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端本道:“你說的幫忙,是指著這回作黃金儲蓄失敗了。讓我們去頂這個官司來打嗎?”劉科長沉默地走了一截路。魏端本緩緩地跟著後麵走,也沒說什麽,隻是輕輕地咳嗽了兩聲。劉科長在前麵走著,不時地回頭向他看了來。魏端本雖看到他臉上有無限的企求的意思,但他隻裝作不知道,還是默然地跟了劉科長走。
司長的公館,去機關不遠,是一幢被炸毀補修著半部分的洋樓,他家住在半麵朝街的樓上。那樓窗正是向外敞開著,伸出半截人身來。劉科長站定,老遠地就向樓窗上深深地點了個頭。並回頭向魏端本道:“司長等著我們呢。”魏端本口裏哼著,那個哦字卻沒有說出來。
事有出於意料的,司長是非常地客氣,已走出大門,放出滿麵的笑容,迎上前來。劉魏二人走向前,他伸著手次第地握過,笑道:“你二位大概好久沒有到過我這裏來過吧?”魏端本道:“不,上個星期,我還到公館裏來過的。”
司長道:“哦是的。什麽公館?也不過聊高一籌的難民區。你看這個花圃……”說著,他站在那倒了半邊磚牆,用木板支的門樓框下,用手向裏麵一指。那花圃裏麵的草地,長些長長短短的亂草,也有幾盆花,胡亂擺在草地上,有一半草將盆子遮掩了。倒是破桌子凳子,和舊竹席,在院子裏亂七八糟的放著,占了大半邊地方。司長站在樓廊下,又向兩人笑道:“這屋子原來也應該是富貴人家的住宅,不過毀壞之後,樓上下又住了六七家,這也和大雜院差不多,現在當一個司長和戰前當一個司長,那是大大的不同了。”說著就閃在一邊,伸手向樓上指著,讓客人上樓。
魏端本站在路口樓梯邊,向主人點了兩點頭。司長也點著頭道:“這倒無須客氣,你們究竟是客,劉科長引路罷。”劉先生倒是能和司長合拍,先就在前麵引路。司長家裏,其實倒是還有些排場,對著樓梯,還有一個客廳,敞著門等客呢。裏麵也有一套仿沙發的藤製椅子,圍了小茶桌。那上麵除了擺著茶煙而外,還有兩個玻璃碟子,擺著糖果和花生仁。司長很客氣的向二人點著頭。笑道:“請坐請坐!”說著,將紙煙盒子拿起來,首先向魏端本敬著一支煙,然後取過火柴盒子,擦了一支火柴,向魏端本麵前送著。
魏先生向司長回公事,向來是立正式的,就是到司長公館裏來接拾事情,也是司長架腿坐著吸紙煙,自己站著回話,自己雖然把眼光向司長看著,司長卻是眼睛半朝了天,不對人望著。今天司長這樣謙恭下士,那更是出人意料。心裏一動,情不自禁地,就挺立著低聲答道:“司長有什麽命令,我自然唯力以赴。司長提拔我的地方就多了。”司長聽了這話,聳著肩膀笑了一笑。他那內心,自是說你完全入套了。
第十四回忍耐心情
魏端本在司長背後,那是很不滿意他的,尤其是這次作黃金儲蓄,他竟要分三分之二的利益,心裏頭是十分不高興。可是在司長當麵,不知什麽原故,銳氣就挫下去了一半。這時是那樣的客氣,他把氣挫下去之後,索性軟化了,就把司長要說的話先說了。司長笑著向他點了個頭道:“我們究竟是老同事,有什麽問題,總可以商量。倒茶來。”說著話,突然回過頭去向門外吩咐著。
他們家的漂亮女仆,穿著陰丹士林的大褂,長黑的頭發,用雙股兒頭繩,圈著額頂,紮了個腦箍,在左邊發角上,還挽了個小蝴蝶結兒呢。她手上將個搪瓷茶盤,托著三隻玻璃杯子進來。這杯子裏飄著大片兒的茶葉,這正是大重慶最名貴的茶葉安徽六安瓜片。她將三杯茶放在小茶桌上,分敬著賓客。司長讓著兩位屬員坐下。算是二人守著分寸,讓正麵的椅子給司長坐了。他笑道:“這茶很好,還是過年的時候,朋友送我的,我沒有舍得喝掉。來,喝這杯茶,我們就吃飯。”說著,他就端起茶杯子向客人舉了一舉。舉著杯子的時候,臉上笑嘻嘻的,臉色那分兒好看,可以說自和司長共事以來,所沒有的現象,也就隨著談笑,喝完了那杯茶。
喝完之後,就由司長引到隔壁屋子裏去吃飯。這屋子是司長的書房,除了寫字台,還有一張小方桌。這桌上已陳設下了四碗菜,三方擺了三副杯筷。隻看那菜是紅燒雞,幹燒鯽魚,紅燉牛肉,青菜燒獅子頭,這既可解饞,又是下江口味,早就咽下了兩批口水。
司長站在桌子邊,且不坐下,向二客問道:“喝點什麽酒?我家裏有點兒茅台,來一杯,好嗎?”劉科長笑著一點頭:“我們還是免了酒吧。下午還要辦公呢。”司長笑道:“我知道魏兄是能喝兩盅的。不喝白的,就喝點黃的吧。我家裏還有兩瓶,每人三杯吧,有道是三杯通大道。哈哈!”他說著,就拿了三隻小茶杯,分放在三方。那位幹淨伶俐的女仆,也就提了一瓶未開封的渝酒進來。
司長讓客人坐下,橫頭相陪。一麵斟酒,一麵笑道:“黃酒本來是紹興特產,但重慶有幾家酒?”仿造得很好,和紹興並無遜色,這就叫做渝酒了。在四川軍人當政的時候,什麽都上稅,而且是找了法子加稅,有一位四川經濟學大家,現在是次長了。他腦筋一轉,用玻璃瓶子裝著賣。征稅機關,就把來當洋酒征稅,稅款幾乎超出了酒款的雙倍。這位次長大怒,自寫呈文,向各財政機關控訴。他的名句是’不問瓶之玻不玻,但問酒之洋不洋‘。各機關首腦人物看了,哈哈大笑,結果以國產上稅了事。直到於今,這位次長,還不忘記他的得意之筆。這也可見幽默文章,很能發生效力。來,不問酒的黃不黃,但問量之大不大。“說著,舉起杯子來。
魏端本真沒有看到過上司這樣地和藹近人,而且談笑風生。這也就暫時忘了自己的身份,隨著主人談笑。不知不覺之間,就喝過了三四杯酒。還是劉科長帶了三分謹慎性,笑道:“我們不必喝了,司長下午還有事,我們不要太耽誤時間了。”魏端本雖然是吃喝得很適意,可是科長這樣說了,也就不敢貪杯。隨著兩位上司吃過了午飯,又同到客廳裏去。
這時,那漂亮的女仆,又將一把銻壺,提了進來。老遠地就看到壺嘴子裏冒著熱氣,由那氣裏麵,嗅到茶的香氣,就知道這又熬了另一種茶來款客了。司長看到,親自動手在旁邊小桌上取過三套茶杯來,放在小桌上。因笑道:“來,這是雲南普洱茶,大家來一杯助助消化。”女仆向杯子裏衝著,果然,有更濃厚的香氣衝人鼻端。司長更是客氣,捧起碟子,先送一杯給魏先生,其次再給劉科長。
魏端本雖覺得司長是越來越謙恭,也無非是想圓滿那場黃金公案。好在他是部長手上的紅人,官官相護,這件事總可彌縫過去,自己無非守口如瓶,竭力隱瞞這件事,也不會有什麽了不起的大事。這麽一想,心裏也寬解了。喝完了這杯普洱茶,劉科長告辭,並向司長道謝。
司長笑道:“這算不了什麽,至多一年,我們可以全數回到南京。那個時候,我們雖不能天天這樣吃一頓,三五天享受這樣一次,那是太沒有問題的,那時,我可以常常作東。”劉科長湊了趣笑道:“那個時候,司長一定是高升了,應酬加多,公事也加多,恐怕沒有工夫和老部下周旋了。”
司長點點頭笑道:“八年的抗戰,政府也許會給我一點酬勞,可是,你們也是一樣呀。難道我升級,你們就不升級?若是你們不升級,單單讓我一個人向上爬,我也一定和你們據理力爭。老實一句話,談到公務員抗戰,越是下級公務員越吃的苦最多。高級公務員,不過責任負得重些而已。若是賞不及上級公務員,失望的人還少,賞不及下級公務員,失望的人就太多了。”劉科長道:“若是政府裏的要人都和司長這樣的想法,那我們當部屬的,還有什麽話說,真是肝腦塗地,死而無怨。”
司長聽了這話,兩眉揚著,嘻嘻地一笑。魏端本聽了這話,心裏想著:劉科長的話,分明是勾引起司長的話,要叫部屬賣力氣,司長大概要開腔了,也就默然地站著,聽是什麽下文。可是司長什麽托付的話也沒說。在他的西服口袋裏,掏出了掛表來看上一看,笑道:“該上班了。到了辦公室裏,可不必說受了我的招待。同人聽到,他們會說我待遇不公的。”
劉魏二人同答應了是,鞠躬而出,司長還是客氣,下樓直送到門洞子下方才站住,魏端本隨了劉科長走著,心裏可就想著:這事可有點怪了。司長巴巴地請到家裏吃飯,一味地謙遜,一味地許願,這是什麽道理?難道要我自告奮勇?我也在他當麵表示了,要我作什麽,我可以效力,可是他隻一笑了之,這個作風,倒讓人猜不透。我且不說,大概他是要托劉科長轉告我的,我就聽他的吧。反正要負什麽責任的話,姓劉的也不比姓魏的輕鬆。姓劉的不著急,我姓魏的還著什麽急嗎?他這樣主意拿定了,索性默然地跟著劉科長後麵走,可是劉科長似乎對他這個決定,也有所感似的,始終地默然在前引導,並不作聲。
魏端本自懷了一肚子鄭重的心情,回到機關裏辦公室去。他料著同事們對他的眼光,還是注射著的。他除了看著桌上的公事,就是拿一份報看看。恰好這天沒有什麽重要事情發生,他下了班,立刻回家,比平常到家的時候,約莫是提前了兩小時。他那間吃飯而又當書房的小屋子裏,滿地灑著瓜子殼花生皮,還有包糖果的小紙片。楊嫂帶了兩個孩子趴在桌子上,圍了桌麵上的糖果花生,吃著笑著。楊嫂自己,也是當仁不讓,手剝著花生,口裏教著小孩子唱川戲。
魏端本伸頭看了一看,笑道:“你們吃得很高興。”楊嫂站起來笑道:“都是太太買回來的。”魏端本道:“太太回來了。”他也不等楊嫂回話,立刻走回自己屋子裏去。但是太太並不在屋子裏,桌上放了許多大小的紙包,**有幾個紙包透了開來,有三件衣料,花紅葉綠地展開著鋪在**。
他牽起來抖著看看,全是頂好的絲織品,他反複地看了幾看,心裏隨著發生問題,心想:這些東西,大概都是那張支票,換來的了。她這張支票,自然不會是借來的,要說是贏來的,也可考慮,什麽樣子的場麵,一贏就是二十萬呢?就是贏二十萬,也不會是贏姓範的一個人的,他站著出了一會神,把衣料向**一拋,隨著歎了口氣。
楊嫂這時進房來了,問道:“先生,是不是就消夜?”魏端本道:“中飯我吃得太飽,這時我吃不下去,等太太回來,一路吃吧。”楊嫂道:“你不要等她,各人消各人的夜嗎,太太割了肉回來,我已經把菜頭和你燉上湯。還留了一些瘦肉,預備切丁了,炒榨菜末,要得?”她說著話,抬起一隻粗黑胳臂,撐住了門框,半昂了頭向主人望著。
魏端本道:“你今天也高興,對我算是殷勤招待。你希望我怎樣幫助你嗎?可是不幸得很,我作的一批生意,不但沒有成功,而且還惹下了個不小的亂子。”說著,搖了兩搖頭,隨著歎上一口氣。接著在身上掏出紙煙盒子來,先抽出一支煙來,將煙盒子向桌上一扔,啪的一聲響。楊嫂立刻找著火柴盒子來,擦了一支火柴,走近來和他點煙。
魏先生向她搖搖手,把煙支又放在桌上。楊嫂這雖算碰了主人一個釘子,但是她並不生氣,垂了手站在麵前向他笑道:“先生啥子事生悶氣?太太不是打牌去了。”魏端本不大在意的,又把那支紙煙拿起來了。楊嫂的火柴盒子,還在手上呢。這時可又擦了一支火柴送過來。
魏先生也沒有怎樣的留意,將煙支抿在嘴裏,變著腮把煙吸著了。噴出一口煙來,兩指夾了煙支,橫空畫了個圈圈,問道:“她不是去打牌,你怎麽又知道呢?”他說著時,望了她臉上的表情。她抿嘴微笑著,也把眼光望了主人,可沒有說話。
魏端本道:“怎麽你笑而不言?這裏麵有什麽問題嗎!”楊嫂道:“有啥子問題喲!我是這樣按(猜也)她喀。”魏端本道:“就算你是這樣的猜吧。你必定也有些根據。你怎麽就猜她不是去賭錢呢?”楊嫂道:“平常去打牌的話,她不會說啥子時候轉來。今天她出去,說是十一點多鍾,一定回來。好像去看戲,又像是去看電影。”
魏端本將手向她揮了兩揮,因道:“好吧,你就去做飯吧。管她呢。”他吸著煙,在屋子裏繞了桌子,背著兩手走。他發現了那五屜桌上,太太化妝的鏡子,還是支架著的,鏡子左邊,一盒胭脂膏敞著蓋,鏡子右邊,扔了個粉撲兒,滿桌麵還帶著粉屑呢。最上層那個放化妝品的抽屜,也是露出兩寸寬的縫,露出裏麵所陳列的東西亂七八糟。他淡笑著自言自語地道:“看這樣子,恐怕是走得很匆忙,連化妝的善後都沒有辦到呢。”
說著,再看床麵前,隻有一隻繡花幫子便鞋。再找另一隻便鞋,卻在屋子正中方桌子下。他又笑道:“好!連換鞋子全來不及了。”說著,將桌上那些大小紙包,扒開個窟窿看看,除了還有一件綢衣料而外,絲襪子,細紗汗衫,花綢手絹,蒙頭紗。這些東西,雖不常買,可是照著物價常識判斷,已接近了二十萬元的階段。那麽,就是那張支票上的款子,她已經完全花光了。
他坐在桌子邊,緩緩地看著這些東西,緩緩的計算這些物價,心裏是老大的不願意,可又想不出個什麽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坐坐走走,又抽兩支紙煙。楊嫂站在房門口笑道:“先生消夜了。消過夜,出去耍一下,不要在家裏悶出病來。”
魏端本也不說什麽,悄悄地跟著她到外麵屋子來吃飯。兩個小孩子知道晚飯有肉吃,老早由凳子上爬到桌子沿上,各拿了一雙筷子,在菜頭燉肉的湯碗裏亂撈。滿桌麵全是淋漓的汁水。
魏端本站在桌子邊,皺著雙眉,先咳了一聲,兩個小孩子,全是半截身子都伏在桌麵上的,聽了這聲咳,兩隻手四隻筷子,還都交叉著放在碗裏,各偏了頭轉著兩隻眼珠望了父親。魏端本點點頭道:“你們吃吧,我也不管你們了。”小娟娟看到父親臉上,並無怒色,便由碗裏夾了一塊瘦肉,送到嘴裏去咀嚼。而且向父親表示著好感,因道:“爸爸,你不要買糖了,媽媽買了很多回來了。”
楊嫂正捧了兩碗飯進來,便笑道:“這個娃兒,好記性,她還記得上午先生說買糖回來。改天先生說話要留心喀。”魏端本道:“是的,我上午說了這話才出門的。也罷,有個好母親給他們買糖吃。”說著又歎了口氣,也不再說什麽,坐下去吃飯。
楊嫂看到主人總是這樣自己抱怨自己,也就很為他同情,就站在桌子角邊,看護著小孩子吃飯。魏端本勉強地吃了一碗飯,將勺子舀了小半碗湯,端著晃**了兩下,然後捧著碗把湯喝下去,放下碗來,立刻起身向後麵屋子裏去。那五屜桌上還放著一盆冷水呢,乃是太太化妝剩下來的香湯。他就在抽屜角上,把太太掛著的那條濕手巾取過來,彎了腰對著洗臉盆洗過一把冷水臉。
楊嫂走了進來,先縮著脖子一笑,然後向主人道:“先生遇事倒肯馬糊。”魏端本坐在椅子上擦了支火柴點著煙抽。因道:“在抗戰前,我是個作事最認真的人,現在是馬糊得多了。第一是你太太嫁我以後,相當的委屈。因為我家鄉還有一位太太還沒有離婚呢。第二是你太太是相當的漂亮,老實說,像我這樣一個窮公務員,要娶這樣一位漂亮太太,那還是不可能的事。第三,又有這兩個孩子了。一切看在孩子的麵上,我就忍耐了吧。不但是對家裏如此,對在公家服務,我也是這樣的。唉!忍耐了吧。”
他說完了這篇解釋的話,就開始將抖亂在**的幾件綢料,緩緩地折疊好了,依然將紙包著。然後將五屜桌的抽屜,清理出一層,把**的紙包和桌上的紙包,合並到一處,都送到那清理過的抽屜裏去。**都理清楚了,也沒個刷床刷子,隻好在床欄杆上,取下一件舊短衣,將床單子胡亂撣了一陣,然後展開被褥來就脫衣就寢。
照往例,太太不在家,楊嫂是帶著兩個孩子睡的。可是她於這晚,有個例外,她將睡著了的小渝兒,兩手托著抱了進來,放在主人腳頭,然後站在床麵前笑道:“今晚上睡得朗個早?”魏端本道:“我躺在**休息休息吧。”楊嫂將床欄杆的衣服,一件件地取到手上翻著看看,不知道她是要清理著去洗,還是想拿去補釘,魏先生且看她要做什麽並不作聲。
楊嫂將床欄杆上的舊衣服,都一一翻弄遍了,她手上並沒有拿衣服,依然全都搭在床欄杆上。她又站了兩三分鍾的時候,然後向主人微笑道:“先生,二天你多把一點錢太太用嗎!”魏端本道:“今天說過錢不夠用嗎?她這樣的買東西,那是永遠不夠用的。”楊嫂笑道:“今天她剪衣料,買家私,都是你把的錢嗎?”她說著這話,故意走到桌子邊去,斟了一杯涼茶喝,躲開主人的直接視線。
魏端本道:“我沒有給她錢,大概是贏來的吧?贏來的錢,花得最不心痛。”楊嫂道:“恐怕不是贏的吧?”魏先生一個翻身坐起來,睜了眼望著她道:“不是贏來的錢,她哪裏還有大批收入呢?”楊嫂倒並不感到什麽困難,從容地答道:“太太說,她是借來的錢咯。今天才借成二十萬元,那不算啥子,她硬要借到一二百萬,才麽得倒台,借錢不要利錢嗎?現在沒有大一分,到哪裏也借不到錢,借起二百萬塊錢,一個月把幾十萬塊利錢,省了那份錢,作啥子不好。”
魏端本道:“你太太說了要借這麽多錢,那是什麽意思?”楊嫂笑道:“女人家要錢作啥子?還不是打首飾做衣服?”魏端本道:“就算你說的是對吧。這個星期以來,你太太是新衣服有了,金鐲子也有了,以一個摩登少婦的出門標準裝飾而論,至多是差一個新皮包和一雙新皮鞋,就是這兩樣東西,要去借錢一二百萬來辦嗎?”楊嫂笑道:“要買的家私還多嗎!你不是女人家,朗個曉得女人家的事?”
魏端本坐著呆了一呆,因道:“這就是你勸我多給錢太太去花的理由?”楊嫂笑道:“你有錢把太太花,免得她到外麵去借,那不是好得多。”媿端本對於楊嫂這些話,在理解與不理解之間,將放在枕頭旁邊的紙煙與火柴盒,全摸了出來,又點著煙吸。他的紙煙癮原來是很平常的,可是到了今天,一支跟著一支,就是這樣地抽著。楊嫂看到他很沉默地吸著煙,站在床頭邊出了一會神,然後向主人道:“先生,休息吧,不要吃朗個多的煙。”說著,她含了笑走出去了。魏端本吸過一支煙,又跟著吸一支煙,接連地將兩支煙吸過,把煙頭扔在痰盂子裏,火吸著水嗤的一聲。他歎了口氣,身子向下一溜,在枕頭上仰著躺下了。
在昏沉沉地想著心事的時候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耳邊似乎有點響聲,睜眼看時,太太已經回來了。
她悄悄地站在電燈下麵,將那抽屜裏的衣料,一件件地取了出來,正懸在胸麵前低了頭去看衣料的光彩,同時,並用腳去踢著料子的下端。魏端本看了著,然後閉上眼睛。魏太太似乎還不知道先生醒過來了,她繼續地將衣料在胸麵前比著。衣料比完了,又翻著絲襪子花綢手絹,一樣樣地去看。在她的臉上,好幾次泛出了笑容。
魏先生偷眼看著,見那桌上,放著一雙半高跟的玫瑰紫新皮鞋,又放著一隻很大的烏漆皮包,心裏暗暗叫了一聲:“好的,原來所猜,缺少著的兩樣東西,現在都有了。”在他驚異之下,在**不免有點展動,魏太太看到了,走向床麵前來笑道:“你睡著一覺醒了。我帶了一樣新鮮東西回來給你嚐嚐。”說著,在衣服口袋裏摸索一陣,摸出一小盒口香糖來,塞到丈夫手上,笑道:“這是真正的美國貨。”魏端本勉強地笑道:“謝謝,難為你倒還想得起我。”
魏太太站在床麵前,向著他看了一看,將上排牙齒,咬了下嘴唇,又把上眼皮撩著,簇起長眼毛來約有三四分鍾沒有說話。魏先生倒是並不介意,把糖紙包打開,抽了一片口香糖,送到嘴裏去咀嚼著。魏太太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魏先生嚼著糖道:“沒有什麽意思。”魏太太一撒手,掉轉身去道:“你別不知道好歹。我給你留下晚飯吃,又給你孩子買東西吃,我還給你帶了一包好香煙,在口袋裏沒有拿出來呢,先就送你一包口香糖,難道我這還有什麽惡意嗎?”說著,她走回桌子邊去,將買的那些東西,陸續地送到抽屜裏去。
魏先生道:“我這話也不壞呀,我是說你在外麵的交際這樣忙,你還忘不了我。”魏太太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著道:“不錯,我的交際是忙一點。現在社會上,先生本事不行,太太外麵交際,想另外打開一條出路,這樣的事很多。這應該作丈夫的人引為榮幸,你難道還不滿嗎?時代不同了,女人有女人的交際自由,你說什麽俏皮話?”
魏端本道:“難道你在外麵的行蹤,我絕對不能過問嗎?”說著這話,一掀被子,他可坐起來了。魏太太也坐著桌子邊沉下臉來,將手一拍桌沿道:“你不配過問。你心裏放明白一點。”
魏端本臉色氣得發紫,瞪了眼向她望著,問道:“我怎麽不配過問?太太在外麵弄了來曆不明的首飾,來曆不明的支票,作丈夫的還不配過問嗎?”魏太太又將桌子拍了一下道:“你是我什麽丈夫?我們根本沒有結婚。”這句話實在太嚴重了,魏先生不能再忍下去,他一跳下床,這衝突就尖銳化了。
第十五回破家之始
魏太太對於丈夫這個姿勢,是不能忍受的。也就將桌子一拍,起了個猛烈的反擊,迎向前去,瞪了眼道:“你怎麽樣?你要打我?”魏端本捏了拳頭,咬了牙齒,很想對著她腦袋上打過一拳去。可是他心裏想到,這一拳是不可打過去的,若把這拳打過去了,可能的反響,就是太太出走,眼前站著這樣一個年輕美貌的小姐,固然是舍不得拋棄了,而且太太走了,孩子是不會帶走的,扔下這處處需人攜帶的兩個小孩,又教誰來攜帶呢?在一轉念之下,他的心涼了半截。不但是那個拳頭舉不起來,而且臉上的顏色,也和平了許多。他身子向後退了一步,望了她道:“我要打你?這個樣子,是你要打我呀。”
魏太太將腳一頓道:“你要放明白一點,這樣的結合,這樣的家庭,我早就厭倦了。你對我的行為,有什麽看不順眼嗎?這問題很簡單,不等明天,我今天晚上就走。”魏端本不想心裏所揣想的那句話,人家竟是先說了。因道:“你的氣焰,為什麽這樣高漲?牙齒還有和舌頭相碰的時候,夫妻口角,這也是很尋常的事。你怎麽一提起來,就要談脫離關係?”他說著這話時,已是轉過身去,將枕頭下的紙煙火柴盒拿到手上,繞了桌子,和太太取了一個幾何上的對角位置站住,第一步戰略防禦,已是布置齊備,太太已不能動手開打了。
魏太太雖然氣壯,卻不理直,她對先生那個猛撲,乃是神經戰術。當魏先生戰略撤退的時候,她已是完全勝利了。這就隔了桌子瞪了眼睛問道:“你已睡了覺的人,特意爬了起來,和我爭吵,這是什麽意思?你有帳和我算,還等不到明日天亮嗎?”
魏先生實在沒有了質問太太的勇氣,心裏跟著一轉念頭,太太向來是在外麵賭錢,賭到夜深才回來的。她雖常常是大輸小贏,而例外一次大贏,也沒有什麽稀奇,又何必多疑?這樣想著,原來那一股子怒氣,就冰消瓦解了。因在臉上勉強放出三分笑意道:“你那脾氣,實在教人不能忍受。我在外麵回來晚了,你可以再三地盤問,我還得賠笑和你解釋。怎麽你回來晚了,我就不能問呢?”
魏太太脖子一歪,偏著臉道:“你問什麽?明知我是賭錢回來。無論我是輸是贏,隻要我不花你的錢,你就不能過問。你要過問,我們就脫離關係。我就是這點嗜好,決不容別人幹涉。”她越說就越是聲音大,臉色也是紅紅的。
魏先生拿了火柴與紙煙在手上,就是這樣拿了,並沒有一次動作,直等太太把這陣威風發過去了,這才擦了火柴,將紙煙點著。坐在那邊一張方凳子上,從容地吸著煙。他把一隻手臂微彎了過去,搭在桌子上,左腿架在右腿上下住的顫動著。他雖燃著了一支煙,他並不吸,他將另一隻手兩個指頭夾了紙煙,隻管用食指打著煙支向地麵上去彈灰,低了頭,雙目隻管注視那顫動著的腳尖,默然不發一語。
魏太太先是站著的,隨後也就在桌子對角下的方凳子上坐著。她的舊手皮包還放在桌上,她打開皮包來,取出一包口香糖,剝了一片,將兩個指頭,鉗著糖片的下端,將糖片的上端,送到嘴唇裏,慢慢地唆著。
她不說話,魏先生也不說話。彼此默然了一陣,魏先生終於是吸煙了,將那支煙抽了兩下,這就向太太道:“你可知道我現時正在一個極大的難關上。”魏太太道:“那活該。”說著沉下了臉色,將頭一偏。魏端本淡笑道:“活該?倘若是我渡不過這難關而坐牢呢?”魏太太道:“你作官貪汙,坐了牢,是你自作自受,那有什麽話說?”
魏端本將手上剩的半截紙煙頭子丟在地下,然後將腳踐踏著,站起來點點頭道:“好!我去坐牢,你另打算吧。”說著,他鑽上床去,牽著被子蓋了。魏太太道:“哼!你坐牢我另做打算。你就不坐牢,我另做打算,大概也沒有什麽人能夠奈何我吧?”魏端本原來是臉朝外的,聽了這話,一個翻身向裏睡著。
魏太太對於他這個態度,並不怎樣介意,自坐在那裏吃口香糖,吃完了兩片口香糖,又在皮包裏取出一盒紙煙來,抽了一支,銜在嘴裏,擦了火柴,慢慢地吸著。把這支紙煙吸完了,冷笑了一聲,然後站起來,自言自語地道:“我怕什麽?哼!”說著,坐在椅子上,兩隻腳互相搓動著,把兩隻皮鞋搓挪得脫下了。光著兩隻襪子在地板上踏著,低了頭在桌子下和床底下探望著,找那兩隻便鞋。好容易把鞋子找著了,兩隻襪底子,全踩得濕粘粘的。她坐在床沿上,把兩隻長統絲襪子倒扒了下來。扒下來之後,隨手一拋,就拋到了魏先生那頭去。
魏先生啊喲了一聲,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問道:“什麽東西,打在我臉上。”說著,他也隨手將襪子掏在手上看著。正是那襪底上踐踏了一塊粘痰,那粘痰就打在臉上。他皺著眉毛,趕快跳下床來,就去拿濕毛巾擦臉。魏太太坐在床沿上,倒是嘻嘻地笑了。魏先生在這一晚上,隻看到太太的怒容,卻不看見太太的笑容。現在太太在紅嘴唇裏,露出了兩排雪白的牙齒,向人透出一番可喜的姿態。望了她道:“侮辱了我,你就向我好笑。”
魏太太笑道:“向你笑還不好嗎?你願意我向你哭?”魏端本道:“好吧,我隨你舞弄吧。”他二次又上床睡了。在魏太太的意思,以為有了這一個可笑的小插曲,丈夫就這樣算了。現在魏先生還是在生氣之中,她也不去再將就,自帶著小渝兒睡了。
她愛睡早覺,那是個習慣,次日魏先生起來時,她正是睡得十分的香甜,她那隻舊皮包就扔在桌子角上。魏先生悄悄地將皮包打開來一看,裏麵是被大小鈔票,塞得滿滿的。單看裏麵的兩疊關金票子,約莫就是三四萬。他立刻想到,太太買的那些衣料和化妝品,已是超過二十萬元。現在皮包裏又有這多的現款,難道還是贏的?正躊躇著對了這皮包出神,太太在**打了個翻身。心裏想著,反正是不能問,越知道得多了,倒越是一種煩惱,也就轉身走開,自去料理漱口洗臉等事。把衣服整理得清楚了,買了幾個熱燒餅,自泡了一壺沱茶,坐在外麵屋子裏吃這頓最簡單的早餐。他是坐著方凳子上,將一隻腳搭在另一張方凳子上的。左手端了茶杯,右手拿了燒餅,喝一口沱茶,啃一口燒餅,卻也其樂陶陶。
忽然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有人很急迫地問道:“魏先生在家嗎?”他聽得出來,這是劉科長的聲音,立刻迎出門來道:“在家裏呢,劉科長。”他一麵說著,一麵向來賓臉上注意,已經看出他臉色蒼白,手裏拿了帽子,而那身草綠色的製服,卻是歪斜地披在身上。他怔了一怔道:“有什麽消息嗎?”劉科長兩手一揚,搖了頭道:“完了,完了,屋子裏說話吧。”魏端本的心房,立刻亂跳著一陣,引了客進屋子。
劉科長回頭看了看門外,兩手捧著呢帽子撅了幾下,低聲道:“我想不到事情演變得這樣嚴重。司長是被撤職查辦了。”魏端本道:“那麽,我我我們呢?”劉科長道:“給我一支煙吧,我不曉得有什麽結果?”說著,伸出手來,向主人要煙。
魏端本給了他一支煙,又遞給他一盒火柴。他左手拿帽子,右手拿煙,火柴盒子遞過去了,他卻把原來兩隻手上的東西都放下。左手拿火柴盒,右手拿火柴棍,在盒子邊上擦了一支火柴之後,要向嘴邊去點煙,這才想起來沒有銜著煙呢。他伸手去拿,煙支被帽子蓋著,他本是揭開帽子找煙的,這又拿了帽子在手上當扇子搖,不吸煙了。魏端本道:“科長,你鎮定一點,坐下來,我們慢慢地談。”
劉科長這才坐下,因苦笑了一笑道:“老魏,我們逃走吧。我們今天若是去辦公,就休想回來了,立刻要被看管,而看管之後,是一個什麽結果,現時還無從揣測,說不定我們就有性命之憂。”魏端本道:“逃走?我走得了,我的太太和孩子怎麽走得了?劉科長,你也有太太,雖然沒有孩子,可是你把太太丟下了,難道看管我們的人,找不著我們,還找不著我們的太太嗎?”
劉科長這才把桌上的那支煙拿起銜在嘴裏,擦了一支火柴,將煙點上。他兩個指頭夾紙煙,低著頭慢慢地吸煙,另一隻手伸出五個指頭,在桌沿上輪流地敲打著。
魏端本道:“劉科長,這件事我糊裏糊塗,不大明白呀。”劉科長道:“不但你不大明白,我也不大明白。司長和銀行裏打電話接好了頭,就開了一張單子,是黃金儲戶的戶頭,另外就是那兩張支票了。我一齊交到銀行裏去,人家給了一張法幣一百六十萬元,儲蓄黃金八十兩的收據,並無其他交涉。我又知道這裏是些什麽關節呢?”
魏端本道:“司長在銀行裏作來往,無論是公是私,我跑的不是一次。這次讓科長去,不讓我去,我以為科長很知道內情呢?”他吸著煙噴出一口來,先擺了兩擺頭,然後又歎口氣道:“我也冤得很囉。我是財迷心竅,以為這樣辦理黃金儲蓄,除了早得消息,撿點便宜,並不犯法。這日到銀行去,是下午三點三刻,銀行並沒有下班,我找著業務主任,把支票和單子交給他。他帶了三分的笑意,點了頭說:’和司長已經通過電話了,照辦照辦。‘我是和他在小客廳裏見麵的,那裏另外還有兩批客在座,我心裏懷著鬼胎,自也不便多問。那業務主任一會兒取了一張收據來交給我,又對我笑著握了兩握手。那個時候,銀行已下班,大門關著,我由銀行側門走出來的。我在機關裏,不敢把收據露出來,直送到司長公館裏去。司長見了收據笑逐顏開,向我點著頭,低聲說,’這件事辦得神不知鬼不覺。隻要三天之後,黃金儲蓄定單到手立刻將它賣了,補還了公家那筆款子,大家鬧一套西服穿吧‘。我所知道的,我所聽到的就是這些。前昨兩天,同事們忽然議論紛紛起來,說是有人挪用了公款買黃金,我料著不會是說我們,隻裝不知。可是我們這位司長大人沉不住氣,首先就慌亂起來。我看那意思,恐怕已是碰了上峰兩個大釘子了。昨天他請我們吃飯,你不是很想知道有什麽意思嗎?老實說,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到了昨天晚上,我才聽到人說,我們在銀行裏做的這八十兩黃金,已經讓上峰知道了。他為了卸除責任起見,不等人家檢舉,要自己動手。我聽了這個消息,一夜都沒有睡著,起了個大早,就到司長公館裏去。我以為他未必起來了,哪知道他蓬著一頭頭發穿了身短褲褂,踏了雙拖鞋,倒背著兩手,在樓下空地裏踱來踱去,手裏還夾著大半支紙煙呢。我一見就知道這事不妙。站著問了聲司長早。他沉著臉道:’什麽司長,我全完了,撤職查辦了。事到於今,我想你和魏端本分擔一點幹係的希望,已經沒有了。你們自為之計吧。‘我聽了這話,不但是掉在冷水盆裏,同時我也感覺到毫無計劃。讓我自為之計,我怎麽自為之計呢?我呆了,說不出話來,隻是站著望了他。他立刻又更正了他的話。走近兩步,站在我麵前,向我低聲說:’假如你和魏端本能給我擔當一下,說是並沒有征求司長的同意,你們擅自辦理的,那我就輕鬆得多了。‘”
魏端本立刻接著道:“我們擅自辦理的?支票上我們三個人的印鑒,是哪裏來的?那好,我們除了挪用公款,還有假造文書,盜竊關防的兩行大罪,好!那簡直讓我們去挨槍斃。”劉科長道:“你不用急,當然我同樣地想到了這層,我也和他說了。他最後給我們兩條路讓我們自擇:一條路是逃跑。一條路是我們打官司的時候,總要多幫他一點忙。我也是毫無主意,特意來找你商量商量。”
魏端本聽說,隻是坐著吸紙煙,還不曾想到一個對策,卻聽到外麵冷酒鋪裏的人答道:“那吊樓上住的,就是魏家,你去找他嗎!”魏先生走到房門口伸頭向外看去,卻來了三個人。一個是穿中山服的,相當麵熟,兩個是穿司法警察黑製服的,料著也躲避不了。便道:“我叫魏端本。有什麽事找我嗎?”
那個穿中山服的,揭起頭上的帽子,向他點了個頭笑道:“魏先生這可是不幸的事情。我奉命而來,請你原諒。我們是同事,我在第四科。”說著,他就走進屋子來了。他又接著叫了一聲道:“劉科長也在這裏。我們也正要請你同走。”劉科長站起來,嘴唇皮有些抖顫,望了三人道:“這樣快?法院裏就來傳我們了。有傳票嗎?”一個司法警察,在身上掏出兩張傳票,向劉魏二人各遞過一張。
劉科長看了一看,點頭道:“也好,快刀殺人,死也無怨。老魏,走吧,還有什麽話說。”魏端本道:“走就走,不過我要揣點零用錢在身上。同時,我也得向太太去告辭一下,怎知道能回來不能回來呢?”說著就向隔壁臥室裏走去。他猜著太太是位喜歡睡早覺的人,這時一定沒有起來,可是走進屋子的時候,卻大為失望,原來**隻有一床抖亂著的被子,連大人帶小孩全不見了。
他站在屋子裏連叫了兩聲楊嫂,楊嫂卻在前麵冷酒店裏答應著進來,在房門外伸著頭向裏張望了一下。笑著問道:“啥子事?”魏端本道:“太太呢?”楊嫂笑道:“太太出去了。”魏端本道:“好快,我起來的時候,她還沒有醒,等我起來。她又不知道到哪裏去了。”楊嫂道:“沒有到啥子地方去,拿著衣料找裁縫裁衣服去了。”魏端本道:“裁好了衣服就會回來嗎?”楊嫂搖搖頭道:“說不定。有啥子事對我說嗎?”魏端本道:“一大早起來,她會到哪裏去?奇怪!”楊嫂笑道:“你怕她不會上館子吃早點?”
魏端本歎口氣道:“事情演變到這樣子,我就是和她告辭,大概也得不著她的同情的。好吧,我就對你說吧。楊嫂,我告訴你,我吃官司了。外麵屋子兩名警察,是法院裏派來的。雖然是傳票,也許就不放我回來,兩個孩子,托你多多照管。孩子呢?帶來讓我見見。”楊嫂望了他道:“真話?”他道:“我發了瘋,把這種話來嚇你。你隻告訴太太是買金子的事,她就明白了。你把孩子帶來吧。”楊嫂看他臉色紅中帶著灰色,眼神起麻木了,料著不是假話,立刻在廚房裏將兩個孩子找了來。
魏端本蹲在地上,兩手摟著兩個孩子的腰,也顧不得孩子臉上的鼻涕口水髒漬,輪次地在孩子臉上接了兩個吻。他站了起來,摸著小渝兒的頭道:“在家裏好好的跟楊嫂過,不要鬧,等你爸爸回來。”說畢,又抱拳向楊嫂拱了兩拱手道:“諸事拜托,你就當這兩個孩子是你自己的兒女吧。”說畢,一掉頭就走到外麵屋子裏去了。
楊嫂始終不明白這是怎麽一件事,隻有呆站在屋子裏看著。見魏端本並沒有停留,肋下夾住那個常用皮包,同劉科長隨同來的三個人,魚貫地走了。她料著主人一定是出了事。可是大小是個官,比鄉下保甲長大得多。從來隻看到保甲長抓人,哪裏看到過保甲長反被人抓的呢?難道作官的人,也會讓法院裏抓了去嗎?她這樣地納悶想著,倒是在屋子裏沒有出去。雖然主人吃官司與自己無關,主人沒有麵子,傭工的自然也不大體麵。因之可能避免冷酒店夥友視線的話,就偏了頭過去,免得人家問話。
她心裏擱著這個啞謎,料著太太回來了,一定知道這是什麽案子發作了的。可是事情奇怪得很,太太拿著衣料去,找裁縫以後,一直就沒有回來過。去吃官司的主人,直到電燈發亮,也並無消息,太太對於這個家,根本沒有在念中,先生吃官司,太太未必知道,也許在打牌,也許在看電影,當然,還在高興頭上呢。這麽一想,她很覺是不舒服。不是帶著兩個孩子在家裏發悶,就帶了兩個孩子到冷酒店屋簷下去望一下。這樣來回地奔走著,到了孩子爭吵著要吃晚飯了,她才輕輕地拍著小渝兒肩膀道:“你小娃兒曉得啥子?老子打官司去了,娘又賭又耍,昏天黑地,我都看得不過意,硬是作孽!”
她是在屋下站了,這樣嘰咕著的。正好隔壁陶伯笙口銜了一支煙卷,也背了手望街。不經意地聽到她的言語,便插嘴問道:“打官司,誰打官司?”楊嫂道:“朗個的?陶先生,還不曉得?今天一大早,來了丙個警察兵,還有一個官長,把我們先生帶走了,到現在,硬是沒有一點消息。太太也是一早出去,曉得啥子事忙啊,沒有回來打個照麵。”
陶伯笙走近了一步,望了她問道:“你怎麽扣道是打官司?”楊嫂道:“先生親自對我說的,還叫我好好照應這兩個娃兒。我看那樣子,恨不得都要哭出來喀。”
陶伯笙道:“你可知道這事的詳細情形?”楊嫂搖搖頭道:“說不上。不過,我看他那個情形,好像是很難過喀。陶先生,你和我打聽打聽嗎,我都替我們先生著急喀。”陶伯笙看看她那情形,料著句句是真的,就隨同著楊嫂一路到屋子裏去查看了一遍,前前後後,又問了些話,還是摸不著頭緒,便走回家去,問自己太太。陶太太回答著,三天沒有看到他夫妻兩個了。陶伯笙更是得不著一點消息,倒不免坐在屋子裏吸上一支煙,替魏端本夫妻設想了一番。
約莫是二十分鍾後,李步祥笑嘻嘻地走進屋子來,手裏拿了呢帽子當扇子搖,因道:“老陶,金子,今日的金價破了七萬大關了。”陶伯笙道:“破七萬大關?破十萬大關,你我還不是白瞪眼。”李步祥坐在對麵椅子上望了他的臉,問道:“你有什麽心事?在這裏呆想?”陶伯笙道:“不相幹,我想隔壁魏家的事。”
李步祥走近,將頭伸過來,把手掩了半邊嘴,向陶伯笙低聲道:“喂!老陶,這件事有些不妙。我看隔壁這位,總是和老範在一處,不是在他寫字間裏談天,就是在館子裏吃飯,我碰到好幾回了。剛才我在電影院門口經過,看到他們挽了手膀子由裏麵出來。”陶伯笙歎了口氣搖搖頭道:“讓男子們傷心。”
李步祥道:“都怪那位男的不好,女人成天成夜在外麵賭錢,為什麽也不管管呢?”他說著,回頭向外麵看看,笑道:“那位女的,長得也太美了,當窮公務員的人怎能夠不寵愛一點?”陶伯笙道:“我還不為的是這個歎氣呢。”因把魏端本吃官司的消息,說了一遍。
李步祥道:“既然如此,大家都是朋友,去給魏太太報個信吧。”陶伯笙道:“到哪裏去報信?若是在老範那裏的話,我們根本就不便去。”李步祥道:“我看到他們由電影院出來,走向斜對門一家廣東館子裏去了,馬上就去,一頓飯大概還沒有吃完。”
陶太太在門外就插言道:“伯笙,你假裝了去吃小館子,碰碰他們看吧。我剛才到魏家去了一次,那個小渝兒有點發燒,已經睡下了。魏太太實在也當回來看看。我們作鄰居的,在這時候,怎能夠坐視呢?”陶伯笙想了一想,說聲也是,就約同李步祥一路出門,去找魏太太。
第十六回勝利之夜
二十分鍾後,陶李二人,走進了一家廣東館子。他們為了避嫌起見,故意裝出一種找座位的樣子,向各方麵張望著。範魏二人並不在座,倒是牌友羅太太和兩位女賓,在靠牆的一副座頭上,正在吃喝著。羅太太正是一位廣結廣交的婦人,並不回避誰人,就在座位上抬起一隻手高過頭頂,向他連連招了幾下。
陶伯笙笑道:“羅太太今天沒有過江去?又留在城裏了。”在他們賭友中說出這種話來,自然話裏有話,羅太太便微笑著點了兩點頭。陶伯笙走近兩步,到了她麵前站住,低聲笑問道:“今天晚上是哪裏的局麵?”羅太太道:“朱四奶奶那裏請吃消夜,我是不能去。你們的鄰居去了。”陶伯笙唉了一聲道:“她還糊裏糊塗去作樂呢。”羅太太看他臉上的顏色,有點兒變動,而這聲歎息,又表示著很深的惋惜似的,便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陶伯笙回頭看了鄰座並沒有熟人,又看羅太太的女友,也沒有熟人,這才低聲道:“魏先生挪用公款,作金子生意,這個案子,已經犯了,今天一大早,就讓法院傳了去,到現在沒有回來。同時,他家裏的小男孩子也病了。羅太太若是見著她的話,最好讓她早點回去。家裏有了這樣不幸的事,她也應當想點辦法。”羅太太道:“剛才我們看見她的,怎麽她一字不提?”陶伯笙道:“大概她還不知道吧?我們是她的老鄰居,在這種緊要關頭,我不能不想法子給她送個信吧?”
羅太太道:“既然這樣我告一次奮勇,和你去跑一趟吧。好在我今天也不回南岸去。”陶伯笙抱著拳頭道:“你多少算行了點好事了。”他看看這座位上全是女客,也無法再站著說下去,就告辭了。羅太太家裏,常常邀頭聚賭,因之多少帶些江湖俠氣和賭友們盡些義務。這時聽了陶伯笙說的消息,和魏太太很表同情,會過飯東,別了三位女賓,在馬路上坐人力車子,下坡換轎子,利用了人家健康的大腿,二十分鍾就趕到了朱四奶奶公館。
老遠的在大門口,就看到洋樓上的玻璃窗戶,電光映得裏外雪亮。她在樓下叫開了門,由朱四奶奶的心腹老媽子引上了樓。隔了小客廳的門,就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小響聲。久賭撲克的人,都有這個經驗,這是洗撲克牌和顛動碼子的聲音,那正是在鏖戰中了。朱公館是個男女無界限的交際場合。男賓進來,還有在樓下客廳裏先應酬一番的,至於女賓,根本就不受什麽限製,無論日夜,都可以穿堂入戶。羅太太常來此地,自然更無顧忌,她伸手拉開了小客室的門,見男女七位三女四男,正圍了圓桌子賭唆哈。朱四奶奶並沒有入場,在桌子外圍來往逡巡著,似乎在當招待。她進來了,好幾個人笑著說歡迎歡迎,加人加入。魏太太就是其中的一個。
羅太太看她臉上笑嘻嘻的,似乎又是贏了錢,正在高興頭上呢。看看場麵上這些個人,且有男賓,那話當然不便和她說,便站在門口,向她招招手道:“老魏,來!我和你有兩句話說。”魏太太兩手正捧了幾張撲克牌,像把摺扇似的展開,對了臉上排著。聽了這話,眼光由牌上射了過來,對羅太太望著,臉上帶著三分微笑。羅太太點點頭道:“你來,我有話和你說。”魏太太將麵前幾個子碼,先向台中心一丟,說了一聲加二萬元。然後對羅太太道:“看完了這牌我就來。”羅太太知道她又賭在緊要關頭上,不便催她,隻好在門邊站了等著。
魏太太看了她那種靜等的樣子,直等這牌輸贏決定,把人家子碼收下了,才離開了座位,迎著羅太太笑道:“你還有什麽特別緊要的事和我商量呢,必定說在你家裏,又定下一個局麵。”羅太太攜著她的手,把她拉到外麵客廳角落裏,麵對麵地站了,低聲道:“你是什麽時候離開家裏的?”魏太太道:“我是一早就離開家裏了。你問這話,有什麽意思嗎?”羅太太道:“那就難怪了,你家裏出了一點問題,大概你還不知道吧?”魏太太聽說,將臉色沉下來道:“魏端本管不著我的事。”
她剛是分辯了這句,裏麵屋子,就有人叫道:“魏太太,我們散牌了。你還不來入座?”魏太太說聲來了,轉身就要走。羅太太伸手一把將她拉住。連連地道:“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的話沒有說完呢。”魏太太道:“有什麽話,你快說吧。我的個性是堅強的。”
羅太太笑道:“你說的是具體錯誤,你們先生在今日早上,讓法院傳去,一直到晚上,還沒有回來。你家裏無人作主,你……”魏太太這倒吃了一驚,瞪了眼向她望著道:“你怎麽知道的呢?”羅太太道:“我在飯館子裏吃飯,陶伯笙找著我說的,好像他就是有心找你的。”魏太太立刻問道:“還有其他的人在一路嗎?”羅太太道:“他後麵跟著一個胖子,並沒有和我搭話。”魏太太道:“陶伯笙和你說了這事的詳情嗎?”羅太太因把陶伯笙告訴的消息,轉述一遍。
話還不曾說完呢,那邊牌桌上又在叫道:“魏太太,快來吧。有十分鍾了。”魏太太偏著頭叫道:“四奶奶,你和我起一牌吧。我家裏有點事,要和羅太太商量商量。”說畢,依然望了羅太太道:“你看我這事應當怎麽辦?”羅太太道:“這事很簡單,你得放下牌來,回去看看。今天是晚了,你打聽不出什麽所以然來,明天你就一早該向法院裏去問問。你那孩子,也有點不大舒服,你也應當回去看看。兩個主人都不在家,老媽子是會落得偷懶的。”
魏太太聽了這個報告,深深地將眉峰皺著,兩條眉峰,幾乎是湊成了一條線。她手上拿了一方手帕,隻管像扭濕手巾似的,不住地擰著,望了羅太太連說了幾聲糟糕。
羅太太道:“你是贏了呢?還是輸了呢?”她道:“輸贏都沒有關係,我大概贏了五六萬元,這太不算什麽,我不要就是了。不過今晚上這個局麵,是我發起著要來的。朱四奶奶很賞麵子,五方八處打電話把腳色邀請了來的。我若首先打退堂鼓,未免對不住朱四奶奶,而且同桌的朋友,也一定不高興。”
羅太太道:“那麽,我頂替你這一腳吧,天有不測風雲,誰也難免突然發生問題,我可以和大家解釋解釋。”魏太太兩手,還是互相地擰著那條手絹,微仰著臉向人望著。羅太太道:“你不要考慮,事情就是這樣辦,你所贏的錢,轉進我的財下,就算我用了你的現款好了。”魏太太道:“好吧,我去和朱四奶奶商量。”說著,她走回屋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