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太隻當是不曾聽到,發著車夫的脾氣道:“亂扯些什麽?拿去拿去!”說著,將皮包順手塞到魏先生手上,左手提著短大衣,右手在大衣袋裏摸索了一陣,摸出五張百元鈔票,交給了車夫。魏先生接過太太的皮包。覺得裏麵沉甸甸的,有點異乎平常,便將那微張了嘴的皮包打開,見裏麵黃澄澄的有一隻帶鏈子的鐲子。不由得嚇了一聲道:“這玩藝由哪兒來的?”她紅了臉道:“你說的是那隻黃的?”魏端本道:“可不就是那隻黃的。”魏太太道:“到家裏再說吧。”她說時,頗想伸手把皮包取了回去。可是想到這皮包裏並沒有什麽秘密,望了一眼,也就算了。
她首先向家裏走去。魏先生跟在後麵,笑道:“你比我還有辦法。我忙了兩天,還沒有找到一點線索,你出去兩三小時,可就找到現貨回來了。”魏太太見丈夫追著問這件事,便不在外間屋子停留,直接走到臥室裏來。魏端本放下皮包,索性伸手在裏麵掏摸了一陣。接連的摸出了好幾疊鈔票,這就又驚訝著咦了兩聲。
魏太太道:“這事情很平淡,實告訴你,我是賭錢贏來的。”魏端本將那隻金鐲子拿起,舉了一舉,笑道:“贏得到這個東西?”魏太太道:“你是少所見而多所怪。我又老實告訴你。我自賭錢以來,這金鐲子也不知道輸掉多少了,偶然贏這麽一回,也不算稀奇。我就決定了,自這回起,我不再賭了。贏了這批現款,趕快就去買了一隻鐲子。我就是好賭,也不能把金鐲子賣了去輸掉了吧?”魏先生將那鐲子翻來覆去地在手上看了幾遍,笑道:“贏得到這樣好的玩藝,那我也不必去當這窮公務員,盡仗著太太賭錢吧。”
魏太太將大衣向**一丟,坐在桌子邊,沉著臉道:“你愛信不信。難道我為非作歹,偷來的不成?”魏先生笑道:“怎麽回事,我一開口,你就把話衝我。”魏太太道:“本來是嗎。我花你的錢,你可以不高興,可是我和你掙錢回來,你不當對我不滿呀。”她說是這樣地說了,可是她心裏隨著這掙錢兩個字,立刻跳了好幾跳。自覺得和丈夫言語頂撞,那是不對,於是向他笑了一笑。
魏端本道:“算是不錯,你掙了錢回來了,我去買點鹵菜來你下飯吧。”她笑道:“我又偏了。你還等著我吃晚飯嗎!”魏端本被她這句話問起,透著興奮,這就兩手插在褲袋裏,繞了屋子中間那方桌子走路。先搖搖頭,然後笑道:“以前人家說,眼睛是黑的,銀子是白的,相見之下,沒有不動心的。現在銀子不看見,金子可看得見。黑眼睛見了黃金子,這問題就更不簡單了,隻要有金子,良心不要了,人格也不要了。”
魏太太聽到丈夫提出這番議論,正是中了心病,可是他並沒有指明是誰,也沒有指明說的是哪一件事,這倒不好從中插嘴,看到桌上放著茶壺茶杯,她就提起茶壺來,向杯子裏慢慢斟著茶,兩隻眼睛的視線,也就都射在茶杯子上。但是魏先生本人,對這個事,並沒有加以注意,他依然兩手插褲子岔袋內,繼續的繞了桌子走著。他道:“我自問還不是全不要人格的人,至少當衡量衡量,是不是為了一點金子,值得大大的犧牲。金子自然是可愛,可是金子的分量,少得可憐的話,那還是保留人格為妙。為了這個問題,我簡直自己解決不了,你以為如何呢!”他說到最後,索性逼問太太一句,教太太是不能不答複了。
第九回一夕殷勤
人格比黃金哪一樣貴重?這是有知識者,人人所能知道的事情,實在用不著問的。不過魏太太被問著,她就得答複。她笑道:“遇到這種事,你比我知道得多,你還用得著問嗎?”魏端本兩隻手還是插在褲袋裏,他繞了屋子中間那張桌子,隻是低了頭走著。搖搖頭道:“你說的話,以為我會挑選人格這條路上走嗎?我不那樣傻,人格能賣多少錢一斤?這生活的鞭子,時刻的在後麵鞭打著,沒有鈔票這日子怎麽過?要錢,錢由哪裏來?靠薪水嗎?靠辦公費嗎?靠天上掉下餡兒餅來嗎?既然如此,隻要是掙得到錢,我們什麽事都可做,也就什麽問題都沒有顧忌。”他口裏說著,兩隻腳隻管在屋子裏繞了桌子走著。偶然也就站定了腳,出神兩三分鍾,接著便是歎口氣。
魏太太向他周身上下看著,見他雖有愁容,卻沒有怒色,看那情形,還不是在太太身上發生了問題?便向他身上看看,因道:“你這樣坐立不定,還有什麽解決不了的事情嗎?你就說出來我們大家商量商量吧。”魏端本向屋子外張望了一下,手撐著了桌子,彎住腰,低聲問她道:“現在不是大家都在買金子嗎?我們作小公務員的也不會例外。我們司長科長和我私下商量,也想作一點金子儲蓄。”
魏太太笑道:“我以為你有什麽了不得的困難,原來是買金子。這件事太好辦了,拿了款到中央銀行黃金儲蓄部櫃上去定貨,問題就解決了。”魏端本笑道:“若僅僅是這樣的簡單,那何必你說,我就老早辦理了。問題是這買金子的錢,究竟出在哪裏?”
魏太太笑道:“這不叫廢話?沒有錢買金子,結果,是金子買不到手,作了一場夢。”魏端本還是繞了屋中間桌子走,兩手插在褲袋裏,微微地扛了兩隻肩膀,不住地搖著頭。魏太太的眼光,隨了魏先生的身子轉,等到魏先生直轉了個圈子,走到自己身邊,她一手將魏先生挽住,笑道:“你心裏到底在想什麽?你給我說明白。你這樣走下去,你就要瘋了,我看,你心裏頭好像是藏著什麽疙疸吧?”魏先生站住了腳,兩手撐在桌沿上,回頭看看屋子外麵,然後低聲笑道:“我們科長和司長在買黃金儲蓄上想了一個不小的新花樣,也拉我在內。我若答應他們衝鋒陷陣,大概可以得一點甜頭,可是要負相當的責任。萬一事情發作了,我得頂這口黑鍋,若是不答應,自然有人照辦,眼望那個甜頭,是讓人家得去的了。”
魏太太道:“我說有了什麽大不了的事,急得你像熱石上螞蟻一樣,原來不過是這麽一件事。這有什麽可考量的,趕快去辦吧。我得來的消息,是明天一早就要宣布,黃金官價,改到三萬五,今天晚上不辦,明天就是財政部長,也沒有什麽法子可想了。”魏端本拖了張方凳子,挨了太太坐了,拍著她的肩膀,笑道:“怎麽著?你的消息很靈通,你也知道黃金官價要升為三萬五了。大概這事情已鬧得滿城風雨了。”
魏太太道:“反正作機投生意的人,天天捉摸這件事,總不會把這機會錯過去了。你到底是怎麽回事?”魏端本看到桌上放了茶壺茶杯,這就拿起壺來,向杯子裏斟著茶,端起來,咕嘟大喝了一口。
魏太太伸手搶著按住杯子道:“這茶涼了,我給你找開水去吧。”他又端起來喝了一口,笑著搖了搖頭道:“用不著。我心裏頭熱得很,喝點涼茶下去,心裏痛快些。”說著,嗄了一聲,放下杯子來。因道:“我老實告訴你吧,壞事已經作了,舞弊也已經舞了,不過我作完了之後,回得家來,有點後悔。正如那失身的女人,當時理智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把身體讓人家糟蹋了,回來之後呢,覺得這究竟是個汙點,心裏非常地難過,你雖是我的太太,我都不好意思告訴你。”
魏太太紅著臉道:“你這叫也沒的難為情了。說話沒有一點顧忌,亂打亂喻。”魏端本道:“的確是如此。我把這經過的情形告訴你吧:是今日下午三點多鍾,司長接了一個電話,知道黃金明天要漲價了,這就把科長叫到他辦公室裏去,作了一段秘密談話。科長出來了,把我引到接待室裏,掩上了房門,笑著對我說:‘我們公務員的生活,實在是太清苦了。有了機會,我們得想點辦法,以便補貼補貼生活。’我聽到他這個話頭,我就知道他要利用我一下,反正他上司也不能白利用我,一定得給我一點好處。於是向他笑著說:‘科長有什麽指示呢?隻要能找到生活補貼,我是好樂於接受呀。’他笑了一笑,說了聲:‘黃金官價,明天要提高了,而且提高很多是百分之七十五。今天買一兩黃金,明天就賺一萬五千元。假使能買到一二百兩,那就賺得多了。我們設法找一點款子,買它一批,大家分潤分潤,發個小財,你看好不好?’我說:‘那當然是好。可是買一百兩黃金儲蓄的話,要二百萬元現款。我們這窮公務員,哪裏去找這筆款子呢?’提到這裏,那位科長就笑了。他說:‘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要挪用二三百萬元款子,並沒有問題。我這裏就現成。’說著,他在懷裏抽出兩張支票給我看,一張是一百萬元,一張是一百六十萬元。這支票上,司長科長,都已經蓋了章。但是還欠一點手續,我還沒有蓋章。你不要看我在機關上地位低,開支票,還得我蓋上一個圖章。當然,機關裏用這個例子,無非是防止人家舞弊。其實,毫無用處。這麽一來,小弊受了牽製,也許不肯舞。等到有此必要,大家勾通一氣,就大大的舞他一回弊,以便弄一筆錢,大家好分,像我今天這件事,就是個例子了。”
魏太太聽到這裏,心裏放下了一塊石頭,完全了解,丈夫坐立不安,完全說的是自己的事,因揚起雙眉笑道:“那麽,你們科長,要你蓋章了。你這個老實人,當然是遵命辦理了。”魏端本道:“他不先加說明,糊裏糊塗的拿出支票來叫我蓋章,也許我真的遵命辦理了。不過他這樣說了,我倒不能不反問他一聲。我就說:‘這樣多的數目,拿出去買什麽東西呢?給上峰上過簽呈呢?’他笑說:‘若上簽呈,我還找你幹什麽?’司長和銀行界很有點拉攏,銀行方麵,答應特別通融,四點鍾以後,也給我們把支票換成銀行的本票,然後將本票入賬,給我們定一百三十兩黃金。兩三天後,黃金定單就可以到手,到了手之後,我們拿去賣,三萬五千元一兩,不賺一文,將原單子讓給人,你怕沒有人要?‘我聽他這樣說,那就完全明白了。我笑說:’原來是司長科長有意提拔我,那我為什麽不讚成?圖章我這裏現成。‘說著,在懷裏掏出圖章來,手托了給他看。科長笑說:’魏科員倒是痛快,我們得了錢,一定是三一三十一,大家分用。‘他這樣說著,順手一掏,就把那圖章拿過去了。到了這時,我隻有瞪眼望了人家,還能把那圖章搶了過來嗎?科長拿了圖章向我笑著點了個頭,開著招待室的門走了。我在招待室裏呆站了一會,也就隻好回到辦公室裏去,直到下班的時候,科長才把圖章交還給我。在辦公室裏,我也不便向科長再說什麽,隻好接過圖章微微一笑。自然在我那笑的時候,我的臉色並不十分安定。科長也許很明白了我的意思,走出機關的時候,和我同在街上走著,他就悄悄的向我說:’那一百三十兩黃金的本錢,挪的是公家的款子,在一星期之內,應當歸還公家。剩餘的錢,司長大概分三分之二,人家不是負著很大的責任嗎?還有三分之一,我們兩個人對分了吧。照責任說,我是負擔重得多,你願意多分我一點更好,那是情義。你若要平分,我也無所不可。我不過還有一句話,還得對你交代明白,這事情是我們合夥作了,你在司長當麵可別提起。有什麽事,我們私下談得了。‘”
魏太太道:“這樣的說,那他們是個騙局啊!你怎樣地對他說?”魏端本坐不住了,又站了起來,兩手插在褲子袋裏,還是繞了屋子中間的桌子走路,搖了兩搖頭道:“這就是我不能滿意的一點了。一百三十兩金子,可能賺二百來萬,司長分一百二十萬,我和科長分八十萬,科長還要我少分一點,連四十萬都分不到。作弊是大家合夥的,錢可要我分的最少。我越想越氣,打算把這事,給揭發了,可是揭發不得。揭發之後,我首先得丟紗帽。以後哪個機關還敢用我這和上司搗蛋的職員?我和司長科長為難不是和自己的飯碗為難嗎?”
魏太太笑道:“你真是活寶。你自己蓋了章,自己答應同人合夥買金子,自己點了頭願意少分肥,為什麽到了家裏來這樣後悔?就是後悔,也不算晚,明天你可以向司長提出抗議。”魏端本道:“那豈不是自己砸碎自己的飯碗嗎?”
魏太太將頭一偏道:“你這叫作廢話!你怕事就幹脆別說,還繞了這桌子轉圈子幹什麽?”魏端本笑道:“這一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大概有兩點是我心裏有些擱放不下。第一,我隻知道他們拿了支票到銀行去作黃金儲蓄,卻不知道他們弄的是些什麽花樣?第二,作這麽一筆大買賣,我隻分那麽一點錢,我有點不服氣。這正像那青年女子,讓拆白黨騙了,太得不償失了。”
魏太太皺了眉道:“你怎麽老說這個比喻?”魏端本手扶了太太的肩膀,向她笑道:“我知道你是個好強的女人。不過你之好強,有些過分。自己作個正經女人,尊重自己的人格,那也就行了,還要替社會上一切的女人好強。天下的年輕女人全都像你這樣好強,那末,作丈夫的人,就太可放心了。”
魏太太突然地站了起來,本來有意閃開了他。可是她起身離開半步之後,複又走著靠近來,然後握了他的手笑道:“你好好的這樣恭維我一頓幹什麽?我有什麽可以效勞的,你盡管說,我一定盡力而為。”魏端本原是讓她握著一隻手的,看到太太表示著這樣親切,就以另一隻手,反握了她的手,輕輕地搖撼了兩下,笑道:“你不要多心,我並沒有什麽事需要你幫忙的,不過我今天為了所作的事,得不償失,心裏非常的懊悔,這種事,除了回來對你商量,又沒有其他的人可以說。其實,事情已經作了,縱使懊悔於事也無補。”
魏太太聽他的話音,依然是顛三倒四。笑道:“不要說了,我看你是餓瘋了,直到現在為止,你還沒有吃飯,我去和你做晚飯吃吧。”說著,又搖撼他的手幾下,然後輕身到廚房裏去了。魏端本單獨地坐在屋子裏,圍了桌子,又繞了兩個圈子,然後向**一倒,將兩隻腳垂在床沿下,來回的搖撼著,兩隻手向後環抱著,枕了自己的頭。他眼望了樓板,隻管出神,回轉眼珠來,他看到了一疊被上,放著太太的手皮包,順手將皮包掏來打開,隻一顛動,那隻金鐲子就滾了出來。他拿著鐲子在手上顛動了幾下,覺得那分量是夠重的。看看鐲子裏麵,印鑄有製造銀樓的招牌。花紋字跡的縫裏,沒有一點灰痕,當然是新製的。他想著,太太贏了錢,趕快就去買隻金鐲子,這辦法是對的,隻是她在什麽地方,贏得了這一筆巨款呢?而況皮包裏還很有幾疊現鈔。
他想到了現鈔,就伸手到皮包裏去,掏出鈔票來再看驗一次。在鈔票堆裏,夾有一張字條,是鋼筆寫的,上寫:“我已按時而來,久候不至,所許之物,何時交我?想你不能失信吧?知留白。即日下午五時。”這字條沒有上下款,但筆跡認得出來,這是太太寫的字,而且那紙條,是很好的藍格白報紙上裁下來的,正是自己那日記本子上的。太太寫這字條給什麽人?人家許給她什麽東西呢?寫了這個字條,又為什麽還放在手皮包裏,沒有給人呢?
魏先生把這張字條翻來覆去地看了若幹遍,心裏也正是翻來覆去地猜這些事的緣由。他想著,也許手皮包裏,還其他線索可尋,再將皮包拿過來,重新檢查一遍。躺著還覺費事,坐了起來,將皮包抱在懷裏,又把零碎東西一樣樣的看過,甚至粉撲幾包子,胭脂膏幾盒子,都打開來看看;但是這些東西,完全平常,並沒什麽痕跡。裏一轉念,無故地檢驗太太的皮包,太太發作了,其罪非小,趕快把這些東西都收回到皮包裏去。
正就在這時,魏太太走進屋子來向他笑嘻嘻地道:“你吃點什麽呢?”她說話時,眼睛向**瞟了來,見那床單上放著一張字條,立刻喲了一聲,把那字條搶在手上。魏端本看了他太太,還不曾說什麽。魏太太把抽屜裏的火柴,取出來擦了一根,立刻把字條燒了,帶了笑道:“不相幹,這是和朋友開玩笑的。”魏端本原想伺候太太,這字條是怎麽回事,現在字條燒成了紙灰,死無對證,也就無須再說什麽了。
倒是太太毫不把這事放在心上,笑嘻嘻地走近了床邊,向先生道:“我給你煮點兒麵條子吃嗎?還是炒碗雞蛋飯?”魏先生看到太太陪了笑容,就情不自禁地軟化了,因道:“我肚子裏簡直不覺得餓,你隨便弄點什麽我吃,都可以,要不然,省事一點,就到門口去買兩個幹燒餅我來啃吧?”
魏太太聽說,伸手替他撫摸了頭發。俯著身子對他笑道:“你找本書看看,我好好地和你煮上一碗麵。先讓你吃個整飽,把心裏這份兒難受先給它洗刷洗刷。”一麵說著,一麵將手去清理他的頭上亂發。魏先生實在難得到太太這種殷勤與溫存。當時被太太撫摩著,好像到按摩室裏受著電燙似的,周身非常地舒適。
魏太太將她丈夫的頭發撫摸了一會,見丈夫已把那張紙條的事忘記過去了,又伸手輕輕地拍了他的肩膀道:“一會兒工夫我就把麵煮好了。”魏端本道:“我什麽都吃,隻要是你煮的。”說著,站了起來,兩手連拍了幾下。
魏太太看到這情形,什麽痕跡都沒有了,這就高高興興地向廚房裏做飯去。在半個小時內她把麵煮了來了,一隻黑漆木托盤,托著兩個小碟子,一碟是皮蛋和肉鬆,一碟是叉燒肉和香腸,另外兩碗寬條子麵,煮得清清楚楚的,在麵堆上,鋪著兩撮鹹菜肉絲澆頭。便笑道:“這是為我賺了幾文髒錢,犒勞犒勞我嗎?”
魏太太笑道:“又發牢騷了,我老實告訴你,我沒有這樣好的巧手。我這是在斜對麵麵館叫了來的。我不願那夥計走進我們的臥室,我讓他送到廚房裏去,然後把家裏的黑漆托盤轉送到屋子裏來。趁熱吃吧。”說著,在衣袋裏掏出兩張方片白紙,把筷子擦抹幹淨了,然後兩手捧著架在麵碗沿上。魏端本對於太太這番招待,雖感到異乎尋常,但是太太盛情,不能不知好歹,反而表示懷疑,因之一切不加考慮,就痛痛快快的先吃完一碗麵。
魏太太是空手坐在桌子橫頭,橫過手肘拐來,斜靠了桌子沿坐著,直望了丈夫吃東西。魏先生把那碗麵吃完了,她立刻將那碗殘湯移開,而把這碗整麵,立刻送到他麵前去。魏先生笑道:“你何必這樣客氣,我一切忍受,不要惦記那張支票上的圖章了。明天早上起來聽行市吧,你那金鐲子要下蛋了。”他說著,向太太瞟上一眼。太太的麵孔,在電燈下就飛出左右兩片紅暈。魏先生看到太太這樣子,那金鐲子是不能提起了。這也就隨著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魏太太帶著兩三分尷尬的情形,默然地坐在桌子橫頭,看到先生把麵吃完,立刻拿了黑漆托盤來,把碗碟收了過去。隨著送洗臉水送熱茶,進出了無數次。魏先生心裏,本來想試探試探太太的口氣,可是怕自己囉裏囉唆,又把太太得罪了。因笑道:“天天辦公回來,若都有這樣的享受,那真可以教人心滿意足了。”
魏太太這時拿了一把長毛刷子,撣床單上的灰塵,彎了腰,一麵刷灰,一麵答道:“這在戰前,也太算不了什麽了吧?我想,隻要我們好好地合作,戰後過今天晚上這份生活,那也太沒有問題吧?”說著,把疊的被展開來,牽扯得四平八穩,又把兩個枕頭在床的一端擺齊了,回轉身來,向丈夫作了個媚笑,因道:“什麽心事也不用想,睡吧。明天早上起來看報,看黃金加價的喜訊吧。”魏端本也是這樣想著,管他今天作的事是黑是白,作了也是作了,明天黃金官價宣布出來,若是真變為三萬五一兩,那也就算中了個小小的頭彩了。想到這裏,心平氣和自也安然去睡覺。
不過魏先生究竟是有心事的人,一覺醒來,見太太黑發蓬鬆,滿枕都披散烏雲,蘋果臉兒緊偎在枕頭窩裏,緊閉了雙眼,鼻子裏呼嚕呼嚕地發出了鼻呼聲,那她是身體困乏,睡得很甜呢。魏先生睜眼向吊樓的窗戶上看了看,見窗紙完全變成了白色,重慶清晨的窗戶有這樣的白色,乃是時間已十分不早了。他一個翻身爬了起來,匆匆地披了一件灰布長衫,趕快開門就向外走。
這時,冷酒店裏還沒有上座,店老板正兩手捧了一張土紙的日報,坐在板凳上看,立刻放下報望了他道:“黃金官價漲到三萬五了。魏先生,你買了金子沒得?說是要漲價,硬是漲價喀。咧個老子,昨日子要是買到十兩黃金儲蓄的話,困了一覺,今天就賺到十五六萬,這路生意不做,還做哪路生意?”魏端本睡眼蒙矓地站在老板麵前。老板就將報紙遞到他手上,笑道:“硬是漲到三萬五一兩。你看報嗎?”
魏端本也沒有說什麽,雙手將報紙接過,捧著展開一看,果然,第二版新聞裏麵,就有出號字作的題目,大書“黃金三萬五千元一兩,購買期貨與黃金儲蓄,即照新定價格辦理。官方宣布此事時,雖業已深夜,但外間早日已有風聞,尤其昨日傳言甚熾,故黃金黑市,即開始波動,預料今日更有劇烈之上升”。魏端本把這條簡短的新聞,反複地看了幾遍,臉上泛出了笑容,搖搖頭自言自語的道:“真是朝裏無人莫作官,怎麽他們所猜的,就和官方宣布的絲毫不差呢?老板,你這張報,借給我送把太太去看看。”說著,正待轉身要走,陶伯笙卻在屋簷下叫了聲魏先生。
抬頭看時,陶先生已是西服穿得整齊,將他那個隨身法寶大皮包夾在肋下。魏端本點個頭道:“這樣早就出門?”他站在屋簷下笑道:“吃早點去。今天有人發了財,要他大大請客了。你猜是誰?就是那賣一批五金材料的範先生。他把賣得的八百萬元,滾了兩滾,定了七百兩黃金儲蓄,你看,這賺的錢還得了哇!越是有錢的人,生意越好作嗬。”魏端本笑著點點頭道:“這麽一來,我太太也發了個小財哩!”陶伯笙聽說,倒為之愕然,站在冷酒店屋簷下呆了一呆。
第十回樂不可支
陶伯笙也是一位在社會上來往鑽動的人,尤其是這七年抗戰的時候,社會上的人心,變得完全自私。隻要是便於自私的,可以六親不認。他夾著一個大皮包,終日在這種自私自利的人群裏跑,什麽人物行動,他看不出來?魏太太這兩天在範家穿房入戶,已不是一位賭友所應有的態度。再看看範寶華的言行舉止,也就很不尋常,在這兩方麵一對照,這就大可明了了。這時聽到魏端本說太太發了一個小財,覺得這語病就大了。照說,聽了這話,應當反問人家一句,而且人家特意把話提了出來,也有引人反問的意味。不反問,也顯著有意裝聾賣啞了。他腦筋裏接連的轉了幾個念頭,他已很明白當如何答複這個問題,這就笑道:“今天早上的日報,一定是很好的銷路,誰不願意聽到黃金漲價的消息呀。”
魏端本笑道:“那也不見得吧?沒有買金子的人,他要知道這漲價的消息幹什麽?老實說,我看到這消息,心裏就十分的不痛快。眼睜睜地看到人家平地發財,我絲毫撈不著,有點不服氣。尤其是這抗戰期間,我們當公務員的,千辛萬苦,為國家撐著大後方這個政治機構,雖沒有到前方去衝鋒陷陣,可是躲在防空洞裏,還不免抱著公事皮包,也算盡其力之所能為了。商人……”他一口氣地說下來,說到商人這兩個字,覺得這問題已轉到了陶伯笙本人身上,大清早的怎好對人嘲罵?立刻轉了話鋒笑道:“其實這也是不可理解的事,我既討厭黃金漲價的消息,為什麽我還巴巴的爬起來就拿報看呢?這就叫過屠門而大嚼,雖不得肉,聊以快意了。老兄衣冠整齊,似乎已經早起來了,也是過屠門嗎?”
陶伯笙笑道:“我的確要大嚼一頓,倒不是過屠門。”魏端本倒無意問他什麽大嚼,手裏捧了那張報紙,自向屋子裏走,口裏自言自語地道:“像陶伯笙這樣的小遊擊商人聽說黃金漲了價,都興奮之至,別個大商人就不用說了。怪不得他一早起來就有一頓大嚼。”
魏太太睡在**,當他們在冷酒店裏說著黃金價目的時候,她就醒了。睜眼見丈夫捧了報紙進來,這就突然地坐了起來,笑道:“黃金果然漲到三萬五了嗎?”魏端本笑道:“一點不錯。你看這事,我應當怎麽辦?”他右手將報遞給太太,左手在頭上連連的亂搔一陣。
魏太太找著那段新聞,匆匆地看了一遍,披衣下床,向魏先生微笑著道:“你這個書呆子,還在這裏發什麽癡,你應該快點去見你那貴科長,看他表示著什麽態度?趁著他還在高興的時候,你要和他談什麽條件,也許他樂於接受。這就叫打鐵趁熱,你懂是不懂?”說著,伸手輕輕地拍了他兩下肩膀。
魏端本想著也是,看了報上的消息,是買了金子的人,誰也得高興一下。在科長高興的時候,話是好說的,於是匆忙著打水洗了一把臉。太太發財找機會的心,似乎比他還要熱烈;他在這裏洗臉,她卻在旁邊送香皂,送牙膏,不斷地伺候著。
魏先生還沒有把臉洗完,魏太太就端了一盞新泡的茶送過來。她還怕茶太熱了,魏先生喝著燙口,另將一隻空杯子,把茶倒來倒去,兩個杯子來回的衝倒了十幾次,將茶斟得溫熱了,遞給丈夫。笑道:“喝吧。喝了就走,我還等著你的好消息哩。”說著又把那頂半舊的呢帽子交給他。魏端本戴起帽子,太太又將皮包塞到手上。魏端本雖感到太太有些催促的意思,反正那也是青年女子發財心急吧。他說了聲等好消息吧,就轉身向外了。
但在他將出房門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看,卻見太太抬起手臂來看過手表,又把手表送到耳邊聽聽。現著有什麽時間性的事要辦一樣,心裏不免帶上一些奇怪的意味出門而去。魏太太並不覺丈夫有什麽驚異之處,洗臉水盆放在五屜櫃上,水還沒有倒去呢,就支起桌上的鏡了來,多多的在臉上抹著香皂,然後低頭伸到臉盆去洗臉。這和平常將把濕毛巾隨便抹了抹嘴唇和眼睛大為相反。她左手按住了盆沿,右手托住帶水的手巾,在臉上抹了十幾下。自己也料著洗得夠幹淨,將手巾擰幹,把臉上水漬擦幹,手巾捏成一團,向桌上一扔。立刻把她製服男子時的武器,如雪花膏、粉撲、胭脂、唇膏等等,全數由抽屜內取出來,放在鏡子邊。
盡管心裏是恨不得一步就踏出大門去的,但是這化妝的功夫,卻不肯草草,先在臉上抹勻了雪花膏,再將粉撲子滿臉輕輕抹上香粉,尤其是鼻子兩邊,這是粉不容易撲勻的所在,她對著鏡子從容地按上了幾遍。在鏡子裏看得粉是撲勻了,這才將胭脂盒裏銅錢大的小胭脂撲兒,在腮臉上轉著圈兒,慢慢的去塗畫著。她有兩隻口紅,一隻深紅的,一隻淡紅的,她對麵前這兩隻口紅,躊躇著選擇了很久,最後選擇了那深紅的,在嘴唇上仔細地而又濃厚地塗抹著。塗抹完了,還用右手的中指,在嘴唇上輕輕地畫勻。每一下都正對了鏡子工作,讓嘴唇和臉的赤白界限非常的清楚,最後一次,是畫眉毛了,在抽屜裏找出先生工作用的鉛筆,在眉毛上來回的畫了十幾道,將眉梢畫得長長的。
一切都化妝完畢,對鏡子再看看,這還感到怕有不周全之處,把桌上那個濕手巾團兒拿起,將中指卷著一點兒手巾邊緣,把眼睛的雙眼皮細細的抹去粉漬。這樣,雙眼皮就格外的分明了。臉上的工作完了,才去把生發油瓶子取過來,很不惜犧牲的,在左手心裏倒下了滿掌的油。然後放下瓶子,兩手心分盛著油,向燙的頭發上塗抹著,其次是彎腰對了鏡子,取過梳子,把頭發從頭到尾梳理。尤其是燙發的尾梢,這是表現美麗的所在,左手梳著,右手托著,讓它每個烏雲卷兒非常的蓬鬆而又不亂。這個修理頭麵的工作,她總耗費了三十分鍾,然而她還覺得是過於匆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