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太太又在手皮包裏,取出紙煙來吸著,右手靠了椅子背,微彎過來,夾著口裏的紙煙。偏著頭細細地沉思,噴出一口煙來,然後搖搖頭道:“陶太太的話,要附帶條件,看對什麽人說話。男人十有八九是欺軟怕硬。作太太的越退讓,他就越向頭上爬。對先生退讓一點,那也罷了。反正是夫妻,可是他一到另有了女人,兩個人一幫,你退讓,他先把那女人弄進門,你再退讓,那個女人趁風而上,就奪了我們的位置。你三退讓,幹脆,姨太太當家,把正太太打入冷宮,這社會上寵妾滅妻的事就多著呢。抗戰八年來,許多男人離開了家庭,誰都在外麵停妻再娶。分明是軋姘頭討小老婆,社會上還起了一個好聽的名詞,說是什麽抗戰夫人。那好了,在家裏的太太,倒反是不抗戰的,將來勝利了,你說在那寒窯受苦的王寶釧一流人物,也當退讓嗎?”

魏太太聽了這話,立刻心裏拴上了幾個疙瘩,一陣紅暈飛上臉腮。但她這個抗戰夫人的身份,是很少人知道的,胡太太並非老友,更不知道。她強自鎮定著,故意放出笑容道:“可是平心說,那些抗戰夫人是無罪的,她們根本是受騙。那個署名芳字的女人,她和胡先生來往,不能算是抗戰夫人。你不就在重慶一同抗戰嗎?”

胡太太哼的一聲道:“我馬上就要那個賤女人好看,她還想達到那個目的嗎?可是我要照陶太太那個說法,退讓一下,那她有什麽不向這條路上走的呢?所以我決不能有一毫妥協的意思,就算我現時在淪陷區,老胡討個小老婆,我也要不能饒恕的。什麽抗戰不抗戰,男子有第二個女人,總是小老婆。”胡太太是自己發牢騷。可是魏太太聽了,就字字刺在心上了。

第十三回物傷其類

胡太太自發著她自己的牢騷,自說著她傷心的故事,她決不想到這些話,對於魏太太會有什麽刺激的。她看到魏太太默然的樣子,便道:“老魏,你對於我這番話有什麽感觸嗎?”魏太太搖著頭,幹脆答複兩個字,“沒有”。可是她說完這兩個字之後,自己也感覺不妥,又立刻更正著笑道:“感觸自然也是有的。可是那不過是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罷了。”

胡太太臉上的淚痕,還不曾完全消失,這就笑道:“不要替我擔憂,我不會失敗的。除非他姓胡的不想活著,若是他還想作人,他沒有什麽法子可以逃出我的天羅地網。”魏太太點點頭道:“我也相信你是有辦法的。不過你也有一點失策。你讓你大小姐和你當間諜,你成功了,胡先生失敗了,他想起這事,敗在大小姐手上,他能夠不恨在心嗎?這可在他父女之間,添上一道裂痕。”

胡太太將頭一擺道:“那沒關係。我的孩子,得由我一手教養成功,不靠他們那個無用的爸爸。說起這件事,我倒是讚成隔壁陶太太的。你看陶伯笙忙得烏煙瘴氣,孩子們教養的事,他一點也不辦。倒是陶太太上心,肯悄悄地拿出金鐲子來押款,接濟小孩子。現在買金子鬧得昏天黑地的日子,這倒不是一件易事。小孩子還是靠母教,於今作父親的人,幾個會顧慮到兒女身上。你叫楊嫂去看看她,她在家裏作什麽?也把她找來談談吧?”

魏太太道:“好的,你稍坐一會,我去請陶太太一趟,若是找得著人的話,就在我家摸八圈吧。”胡太太笑道:“我無所謂,反正我取的是攻勢,今天解決也好,明天解決也好,我不怕老胡會逃出我的手掌心。”

魏太太帶了笑容,走到陶家,見陶太太屋子裏坐著一位青年女客,裝束是相當的摩登,隻是臉子黃黃的,略帶了些脂粉痕,似乎是在臉上擦過眼淚的。因為她眼圈兒上還是紅紅的。魏太太說了句有客,將身子縮回來。陶太太道:“你隻管進來吧。這是我們同鄉張太太。”

魏太太走了進去,那張太太站起來點著頭,勉強帶了三分笑容。陶太太道:“看你匆匆地走來,好像有什麽事找我的樣子,對嗎?”魏太太道:“胡太太在鬧家務,現時在我家裏,我要你陪她去談談。你家裏有客,隻好算了。”說著轉身正待要走。那位張太太已把椅子背上的大衣提起,搭在手臂上。她向陶太太點個頭道:“我的話說到這裏為止,諸事拜托了。陶先生回來了,務必請他到我那裏去一趟。我在重慶,沒有靠得住的人可托。你是我親同鄉,你們不能見事不救呀。”說著,眼圈兒又是一紅,最後那句話,她是哽咽住了,差點兒要哭了出來。

陶太太向前握了她的手道:“你放心吧。我們盡力和你幫忙。事已至此,著急也是無用。張先生一定會想出一個解決的辦法來的。”那張太太無精打采的,向二人點點頭,輕輕說句再見,就走了。

魏太太道:“我看這樣子,又是鬧家務的事吧?”陶太太道:“誰說不是?唉!這年頭這樣的事就多了。”魏太太搖搖頭道:“這抗戰生活,把人的脾氣都逼出來了。夫妻之間,總是鬧別扭。”陶太太道:“他們夫妻兩個,倒是很和氣的。”

魏太太道:“既是很和氣的,怎麽還會鬧家務?”陶太太道:“唉!她是一位抗戰夫人。前兩天,那位在家鄉的淪陷夫人,追到重慶來了。人家總還算好,不肯冒昧地找上門來,怕有什麽錯誤,先住在旅館裏,把張先生由機關裏找了去。張先生也是不善於處理,沒有把人家安頓得好。不知是哪位缺德的朋友,和她出了一條妙計,寫了一段啟事在報上登著。這啟事絲毫沒有攻擊張先生和抗戰夫人的意思。隻是說她在淪陷區六年,受盡了苦,現在已帶了兩個孩子平安到了重慶,和外子張某人聚首,等著把家安頓了,當和外子張某人,分別拜訪親友。這麽一來,我們這位同鄉的何小姐,可就撕破了麵子了。她向來打著正牌兒張太太的旗號在社會上交際,而且常常還奔走婦女運動。於今又搬出一個張太太來,還有兩個孩子為證。你看,這幕揭開,凡是張先生的友好,誰人不知?這位何小姐氣就大了,要張先生也登報啟事,否認有這麽一個淪陷夫人。張先生怎麽敢呢?而且何小姐也根本知道人家有原配在故鄉的。原以為一個在淪陷區,一個在自由區,目前總不會碰頭。將來抗戰結束了,她和張先生遠走他方,躲開那位淪陷夫人。不想人家來得更快,現在就來了,而且在報上正式宣布身份。她根本裝著不知道有一位抗戰夫人,連事實都抹煞了,這讓何小姐真不知道用什麽手法來招架。”

魏太太聽到抗戰夫人這個名詞,心裏已是不快活,再經她報告那位淪陷夫人站的腳跟之穩,用的手腕之辣,可讓她聯想到將來命運的惡劣。陶太太見她呆呆地站在屋子中間,便道:“走吧,不是胡太太在等著我嗎?”魏太太道:“你看到胡太太,不要提剛才這位張太太的事。”陶太太道:“她和張先生認識嗎?”魏太太道:“她家不正也在鬧這同樣的事嗎?她的胡先生也在外麵談愛情呢。”

陶太太道:“原來她是為這個事鬧家務。女人的心是太軟了。像我們這位同鄉何小姐,明知道張先生有太太有孩子,被張先生用一點手腕,就嫁了他了。胡先生家裏發生了問題,又不知道是哪一位心軟的女人上了當。”魏太太道:“你倒是同情抗戰夫人的。”陶太太道:“女人反正是站在吃虧的一方麵,淪陷夫人也好,抗戰夫人也好,都是可以同情的。”魏太太昂起頭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陶太太聽她這樣歎氣,又看她臉色紅紅的,她忽然猛省,陶伯笙曾說過,她和魏端本是在逃難期間結合的,並沒有正式結婚。兩個人的家庭,向來不告訴人,誰也覺得裏麵大有原因。現在看到她對於抗戰夫人的消息,這樣地感著不安,也就猜著必有相當關聯。越說得多,是讓她心裏越難受。便掉轉話風道:“胡太太在你家等著,想必是找牌腳,可惜老陶出去得早一點。要不然,你兩個人現成,再湊一角就成了。走,我看胡太太去。”說著,她倒是在前麵走。

魏太太的心裏,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麽不痛快之處,帶著沉重的腳步,跟著陶太太走回家來。胡太太正皺著眉坐了吸煙呢,因道:“你們談起什麽古今大事了,怎麽談這樣的久?老魏,你皺了眉頭幹什麽?”魏太太走進門就被人家這樣地盤問著。也不曾加以考慮,便答道:“陶太太家裏來一位女朋友,也在鬧家務,我倒聽了和她怪難受的。”胡太太道:“免不了又是丈夫在外麵作怪。”

魏太太答複出來了,被她這一問,覺得與胡太太的家務正相反,那位張太太的立場,是和胡太太相對立的,說出來了,她未必同情,便笑道:“反正就是這麽回事。說出來了,不過是添你的煩惱而已。”胡太太鼻子裏哼上了一聲,擺一擺頭道:“我才犯不上煩惱呢。我成竹在胸,非把那個下流女人驅逐出境不可。”

她坐了說著,兩個手指夾住煙卷,將桌沿撐住在手肘拐,說完之後,把煙卷放到嘴裏吸上一口,噴出一口煙來。她雖是對了女友說話,可是她板住臉子,好像她指的那女人就在當麵,她要使出一點威風來,陶太太笑道:“怎麽回事,我還摸不清楚哩。”

胡太太將旁邊的椅子拍了兩拍,笑道:“你看我氣糊塗了,你進了門,我都沒有站起身來讓座。這裏坐下吧,讓我慢慢地告訴你。你對於先生,是個有辦法的人,我特意請你來領教呢。”陶太太坐下了,她也不須人家再問,又把她對魏太太所說的故事,重新敘述了一遍。她說話之間,至少十句一聲下流女人。她說:“下流女人,實在也沒有人格,哪裏找不到男人,卻要找人家有太太的人,就算成功了,也不過是姨太太。作女人的人,為什麽甘心作姨太太?”

魏太太聽了這些話,真有些刺耳,可又不便從中加以辯白,隻好笑道:“你們談吧,我幫著楊嫂作飯去。”說著,她就走了。一小時後,魏太太把飯菜作好了,請兩位太太到隔壁屋子裏去吃飯。胡太太還是在罵著下流女人和姨太太。魏太太心裏想著,這是個醉鬼,越胡越亂,也就不敢多說引逗話了。

飯後,胡太太自動地要請兩位聽夜戲,而且自告奮勇,這時就去買票。兩位太太看出她有負氣找娛樂的意味,自也不便違拂。胡太太走了,陶太太道:“這位太太,大概是氣昏了,頗有些前言不符後語,她說饒了胡先生一上午,下午再和他辦交涉。可是看她這樣子,不到夜深,她不打算回去,那是怎麽回事?”魏太太道:“誰又知道呢?我們聽她的報告,那都是片麵之詞呀。我聽人說,她和胡先生,也不是原配,她左一句姨太太右一句姨太太;我疑心她或者是罵著自己。”陶太太抿嘴笑著,微微點了兩點頭。

魏太太心中大喜,笑問道:“你認識她在我先,你知道她是和胡先生怎麽結合的嗎?”陶太太笑道:“反正她不是胡先生的原配太太……”她這句話不曾說完,他們家劉嫂匆匆地跑了來道:“太太,快回去吧,那位張太太和張先生一路來了。”陶太太說句回頭見,就走了。

魏太太獨坐在屋裏,想著今日的事,又回想著,原是隨便猜著說胡太太不是原配,並無證據,不過因為她和胡先生的年齡,差到十歲,又一個是廣東人,一個是山西人,覺得有些不自然而已,不想她真不是原配。那麽,她為什麽說人家姨太太?於今像我這樣同命運的女人,大概不少。她想著想著,又想到那位張太太,倒是怪可同情的,想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就把那裝了錢的皮包鎖在箱子裏,放心到陶家來聽新聞。

這時陶伯笙那屋子裏,張太太和一個穿西服的人,坐著和陶太太談話。魏太太剛走到門口,那張太太首先站起來,點著頭道:“請到屋裏坐坐吧。”魏太太走進去了。

陶太太簡單介紹著,卻沒有說明她和張太太有何等的關係。張先生卻認為是陶太太的好友,被請來作調人的。便向她點了個頭道:“魏太太,這件事的發生是出於我意料的。我本人敢起誓,決無惡意。事已至此,我有什麽辦法,隻要我擔負得起的,我無不照辦。”他說了這麽一個囫圇方案,魏太太完全莫名其妙,隻微笑笑。

張太太倒是看出了她不懂,她是願意多有些人助威的,也就含混地願意把魏太太拉為調人。她挺著腰子在椅子上坐著,將她的一張瓜子臉兒繃得緊緊的。她有一雙清秀明亮的眼睛,疊著雙眼皮,但當她繃著臉子的時候,她眼皮垂了下來,是充分地顯示著內心的煩悶與憤怒。她身穿翠藍布罩衫,是八成新的,但胸麵前隱隱地畫上許多痕跡,可猜著那全是淚痕。她肋下紐袢上掖著一條花綢手絹,拖得長長的。這也可見到她是不時地扯下手絹來擦眼淚的。

魏太太正端相了她,她卻感到了魏太太的注意。因道:“魏太太,你想我們年輕婦女,都要的是個麵子。四五年以來,相識的人,誰不知道我嫁了姓張的,誰不叫我一聲張太太。現在報上這樣大登啟事,把我認為什麽人?難道我姓何的,是姓張的姘頭?”

張先生坐在裏麵椅子上,算是在她身後,看不到她的臉子。當她說的時候,他也是低了頭,隻管用兩手輪流去摸西服領子。他大概是四十上下年紀了。頭頂上有三分之一的地方,已經謝頂,黃頭皮子,光著發亮。後腦雖也蓄著分發,但已稀薄得很了。他鼻子上架了一副大框眼鏡,長圓的臉子,上半部反映著酒糟色,下半部一大圈黑胡樁子,由下巴長到兩耳邊。這個人並不算什麽美男子,試看張太太那細高條兒,清秀的麵孔,穿上清淡的衣服,實在可愛,為什麽嫁這麽一個中年以上的人作抗戰夫人呢?她頃刻之間在雙方觀察下,發生了這點感想。

那張先生卻不肯接受姘頭這句話。便站起來道:“你何必這樣糟蹋自己。無論怎麽著,我們也是眷屬關係吧?”張太太也站起來,將手指著他道:“二位聽聽,他現在改口了,不說我是太太,說我是眷屬。我早請教過了律師,眷屬?你就說我是姨太太。你姓張的有什麽了不起,叫我作姨太太。你的心變得真快呀。你害苦了我了。我一輩子沒臉見人。你要知道,我是受過教育的人啦。我真冤屈死了。”她越說越傷心,早是流著淚,說到最後一句,可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了。

張先生紅著臉道:“這不像話,這是人家陶太太家裏,怎麽可以在人家家裏哭?”張太太扯下紐袢上的手絹,擦著眼淚道:“人家誰像你鐵打心腸,都是同情我的。”那張先生本來理屈,見抗戰夫人一哭,更沒有了法子,拿起放在幾上的帽子,就有要走的樣子。

張太太伸開手來,將門攔著,瞪了眼道:“你沒有把條件談好,你不能走。”張先生道:“你並不和我談判,你和我鬧,我有什麽法子呢?”陶太太也站起來,帶笑攔著道:“張先生,你寬坐一會,讓我們來勸解勸解吧。憑良心說,何小姐是受著一點委屈的。怎麽著,你們也共過這幾年的患難,總要大家想個委曲求全的辦法。”

張先生聽說,便把拿起來了的帽子複又放下,向陶太太深深地點了兩點頭,表示著對她的話,是非常之讚同。笑道:“誰不是這樣的說呢?報上這段啟事,事先我是決不知道。既然登出來了,那是無可挽回的事。”張太太道:“怎麽無可挽回?你不會登一段更正的啟事嗎?”

張先生並不答複她的話,卻向陶太太道:“你看她這樣地說話,教我怎麽做得到,這本來是事實,我若登啟事,豈不是自己給人家把柄,拿出犯罪的證據嗎?”張太太掉轉臉來,向他一頓腳道:“你太偏心了,你怕事,你怕犯罪,就不該和我結婚。你非登啟事更正不可。你若不登啟事,我就到法院裏去告你重婚,你欺騙我逃難的女子。”

張先生紅著臉坐下了,將那呢帽拿在手上盤弄,低頭不作聲。張太太道:“你裝聾作啞,那不成!我的親戚朋友現在都曉得你原來有老婆的了,我現在成了什麽人,你必得在報上給我挽回這個麵子。你你你……”越說越急,接連地說了幾個你字,還交代不出下文來。

張先生道:“你不要逼我,我辦不到的事,你逼死我也是枉然。我曾對你說了,大家委曲求全一點,那啟事你隻當沒有看到就是了。”說時還是低了頭弄帽子。張太太也急了,站在椅子邊,將那椅靠拿著,來回地搖撼了幾下,搖得椅子腳碰地,丁當有聲。她瞪了眼道:“你這是什麽話?我隻當沒有看到?就算我當沒有看到,我那些親戚朋友,也肯當沒有看到嗎?人家現在都說我是你姓張的姨太太,我不能受這個侮辱。”

陶太太向前,將她拉著在床沿上坐下,這和張先生就相隔得遠了,中間還有一張四方桌子呢。陶太太也挨了她坐下,笑道:“這是你自己多心,誰敢說你是姨太太呢?你和張先生在重慶住了這多年,誰不知道你是張太太?你和張先生結婚的時候,你是一個人,他也是一個人,怎麽會是姨太太?誰說這話,給他兩個耳光。”

魏太太坐在靠房門的一張方凳上,聽了這話,讓她太興奮了,突然站起來,鼓著掌,高喊了兩個字:“對了!”張先生坐在桌子那邊,這算有了說話的機會了。便道:“我也是這樣說。我覺得彼此不相犯,各過各的日子,名稱上並不會發生問題,反正生活費,我決計負擔。”

張太太道:“好漂亮話!你這個造孽的公務員,每月有多少錢讓你負擔這個生活那個生活。”陶太太笑道:“我的太太,你別起急,有話慢慢地商量。若是像你這樣,張先生一開口,你就駁他個體無完膚,這話怎麽說得攏?這幾年來你們很和睦的,決不能因為出了這麽一個岔,就決裂了。張先生的意思,完全還是將就著你,向妥協的路上走。”

張太太坐在床沿上,兩腳一頓道:“他將就著我嗎?這一個星期,每日他都是回家來打個轉身就走了,好像凳子上有釘子,會紮了他的屁股。我原來也還忍讓著,隨他去打這個圓場,他反正是硬不起腰杆子來的人,開一隻眼閉一隻眼,暫且不必把這事揭開來鬧。可是白這啟事登出來之後,他索性兩天不露麵。這分明是他有意甩開我,甩開我就甩開我,隻要他三天之內,不在報上登出啟事來,我就告他騙婚重婚。”

陶太太插一句話,問道:“你那啟事,要怎樣的登法呢?”張太太道:“我要他說明某年某月某日,和我在重慶結婚。他不登也可以,我來登,隻要他在原稿上蓋個章簽個字。”陶太太微笑了笑,卻沒作聲。

張先生覺得作調人的也不讚同了,自己更有理。便道:“陶太太你看,這不是讓我作繭自縛嗎?”張太太道:“怎麽人家可以登啟事,我就不能登啟事?”張先生苦笑道:“你要這樣說,我有什麽法子?你能說登這樣的啟事,不要一點根據嗎?你這樣辦,不見得於你有利的。你拿不出根據來,你也是作繭自縛。”張太太道:“好,你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張先生紅了臉道:“你罵得這樣狠毒,我怎麽會是狼心狗肺?”張太太道:“我怎麽會拿不出根據來?你說你說。”說著,挺胸站了起來。

張先生再無法忍受了,一拍桌子,站起來道:“我說,我說。我和你沒有正式結婚,我家裏有太太,你根本知道,你有什麽證據告我重婚。我們不過是和奸而已。”他說著,拿起帽子,奪門而出。走出房門的時候,和魏太太挨身而過,幾乎把魏太太撞倒,張太太連叫你別走,但是他哪裏聽見,他頭也不回地去遠了。

張太太側身向**一倒,放聲大哭。陶太太和魏太太都向前極力地勸解著,她方才坐起來,擦著眼淚道:“你看這個姓張的,是多麽狠的心。他說和我沒有正式結婚倒也罷了。他竟是說和我通奸,幸而你兩位全是知道我的。若在別地方這樣說了,我還有臉做人嗎?”說著,又流下淚來。

陶太太道:“你不要光說眼前,你也當記一記這幾年來他待你的好處。”張太太道:“那全是騙我的。他曾說了,抗戰結束,改名換姓,帶我遠走高飛,永不回老家。現在抗戰還沒有結束呢,他家裏女人來了,就翻了臉了。大後方像我這樣受騙的女人就多了,我一定要和姓張的鬧到底,就算是抗戰夫人吧,也讓人家知道抗戰夫人決不是好惹的。”

魏太太眼看這幕戲,又聽了許多刺耳之言,心裏也不亞於張太太那分難受,隻是呆住了聽陶張兩人一勸一訴,還是楊嫂來叫,胡太太買戲票子來了,方才懶洋洋地回家去。

第十四回一場慘敗

胡太太說是買戲票子來了,魏太太相信是真的有戲可看。回家見著她的麵,就笑道:“你買了幾張票?也許要去的,不止我和陶太太。”胡太太先是眯著眼睛一笑,然後抓住她的手笑道:“不聽戲了,我們過南岸去唆它半天。”

魏太太道:“不錯,羅致明家裏有個局麵,你怎麽知道的?”胡太太道:“也許無巧不成書。我去買戲票順便到商場裏去買兩條應用的手帕,就遇到了朱四奶奶。她說,她答應了羅太太的約會今天到南岸去賭一場,叫我務必參加。”

魏太太道:“朱四奶奶?這是重慶市上一個有名的人物。常聽到人說,她坐了小汽車到郊外去趕賭場。人家可是大手筆,我們這小局麵,她也願意參加嗎?”胡太太笑道:“我就是這樣子問過她的。她說,誰也想在賭場上贏錢,大小有什麽關係,無非是消遣而已。我想,這個人我們有聯絡的必要,你也去一個好不好?”

魏太太笑道:“我怎麽攀交得上呢?你是知道的,那種大場麵我沒有資本參加。”胡太太道:“羅家邀的角,還不是我們這批熟人?我想,也不會是什麽大賭。”

魏太太站起沉吟了一會子看看床頭邊那兩口箱子。她聯想到那小箱子裏還有魏先生留在家裏的十五萬元。雖然這裏隻有兩萬元屬於自己的,但暫時帶著去充充賭本,壯壯麵子,並沒有關係。反正自己立定主意,限定那兩萬元去輸,輸過了額就不賭,這十三萬元還可以帶回來。胡太太看她出神的樣子,便笑道:“那沒有關係,你若資本不夠,我可以補充你兩萬元。”

魏太太道:“錢我倒是有。不過……”她說時,站在屋子中間,提起一隻腳來,將腳尖在地麵上顛動著。胡太太道:“有錢就好辦,你還考慮什麽?走走,我們就動身。”

魏太太道:“你還是一個人去吧。”她說時,臉上帶了幾分笑意。胡太太道:“不要考慮了。魏先生回來了,你就是說我邀你出去的。”魏太太道:“他管不著我。”胡太太道:“既是這麽著,我們就走吧。”說著,抓住魏太太的袖子,扯了幾下。

魏太太笑道:“我就是這樣走嗎?也得洗把臉吧?”胡太太聽她這樣一說,分明是她答應走了。便笑道:“我也得洗把臉,不能把這個哭喪著的臉到人家去。”魏太太借著這個緣故,就叫楊嫂打水。她洗過臉,化過妝,把箱子裏裝的十幾萬元鈔票,都盛在手皮包裏。

胡太太看到她收鈔票,便笑道:“哦!原來你資本這樣充足,裝什麽窘,還說攀交不上呢。”魏太太笑道:“這不是我的錢。”胡太太道:“先生的錢,還不就是太太的錢嗎?走吧。”說時,拉了魏太太的袖子就往外麵拉出去。

到了大門外,魏太太自不會有什麽考慮,一小時又半以後,經過渡輪和滑竿的載運,就到了羅致明家了。羅家倒是一幢瓦蓋的小洋房,三明一暗的,還有一間小客廳呢。客廳裏男男女女,已坐著五六位,範寶華也在座。其中一位女客,穿著淺灰嗶嘰袍子,手指上戴了一枚亮晶晶的鑽石戒指,那可以知道就是朱四奶奶了。羅致明夫婦,看到又來了兩位女賓,這個大賭的局麵就算告成,格外忙著起勁。

胡太太表示她和朱四奶奶很熟,已是搶先給魏太太介紹。這位朱四奶奶雖然裝束摩登,臉子並不漂亮,額頭向前突出,眼睛向裏凹下,小嘴唇上,頂了個蒜瓣鼻子。盡管她皮膚雪白細嫩,並不能給予人一個愛好的印象。也許她自己有這樣一點自知之明,對於青年婦女而又長得漂亮的,是十分地歡喜。立刻走向前和魏太太拉著手笑道:“我怎麽稱呼呢?還是太太相稱?還是小姐相稱呢?你這樣年輕,應該是小姐相稱為宜呢。”胡太太笑道:“她姓田,你就叫她田小姐吧。”

朱四奶奶將身子一扭,笑著來個表演話劇的姿勢,點了頭道:“哦!田小姐,田小姐我們好像是在哪裏見過,也許是哪個舞廳吧。”魏太太笑道:“我不會跳舞。”朱四奶奶偏著頭想了一想,因道:“反正我們是在哪裏見過吧。”說著,她果然就像彼此交情很深似的,於是拉著魏太太的手,同在旁邊一張藤製的長椅子上坐下。

羅致明點點人數,已有八位之多,便站在屋子中間,向四處點著八方頭,笑道:“現在就入場嗎?一切都預備好了。”胡太太笑道:“忙什麽?我們來了,茶還沒有喝下去一杯呢。”羅致明道:“這有點原因,因為四奶奶在今天九點鍾以前必須回到重慶,同時範先生他也要早點回去。”四奶奶笑道:“可別以我的行動為轉移呀。我不過是臨時參戰。我希望我走了,各位還繼續地向下打。”

這位主婦羅太太打扮成個幹淨利落的樣子,穿件白色沿邊的黑綢袍子,兩隻手洗得白淨淨的,手裏捧著一麵洋瓷托盤,裏麵堆疊著大小成捆的鈔票。隻看她長圓的瓜子臉上,兩隻溜轉的眼睛,一笑酒窩兒一掀,眼珠隨了一動,表示著她精明強幹的樣子。魏太太笑道:“哎呀!羅太太預備的資本不少。”她道:“全是些小額票子,有什麽了不起。因為有好幾位提議,今天我們打小一點,卻又不妨熱鬧一點,所以我們多預備一些鈔票。”她們這樣問答著。男女客人,都已起身。

羅家的賭場就在這小客廳隔壁,似乎是向來就有準備的。四方的一間小屋子,正中擺了一張小圓桌,圓桌上厚厚的鋪著棕毯。兩方有玻璃窗的地方,在玻璃上都擋上了一層白的薄綢,圍著桌子的木椅子全都墊了細軟的東西。在重慶的抗戰生活,中產之家,根本沒有細軟的座位。桌椅也不少是竹製品,更談不上什麽桌毯和椅墊了。今天羅家這份排場,顯著有些特別,大家隨便地坐下,羅致明就拿了兩盒嶄新的撲克牌,放在桌毯中心。羅太太像作主人的樣子,坐在圓桌麵下方。魏太太胡太太朱四奶奶一順兒向上坐著,都在桌子的左邊,此外便是男客。除一個範寶華之外,是趙經理朱經理吳科長。這位吳科長,是客人中最豪華的一位,三十多歲,穿一套真正來自英國皇家公司的西裝。灰色細呢上略略反出一道紫光。他像奶奶似的手指上戴了一枚亮晶晶的鑽石戒指,富貴之氣逼人。

魏太太心裏,立刻發生了個感想,在這桌上,恐怕要算自己的身份最窮,今天和這些人賭錢必須穩紮穩打。這些人的錢,都是發國難財來的,贏他們幾文,那是天理良心。贏不到也不要緊,千萬可別財趕大伴,讓他們贏了去。他們贏了我的錢,還不夠他們打發小費的呢。這樣想著,自己就沒有作聲,悄悄地坐在主婦旁邊。

羅太太道:“我們要扳坐嗎?”說時,她拿了一副撲克牌在手上盤弄著。她眼望了大家帶著三分微笑。朱四奶奶道:“我們打小牌,無非是消遣而已。誰也不必把這個過分地認真。現在我們男女分座,各占一邊,這就很好。各位,不會疑心我們娘子軍勾結一致嗎?”她說著話,把嘴唇裏兩排雪白的牙齒笑著露出,眼珠向大家一睃。這幾位男客同聲笑著說不敢不敢。吳科長便道:“男女分座,這樣就好,我們尊重四奶奶的高見。”這樣說著,又讓魏太太心裏想著,人家都說朱四奶奶交際很廣,是個文明過分的人。現在看來,在賭場上還要講過男女分座,也不是相傳的那些謠言了,於是對四奶奶又添加了幾分好感。

主婦這時已向大家征求得同意,起碼一千元進牌。五萬元一底,而且好幾人聲明著,這隻是大家在一處玩玩,不必打大的。魏太太心中估計,這已和自己平常小賭,大了一半,可能輸個十萬八萬的,非打得穩不可。在這桌上,隻有一小半人的性格是熟的,在最先的半小時內,隻可作個觀場的性質,千萬得忍住了,不可鬆手。

她這樣地想著,在二十分鍾內,已把這些男賓的態度看出來了,那位吳科長完全是個大資本家的作風,無論有牌無牌,總得跟進,除非牌過於惡劣,不肯將牌扔下。至於手上有牌,隻要是個對子,他就肯出到一萬兩萬的來打擊人。倘能抓著好牌,贏他的錢那是很容易的。宋經理是個穩紮穩打的人,還看不出他的路數。趙經理卻喜投機。女客方麵,隻有朱四奶奶是生手,看到賭錢倒是遊戲出之。

有了這樣的看法,魏太太也就開始下注子和人比個高下了。接著這半小時就贏了七八萬,其中兩次,都是贏著吳科長的。最後一次,他僅僅隻有一個對子,就出著兩萬元,魏太太卻是三個九,她為了謹慎起見,並不在吳科長出錢之後,予以反擊。當她攤出牌來之後,朱四奶奶笑道:“魏太太,你為什麽不唆?”她道:“吳科長桌上亮出來的四張牌六七九十。假如他手上暗張是個八,我可碰了釘子了。”朱四奶奶搖著頭道:“吳科長麵前,大概有八九萬元,他若是個順子,他肯和你客氣?他就唆了。”魏太太笑道:“我還是穩紮穩打吧。”她這樣說著,這件事自然也就算揭了過去。可是在牌桌上的戰友,也就認識她是一種什麽戰術。

又是牌轉兩周,吳科長牌麵子上有兩張八,暗張是個A。他已經把麵前八九萬元,輸得隻剩三萬上下了。他起到最後那張八,並沒有考慮,把麵前的鈔票向桌中心推著,叫了一聲唆。魏太太麵前明張,是一張K,一張九,暗張也是個九。根據吳科長的作風,料著不會是三個頭。她自己是準贏了他的。不過後麵還有兩張牌沒有來。知道他還會取得什麽。麵前已是將贏得十幾萬元的鈔票,這很夠了。等這一小時過去,將這大批現鈔納進皮包,隻把些零鈔應付局麵,今天就算沒有白來。她想著是對的,把牌扔了。下家是胡太太,倒是跟進散牌的人,將一張明牌向她麵前一丟,可不就是一張九嗎?魏太太兩腳在地上齊齊一頓,嗐了一聲。結果,吳科長還是兩張八和一個A,並沒有進得好牌。胡太太卻以一對十贏了他的錢。

朱四奶奶將手拍了魏太太的肩膀道:“你也太把穩了。這桌上你的牌風很好,你這樣打,不但是錯過機會,而且會把手打閉了的。”魏太太笑道:“我這個作風也許是不對。但是冒險的時候就少得多了。”她嘴裏是這樣的說了可是心裏卻未嚐不後悔。她轉一個念頭,趁著今天的牌風很好,在座的全是財神,撈他們幾個國難財有何不可。

正在這樣想著,那位吳科長已是在口袋裏一掏;掏出一疊五元一張的美鈔,向麵前一放,還用帶著鑽石戒指的手,在鈔票上拍了兩拍,笑道:“美鈔怎樣的算法?”羅太太笑道:“我們可沒有美鈔奉陪。吳科長先換了法幣去用,好不好?用什麽價錢換出來,你再用什麽價錢收回去。”

吳科長在身上掏出一隻扁平的賽銀盒子和一隻打火機。從容地打開盒子取了紙煙銜著,將打火機亮著火,吸著紙煙。同時,把開了蓋的紙煙盒子托在手上,向滿桌的男女賭友敬著紙煙,表示著他那份悠閑。魏太太倒是接受了他一支煙,自擦了火柴吸著;覺得那煙吸到口裏香噴噴的,甜津津的,這決不是重慶市上的土製煙。心裏立刻也就想著,這小子絕對有錢,贏他幾張美鈔,在他是毫無所謂的。

她心裏有個這麽一個念頭,機會不久也就來了。有一副牌,吳科長麵前攤開了四張紅桃子同花,牌點子是四六八Q。他卻擲出了四張美鈔。共計二十元。他微笑道:“就算四萬吧。”魏太太看看,這除了他是同花,配合那張暗牌,最大不過是一對Q,實在不足為懼,照著他那專用大注子嚇人的脾氣,就可以贏他這注美鈔,自己正有一對老K呢。她輪著班次,卻在朱四奶奶的下手,而朱四奶奶麵前擺了一對明張十,她卻說聲唆了,把麵前一堆鈔票推出去,約莫是六七萬元。

魏太太見已有一個人捉機,就沒有作聲。而吳科長並不退讓,問道:“四奶奶,你那是多少錢?”四奶奶笑道:“你還要看我的牌嗎?”吳科長笑道:“至多我再出十元美金,我當然要看。”四奶奶笑道:“那也好,我們來個君子協定,我也出三十元美金。免得點這一堆法幣。各位同意不同意?”大家要看看他兩人賭美金的熱鬧,並不嫌破壞法規,都說可以可以。

四奶奶果然打開懷裏手皮包,取出三張十元美金,向桌心裏一扔,把原來的法幣收回。吳科長更不示弱,又取了兩張五元美鈔,加到注上。四奶奶把桌上那張暗牌翻過來,猛可地向桌毯上一擲,笑道:“三個十,我認定你是同花,碰了這個釘子了。”吳科長也不亮牌,將明暗牌收成一疊,抓了牌角,當了扇子搖,向四奶奶揮著道:“你真有三個十!你拿錢。”四奶奶點著頭,笑著說聲對不起,將美鈔和其他的法幣賭注,兩手掃著,一齊歸攏到桌前。將自己三十元美鈔提出,拿著向大家照照,笑道:“這算是奧賽的,原來代表我麵前法幣唆哈的,我收回了。”說著,她將三十元美金收回了皮包。

魏太太看著,心想,吳科長果然隻是拿一對投機的。若不是四奶奶有三個十,自己可贏得那三十元美金了。這時,桌上有了兩家在拿美金來賭,也正是都戴了鑽石戒指的。現在不但是可注意吳科長,也可注意四奶奶,她已是十萬以上的贏家了。

由此時起,她就和朱吳二人很碰過兩回,每次也贏個萬兒八千的。有次朱四奶奶明張一對四,一個A,出三萬元。魏太太明暗九十兩對,照樣出錢。範寶華明張隻是兩個老K,卻唆了。看那數目,不到五萬,朱四奶奶已跟進,魏太太有兩對,勢成騎虎,也不能犧牲那四萬元,也隻好跟進。第五張牌攤出的結果,範寶華是三個老K,他贏了。

不久吳科長以一對七的明張,和範寶華的一對九明張比上,又是各出三萬元。魏太太是老K明暗張各一,一張J,一張A,自然跟進,到了第五張,明張又有了一對A。這樣的兩大對,有什麽不下注?把桌前的五六萬元全唆。她見範吳二位始終還是明張七九各一對,他們的牌決不會大於自己。因為他們的暗張,若是七或九,各配成三個頭的話,早就該唆了,至少也出了大注了。尤其是吳科長,沒有什麽牌也下大注,他若有三張七,決忍不住而隻出三萬元。那麽這牌贏定了。

可是事實不然,範寶華在吳科長上手出了注看牌。吳科長把起手的一張暗牌翻過來亮一亮,就是一張七。笑道:“這很顯然,範先生以明張一對九,敢看魏太太明張一對A和一個老K,一個J,必是三個九,我派司了。”範寶華笑道:“可不就是三個九。”說著,把那張暗牌翻過去,笑問道:“魏太太,你是三個愛斯嗎?”她見範寶華肯出錢,心裏先在碰跳,及至那張九翻出來,她的臉就紅了。將四張明牌和那張暗牌和在一處,向大牌堆裏一塞,鼻子裏哼了一聲搖搖頭道:“又碰釘子。”說畢,回轉頭來向胡太太道:“你看,這牌麵取得多麽好看。那個愛斯,竟是催命符呢。”胡太太道:“那難怪你,這樣好的牌,我也是會唆的。你沒有打錯。”

魏太太雖輸了錢,倒也得些精神上的鼓勵,更不示弱。最先拿出來的五萬元法幣,已是輸光了。於是把皮包打開又取出五萬元來。她原來的打算是穩紮穩打,在屢次失敗之下,覺得穩打是不容易把錢贏回來的,於是得著機會,投了兩次機。恰是這兩回又碰到了趙經理範寶華有牌,全被人家捉住了。五萬元不曾戰得十個回合,又已輸光。

魏太太心裏明白,這個禍事惹得不小。那帶來的十五萬元,有十三萬元是丈夫和司長匯款的款子,決移動不得。於今既是用了一半,回得家去,反正是無法交代。索性把最後的五萬元也拿出一拚。再也不想贏人家的美金了。隻要贏回原來的十萬元就行。贏不了十萬,贏回八萬也好。否則絲毫補救的辦法沒有,隻有回家和魏端本大吵一頓了,就是拚了大吵,自己實在也是短情短理,不把這筆賭本撈回來,那實在是無麵目見丈夫的。一不作,二不休,不賭毫無辦法,而且牌並沒有終場,自己表示輸不起了下場,對於今天新認識的朱四奶奶,是個失麵子的事。

她一麵心裏想著,一麵打牌。兩牌沒有好牌,派司以後,也沒有動聲色。隻是感覺到麵孔和耳朵全在發燒。這其間在桌旁邊茶幾上取了紙煙碟子裏的一支紙煙吸著,又叫旁邊伺候的老媽子,斟了一杯熱茶來喝。混到了發第四牌的時候,起手明暗張得了一對A這決沒有不進牌之理,於是打開懷裏的皮包,取出剩餘的五萬元,放在麵前,提出三千元進牌。

這一牌,全桌沒有進得好牌的,八個人,五個人派司,隻有兩個人和魏太太賭,就憑了兩張A贏得七八千元。這雖是小勝,倒給予了她一點轉機,自己並也想著,對於最後這批資本,必須好好處理,又恢複到穩紮穩打的戰術。這五萬元,果然是經賭,直賭到第三個小時,方才輸光。最後一牌,還是為碰釘子輸的。她突然由座位上站起來,兩手扶了桌沿,搖搖頭道:“不行。我的賭風,十分地惡劣,我要休息一下了。”說著她離開了賭場,走到隔壁小客室裏,在傍沙發式的藤椅子上坐下。那隻手提皮包她原是始終抱在懷裏的。

這時,趁著客室裏無人,打開來看了一看。裏麵空空的,原來成卷的鈔票,全沒有了。其實她不必看,也知道皮包裏是空了的,但必須這樣看一下才能證實不是作一個噩夢。她無精打采地,兩手緩緩將手皮包合上,依然聽到皮包合口的兩個連環白銅拗紐嘎吒一響,這是像平常關著大批鈔票的響聲一樣。

她將皮包放在懷裏摟著,人靠住椅子背坐了,右手按住皮包,左手抬起來,慢慢地撫摸著自己的頭發。她由耳根的發燒,感覺到心裏也在發燒。她想著想著,將左手連連的拍著空皮包,將牙齒緊緊地咬了下嘴唇皮,微微地搖著頭。心想自己分明知道這十五萬元是分文不能移動的錢,而且也決定了今天不出門,偏偏遇到胡太太拉到這地方來。越是怕輸,越是輸得慘。這款子在明日上午,魏端本一定要和司長匯出去的,回家去,告訴把錢輸光了,不會逼得他投河嗎?今天真不該來。她想著,兩腳同時在地麵上一頓。

恰好在這個時候,胡太太也來了,她走到她身邊,彎了腰低聲問道:“怎麽樣?你不來了?”魏太太搖了兩搖頭道:“不能來了,我整整輸了十五萬元。連回去的轎子錢都沒有了。真慘!”說著,微微地一笑。胡太太知道這一笑,是含著有兩行眼淚在內的。她來,是自己拉來的,不能不負點道義上的責任,也就怔怔地站著,交代不出話來。

第十五回鑄成大錯

魏太太是常常賭錢的人,輸贏十萬元上下,也很平常。自然,由民國三十三年,到民國三十四年,這一階段裏,十萬元還不是小公務員家庭的小開支。但魏太太贏了,是狂花兩天,家庭並沒有補益。輸了呢,欠朋友一部分,家裏拉一部分虧空,也每次搪塞過去。隻有這次不同,現花花地拿出十五萬元鈔票來輸光了,而這鈔票,又是與魏先生飯碗有關的款子。回家去魏端本要這筆錢,把什麽交給他?縱然可以和他橫吵,若是連累他在上司麵前失去信用,可能會被免職,那就了不得了。何況魏太太今日隻是一時心動,要見識見識這位交際明星朱四奶奶。這回來賭輸,那是冤枉的。因此她在掃興之下,特別地懊悔。胡太太站在她麵前,在無可安慰之下,默默地相對著。

魏太太覺得兩腮發燒,兩手肘拐,撐了懷裏的皮包,然後十指向上,分叉著,托了自己的下巴和臉腮。眼光向當麵的平地望著。忽然一抬眼皮,看到胡太太站在麵前,便用低微地聲音問道:“你怎麽也下場了?”胡太太道:“我看你在作什麽呢,特意來看看你的。”

魏太太將頭抬起來了,兩手環抱在胸前,微笑道:“你以為我心裏很是懊喪嗎?”胡太太道:“賭錢原是有輸有贏的,不過你今天並沒有興致來賭的。”魏太太沒說什麽,隻是微微地笑著。胡太太笑道:“他們還打算繼續半小時,你若是願意再來的話,我可以和你充兩萬元本錢,你的意思怎麽樣?也許可以弄回幾萬元來。”

魏太太靜靜地想著,又伸起兩隻手來,分叉著托住了兩腮。兩隻眼睛,又呆看了麵前那塊平地。胡太太道:“你還有什麽考慮的?輸了,我們就盡這兩萬元輸,輸光了也就算了。贏了,也許可以把本錢撈回幾個來,你的意思如何?”魏太太突然站起來,拿著皮包,將手一拍,笑道:“好吧。我再花掉這兩萬元。”胡太太就打開皮包提出兩萬元交給魏太太,於是兩個人故意帶著笑容,走入賭場。

女太太的行動,在場的男賓,自不便過問。魏太太坐下來,先小賭了兩牌,也贏了幾個錢,後來手上拿到K十兩對,覺得是個贏錢的機會,把桌前的鈔票,向桌子中心一推,說聲唆了。可是這又碰了個釘子,範寶華拿了三個五,笑嘻嘻地說了聲三五牌香煙,把魏太太的錢全數掃收了。魏太太向胡太太苦笑了一笑,因道:“你看,又完了。這回可該停止了。”說著,站了起來道:“我告退了。我今天手氣太閉。”

範寶華看到她這次輸得太多,倒是很同情的。便笑道:“大概還有十來分鍾你何不打完?我這裏分一筆款子去充賭本,好不好?”魏太太已離開座位了,點著頭道:“謝謝,我皮包裏還有錢呢?算了,不賭了。”說著,坐到旁邊椅子上去靜靜地等著。

十幾分鍾後,撲克牌散場了。朱四奶奶首先發言道:“我要走了。哪位和我一路過江去?”魏太太道:“我陪四奶奶走。羅太太,有滑竿嗎?”主婦正收拾著桌子呢,便笑道:“忙什麽的?在我這裏吃了晚飯走。”魏太太道:“不,我回去還有事。兩個孩子也盼望著我呢。”

範寶華胡太太都隨著說要走。主人知道,賭友對於頭家的招待,那是不會客氣的。這四位既是要走,就不強留,雇了四乘滑竿。將一男三女,送到江邊。

過了江,胡太太四奶奶都找著代步,趕快地回家。魏太太和範先生遲到一步,恰好輪渡碼頭上的轎子都沒有了。魏太太走上江邊碼頭,已爬了二百多層石坡,站著隻是喘氣。她一路沒有作聲,隻是隨了人走,好像彼此都不認識似的。

這時範寶華道:“魏太太回家嗎?我給你找車子去。今天這碼頭上竟會沒有了轎子,也沒有了車子。”魏太太道:“沒有關係,我在街上還要買點東西,回頭趕公共汽車吧。”說時,向範寶華看看。見他夾著一個大皮包,因笑道:“範先生今日滿載而歸。”他道:“沒有贏什麽,不過六七萬元。”魏太太心裏有這麽一句話想說出來:範先生,我想和你借十二萬元可以嗎?可是這話到了舌尖上要說出來,卻又忍回去了,默然地跟著走了一截路。

這裏到範寶華的寫字間不遠。他隨便地客氣著道:“魏太太,到我號上去休息一下嗎?”魏太太道:“對了,這裏到你寫字間不遠。好的,我到你那裏去借個電話打一下。”範寶華也沒猜著她有什麽意思,引著她向自己寫字間裏走。

這已是晚上九點鍾了。這樓下的貿易公司,職員早已下了班。櫃台裏麵隻有兩盞垂下來的小電燈亮著。上樓梯的地方,倒是大電燈通亮,還有人上下。範寶華一麵上樓梯一麵伸手到褲子插袋裏去掏鑰匙。口裏一麵笑道:“我那個看門的聽差,恐怕早已溜開了。”接著,走到他寫字間門口,果然是門關閉上了。他掏出一把大鑰匙,將門鎖開著,推了門。將門框上的電門子扭著了電燈,笑道:“魏太太,請到裏麵稍坐片刻,我去找開水去。”說著,扭身就走。當他走的時候,腳下當的一聲響。魏太太隻管說著不要客氣,他也沒有聽見。

她低頭看那發響的所在,是幾根五色絲線,拴著幾把白銅鑰匙。魏太太想起來了,前天到這裏來,看到範先生用這把鑰匙,開那裝著鈔票的抽鬥,這正是他的;於是將鑰匙代為拾起,走進屋子去。屋子裏空洞洞的,連寫字台上的文具,都已收拾起來,隻有一盞未亮的台燈,獨立在桌子角上。魏太太願意屋子裏亮些,把台燈代扭著了,且架腿坐在旁邊沙發上。

但等了好幾分鍾範寶華並不見來。心裏也就想著,他來了,怎樣開口向他借錢呢?看他那樣子,倒是表示同情的,在賭桌上就答應借賭本給我,現在正式和他借錢,他應該不會推諉。今天不借一筆錢,回家休想過太平日子。隻是自己要借的是十五萬,至少是十二萬元,他不嫌多麽?照說,他那桌子抽鬥裏,就放有一二十萬現鈔,他是毫無困難可以拿出來的。他是個發國難財的商人,這全是不義之財。

想到這裏就不免對了那寫字台的各個抽鬥望著。手上拿了開抽鬥的鑰匙呢,她托著鑰匙在手心上掂了兩掂。偏頭聽聽門外那條過道,並沒有腳步聲。於是站起身來,扶著門探頭向外看看,那走道上空洞洞的,隻有屋頂上那不大亮的燈光,照著走廊裏黃昏昏的。魏太太咳嗽了兩聲,也沒有人理會。她心裏一動,鑰匙會落在我手上,這是個好機會呀。但立刻覺得有些害怕,莫名其妙地,隨手把這房門關上了。

關上門之後,對那桌子抽鬥注視一下。咬著牙齒,微微點了兩點頭。看看手心,那開抽鬥的鑰匙,還在手上呢,突然的身子一聳,跑了過去,在抽鬥鎖眼裏,伸進鑰匙,把鎖簧打開了。她打開抽鬥來,一點沒有錯誤,正是範寶華放現鈔的所在。那裏麵大一捆小一捆的鈔票,全是比得齊齊地疊著。她挑了兩捆票額大,捆子小的在手,趕快揣進懷裏,然後再把抽鬥鎖著。鑰匙捏在手心裏,搶到沙發邊,緩緩地坐下,遠遠的離開了這寫字台。可是聽聽門外的走道,依然沒有腳步聲。在衣服裏麵,覺得這顆心怦怦地亂跳,似乎外麵這件花綢袍子,都被這心房所衝動。

坐了一會,起身將房門打開,探頭向外看看,走道上還是沒人。她手扶了門,出了一會神,心想,這姓範的怎麽回事?把我引進他屋子裏,他竟是一去無蹤影了。他莫非不存什麽好心?至少也是太沒有禮貌。一不作二不休,那抽鬥裏還有幾捆鈔票,我都給它拿過來。

這回透著膽子大些了,二次關上了門,再去把抽鬥打開,裏麵共是大小三捆鈔票,把兩捆大的,先塞在桌子下的字紙簍裏,那捆小的,揣到身上短大衣插袋裏,立刻關上抽鬥,並不加鎖。鑰匙由鎖眼裏拔出來,也放進衣袋裏。她回到沙發椅子上坐著,覺得手和腳有些抖顫,靠了沙發背坐著,微閉了一下眼睛,但還沒有一分鍾,她又跳起來了。先打開放在沙發上的手提包,然後將桌下字紙簍提出,將那兩大捆鈔票,向皮包裏塞著。無奈皮包口小,鈔票捆子大,塞不進去。她急忙中,將牙齒把捆鈔票的繩子咬著,頭一陣亂擺,繩子咬斷,於是把兩捆鈔票抖散了,亂塞進皮包裏去,那斷繩子隨手一扔,扔在沙發角上。鈔票雖是塞到皮包裏去了,可是票子超過了皮包的容量,關著口子,竟是合不攏來,她將皮包扁放在桌上,兩手按著,使勁一合,才算關上。

她低頭看看地下,還有幾張零碎票子,彎著腰把票子拾起,亂塞在大衣袋裏。將皮包摟在懷裏,坐在沙發上凝神一下,凝神之間,她首先覺得全身都在發抖,其次是看到摟著的這個皮包,鼓起了大肚瓤子,可以分外引人注意。到最後她看到房門是關的,台燈是亮的,立刻站起來,將房門洞開著,又把台燈扭熄了。二次坐下,又凝神在屋子四周看著,檢查檢查自己有什麽漏洞沒有?兩三分鍾之後,她覺得一切照常,並沒有什麽痕跡,於是牽了牽大衣衣襟,將皮包夾在肋下,靜等著範寶華回來。可是奇怪得很,他始終沒有回來。

魏太太突然兩腳一頓,站了起來,自言自語地道:“走吧,我還等什麽?”於是拉開房門人向外倒退出去,順手將房門帶上。她回轉身來,正要離去的時候,範寶華由走廊那頭來了。後麵跟著一個聽差,將個茶托子,托著一把瓷咖啡壺,和幾個杯碟。

他老遠地一鞠躬道:“魏太太,真是對不起,遇到了這三層樓上幾位同寓的,一定拉著喝咖啡,我簡直分不開身來。現在也要了半壺來請魏太太。”她見了老範,說不出心裏是種什麽滋味,隻覺得周身像篩糠似地抖著。咬緊了牙齒,深深地向主人回敬著點了個頭。笑道:“對不起,天氣太晚了。我……”她極力地隻掙紮著說出兩句話來,到了第三句我家孩子等著的時候,她就說不出來了。

範寶華看到,這二層樓上,一點聲音沒有,而且天花板上的電燈,也並不怎樣的亮,再看看魏太太臉腮上通紅,眼光有些發呆,自己忽然省悟過來,這究竟不是賭博場上,有那些男女同座,這個年輕漂亮的少婦,怎好讓位孤單的男子留在房裏喝咖啡。便點了頭笑道:“那我也不強留了。”

魏太太緊緊地夾住了肋下那個皮包,又向主人一鞠躬。範寶華道:“我去和你雇一輛車吧。”她走了一截路,又回轉身來鞠了個躬,口裏道著謝謝,腳步並不肯停止,皮鞋走著樓板冬冬地響,一直就走下樓了。她到了大街上,這顆心還是亂蹦亂跳,自己直覺得六神無主。

看到路旁有人力車子,也不講價錢了,徑直地坐了上去,告訴車夫拉到什麽地方,腳頓了車踏板,連催著說走。同時,就在大衣袋裏,掏出幾張鈔票來。那車夫見這位太太這樣走得要緊,正站在車子邊,想要個高價。見她掏出了幾張鈔票,便問道:“太太,你把好多嗎?都是上坡路。”魏太太把那鈔票塞在車夫手上,又繼續地在大衣袋裏掏出兩張來塞過去,因道:“你去看吧,反正不少。”車夫看那鈔票,全是二十元的關金。心想,這是個有神經病的,沾點便宜算了,不要找麻煩。他倒是順了魏太太的心,很快地,把她拉到了家門口。

魏太太跳下車來,又在衣袋裏掏出幾張鈔票,扔在腳踏板上,手一指道:“車錢在這裏,收了去。”說完,她扭身就要走進家去,可是她突然地發生了一點恐慌,這樣子走回家去,好像有點不妥,回轉身來,又向街上走。

她這回走著,並沒有什麽目的。偶然地選擇了個方向,卻走進一爿紙煙店,及至靠近人家的櫃台,才感覺到在平常,自己是不吸煙的。既然進來了,倒不便空手走出去,就掏出錢來,買了兩盒上等紙煙,買過煙之後,神誌略微安定了一點,看到街對麵糕餅店裏電燈通亮,這就走了進去,站在貨架子邊注視著。走過來一個店夥問道:“要買點什麽呢?”魏太太望了架子上擺著的兩層罐頭,懸起一隻站著的皮鞋尖,連連地顛動著,作個沉吟的樣子,應聲答道:“什麽都可以。”店夥望了她的臉色道:“什麽都可以?是說這些罐頭嗎?”魏太太連連的搖著頭道:“不,我要買點糖果給孩子吃。”店夥道:“囉!糖果在那邊玻璃罐子裏。”他說著還用手指了一指。

魏太太隨了他的手看去,見店堂中一架玻璃櫃子上擺了兩列玻璃罐子,約莫有十六七具,於是靠了櫃子站著,望了那些糖罐子,自言自語地道:“買哪一種呢?”店夥隨著走過來,對她微笑了一笑。她倒是醒悟過來了,便指著前麵的幾隻罐子道:“什錦的和我稱半斤吧。”那店夥依著她的話將糖果稱過包紮上了,交給了她。她拿了就走。店夥道:“這位太太,你還沒有給錢呢。”說著他搶行了一步,站在魏太太麵前。

她哦了一聲道:“對不起,我心裏有一點事。多少錢?”店夥道:“二千四百元。”魏太太道:“倒是不貴。”於是在大衣袋裏一摸,掏出一大把鈔票,放在玻璃櫃上,然後一張一張地清理著,清出二十四張關金,將手一推道:“拿去。”說畢,把其餘的票子一把抓著,向大衣袋裏一塞。店夥笑道:“多了多了。你這是二拾元關金,六張就夠了。”魏太太哦呀了一聲道:“你看我當了五元一張的關金用了。費心費心。”於是提出六張關金付了帳,將其餘的再揣上,慢慢地走出這家店門,站在屋簷下,靜止了約莫三五分鍾,心裏這就想著,怎麽回事?我一點知覺都沒有了嗎?自己必得鎮定一點,回家去若還是這樣神魂顛倒的,那必會讓魏端本看出馬腳來的,於是扶了一扶大衣的領,把肋下的皮包夾緊了一點,放從容了步子,向家裏走了去。

到了門口,首先將手掌試了一試自己的臉腮,倒還不是先前那樣燒熱著的,這就更從容一點地走著。遇到店夥,還多餘地笑著和人家一點頭。穿過那雜貨店,到了後進吊樓第一間屋子門口時,看到屋子裏電燈亮著呢,知道是丈夫回來了,這就先笑道:“端本,你早回來啦。我是兩點多快到三點才出去的。”說著,將門一推,向裏看時,並沒有人。再回到自己臥室裏,門是敞開著的。兩個小孩,在**翻斤鬥玩,楊嫂靠了桌子角斜坐著,手裏托了一把西瓜子,在嗑著消遣呢。

魏太太問道:“先生還沒有回來嗎?”楊嫂道:“還沒有回來。”她笑道:“謝天謝地,我又幹了一身汗。”說著將皮包放在桌上,接著來脫大衣,但大衣隻脫到一半的程度,她忽然想到周身口袋裏全是鈔票,這讓楊嫂看到了,那又是不妥。這一轉念,又把大衣重新穿起,因道:“你到灶房裏去,給我燒點水來吧。小孩子你也帶去,我這裏有糖給他們吃。”

說到糖,四周一看,並沒有糖果紙包。站著偏頭想了一想,因道:“楊嫂,你沒有看到我帶了一個紙包回來嗎?”楊嫂道:“你是空著手回來的。”魏太太道:“真是笑話。我買了半天的糖果,結果是空著兩手回來的。大概是在櫃台子邊數錢的時候,隻管清理票子,我把糖果包子倒反是留在鋪子裏了。這好辦,你帶兩個孩子去買些吃的,我老遠地跑回來心裏慌得很,讓我靜靜地坐一會,不是心慌,不過是走亂了。囉!你這裏拿錢去。”說著,又在大衣袋裏掏了票子交給楊嫂。

楊嫂有她的經驗,知道這是女主人贏了錢的結果。給兩個孩子穿上鞋子,立刻帶了他們去買糖吃。魏太太始終是穿了夾大衣站在屋子裏,這才將房門關上,先把揣在身上的那三捆鈔票拿出來,托在手上看看,這都是五百元一張,或關金二十元的,匆匆地點了一點,每捆五萬,已是十五萬元了,先把這個送到箱子裏去關上,然後打開皮包,將那些亂票子,全倒在**。

看時這裏有百元的,二百元的,四百元的,也有五十元的。先把四百元的清理出來,有兩萬多,且把它捆好,放在抽鬥裏。再看零票子,還有一大堆,繼續地清理下去,恐怕需要一小時,那時候丈夫就回來了。於是在抽鬥裏找出個舊枕頭套子,把鈔票當了枕頭瓤子,全給它塞了進去,隨著掀開床頭被褥,塞在褥子底下。看看**並沒有零碎票子了,這才站起身,要把大衣脫下來。想到大衣袋裏還有錢時,伸手掏著,那鈔票是鹹菜似的,成團地結在一處。她也不看鈔票了,身子斜靠了床頭欄杆坐著,將一隻手撫摸了自己的臉腮,她說不出來是怎麽的疲倦,身子軟癱了,偏著頭對了屋子正中懸的電燈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