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範也嘻嘻地笑了,因道:“為什麽不吃飯就走了?”魏太太撩著眼皮,向他笑了一笑道:“我怕你趕不回來。金價果然要提高了,你今天買了多少?”範寶華道:“還正在跑呢。”魏太太站著呆著臉沉默了一會,撩著眼皮向他一笑道:“你猜我在街上跑什麽?我也是想買點現貨呀。你……你上午說的……”說著,又嘻嘻向範寶華一笑。
第八回如願以償
在今日上午,範寶華掏出懷裏那個扁包,向魏太太晃了一晃,他是很有意思的,料著在今日全市為金子瘋狂的時候,現在有金首飾要送她,她不能不來。這時魏太太問起上午說的事,他就料著是指金首飾而言。因笑道:“我當然記得。幸而我是昨天買的,若挨到今天下午,出最大的價錢,恐怕也買不到一錢金子。”魏太太把頭低著,撩起眼皮向範寶華看了一看,抿了嘴笑道:“你……哼……恐怕騙我的吧?”說著,又微微地一笑。
範寶華在她幾次微笑之後,心裏也就想著:人家鬧著什麽,把這東西給人家算了。他正待伸手到懷裏去探取那個扁紙包的時候,見魏太太扭轉身去看車子,大有要走的樣子,他立刻把要抬起來的手,又垂了下來了。笑道:“這時在大街上,我來不及詳細地和你說什麽。你七八點鍾到我家裏來找我吧。我還有要緊的事到萬利銀行去一趟,來不及多說了。你可別失信。”說著,伸手握著她的手,輕輕搖撼了兩下,接著對她微微一笑,立刻轉身就走了。
魏太太雖然感到他的態度有些輕薄,可是想到他的懷裏還收藏著一隻金鐲子呢。這個時候,一隻鐲子,可能就值七八萬,無論如何,不能把這機會錯過了。她站在人行道上,望了範寶華去的背影,隻是出神。這位範先生在她當麵雖是覺得情意甚濃,可是一背轉身去,黃金漲價的問題就衝進了腦子,拔開大步,就奔向萬利銀行。當他走到銀行裏經理室門口時,茶房正由屋子裏出來,點了個頭笑道:“範先生,經理正在客廳裏會客呢。”他聽說向客廳去,卻見煙霧繚繞,人手一支香煙,座為之滿。何經理正和一位穿西服的大肚胖子,同坐在一張長藤椅上,頭靠了頭,嘀嘀咕咕說話。
範寶華叫了一聲何經理,他猛可地一抬頭,立刻滿臉堆下了笑容,站起身來向前相迎,握了他的手道:“老兄真是言而有信,不到三點鍾就來了。我們到裏麵去談談吧。”說時,拉了他的手,就同向經理室裏來。
他不曾坐下,先就皺了兩下皺眉頭,然後接著笑道:“你看客廳裏坐了那麽些個人,全是為黃金漲價而來的,守什麽秘密,這消息已是滿城風雨了。怎麽樣?你有了什麽新花樣?”說著,在身上掏出一隻賽銀的扁煙盒子,按著彈簧繃開了蓋子,托著盒子到他麵前,笑道:“來一支煙,我們慢慢地談談吧。”
主客各取過一支煙,何經理揣起煙盒子,再掏出打火機來,打著了火,先給客人點煙,然後自己點煙,拉了客人的手,同在長沙發上坐下,拍了範寶華的肩膀道:“我姓何的交朋友,實心實意,不會冤人吧?”範寶華笑道:“的確是實心實意,不過我想著貴行雖不在乎千把兩黃金的買賣,但是黃金官價一提高,你們讓出去了,就是整千萬元的損失,這……這……”他不把話來說完,左手兩個指頭,夾了嘴角上的煙卷,右手伸到額頂上去,隻管搔著頭發。何經理吸著一口煙,噴了出來。笑道:“範先生,你想了這大半天,算是把這
問題想明白過來了嗎?這些問題,暫時不能談,不過我可負責說一句,假使你這時有款子交給我,我準可以在明天下午,照你給錢的數目,付給你黃金儲蓄定單,決計一錢不少。你若放心不下,你就不必做,這問題是非常的簡單。”範寶華笑道:“我若是疑心你,我今天下午就不來了。我打算買進三百兩,你可以答應我的要求嗎?”說著,就把帶來的皮包打開,由夾縫裏取出一張支票,對著何經理揚了一揚,因笑道:“六百萬還差一點零頭,我可以找補現款。”
何經理道:“差點零款沒有關係,你就不找現,我私人和你補上也可以。”範寶華聽了,臉上又表現了驚異的樣子。他的話還不曾說出來,何經理已十分明了他的意思,便笑道:“當然,你所謂零頭,不過三五萬的小數目。若是差遠了,我有黃金儲蓄單,還怕變不出錢來,反而向你貼現嗎?”範寶華直到這時,還摸不清他這個作風,是什麽用意。好在是求官不到秀才在,縱然萬利銀行失信,不交出三百兩黃金儲蓄單,給他的六百萬元,作為存款,他們也須原數退回,於是不再考慮,立刻把得來的那張支票,交給何經理。笑道:“貴行我的戶頭上,還有百十萬元,難道我有給不付,真讓何經理代我墊上零頭不成?何況零頭是七十四萬呢?”說著,在身上掏出了支票簿,就在經理桌上,把支票填上了。
何經理口銜了支紙煙,微斜地偏了頭,看他這些動作。他將支票接過去之後,便將另一隻手拍了兩拍範寶華的肩膀,因笑道:“老兄,明天等我的消息吧。”正說到這裏,他桌上的電話機,鈴叮叮地響了起來。何經理接了電話之後,手拿著耳機,不覺得身子向上跳了兩跳,笑道:“加到百分之七十五,那可了不得,你是大大地發了財了,是是是,我盡量去辦。好,回頭我給你電話,沒有錯。五爺的事,我們無不盡力而為。好好,回頭見。”他放下了話筒,遏止不住他滿臉的笑容,轉身就要向外走。他這時算是看清楚了,屋子裏還站著一個人呢。便伸著手向他握了一握,笑道:“消息很好。”
範寶華道:“是黃金官價提高百分之七十五?”何經理笑道:“你不用多問,明天早上,你就明白了。哈哈!”說著,他正要向外走,忽然又轉過身來,向範寶華笑道:“我實在太亂,把事情都忘了。你的送款簿子帶來了沒有?應當先完成手續,給你入帳。”範寶華覺得他這話是對的,這就在皮包裏取出送款簿子來交給他。何經理按著鈴,把茶房叫進來,將身上的支票掏出,連同送款簿,一並交給他道:“送到前麵營業部給範先生入帳,免得他們下了班來不及。”說畢,回頭向範寶華笑道:“你坐一會兒,我還要到客廳裏去應酬一番。”說完了,他也不問客人是否同意,徑自走了。
範寶華在經理室坐著吸了一支紙煙,茶房把送款簿子送回。他翻著看看那六百萬元,已經寫上簿子,便揣起來了。坐在沙發上又吸了一支煙,何經理並沒有回來,他靜靜地想到了魏太太會按時而來,也不再等何經理回到經理室,夾了皮包就向回家的路上走。走了大半條街,身後有人笑著叫道:“範先生,還走啦,讓我們老等在茶館裏嗎?”
範寶華嗬喲了一聲笑道:“我倒真是把你們忘了。你不知道,我急得很。”說話的是陶伯笙,迎上前低聲笑道:“我剛才特意到這街上銀樓去打聽行市,牌價並沒有變動,可是比上午做得還緊,你就是要打一隻金戒指他也不賣了。這種情形無疑的,明天牌價掛出,必定有個很大的波動。你說急得很,怎麽樣?還沒有抓夠頭寸嗎?”
範寶華左手夾了大皮包,右手是插在西服袋裏的。這時抽出右手來舉著,中指擦著大拇指,在空中啪的一聲彈了一下響。笑道:“實不相瞞,我已經買得三百兩了。今天跑了大半天,總算沒有白跑。”陶伯笙道:“那我們也不無微勞呀。請你到茶館裏去稍坐片時,大家談上一談,好不好?”
範寶華抬起手臂來,看了一看手表。笑道:“我今天還有一點事。你們的事,我當然記在心裏,我金子定單到手,每位分五兩。”說著,扭身就要走。陶伯笙覺得這是一個發財機會,伸手把他衣袖拉住,笑道:“那不行。你今天大半天沒有白跑,總也不好意思讓我和老李白跑。你得……”
範寶華道:“我的事情,還沒有完全辦了。明天早上八點鍾,我請你在廣東館子裏吃早點。準時到達不誤。”他說著,扭身很快地跑走。走遠了,抬起一隻手來,招了兩招,笑道:“八點鍾不到,你就找到我家裏去。”說到最後一句話,兩人已是相距得很遠了。
他一口氣奔到家裏,心裏也正自打算著,要怎樣去問吳嫂的話,魏太太是否來過了。可是走進弄堂口,就看到吳嫂站在大門洞子裏,抬起一隻手來,扶著大門,偏了頭向弄堂口外望著。範寶華走了過來,見她沉著個臉子,不笑,也不說話,便笑問道:“怎麽不在家裏作事,跑到大門口來站著?”吳嫂冷著臉子道:“家裏有啥子事嗎!別個是摩登太太嗎,我朗個配和別個說話嗎?我也不說話,呆坐在家裏,還是看戲,還是發神經嗎!”憑她這一篇話,就知道是魏太太來了。
範寶華就輕輕拍了她兩下肩膀笑道:“我給你二兩金子儲蓄單子,你保留著,半年後,你可以發個小財。”吳嫂一扭身子抬起手來將他的手撥開,沉著臉道:“我不要。”範寶華笑道:“為什麽這樣撒嬌,井水不犯河水,我來個客也不要緊呀。進去進去。”吳嫂手叉了大門,自己不動,也不讓主人走進去。
範寶華見她這樣子,就把臉沉住了。因道:“你聽話不聽話,你不聽話,我就不喜歡你了。”說著,手將大腿一拍。主人一生氣,吳嫂也就氣餒下去了。她把臉子和平著,帶了微笑道:“不是作飯消夜嗎?我已經大致都做好了。我作啥子事的嗎,我自然作飯你吃。不過,你說的話要算話。你說送我的東西,一定要送把我喀。”說著,向主人一笑,自進屋子去了。
範寶華走進大門,在院子裏就叫道:“對不起,對不起,讓你等久了。”隨著話走進屋子來,卻看到魏太太手臂上搭著短大衣,手裏提著皮包,徑自向外走。範寶華笑道:“怎麽著,你又要走嗎?”魏太太靠了屋子門站定,懸起一隻腳來,顫動了幾下微笑道:“我知道你這幾天很忙,為財忙。我犯不上和你聊天耽誤你的正經事。”
範寶華笑道:“無論有什麽重大的事,也不會比請你吃飯的事更重要。請坐請坐!”說著,橫伸了兩手,攔著她的去路,一麵不住地點頭,把她向客堂裏讓。她站在堂屋門口,緩緩地轉著身,緩緩移動了腳,走到堂屋裏去。先且不坐下,把大衣放在沙發椅子背上搭著。手握了皮包,將皮包一隻角,按住堂屋中心的圓桌子,將身子輕輕閃動了一下,笑道:“你有什麽話,對我說就是了嗎!範老板,人心不都是一樣,你想發大財,我們就想發小財,趁著黃金加價的牌子還沒有掛出來,今天晚上我去想點辦法。”
範寶華點了兩點頭道:“這是當然。但不知你打算弄多少兩?”魏太太將嘴一撇,微笑道:“範大老板,你也是明知故問吧?像我們這窮人,能買多少,也不過一兩二兩罷了。”範寶華笑道:“你要多的數目,我不敢吹什麽牛。若是僅僅隻要一兩二兩的,我現在就給你預備得有。東西現放在樓上,你到樓上來拿吧。”魏太太依然站在那桌子邊,向他瞅了一眼道:“你又騙我,你那個扁紙包兒,不是揣在懷裏嗎?”
範寶華笑道:“上午我在懷裏掏出來給你看看的,那才是騙你的呢,上樓來吧。”說著,順手一掏,把她的皮包搶在手上,再把搭在沙發靠上的短衣,也提了過來,便向她作了個鬼臉,舌頭一伸,眼睛一睒。然後扭轉身向樓梯口奔了去。魏太太叫道:“喂!開什麽玩笑,把我的大衣皮包拿來。”一麵說著,也一麵追了上去。
那吳嫂在堂屋後麵廚房裏作菜,聽到樓梯板咚咚的響著,手提了鍋鏟子追了出來。望了樓口,嘴也一撇,冷笑著自言自語的道:“該歪喲!青天白日,就是這樣扮燈(猶言搗亂也)。啥樣子嗎!”站著呆了四五分鍾,也就隻好回到廚房裏去。
一小時後,吳嫂的飯菜都已做好,陸續的把碗碟筷子送到堂屋裏圓桌上,但是主人招待著客,還在樓上不曾下來。吳嫂便站在樓梯腳下,昂著頭大聲叫道:“先生,飯好了,消夜(重慶三餐,分為過早,吃上午,消夜)。”範寶華在樓上答應著一個好字,卻沒有說是否下來。
吳嫂還有學的一碗下江菜,蘿卜絲煮鯽魚,還不曾作得,依然回到廚房裏去工作。這碗鯽魚湯作好了,二次送到堂屋裏來,卻是空空的,主客都沒有列席,又大聲叫道:“先生消夜吧,菜都冷了。”這才聽到範寶華帶了笑聲走下來。魏太太隨在後麵,走到堂屋裏,左手拿了皮包夾著短大衣,右手理著鬢發,向桌上看看,又向吳嫂看看,笑道:“做上許多菜!多謝多謝!”吳嫂站在旁邊,冷冷地勉強一笑,並未回話。
範寶華拖著椅子,請女賓上首坐著,自己旁坐相陪。吳嫂道:“先生,我到廚房裏去燒開水吧?”範寶華點頭說聲要得。吳嫂果然在廚房裏守著開水,直等他們吃過了飯方才出來。
這時,魏太太坐在堂屋靠牆的藤椅上,手上拿著粉紅色的綢手絹,正在擦她的嘴唇,範寶華道:“吳嫂,你給魏太太打個手巾把子來。”吳嫂道:“屋裏沒得堂客用的手巾,是不是拿先生的手巾?”魏太太把那條粉紅手絹向打開的皮包裏一塞,站起來笑道:“不必客氣了。過天再來打攪,那時候,你再和我預備好手巾吧。”她說著話,左手在右手無名指上,脫下一枚金戒指,向吳嫂笑道:“我和你們範先生合夥買金子,賺了一點錢。不成意思,你拿去戴著玩吧。”吳嫂喲了一聲,笑著身子一抖戰,望了她道:“那朗個要得?魏太太戴在手上的東西,朗個可以把我?”
魏太太把左手五指伸出來,露出無名指和中指上,各帶了一枚金戒指。笑道:“我昨天上午買了幾枚戒指,到今天下午,已經賺多了。你收著吧,小意思。”說著,近前一步,把這枚金戒指塞在吳嫂手上。吳嫂料著這位大賓是會有些賞賜的,卻沒有想到她會送這種最時髦最可人心的禮品。人家既是塞到手心裏來了,那也隻好捏著,這就向她笑道:“你自己留著戴吧。這樣貴重的物品,怎樣好送人?”魏太太知道金戒指已在她手心裏了,連她的手一把捏住,笑道:“不要客氣,小意思,小意思,我要走了。”說著,一扭身就走開了。
範寶華跟在後麵,口裏連說多謝,一直送到大門外弄堂裏來。他看到身邊無人,就笑道:“明天我請你吃晚飯,好嗎?六點多鍾,我在家裏等你。”魏太太瞅了他一眼,笑道:“我不來,又是請我吃晚飯。”範寶華笑道:“那麽,改為吃午飯吧。”魏太太笑道:“請我吃午飯?哼!”說時,對範寶華站著呆看了兩三分鍾,然後一扭身子道:“再說吧。”她嗤的一聲笑著,就開快了步子走了。範寶華在後麵卻是哈哈大笑。
魏太太也不管他笑什麽,在街頭上叫了輛人力車子,就坐著回家去。老遠的,就看到丈夫魏端本站在冷酒店屋簷下,向街兩頭張望著。她臉上一陣發熱,立刻跳下車來,向丈夫麵前奔了去。魏先生在燈光下看到了她,皺了眉頭道:“你到哪裏去了,我正等著你吃飯呢。”
魏太太道:“我到百貨公司去轉了兩個圈子,打算買點東西,可是價錢不大合適,我全沒有買成。”正說到這裏,那個拉車子來的人力車夫,追到後麵來叫道:“小姐,朗個的?把車錢交把我們嗎!”魏太太笑道:“啊!我急於回家看我的孩子,下車忘了給車錢了。給你給你。”說著,就打開皮包來,取了一張五百元的鈔票塞到他手上。
車夫拿了那張鈔票,抖上兩抖,因道:“至少也要你一千元,朗個把五百?”魏端本道:“不是由百貨公司來嗎?這有多少路,為什麽要這樣多的錢?”車夫道:“朗個是百貨公司,我是由上海裏拉來的?”魏端本道:“上海裏?那是闊商人的住宅區。”他說著這話,由車夫臉上,看到自己太太臉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