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到了銀行門口,那個大隊伍,已停止了前進,他就這樣地站在憲警的監視之下。前麵的那個北方人,就站在門圈子下,可以看到銀行裏麵,回轉頭來笑道:“好嗎?銀行裏麵,隊伍排了個圈子,讓那一圈人把手續辦完了,才能臨到我們,這不知要挨到什麽時候了。”
李步祥回頭看看,見這長蛇陣的尾巴,已拖過了橫街的街口。便笑道:“我們不要不知足,在我們後麵,還拖著一條長尾巴呢。”北方人道:“對了,我們把那長期抗戰的精神拿出來,不怕不得著最後的勝利。”這連那幾位憲警也都被引著笑了。
他們在門口等了十來分鍾,慢慢地向前移動,陶伯笙終於也進了銀行的大門內。不過在進門以後,他又開始感到了一點渺茫。原來這銀行正麵是一排大櫃台子,在那東角銅欄杆上,貼出了白紙大字條,乃是黃金儲蓄處。來儲蓄的人,由門口進去向北,繞了大廳中間幾張填單據的寫字台,折而向東,直達到牆邊,再把陣頭,引向黃金儲蓄處。人家銀行,還有其他許多業務要辦,不能讓儲蓄黃金的人,都把地位占了,所以這個隊伍曲曲折折地在銀行大廳裏閃開著路來排陣的。因為如此,在前麵櫃台邊辦理手續的人,都讓這長蛇陣的中段,在中間橫斷了。他們是一切什麽手續,後麵全看不到。進了銀行,還不知道事情怎樣的進行,自然又焦急起來,一個個昂著頭,豎著腳尖,不斷地向前看。有歎氣聲,也就有笑聲。有埋怨聲,但走開的卻沒有一個。究竟是金子克服了一切。
第十回半日工夫
在四十分鍾以後,陶李二人挨著班次向上移,已移到了銀行大廳的中間,這也就可以看到靠近的櫃台了。大概這些人每人手上都拿了幾張本票,雖也有提著大包袱,包著整捆的鈔票的,恰好都是女人,似乎是女人交現鈔就沒有什麽麻煩。在儲蓄黃金的窗戶左隔壁,常有人過去取一張白紙票,然後皇皇然跑回這邊窗戶。但跑回來,那後麵的人,就占了他和櫃台內接洽的位置,因此總是發生爭議。經過了幾個人的交涉局麵,也就看出情形來了。那張白紙是讓人填寫儲戶和儲金多少的。有些人在家裏就寫好了來的,自不必再寫。有些人根本沒預備這件事,過去取得了紙,又要到大廳中間填寫單據的桌子上找了筆來填寫。在他後麵填好了單子的人,自不會呆等,就越級竟自向櫃上交款了。因之填寫單子的人,回頭再來隊伍頭上,總得和排班買金子的人,費一番口舌。
陶伯笙看到,就向李步祥道:“這事有點傷腦筋。我們都沒有填單子,離開隊伍去填寫,後麵人就到了那櫃台窗眼下。這是一個跟著一個上去的陣線,我們回來,站在那個人麵前交款,人家也不願意。這隻有我們兩人合作。我站著隊伍前麵不動,你去填單子,填來了,你依然站在我前麵。”李步祥搖搖頭笑道:“不妥,你看誰不是站班幾點鍾的人,到了櫃台邊,你壓住陣頭不辦理手續,呆站著等我填單子,後麵的人,肯呆望著嗎?”陶伯笙搔搔鬢發,笑道:“這倒沒有什麽比較好的法子。”
那前麵的北方人笑道:“不忙,自然有法子,隻要花幾個小錢而已。”陶李二人,正還疑心這話,這就真有一個解決困難的人走過來了。這人約莫是三十多歲,黃瘦了一張尖臉,毛刺刺的,長了滿腮的胡樁子。頭上蓬鬆了一把亂發,幹燥焦黃的向後梳著。由下巴頦到頸脖子上,全是灰黑的汗漬。身穿一件舊藍布大褂,像米家山水畫,淡一塊濃一塊的黑跡牽連著。扛了兩隻肩膀,越是把這件藍布大褂飄**著托在身上。他口裏銜了一截五分長的煙卷,根本是早已熄滅了,然而他還銜在口角上。他左手托了一隻舊得變成土色的銅墨盒,右手拿了一疊紙和一支筆,挨著黃金儲蓄隊走著,像那算命卜課先生兜攬生意,口裏念念有詞地道:“哪位要填單子,我可以代勞,五兩以下,取費一百元,五兩以上二百元,十兩以上三百元。十五兩以上四百元。二十兩以上統取五百元。”
北方人笑道:“你這倒好,來個累積抽稅。二十兩以上,統是五百元,我儲五百兩,你也隻要五百元嗎?”他要死不活的樣子,站住腳,答道:“怕不願意多要?財神爺可就說話了,寫那麽一張紙片就要千兒八百元嗎?”北方人還要和他打趣幾句,已經有人在隊伍裏,把他叫去寫單子了。
李步祥笑道:“這倒是個投機生意。他筆墨紙硯現成,陶兄,我們就照顧他兩筆生意吧。”那家夥在隊伍那頭替人填單子,已是聽到這議論了。他倒無須叫著,已是走過來了。向李步祥點了頭道:“你先生貴姓?”他說話時,那銜在嘴角上五分長的煙卷,竟是不曾跌落,隨了嘴唇上下顫動。
李步祥笑道:“不多不少,我正好想儲蓄二十兩,正達到你最高價格的水準。”他尖嘴唇裏,笑出黃色的牙齒來,半哈著腰道:“老板,你們發財,我們沾沾光嗎?你還在乎這五百元。”李步祥想著為省事起見,也就不和他計較多少,就告訴姓名,和儲金的數目。這家夥將紙鋪在地上,蹲了下去,提了筆填寫。填完了,將紙片交給李步祥,取去五百元。看那字跡,倒也寫得端正。李步祥便道:“字寫得不錯,你老兄大概很念了幾年書,不然,也想不出這個好主意。”那人歎了口氣道:“不要見笑,還不是沒有法子?”
那北方人也笑道:“我倒還想起有個投機生意可做。誰要帶了幾十張小凳子到這裏出租,每小時二百元,包不落空。”前後的人都笑了。這個插曲,算是消遣了十來分鍾,可是那邊櫃台上,五分鍾辦不完一個儲戶的手續,陶李二人站了兩小時,還隻排班排到東邊牆腳下,去那櫃台儲戶窗戶邊還有一大截路。筆挺地站著,實在感到無聊,兩人又都掏出口袋裏的報紙來看。李步祥笑道:“我看報,向來是馬馬糊糊,今天這張報,我已看了四遍,連廣告上的賣五淋白濁藥的文字,我都一字不漏看過了。今天我不但對得起報館裏編輯先生,就是登廣告的商家,今天這筆錢,都沒有白花。”
陶伯笙道:“我們總算對得起自己事業的了,不怕餓,不怕渴,還是不怕罰站。記得小的時候,在學校裏淘氣,隻站十來分鍾,我就要哭。於今站上幾點鍾,我們也一點不在乎。”李步祥搖著頭,歎了口無聲的氣,接著又笑上了一笑。笑過之後,他隻把口袋裏裝著的報紙,又抽出來展開著看。他的身體微斜著,扭了頸脖子,把眼睛斜望了報紙。陶伯笙笑道:“你這樣看報舒服嗎?”李步祥笑道:“站在這裏,老是一個姿勢,更不舒服。”他這句話,說得前後幾個人都哈哈大笑了。
又是二十來分鍾,又挨進了幾尺路。卻見魏太太由大門口走進來,像是尋人的樣子,站在大廳中間,東張西望。陶伯笙不免多事,抬起一隻手伸過了頭,向她連連招了幾下,魏太太看到人頭上那隻手,也就同時看到了陶先生,立刻笑著走過來,因道:“你們還站在這裏嗎?快十一點鍾了。”
陶伯笙搖搖頭道:“有什麽法子呢?我們是七點多鍾排班的。八,九,十,十一,好,共是四小時;坐飛機的話,到了昆明多時了。”李步祥道:“若說是到成都,就打了個來回了。”魏太太周圍看了一看,低聲笑道:“陶先生,你一個人來幾份?”他道:“我全是和老範辦事,自己沒有本錢。怎麽著?魏太太要儲蓄幾兩。我可以代勞。你隻用到那邊櫃台上去拿著紙片,填上姓名,注明儲金多少,連錢和支票都交給我,我就和你遞上。快了,再有半點鍾,也就輪到我們了。”魏太太道:“我本來也沒有資本。剛才有筆小款子由我手裏經過,我先移動過來四萬元,也買二兩玩玩。我想,陶先生已經辦完手續了,所以走來碰碰看。既然是……”
陶伯笙攔她道:“沒有問題。你去填寫單子,這事交給我全權辦理了。”魏太太笑著點了兩點頭,立刻跑到那麵去領紙填字,然後掏了四萬元法幣,統通交到陶伯笙手上。他道:“魏太太,這個地方,不大好受,你請便吧。大概在半小時以內,還不能輪著我的班。”魏太太站在旁邊,兩手插在大衣袋,提起腳後跟,將腳尖在地麵上顫動著,隻是向陶先生看看。
陶先生道:“魏太太,你請便吧。我們熬到了九十多步,還有幾步路,索性走向前去了。”魏太太道:“二位有香煙嗎?”她說這話時,連李步祥也看了一眼。李步祥倒是知道好歹,便向她半鞠躬道:“紙煙是有,隻是站得久了,沒有滴水下咽。”魏太太點著頭,表示一個有辦法的樣子,扭轉身就走了。陶李二人,當時也沒有加以理會,不到幾分鍾,她走了進來,一手提了手巾包過來。她將這兩個手巾包,都遞給了陶先生,笑道:“我算勞軍吧。”他解開來看時,一包是橘子,一包是雞蛋糕。陶先生說道:“這就太可謝了。”魏太太道:“回頭再見吧。”她自走了。
她到這裏,倒是有兩件事,一件事托人儲蓄二兩黃金。二來是去看範寶華,說明這幾天還不能歸還他兩萬元的債。現在辦完了一件事,又繼續地去辦另一件事,範寶華的寫字間,正離著中央銀行不遠。魏太太到了那裏,卻是一幢鋼骨水泥的洋樓,樓下是一所貿易行,櫃台裏麵,橫一張直一張的寫字台全坐滿了人,人家不是打算盤,就是低了頭記帳,魏太太看看這樣子,不是來作生意,很不便人家問話。站著躊躇了一會子,隻有幾個人陸續地繞著櫃台,向一麵盤梯上走了去。同時,那裏也有人陸續的出來,這並沒有什麽人過問。
魏太太覺得在這裏躊躇著久了,反是不妥,也就順了盤梯走去。在樓梯上,看到有工人提了箱子,在前引路,後麵跟了一位穿西服的,兩手插在大衣袋裏,走著說話道:“老王,二層樓上,來來往往的人多,我下鄉去了,你得好好地鎖著門,小心丟了東西。”魏太太這麽一聽這也就知道二層樓上是相當雜亂的,在樓下那番慎重,那倒是多餘的了,於是大著步子向二樓上走著。
上得樓來,是一條房子夾峙的甬道,兩旁的房子,有關著門的,也有掩著門的,掛著木牌,或貼著字條,果然都是寫字間。這就不必向什麽人打聽了,挨著各間房門看了去。見有扇門上,掛著黑漆牌子,嵌著福記兩個金字,她知道這就是範寶華的寫字間哩,見門是虛掩的,就輕輕的在門板上敲了幾下,但裏麵並沒有人答應。於是重重地敲了幾下,還是沒有人答應。這就手扶了門,輕輕地向裏推著,推得夠走進去一個人的時候,便將半截身子探了進去。
看時,一間四方的屋子,左邊擺了寫字台和寫字椅,右邊是套沙發。有個工友模樣的人,伏在沙發靠手上,呼呼的打著鼾聲,正是睡得很酣呢。魏太太看這裏並無第二個人,隻得挨了門走進去,站在工友麵前,大聲叫了幾句,那工友猛可地驚醒,問是找哪個的。魏太太道:“我有事和範先生商量。”那工友已隨範寶華有日,他自然知道主人是歡迎女賓的,便道:“他到三層樓去了。你坐一下,我去叫他來。”說著,掩上門就走了,魏太太單獨地站在這屋子裏,倒不知怎樣是好,看到寫字台上放了一張報,這就順手拿起來看,報拿起來了,卻落下一張字條。
她彎腰在樓板上拾起,不免順便看了一眼。那字條上寫道:“後日下午二時,在南岸舍下,再湊合一局。參加者有男有女,歡迎吾兄再約一二友人加入。弟羅致明啟。”看完了,把字條依然放在桌上,心裏想道:又是這姓羅的在邀賭。這家夥的唆哈,打得是真狠,不贏回他幾個錢實在不能甘心。他倒贏出甜頭來了,又要在家裏開賭場了。
正沉思著,範寶華笑嘻嘻地進來了。他進來之後,看到是魏太太,卻猛可地把笑容收起來了,他似乎沒有料想到來的女賓是她,便笑著點頭道:“請坐請坐,想不到的貴客。”魏太太道:“我有一件在範先生認為是小事,我可認為是很大的一件事,要和範先生商量商量。”他笑道:“請說吧,隻要我認為是可以幫忙的無不幫忙。”
魏太太坐著,牽牽大衣襟,又輕輕撲了衣襟上兩下灰塵。然後笑道:“上次在賭場上移用了範先生兩萬元,本來下場就該奉還的。無奈我這幾天,手頭上是窘迫得厲害。”範寶華不等她說完,便攔著道:“那太沒有關係了。隨便哪天有便交還我都可以。我們也不是從今以後就不共場麵了。”
魏太太道:“那不然,我是在範先生手上借的錢;又不是輸給範先生的錢,怎好到賭博場上去兌帳。”範寶華笑道:“魏太太倒是君子得很。有些人隻要是在賭博上的帳,管你是借的,或者是贏的,總是賴了一鼻子灰。”說著,在旁邊沙發上坐了,在衣袋裏掏出煙盒子來,打開盒蓋,送到她的麵前。她搖搖手道:“我不吸煙。”範寶華道:“打牌的時候,你不也是吸煙的嗎?”她道:“打牌的時候,我是吸煙的。那完全是提神的作用。”
範寶華道:“提到打牌,我就想起一件事。羅致明昨天來了一封信,約我明天到他家裏去打牌,他太太也參加,大概有幾位女賓在場。魏太太有意思去嗎?”她笑道:“是嗎?羅太太我們倒是很熟的,上次不是我們在她家裏打牌,有人拿過一個同花順?”範寶華笑著一拍腿道:“對的,這件事,給我們的印象太深了。你去不去呢?”魏太太低頭想了一想笑道:“明天再說吧。”
範寶華道:“不然,要決定今天就決定。他約定的是兩點鍾,我們吃過午飯,就得動身,明天上午再說,來不及了。”魏太太又牽了兩牽她的衣襟因道:“若是胡太太去的話,我也去。實不相瞞,我沒有資本。有兩個熟人去,周轉得過來,膽子就壯些。你想,若是我有資本,今天就還範先生的錢了。”
範寶華道:“羅太太同胡太太更熟。她家有局麵,她不會不去。就是這麽說,明天正午一點鍾過江。坐滑竿到羅家,也得一點鍾。我倒歡喜到羅家去打牌。唯一的好處,就是那裏並沒有外人打攪。慢說賭兩三個鍾頭,就是大戰三百回合賭他兩天兩晚,也沒有關係。”魏太太道:“這樣說,範先生一定到場了。”
範寶華還沒有答複這個問題,外麵有人敲門,他說:“請進吧。”門推開,是個穿西裝的人進來了,見這樣坐著一個摩登少婦,很快地瞟了一眼,因低聲笑道:“我和你通融一筆現款,二十萬元,有沒有?”範寶華道:“這有什麽問題,我開張支票就是了。”那人道:“若是開支票可以算事,我就不來找你了。鄉下來了個位親戚,要到銀樓裏去打兩件金首飾,要立刻帶現款上街。我就可以開張支票和你換。”範寶華道:“我找找看,也許有。可是你那令親,為什麽這樣性急。”說著,他輪流扯拉他的寫字台。
那人歎了口氣道:“現在的全重慶市人,都犯了金子迷。我這位敝親,也不知得了哪裏的無線電消息,好像今日下午金子就要漲價,非在十二點鍾以前把金子買到手不可。”範寶華扯著抽鬥,終於是在右邊第三個抽鬥裏將現款找到了。他拿出了兩捆鈔票,放在寫字台上,笑道:“拿去吧,整整二十萬,你也是來巧了。昨天人家和我提用一筆款子,整數做別的用途去了,剩下三十多萬小額票子,我沒有把它用掉,就放在這裏。”他口裏說著,手上把抽鬥關起,將鑰匙鎖著。鎖好之後,將鑰匙在手掌上顛了兩顛。隨便一塞就塞在西服褲子岔袋裏。那鑰匙是白鋼的摩擦得雪亮,將幾根彩色絲線穿著。魏太太看到他這玩意,心裏卻也奇怪。漂亮到鑰匙繩子上去了,卻也有點過分。
那人取著現款走了,臨走的時候,他又向她瞟了一眼。她這就想著,女人是不應當向這些沒家眷的地方跑,縱然是為了正事來的,人家也會向作壞事的方麵猜想,於是立刻起身告辭。範寶華送到樓梯口,還叮囑了一聲,羅太太那裏,一定要去。魏太太就要想著,姓範的總算講麵子,那兩萬元的債務,他毫不介意。將來還錢的時候,買點東西送他吧。
她想著走著,又到了中央銀行門口。心想,陶伯笙這兩人,大概買得了黃金了吧?想著,便又走了進去。看時,陶李二人還在隊伍裏麵站著,去那辦黃金儲蓄的櫃台,總還有一丈多路。陶伯笙一看到,先就搖搖頭道:“真不是生意經。”魏太太道:“好了,你們麵前隻有幾個人了。”
李步祥拿了帽子在左手,將右手亂撫弄著他的和尚頭,將頭發樁子,和亂地唏唆作響。他苦笑了道:“幾個人?這幾個人就不容易熬過。現在快到十二點鍾了。到了十二點,人家銀行裏人,可要下班吃飯。上午趕不上的話,可要下午兩點鍾再見。”魏太太看櫃台裏麵掛的壁鍾,可不已是十一點五十幾分。再數數陶李二位前麵,排班的還有十二位之多。就算一分鍾有一個人辦完手續,他二人也是無望。這且不說破,靜看他們兩人怎麽樣。
那隊伍最前麵一個儲金的人,正是帶著兩大捆鈔票的現款。在櫃台裏麵的行員叫他等在一邊,等點票子的工友,點完了票子,才可以辦手續。接著他就由櫃台裏伸出頭來向排隊的人道:“現在到了下班的鍾點了,下午再辦了。”李步祥回轉頭來道:“陶兄,說有毛病,就有毛病,人家宣布上午不辦了。”
陶伯笙還沒能說話,前麵那個北方人將腳一跺道:“他媽的,受這份洋罪,我不幹了。天不亮就起來,等到現在,還落一場空。”說著,他伸出一隻腳來,又有離開隊伍的趨勢。這次,陶李二位,並沒有勸他,他將腳伸出去之後,卻又縮了回去。自己搖搖頭道:“終不成我這大半天算是白站了班了。五六個鍾頭站也站過去了,現在還站兩點鍾,到了下午他們辦公的時候,我總挨得著吧?”
他這樣自己轉了圜,依然好好地站著,這麽一來,前後人都忍不住笑了。他倒不以為這種行為,對他有什麽諷刺。自己也搖搖頭笑道:“不成,我沒有那勇氣,敢空了手回去。再說,站班站到這般時候,就打退堂鼓,分明是把煮熟的鴨子給飛了。”說到這裏,櫃台裏麵,已叮叮當當地搖著鈴,那是實在地下了班了。所有在銀行櫃台以外,辦理其他業務的人,也都紛紛地走開,隻有這些辦理黃金儲蓄的人,還是呆呆地一串站著,那陣頭自然是靠了櫃台站著,那陣尾卻還拖在銀行大門口附近。
陶伯笙向後麵看著,笑道:“人家騎馬我騎驢,我比人家我不如。回頭看一看,一個推車漢。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魏太太站在一邊,原是替他們難受,聽到陶先生這種論調,這也就不由得笑起來了,因道:“陶先生既是這樣的看得破,這延長兩小時的排隊工作當然可以忍耐下去了。”
陶伯笙笑著一伸腰道:“沒有問題。”因為他站得久了,也不知怎麽回事,那腰就自然地微彎了下去,那個瘦小的身材,顯然是有了幾分疲倦的病態。這時腰子伸直來,便是精神一振。
魏太太道:“二位要不要再吃一點東西呢?”李步祥伸著手搓搓臉,笑道:“那倒怪不好意思的。”魏太太道:“那倒沒什麽關係。縱然不餓,站在這裏,怪無聊的,找點事情作,也好混時間。”說著,她就走出銀行去,給他們買了些餅幹和橘子來。
他兩人當然是感謝之至。可是站在隊伍裏的人,都有點奇怪。覺得這兩位站班的同誌,表現有些特別。竟有個漂亮女人在旁邊伺候,這排場倒是不小。各人的眼光,都不免向魏太太身上看來。她自己也就覺得有點尷尬,於是向陶先生點了個頭道:“拜托拜托,下午等候你的消息了。”說著,她自走去。
這時,銀行櫃台裏麵是沒有了人,櫃台外麵,匯款提款存款的,也都走了個幹淨。把這個大廳顯出了空虛。排班辦理黃金儲蓄的人,那是必須站在一條線上的。所以雖有百多人在這裏,隻是繞了兩個彎曲,在廣闊的大廳裏,畫了一條人線,絲毫不能充實這大廳的空虛。而且來辦儲蓄的人,很少是像陶李二位有同伴的,各人無話可說。靜悄悄地在銀行裏擺上這條死蛇陣。因為有這些人,行警卻不敢下班,隻有這四位行警,在死蛇陣外,來往梭巡。大概自成立中央銀行以來,這樣的現象,還是現在才有的呢。
第十一回皮包的喜劇
這兩小時的延長,任何儲金隊員,都有些受不了。有幾個人利用早上買的報紙,鋪在地麵上,人就盤腿坐在報上。這個作風,立刻就傳染了全隊。但重慶的報紙是用平常搓紙煤的草紙印刷的,絲毫沒有韌性,人一動,紙就稀爛,事實上,人是坐在地上。因之有手絹的,或有包袱的,還是將手絹包袱鋪地。陶李二人當然也是照辦。站得久了,這麽一坐下來,就覺得舒適無比。反正有兩小時的休息,不必昂著頭看陣頭上人的動作。自然,在這兩小時的長坐期間,也有點小小的移動。但他兩人都因腳骨酸痛,並沒有作站起來的打算。
約莫是到了下午一點半鍾,前麵坐的那位北方人,首先感到坐得夠了,手扶了牆壁要站起來,就哎呀了幾聲。李步祥問道:“你這位先生,丟了什麽東西?”他扶著牆壁,慢慢地掙起。還依然蹲著,不肯站起來。笑著搖搖頭道:“什麽也沒有丟,丟了我全身的力氣。你看這兩條腿,簡直是有意和我為難,我可憐它(指腿)站得久了,坐下去休息休息。不想它休息久了,又嫌不受用,於今要站起來,它發麻了,又不讓我站起。不信,你老哥試試看。你那兩條尊腿,也未必就聽調遣的。”
李步祥是盤了腿坐著的,經他這樣一提醒,也就仿佛覺得這兩條腿有些不舒適,於是身子仰著,兩手撐地,要把腿抽開來。他啊哈了一聲道:“果然有了毛病。它覺得這樣慣了,不肯伸直來了。”於是前後幾個人都試驗著。很少人是要站起就站起的,大家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所幸經過這個插曲不久已到兩點鍾。陶李前麵,隻有十二個人,挨著班次向上移動,三點鍾的光景,終於是到了儲金櫃台前麵。他們觀察了一上午,應當辦的手續都已辦齊。陶伯笙先將範寶華的四百萬元本票交上。那是中央銀行的本票,毫無問題。然後再把魏太太的四萬元現款,和她填的紙片,一塊兒遞上。
行員望了他一眼道:“你為什麽一個人辦兩個戶頭?”陶伯笙點著頭賠了笑道:“請通融一下吧。這是一位女太太托辦的,她排不了班,退下去了。好在是小數目。”行員道:“一個人可以辦兩戶,也就可以辦二十戶,那秩序就亂了。”
陶伯笙抱了拳頭,隻是拱揖,旁邊另一個行員,將那紙片看了看,笑道:“是她?怎麽隻辦二兩?”那一行員問道:“是你熟人?”他笑著點點頭。於是這行員沒說什麽,將現鈔交給身後的工友,說聲先點四萬。當然這四萬元不需要多大的時間點清。
行員在櫃台裏麵登記著,由銅欄窗戶眼裏,拿出一塊銅牌,報告了一句道:“後天上午來。”陶伯笙想再問什麽話時,那後麵的人,看到他已辦完手續,哪容他再站,向前一擠,就把他擠開了。陶伯笙也沒有什麽可留戀的,妥當地揣好了那塊銅牌子,扯了站在旁邊的李步祥就向外走。
出得銀行門,抬頭看看天上,日光早已斜照在大樓的西邊牆上,就深深地噓著一口氣道:“夠瞧。自出娘胎以來我沒受過這份罪。我若是自己買金子也罷了,我這全是和老範買的。”李步祥笑道:“在和朋友幫忙這點上說,你的確盡了責任,我去和老範說,讓他大大地謝你一番。”
陶伯笙道:“謝不謝,那倒沒什麽關係。不過現在我得和他去交待一聲,將銅牌子給他看看。不然的話,四百萬元的本票,我得負全責,那可關係重大。這時候,老範正在寫字間,我們就去吧。”
於是兩人說話走著,徑直地走向範寶華寫字間。他正是焦急著,怎麽買黃金儲蓄券的人到這時候還沒有回信。陶李二人進門了,他立刻向前伸手握著,笑道:“辛苦辛苦。我知道這幾天銀行裏擁擠的情形,沒想到要你們站一天。吃煙吃煙。”說著,身上掏出煙盒來敬紙煙,又叫人泡茶。
陶伯笙心想,這家夥倒知趣,沒有說出受罪的情形,他先行就慰勞一番。他坐了吸煙沉吟著,李步祥倒不肯埋沒他的功勞,把今日站班的事形容了一遍。
隨後陶伯笙將那塊銅牌取出。笑道:“本來將這牌子交給你,你自己去取儲蓄單子,這責任就完了。可是我還得跑一趟。魏太太也托我買了二兩,我還是合並辦理吧。”範寶華道:“她有錢買黃金?什麽時候交給你的款子?”陶伯笙道:“就是今天上午,我們站班的時候,交給我們的四萬元。”
範寶華搖搖頭道:“這位太太的行為就不對了。她今天也特意到我這裏來的。她在你家賭桌上借了我兩萬元現款,根本我有些勉強。她來和我說,沒有錢還我,請寬容幾天。我礙了麵子,不能不答應。不想無錢還債,倒有錢買金子,這位太太好厲害。耍起手段來,連我老範都要上當。”陶伯笙道:“據她說,她是臨時扯來的錢。”範寶華道:“那還不是一樣。可以扯四萬買金子,就不能扯兩萬還債嗎?事情當然是小事。不過想起來,令人可惱。”
陶伯笙看範寶華的樣子,倒真的有些不快。便道:“既是這樣,我今天看到魏太太就暗示她一下。”他道:“兩萬元,還不還那都沒有關係。我這份不高興,倒是應當讓她明白。”
陶伯笙自然是逢迎著範老板的,當日傍晚受了姓範的一次犒勞晚餐,把整日的疲勞都忘記了,酒醉飯飽,高興地走回家去。
到了家中,正好魏太太在這裏等候消息。他一見便笑道:“東西已經買得了。不過我有點抱歉。我嘴快,我見著老範,把你買二兩的事情也告訴他了。”魏太太道:“他一定是說我有錢辦黃金儲蓄,沒有錢還債。”她是坐在陶太太屋子裏談話。陶太太坐在床沿上結毛繩。便插嘴道:“老陶實在嘴快,你沒有摸清頭緒,怎好就說出來呢?人家魏太太挪用的這筆款子,根本是難作數的。”
陶伯笙點了支紙煙,坐下來吸著,望了魏太太道:“這話怎麽說,我更不懂了。”魏太太坐在陶太太**,將自己的舊綢手絹,縛著床欄杆,兩手拉了手絹的兩角,在欄杆上拉扯著,像拉鋸似的。
她低了頭不看人,似乎是有點難為情。笑道:“反正是老鄰居,我的家事,瞞不了你們,說出來也不要緊。今天老魏由機關裏回來,皮包裏麵帶有六萬元,據他說,是公家教他采辦東西的款子。我等他到廚房裏去了,全數給他偷了過來。當時,他並沒有發覺。我就立刻上銀行找陶先生了。我一走,他就曉得錢跑了腿,打開皮包來,看到全數精光,這家夥沉不住氣,氣得躺在**。我由銀行裏回來。我不等他開口,就把儲蓄黃金的事告訴他了,並說明是黃金要漲價,要辦就辦。而且今天有陶先生站班登記,這個機會不可失。他才說事情雖然是一件好事。但這是公家買東西的錢,明天要把東西買回去。沒有東西,就要退回公家的錢。無論數目大小,盜用公款這個名義承擔不起,而且有幾件小東西,今日下午,就非交卷不可。我看他急得滿臉通紅,坐立不安,退回了他一萬元。他為了這事,到處抓錢補這個窟窿去了,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回來,想必錢還沒有弄到手,若是真沒有法子的話,我定的這張儲蓄券,那就隻好讓給旁人了。你以為我自己真有錢嗎?”
陶伯笙道:“原來如此,那也難怪你不能還老範的債了。你有機會,最好還是見了他把這話解釋明白。他那個人,你知道,就是那順毛驢的脾氣。”魏太太聽了這話,心裏就有了個暗認識。範寶華在陶伯笙麵前,必定有了些什麽話。明日有機會見著他,還是解釋一下吧。當時怕人家夫妻有什麽話說,自告辭回家。
到了家裏,老媽子已帶了兩個孩子睡覺去了。魏端本屋子裏,電燈都不曾亮起。自己臥室裏,電燈是亮著的,房門卻是半掩的。心裏暗想,自己真也是大意。家裏雖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的被褥,也是一點物資,若來個溜門賊,順手把這東西撈去了,眼見得今晚就休想睡覺。
心裏想著,將門推開,卻見魏先生橫倒**,人是和衣睡了。自言自語地道:“這家夥倒是坦然無事。我何必為了那六萬元,和他著急半天。”走到床邊,用手推他兩下,他倒也不曾動。聽他鼻子呼呼有聲,彎腰看他一看,還嗅到一股酒氣味。淡笑一聲道:“怪不得他寬心,還是喝了酒回來的。沒出息,著急!就會醉了睡覺,今天算讓你醉了完事,明天看你怎麽辦?”
說著話,又推他兩推,就在這時,看到被下麵露出了半個皮包角。心想,看他弄了錢回來沒有?於是順手將被向上一掀,拖出那皮包來。皮包拖出來了,魏端本也一翻身坐了起來。將手按住了皮包,瞪了眼笑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這裏麵的錢不能動。”
魏太太聽說皮包裏有錢,益發將兩手抓住了皮包,兩手使勁向懷裏一奪。趕快跑著離開了床邊。魏端本坐在**望了她道:“你看是可以看。不過你看了之後,可不許動那錢。”魏太太聽了這話,料著錢還是不少,便將兩手緊緊地抱在懷裏,將兩手拍了兩拍問道:“這裏麵有多少?”他笑道:“十五萬,又夠你花幾天的了。”
魏太太將身子一扭道:“我不信。”於是把皮包放在五鬥桌上,將身子橫攔了魏端本的來路,以免他前來搶奪,掀開了皮包,每個夾層裏,都伸手向裏麵掏摸一陣,掏出好幾疊鈔票。直把皮包全搜羅完了,這才點一點放在桌上的數目,可不就是十五萬嗎?於是笑嘻嘻地問道:“你這家夥,在哪裏弄來了許多錢?”魏端本道:“這個你可千萬動不得。這是司長私人的錢。要我代匯到貴陽去的。不信,你搜搜那皮包的夾頁裏麵,還有司長親筆寫的匯款地點。上午那五萬元公款,被你扯用了,我還沒有法子填補,幸好這筆款子來了,明天上午,我先扯用一下,把公家的款子補齊。到了下午,我必須把這款子給司長匯出去。若是把這款子動用了,司長那個雜毛脾氣,我承擔不起,隻有打碎飯碗。”
魏太太道:“我不信。假如那五萬元的漏洞沒有補起來,你不會自由自在地,喝了酒回來睡覺。”魏端本道:“你以為我是在外麵飯館子裏喝的酒嗎?我回來了,你又不在家。我叫楊嫂打了四兩大曲,買了兩包花生米,在隔壁屋子裏自斟自酌的。為什麽如此?也無非是心裏煩悶不過。你必定說,皮包裏帶那些個錢,為什麽還要煩悶。這個理由,說出來了,你也會相信的。正由於那皮包裏的錢不少,可是這錢是人家的,一張鈔票也……”
魏太太早是把那些鈔票,緩緩地塞進了皮包。魏先生說到這裏,鈔票是各歸了原位。她不容他把話說完,兩手拿起皮包,對魏先生頭上,遠遠地砸了過去。魏先生看到武器飛來,趕快將頭一偏,那皮包就砸在他肩上,砸得他身子向後一仰,魏太太沉著臉道:“錢全在皮包裏,我沒有動你分文。你不開眼,你以為我也像你這樣看到這樣幾個錢就六魂失主嗎?這十來萬塊錢也不過人家大請一次客,什麽了不得。”魏端本在**將皮包拿起來,緩緩地扣上皮包鈕扣,淡淡地笑道:“十來萬塊錢請一次客,好大的口氣。我們部長昨日請兩桌客,也不到十……”
魏太太像餓虎攫羊的樣子,跑到魏先生麵前,把那皮包奪了過去,向肋下夾著,帶了笑瞪著眼道:“無論怎麽樣,這裏麵我要抽出兩萬元來。我老實告訴你,我欠人家兩萬元,明天非還不可。”魏先生沉住了臉,不作聲,也不動,就這樣呆呆地不動。
魏太太夾著那皮包,也是呆呆地站著。但她在兩分鍾後,忽然省悟過來,假如這些錢有一部分是丈夫的,他不會這樣為難。這完全是司長的款子,大概沒有什麽疑問。這樣的錢,拿來用了,他自然負著很大的責任。這就先向魏先生笑了一笑,把那板著的麵孔先改去,然後走到床沿,挨著丈夫坐下,將皮包放在懷裏,輕輕地拍著道:“我知道這裏麵的錢,不是你的。可是這樣大批的款子,稍微挪動個兩三萬元,也不是辦不到的事情。我是個直性子人,心裏這樣想著,口裏就這樣說出來。若是你真為難的話,我難道那樣不懂事,一定把它花了。我也知道現在找一分職業不容易。若為了扯用公款,把你的飯碗打破了,我不是一樣跟著受累?我就隻說一句話,試試你的意思,你就嚇成這個樣子。拿去吧,皮包原封未動,在這裏。”說著,把皮包送到魏端本懷裏來。
他和夫人之間,向來是種帶勉強性的結合。一個星期,也難得看到夫人一種和顏悅色的語言。太太這樣無條件將皮包退還了,先有三分不過意,便也放出了笑容道:“假使是我的錢,我還有不願意和你還債的嗎?你怎麽又借了兩萬元的債呢?”魏太太道:“你就不用問了。反正我不能騙你。假如我騙你的話,我應當說欠人三十萬,二十萬,決不說欠人兩萬。”魏端本道:“你的性格,我曉得。你不會撒謊,而且我是讓你降服了的,你伸手和我要錢,根本就是下命令,隻要我拿得出來,不怕我不給。你又何必撒謊呢。”魏太太伸手掏了他兩下臉腮。笑道:“你也不害羞。你說這話,還有一點丈夫氣嗎?”
魏先生伸手握住太太的手,另一手,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撫摩著。笑道:“佩芝,你憑良心說我這是不是真話?我對你合理的用錢,向來沒有違拗過。可是你總是那小孩子脾氣,當用的要用,不當用的也要用,手裏空著,立刻就向我要錢。不管我有沒有,不給不行。”魏太太趁了他撫摩著手,斜靠著他的肩膀,將頭枕在他肩上。因道:“你說吧。我手上空著,不要錢怎麽過下去?我不和你要錢,我又向誰要錢?老實說,你若不給我錢花讓我受窘,除非是有了二心。”
魏端本笑道:“又來了。怎麽能說到有二心三個字上去?”魏太太鼻子哼了一聲。因道:“我就猜著你這十五萬元,不是司長的,是你要寄回老家去的。”她提到老家兩個字,就讓魏先生嚇一跳。因為他的老家,雖在戰區,並沒有淪陷,還可以通匯兌。尤其是他家裏還有一位守土夫人。魏太太對於這個問題,向來是恨得咬牙切齒,除了望戰事打到魏先生老家,將那位守土夫人打死。第二個願望也就想魏先生把老家忘個幹淨。因之魏先生偶不謹慎提到老家,很可能的,接上便是一場夫妻大鬧,鬧起來魏先生有什麽好處,最後總是賠禮下台。這是她自行提到老家,魏端本料著這又來了個吵架的勢子,便立刻止住了道:“太太,不要把話說遠了。這個錢若不是司長的,二次敵機來了,讓我被炸彈炸死。”
魏太太道:“別賭這個風涼咒了,美國飛機炸日本,炸得他已無招架之功,自己都吃不消,還哪裏有力量炸重慶。我也相信這錢是你們司長的,可是你們和司長跑腿的人,無論什麽事總要揩上一點油。”魏端本道:“假如是司長那裏有一筆收入,經過我的手,可以揩油。假如司長有票東西由我代買,我也可以揩油。現在是司長要我代匯一筆款子出去,連匯水多少,銀行都在收據上寫得清清楚楚,我怎麽可以揩油。”
魏太太對於他這種解釋,不承認,也不加以駁回,就是這樣頭枕在丈夫肩上半睡半不睡地坐著。魏先生還握著夫人的手呢,她的手放在先生懷裏,也不移動了。魏端本唉了一聲道:“接連地熬了這許多夜,不是打牌,就是看戲,大概實在也是疲倦了,就說不花錢,這樣的糟蹋身體,又是何苦。佩芝,佩芝,你倦了,你就睡吧。”說著輕輕地搖撼著她的身體。她口裏咿唔著道:“你和我把被鋪好吧,我實在是倦了。把枕頭和我疊高一點。”她說著,更顯得睡意蒙矓,整個的身子都依靠在魏先生身上。
他兩手托著魏太太的身體,讓她平平地向**睡下,然後站起來,將枕被整理一番,但魏太太就是這樣橫斜地睡在**,阻礙了他這頂工作。魏端本搖撼著她道:“床鋪好了,你起來脫衣服吧。”她是側了身子,縮著腿睡在床中間的,這就把身體仰過來,兩隻腳垂在床沿下麵。仰著臉,閉著雙眼,簇擁了兩叢長睫毛。魏先生覺得太太年輕貌美,而且十分天真的。自己不能多掙幾個錢,讓她過著舒服日子,這是讓她受著委屈的。尤其是自己原來娶有太太,未免讓這位夫人屈居第二位。憑良心說,這也應該好好地安慰她才是。
正這樣沉吟著,見太太半抬起一隻手來,放到胸前,慢慢的移到大襟上麵,去摸紐扣,隻摸到紐扣邊,將三個手指頭撥了兩撥,又緩緩地落下來垂直了。魏端本望了她笑道:“你看軟綿綿的樣子,連脫衣服的力氣都沒有了。喂!佩芝,脫衣服呀。”魏太太鼻子裏哼了一聲,卻是沒有動。魏端本俯下身子去,兩手搖了兩搖她的身體,對了她的耳朵,輕輕叫了聲佩芝。魏太太依然咿唔著道:“我一點力氣沒有,你和我脫衣服吧。”魏端本站起來對她看看,又搖了兩搖頭道:“這簡直是個小孩子了。”但是他雖這樣地說了,卻不願違反了太太的命令。把房門關上,把皮包放在枕頭底下。太太不是說把枕頭疊高一點嗎?就把皮包塞在枕頭下麵。魏先生到了這時,忘了太太的一切驕傲與荒謬,同情她是一個弱者了。
次日早上,還是魏端本先起床,在太太睡的枕頭下麵,輕輕地抽出皮包來,卻見皮包外麵,散亂著幾十張鈔票,由枕頭下散亂到被裏,散亂到太太的燙發下麵,散亂到太太的床角上。他倒是吃一驚,怎麽鈔票都散亂出許多來了。立該把皮包打開來,將全數鈔票點數了一番,還好,共差兩萬元。這倒是自己同意了太太的要求的。她並沒有過分地拿去。於是將**散亂的票子,一齊歸理起來,理成兩疊,給太太塞在枕頭下麵。
太太睡得很熟,也就不必去驚動她,將皮包放在桌上,到隔壁屋子裏去洗漱口喝茶吃燒餅,準備把這件事情作完,就去和司長匯款了。就在這時,一個勤務匆匆地跑了進來,見著他道:“魏先生,司長要到青木關去一趟,叫你同去。他的汽車就在馬路口上等著。他說托你匯的款子,不必匯了,明天再說吧。”
魏端本聽說司長在馬路口上等著,這可不敢怠慢,手裏拿了個燒餅啃著,走到臥室裏去,打算叫醒太太,太太已是睜著眼躺在枕頭上了。她已經聽到勤務的話了,因道:“司長等著你,你就走吧,你還耽誤什麽?”魏端本道:“我交代你一句話。這皮包你和我好好看著,我的太太,那錢可不能再動。”魏太太皺了眉道:“你不放心,幹脆把皮包拿去。”他還想說什麽。勤務又在那隔壁屋子裏,連叫了幾聲魏先生。他向太太點點頭,扭身就出去了。
第十二回起了酸素作用
魏先生留下這麽一筆款子在家裏,倒讓魏太太為了難。這是他和司長匯出去的款子,必須好好保存,而且還不便把款子放在箱子裏,讓自己出去。因為鑰匙是自己帶著的。把鑰匙帶出去了,他回來就拿不到款子。這沒有什麽辦法,隻有在家裏守著這個皮包了。她想到昨日買了二兩金子,又在魏先生手上,先後拿得三萬法幣,這二十四小時以內,生活是過得很舒服的。今天在家裏看看小說,買點兒好菜,用一頓好午飯吃,這享受也不壞。
她主意拿定了,起床,洗過臉,漱過口,且不忙用胭脂化妝,先叫楊嫂抱著小的男孩子渝兒去買下江麵館的小籠包子。大女孩子娟娟就讓她送到屋子裏來自己帶著。這孩子的衣服又是弄得亂七八糟,穿一件中國紅花布長夾襖,卻罩在西式童裝上,那小孩的頭發,又是兩天不曾梳理,幹燥蓬亂,散了滿頭。早上起來,小孩子就要吃,又沒有好的吃,左手拿了半截冷油條,右手拿了一片切的紅苕(即薯)。眼眵鼻涕殼子,全已在小臉上。
魏太太將她的衣服扯了一扯,瞪著眼道:“要命鬼,睜開眼睛,就隻曉得要吃。兩天沒有管你,又不像人了。”小娟娟看到媽媽罵她,把油條和紅苕都丟了。兩隻手在衣服上慢慢擦著,轉了兩個小眼珠望著媽媽。魏太太咬著牙笑了,搖搖頭道:“我的天,你那手上的油,全擦在衣服上了,真是要命。”小娟娟呆了,兩手伸開了十指,也不知道怎麽是好。
魏太太原是要給孩子兩巴掌,看到她這種怪可憐的樣子,歎了口氣,在桌子抽屜裏,抓了一把字紙,就和娟娟來擦那隻油手。把小手上的油都擦幹淨了,魏太太手上捏的那把紙團,翹起了一個大紙角,紙角楷書字寫得端端正正。她心裏一驚,這不要是孩子爸爸的公事吧?立刻把捏成紙團的字紙,清理出來一看,不由得連叫幾聲糟了。這其中除了有兩件公事而外,還有一張機關裏和一家公司寫的合同。一切都已謄寫清楚就差了簽字蓋章。這正是魏端本要拿去給公司負責人蓋章的。這時,滿合同全是大一塊小一塊的油跡。而且還折出了許多皺紋,她把這些字紙拿在手上看了看,絲毫沒有主意。隻得向抽屜一塞,把抽屜關上,來個眼不見為淨。原來是想和娟娟洗個臉,換換衣服的,心想,今天魏端本回來,少不得一場吵鬧。
娟娟見媽不睬她了,又見原來拿的那片紅苕,還在地上,這就彎腰去撿了起來。魏太太搶上前,把那紅苕片奪過去丟了,捏著拳頭,在娟娟背上,連捶了三四下,罵道:“你還饞啦,幾輩子沒有吃過東西。”娟娟讓媽媽監督著,早就憋不住要哭。這可一觸即發,哇哇地放聲大哭。魏太太道:“你還哭,都是為你,我惹下禍事了。”
正說著,楊嫂左手抱著孩子,右手捧了一隻碗進來,便道:“大小姐,不要哭了,吃包子。”魏太太道:“你就隻知道給她吃,你看孩子髒成什麽樣子了。短衣服套著長衣服,中不中西不西,讓人看見了笑話。”楊嫂道:“我要作飯,要洗衣服,還要上街買東西,兩個娃兒,跟一個,抱一個,我朗個忙得過來?”說著,把那隻碗便放在桌上,揭起蓋在碗上的那個碟子,露出熱氣騰騰的一碗小包子。
魏太太早晨起床之後,最感到腸胃空虛,立刻將兩個指頭鉗了隻包子送到嘴裏咀嚼著。娟娟雖不大聲哭了,鼻子還是息率息率地響,楊嫂抱在手上的小男孩,指著包子碗,連叫我要吃,我要吃。魏太太就抓了一把小包子,放在原來蓋碗的碟子裏,將碟子交給楊嫂道:“拿去吧,給他兩個人吃。吃過之後,無論如何,給他們洗把臉,換換衣服。你帶不過兩個孩子,我們分開辦理,你洗一個,我帶一個。”
楊嫂很知道這女主人的脾氣,看見孩子,就嫌孩子髒,不看見孩子,她也決不會想起的,端了那碟包子,帶了兩個孩子走了。魏太太叫楊嫂拿筷子來,她也沒有聽見。魏太太且先用指頭鉗了包子吃,直把整碗的包子一口氣吃盡,她沒有將筷子拿來,魏太太也就不問了。
起床後的那盆洗臉水,浸著手巾,還放在五屜桌上。她起身洗了把手,在鏡子裏看到臉子黃黃的,才想起忘了化妝一件大事。魏太太的人生哲學,是得馬虎處且馬虎。隻有一件事是例外,每天一次化妝,到了下午要出去,照照鏡子胭脂粉已脫落大半了,這就必須重新化妝一次。所以她這時吃飽了早點,就立刻要辦理這件事。將臉子裝扮得勻了,頭發也梳理得清楚,這上午就可說沒有了事。
平常有這個悠閑的時候,少不得到街上去轉兩個圈子,買點兒零碎食物。今天為了皮包裏十來萬塊錢,心裏倒有點不自在似的,要出門非得買點東西不可,而錢又是不能動的。有錢不能用,也就懶於上街了。床頭邊堆了十來本新舊小說。這就掏起一本來,橫躺在**翻弄著,隨手一翻,就是一段描寫戀愛熱烈的場麵,翻過之後,就繼續地向下看去。
楊嫂可就在床頭打攪了。她道:“今天還沒有買菜,上午吃啥子?”魏太太看著書,鼻子裏隨便哼了一聲,楊嫂又道:“上午吃啥菜?”魏太太不耐煩了,將橫躺在**的腳一頓道:“哎呀!人家一看書就細亂。囉!在我這衣服袋裏掏三千塊錢去買,把晚上的都辦了。”說著,將手摸摸小衣襟。
這位楊嫂,很知道女主人的脾氣,見她臉朝著書頁,又已看入了神,是不必多問話的。就彎著腰在魏太太衣袋裏摸出一把鈔票。點清了三千元留下,其餘的依然給她塞回衣袋裏去。因道:“太太,我去買菜,隻能帶一個娃兒喀。留下哪一個?”魏太太依然是眼睛對著書頁,答道:“你把娟娟帶去,她會走路的。把小渝兒鞋子脫了,放在**玩。請你費點神,把娟娟換一件衣服。臉盆手巾在這桌上,拿去給她擦把臉。上街,也別弄得小孩子像叫化子一樣。行不行?”她說是說了,但沒有監督楊嫂去執行,兩隻眼睛,依然是對了小說書上注視著。
她看了幾頁書,覺得有小孩子在腳邊爬動。抬起頭來看時,小渝兒並沒有脫鞋子,還拿了帶泥腿的板凳,在枕頭邊當馬騎呢。魏太太說了句真糟糕,她也沒有起身。因為這段小說,正說到男女兩主角已有戀愛九分成熟的機會,她急於要看這個結果是不是很圓滿的,就分不開身來了。
約莫是半小時,有人在門外問道:“魏太太在家嗎?”她聽出了這聲音是胡太太,立刻答應道:“我在家呢。”她同時想到小渝兒沒有脫鞋,還帶了一隻小馬在**,這就把人和馬,一齊抱下床來。胡太太是熟人,也就走進屋子來了。
魏太太一看自己床單子上皺得像鹹菜團似的,那大大小小的黑泥腳印,更是不必說。便笑道:“你看看我們家裏弄成什麽樣子了,和你那精致的小洋房一打比,那真是天差地遠。”胡太太笑道:“這也是你的好處,一切事情不煩心,總是保持了你的青春年少。我是柴米油鹽什麽事都要管。這還罷了,我們那位胡先生,還隻是不滿意,總說我花錢太多。今天上午,又大大地吹了一場。”說著把手上的那個皮包放在桌上,不用主人相請,兩手按住膝蓋,坐在桌邊那張獨不被東西占領的椅子長長地歎了口氣。
魏太太看她滿臉的脂粉,卻掩不住怒容,她說是和丈夫生了氣,那必是真的。胡太太本是張長圓臉,但因為長得很胖的緣故,兩腮下麵的肉,向外鼓了起來,幾乎把臉變成四方的了。這時帶了怒容,隻覺兩塊腮肉,更向下沉著。她兩隻青果型的眼睛,本是單眼皮,今天兩條眉毛不曾畫,眉角短了許多,而眼睛四周,還帶了一圈兒微微的紅暈。這和平常那洋娃娃似的歡喜麵孔,可差得多了。便一麵收拾著床鋪和屋子,一麵問道:“我知道,你胡先生的經濟,全部交給你管,你還有什麽帶不過去的。”
胡太太搖了兩搖頭,又歎了口氣道:“他把全部的經濟交給我,不把他那顆心交給我,那有什麽用呢?”她說著,把桌上的皮包取過來,打開皮包,取出一盒子煙來。她本來和魏太太一樣,不打牌是不吸紙煙的。魏太太看到她這時拿著煙盒,趕快取過一盒火柴遞上。可是這東西,她今天也預備得有,嘴角上街著紙煙,立刻又在皮包裏取出火柴盒來擦著火柴,將煙點著了。女人平常不大吸煙,忽然自動地吸起煙來,那必是心裏極不安定的時候,魏太太自己就是這樣,料著胡太太必是這樣。這就向她笑道:“你這話必定有所謂而發吧?”她說這話時,已把另一張椅子上的衣服襪子之類,很快地收拾幹淨,將那椅子移得和胡太太相並了,然後坐下。
胡太太右手按了手皮包,放在膝蓋上。左手兩個指頭夾了煙卷,放在紅嘴唇裏吸著,一支箭似的,噴出一口煙來,先淡笑了一笑,接著又歎上一口氣。因道:“你看我們這位胡先生,這樣大的年紀,又是這抗戰年頭,他竟是糊塗透頂,還要在外麵和那些當暗娼的女人胡混。花錢我不在乎,一個有身份的人這樣胡鬧,不但是有辱人格,若沾染了一身毛病,那不是個大笑話?”她說著話,又噴出一口煙。
魏太太道:“我倒是聽到人說,重慶有暗娼,晚上在校場口一帶拉人。那個地方,你們胡先生也肯去,那怪不得你生氣。”胡太太卻不由得笑了,因搖搖頭道:“倒不是那一類的暗娼。我說的是一種下流女人,冒充學生,冒充職業婦女,朝三暮四,在外麵交男朋友。”
魏太太聽了這話,心裏就明白了,胡先生是在外麵交女朋友,並不是嫖暗娼。因道:“你得有充分的證據嗎?”胡太太道:“那一點假不了。沒有充分的證據,我何至於氣得這個樣子?囉!我這裏就有一封信。”說著,她手是顫巍巍地伸到懷裏去摸索著,在懷裏摸出一封粉紅色的洋信封,交給魏太太。
她接過來時,覺著那封信還是溫暖的,分明是揣在胡太太貼肉小衣口袋裏的。見那信封上,是鋼筆寫的字。因望了她笑道:“我可以看嗎?”說著,把這信封顛了兩顛。胡太太道:“我正是要你看。”
魏太太抽出裏麵一張洋信紙來,上麵還有鋼筆寫的字,筆畫雖很純熟,可是筆力很弱,當然是位女人的手筆,信上這樣寫:“敬:昨晚由電影院回寓,在窄小破舊的樓上,孤獨地對了一盞電燈,我加倍地感到寂寞。窗子外正飛過幾點雨,那沒有玻璃的窗戶,糊著薄紙,漏了不少窟窿。在那窟窿裏送進一陣陣的寒風,那是格外的淒涼,回想到你我在一起的時候,你給予我的溫暖,徒然讓我增加感觸,我不由得掉下幾點淚。我是個薄命的女人,二十多歲,讓我喪失了他,成了一隻孤雁。家鄉在淪陷區,正成了既無叔伯,終鮮兄弟的那個悲慘境遇。白天,有那吃不飽肚的工作,讓我鬼混一天,到了晚上,我一個少年孀婦,向哪裏去?幸遇到了你,隨時給予我許多幫助,我是感激的。可是我有點不知足,這隻能解決物質上我眼前一些困難,我在社會上,依然是孤獨,淒涼,悲慘的呀。自然,你會想到這一點的,你是常到這小樓上來溫暖我。可是,第一,我怕呀,人言可畏呀。第二,這始終還是片刻的溫暖而已。你既然同情我,愛我,你就得救我到底。我今天在你當麵,幾次想把我的心事說出來,怯懦的我又忍住了。回寓之後,形單影隻,風淒雨苦,受到這分淒涼,我不能再忍了,我不能不說了。我伸出了待救的手,你快救我呀。你有約會,不必寫信,還是打電話吧,快得多呀。最後,我告訴你,我永久是屬於你的,你能救我,我也隻要你救,快回音吧!芳上。”
魏太太把信看過,依然塞進信封裏,交回給胡太太,因道:“這是個什麽樣的女人,照信上說的,是個有工作的寡婦。信倒寫得相當流利。”胡太太將那信捏在手上,還是顫巍巍地塞到長衣懷裏去。因道:“這女人是老胡的舊部下,他根本混蛋,上司可以和女職員作這下流的事嗎?誰還敢出來當女職員呢。不過這個賤女人原也不是好東西,到處找男人。她丈夫大概就是為了她胡鬧氣死的。你看看這信,她說她永遠是老胡的,她願意作老胡一個外室。這是鬼話。老胡是個什麽美男子,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他有什麽地位。一個簡任職公務員而已。她就是想騙老胡幾個錢,我真氣死了。太欺侮人。”說著嗓子一哽,落下兩行淚。但她也不示弱,立刻將手絹擦幹眼淚。她又取出紙煙來吸。
魏太太笑道:“既然你知道她是個騙局,你就不必生氣了。你是怎樣發現這封信的呢?”胡太太道:“我早就知道有這件事了。我質問老胡,他總是絕口否認,還說我吃飛醋。有一次,他和這下流女人同去看話劇,讓我知道了,我要到戲館子裏去截他,不幸走漏了風聲,讓他們逃走了。因此,我也更進一步,隨時隨地,找他們的漏洞。他們通信地點是在機關裏,機關裏我不能去,他們覺得是保險的,可是我也有我的辦法,告訴我那個大女孩子,常常假裝到機關裏去玩,教她暗下留意她爸爸私人來往的信件。隻要像是女人筆跡的信封,就偷了拿回來給我看。總共隻試驗三次,就把這封信抄到了。”
魏太太笑道:“你大小姐今年多大?”胡太太笑道:“十四歲了,她什麽不曉得。她先偷得那桌子抽屜的鑰匙,藏在身上。那鑰匙本有兩把,老胡掉了一把,他並不介意,照常地鎖。他就沒想到別人會開。”
魏太太笑道:“我還要問,你大小姐有什麽法子在她爸爸當麵去開抽屜的鎖呢?”胡太太聽到這裏,臉上有了得意之色。眉毛揚起來笑道:“這孩子就是這樣得人疼愛。她陪著她爸爸下了班了,重新由大門外走了回去,對勤務說,丟了手絹在辦公室裏。人家當然讓她去找。自然,她不能每次都說丟了手絹,她總可借了別的緣故,一人再回辦公室去。這次找到了贓物,她就是由找手絹找出來的。你想,我看到這封信就是大肚子彌陀佛我也忍耐不下去吧。信是昨日下午得著的。偏是昨晚上他到一點鍾才回家來。這還不是溫暖那個下賤女人去了嗎?昨晚夜深了我不便和他交涉。今早起來,我把這裏的話質問他,他還咬口不認。我掏出信來,當麵念給他聽。”
魏太太搶著問道:“那就沒有可抵賴的了。”胡太太鼻子裏哼了一聲道:“就是這樣令人可恨,他若承認了,我隻要他和那下流女人斷絕關係,我也不咎既往,和平解決。你猜怎麽樣?他比我還強硬,他說這是我捏造的信,伸過手來,要把信搶了去。我真急了,扯著他的衣服,要和他講理。他一掌把我推開,帽子也不戴,就跑出門去了。他料著我不敢到機關裏去找他,先避開我。其實,我怕什麽?哪裏也敢去。打破了他的飯碗,那是活該。我有辦法,我不依靠他當個窮公務員來養活我,等他回來再辦交涉不遲。隔壁趙先生和他同事,負責把他找回來答複我一個解決辦法。我也隻好饒了他這一上午,反正他飛不了。可是我一個人坐在家裏,越想越悶,越悶越氣,鄰居們叫我出來走走。我想那也好。對於這種丈夫,犯不上為他氣壞了身體,我是得樂且樂。”
正說到這裏,楊嫂送著娟娟進來了。她身上的衣服,雖然還是短的套著長的,可是小臉蛋已經洗幹淨了,便是頭上的頭發,也梳清楚了。胡太太拉著她的小手,拖到懷裏,摸了她的童發道:“孩子你的命運好,得著一個疼你的爸爸。”魏太太道:“她爸爸疼她,那也是一句話罷了,為什麽家裏不多雇一個人專帶孩子,兩個孩子全弄得這樣拖一片掛一片。”
楊嫂聽了這個話風,流彈有射到自己頭上的可能,便抱起小渝兒要走。魏太太笑著歎口氣道:“唉!提到小孩子髒,你就趕快要走。這不怨你,我怪你也沒用。胡太太在這裏吃飯,快去預備,兩個孩子都留在這裏吧。”胡太太道:“不,我請你出去吃頓小館。”
魏太太道:“你還和我客氣什麽。我的家境,你知道,我也不會有什麽盛大的招待。不過在我這裏吃飯,我們可以多談一點。”胡太太今天的情緒,需要的就是談。便道:“那也好。”說著,點了兩點頭。這樣,兩位太太就更是親密地向下談。
最後,胡太太為了集思廣益起見,也就向魏太太請教,要怎樣才能夠得著勝利?魏太太笑道:“你問我這些,那我的見解,比你就差得遠了。不過隔壁陶太太倒是禦夫有術的人,她隨便老陶幾日幾夜不歸,她向來不問一聲到哪裏去了。她說,作太太的,千萬不和先生吵,越吵感情越壞,這話當然有理。可是我這個脾氣,就不容易辦到。火氣上來了,無論是誰,我也不能退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