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四奶奶在她的座位前,正堆了好幾疊子碼,她招招手道:“我給你惹下了個麻煩了,接連兩把,將全桌都殺敗了,我贏了將近三十萬。你自己來吧。我再要打替工,桌上人要提起反抗了。來來來,你看這牌,應當怎麽處理?”魏太太看時,她麵前放了四張牌,一暗三明。三張明牌,是一對八,一張K,趕快走到朱四奶奶身後,手按著暗牌,扳起牌頭來,將頭伸進朱四奶奶懷裏,對牌頭上注視著,事情是那樣令人稱心,還是一張八。她故意鎮定了臉色,因淡淡地道:“牌是你取的,還是由你作主吧。”

這時,桌上已有三家還在出錢進牌。最後一家三張明牌,是一對A,一張J,牌麵子是非常好看。她絲毫沒有考慮,在碼子下麵,取出一張五萬元的支票,向桌心一擲。魏太太早已在別人派斯的牌堆裏掃了一眼,已有一張A存在著。心想,她很少有三個A的可能。縱然是AJ雙對,也不含糊。便笑道:“怎麽樣?四奶奶,花五萬元買一張牌看看吧?”四奶奶自是會意,笑道:“反正你是贏多了,就出五萬元吧。”於是數了五萬元的碼子,放到桌子中心去。

莊家接著散牌,進牌的前兩家都沒有牌,出支票的這家,進了一張八。朱四奶奶進的最後一張,卻又是個K。擺在桌子上的就是K八兩對,這氣派就大了。應該是朱四奶奶說話了,她考慮到出了錢,別家會疑心是釣魚,出多了錢,人家就說是牌太大了,而不肯看牌,她取了個不卑不亢的態度,隨手取了幾個碼子,向桌中心一丟,因道:“就是三萬元吧。”說著回頭對魏太太回頭看了一眼。

那個有對A的人,將自己的暗張握在掌心裏,看了一看,那也是一張A。他看過之後,又看朱四奶奶麵前的兩對牌。他將牌放下,在他的西服袋內,摸出了紙煙盒與打火機,取出一支煙,打著了火把煙點著,然後啪的一聲,把盒子蓋著。他這煙盒子是賽銀的,電燈光下照著,反映出一道光射人的眼睛,而且關攏盒子蓋的時候,其聲音相當的清脆。在這聲色並茂的情形下,可想到他態度的堅決。他把煙盒子放在麵前,用手拍了兩拍,口角裏銜了那支煙卷,把頭微偏了,把麵前堆的兩疊子碼,用手指向外撥著,把兩疊子碼都打倒了,口裏說句唆了!

魏太太望了他微笑道:“陳先生,你唆了是不大合算的。”那位陳先生看著她的麵色,也就微微地一笑。魏太太問道:“這是多少,清清數目吧。”朱四奶奶將桌麵上的子碼扒開著數了,增加的是七萬元,於是數了七萬元子碼,總共放到桌子中心比著。朱四奶奶笑道:“請你攤開牌來吧。”她說這話時,其餘兩家,不敢相比,都把牌扔了。

那陳先生到了這時,也就無可推諉了,把那張暗A翻了過來,笑道:“三個頂大的草帽子,還不該唆嗎?”朱四奶奶向他撩著眼皮一笑,微微地擺著頭道:“那可不行,我們三個之外,還帶著兩個呢。”說著,把那張暗八翻了過來,向桌子中心一丟。那位陳先生也搖搖頭道:“倒黴倒黴,拿三個愛斯,偏偏的會碰著釘子。可是四奶奶,你又何必呢?”朱四奶奶將子碼全部收到麵前,笑道:“不來了,不來了,贏得太多了。”說著話,站了起來,扯著魏太太的手道:“你坐下來吧,我總算是大功告成。”說話時她身子一擠擠了開去,兩手推著,讓魏太太坐了下來。

羅太太原是跟進來的,以為等魏太太把話交代完了,就可以接她的下手,現在見魏太太大贏之下,眉飛色舞,已把前五分鍾得到的家庭慘變消息,丟在九霄雲外了。她站在魏太太對麵,離賭桌還有兩三尺路。朱四奶奶是已經離開座位的了,這就搶步走向前來,伸手將她抓住,笑道:“你怎麽回事?這賭桌上有毒蟲咬你嗎?簡直不敢站著靠近。”羅太太道:“並不是我不敢靠近,因為我家裏有點事。”主人不等她說完,立刻接著道:“家裏有事,你就不該來。”她口裏說著,親自搬了一把軟墊的椅子,放在賭客的空當中。還將手拍了兩下椅子。

羅太太望著她這分做作笑了一笑。因道:“你自己不上桌子,倒隻管拉了別人來。”朱四奶奶道:“今天不巧得很,我家裏有兩個老媽子請假,樓上樓下,隻剩一個老媽子了。我不能不在這屋子裏招待各位。”羅太太看看場麵上的賭局是非常的熱鬧,便笑道:“我今天不來,我是和魏太太傳口信的,所以我根本就沒有帶著賭本。”朱四奶奶道:“沒有賭本,要什麽緊,我這裏給你墊上就是。先拿十萬給你,夠不夠?”羅太太道:“我不來吧?看看就行了。”說時,她移著腳步,靠近了賭桌兩尺。朱四奶奶道:“哎呀!不要考慮了,坐下來吧。”說著,兩手推了她,讓她坐下。她也就不知不覺的坐了下來。

恰好是魏太太作莊散牌,她竟不要羅太太說話,挨次的散牌,到了羅太太麵前,也就飛過一張明牌來。牌是非常的湊趣,正是一張A。她笑道:“好!開門見喜。”羅太太手接著牌,將右手一個中指,點住了撲克牌的中心,讓牌在桌子中心轉動著。她默然地並未說話,還在微笑,而第二張是暗張,又散過來了。她雖然還沒有決定,是不是賭下去,可是這張暗牌來了,她實在忍不住不看。她將右手三個指頭按住了牌的中心,將食指和拇指,掀起牌的上半截來,低了頭靠住桌沿,眼光平射過去。她心裏不由得暗暗叫了一聲實在是太巧了,又是一張A。打唆哈起手拿了個頂頭大對子,這是贏錢的張本,於是將明張蓋住了暗張,攏著牌靠近了懷裏。

魏太太道:“你拿愛斯的人,先說話呀。”羅太太笑道:“我還沒有籌碼呢。”魏太太便在麵前整堆的子碼中,數了十來個送過去,因道:“這是三萬,先開張吧。”羅太太有了好牌,又有了籌碼,她已忘記了家裏有什麽事,今晚上必須渡江回家,至於魏太太的丈夫被法院逮捕去了,這與她無幹,自是安心把唆哈打下去。

這晚上,魏太太的牌風甚利,雖有小輸,卻總是大贏。每作一次小結束,總贏個十萬八萬的。因為在場有男客也有女客,賭過了晚上十二點鍾以後,大家既不能散場回家,朱公館又沒有可以下榻的地方,隻有繼續地賭了下去。賭到天亮,大家的精神已不能支持,就同意散場。魏太太把帳結束一下,連籌碼帶現款,共贏了四十多萬。朱四奶奶招待著男女來賓,吃過了早點,雇著轎子,分別地送回家去。

魏太太高興地賭了一宿,並沒有想到家裏什麽事情。坐了轎子向回家的路上走著,她才想到丈夫已是被法院裏傳去了,而男孩子又生了病。轉念一想,丈夫和自己的感情,已經是格格不入,而且他又是家裏有原配太太的人,瞻望前途,並不能有一點好的希望。這種丈夫,就是失掉了,又有什麽關係?至於孩子,這正是自己的累贅,假如沒有這兩個孩子,早就和魏端本離開了。自己總還是去爭自己的前途,若惦記著這個窮家,那隻有眼看著這黑暗的前途,糊裏糊塗地沉墜下去。管他呢,自己作自己的事,自己尋求自己的快樂。這麽想著,心裏就空洞得多了。

轎子快到家了,她忽然生了一個新意念:這麽一大早,由外麵坐了轎子回來,知道的說是賭了一宿回來了。不知道的,卻說整晚在外幹著什麽呢,尤其是自己家裏發生著這樣重大變化的時候。這個念頭她想著了,立刻就叫轎夫把轎子停了下來。她打開皮包,取出了幾張鈔票,給轎夫作酒錢。然後閃到街上店鋪的屋簷下,慢慢兒地走著,像是出來買東西的樣子。

於是走到一家糕餅店裏去,大包小裹,買了十幾樣東西,分兩隻手提著。她那皮包裏麵滿盛著支票和鈔票,她卻沒有忘記。將皮包的帶子掛在肩上,把皮包緊緊夾在肋下,她沉靜著臉色,放緩了步子,低了頭走回家去。前麵那間屋子,倒是虛掩了門的,料著屋子裏沒人,自己的臥室裏卻聽到楊嫂在罵孩子,她道:“你有娘老子生,沒有娘老子管,還有啥子希奇,睜開眼就跟我扯皮,我才不招閑喀,曉得你的娘,扮啥子燈囉!”

魏太太聽了這些話,真是句句刺耳。在那門外的甬道裏呆站了一會,聽到楊嫂隻是絮絮叨叨地罵下去,若衝進屋子去,一定是彼此要紅著臉衝突起來的,便高聲叫著楊嫂,而且叫著的時候,還是向後倒退了幾步,以表示站著很遠,並沒有聽到她的言語。楊嫂應著聲走了出來,望了她先皺著眉道:“太太,你朗個這時候才走回來?叫人真焦心囉。”

魏太太道:“讓人家拖著不讓走,我真是沒有辦法。”說著,把手上的紙包交給了楊嫂,走進房去。卻看到男小子渝兒靜靜地躺在**,身上還蓋著一條被子,隻露了一截童發在外麵。便問道:“孩子怎麽了?”楊嫂道:“昨天就不舒服了,都沒有消夜,現在好些,困著了,昨晚上燒了一夜咯。”

魏太太將兩手撐在**,將頭沉下去,靠著孩子的額頭,親了一下。果然,孩子還有點發熱,而且鼻息呼吒有聲,是喘氣很短促的表現。因向楊嫂道:“大概是吃壞了,讓他餓著,好好地睡一天吧。”楊嫂站在一邊,怔怔地看了她的臉色。因道:“小娃兒點把傷風咳嗽倒是不要緊。先生在昨日早上讓警察兵帶到法院裏去了,你曉不曉得?直到現在,還沒有轉來,也應當打聽打聽才好。”

魏太太放下皮包,脫著身上的大衣,一麵向衣鉤上掛著,一麵很不在意地答道:“我知道了,那有什麽法子呢?”說著,打了個嗬欠,因道:“我得好好地先睡一覺。”楊嫂見她的態度,竟是這樣淡,心裏倒不免暗吃一驚,可是她立刻也回味過來了,淡淡一笑。

魏太太正是一回頭看到了。臉色動了一動,因道:“一大早上,法院裏人,恐怕還沒有上班。我稍微睡幾小時,打起精神來,我是應當去看看。”說著,把放在桌上的皮包,打開來,取出一萬元鈔票來,輕輕向桌子角上丟著。因笑道:“拿去吧,拿去買兩雙襪子穿吧。”楊嫂看到千元一張的鈔票,厚厚一疊。這個日子千元一張的鈔票,還是稀少之物,估量著這疊鈔票,就可以買一件陰丹大褂的料子,豈止買兩雙襪子呢?這樣地想明白了,立刻就嘻嘻地笑了。

魏太太道:“拿去吧,笑什麽,難道我還有什麽假意嗎?”楊嫂說聲謝謝,把鈔票在桌子角上摸了過去。笑問道:“太太贏了好多錢?”魏太太眉毛揚了起來,笑道:“昨晚上的確贏得不少,四十萬。魏先生半年的薪水,也沒有這多錢。老實告訴你,我是不靠丈夫也能生活的。”楊嫂想著,你有什麽本事,你不就是賭錢嗎?一個人會賭錢,就可以不靠丈夫生活嗎?然而她還對了太太笑道:“那是當然嗎!你是最能幹的太太嗎!一贏就是四五十萬,硬是要得!”

魏太太笑道:“這話又不對了,難道我一個青年女人,還去靠賭吃飯?不過這是一種交際場上的應酬。在應酬場上,認識許多朋友,我隨便就可以找個適當的工作。”楊嫂笑道:“太太,你也找事做的話,頂好是到銀行裏搞個行員做。在銀行裏作事,硬是發財喀。”

魏太太坐在床沿上,把皮包裏的鈔票,都倒在**,然後把大小票子分開,一疊疊地清理著。楊嫂看魏太太在清理著勝利品,悄悄地避嫌走開了。魏太太也沒有加以注意。

魏太太把票子清理完了,抬起頭來,卻看見女兒小娟娟挨挨蹭蹭地,沿著床欄杆走了進來。她蓬著滿頭的幹燥頭發,眼睛睫毛上,糊了一抹焦黃的眼眵,她那上嘴唇上,永遠是掛著兩行鼻涕的,今天也是依然。今天天氣暖和些,她那件夾襖脫去了,隻穿那件帶褲子的西服,原來是紅花布的,這已變成了淡灰色的了。她將個食指送到嘴裏銜著,瞪了小眼睛,望了母親走了來。

魏太太歎了口氣道:“小冤家,你怎麽就弄得這樣髒喲!回頭我給楊嫂五萬塊錢,帶了你去理回發,買套新衣服穿,不要弄成這小牢犯的樣子。”魏太太說出了小牢犯這個名詞,她才聯想到娟娟的父親,現在正是牢犯。心裏到底有點**漾,她發呆在想心事了。

第十七回棄舊迎新

這時,隔壁的陶太太,由外麵走了來。她口裏還叫著楊嫂道:“你家小少爺,好了一些嗎?我這裏有幾粒丸藥,還是北平帶來的。這東西來之不易,你……”她說到這個你字,已是走進屋子來,忽然看到魏太太呆呆地坐在**,倒是怔了一怔,身子向後倒縮了去。

魏太太已是驚醒著站起來了,便笑著點頭道:“孩子不大舒服,倒要你費神。請坐請坐。”陶太太笑著進來,不免就向她臉上注意著。見她兩個顴骨上,紅紅的顯出了兩塊暈印,這是熬夜的象征,同時也就覺得她兩隻眼睛眶子,都有些凹了下去。可是床沿上放著敞開口的皮包,床中心一疊一疊地散堆著鈔票,這又象征著一夜豪賭,她是大勝而歸了,便立刻偏過頭去,把帶來的兩粒丸藥放在桌子上。因問道:“孩子的病好些了嗎?”

魏太太道:“那倒沒有什麽了不得,不過是有點小感冒。最讓我擔心的,是孩子的父親。你看這不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好端端地讓法院裏把他帶去了。”陶太太向她看時,雖然兩道眉毛深深地皺著,可是那兩道眉毛皺得並不自然。這樣,陶太太料著她的話並不是怎樣的真實的,因之,也就不想多問。隨便答道:“我聽到老陶說了,大概也沒有什麽要緊。你休息休息吧,我走了。”

魏太太倒是伸手將她扯住,因道:“坐坐吧。我心裏亂得很,最好你和我談談。”陶太太道:“你不要睡一會子嗎?”魏太太道:“我並沒有熬夜,賭過了十二點鍾不能回來,我也就不打算回來了。現在精神恢複過來了,我不要睡了。”

陶太太也是有話問她,就隨便地在椅子上坐下,因道:“我們老陶,是輸了還是贏了呢?”魏太太道:“我並沒有和陶先生在一處賭,昨晚上他也在外麵有聚會嗎?”陶太太道:“他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我也不知道他是贏是輸。家裏還有許多事呢,他不回來,真讓人著急。”說著,將兩道眉毛都皺了起來了。魏太太點著頭道:“真的,他沒有同我在一處賭。我是在朱公館賭的。”陶太太望了她道:“朱公館?是那個有名的朱四奶奶家裏?”說著,她臉上帶了幾分笑容。魏太太看到她這情形,也就很明白她這微笑的意思了。因搖搖頭道:“有些人看到她交際很廣闊,故意用話糟蹋她,其實她為人是很正派的。”

陶太太在丈夫口裏,老早就知道朱四奶奶這個人了。後來陶伯笙的朋友,都是把朱四奶奶當著個話題,這朱四奶奶為人,更是不待細說。這就靜默地坐了一會,沒有把話說下去。她靜默了,魏太太也靜默了,彼此無言相對了一陣,魏太太又接連地打了兩個嗬欠。陶太太笑道:“你還是休息休息吧,一夜不宿,十夜不足。”魏太太打了半個嗬欠,因為她對於嗬欠剛發出來,就忍回去了。因張了嘴笑道:“我沒有熬夜,不過起來得早一點。”說著,將身子歪了靠住床欄杆。這樣,陶太太覺得實在是不必打攪人家了。說聲回頭見,起身便走。

魏太太站起來送時,人家已經走出房門去了,那也就不跟著再送。她覺得眼睛皮已枯澀得睜不開來,而腦子也有些昏沉沉的。趕快地把**擺的那些鈔票理起來,放到箱子裏去鎖著,再也撐持不住了,倒在小孩子腳頭,側著就睡了。

約莫是半小時以後,那楊嫂感激著太太給了她一萬元的獎金,特意地煮了三個糖心雞蛋,送進屋子來給她當早點。不想她側身而睡,已是鼾聲呼呼地在響著。走到床麵前輕輕地叫了聲太太,哪裏還有一點反應。她放下碗在桌上,正待給太太牽上被,可是就看見她腳上還穿著皮鞋。大概她睡的時候,也是覺著腳上有皮鞋的,所以兩條腿彎曲著向後,把皮鞋伸到床沿外來。楊嫂輕輕地說了聲硬是作孽,說著,她就彎下腰來,給太太把皮鞋脫下。睡著了的入,似乎也了解那雙鞋子是被人脫下了,兩隻皮鞋都脫光了的時候,雙腳縮著,就向裏一個大翻身。楊嫂跟隨女主人有日子了,知道她的脾氣,熬夜回來,必然是一場足睡。這就由她去睡,不再驚動她了。

魏太太贏了錢,心裏是泰然的,不像輸家熬夜,睡著了,還會在夢裏後悔。她這一場好睡,睡到太陽落山,才翻身起床。她坐起來之後,揉揉眼睛,首先就沒有看到腳頭睡的小渝兒,因叫楊嫂進來,問道:“小渝兒呢?”楊嫂笑道:“他好了,在灶房裏耍。太太,你硬是有福氣,小娃兒一點也不帶累人。他睡到十二點鍾,一翻身起來,燒也退了,病也好了。你要是打牌的話,今晚上你還是放心去打牌。”

魏太太看她臉上那分不自然的笑意,也就明白了幾分。因道:“你那意思,以為我隻曉得賭錢,連魏先生打官司的事,我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嗎?這樣大的事,那不是隨隨便便可了的,著急並沒有用處。我遇到了這樣困難的事,我自己不打起精神來,著實的奔走幾天,是找不到頭緒的。你不要看我今天睡了這麽一天,我是培養精神。你打盆水來我洗過臉,我馬上出去。哦!我想起來了。昨天一大早拿去的衣料,現在應該做起來了吧?你給我拿一件來,我要穿了出去,就是那大巷子口上王裁縫店裏。”楊嫂道:“昨日拿去的衣服,今天就拿來,哪裏朗個快?”魏太太道:“包有這樣快。我昨天和王裁縫約好了,加倍給他的工錢,他說昨日晚上一定交一件衣服給我。現在又是一整天了,共是三十六小時了,難道還不能交給我一件衣服嗎?”

楊嫂曾記得太太在裁縫店裏,就換過一件新衣服回來,她說是要拿新衣服,那大概是不能等的,這也就不敢耽擱,給她先舀了一盆熱水來,立刻走去。果然是她的看法對的,不到十五分鍾,楊嫂就夾著一個小白包袱回來了。

魏太太正在洗臉完畢,擦好了粉,將胭脂膏的小撲子,在臉腮上塗抹著紅暈。在鏡子裏麵看到楊嫂把包袱夾在肋下,這就扭轉身來,連連地跳了腳道:“糟了糟了,新衣服你這樣地夾在肋下,那會全是皺紋了。”說著就立刻跳過來,在楊嫂肋下把包袱奪了過去。楊嫂看到她那猛烈的樣子,倒是怔了一怔。心裏可也就想著:為什麽這樣留心這新衣服的皺紋,把這分兒心思用到你吃官司的丈夫身上去,好不好?

魏太太把那白布包袱在**展開,將裏麵包的那件粉紅白花的綢夾袍子在**牽直了,用手輕輕撫摸了一番。很好,居然沒有什麽皺紋。她這就微微地笑道:“半年以來,這算第一次穿新衣。”說著她把身上這件衣服,很快地脫了下來,向床下一丟。然後把這件新衣穿上,遠遠地離了五屜桌站著,以便向那支起的小鏡子可以看到全身。

她果然看到鏡子裏一片鮮豔的紅影。她用手牽牽衣襟,又折摸領圈。然後將背對了鏡子,回轉頭來,看後身的影子。看完了,再用手扯著腰身的兩旁。測量著這衣服是不是比腰身肥了出來。這位裁縫司務,卻是能迎合魏太太的心理,這衣服的上腰和下腰,正合了她的身體大小,露出了她的曲線美。她高興之下,情不自禁地說了句四川話:“要得。”立刻在桌屜裏把新皮包取了出來,將昨晚上贏的款子,取了十萬整數,放在裏麵,再換上新絲襪子新皮鞋。

身上都理好了,第二次照照鏡子,覺得兩鬢頭發,還是不理想的那樣蓬鬆,於是右手拿牙梳攏著頭發,左手心將鬢角向上托著,自己穿的是新衣,又用的是新化妝品,覺得比平常是漂亮多了。這就沒有什麽工作了,夾了新皮包,就向外麵走。

可是走出房門她又回來了。她想起了一件事,在拍賣行裏買的一瓶香水放在抽屜裏,還不曾用過呢。這個時候,正好拿來灑上一灑。這樣想著,她又轉身走回屋子,將香水瓶拿出來,拔開塞子,將瓶眼對衣襟上灑了幾遍。年輕人嗅覺是敏銳的,這就有一陣濃烈的香氣,向鼻子裏猛襲了來,心裏高興著,臉上也就發出遏止不住的笑容。她這次出門,並不像以往那樣魯莽,把那香水瓶蓋好,從容地送到抽屜裏去。把抽屜關好了,還向五屜桌上仔細審查了一下,方才走出去。

她現在是口袋裏很飽,出門必須坐車子,當她站在屋簷下正要開口叫人力車子的時候,讓她想起了一件事,難道就不到法院裏去打聽打聽嗎?魏端本總不至於叛死罪,遲早是要見麵的。見了麵的時候,那時,他說兩日都沒有到法院去打聽,那可是失當的事。雖然現在天色不早,總得去看看,反正撲空也沒有關係,隻多花幾個車錢。

她這樣想著,還是不曾開口叫車子,那賣晚報的孩子,肋下夾了一疊報,手上揮著一張報,腳下跑著,口裏喊道:“看晚報,看晚報,黃金案的消息。”魏太太心裏一動,攔著賣報孩子,就買了一張。展開報來看著,正是大字標題,“黃金犯被捕”。她看那新聞時,也正是自己丈夫的事。新聞寫著,法院將該犯一度傳訊,已押看守所。犯人要求取保,未蒙允許。

魏太太看了報之後,覺得實在是嚴重,縱然夫妻感情淡薄,總覺得魏端本也很可憐。他若不是為了有家室的負擔,也許不去作貪汙的事。她隻管看了報,就忘記走開。身後有人問道:“魏太太,報上的消息怎麽樣。”她回頭看時,正是鄰居陶伯笙。便皺了眉道:“真是倒黴,重慶市上,作黃金買賣的人,無千五萬,偏偏就是我們有罪。”

陶伯笙搖搖頭道:“不,牽連的人多了,被捕的這是第三起,昨天晚報上,今天日報上都登了整大段的新聞。”魏太太道:“我有兩天沒有看報,哪裏知道?我現在想到看守所去看看。”陶伯笙抬頭望了一下天,因笑道:“這個時候,到看守所去,不可能吧?電燈都快來火了。”魏太太道:“果然是天黑了,不過天上有霧。”她說完了覺著自己的話是有些不符事實的,便轉過話來問道:“陶先生,昨晚上也有場局麵嗎?”陶伯笙笑道:“不要提起,幾乎輸得認不到還家,搞了一夜,始終是爬不起來。天亮以後,又繼續了三小時,算是搞回來了三分之二。我在朋友那裏睡了一天,也是剛剛回家,太太埋怨死了。”說著,他舉起手來,搖擺了幾下,扭身就走了。

魏太太看看天色,格外的昏沉,電燈杆上,已是一串串的,在街兩旁發現了亮球。她想著,任何機關,這時下了班。看守所這樣嚴謹的地方,當然是不能讓犯人見人。反正案子也不是一天有著落,明天一大早去看他吧。她這就沒有了考慮,雇著車子,直奔範寶華的寫字間。

可是在最熱鬧的半路上,就遇到他了,他也是夾了那隻大皮包,在馬路邊上慢慢地迎頭走來。遠遠看到,他就招著手大聲叫著:“佩芝佩芝!哪裏去?”魏太太叫住了車子,等他走近了,笑道:“這時候,你說我哪裏去呢?”範寶華笑道:“下車下車,我們就到附近館子裏去吃頓痛快的夜飯。”

魏太太依了他付著車錢下車,她和他走了一截路,低聲微笑道:“你瘋了嗎?在大街上這樣叫著我的名字大聲說話。”範寶華道:“你還怕什麽?你們那位已經坐了監牢了,你是無拘無束的人,還怕在大街有人叫嗎?”魏太太笑道:“你說痛快地吃頓晚飯,就為的是這個?你這人也太過分了,姓魏的雖然和我合作有點勉強,可是與你無冤無仇,他坐監牢,你為什麽痛快?”範寶華挽了她一隻手臂,又將肩膀輕輕碰了她一下,笑道:“你還護著他呢。我說得痛快,也不過是自己的生意作得順手,今天晚上,要高興高興。”說著,挽了她的手更緊一點。

魏太太倒也聽其自然,隨了他走進一家江蘇館子去。範寶華挑了一間小單間放下門簾陪了魏太太坐著。茶房送上一塊玻璃菜牌子來,交到範寶華手上。他接著菜牌子,向茶房笑道:“你有點外行。你當先交給我太太看。出外吃館子,有個不由太太作主的嗎?”魏太太聽了這話,臉上立刻通紅一陣,可是她隻能向範先生微微地瞪著眼睛,卻不能說什麽。

可是那位茶房卻信以為真,把菜牌子接過來,雙手遞到魏太太手上,半鞠著躬笑道:“範太太什麽時候到重慶來的?以後常常照顧我們。範太太是由下江來的嗎?”茶房越說越讓她難為情,兩手捧著菜牌子呆看了,作聲不得。範寶華倒是笑嘻嘻的,斜銜了一支煙卷對她望著。

魏太太心裏明白,這個便宜,隻有讓他占了去,說穿了那更是不像話了。這就把菜牌子遞回給範寶華道:“我什麽都可以。我隻要個幹燒鯽魚,其餘的都由你作主吧。吃了飯我還有事呢,不要耽誤我的工夫。”說著,她又向他瞪了一眼。他這就很明白她的意思了,笑嘻嘻掏出西裝口袋裏的自來水筆,和日記本子,在日記本子上寫了幾樣菜撕下一頁交給茶房拿去。

魏太太等茶房去了,就沉著臉道:“不作興這樣子,你公開地占我的便宜。”範寶華並沒有對她這抗議加以介意,又把紙煙盒子打開,隔了桌麵送過來,笑道:“吸一支煙吧,你實際上是我的了,對於這個虛名,你還計較什麽。”

她真的取了一支煙銜著,他擦了火柴,又伸過來,給她將煙點著。她吸了一口煙,噴出煙來,將手指夾了煙支,向他指點著道:“還有那樣便宜的事嗎?你當了人這樣亂說,讓朋友們全知道了,我怎麽交代得過去?下次不可。這且不管了,你說生意作得很順手,是什麽事?”範寶華道:“黃金儲蓄券,我已買到手了。有三萬的,有兩萬七八的,還有兩萬五的。正好遇到幾位定黃金儲蓄的人,等著錢用,賺點利錢,就讓出來了。我居然湊足了三百兩。我就不等半年兌現,這東西在我手上兩個月,我怕不賺個對本對利。”

魏太太道:“好容易定到黃金儲券,那些人為什麽又要賣出來呢?”範寶華隔了桌麵,向她注視著,笑道:“你應該明白呀。你們老魏就作的是這生意。他們隻想短期裏挪用公款一下,買他百十兩金子,等黃金儲蓄券到手,占點兒便宜就賣了。於是把公款歸還公家,就分用那些盈餘。像這種人,他怎麽不知道金券放在手上越久就越賺錢。可是公家的款子可不能老放在私人腰裏。你說是不是?”魏太太點點頭道:“是的,隻是你們有錢的人,抓住了那些窮人的弱點,就可以在他們頭上發財了。”

範寶華對於她這個諷刺,並不介意,隻是向她身上麵對了她望著。她將手上夾的紙煙,隔桌子伸了過來,笑道:“你老望著我幹什麽?我要拿香煙燒你。”範寶華笑道:“我不是開玩笑。像你這樣青春貌美,穿上好衣服,實在是如花似玉。這樣的人才,教她住在那種豬窠樣的房子裏,未免不稱。我對你這身世很可惜,我也就應當想個辦法來挽救你。”

魏太太默然地坐著聽他的話,最後向他問道:“你怎麽挽救我?”範寶華道:“那很簡單,你和老魏脫離關係,嫁給我。”魏太太將紙煙放在煙灰碟子裏,提起桌上的茶壺,斟了一杯茶,慢慢的喝著。然後微笑道:“你吃了袁三一次大虧,你還想上當。”範寶華道:“那是你太瞧不起自己了。你不是她那種人,你不會丟開我,我覺得我們的脾氣很合適。”魏太太道:“你這時候,提出這話,那是乘人於危,人家不是在吃官司嗎?”他道:“我正因為老魏吃了官司,我才和你說這話。不要說什麽大罪,就是判個三年兩年,你這日子,也不好過。我今天看到晚報以後,我就這樣想了,這是給你下的一顆定心丸啦。”

魏太太還要說什麽,茶房已經送進酒菜來了。她笑道:“你今天特別高興,還要喝酒?”說著,她望了那把裝花雕的瓷壺微笑。範寶華指著放在旁邊椅子上的大皮包笑道:“我為它慶祝。”這樣,她心裏就暗想著,這家夥今天眉飛色舞,大概是弄了不少錢。趁這機會就分他兩張黃金儲蓄券過來,於是心裏暗計劃著,要等一個更好的機會,向他開口。

飯吃到半頓時,範寶華側耳聽著隔壁人說話,忽然呀了一聲道:“洪五爺也在這裏吃飯。”魏太太道:“哪個洪五爺?”範寶華道:“人家是個大企業家,手上有工廠,也有銀行。朱四奶奶那裏,他偶然也去,你沒有會到過他嗎?”魏太太道:“我就隻到過朱公館兩回,哪會會到過什麽人?”範寶華倒不去辯解這個問題。停了杯筷隻去聽間壁的洪五爺說話。聽了四五分鍾,點頭道:“是他是他。我得去看看。”說著,他就起身走了。

她聽到隔壁屋子裏一陣寒暄,後來說話的聲音就小一點。接著隔開這屋子的木壁子,有些細微的摩擦聲,似乎有人在那壁縫裏張望,隨後又嘻嘻地笑了。魏太太這時頗覺得不安。但既不能幹涉人家窺探,也不便走開,倒是裝著大方,自在地吃飯。可是範寶華帶著笑容進來了,他道:“田小姐,洪五爺要見見你。”她道:“不必吧,我……”這個我字下的話沒有說出,門簾子一掀,走進來一個穿著筆挺西服的人。

他是個方圓的臉,兩顴上兀自泛著紅光。高鼻子上架著一副金絲腳光邊眼鏡,兩隻眼珠,在鏡子下麵,滴溜溜地轉著現出一種精明的樣子。鼻子下麵,養出兩撇短短的小胡子。在西裝小口袋裏,垂出兩三寸金表鏈子,格外襯得西裝漂亮挺括。他手裏握了一支煙鬥,露出無名指上蠶豆大的一粒鑽石戒指。

魏太太一見,就知道這派頭比範寶華大得多。記得有一次到朱四奶奶家去,在門口遇到她很客氣地送一位客出來,就是此公。為了表示大方起見,自己就站了起來。範寶華站在旁邊介紹著,這是洪五爺,這是田小姐。

洪五爺對魏太太點了個頭道:“我們在哪裏見過一麵吧?不過沒有經人介紹,不敢冒昧攀交。”魏太太笑道:“洪先生說話太客氣,請坐吧。”他倒是不謙遜,帶了笑容,就在側麵椅子上坐下,範寶華也坐下了。因笑道:“五爺,就在我們這裏喝兩杯,好不好?”他笑道:“那倒無所謂,那邊桌上,也全是熟人,我可以隨時參加,隨時退席。不過你要我在這裏參加,我就得作東。”範寶華笑道:“那是小事,我隨時都可以叨擾五爺。”他聽了這話,倒把臉色沉重下來了,微搖了頭道:“我不請你,我請的是田小姐。”說著,立刻放下笑容來,向魏太太道:“田小姐,你可以賞光嗎?”她笑著說不敢當。

洪五爺倒不研究這問題是否告一段落,叫了茶房拿杯筷來,正式加入了這邊座位吃飯。魏太太偷眼看範寶華對這位姓洪的,十分地恭敬,也就料著他說這是一位大企業家,那並不錯。自己是個住吊樓的人,知道企業家是什麽型的呢?範寶華都恭敬他,認得這種人,那還有什麽吃虧的嗎?

第十八回擠兌

這位洪五爺,以不速之客的資格,加入了他們男女成對的聚會,始而魏太太是有些尷尬的。但在聚談了十幾分鍾之後,也就不怎麽在意了。洪五爺倒是很知趣的,雖然在這桌上談笑風生,他並不問魏太太的家庭。而範寶華三句話不離本行,卻隻是向洪五爺談生意經。說到生意上,洪五爺的口氣很大,提到什麽事,就是論千萬,勝利前一年,千萬元還是個嚇人的數目。魏太太冷眼看到他的顏色,說到千萬兩個字,總是脫口而出,臉上沒有一點改樣。她心裏雖然想著,這總有些誇張。可是範寶華對於他每句話,都聽得夠味,尤其是數目字,老範聽得入神,洪五爺一說出來,他就垂下了上眼皮,靜靜的聽他報告數目字。等到有個說話的機會,他就笑問道:“五爺,我有一事不明,要請教請教。”

洪五爺手握了煙鬥頭子,將煙鬥嘴子倒過來,指著他笑道:“你說的是哪門生意,隻要是重慶市上有貨的,我一定報告得出行市來。”範寶華道:“倒不是貨價。我問的是那位萬利銀行的何經理。他騙取了許多朋友的頭寸,作了一筆大大的黃金儲蓄,這個報上披露黃金案的名單,怎麽沒有他在內?”洪五爺笑道:“我知道,你是上當裏麵的一個。他們是幹什麽的,作這種事,還有不把手腳搞得幹幹淨淨的嗎?他不但是作黃金儲蓄,而且還買了大批的期貨。他若是買的十月份期貨,這幾天正是交貨的時候,萬利銀行,真是一本萬利了。你打算和他找點油水嗎?”範寶華笑道:“我也沒有那樣不懂事。我們憑什麽,可以去向銀行經理找油水。”

洪王爺將煙鬥嘴子,送到嘴裏吸了兩口,笑著點點下巴頦道:“隻要你願意找,我可以幫你個忙,給他開個小小的玩笑。”範寶華道:“那好極了。這回我上他們當的事,五爺當然知道。我也不想找什麽油水,我隻要出口氣就行了。”洪五爺道:“若是你隻圖出口氣,我決可辦到。我現在開張八百萬元的抬頭支票給你,你明天拿去提現。他看到這支票,一定會足足地敷衍你一頓。”範寶華望了他有些不解,問道:“五爺給我八百萬元的支票,我提到了現又交給你嗎?”

洪王爺哈哈一笑道:“假如這八百萬元之多的支票,你到了銀行裏就可以取現,那萬利銀行的何育仁,也就不到處向大額存戶磕頭作揖了。今天下午,他還特意托人向我打招呼,在這兩三天之內,千萬不要提存呢。再說,我們交情上,談得到銀錢共來往。可是無緣無故我開張八百萬元支票給你,這說是我錢燒得難受嗎?”範寶華道:“我也正是這樣想。五爺把支票給我,無論兌現不兌現,我應當寫一張收據給五爺,因為這數目實在太大了。”

洪五爺點點頭道:“那倒也隨你的便。”說著,他在西裝懷裏,摸出了自來水筆和支票簿子,寫了一張抬頭的八百萬元支票。隨後又摸出了圖章盒子,在支票上蓋了章。笑嘻嘻地遞了過來,因道:“過去十來天,我們這位何經理太痛快了。現在我們開點小噱頭讓他受點窘,這是天理良心。”範寶華將支票接過來看了一看,然後也拿出日記本子來,用自來水筆寫了一張收據,也摸出圖章盒子來,在上麵蓋了章,兩手捧了拳頭抱著支票作揖,笑道:“多謝多謝。”

洪五爺笑道:“你多謝什麽,我又不白送你八百萬元。”魏太太見他碰了這樣的大釘子,以為他一定有什麽反應。可是他麵不改色的,把支票折疊著,塞到西服小口袋裏放著。似乎是怕支票落了,還用手在小口袋上按了一按。

魏太太這時倒無話可說,慢慢地將筷子頭夾了菜,送到嘴裏,用四個門牙咬著,而且是慢慢的咀嚼下去。洪五爺似乎看到她無聊,卻偏過頭向她笑道:“田小姐平常怎樣消遣?”她道:“談不到消遣,於今生活程度多高,過日子還要發生問題呢。”

洪五爺笑道:“客氣客氣!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重慶這個半島,擁擠著一百多萬人口,簡直讓人透不出氣來,聽個戲,沒有好角,瞧個電影,是老片子。那個公園,山坡子上種幾棵樹,那簡直也就是個公園的名兒罷了。隻有邀個三朋四友,來他個八圈,其餘是沒有什麽可消遣的。”範寶華笑道:“田小姐就喜歡的這一類消遣。不過十三張是有點落伍了。她喜歡的是五張紙殼的玩具。”魏太太將筷子頭對他一揮,嘴裏還嗤了一聲。在她的笑臉上眼珠很快地轉動著,向他似怒似喜地看著。

這五爺看了這份動作,那就很可以了解,他們是什麽關係了。因笑道:“這沒有關係呀。打個小牌,找點家庭娛樂,這是很普通的事。田小姐打多大的牌?”魏太太笑道:“我們還能說打多大的?不過是找點事消遣消遣。”洪五爺向範寶華笑道:“我並不想在賭博上贏錢,倒是不論輸贏,有興致就來,興致完了就算了。怎麽樣?哪天我們來湊個局麵。”範寶華笑道:“五爺的命令,那有什麽話說,我哪天都可以奉陪。”

洪五爺將眼睛轉了半個圈,由範寶華臉上,看到魏太太臉上。微笑道:“怎麽樣?田小姐可以賞光嗎?”魏太太正捧了飯碗吃飯,將筷子扒著飯,隻是低頭微笑。洪五爺道:“真的我不說假話,就是這個禮拜六吧。定好了地點我讓老範約你。可以吧?”說到個“吧”字,他老聲音非常的響亮。

魏太太到了這時,不能不答應,便笑道:“我恐怕不能確定,因為我家裏在這兩天正有點問題。”範寶華手上拿了筷子豎起來,對著他搖了幾下,笑道:“不要聽她的,她沒有什麽事。一個當小姐的人,家裏有事,和她有什麽相幹呢?”

洪五爺聽他這樣說,就知道這確是一位小姐。便道:“果然的,小姐在家裏是沒有什麽事。田小姐說是有事,那是推諉之詞。不過我和老範倒是好友,而且老範還推我作老前輩呢。老範可以邀得動你,我也就可以邀得動你。”範寶華笑道:“沒有問題。”他這句話沒有交代完,隔壁屋子裏,卻是嬌滴滴地有人叫了聲五爺。他對於這種聲音的叫喚,似乎沒有絲毫抵抗的能力,立刻起身就走向隔壁的雅座裏去了。

魏太太低聲問道:“這個姓洪的,怎麽回事?他有神經病嗎?平白無事,開一張八百萬元的支票給你,讓你到銀行裏去兌現。”範寶華笑道:“慢說是八百萬元,就是一千六百萬元,他要給人開玩笑,他也照樣地開。你若是有這好奇心的話,我明天九點鍾就到萬利銀行去,你不妨到我家裏去等著我的消息。”

魏太太道:“明天上午,我應該……”她下麵的這句話,是交代明日要到法院裏去,可是她突然想到老說丈夫坐牢,那徒然是引起人家的訕笑。因之將應該兩個字拖得很長,而沒有說下去。範寶華笑道:“應該什麽?應該去作衣服了,應該去買皮鞋了,可是這一些你已經都有了哇!”魏太太道:“已經都有了?就不能再置嗎?”

範寶華道:“不管你應該作什麽吧,希望你明天上午到我家裏來。假如我明天在萬利銀行那裏能出到一口氣,我就大大地請你吃上一頓。”魏太太將手上的筷子,點了桌上的菜盤子,笑道:“這不是在吃著嗎?”範寶華笑道:“你願意幹折,我就幹折了吧。”魏太太向他啐了一口道:“你就說得我那樣愛錢?”

就在這個時候,那洪五爺恰好是進來了。這個動作,和這句言語,顯然是不大高明的。她情不自禁的,將臉上抹的脂胭暈,加深了一層紅色。洪五爺倒是不受拘束,依然在原來的座位上坐下。

這是一張小四方桌子。範田二人,是抱了桌子角坐的。洪五爺坐在魏太太下手,他很親切地,偏過頭對了魏太太的臉上望著。笑道:“老範少讀幾年書,作生意盡管精明,可是說出話來,不怎樣的細致,可以不必理他。”魏太太對於這個,倒不好說什麽,也隻是偏過頭去一笑,那範寶華對於洪五爺這番親近,似乎是很高興,隻是嘻嘻地笑。大家在很高興的時候,把這頓飯吃過去了。

這當然已是夜色很深,魏太太根本沒有法子去打聽魏端本的官司。她到了十二點鍾回家,倒是楊嫂迎著她,首先就問先生的官司要不要緊?魏太太淡淡地說:“還打聽不出頭緒來呢。”楊嫂不便問了,她也不向下說。不過她心裏卻在揣想著那洪五爺的八百萬元。她想著天下沒有把這樣多的錢給人開玩笑的,不知道他和老範弄著什麽鬼玩意。也許這筆錢就是給老範的。他一筆就收入八百萬元,為什麽不分她幾個錢用呢?她有了這個想法,倒是大半夜沒有睡,次日早上起來,就直奔範寶華家。

在巷子口上,就遇到了老範,他肋上夾著一隻大皮包,匆匆出門。他已經坐上人力車子了,沒有多說話,口裏叫了聲等著我,手拍了一下肋下的皮包,車子就拉走了。範寶華雖知道皮包裏一張八百萬元的支票,並不是可以兌到現金的。可是他有個想法,萬利銀行兌不到現款的話,不怕何經理不出來敷衍,那時就可以和他算黃金儲蓄的舊帳了。這樣想著很高興地奔到了萬利銀行。

這時,何經理和兩個心腹高級職員,正在後樓的辦公室裏,掩上門,輕輕地說著話。那正中的桌子上,正擺著十塊黃澄澄的金磚。何育仁經理站在桌子旁邊,將手撫摸著那硯盤大的金塊子,臉上帶了不可遏止的笑容,兩道眉峰,隻管向上挑起。那金塊子放在桌子中心,是三三四,作三行擺著,每塊金磚,有一寸寬的隔離。這桌子正是墨綠色的,黃的東西放在上麵,非常好看,而且也十分顯目。金煥然襄理,和石泰安副理,各背了兩手在身後,並排在桌子的另一方,對了金磚看著。

何經理向他們看了一下,笑道:“我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這東西弄到手。照著現在的黑市計算,五六千萬元可賺,不過我們所有的款子都凍結了。我們得想法了調齊頭寸,應付每天的籌碼。”石泰安是張長方的臉,在大框眼鏡下,挺著個鷹鉤鼻子,倒是個精明的樣子。他穿了件戰前的蓄藏之物,乃是件長長的深灰嗶嘰夾袍子。這上麵不但沒有一點髒跡,而且沒有一條皺紋。隻看這些那就知道這個人是不肯作事馬糊的人。他對於經理這種看法,似乎有點出入,因笑道:“經理所見到的,恐怕還不能是全盛計劃。現在重慶市麵上的法幣,為了黃金吸收不斷,大部分回了籠,這半個月來,一直是銀根緊著。家家商業銀行,恐怕都有點頭寸不夠,調頭寸的話,恐怕不十分順手。我們不如拋出幾百兩金子去……”

何育仁不等他把話說完,就將頭搖得像按上了彈簧似的。淡笑著道:“唉!這哪是辦法?我不是說了嗎?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買到這批期貨,今日等來明日等,等到昨日才把這批金子弄回來,直到現在,還不過十幾小時,怎麽就說拋售出去的話?”那位金煥然襄理,倒是和何經理一鼻孔出氣的,他將手由西服底襟下麵,插到褲岔袋裏,兩隻皮鞋尖點在樓板上,將身子顛了幾顛,笑道:“有了這金子在手上,我們還怕什麽?萬一周轉不過來,把金子押在人家手上,押也押他幾千萬。再說,我們現在拋售,也得不著頂好的價錢。我們為什麽不再囤積他一些日子。”

石泰安笑道:“當然金價是不會大跌,隻有大漲的。不過我們凍結這多頭寸,業務上恐怕要受到影響。”何經理站著想了一想,因道:“我在同業方麵,昨天調動了兩千萬,今天上午的交換沒有問題。下午我再調動一點頭寸就是。不知道我們行裏,今天還有多少現鈔?”石泰安笑道:“經理一到行裏,就要看金磚,還沒有看帳目呢。我已經查了一查,現鈔不過三四百元。我覺得應當預備一點。”

何經理對於這個問題還沒有答複。門外卻有人叫道:“經理請出來說句話吧。”何育仁開門走出來,見業務主任劉以存,手上拿了張支票,站在客廳中間,臉上現出很尷尬的樣子。便問道:“有什麽要緊的事?”劉主任將那張支票遞上,卻沒有說話,何經理看時,是洪雪記開給範寶華的支票,數目寫得清清楚楚,是八百萬元,下麵蓋的印鑒,固然也是筆畫鮮明,而且翻過支票背麵來看,也蓋有鮮紅的印鑒。他看完了,問道:“這是洪五爺開的支票。昨天我還托人和他商量過了,請他在這幾天之內,不要提現,怎麽今天又開了這麽一張巨額支票。而且是開給範寶華的,這位仁兄,和我們也有點別扭。”

劉以存看經理這樣子,就沒有打算付現。因道:“這個姓範的和經理也是熟人,可以和他商量一下嗎?”他拿著支票在手上,皺了眉頭望著,因道:“那有什麽法子呢!請他到我經理室裏談談吧。”劉以存答應著下樓去了,何育仁又走回屋子裏,再看了看桌上的金磚,就叫金石二人,把它送進倉庫,然後才下樓去。

他到了經理室裏,見範寶華已不是往日那樣子,架了腿坐在沙發上嘴角裏斜銜了一支煙卷,態度非常自得。何經理搶向前,老遠伸著手,老範隻好站起來和他相握了。何經理握著他的手道:“上次辦黃金儲蓄的事,實在對不起,我不曾和行裏交代就到成都去了。好在你並沒有什麽損失,下次老兄有什麽事要我幫忙,我一定努力以赴補償那次的過失。”範寶華笑道:“言重言重,我不過略微多出些錢,那些黃金單子我還買到了。”

何育仁點著頭道:“是的!把資金都凍結在黃金儲蓄上,那也是很不合算的事。”說話時他另一隻手還把支票捏著呢。這就舉起來看了一看,因笑道:“我兄又作了一筆什麽好生意,洪五爺開了這樣一張巨額支票給你。”範寶華道:“哪裏是什麽生意,我和他借的錢,還是照日拆算息呢。我欠了許多零零碎碎的債,這是化零為整,借這一票大的,把人家那些雞零狗碎的帳還了。”

何育仁見他說是借的錢,先抽了口氣。這張支票,人家等著履行債務,而且還是親自來取,怎好說是不兌現給人家。因把支票放在桌上,先敬客人一遍紙煙,又伸了脖子,向外麵喊著倒茶來。然後拉著客人的手,同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他昂著頭想了一想,笑道:“我們是好朋友,無事不可相告。我們作黃金作得太多了。資金都凍結在這上麵。這兩天很缺乏籌碼。”

範寶華聽著,心裏好笑。洪五爺真是看得透穿,就知道萬利兌不出現來。姓何的這家夥非常可惡,一定要擠他一擠。因笑道:“何經理太客氣了。誰不知道你們萬利的頭寸是最充足的。”何育仁道:“我不說笑話,的確,這兩天我們相當緊。錢我們有的是,不過是凍結了。我們商量一下,你這筆款子遲兩天再拿,好不好。”

範寶華道:“五爺的存款不足,退票嗎?”何育仁連連地搖頭道:“不是不是!五爺的支票,無論存款足不足,我們也不敢退票。求老兄幫幫忙,這票子請你遲一天再兌現。”說著抱了拳頭連連地拱揖。

範寶華皺了眉頭隻管吸煙。兩手環抱在懷裏,向自己架起來的腿望著,好像是很為難的樣子。何育仁道:“耽誤老兄用途的話,我們也不能讓老兄吃虧。照日子我們認拆息。”

範寶華笑道:“何經理還不相信我的話嗎?我是借債還債。若有錢放債,我何不學你們的樣,也去買金子。請你和我湊湊吧,現在沒有,我就遲兩小時來拿也可以。隻要上午可以拿到款子,我就多走兩次路,那倒無所謂。”何育仁見他絲毫沒有放鬆的口風,這倒很感到棘手。自己也吸了一支煙,這就向範寶華說:“那也好,你在什麽地方,在十一點半鍾的時候,我給你一個電話。支票奉還。”說著,撿起桌上那張支票,雙手捧著,向他拱了兩個揖,口裏連道抱歉抱歉。

範寶華將支票拿著笑道:“我倒無所謂,拿不到錢,我請洪五爺另開一張別家銀行的吧,不過洪五爺他遇到了退票的事,重慶人的話,恐怕他不了然。”何育仁道:“那是自然,我立刻和他打電話。範兄,這件事還請你保守著秘密。改日請你吃飯。”範寶華慢慢地打開皮包,將支票接了放進去,笑道:“我看不必等你的電話了。我在咖啡館裏坐一兩小時再來吧。”何經理笑道:“雖然八百萬元,現在是個不小的數目,可是無論如何,一家銀行也不會讓八百萬元擠倒,我就不為老兄這筆款子,也要調頭寸來應付這一上午的籌碼,我準有電話給你。”

範寶華想了也是,在現在的情形,每家商業銀行,總應該著一兩千萬元的籌碼預備著。若是逼得太狠了,到了十二點鍾,他可以付出八百萬元時,這時候算是白作了個惡人。這就笑道:“好吧,我等你的電話吧。”何育仁見他答應了不提現,身上算是幹了一身汗,立刻笑嘻嘻地和範寶華握著手道:“老兄幫忙我感謝不盡。希望這件事包涵一二。不足為外人道也。”範寶華點頭道:“那是自然,我們又不是外人。”這句話說得何經理非常高興,隨在他身後送到大門口為止。

他回到經理室,營業科劉主任就跟進來了。低聲問道:“那張支票壓下來了嗎?”何育仁歎了口氣道:“壓是壓下來了,聽他的口風,還是非要錢不可。我看他意思,有點故意為難,他說十二點鍾以前,還要到我行裏來一趟呢。”

劉主任手上捏著一張紙條,上麵寫了幾行阿拉伯字碼,先把那張紙條遞過去,然後,伸了個指頭,將那字碼一行行地指著,口裏報告著道:“我們開出的支票是這多,收到人家的支票是這多,庫存是這多,今天上午短的頭寸,大概是這多。”

何育仁隨了他的指頭看著,看到了現金庫存隻有三百六十萬元。便道:“現在已是十點多鍾了。若是沒有大額支票開來,這事情就過去了。至於中央銀行交換的數目,我昨天就估計了,上午還不會短少頭寸。下午?”他說到這裏,低頭沉吟了一下子,因道:“我得出去跑跑,在同業方麵想點法子,大概需要五千萬到六千萬,原因是這一個星期以來,每天都讓存戶提存去了幾百萬,而吸收的存款,還不到十分之二呢。”

正說到這裏,一個穿西服的職員,匆匆地走了進來,直了眼睛,向劉主任望著道:“又來了兩張支票,一張是一百二十萬,一張是八十萬,整整是二百萬。”劉主任抬頭看看牆壁上的掛鍾,還是十點三十五分,他怔怔的不敢答複這個問題,隻有向何經理望著。那鍾擺在那裏響著,聽得很是清楚。吱咯吱咯地響著,好像是說嚴重嚴重!欲知何經理怎樣度此難關?請看本書續集《此間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