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先生是架了腿坐在仿沙發的藤椅上。口裏銜了一支紙煙,兩手環抱在胸前,臉子板著一點笑容都沒有。吳嫂忍住胸口那份氣岔,和悅了臉色,向他道:“先生,要不要泡茶?”範寶華道:“你隨便吧。”吳嫂手提了壺,呆站著有三四分鍾,然後用很和緩的聲音問道:“先生,你還生我的氣嗎?我們是可憐的人嗎!”說到這裏,她的聲音也就硬了,兩包眼淚水在眼睛裏轉著,大有滾出來的意味。

範寶華覺得對她這種人示威,也沒有多大的意思,這就笑著向她一揮手道:“去吧去吧。算了,我也犯不上和你一般見識。”吳嫂一手提著壺,一手揉著眼睛走向廚房裏去了。範寶華依然坐著在抽煙,卻淡笑了一笑,自言自語地道:“對於這種不識抬舉的東西,決不能不給她一點下馬威。”就在這時,李步祥由天井裏走進來,向客堂門縫裏伸了一伸頭,這又立刻把頭縮了回去。

範寶華一偏頭看到他的影子,重聲問道:“老李,什麽事這樣鬼鬼祟祟的。”他走了進來,兀自東張西望,同時,捏了手絹擦著頭上的汗。然後向範寶華笑道:“我走進大門就看到你悶坐在這裏生氣,而且你又在罵人不識抬舉。”範寶華笑道:“難道你是不識抬舉的人?為什麽我說這話你要疑心?”李步祥坐在他對麵椅子上,一麵擦汗,一麵笑道:“也許我有這麽一點。你猜怎麽著,今天一天,我坐立不安。我到你家裏來過兩次你都不在家。”

範寶華道:“你有什麽要緊的事,要和我商量嗎?”李步祥抬起手來搔搔頭發道:“你的金子是定到三百兩了,可是黃金定單,還在萬利銀行呢。這黃金能說是你已拿到手了嗎?你沒有拿到手,你答應給我的五兩,那也是一場空吧?”範寶華道:“那要什麽緊,我給他的錢,他已經入帳。”李步祥道:“銀行裏收人家的款子,哪有不入帳之理?他給你寫的是三百兩黃金呢?還是六百萬法幣?”範寶華道:“銀行裏還沒有黃金存戶吧?”李步祥道:“那麽,他們應當開一張收據,寫明收到法幣六百萬元,代為存儲黃金三百兩。你現在分明是在往來戶上存下一筆錢,你開支票,他兌給你現鈔就是了,他為什麽要給你黃金?若給你黃金的話,一兩金子,他就現賠一萬五,三百兩金子,賠上四百五十萬。他開銀行,有那賠錢的癮嗎?”

範寶華吸著紙煙,沉默的聽他說話。他兩個指頭夾了煙支放在嘴唇裏,越聽是越失去了吸煙的知覺。李步祥說完了,他偏著頭想了一想,因道:“那不會吧?何經理是極熟的朋友,那不至於吧?”李步祥道:“我是今天下午和老陶坐土茶館,前前後後一討論,把你的事就想出頭緒來了。那萬利銀行的經理,他有那閑工夫,和別人買金子,讓人家賺錢,他倒是白瞪著兩眼,天下有這樣的事嗎?開銀行的人,一分利息,也會在帳上寫得清清楚楚,我不相信他肯把這樣一筆大買賣,拱手讓人。”

範寶華將手指頭向煙碟子裏彈著煙灰,因道:“喲!你越說越來勁,還抖起文來了。你說不出這樣文雅的話,這一定是老陶說我把這筆財喜拱手讓人。”李步祥咧開了厚嘴唇的大嘴,嘻嘻地笑著。

範寶華背了兩手在屋子裏踱來踱去。然後頓一頓腳道:“這事果然有點漏洞。我是財迷心竅,聽說有利可圖,就隻想到賺錢,可沒有想到蝕本。”李步祥道:“蝕本是不會蝕本,老陶說,一定是萬利銀行想買進大批黃金,一時抓不到頭寸,就在熟人裏麵亂抓。你想,他明知道這二日黃金就要漲價,他憑什麽不大大地買進一筆,就是他沒有意思想作這投機生意,你在這個時候,幾百萬的在他銀行存著,他為什麽不暫時移動一下。你相信你存進去的幾百萬,他會凍結在銀行裏嗎?你又相信他作了黃金儲蓄,不自己揣起來,會全部讓給別人嗎?”

範寶華道:“你和老陶所疑心的,那一點不會錯,不過何經理斬釘截鐵地和我說著,他不應該失信。縱然他有意坑我,一位堂堂銀行的經理,騙我們這小商人的錢,見了麵把什麽話來對我說?”李步祥笑道:“我們想來想去,也就隻有這樣想著,明天你不妨向何經理去要定單,看他怎麽說?你可不能垮,你要垮了,我們的希望那就算完了。”

範寶華是點了一支紙煙夾在手指上的。他把兩隻手背在身後,在屋子裏踱來踱去。聽了這話,把手回到前麵,把那截紙煙頭子突然地向身邊的痰盂裏一扔,又把腳一頓,唉了一聲道:“不要說了,說得我心裏慌亂得很。”李步祥看他的顏色,十分不好,說了聲再見,一點頭就走了。

範寶華滿腹都是心事,也不和他打招呼,兀自架腿坐在椅子上吸煙。那吳嫂不知就裏,倒以為主人還是發著她的氣,格外地殷勤招待。在平常,範寶華到了晚上十二點鍾總要出去,到消夜店裏去吃頓消夜。今天晚上也不吃消夜了,老早地就上樓去安歇。他這晚上,在**倒作了好幾個夢,天不亮他就醒了。

他睜著眼睛躺在**,到了七點多鍾,再也不能忍耐了,立刻披衣下床,就走出了門去。他為了要得著些市場上的消息,就在大梁子百貨市場的旁邊,找了家館子吃早點。這座位上自有不少的百貨商人看到了他占著一副座頭,都向他打個招呼,說聲範老板買金子發了財。範寶華正是心裏十分不自在,人家越說他買金子發財,他心裏越不受用。懷著一肚子悶氣,端了一杯茶,慢慢地呷著,還另把一隻手托了頭,隻管對著桌上幾碟點心出神。肩膀上輕輕地讓人拍了一下。接著一股子脂粉香味,送到鼻子裏來。

他回頭看時,是個意外的遇合,乃是袁三小姐。便站起來笑道:“早哇!這時候就出來了。”她也不等人讓,自行在橫頭坐下,兩手抱了膝蓋,偏了頭向範寶華笑道:“我是特意找你來的,你怕我找你嗎?”他坐下笑道:“我為什麽怕你呢?至少,我們現在還是朋友呀。”

袁三先叫著茶房要了一杯牛乳,又要了一份杯筷,然後向他道:“既然還是朋友,我就不必客氣了。老範,人家都說你在前日,搶買了大批黃金,你真有手段,這又發了整千萬的大財吧?”範寶華提著茶壺,向她杯子裏斟著茶,笑道:“黃金儲蓄是做了一點,可是我為這件事,還大大的為難呢!”於是就把萬利銀行辦手續的經過全告訴了她。然後向她笑道:“我越想越不是路數,恐怕是上了人家的當。”

袁小姐笑道,哼一聲,眼珠向他瞟著道:“假如現在我們還沒有拆夥,我和你出點主意,就不會讓你這樣辦。我用錢是鬆一點,但是我也不會白花人家的。不過站在朋友的立場上,我還可以幫你一點忙。索性告訴你,我今天起這個早,就是特意來找你的。”範寶華道:“我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哇,莫不是老李告訴你的。”

這時,大玻璃杯子,盛著牛乳送來了。她用小茶匙舀著牛乳慢慢的向嘴裏送著。因微笑道:“你小看了袁三了。我路上有兩個熟人,也是在萬利做來往的。那何經理是用對付你的手腕,一般地對付他們,說是可以和他們搶做一批黃金儲蓄,把人家的頭寸,大批地抓到手上足足地作上一批黃金儲蓄,那可是他的了。”範寶華道:“你怎麽知道萬利銀行會這樣幹?”

袁三笑道:“已經有人上了當,明白過來了。人家比你做的還十分周到呢。萬利收到他款子的時候,還開了一張臨時收據,言明收到國幣若幹,按官價代為儲蓄黃金,一俟將定單取得,即當如數交付。收據是這樣子說的,照字麵說,並沒有什麽毛病,可是昨天那儲蓄黃金的人,和銀行裏碰頭時,他們就露出欺騙的口風了。第一就是這次黃金加價,外麵透露了風聲,財政部對於黃金加價先一日的儲戶,一概不承認,定單大概是拿不到了。若一定要儲蓄,隻有按三萬五千元折合。老範,你這次可上了人的當,那樣的一張代存黃金儲蓄的收據都沒有,你憑著什麽向人家要黃金定單。”

他本來是滿肚子不自在。聽了這些話,臉色變了好幾次,這就斟滿了一杯茶,端起來一飲而盡,接著一擺頭道:“不談了,算我白忙了三四天。”這時,正有一陣報販子的叫喚聲音,由大門外傳了進來。範寶華起身出去,買了一份,兩手捧著一麵走,一麵看;走回了座位。將報放在桌上,用手拍了報紙道:“完了完了,就是萬利銀行承認,我作了黃金儲蓄,我也沒法子取得定單。”

袁三取過報來看時,見要聞欄內,大衣紐扣那麽大的字標題:“黃金加價泄漏消息”大題外,另有一行小些的宇標題,乃是某種人舞弊政府將予徹查。再細看內容,也就是外傳的消息,黃金加價頭一天定的黃金儲蓄,一律作廢。袁三將報看完,帶著微笑,依然放下。望了他道:“老範,我們總還算是朋友,你能不能相信我的話,讓我幫你一點忙?”範寶華道:“事到於今,還能有什麽法子挽回這個局麵嗎?”

袁三道:“你存在萬利銀行的那筆款子,他雖不能給你黃金定單,可是他還能不退回你的現鈔嗎?你有現鈔,怕買不到黃金?”範寶華不由得笑了,很自在地取了一支煙銜在嘴裏,劃了火柴點著,吸著煙噴出一口煙來。因道:“這一層你還怕我不知道。可是再拿現鈔去買黃金,就是三萬五千元一兩了。”

袁三笑道:“你雖是個遊擊商人,若論到投機倒把,我也不會比你外行。若是叫你去買三萬五千元一兩的黃金,我也就叫多此一舉了。”範寶華將手指著報上的新聞道:“你看黃金黑市,跟著官價一跳,已跳到了七萬二。還有比三萬五更低的金子可買嗎?”

袁三笑道:“你買金子,鑽的是官馬大路,你是找大便宜的,像人家走小路撿小便宜的事,你就漆黑了。昨天的黃金,不是加價了嗎?就有前兩天定的黃金儲蓄,昨天才拿到定單的。照著票麵,兩萬立刻變成了三萬五,他賺多了。若是到六個月,拿到值七八萬元一兩的現金,那就賺得更多,可是那究竟是六個月以後的事呀。算盤各有不同,他寧可現在換一筆現金去作別的生意,所以很有些拿到二萬一兩定單的人,願以三萬一兩的價格出賣。在他是幾天之間,就賺了百分之五十,利息實在不小。你呢,少出五千元一兩,還可以作到黃金儲蓄,這比完全落空,總好得多吧?你若願意出三萬元一兩,我路上還有人願出讓三四百兩。你的意思怎麽樣?”她說著這話時,將一隻右手拐撐在桌沿上,將手掌托了下巴,左手扶了茶杯,要端不端地,兩隻眼睛,可就望了範寶華的臉。

範寶華道:“照說,這是一件便宜買賣。不過我明明買到了二萬一兩的黃金,忽然變著多出百分之五十,我不服這口氣。”袁三聽說,手拿了桌上的皮包,就突然地站了起來。因笑道:“我話隻說到這裏,信不信由你。擾了你一杯牛乳,我謝謝了。”說著扭身走去。

她走到了餐廳門口回頭看來,見他還是呆呆地坐在座頭上的,卻又回轉身,走到桌子邊,笑道:“老範,我們交好一場,我不忍你完全失敗,我還給你一個最後的機會。假如你認為我說的話不錯,在三天之內去找我,那還來得及。三天以後,那就怕人家脫手了。”她說著將皮包夾在肋下,騰出手來,在範寶華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她向來是濃抹著脂粉的,當她俯著身子這樣的輕輕地拍著的時候,就有那麽一陣很濃的香氣,向老範鼻子裏襲了來。他昂起頭來,正想回複她兩句話,可是她已很快地走了。尤其是她走的時候,身子一掀,發生了一陣香風。這次她走去,可是真正地走了,並不曾回頭。

範寶華望了她的去影,心裏想著:這家夥起個早到茶館子裏來找我,就為著是和我計劃作筆生意嗎?她有那樣的好意,還特意起個早,來照顧我姓範的發財嗎?他自己接連地向自己設下了幾個疑問,也沒有智力來解決。但他竟不信李步祥和袁三懷疑的話,完全靠得住。他單獨地喝著茶,看看報,熬到了九點鍾,是銀行營業的時候了,再不猶豫,就徑直地衝上萬利銀行。

到了經理室門口,正好有位茶房由裏麵出來,他點了頭笑道:“範先生會經理嗎?”範寶華道:“他上班了嗎?”茶房道:“昨日上成都了。”範寶華道:“前兩天沒有說過呀。那麽,我會會你們副理劉先生吧。”茶房道:“劉副理還沒有上班。”範寶華道:“你們經理室裏總有負責的人吧?”茶房道:“金襄理的屋子裏。”範寶華明知道襄理在銀行裏是沒有什麽權的,可是到了副經理不在家,那隻有找襄理了,於是就叫茶房先進去通知一聲。

那位金襄理還是穿了那身筆挺的西服,迎到屋子外來,先伸了手和他握著,然後請到經理室裏去坐。範寶華心裏憋著一肚子問題,哪裏忍得住,不曾坐下來,就先問道:“何經理怎麽突然到成都去了?”金襄理很隨便地答道:“老早就要去的了,我們在那裏籌備分行。”說畢,在桌上煙筒子裏取來一支煙敬客。範寶華接著煙,也裝著很自在的樣子,笑問道:“何經理經手,還替朋友代定著大批的黃金儲蓄呢。”金襄理取過火柴盒,取了一支火柴擦著了火,站在麵前,伸手給他點煙,笑道:“那沒有關係,反正有帳可查。”這句很合理的話,老範聽著,人是掉在冷水盆裏了。

第十二回一張支票

根據李步祥和袁三的揣測,萬利銀行代定黃金儲蓄的事,分明是騙局。本來範寶華還不信他們的話是真的,現在聽說何經理突然到成都去了,天下事竟有這麽巧,那分明是故意的了。站在經理室裏,倒足足地發呆了四五分鍾。金襄理依然還是不在乎的樣子,自己點了一支煙吸著。因道:“範先生也定得有黃金儲蓄嗎?”他道:“我正為此事而來,曾托何經理代作黃金儲蓄三百兩。”金襄理像是很吃驚的樣子,將頭一偏,眼睛一瞪道:“三百兩?這個數目不小哇。我還不曾聽到說有這件事,讓我來查查帳看。”

範寶華搖搖頭道:“你們帳上是沒有這筆帳的。我給的六百萬元,你們收在往來戶頭上了。”金襄理將兩個指頭,把嘴裏抿著的紙煙,取了出來,向地麵上彈著灰,將肩膀扛了兩扛。笑道:“這非等何經理回來,這問題就解決不了。這事我完全不接頭。”

範寶華到了這時,算是揭破了那啞謎,立刻一腔怒火向上把臉漲紅了。連搖了幾下頭道:“不然,不然!這事情雖然金襄理未曾當麵,你想,我們銀行裏的往來戶,還能訛詐銀行嗎?這是何經理當著我的麵,懇懇切切和我說的,讓我交款子給他,他可以和我在中央銀行定到黃金。”金襄理不等他說完,立刻搶著道:“也許那是事實,不過那是何經理私人接洽的事,與銀行無關。這事除了範先生直接和何經理接洽,恐怕等不著什麽結果。不過範先生的錢若是已經存入往來戶的話,那就不問範先生是不是存了黃金,我們隻是根據了帳目說話,範先生要提款,那沒有問題。”

範寶華笑著打了個哈哈,因道:“我也不是三歲二歲的孩子,在銀行裏存了錢,我還不知道開支票提款嗎?有款提不出來,那成了什麽局麵?”金襄理笑道:“請坐吧,範先生。這件事我們慢慢地談吧,反正有帳算不爛。”範寶華站著呆了一會笑道:“誠然,我的款子是存在往來戶上,我就認他這是活期存款吧。”說著,又淡笑了一笑,向金襄理點了兩點頭,立刻就走出萬利銀行了。

他先到寫字間裏坐了兩小時,和同寓的商人,把這事請教過了,都說,這事沒有什麽可補救的。你錢是存在往來戶上,能向人家要金子嗎?他前前後後地想著,這分明是那個姓何的騙人,李步祥這種老實人都看破了,自己還有什麽可說的。又回想到袁三說的話,也完全符合。人家都說自己作了一批金子發了大財,於今落了個大笑話,未免太丟人了。袁三說,隻要肯出三萬一兩,還可以買到人家兩萬儲蓄的定單,雖是每兩多花一萬元,究竟比新官價少五千元,還是個便宜。

他坐在寫字台邊,很沉思了一會子,最後他伸手一拍桌子道:“一不作,二不休,我非再買足三百兩不可。去!去找袁三!”他自言自語地完了,也沒有其他考慮,立刻起身去尋袁三。

這是上午十點鍾,袁三小姐上午不出來,這時可能還在睡早覺,既出來了,她就非到晚上不回去。範寶華午飯前去了一趟,袁小姐不在家,下午五點鍾再去一趟,她依然不在家。可是由袁小姐寓所裏出來,卻有個意外的奇遇,魏太太卻正是坐著人力車子,在這門口下車,出得門來,正好和她頂頭相遇,要躲避也無從躲避。隻好咦了一聲,迎上前道:“巧遇巧遇!”

魏太太看到他,也是透出幾分尷尬的樣子,笑道:“我們還不能算是不期而遇吧?”範寶華道:“你是來找袁三的?我今天來找她兩次了,她不在家。”魏太太道:“什麽袁三袁四?我並不認得她。這裏二層樓上有我一家親戚,我是來訪他們的。”範寶華看她的麵色,並不正常,她所說的話,分明完全是胡謅的。當時也不願說破,含笑閃在一邊,讓她走進門去。他也不走遠,就閃在大門外牆根下站著。

果然是不到十分鍾,魏太太就出來了。他又迎上前笑道:“快到了我約會你的時候了。”魏太太道:“謝謝吧。你這個主人翁一點能耐沒有,駕馭不了老媽子。我看她,對我非常的不歡迎,我不願到你公館裏去看老媽子的顏色。”範寶華笑道:“那是你多心,沒有的話,沒有的話。你不願到我家裏去,我們先到咖啡館裏去坐坐。”她望著他微笑道:“就是你我兩個人?”

範寶華哦了一聲算明白了,因道:“我有生意上許多事要和你暢談一下,也就是我來找袁三的原故。在咖啡座上,也許不大好談,你到我寫字間裏去罷。”魏太太道:“你的黃金儲蓄定單,已經拿到了?”她問到這句話時,兩道眉峰揚了起來。範寶華道:“我正要把這件事告訴你。我興奮得很,我要把我的新計劃,對你說一說。”提到金子,提到了關於金子的新計劃,魏太太就不覺得軟化了。笑道:“充其量你不過是把寫字間鎖起來,把我當一名囚犯,我已經經驗過了的,也算不了一回什麽事。”

範寶華笑道:“你知道這樣說,這事就好辦了。要不要叫車子呢?”魏太太並不答話,挺了個胸脯子,就在前麵走著。範寶華帶了三分笑容,跟在她後麵走。她倒是很爽直的,徑直地就走到寫字間的大樓上來。這已是電燈大亮的時候,範寶華用的那個男工,將寫字間鎖著,徑自下班了。魏太太走到門邊,用手扶了門上黃銅扭子,將它轉了幾轉,門不能開。她就靠了門窗,懸起一隻腳來,將皮鞋尖在樓板上連連地顛動了,微斜了眼睛,望著後麵來的範寶華。他到了麵前,低聲笑道:“你那裏不還有我幾把鑰匙嗎?”魏太太紅著臉道:“你再提這話,以後……”

範寶華亂搖著兩手,不讓她把話說了下去。他笑嘻嘻地將門打開,讓她走進房去。魏太太首先扭著門角落裏的電門子,將電燈放亮,但立刻她又十分後悔,人家的寫字間,自己是怎麽摸得這樣熟練呢!電燈亮了,而寫字間的布置,多半是沒有什麽移動,她看了這些,回想到今日又到了這個吃虧的地方,雖然是過去了的事,可是那天的事情,樣樣都在眼前,不由得這顆心房,怦怦地亂跳。紅著臉,手扶了寫字台,隻是呆呆地站著。

範寶華隨手掩了房門,笑道:“田小姐,坐下吧。”魏太太將手撫著胸口,皺了眉道:“老範,我看還是另找個地方去談談吧,我在這地方有些心驚肉跳。”範寶華走向前,在她肩上輕輕拍了一下,笑道:“不要回想前事,隻要你能夠和我合作,這個寫字間,就是你我發祥之地,將來我們若有長期合作的希望,這寫字間還大大地可以紀念一下呢。”說著,他握了魏太太的手,同在長的藤椅子上坐下。

她的臉色沉著了一下,但忽然又帶上了笑容,搖著頭道:“不要談得那樣遠吧。我覺得這物價指日高升的時候,什麽打算,沒有比鞏固了經濟基礎更要緊的。你作的黃金儲蓄,把定單拿到了沒有?”範寶華歎口氣道:“唉!我受了人家的騙。好在本錢並沒有損失,我當然要再接再厲地幹下去。”

說到這裏,他頗勾起了心事,於是坐到寫字台邊去,先亮上了台燈。隨著抬起兩隻腳來,放在桌子上,然後吸著紙煙,把儲蓄黃金落空的事告訴了她。又笑道:“你在袁三門口,看到我出來,必然大為奇怪,以為我們又和好了。我和她合作不了,你放心。”魏太太笑著一擺頭道:“笑話!我有什麽放心不放心。”

範寶華道:“這也不去管它,我今天特地去找她兩次,是由於她今天早上在茶館裏找著我,說是有人願把最近取得的黃金儲蓄單出讓。當然是兩萬元一兩定著的。現在他願意少官價五千元,三萬一兩求現。我想了一想,兩萬一兩,既是落空,能隻出三萬元買到定單,還是一樁便宜,所以我急於找她把這事弄定妥。”魏太太笑道:“你們又合作經商。看她每天打扮得花蝴蝶子似的,倒不忘記賺錢。”

範寶華笑道:“這樣說:你們天天見麵。”魏太太道:“也不過在朱四奶奶那裏會過她兩次。”範寶華道:“你倒是常去朱家。”她笑道:“常去又怎麽樣?其實,我也不過去過兩三回。”範寶華道:“那麽,你在她麵前問我來著?”魏太太頓了一頓,笑道:“我也不能那樣幼稚吧?”範寶華道:“我想你也不會。不過你今天既是特意去找她,應該是有什麽事去和她商量吧?”魏太太將頭微偏著想了一想,微笑道:“反正總有點事去找她,女人的事,你怎麽會知道。”

範寶華由桌子上抽回腳來,站起來一跳,因道:“我心裏本來是一團亂草,不知道怎麽是好。你一和我說話,就引起了我的興趣,什麽也不想了。你可以多耽擱一會嗎?我開個單子,叫館子裏送些酒菜來,我們就在這裏吃晚飯。”魏太太對於這個約會,倒不怎樣的拒絕,將手皮包放在懷裏,兩手不住的撫弄著。她眼光望了皮包道:“你以為我家裏窮得開不了夥食,天天到你這裏混一餐晚飯吃。”

範寶華笑道:“言重言重。”魏太太道:“什麽言重呀!你就是這樣每天招待我一頓晚飯,讓我提心吊膽地跑了來找你,以前,我不過是實逼處此,不能不向你投降。可是這幾日,你可以看得出來,我已經因你的緣故,把對家庭的觀念動搖了。士為知己者死,隻要你永遠是這樣地對待我,我是願為你犧牲的。你以為我去找袁三,是對你有什麽不利之處嗎?那就猜到反麵去了。我正和她交朋友,打算在她口裏探聽出來,你喜歡吃什麽?你喜歡女人穿什麽衣服。你也認得我這樣久了。你看我總是穿了這一件花綢夾袍子,我也應當做兩件衣服。以後少不得和你同出去的時候,大家都是個麵子。我總不能老是這一套。”

範寶華笑道:“有你這話,我死了都閉眼睛。衣服,那不成問題,你要作什麽料子的。我還有兩家綢緞店的熟人,我可以奉送你幾件,就是裁縫工,我也可以奉送。因為那兩家綢緞店,全都代人作衣服的。”魏太太道:“你那意思,以為我可以和你一路到綢緞店裏去?你範先生要什麽緊,無拘無束,愛做什麽就做什麽?可是你沒有替我想想,我是什麽身份。我哪回到你這裏來,不是手心裏捏著一把冷汗。我是回去,我心裏也撲通撲通要跳個很久。”

範寶華道:“那好辦,我給錢你自己去買吧。支票也可以嗎?”魏太太想了一想,因道:“也可以,你不寫抬頭就是了。”範寶華笑道:“穿衣服是未來的事,吃飯問題,可就在目前。我來開個菜單子去叫菜。”說著,坐下去。在身上抽出自來水筆,取過一張紙放在麵前,將手按著,偏了頭望著她道:“你想吃些什麽?”魏太太道:“你打算真到館子裏去叫菜嗎?那大可不必。我知道你們這大樓裏就有座大廚房。你就向這廚房裏招呼一聲,他們有什麽就做什麽來吃。以後我這地方,不免常來,每次都向館子裏叫菜來吃,既是很浪費,而且端來了也都冷了。”

範寶華點著頭笑道:“我依你,我依你。隻是不恭敬一點。”魏太太半抬了頭向他瞟上一眼,因微笑道:“你還約我長期合作呢,怎麽說這樣的話?”範寶華笑嘻嘻地站起來,點著頭道:“我親自到廚房裏去叫菜。不忙,我這人容易忘事,先把支票開給你吧。”說著,又坐了下去。立刻在身上掏出支票簿子來,開了一張二十萬元的支票,蓋上圖章交給魏太太道:“你看這數目夠了嗎?”魏太太接過支票來,先笑了一笑,然後望了他道:“這有什麽夠不夠的,你就給我十萬,我也夠了,不過少做兩件衣服而已。”

範寶華笑道:“我又要自誇一句了。我作金子賺的錢,送你四季衣服的資本,那是太不成問題了。你看中了什麽衣料,盡管去買,錢不夠,隨時到我這裏來。”她聽到他這樣慷慨地答應著,實在不能不感謝,可是口裏又不願說出感謝的字樣,將右手抬起來,中指壓住大拇指,啪的一聲,向他一彈,而且還笑著一點頭。

範寶華也是很高興,笑嘻嘻地親自跑到廚房裏去,點了四菜一湯,讓他們送了來,兩人飽啖一頓,飯後,又叫廚房熬了一壺咖啡來喝。魏太太談得起勁,也就不以家事為念,直到十一點多鍾,方才回家去。

魏先生的公事,今天是忙一點,疲倦歸來,早已昏然入睡了。魏太太本想叫醒他的,轉念一想,他睡著了也好。這樣,他就不曉得太太是幾時回來的了。次日早上,卻是魏端本先醒,因為他作了一個夢,夢到和司長科長定的那批黃金,卻把儲蓄單子兌到現金,手裏捧一塊金磚,正不知道收藏在什麽地方是好,耳朵裏卻聽到很多人叫著,捉那偷金磚的人。自己扯起腿來跑,身後的叫喊聲,卻是越來越大,急得出了一身汗。睜開眼來看,吊樓上的玻璃窗戶,現出一片白,那喊叫聲在街上兀自叫著沒歇。仔細聽去,原來是下早操的國民兵,正在街上開步跑,叫著一二三四呢。自己在枕上又閉著眼想了一想,若是真得了一塊金磚,那就什麽問題都解決了。可是這金磚怎能夠得到它呢?金磚不必去想,還是和司長科長作的這批黃金儲蓄,趕快去把它弄到手吧。這事在機關裏,偷偷摸摸的總不大好去和科長談判。今天可以起個早,先到科長家裏去把他攔著。

主意想定了,一骨碌就爬了起來。自己打了水到屋子裏來漱口洗臉。太太在**是睡得很熟,水的響聲,把她驚醒了。睜眼看了一下,依然閉著。一個翻身向裏閉了眼睛道:“怎麽起床得這樣的早?”魏先生道:“我要到科長家裏去談談,你睡你的吧。”他雖是這樣答應了,太太卻沒有作聲,又睡著了。

魏端本看了太太,見她身穿的粉紅布小背心,歪斜在身上,那胸襟小口袋裏露出一塊紙頭,好像是支票。魏先生對於近幾日太太用錢的不受拘束,很是有點詫異,而且她手頭鬆動,並未向自己要錢。原是想問她兩句,既怕得罪了她,而且那些話也想像得出來,必然說是贏來的,那也就不必多此一問了。這時看到這支票頭子,頗引起了好奇心,這就悄悄地走到床邊,伸出兩個指頭,將支票夾住,抽了出來。他看那全張時,正是二十萬元的一張支票。下麵的圖章,雖是篆字,仔細地看著,也看得出來,乃是“範寶華印”四字。上次和他成交幾百萬買賣,接過他的字據,不也是這顆圖章嗎?他為什麽給太太這麽多錢?而且就是昨日的支票。自然他和她是常在一處賭錢的。原來隻知道他們賭錢是三五萬的輸贏,照這支票看起來,已是幾十萬的輸贏了,那還得了。他怔怔地將支票看了好幾分鍾,最後,他搖了兩搖頭,依然把那支票悄悄地送回到太太衣袋裏去。

她昨晚上回來的時候,人是相當的疲倦,隨便地把這支票向小背心的小口袋裏塞了去,並沒有什麽顧慮。一覺醒來,她聽到街上的市聲,很是嘈雜,料著時間已是不早。立刻坐了起來,在枕頭褥子下麵,掏出手表來一看,時間乃是十點。再將小背心的衣襟牽扯了幾下,掏出小口袋裏的支票看了一看,並不見得有什麽不對之處,依然把支票折疊著塞在小口袋內。披衣下床,趕緊地拿著臉盆要向廚房裏去。

楊嫂手上抱著小渝兒,牽著小娟娟,正向屋子裏走。在房門口遇個正著。楊嫂道:“太太,讓我去打水吧,我把娃兒放在這裏就是。”魏太太道:“你帶著他們吧,我要趕到銀行裏去提筆款子。”小娟娟牽著她的衣襟道:“媽媽你帶我一路去吧。”魏太太撥開了她的手道:“不要鬧!”娟娟噘了小嘴道:“媽媽,你天天都出去,天天都不帶我,你老是不帶我了嗎?”小孩子這樣幾句不相幹的話,倒讓她這口氣向下一挫,心裏隨著一動,便牽過女兒來,將臉盆交給楊嫂。

楊嫂將小渝兒放在地上,摸了他的頭發道:“在這裏耍一下兒,不要吵。你媽媽今天買肉買雞蛋轉來,燒好菜你吃。”娟娟又噘了嘴道:“我們好久沒有吃肉了。”魏太太道:“哪有那麽饞?又有幾天沒吃肉哩?”她是這樣地說了,牽著兩個孩子到床沿上坐著,倒說不出來心裏有一種什麽滋味。兩隻手輪流的在小孩子頭上臉上摸摸,因道:“今天我帶你們出去就是,你們不要鬧。”兩個孩子,聽說媽媽帶去出門,高興得了不得,在母親左右,繼續地蹦蹦跳跳。娟娟牽著媽媽的衣襟,輕輕跳了兩下,將小食指伸著,點了弟弟道:“不要鬧,鬧了媽媽就不帶你上街了。”

魏太太被這兩個小孩子包圍了,倒不忍申斥他們,隻有默然地微笑。楊嫂打著洗臉水來了,她在五屜桌上支起了鏡子開始化妝。這兩個孩子,為了媽媽的一句話,也就變更了以往的態度,隻是緊傍了母親,分站在左右。魏太太伸伸腿彎彎腰,都受著孩子們的牽製。她瞪著眼睛,向孩子們看了看,見他們挨挨蹭蹭的站在身邊,那四隻小眼珠又向人注視著,這就不忍發什麽脾氣了。她想著:出門反正是坐車,就帶著兩個孩子也不累人,而況到銀行裏兌款或到綢緞店去買衣料,都不是擁擠的所在,這雖帶著兩個孩子,那也是不要緊的。她這樣地設想了,也就由孩子跟著。

等著自己在臉上抹胭脂粉的時候,對了鏡子看看,忽然心裏一個轉念,在自己化妝之後,人是年輕得多,而也漂亮得多,若是帶兩個很髒的孩子到銀行綢緞店去,人家知道怎麽回事?有一位年輕的太太,帶著這樣髒的孩子的嗎?她這樣地想著,對兩個孩子,又看上了兩眼,越看是孩子越髒,不由得搖了兩搖頭。因叫著楊嫂進來,向她皺了眉道:“你看,孩子是這樣的髒,能見人嗎?”

楊嫂抿了嘴笑著,對兩個孩子看看。魏太太道:“你笑什麽?”楊嫂道:“我就曉得你不能帶這兩個娃兒出去咯,你看他們好髒喲!媽媽穿得那樣漂亮,小娃兒滿身穿著爛筋筋,郎個見人嗎?”魏太太的心,本已動搖了,聽了這話,越是對兩個孩子不感到興趣,這就向楊嫂丟了個眼色,又在衣袋裏掏出兩張鈔票來,交給她道:“你帶他們去買東西吃吧。”

楊嫂道:“來,兩個娃兒都來。”娟娟道:“你騙我,我不去。你把我騙走了,我媽媽就好偷走了。我要和我媽媽一路去看電影。”她說著這話,牽了她媽媽的衣襟,就連扭了幾下。

魏太太把臉色沉下來,瞪了眼道:“這孩子是賤骨頭,給不得三分顏色,給了三分顏色就要和我添麻煩。有錢給你去買東西吃,你還有什麽話說,給我滾。”說著把手將孩子推著。小娟娟滿心想和媽媽上街,碰了這麽個釘子,哇的一聲哭了。

楊嫂一手牽著一個孩子,就向門外拉,口裏叫道:“隨我來,買好家夥你吃,像那天一樣你媽媽贏了錢回來,我們打牙祭,吃回鍋肉,要不要得?”魏太太站在五屜桌邊對了鏡子化妝,雖是憐惜這兩個孩子哭鬧著走開,可是想到這青春少婦,拖上這麽兩個孩子,無論到什麽地方去,也給自己減色,這就繼續地化妝,不管他們了。

這究竟因為是花錢買東西,與憑著支票向銀行取款,化妝還用不著那水磨工夫,在十來分鍾之後,她已化妝完畢,換了那件舊花呢綢夾袍,肋下夾了手皮包,就匆匆的走上街去。可是隻走了二三十爿店麵,就頂頭遇到了丈夫,所幸他走的是馬路那邊,正隔著一條大街。她見前麵正是候汽車的乘客長蛇陣,她低頭快走幾步,就掩藏在長蛇陣的後麵了。

第十三回謙恭下士

魏端本在馬路那邊走著,他卻是早看到了他太太了,但是他沒有那個勇氣,敢在馬路上將太太攔住。遙見太太在人縫裏一鑽,就沒有了,這就心房裏連連地跳了幾下。自己站在人家店鋪屋簷下,出了一會神,最後,他說了句自寬自解的話:“隨她去。”說完了這句話之後,也就悄悄地走回家去。楊嫂帶著兩個孩子出去買吃的,這時還沒有回來,魏端本由前屋轉到後屋,每間房子的屋門,都是洞開著的,魏先生站在臥室中間,手扶了桌子沿,向屋子周圍上下看了一遍。因又自言自語的道:“這成個什麽人家?若是這個樣子,就算每日有二十萬元的支票拿到手,那有什麽用?相反的這個不成樣子的家,那是毀得更快了。”

他說話的時候,楊嫂伸進頭來,向屋子裏張望了一下,見屋子裏就是主人一個,不由得笑了。魏端本道:“你笑什麽?”楊嫂左右手牽著兩個孩子,走將進來,笑道:“我聽到先生說話,我以為屋子裏有客,沒有敢進來。”魏端本道:“唉!我一肚子苦水,對哪個說?”楊嫂看到先生靠了桌子站定,把頭垂下來,兩隻手不住在口袋裏掏摸著。他掏摸出一隻空的紙煙盒子,看了一看,無精打采地向地麵上一丟。楊嫂看到主人這樣子,倒給予他一個很大的同情。便道:“先生要不要買香煙?”魏端本兩手插在褲子袋裏搖了兩搖頭。楊嫂道:“你在家裏還有啥子事,要上班了吧?”

魏端本低了頭,細想了幾分鍾,這就問她道:“你知太太昨天在哪裏賭錢?”楊嫂道:“我不曉得。太太昨天出去賭錢?我沒有聽到說。”她說著這話時,臉上帶了幾分笑容。魏端本道:“我並不是幹涉你太太賭錢,而且我也幹涉不了。我所要問的,你太太身上很有錢,她和誰合夥作生意,賺了這麽些個錢呢?”楊嫂笑道:“太太同人合夥作生意?沒聽到說過咯。”魏端本道:“她這樣一早就出去,沒有告訴你是到銀行裏去嗎?”楊嫂道:“她說是買啥子家私去了。她一下子就會轉來,你不用問,還是去上班吧,公事要緊。”魏端本站著出了一會神,歎了一口氣道:“我實在也管不了許多,往後再說吧,不錯,公事要緊,上班去。”說著戴著帽子,夾起皮包,就向外麵走。

他走出房門以外,卻聽到小渝兒叫了聲爸爸。這句爸爸,本來也很平常,可是在這時聽到,覺得這兩個字格外刺耳動心,這就回轉身來,走進屋子問道:“孩子,有什麽話,爸爸要辦公去了。”小渝兒穿了一套灰布衣褲,罩著一件小紅毛繩背心。原是紅色的毛繩,可是灰塵、油漬、糖疤、鼻涕、口水,在毛繩上互相渲染著,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麽顏色了。他那圓圓的小臉上,左右橫拖了幾道髒痕。圓頭頂上,直起一撮焦黃的頭發。他原是傍了楊嫂站著。看到父親特意進來相問,他挨挨蹭蹭地向她身後躲,將一個小食指,送到嘴裏咬著。他隻在麻虎子臉上轉動了一雙小眼珠,卻答複不出什麽話來。

魏先生點點頭道:“我知道,你想吃糖,我下班回來,給你帶著。”小娟娟牽著楊嫂的手,也是慢吞吞地向後退,還是那樣,一件工人裙子,外麵還是罩著一件夾袍子,紐扣是七顛八倒,衣服歪扯在身上。聽到父親說下班可以帶糖回來吃,這就轉動了兩隻小眼珠子,隻管向父親望著。

魏先生道:“那沒有問題,我一定帶回來,你在家裏好好地跟著楊嫂玩。”娟娟道:“媽媽呢?”她問這話時,兩隻小眼注視了父親,作一個深切的盼望。魏先生心裏,本就把太太行蹤問題,高高地懸在心上,經娟娟這麽一問,心裏立刻跳上了兩跳。眼睛也有了兩行眼淚,要由眼角上搶著流出來。但是他不願孩子看到這情形,立刻扭轉身走了。他心裏想著:隻當是自己沒有再結婚,也就沒有這兩個孩子,放開兩隻腳,趕快地就走向機關裏去。

他們這機關,在新市區的曠野地方,馬路繞著半邊山坡,前後隻有幾棵零落的樹,並無人家,老遠的看到上司劉科長垂了頭兩手插在褲岔袋裏,肋下夾著那個扁扁的大皮包,無精打采地走著。魏端本看到,這就連連地大聲叫著科長。劉科長聽了這種狂叫,也就站住腳,回頭向這裏看來。他見是魏科員追了來,索性回轉身來迎了他走近幾步,點著頭道:“我正想找著你商量呢。在這裏遇著了你,那是更好,我們可以走著慢慢地談。”

魏端本走到了麵前,笑道:“這倒是不謀而合。我今天早上,就到府上去找科長的,因為科長不在家,撲了一個空。科長倒是有事要和我說,那就好極了。”劉科長伸手扯了他的衣袖將他扯到路邊停住,然後對他周身上下看望了一眼,因微笑道:“你有什麽事要找我,我很明白。可是你也太不知道實際情形了。我們作的那黃金儲蓄,不但兌不到現,發不到財,且……”說到這裏,他在身前身後看望了幾下,然後向他低聲笑道:“我們犯了法了,你知道嗎?”

魏端本笑道:“這個我知道,罪名是假公濟私。當我們動了這個念頭的時候,我們就犯了這個嫌疑了。”劉科長連連地搖頭道:“你說到這一點,未免太把事情看輕了。現在政府因新聞界的攻擊,要調查泄漏黃金價格的人。同時,也要清查第一天拿錢去買黃金的人。”魏端本道:“那也沒有什麽了不得,拚了我們把那定單犧牲掉了也就是了。”劉科長搖搖頭道:“事情不能那樣簡單,就算我們把定單犧牲了,這現款幾百萬,已經送到銀行裏去了,也沒有法子抽回。挪移的這批錢,我們怎麽向公家去填補呢?”

魏端本道:“難道我們這件事已經發作了?”劉科長道:“假如我們彌縫得快,事情是沒有人知道。大家算作了個發財的夢,那是千幸萬幸。再遲幾天,財政部實行到銀行裏去查帳,那就躲避不了。”魏端本躊躇著望了他道:“事情有這樣的嚴重?”劉科長微笑道:“難道你也不看看報。你不要癡心妄想,還打算弄一筆錢,就怕像四川人的話,脫不到手。你一大早去找我,就是要聽好消息嗎?準備吃官司吧,老弟台。”說著,他打了一個哈哈。他交代完了,立刻就順了路向前走著。

魏端本要追著向下問,無奈劉科長是一語不發,低了頭放寬了步子走著。他一顆火熱的心,讓冷水澆過了,呆呆地出了一會神,也就隻好順了路向前走著。可是到了機關裏,越是感到情形不妙,見到熟同事,和人家點個頭向人笑著,人家雖也勉強地回著一笑,可是那兩隻眼睛裏的視線,已不免在身上掃射了一遍。見到了不相識的同事,自照往例,交叉過去。然而人家卻和往日不同,有的突然地站住,向頭上看到腳上,有的走過去了,卻和同行的人竊竊私議,若是回頭看他一下,準和人家的眼光碰住。這倒不由得白吃一驚,心想:難道我身上出了什麽問題嗎?他越是心裏不安,越看到人家的目光射到身上,全像繡針紮入似的。

他心裏怦怦地跳著,趕快就跑進辦公室裏去。他的辦公室,也是國難式的房子,靠了山崗,建築了一排薄瓦蓋頂,竹片夾壁的平房。屋子裏麵,正也和其他重慶靠崖的房子一樣,半段在崖上挖出的平地,鋪的是三合土。在懸崖上支起來的,是半邊吊樓。魏先生這辦公室裏,有七八張三屜或五屜桌子,每座有人。他的這張桌子,是安放在靠窗戶的樓板上的。由室門進去,破皮鞋踏著三合土,啪達有聲,已是很多人注意。及至走上了樓板的那一段,踏腳下去咯吱咯吱作響。他想著:這是格外地會驚動人的,就大跨著步子,輕輕地放下。樓板自然是不大響了,可是這走路的樣子,很是難看。在他的身後,立刻發生了一片嘻嘻的笑聲。

魏端本雖然越發的感到受窘,可是他極力地將神誌安定著,慢慢地坐了下去。又很從容地打開抽屜來,撿出幾件公事,在桌上翻看著。戰時機關的工作,雖然比平時機關的工作情緒不同,但其實隻有錄事小科員之流,是沒有閑暇的。那些比較高級的公務員,就沒有什麽了不得的事,除了輪流地看報,也隔了桌子互相談話。

魏端本的常識,在這間屋子裏同人之中,是考第一的,所以談起話來,總有他的一份。今天他卻守著緘默。在他椅子後麵,兩個公務員,正是桌子對桌子的坐著。他們在輕輕地談著:“黃金官價升高到三萬五,黑市決不後人,已經打破了六萬的大關,眼見就要靠近七萬,成了官價的對倍,追的比走的還快,買著黃金儲蓄的人,真是發了財。可是,也許吃不了,兜著走。”說著,嗤嗤笑了一聲。

魏端本聽了這笑聲,仿佛就在耳朵眼裏紮上了一針。他不敢回頭望著,耳朵根上就像火燒了似的,一陣熱潮,自脊梁上烘托出來。隨了這熱潮,那汁水覺得由每個毫毛孔裏湧了出來。兩隻眼睛雖然對著每件公事,可是公事上寫的什麽字,他並沒有看到。自己下了極大的決心,聚精會神,將公事上的字句仔細看著,算是每句的文字都看得懂了,可是上下文的意義卻無法通串起來。心裏也就奇怪著:怎麽回事,今天的這顆心,總不能安定下去。

正自納悶著,一個聽差卻悄悄地走到身邊來,輕聲地報告著道:“司長請魏先生去有話說。”魏端本答應著站起來,向全屋子掃了一眼,立刻看到各位同事的眼光,都向他身上直射了來。心想:不要看他們,越看他們越有事。於是將臉色正定了一下,將中山服又牽著衣襟扯了幾扯。就跟著聽差,一同走向司長室裏來。

這位司長的位置,自不同於科長,他在國難房子以外的小洋樓下,獨占了一間屋子,寫字台邊,放了一張藤製圍椅,他口銜了一支紙煙,昂起頭來,靠在椅子背上,眼望了那紙煙頭上的青煙繞著圈子向半空裏緩緩的上升,隻是出神。魏端本走進屋子來,向司長點了個頭,司長像沒有看到似的,還是在望著紙煙頭上冒的煙。他總站有四五分鍾,那司長才低下頭來看到了他,就笑著站了起來,接著又搖搖頭道:“我有點精神恍惚,你在我麵前站著很久,我知道你來了,可是我要和你說話,卻是知覺恢複不過來。”說到這裏,他將手向魏端本身後指了一指。

他看時,乃是房門不曾關上,還留著一條縫呢。他於是反手將房門掩上。司長看到房門掩合了縫,又沉著臉色坐了下來,向魏端本點了兩點頭道:“你知道黃金風潮起來了嗎?”他答了兩個字不知。司長望了他一下,因道:“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這次我們儲蓄八十兩金子,雖是說作生意,可是我也是為了大家太苦,在這取不傷廉的情形下,把公家款子挪用一百六十萬,在這個把星期內,我另外想法子,把公家款子調回來,公家的一百六十萬,還他一百六十萬,對公家絲毫沒有損失。可是我們就賺了一百二十萬了。有這一百二十萬元法幣,我們拿來分分,作兩件衣服穿,豈不甚好?可是我這番好意,完全弄錯了。誰知捉住這個機會,想發橫財者大有人在。有買五六百兩的,有買一二千兩的,弄得風潮太大了,監察院要清查這件事。我現在已想了個法子,在別的地方已借來一百六十萬元,把那款子補齊了。可是這裏麵有點問題,我們開給銀行的那張支票,是你我和劉科長三人蓋章共同開出的,這是個麻煩。”說著說著,他抬起手來亂搔了一陣頭發。

魏端本聽到這裏,知道這黃金夢果然成了一場空。可是聽司長的口氣,後半段還有嚴重問題,便微笑道:“能夠還,還會發生什麽嚴重後果嗎?國家獎勵人民儲蓄黃金,我們順了國家的獎勵政策進行,還有什麽錯誤嗎!”司長淡笑了一笑道:“將來到法庭受審,你和審判官也講的是這一套理論嗎?”魏端本望了他道:“還要到法庭去嗎?”

司長又在衣袋裏取出一支煙卷來,慢慢地擦了火柴,慢慢地將煙卷點著,他吸著噴出一口煙來,笑道:“那很難說。”他說這話時,態度是淡然的,臉色可是沉了下去。魏端本站著呆了一呆,望了司長道:“還要到法庭去受審?這責任完全由魏端本來負嗎?”他說著這話,也把臉色沉了下去。

司長看到他的顏色變了,便也挫下去了半截的官架子,於是離開座位,向前走近了兩步,向他臉上望著,低聲笑道:“魏兄,你不要著急,你首先得明白,我這回作黃金儲蓄,完全是一番好意。至於發生變化,這完全是出乎意料。自然,有什麽責任問題發生,我得挺起肩膀來扛著。不過有一點要求你諒解,我混到了一個司長,也是不容易,我有了辦法,自然老同事都有辦法,無論如何,我得先鞏固我的地位。所以有什麽小問題發生,不需要我出馬的話,我就不出馬。我懇切的說兩句,希望你和我合作,我心裏十分明白,決不能讓你吃虧。我總得有福同享,有禍同當。”

魏端本見司長雖表示了很和藹的態度,可是說話吞吞吐吐,很有把責任向人身上推來的意味,心裏立刻起了兩個波浪,想著,好哇,買金子賺錢,我隻能分小股,若是犯了案的話,責任就讓我小職員來完全負擔。便道:“自然!司長不會讓我吃虧,可是天下事總是這樣,對於下屬無論怎樣客氣,反正不能讓下屬享的權利義務,和自己相提並論。”

司長聽了這話,臉色動了一下,取出口裏的紙煙,向地麵上彈了兩彈灰,扛著肩膀,笑了一笑,因道:“好吧,下了班的時候,你可以到我家裏去談談。我也不預備什麽菜,請你和劉科長到我家裏便飯。”魏端本道:“那倒是不敢當的。”司長笑道:“你回去吃飯,不也是要吃。我們一麵吃飯,一麵談話,也不會耽誤什麽時候。”魏端本怔怔地站了一會。因道:“好,回頭我再去對劉科長商量。”司長又將紙煙送到嘴裏吸了兩口煙,點點頭道:“那也好。現在沒有什麽公事,你去吧。”

魏端本聽了命令轉身向外走著,剛是走出房門,司長又道:“端本,你回來,我還有話和你說。”魏端本應聲回來,司長隨在寫字台上取過一件公事,交給他道:“你拿著去看看吧。”魏端本接過公事一看,見後麵已有司長批著“擬如擬”三個行書字,分明已是看過了的文字,這應該上呈部次長,不會發回給科長,怎麽交到自己手上來呢?但他立刻也明白了,那是免得空手走回公事房去引起同事的注意。於是向司長作了個會心的微笑,點個頭拿著公事就走了。

走進公事房,故意將公事捧得高高的,眼光射在公事上,放了沉重而迂緩的步子走向公事桌去。好像這件司長交下的公事很重要的,全副精神都注射在上麵。明知道全屋子同事的眼光都已籠罩在自己身上,隻當是不知道,緩緩地走到座位上去,將公事放在麵前,兩隻眼睛,全都射在公事的文字上。

約莫是呆呆坐了兩小時,劉科長就站在辦公室門口,向裏麵招了兩招手。魏端本立刻起身迎上前去,劉科長大聲道:“我們那件公事,須一同去見次長。你把那件公事帶著吧。”魏端本心想:哪有什麽公事要去同見次長?隨便就把桌上司長交下的那公事帶著。隨了劉科長同走出屋子來。劉科長並不躊躇,帶了魏先生徑直地就向機關大門外走。

魏先生看看後麵,並沒有人,就搶著走向前兩步,低聲問道:“司長約我們吃午飯,我們去嗎?”劉科長道:“我們當然去。老實一句話,我們的前途,還是依仗了他,眼看全盤勝利就要到來。將來回到了南京,政府要慰勉司長八年抗戰的功勳,不給他個獨立機關,也要給他一個次長做做。他若有了辦法了,能把我們忘了嗎?我們大家在轟炸之下,跟著吃苦,總算熬了出來了。一百步走了九十多步,難道最後幾步,我們還能夠犧牲嗎?無論如何,現在他遇到了難關,我們應當去幫他一個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