換科去證明我的話,有人正等著你的商量呢。”說著,他首先起身向門外走,大有送客的樣子,何育仁覺得這已無可留戀,隻好向外走著。

趙二爺送客,是不出正屋屋簷的,何育仁到了屋簷外,複又轉回身來,向二爺點著頭道:“話說多了,那是討厭的。不過我最後還得重複一句,二爺必須挽救我一把。”趙二爺笑道:“’山重水複疑無路,煙消日出不見人‘。這兩句詩集得怎麽樣?二天過了關,我們來飲酒談詩嗎。”何育仁犯了急驚風,偏偏遇到這位慢郎中,這讓他隻是啼笑皆非。心裏雖是十分不滿意,但依然伸出手來向趙二爺握著。

趙二爺握著他的手時,覺察到他的手臂有些抖戰。這就搖撼著他的手道:“不用焦心,天下沒得啥子解決不了的問題。我負責你明天照樣交換。”何育仁雖知道重慶市麵上說負責兩個字,是極普通的口頭語,可是在趙二爺嘴裏說出來,那也不會太普通。於是再點了兩下頭,告辭而去。

他第二個目的地,是秦三爺家裏,可是他由馬路上經過的時候,就看到秦三爺的汽車,停放在一家酒館子門口。重慶是沒有長久時間的夜市的,這個時候,他的汽車還停在這裏,可想到又是有了什麽盛會。這也用不著他想什麽主意,就徑直先回自己銀行裏去。

他銀行裏雖然也住了幾位職員,可是每到晚上,就沒有什麽燈火,樓上下寂然。今天的情形不同,各屋子裏燈火通明,好像是趕造決算的夜裏。他首先看到客廳的玻璃窗戶上,電燈映著幾個人影搖搖。料行中同事全坐在那裏等消息。

拉開活扇門,首先感到的,是電燈下麵,煙霧沉沉。各沙發上,端坐著自己的幹部,每人口銜一支煙,吞雲吐霧,默然相向,並沒有什麽人作聲。何經理走了進來,大家像遇到了救星一樣,不約而同地,輕輕啊了一聲,全站了起來。

何育仁站在屋子中間,向副理、襄理、主任全看了一眼,接著問道:“有點路數沒有?”石泰安將口裏銜的煙支取下來,向身旁的痰盂子裏彈了幾彈灰,身上是有氣無力的樣子,頭連了頸脖子全歪倒在一邊,望了何經理道:“今天銀根奇緊,絲毫都想不到法子。”

何育仁淡淡一笑道:“我也料著你們,不會想到什麽法子。”金煥然襄理,還是穿了那套筆挺的西服。小口袋外麵,垂出一截黃澄澄的金表鏈子,電燈光照著,就覺得他那細白的柿子型臉上,泛出一層輕微的汗光,似乎這小夥子,一切樂觀,今天也有些減低成分了,他在修刮得精光的嘴唇上,泛出一片笑容,這就對何經理道:“今天下午,我們退回去兩張支票的事,同業都知道了。見麵,人家就問這件事。這樣一來,我們若和人家找頭寸,那就更顯得我們退票是真的了。”

何育仁道:“既然如此,多話也不用說了,我馬上到交換科去罷。醜媳婦總是要見公婆的。”他說畢最後這句話,人已是走出去了。他的確死了再找頭寸的心,徑直地就奔交換科。進了銀行大廈的門,首先讓他有個人家有先見之明的印象。就是由電梯上走到三層樓,那個交換科特設的傳達先生,端坐在電燈下的小桌上,攤了幾張報紙在那裏看。

何育仁遞上名片去,他接過一看,就先向來賓笑了一笑。然後站起來道:“會張科長的?他正等著呢。”何育仁看了這位傳達先生的笑容,好像是他臉上帶了刀子,有那鋒利的刀刃,針刺著來賓的眼光,他鎮靜地想了一想,笑道:“我們原來是通過電話的。”傳達是很信他的話,並不要去先通知,說了個請字,先行搶了兩步,走進交換科長的辦公室去,然後出來點點頭,再說個請字。

何育仁走了進去,見寫字台設在屋子中間,電燈照得雪亮。張科長坐在寫字椅子上,麵前擺下了許多表冊,他右手旁放著一隻帶格子的小立櫃,裏麵直放著黑漆布書殼的表冊簿,可想到他是不住地在這裏翻著帳目的。桌子角上,有隻精致的皮包也敞開著搭扣,未曾關上,又可想到那裏麵的法寶,他是不斷地應用著。這裏客人進了門,那張科長還大剌剌地坐在寫字椅子上,直等客人靠近了寫字台裏,他才由位子上站了起來,伸出手來,隔了桌麵,向何育仁握了一握,然後指著旁邊的椅子說聲請坐。客人沒有坐下,主人就先行坐下了,何育仁在他寫字台側麵的沙發椅子上坐下。

張科長麵前擺的表冊簿子翻了幾頁,對著上麵查看了一遍,然後將手在表冊簿子上輕輕拍了兩下,望了何育仁淡笑著道:“貴行今天交換的結果,共差頭寸多少,何先生知道嗎?”何育仁對別個可以撒謊,對交換科長是不能撒謊的,因為自己給人家的支票,人家給自己的支票,都在這裏歸了總,兩下一比,長短多少,交換科長心目裏是雪亮的。便向張科長苦笑了一笑道:“大概是八九千萬,我今天……”

張科長向他一擺手道:“這些閑文不用提,在明天早上八點鍾以前,你必須把所短的頭寸補起來。”何育仁道:“張科長的意思,明日銀行開門以前,短的頭寸,必須交齊,若是不交齊,就停止交換了。”

張科長倒是沒有答複他這句話,隻淡淡地對他笑了一笑。然後把麵前放的一聽紙煙,送到寫字台桌子角上,因道:“請吸一支煙罷。我今天為了幾家同業的事務,不打算回去,就睡在行裏了。你有法可設的話,我長夜在這裏恭候。”何育仁欠了一欠身子,笑道:“那真是不敢當。”順勢他就取了一支紙煙在手,擦著火柴吸了。他也隻是僅僅吸了一口煙,立刻把煙支取了出來,三個指頭夾著,不住向茶幾上的煙灰碟子裏彈著灰。他一隻手按住了膝蓋,微昂了頭向張科長望著。

張科長坦然無事地自吸著煙。他靠了寫字椅子的靠背,不斷地噴著煙發出微笑來。何育仁坐在他對麵,看他穿的那套淺灰法蘭絨西服,沒有一點髒跡,沒有一點皺紋,顯然是從加爾各答作來的東西。他雖是個長方臉,可是由電光照著他肌肉飽滿,皮膚上有紅光反映,隻在他兩道濃眉尖上,就表示著他是權威很大。他那雙有鋒芒的眼睛,雖是掩藏在水晶片下,兀自有著英氣射人。這就不能等著他把停止交換那四個字叫了出來了。因道:“趙二爺說,有個電話給張科長。”他點點頭道:“有的,無非是叫我們放款給你們。這個當然辦不到,誰也不敢違抗財政部的命令。不過趙二爺又給你們想了個第二條路,說是你們手上有東西拿出來抵帳,這個我可以通融辦理。你想想看,手上有什麽可抵上一億現款的,你送到我們這裏來吧。”

何育仁聽了這話,這家夥明知故問,不就是想我把金塊子押給他嗎?他默然又吸著幾口煙。張科長不等他開口,又微笑著催了一句道:“你想想看,還有什麽可以拿出來抵帳的嗎?”何育仁道:“我私人有點金子,可以賣給你們嗎?”張科長道:“可以的。官價是三萬五。你有三千兩金子的話,這問題就解決了。雖然商業銀行是不許買金子的,好在你是賣出,我們也不過問來源。”

何育仁道:“晚上可沒有法子搬運那些金塊。”張科長笑道:“我不是說了嗎?我今晚上是不回家的。隻要你明早八點鍾以前,將金塊子送到。你們九點鍾開門,照常營業,一點沒有錯誤。”何育仁道:“假如……”張科長笑著搖搖手道:“何經理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要努力呀,還有什麽假如可言呢?假如今晚上的交換,不能結帳,明天你們就停止交換,這後果是極為明顯的。我們管什麽的,不能負這個責任。”

何育仁聽這位科長的話,竟是越來越嚴重,而且那臉色也非常之難看,因起來道:“好吧,就是那樣辦,明天七點半鍾,我把金子送了來。”張科長道:“我決計在這裏等候。”何育仁究竟是不敢得罪他,還走向前和他握著手。

這回算是張科長特別客氣,走出位子來,送到科長室門口,最後還點著頭說了聲:再會。何育仁苦笑著他他點了個頭,轉身就走。偏是冤家路窄,就在電梯口上,遇到了那位被退票的利仁銀行經理廖子經。彼此對望著,站著呆了一呆。

第三回戲劇性的演出

那位廖子經經理,在今日上午,就以利仁銀行差著兩千來萬的頭寸,感到十分困窘,下午不但沒有補上,而且欠的更多。他因為萬利銀行欠利仁兩千萬,就在當日下午開支票挖回。不想萬利給他來個退票。他銀行裏當然也有些黃金和美鈔,但所差還隻三四千萬,不肯拋出這些硬貨,因之就坐著汽車,連夜到處抓頭寸。這時抓得有點頭緒了,所差不過千萬,因此他就到交換科來要向張科長先通知一聲。預備萬一那一千萬元還抓不到時,請張科長予以通融,繼續交換。

他心裏還兀自想著,倘若不是萬利銀行將兩千萬元支票退票,今天晚上交換,所短有限,稍微在同業方麵轉動一下,也就夠了。就是不夠,憑著這幾個鍾頭的奔走,已經跑得多出一千萬元來,現在跑了幾小時還不夠,那就是吃了萬利銀行的虧。心裏想著,不料就在交換科的鬼門關上,遇到了萬利主持人何育仁。呆了幾分鍾之後,他便笑道:“何兄,你好?”何育仁覺得這句話,並不是平常問好的意思,也就向他笑道:“今天晚上彼此都忙,明天我到貴行去登門道歉。再會再會。”說著,兩手舉了帽子連拱了幾個揖就跨上電梯走了。

他自知廖子經是不會滿意的,見了張科長之後,少不得再說幾句壞話。那麽這所短的一億頭寸,恐怕張科長是一百萬也不肯讓。低著頭坐上人力車,到了自己銀行裏,那經理室和客廳裏的電燈,還是照得通亮,這可見銀行同人,還能同舟共濟,正在等著自己的消息呢。他走進小客廳,向大家點了個頭,然後坐下,因搖搖頭道:“大事完了,大事完了!”石泰安、金煥然都是抱著一番樂觀的希望期待著何經理回來的,以為何經理的麵子,不同等閑,他親自到了交換科,交換科的張科長總可以給他一點麵子。這時他什麽話沒說,接連就是幾個完了,這讓同事感到驚愕,大家都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來。

何育仁道:“也沒有什麽了不得,我們把那十萬金塊子,明天八點鍾以前,全數送到交換科,把頭寸就補齊了。”金煥然靠了茶幾站著,兩手向後,撐住了茶幾的邊沿,呆呆地望了何育仁。石泰安卻是兩手環抱在胸前,在客廳中間來回地走著。其餘幾個同事,卻是各占著一把椅子坐了,依然麵麵相覷。

石泰安住了腳,向何育仁道:“這樣辦,那是說我們照著三萬五的官價,賣給國家銀行。”何育仁淡淡地笑道:“自然是如此,難道他還照黑市七八萬一兩買我們的?”金煥然道:“那我們兩三個月以來,豈不是白忙一場?”石泰安先笑了一笑,然後又搖上兩搖頭,但他仍然是走著步子的。他從從容容地道:“若果然是白忙一場,那是大大地便宜了我們了。我們在各方麵吸收著頭寸,買了金子的期貨,這金子就背得可以。整億的現錢被凍結著,讓我們周轉不靈,這兩天鬧得沒有辦法應付每日人家提現,不都是為了這幾塊金子嗎?我們原隻想等了金價看高,將它變賣了,除了解除凍結的款子,我們還可以盈餘幾千萬元。若是照這樣辦,把七萬多一兩的金子,作三萬五一兩去彌補短的頭寸,那我們是賠得太多了。”

何育仁坐在沙發上,把腦袋垂下來,無精打采地搖了兩搖頭,歎口氣道:“姓張的,手段太辣,他半天工夫都不肯通融。假如他允許我們明天十二點以前補齊頭寸的話,我這可以賣掉幾塊金子。現在是七萬五六的行市,我們隻要七萬一兩,你怕銀樓業不會搶著要。我們隻要賣七塊,至多賣八塊,這問題就解決了。現在把十塊全搬了去,恐怕還有點兒不夠。人家是把我們這本帳看揭了底,要抄我們的家。”

金煥然道:“我們把金子抵了帳,雖然照常交換,可是還短人家一屁股帶兩胯,這便如何是好?”何育仁隻把鼻子哼了一聲,淡笑著沒有作聲。石泰安道:“我們現在有兩個辦法。第一個辦法,就是我們自認倒黴,把十塊金磚,一齊拿去抵帳。第二個辦法,就是我們滿不理會,停止交換就停止交換,我們把金子賣了,總還夠還債有餘。”

何育仁道:“我們還要不要萬利銀行這塊招牌?我們還吃不吃銀行這碗飯?停止交換以後,跟著同業的交往,完全斷絕,存戶擠兌,誰還向你銀行作來往?恐怕非關門不可了。”金煥然道:“那我們隻有認背了。”何育仁將手連搖了兩下,歎口氣道:“不要提這件事了,說了心裏更是難過。大家去睡覺,明天一大早起來,用車子送金磚。”說著,將手在大腿上重重拍了一下,站起身來就向經理室去了。

這行裏也給何經理預備了一間臥室,那是提防萬一的事,他在行裏過夜的。所以他忙了一天,倒不是沒有地方安歇。安歇是安歇了,他睡在**,一夜未曾睡著。次日七點鍾就起來了,督率著幹部人員,將十塊金磚,由倉庫裏提出五塊一包,用厚布包裹了,就用副經理的自備人力包車,分別裝載,拖向大銀行交換科去。這十塊黃磚,關係何育仁的生命,他可不敢大意,除親自押解外,還有三個職員隨同車前車後照料。到了大銀行門口,那個通交換科的側門,已是開著的了。他再把金磚送到交換科科長辦公室,那位張科長言而有信,破例八點鍾以前上班,也在等候著了。何育仁將兩個包袱搬到屋子裏桌上,一塊塊地由包袱裏取出金磚來,麵色沉重,然後才走向前兩步,和張科長握著手。他臉上發出一種極不自然的笑意,點了頭道:“我一切遵命辦理了。”

張科長對那些金磚,一塊塊地瞟上一眼,他是經驗豐富的人,自知道這金子值多少錢,點了點頭道:“我隻要公事上交代得過去沒有不可通融的。可是我總要算和朋友盡力了,我在這屋子裏熬了一夜了。你的事情告一段落,坐下來吸支煙吧。”說著,他在身上取出賽銀煙盒子和打火機向客人敬著煙。

何育仁在他口裏,聽到說告一段落,就知道沒有問題了,因道:“我們所短的頭寸,有這些金子可以補齊了吧?”張科長道:“這筆細帳,我們自得詳細地計算一下。我估計著,也許富餘一點,也許短少一點,那都沒有關係。”何育仁道:“那麽,張科長給我一張收條,我就回行去轉告他們去了。”張科長笑道:“那是自然,你給我這些東西,我還有不給收條的道理嗎?”說著,就把科中職員叫來,點清了金塊的重量,然後開了一張收條,張科長親自加蓋圖章,遞給何育仁,好像一切手續,都是預備好了的。

何育仁接過那張收條,看了一看收條上的數目與金塊子上的分量相稱,這就折疊好了,揣在口袋裏,然後向張科長強笑地點了個頭,就轉身出去了。

他到了銀行裏,見所有職員,都已提早到了,靜等著開門,那自然是好意的。但看他們臉上那分緊張的情形,分明他們還有一分萬一的企圖。以為銀行今天若是開不了門,他們就得向銀行負責人,索要生活費,所以何育仁一進了門,大家都向他注視著。但他態度極其自然,含著笑,走到經理室去,口裏還一連地說著沒有問題,沒有問題。在他這四個字的解釋裏,大家心裏,放下了一塊石頭。

到了九點鍾,也就照常開門營業。開門營業不到十五分鍾,那位將八百萬元支票來提現的範寶華,他又來了。他還是那樣自大,並不要什麽人通知,徑直地就走進了經理室。何育仁一見到了他,這就先行頭痛了。因為停止交換這層大難關,雖然已經過去,可是行裏庫空如洗。有人來兌現,還是無法應付。這就走向前來,笑嘻嘻地和他握著手,點了頭道:“你是這樣的忙,這麽一大早,你就出門了。”

範寶華坐在沙發椅子上,架起腿來,自取著火柴與紙煙盒,擦著火柴,自行吸煙。微微地笑道:“我雖然起得早,也沒有何經理起得早。你不是七點鍾,就上國家銀行了嗎?”何育仁道:“是的,但是我們這一個難關,完全度過去了,沒有什麽事了。老實說,作銀行業的人,偶然鬆手一點,把資金凍結一部分,那是很平常的事,也隻要應付得宜,解凍也毫無困難。”他說著話,也很從容地在經理位子上坐下。

範寶華笑道:“那是當然。隻要存戶都像我姓範的這樣好通融,天下沒有什麽解決不了的事。”何育仁這就向他連連地點了幾下頭道:“昨天的事,那實在是多承愛護。現在你那個難關,大概是度過去了。”範寶華倒不要這層體麵,將頭連連地搖撼了幾下道:“沒有過去,沒有過去。現在我就差著二三百萬元的急用。我這裏有張支票,希望不要給我本票。”說著,在煙盒子蓋裏層,鬆緊帶子夾住的縫裏,抽出一張折疊著的支票,交到經理桌上。接著笑道:“我若把這支票交到櫃上,你們櫃上的職員,少不得也拿了支票到經理室來請示,總打算開本票。幹脆,我就單刀直入到你這裏來,向你請教了。”何育仁聽說,微微笑了一笑。範寶華笑道:“這次,無論如何,請幫忙。你若不幫忙,我今天過不去,這頓中飯,恐怕就要揩貴行的油了。”

何育仁接著那支票,先看了一看填的數目,然後向範寶華臉上瞟了一眼,見他滿臉的肌肉顫動,全是那不正常的笑意,這就點了頭道:“好的,好的。你坐一會,我到前麵營業部去看看。”說著,他站起身來就向外麵走著,範寶華也立刻走向前將他衣袖拉扯著,笑道:“何經理,你可不能開一張本票給我。我拿你貴行的本票在手上,和拿了自己的支票在手上,那有什麽分別。二百六十萬一張本票,那是買不到的東西呀。”

何育仁本不難答應他一句話,全給現錢,可是想到昨日下午,最後兩小時,已把所有的現鈔,搜括一空。今天還是剛剛開門,哪裏就能找到這樣一大筆頭寸?於是站住了腳望著他出神了一會,然後笑道:“老兄,何必那樣……”這下麵“見逼”兩個字,他不好意思說出來,把樣字拖長了,不肯向下說。範寶華笑道:“我覺得我已很肯幫忙了。我一個跑街的小商人,有多大的能力呢。”

何育仁看他那樣子,是絲毫無通融之餘地,便笑道:“請你等著罷,我絕對讓你滿意。”他笑嘻嘻地走了。範寶華對於這事,倒是淡然處之,就架腿坐在沙發上,緩緩地吸煙。約莫是十分鍾,何育仁走進來了,他手上拿著一捆鈔票,又夾了一張本票,彎了腰全放在茶桌上。範寶華先看那本票,就寫的是二百萬,因搖著頭微笑道:“難道一百萬現鈔,你們都不肯給我。”

何育仁道:“本票也是一樣。難道萬利銀行的本票都不能交換不成?哪家商業銀行,也不能無限製地付出現鈔。根本國家銀行,就不肯多給我們現鈔啊!你不相信我們,把這本票存入國家銀行,下午你再開支票,也不過耽誤你幾小時而已。”範寶華自知道他開出了本票,就得負責,隻是含笑吸煙。這時,他耳朵靜下來了,就聽到外麵營業部哄哄的一片人聲。再看何育仁的顏色,也極不自然。他想著在萬利銀行的存款,已沒有多少,不必和他難堪了,將鈔票本票收進了皮包,就告辭而出。

到了營業部一看,沿著櫃台外,全站的是人。有的在數著鈔票,有的在伸著支票或存款折子,向櫃台裏麵遞。櫃台裏麵那些辦事職員,臉上都現著緊張之色。幾個職員站在櫃台裏邊,正和櫃台外的來人,分別說話。這不用細想,乃是銀行開始擠兌的現象,萬利銀行的黃金時代,到這裏要告一個段落了。

範寶華懷著一肚子的高興,坐了人力車子,立刻轉回家去。在半路上,就看到魏太太穿件藍布大褂,夾了個舊皮包,在人行路上低了頭緩緩地走。這就跳下車來,將她攔著,笑道:“來得正好,我們一路吃早點去。”魏太太站住了腳,抬起頭來,倒讓他為之一驚。今天,她沒有塗一點胭脂粉,皮膚黃黃的。兩隻眼眶子也像陷落下去很多。不過她的睫毛顯得更長,倒另有一種楚楚可憐的樣子。她在長睫毛裏,將眼珠一轉,向範寶華搖了搖頭,並沒有說什麽。

範寶華道:“你有什麽心事嗎?”魏太太隻輕輕地歎了口氣,依然還是不說什麽。範寶華忽然想起,人家的丈夫還關在看守所裏吃官司呢,便笑道:“不要難過,作黃金的人,吃虧的多了,有家放手去作的銀行,昨天還幾乎關了門呢。你到我家裏去吃午飯,我給你一點興奮劑。”魏太太將眉毛皺了一皺,苦笑道:“人家心裏正在難過呢,你還拿我開玩笑。”

範寶華道:“我決不是拿你開玩笑,我除了在萬利銀行拿回一筆款子而外,洪五爺還答應讓給我兩顆鑽石。”魏太太聽到鑽石兩個字,好像是饑餓的猴子,有人拿著幾個水果在麵前堆著,立刻心裏就跳上了幾跳,不等他把話說完,就帶了三分笑意問道:“鑽石?多大的?你越來越闊了,金子玩過了,又來玩鑽石。”

範寶華笑道:“我哪談得上玩鑽石?也不知道洪五爺怎麽突然高興起來,說是我有這麽一個好友為什麽不送點珍貴東西給人家呢?我笑著說我送不起,這話當然也是實情。你猜他怎麽說,你會出於意外。他說,假如能證明你是送那朋友的話,他和我合夥送。”魏太太道:“送你哪個朋友?”範寶華笑道:“你猜猜吧,我這位朋友是誰呢?我希望你不要錯過機會,你要來。”魏太太笑道:“你可不要騙我。”範寶華道:“我騙你一回有什麽用處,第二次有真話對你說你也不相信的了。”魏太太低頭想了一想,因道:“好吧。我十二點多鍾來吧。我現在有點事要去辦,不能多說話了。”說畢,她還向範寶華微微一笑,然後走去。

她心裏本來是擱著一個丈夫受難的影子,急於要到看守所去看看,可是聽了老範這番報告以後,腦子裏又印了一個鑽石戒指的影子,她匆匆地向看守所跑了去。到了門口,平常的一座一字土庫牆門,隻是門口掛著一塊看守所的直立牌子,牌子下麵,站著一個扶的警衛,這就給人一種精神上的威脅,老遠的就把走路的步子放緩了。到了警衛麵前,就緩緩地向前兩步,先放了一陣笑容,然後低聲道:“我要進去探望一個人。”警衛道:“探望犯人嗎?你先到傳達處去說罷。”說著,將手向門裏一指。

魏太太到了傳達處,向那裏人說明了來意,由他引著進了一重院落,在登記處填了一頁表格,那坐在辦公桌上的辦事員,是個年紀大的人,架起老花眼鏡,將她填的表格看了一看,然後低下頭,把視線由眼鏡沿上射出來,向魏太太臉上身上看了來。這個姿態,最不莊重,她對這個看法,雖然很不願意,可是也不便說什麽。那老辦事員將她打量了三四次,然後寫了個字條,蓋上圖章,放在桌子角上,向她麵前一推,再低了頭,在眼鏡沿上斜向了她望著,因道:“拿了這個去等著,回頭有人叫你。”

魏太太進得門來,腦筋裏先就有三分嚴肅的意味,存在心頭上。這時看了小辦事員都很有點威風,她想著俗傳人情似鐵,官法如爐的八個字,那是一點不假。那小辦事員看人的姿態,雖然相當滑稽,但是他臉上沒有一點笑容,也就不說什麽,拿過那張條子走了出來。這辦公室外,是一帶走廊,一列放了三四條長板凳。她走出來,有一位警士指著凳子道:“你就在這裏坐著等吧。”

魏太太是生平第一次到看守所,又知道司法機關,一舉一動,都是要講著法律的,人家叫怎麽做,自己就怎麽做,她在板凳上坐著,左右兩邊看看,見左邊坐著兩個女人,都是穿著八成舊的衣服,麵色黃黃的蓬了滿後腦的頭發。這樣,她當然不願意去和她們說話。右邊有個老頭子,也是小生意人的模樣。她覺得這些人若是探監的,恐怕所探的犯人,也不會怎樣的高明,還是少開腔吧。默然地坐了約半小時,便夾著皮包站起來散步,沿著走廊走了兩個來回,見來往的警士,對自己都看了一下,心裏想著:大概是亂走不得吧?於是又坐了下來。自己已經移過去兩尺路,大概已不是一兩小時了。她微微地站起來,看到警察還在身邊走來走去,她又坐下去了。

過了十來分鍾,過來一個警察,大聲叫著田佩芝。她站起來,那警士向她點了兩點頭。她看到這裏的人,臉上全是不帶笑容的,她見人點頭,也就跟著他走去。那警察引著她走,先穿過一間四麵是牆壁的屋子,然後遇到一個木柵欄門,門邊就站有一位警察。引路的警察,報告了一聲看魏端本的,那守門的警察,就伸著手把填寫的探視犯人單子,接過去看了一看,然後才開著柵欄門,將魏太太放進去。她走進去之後,那柵欄門立刻也就關起來。她回頭看了一下,倒不免心裏連跳了幾下。雖明知道自己並不會關在看守所裏的,但是這柵欄門一關閉起來,她心裏就不免怦怦亂跳幾下。但是她極力鎮靜著,鎮靜得將走路的步子都有了規定的尺寸。

她經過了一條屋外的小巷子,到達一個小天井,這裏的房屋,雖都是矮小的,但靜悄悄的一點聲音沒有,好像是到了一幢大廟裏。那護送的警士,就在屋簷下叫了聲魏端本。隨著這聲叫,東邊牆角下的小屋,在木壁上推開了尺來見方的一扇木板窗戶,魏先生由裏麵伸出來。

魏太太一見,心裏一陣酸痛,眼圈兒先紅了。原來兩天不見,他那西式分發,像幹茅草似的堆在頭上,眼眶兒下落,臉腮尖削,長了滿臉的短胡茬子。頸脖子下麵,那灰色製服的領子,沿領圈有一道漆黑的髒跡。她走近了窗戶邊,翻著眼睛望了他,還不曾開口呢,魏端本就硬著嗓音道:“你,你今天才來?我時時刻刻都在望你呀?”

魏太太再也忍不住那兩行眼淚了,呼叱呼叱地發著聲,將手托著一條花綢手絹,隻管擦著眼淚,半低了頭靠著牆壁站定,她隻有五個字說出來:“這怎麽辦呢?”魏端本道:“我完全是冤枉,不但黃金,連黃金儲蓄券的樣子,我也沒有看見過。昨天已經過了一堂,檢察官很好,知道我沒有得著一點好處,我完全是為司長犧牲。我沒錢請律師辯護,聽天由命吧。”說畢,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魏太太遲到今天才來探望,本來預備了許多話來解釋的,現在卻是一句話說不出來,隻有呆呆站著擦著眼淚。

第四回鑽石戒指

女子的眼淚,自然是容易流出來的,可是她若絲毫沒有刺激,這眼淚也不會無故流出來。魏端本現在這副情形下,讓太太看到了,自己也就先有三分慚愧,太太隻是哭,這把他埋怨太太探訪遲了的一分委屈,也就都丟得幹淨了。兩手扶著窗戶台,呆了一陣子,兩行眼淚,也就隨著兩眉同皺的當兒,共同地在臉腮上掛著。尤其是那淚珠落到一片黑胡茬子上,再加上這些縱橫的淚痕,那臉子是格外地難看了。

魏太太擦幹了眼淚,向前走了兩步,這就向魏先生道:“並不是我故意遲到今日,才來探視你。實在是我在外麵打聽消息,總想找出一點救你的辦法來。不想一混就是幾天。”魏端本心裏本想說,不是打牌去了?可是他沒有出口,隻是望著太太,微微地歎了一口氣。

魏太太道:“你不用發愁,我隻要有一分力量,就當憑著一分力量去挽救你。你能告訴我怎樣救你嗎?”魏端本道:“這事情你去問我們司長,他就知道,反正他不挽救我出來,他也是脫不了身的。”

魏太太到了這時,對先生沒有一點反抗,他怎麽說就怎樣答應。魏端本叫她照應家務,照應孩子。他說一句,魏太太就應一句。說了一小時的話,魏太太答應了三十六句你放心,和四十八句我負責。最後魏端本伸出手來和她握了一握。

魏太太對於魏先生平常辦事不順心的那番厭惡,這時一齊丟到九霄雲外去了。這就黯然點了兩點頭。她的眼淚水,在眼睛眶子裏就要流出來了。可是她想到這眼淚水流出來,一定是增加丈夫的痛苦,因之極力地將眼淚挽留住,深深地點了個頭道:“你……”

她順著要保重的兩字說出來時,她覺得嗓子眼是硬了,說了出來,一定會帶著哭音,因之把話突然停止了。掉過頭去,馬上就走,但是走了三四步,究竟不肯硬了心腸離開,就回頭看上一次。她見魏端本直了兩隻眼睛的眼神,隻是向自己這裏看了來,這就不敢多看了,立刻回轉頭去又走。這次算走遠點,走了五六步,才回過頭來。但當她回過頭來,魏先生還是那樣呆望,她當然是不忍多看,硬著心腸,就這樣地出了院子。

她心裏似乎是將繩索拴了一個疙瘩,非用剪刀不能剪開,又像胸裏有幾塊火炭,非用冷水不能潑息,但是她沒有剪子和冷水來應用,隻有默想著趕快設法,把丈夫營救出來吧。除了丈夫,誰還是自己的親人呢?她懷了這分義憤,很快地走出看守所。

她心裏也略微有些初步計劃,覺著要找個營救丈夫的路線,隻有先問問陶伯笙,再問問參與秘密的司長。若是這兩個人肯說出營救辦法來,第二步再找得力的人。她打定了主意,很快地回家。她還不曾走到自己家裏呢,就看到陶先生住的雜貨店門口,站了一群人,而且是有男有女。其中一個女的給予自己的印象很深,那就是上次鬧抗戰夫人問題的何小姐。

何小姐穿了件半新舊的藍布長衫,臉子黃黃的,頭上雖然是燙發,恐怕是多時未曾梳理蓬亂著垂到後肩上。陶氏夫妻和兩個穿西裝服的男子將她包圍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