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太心裏想著,這家夥真有錢,而且也真會管理。支票和圖章不但不放在一處,而且也作兩回手續辦理。這便笑著點了兩點頭道:“胡太太的事,沒有錯。你玩是玩了,樂是樂了,家裏日子過得十分舒服,手邊用的錢也十分順便,我應當向你學習學習。”胡太太道:“好哇!隨便哪天來,我先教給你跳舞。”魏太太道:“我若是有你這個環境……唉!不說了。我到你這裏來一趟,我的眼睛受的刺激夠了,我不能再受刺激了。”說著,將那支票揣在身上,扭轉身就走了。

第七回買金子買金子

魏太太帶著滿懷的感慨,回到了家裏,事實上是和預定期間,多著兩三倍。楊嫂帶著孩子們都睡了。她心想,自己是個倒黴的人,這三萬元支票,別在身上揣丟了。因之並不耽誤,就到陶家來。陶太太坐在電燈下,補襪子底呢,立刻放下活計相迎。魏太太笑道:“你們陶先生也穿補底襪子?”陶太太道:“請問重慶市上,有幾個人的襪子底不是補的?”魏太太道:“其實,隻要少輸兩回,穿衣服的錢都有了,別說是穿襪子。”陶太太笑道:“話是誰都會說,可是事臨到頭上,誰也記不起這個說法了。”

魏太太嘻嘻一笑,彎著腰在長襪統子裏,摸出了那張支票,遞給陶太太,因把在胡家接洽的經過,說了一遍。接著歎口氣道:“有錢的人作什麽事都占便宜,他們有法子用金子滾金子,現在是四兩,半年後就是半斤。你這金鐲子若是不押了它,現在賣個三四萬塊錢,就可以買二兩黃金儲蓄券。到了秋天,你就戴兩隻鐲子了。”陶太太笑道:“你也知道這個辦法,你一定買了。伯笙原來也是勸我這樣做的,可是我要為孩子籌零用錢,我就顧不得撿便宜的事了。”說著,她突然搖了兩搖手,把支票收到衣袋裏去。隔壁屋子,正是陶伯笙在說話。

魏太太到那屋子裏來,見他將一張紙條放在桌上,用鉛筆在紙上,列寫阿拉伯字碼。他一抬頭笑道:“昨晚上的事,真對不起,我又是一場慘敗。無論如何,要休息一個時期了。”魏太太笑道:“回來就寫帳,合夥買金磚嗎?”陶伯笙哈哈大笑道:“好大口氣。我也不過是和人跑跑腿而已。”

魏太太胡亂開句玩笑,卻沒有想到他真是在算金子帳,便坐在旁邊椅子上問道:“你有買金子的路子嗎?”陶伯笙坐在桌子邊,本還是拿了鉛筆在手,對了紙條上的阿拉伯字碼出神,這就很興奮地放下了鉛筆,兩手按住了桌沿,望著魏太太道:“怎麽著,你對這事感到興趣嗎?”

魏太太笑道:“對發財的事誰不感到興趣?若不感到興趣,那也就怪了。可是我沒錢,一錢金子也買不到。”陶伯笙正了臉色道:“我不是說笑話,你何妨和魏先生商量商量,抽個十萬八萬,買四五兩黃金儲蓄券也好。將來抗戰勝利回家去,也有點安家費。現在真是那話,勝利逼人來,也許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回到了南京。”魏太太搖著頭道:“你也太樂觀了。”陶伯笙道:“不樂觀不樂觀,這是比‘放比期’還優厚的利息,能借到債也可以做的買賣呀!”魏太太低頭想了一想,笑道:“端本回家來了,我和他商量著試試吧。”

正說到這裏,有個矮胖子走進來。魏太太已知道他,他是給老範跑腿的李步祥,人家真要談生算經,自己也就隻好走開了。陶伯笙和他握著手,笑了讓坐,因道:“冒夜而來,必有所謂。”李步祥笑道:“在門外麵我就聽到你和剛才出去的這位太太談買金子了。兄弟發財的念頭也不後人。”

陶伯笙起身敬了他一支煙,又擦著火柴給他點上了,就因站在他麵前的緣故,低聲笑道:“老兄,要買的話,打鐵趁熱,就是明後天。我聽了銀行裏的人說:就在下月一號,金價要提高。今天的消息更來得急,說是政府看到買金子的人太多,下月就不賣了。”李步祥噴了一口煙,笑道:“我也是聽了這個消息,特意來向你打聽的。你既然這樣說了,我的事也就拜托你,你和老範去買的話,順便給我來一份。”

陶伯笙道:“你找我,我還找你呢。我和老範托的那位包先生,是隔子打炮的玩意。他根本還得轉托業務科的人。幾百萬的本票,我可不敢擔那擔子,讓人轉好幾道手。幹脆,我去排班。我打算今晚上起個黑早,到中國或中央銀行門口去等著。你也有此意,那就很好,我們兩個人同去。站班有個伴,也好談談話。”李步祥把手伸到帽子裏去,連連搔了幾下頭發,搔得那帽子一起一落。原來他走進來就談金子,帽子都忘了摘下來呢。他笑道:“站班,這可受不了。我到重慶來,除了等公共汽車,我還沒有排過班。為了排班,什麽平價東西,我都願意犧牲。”

陶伯笙架了腿坐在床沿上,銜了支煙卷在嘴角上。左手拿了火柴盒,右手取根火柴,很帶勁地在火柴盒上一擦,笑道:“難道說,買平價金子,你也願意犧牲嗎?”說完了,方才將火頭點了煙卷深深的吸上一口。李步祥道:“若是你陶先生西裝筆挺,都可以去排班,我李步祥有什麽不能去的。不過你拿幾百萬去買,雖然是人家的,怕這裏麵,不有你很大的好處。我可憐,隻拚湊了二十萬元,買他十兩金子而已。”

陶伯笙笑道:“十兩還少嗎?我太太想買一兩,那還湊不出那些錢呢。這些閑話都不必說了。銀行是八點鍾開門,我們要六點鍾就去排班,晚了就擠不上前了。我們在哪裏會齊?”李步祥已把那支煙吸完,他把桌上的紙煙盒拿起,又取了一支來抽,借以提起他考慮的精神。陶家這屋子裏,有兩把不排班的椅子,相對著各靠屋子的左右牆壁。李步祥麵對了主人背靠了椅子,昂起頭來,一下子吸了五分長一截煙,然後噴出煙來笑道:“我還得問明白了老兄,我們是到中央,到中國?還是到儲匯局?”

陶伯笙笑道:“還是中央吧。聽說將來兌現金,還是由中央付出。為了將來兌現的便利,就是中央吧,而且我的四百萬元本票,隻有一張五十萬,是中央的,其餘有兩三家商業銀行。為了他們交換便利,也是中央好。”李步祥笑道:“你真前後想個周到,連銀行交換票據你都替人家想到了。”

陶伯笙唉了一聲道:“你知道什麽?你以為這是在大梁子百貨市場上買襯衫襪子,交了錢就可以買到貨?這買黃金儲蓄券手續多著呢。往日還有個卡片,交給買主,讓你填寫姓名住址儲金的數量。自從買金子的人多了,卡片不夠用,銀行裏筆墨又鬧恐慌,這才免了這節繁文。可是你還得和他們討張紙條,寫好姓名數量,將錢交了上去。當時他給你個銅牌子,明日再去拿定單。你若是現款,那自然你以為是省事,可是要帶上幾百萬元鈔票,你好帶,人家還不願意數呢。最好你是交中央銀行本票,人家隻看看就行了。其次是各銀行的本票,他收到了本票,寫了帳,把你的戶頭登記了。本票交到交換科。交換是中央主辦的,其他國家銀行也是送到這裏來交換。交換科每天交換兩次,上午一次是十一點。交換科將本票驗了,若是商業銀行的話,還得算清了,今天他們並不差頭寸,這張本票,才算是現錢。交換科通知營業科,營業科交辦理黃金儲蓄的人開單子。這幾道手續,至少也得十二小時。若是你趕不上十一點鍾的交換時間,中央晚上辦理交換,第二天下午,才能通知營業科,你這定單,至早也得第三天才能填好,所以我們必須上中央,而且要趕上午。這個月已沒有幾天了。萬一下月停止辦理黃金儲蓄,這兩日爭取時間,是最重要的事。”李步祥聽了這篇話,茅塞頓開,將手一拍大腿道:“真有你的,怪不得老範要你跑腿。你怎麽知道得這樣多?”

陶伯笙笑道:“這年頭作生意不多多地打聽,那還行嗎?我除了在銀行裏向朋友請教而外,又在中國中央,親自參觀了一番。本來這件事還有個簡單辦法,就是托著來往的商業銀行代辦,並無不可。人家和國家銀行有來往,天天有買賣。可是老範這人精細起來,卻精細得過分。他原和三家商業銀行有來往。其中一家有點靠不住,他的存款都提出來了,其餘兩家也是拚命在搶購金子。他怕托運兩家銀行不十分賣力,會耽誤了時間。反正有我這個跑腿的,就在銀行裏開了本票,讓我直接到銀行裏去買定單。反正是兩條腿,站他兩小時的班,這比輾轉托人情,向人陪著笑臉,總要好得多。我們這是拿著幾百萬元去存款,又不向人家借幾百萬,憑什麽那樣下賤去托人情呢?”李步祥笑道:“你說的這些話,我都明白了,不用說了。事不宜遲,我連夜湊款子,明天早上我們在中央銀行門口相會。”

陶伯笙道:“你不是說,已經湊足了款子嗎?”李步祥道:“款子現成,全是現鈔。我聽到你說,銀行裏嫌數現鈔麻煩,我連夜和朋友去商量,去掉中央銀行的本票。若是掉不著本票的話,就是去掉換些大票子也好。”

陶伯笙道:“這倒是個辦法。最好明天早上你來約我,我們一路到中央銀行去,排班也好排在一處。”李步祥道:“那也好,反正走你這裏過,彎路也有限。那末,我就走了。”說著,他就起身走去。

李步祥是個跑百貨市的小商人,沒有錢在城裏找房子住,家眷送在鄉下過日子,他卻是住在僻靜巷子裏一爿堆棧的樓上。這原來是重慶城裏一所舊式公館。四進房子,被敵機炸掉了兩進半。商人將這破房子承租過來,索性把前麵兩進不要。將舊磚舊料,把炸了的半進蓋個半邊樓。李步祥就是在這加做的樓上住著。破磚和石頭堆的坡式梯子,靠了屋邊牆向上升,牆上打個長方洞,那算是樓門。樓倒有一列樓廊,可沒有頂,又可算是陽台信。舊式房子的屋頂,本來是三角形,屋簷前後總是很低。炸彈把這屋子炸去了半截,修理的時候,就齊那三角形的屋脊附近,由地麵起了半截牆,牆上釘著木板,攔成半邊樓。這樣,樓的前麵,高到屋脊,也就可以在板壁上開門開窗戶了。樓裏自然是前高後低,是斜形的,但臨窗放桌子,靠後牆鋪床,也起居如意。因為屋頂是斜的,為了顯得裏麵空闊些,全樓是通的,並不隔開,一字相連鋪了七八個床鋪,兩頭對麵又各鋪了一張床。在這裏住的人,倒好像坐小輪船的半邊統艙。因為臨窗的桌子和靠牆的床,相隔隻可走一個人。若有人放把椅子在桌上算帳,經過的人,必須跳欄競賽地斜了身子跨過去。再加上箱子籃子盛貨的包裹,其雜亂也不下於一個統艙。

李步祥走到這樓上,見不到罩子的禿頭電燈泡,掛水晶球似的,前後左右,亮著四盞。兩頭兩張三屜小桌,各堆了一堆椒鹽花生,配著幾塊下江五香豆腐幹。每張桌前,或站或坐,各有三四個人,互遞著一隻粗碗在喝酒,因為那股濃烈的香氣襲人,就是不看到碗裏有什麽,也知道是在喝酒的。他嗬了一聲道:“好快活,吃花酒。”

這堆棧裏一個年老的陳夥計,禿著頭,翹著八字須,臉上紅紅的。卷起他灰布長衫的袖子,正端了粗飯碗在抿酒。放下碗來,鉗了半塊豆腐幹,向他招招手道:“來來來,李老板,我們劃幾拳。”李步祥的床鋪,在半間樓的最裏麵橫頭。這像坐統艙的邊鋪,是優待地位。他正要經過這兩個吃花酒的席麵。走到陳夥計麵前,見有兩張粗紙放在花生堆邊,紙上洇著兩大團油暈,還有些醬肉渣子。便笑道:“怎麽著,今天打牙祭?”陳夥計笑道:“什麽打牙祭?他們敲我的竹杠。”李步祥道:“那未必是老兄賺了一票,要不然,他們不會無緣無故敲你的竹杠。”

吃酒的人中有位劉夥計,便道:“李先生,你要知道,你也該喝他四兩。陳先生令弟,由西康來,和他帶來三兩多金子。在西康不到三萬元收的,到了重慶作四萬五賣給別人了。那三兩金子,根本就是帶一萬多塊錢貨到西康去換來的。前後也不過四個月,他賺了個十倍轉彎,這還不該敲他一下嗎?”陳夥計本來是端了酒碗待抿上一口,聽了這話,笑得牙齒露著,胡子翹著,把碗裏的酒喝不下去,索性放下碗來,笑道:“你不要聽他們誇張的宣傳。賺是賺了一點,哪裏就賺得了許多呢?”

李步祥說著話,走到他的床邊,將壁上的西裝木架子取下,將身上穿的這套西服脫了掛上去,另在床底下箱子裏,將一套舊的青呢中山服穿起。原來在重慶的商人,隻要是常在外麵活動的,都有一套拍賣行裏買來的西服。就以這半個樓麵上的住客而論,在家裏擠得像罐頭裏的沙丁魚,出去就換上了西服。你在街上遇到他,想不到他是住在這雞窩裏的。

陳夥計看到李步祥換下了西服,倒想起了一件事。笑道:“李先生出去跑市場,舍不得穿這套西服的?今天忙到這時候回來,有什麽好買賣?”他毫不考慮,笑道:“搶購黃金。”陳夥計抓了把花生走過來塞到他手上,笑道:“別開玩笑了。”他是江蘇人,憋了這句京腔,那個開字和玩字,依然是刻字晚字的平聲,實在不如本腔受聽,全樓人都笑了。

李步祥剝著花生,笑道:“你以為我是說笑話嗎?我是真事。明日一大早,我就到中央銀行去排班。明日上早操的朋友,希望叫我一聲。”原來這樓上也有一位國民兵團的壯丁,是堆棧裏兩位學徒。他們沒有吃花酒的資格,各端了本川戲唱本,睡在**念。就有個川籍學徒答道:“要得。往常買平價布,趕汽車,(川人對乘船乘車,均日趕)都是我喊人咯。”

陳夥計道:“李先生真去買黃金儲蓄券。若等一天,我們一路去。”李步祥道:“我不說笑話。你若是打算買,那就越快越好。聽說下月一號,不是提高官價,就是停止辦理黃金儲蓄。這消息雖然已經外露,知道的人,還不算多,等到全重慶的人都知道了,你看,銀行門口怕不會擠破頭。所以要辦……”

那位陳夥計,本已坐到那三屜桌子邊,緩緩地剝著花生。聽了此話,突然向上一跳的站了起來,問道:“李先生,這消息靠得住?”李步祥倒不是像他那般緊張,依然坐在原位上,剝了花生米,落在右手掌心裏,張開嘴來,手心托了花生米,向嘴裏一拋,咀嚼著道:“不管他消息真不真,決定了辦,明天就辦。早一天辦,拿了儲蓄券,將來就早一天兌現取金。”

有位坐在**端酒碗的張老板,是個黑胖子,穿了西裝,終年頂了個大肚子,頗有大腹賈的派頭。談起生意經,倒隻有他是陳夥計的對手。這時,他把酒碗放下,將五個指頭,輪流的敲著桌子,因微笑道:“老兄,我剛才和你商量的話怎麽樣?你何必一定要買十兩?你手上有十五六萬先買他七八兩,等湊到了錢,再補二兩,那還不是一樣?老兄,你要知足,你一萬多塊錢,變成了三兩多黃金。黃金賣了十五六萬,再去作黃金。黃金賣了十五六萬,再去買黃金儲蓄,半年之得,有半斤金子了。”陳夥計聽了齜開了牙齒,手摸了幾下胡子,笑道:“既然是對本對利的生意你為什麽不幹。”

張胖子皺了眉,嘴裏縮著舌頭嘖的一聲,表示惋惜之意,因道:“我的錢都在貨上了,調動不開,手邊上隻有兩三萬元,二兩都湊不上。”說到這裏,陳夥計突然興奮著,站了起來,大聲問道:“各位有放債的沒有?三千五千,八千一萬,我都借。半個比期,我一定奉還,隻要能湊成四五萬塊錢,我就心滿意足了。我照樣出利錢,但我希望照普通銀行的規矩,七分或八分,不讓我出大一分就好。”他這樣號召著。雖然有幾個人響應,但那數目,都隻三千兩千。

那最有辦法的張胖子,拖了個方凳子,塞在屁股後麵,就在桌子邊坐下,在花生殼堆裏挑著完整的花生出來,慢慢地剝著吃,他卻不說什麽。陳夥計望了他道:“老張,真的!你有沒有現款?”他這才笑道:“老兄,賺錢的事個個想幹的啊!我有錢,我自己也去買黃金儲蓄了。”陳夥計道:“我不相信你就隻三萬現款。”

他慢慢地還是在剝花生,在花生殼堆裏找花生,而且還把喝光了酒的空碗,端起來聞上一聞。看它臉色沉著,好像是在打主意。於是大家也就沉默著,聽他發表什麽偉見。果然他挑出一粒花生,又向花生殼堆裏一扔,然後臉子一揚道:“我倒有個有福同享的辦法。像湊錢買航空獎券一樣,現在我們在這屋子裏的人,除了自己有錢可以去買三兩五兩的不算。那隻能買一兩八錢,或者連五錢都不夠買的,可以把款子湊起來。湊到十萬,我們就買五兩,湊到二十萬,我們就買十兩。記一筆總帳,某人出了錢多少,將來兌現,按照出的資本分帳。黃金儲蓄券,記著出錢最多的那人姓名,由他開具收條,分交投資的,收據由他親自簽字蓋章為憑。儲券也由他負責保存。大家不要以為我出的主意,我想拿這儲券,我手邊隻有現款三萬。我這個數目不會是最多數。”

他這樣說著,就有好幾個人叫著讚成讚成。有的說出二萬,有的說出一萬五千,那不夠一萬的,就再向別人去商量,借點小數來湊整的。都是這樣說,連五錢金子都定不到,那就沒意思了。那兩個川籍學徒,也由**坐起來,不看川戲唱本了。一個問道:“哪天交款?”

張胖子道:“打鐵趁熱,馬上交款。陳先生年紀最大,我們公推他臨時主席,款交給他。我們再推一個代表,明日一早到中央銀行去排班。由主席今晚交款子給他,他負全責去辦儲蓄。將來兌現的時候,大家奉送一筆排班費。這樣做,我覺得最公道也最公開。大家幹不幹?”這時,除了陳夥計為著湊不到款子,謝絕當臨時主席外,其餘的人一律同意。有的開箱子找錢,有的在衣袋裏摸索。

那兩個川籍學徒,是這樓上最窮的分子,各各掏摸身上,都不過兩三千元。甲學徒向乙學徒道:“別個都買黃金,我們就無份,我們也湊五錢金子股本,要不要得?”乙學徒向**一倒,把那放在被卷上的川戲唱本,又拿了起來,答道:“說啥子空話?我沒得錢,你也沒得錢。發財有命喀。”甲學徒走過來,拉著他道:“我和你咬個耳朵(說私話也)。”於是低聲道:“大司務老王有錢,我們各向他借四千。自己各湊一千,不就是一萬?”乙學徒道:“你去和他說嗎,碰他那個酒鬼的釘子,我不招閑。”那甲學徒倒是想到就辦,立刻下樓到廚房裏去了。

約莫是十分鍾,有人就在門外叫道:“買金子,買金子,要得嗎!”門拉開,那個大司務老王進來了。他一張雷公臉,滿腮都是胡樁子,在藍布襖子上係著青布圍襟,手撈起了圍襟,隻管揩擦著兩手,笑著問道:“朗個的,打會買金子?我來一個,要不要得?”

張胖子笑道:“好長的耳朵,你怎麽也知道了?”老王道:“確是,大家帶我一個。”張胖子道:“你搭上多少股本?”老王道:“今天我有三萬塊錢,預備帶下鄉去,交給我太婆兒,沒得人寫信,還在我身上。讓她多吃兩天吹吹兒紅苕稀飯,(吹吹,猶言可以吹動之米汁也。紅苕即番薯)不生關係,列個老子,我先買金子再說。三萬塊錢,買一兩五,過不到癮。我身上還有二千四百元零錢,我再到街上去借三千元,湊起四萬,買二兩。列個老子,半年後有四兩黃金,二天給我太婆打一隻赫大的金箍箍(戒指也),她作一輩子的夢,這遭應了夢了,喜歡死她,列個老子,硬是要得。”說著,他不住伸手抓雷公臉上的胡樁子,表示了那番躊躇滿誌。引得全樓人哈哈大笑。

第八回半夜奔波

老王的這番話,引起了李步祥的心事。原是預備將二十萬元去向熟商人掉換本票的。一回到這樓上,大家討論買金子,把這件事情就忘了。這就叫道:“老王,你上街借錢,我托你一件事。問問有大票子沒有?你若能給我換到二十萬五百元的票子,我請你喝四兩大曲。”老王道:“就是嗎。票子越出越大,就越用越小。五百元一張的算啥子,一千元一張的,現在也有了。拿錢來嗎,我去換。”李步祥聽到他說可以換了,倒是望著他笑了,因道:“你的酒醒了沒有?”老王道:“你若是不放心,我們一路去,要不要得?銀錢責任重大,我也不願過手。”李步祥聽他說,雖覺得自己過於慎重一點,但想來還是跟著他的好。於是把二十萬元放在皮包裏,跟著老王走上大街。

就在這堆棧不遠,是兩家大紙煙店。老王走進一家是像自己人一樣,笑道:“胡老板,我有點急事,要用幾個錢,借我三千元,一個禮拜準還你。”這紙煙店櫃台裏橫了一張三屜小帳桌,左邊一疊帳簿,右邊一把算盤。桌子上低低地吊了一盞白罩子電燈,胡老板也似乎在休息著這一日的勞瘁,小桌上泡了一玻璃杯子清茶,正對著那清茶出神。他坐著未動,掉過臉來,笑道:“你有什麽急用,必定是拿了錢去,排班擠平價布。”

老王一擺頭道:“我不能總是穿平價布的命呀。今天我要擺一擺闊,湊錢買金子。胡老板,你幫我這一次忙,隔天你要請客的話,我若不跟你作幾樣好川菜,我老王是龜兒子。”這胡老板不免為他的話所引動,離開了他的帳桌。走到櫃台裏,望了他道:“這很新鮮,你也打算作金子生意,你和我借三千塊買金子?你以為是金子一百二十換的時候。”老王含著笑正和他說著隻借三千元的理由。

帳桌後麵的小門裏,走出來一個中年婦人,隻看她穿著雪花呢旗袍,燙發,手腕上戴著雕龍的金鐲子,一切是表示著有錢,趕得上大後方的摩登裝束。她搶問道:“誰有金子出賣?”她見李步祥夾了大皮包站在後麵,她誤會這是個出賣金子的,隻管望了他。老王笑道:“沒有哪個賣金子,買還買不到手哩。老板娘,你要買金子嗎?我去和你排隊,不要工錢,就是今晚上借我三千元,不要我的利息,這就要得。”老板娘道:“老王,你說話算話。就是那麽辦。你隻要在銀行裏站班到八點鍾,我們有人替你下來,不耽誤你燒中飯。”胡老板道:“他的早飯呢?”老王道:“我會找替工嗎。”

李步祥聽了,這又是個買金子的。人家有本票有大票子,怕不會留著自己用,這大可不必開口了。同時,又感到買金子的人到處都是,料著明天早上,銀行裏是一陣好擠。有一次匯五萬元小票子到成都,銀行裏都嫌數票子麻煩。這二十萬元的數目,在人家擁擠的時候,人家也未必肯數。大梁子一帶,百貨商熟人很多,還是跑一點路吧。他自己覺得這是福至心靈的看法。再不考慮,夾了皮包,就直奔大梁子。

重慶城繁市區的夜市,到了九十點鍾,也就止了。大梁子是炸後還沒有建築還原的市場,當李步祥到了那裏,除了馬路的路燈而外,兩旁的平頂式的立體小小店鋪,全已關了。好像斷絕煙火的土地廟大集團,夾了馬路休息著。然而他那股興奮的精神,決不因為這寂寞有什麽更改。他首先奔向老友周榮生家。

這位周老板,住在一家襪子店後麵。隻有一間僅夠鋪床的窄條矮屋子。除了那張床鋪,連方桌子也放不下,隻在床頭,塞了一張兩屜小桌。可是他在鄉下的堆棧,卻擁有七八間屋子。他是衡陽轉進重慶來的一位百貨商人,就是住在這百貨交易所附近,以便時刻得著消息。他流動資金不多,並不收進。但他帶來的貨色,他以為還可以漲個兩倍三倍,甚至七倍八倍,他卻不賣出。尤其是這最近半個月裏,因戰局逐漸好轉,百貨下跌。他和七八位和衡陽進來的同業,訂了個君子協定,非得彼此同意,所有帶來的貨,決不許賣出。在民國三十四年春季,他們合計的貨物,約可值市價三萬萬五千萬。若是大家把貨拋出,重慶市場消化不了,可能來一個大慘跌。那是百貨同業自殺的行為了。所以他住在這裏,沒有什麽大事做,每天是坐茶館打聽行市。

這時,他買了一份晚報,躺在**對了床頭懸下的禿頭電燈泡看,大後方缺紙,報紙全是類似太平年月的草紙印的。油墨又不好,不是不清楚,就是字跡力透紙背。他戴起了老花眼鏡,兩手捧了報,正在研究湘桂路反攻的這條消息。李步祥在門外叫道:“周老板沒有出門嗎?”他已聽出是李步祥的聲音,一個翻身坐起來道:“請進來,忙呀!晚上還出門。”

李老板走進他屋子,也沒有個凳子椅子可坐,就坐在他床鋪上。周老板雖然擁資七八千萬,自奉還是很薄,這床鋪上隻有一條毯子和一床被。李步祥將皮包放在床鋪上,他已能感覺硬碰硬的有一下響。便笑道:“周老板,你也太省了,床鋪上褥子都不墊一床。”他在床頭枕下,摸出了紙煙火柴,取一支紙煙敬客,搖搖頭道:“談不上舒服了,貨銷不出去,一家逃難來川的人,每月用到二三十萬。連衣服也不敢添,還談什麽被服褥子。”

李步祥一聽,感覺到不妙。一開口他就哭窮,他怎肯承認有本票有大鈔票?口裏吸著他敬的那支煙,一股又辣又臭的氣味,衝進了嗓子眼,他隻好手鉗著煙支,不吸也不丟下,沉默了兩分鍾,然後笑道:“若是周老板嫌貨銷不動的話,我多少幫你一個忙。明天我和你推銷一批貨。今天晚上我先和你作點生意,批三打襯衫給我。我立刻付款。”周榮生笑道:“我就猜著李老板冒夜來找我必定有事。實不相瞞,貨是有一點,現在正是跌風猛烈的時候,我怎樣敢出手?”

李步祥笑道:“那麽,你不怕貨滯銷了。”周榮生也就感到五分鍾內,自己的言語,過於矛盾。抬起他的手,還帶了半邊灰布薄棉袍的袖子,亂搔著和尚頭,微笑著把頭搖了幾下。李步祥道:“滇緬公路,快要打通,說不定兩個月內,仰光就有新貨運進來。周老板,你老是舍不得把貨脫手,那辦法妥當嗎?老範的事情,你聽見說了吧?”周榮生道:“聽見的,他不幹百貨了,把款子調去買金子。這倒是個辦法。可是我不敢這樣做。我若把我的東西一下拋出去,我敢說百貨市場上要大大的波動一下,價錢不難再跌二三成。越跌,越銷不出去,別人有貨的,也跟著向下滾,那我是損人不利己。我若今天賣一點,明天賣一點,那能抓到多少款子,而且聽說下個月金子就要提高官價了,月裏沒有了幾天,無論如何來不及了。一個很好的機會,失了真是可惜。”說著,他又抬起手來摸和尚頭。

李步祥笑道:“我倒不是想發大財,撿點兒小便宜就算了。我也實不相瞞,明天早上,我要到銀行裏去作十兩黃金儲蓄。隻是手邊上全是些小額鈔票,恐怕在銀行交櫃的時候,他會嫌著麻煩而不肯點數。周老板手上若是有本票或者大額鈔票的話,換一點給我好不好?”周榮生突然站起來,拍著手笑道:“李老板,你把我看得太有辦法了。沒事,我關了幾十萬現款在身上放著。”他那滿臉腮的胡茬子,都因他這狂笑,笑得有些顫動。

李步祥碰了他這個軟釘子,倒弄得很難為情。便笑道:“那是你太客氣了。你隨便賣一批貨,怕不是百十萬。我是猜你或者賣了一批貨。其二呢?我也有點好意。我想,反正我明天是站班站定了。若是你周老板也有這個意思,我就順手牽羊和你代辦一下。多的你不必托我,自己會去辦。若是十兩二十兩的話,我想你放心把款子交給我的。”周榮生正是心裏訕笑著李步祥的冒昧,聽了他這個報告突然心裏一動,便站定了向他望著道:“明天你真去排班?”

李步祥道:“若不是為排班我何必冒夜和你掉換票子呢?”他說著,手取了皮包,就站將起來道:“天已不早了,我得趕快去想法子。”周榮生道:“你再坐幾分鍾,我們談談。”說著,他就把那紙煙盒拿起來,又敬李步祥一支煙,而且把他手上夾的皮包抽下來,放在床鋪上。笑道:“我也是這樣想著,暫時找不到大批款子,就買他十兩二十兩,那又何妨。但是我倒要打聽一下,一個人排班,可以來兩份嗎?”

李步祥兩指夾了紙煙,放在嘴角裏碰了一下,立刻放下,斜眼望了他,見臉上帶了幾分不可遏止的笑容。心裏就想著,這家夥一談到錢,就六親不認,我剛才是說和他將錢掉錢,又不是向他借錢,他推托也不推托一聲,就哈哈給我一陣冷笑。他少不得要托我和他跑腿,明的依了他,暗地必須要報複他一下。因笑道:“這又不是領平價米買平價布,這是響應國家儲蓄政策,他要人排班,是免得擠亂了秩序。至於你一個人儲蓄幾份,他何必限製?並沒有聽到說,限製人儲蓄多少兩。那末,五十兩來一份的可以來,十兩來五份的,有什麽使不得。開的是飯店,難道還怕你大肚子漢。”說著,他又將皮包提起來,點了頭說聲再見。

周榮生一把將他的衣袖抓住,笑道:“你忙什麽的?我們再談幾句。”李步祥將手拍了皮包道:“我這裏麵帶了二十萬小額鈔票,夜深了,夾了個大皮包,滿街去跑,那成什麽意思呢?再見吧。”說著,扭轉身子就要走。周榮生還是將他的衣襟拉著,笑著點頭道:“不忙,不忙,換鈔票的事,我和你幫忙就是了。”李步祥道:“你不是說你沒有現鈔嗎?”周榮生拉長了嘴角,笑得胡茬子直豎起來,抱了拳頭拱拱手道:“山不轉路轉,我沒有現款,我還不能到別處去找款嗎?你在我這裏寬坐十分鍾,我去找點現款來。縱然找不到本票,我也想法去弄些五百元一張的大票子來。”

李步祥覺著獲得了勝利,倒不好意思再別扭了,笑道:“我的事,怎好要你老兄跑路哩?”周榮生連說是沒關係,安頓著他在屋裏坐下,立刻出去了,出門之後,卻又回頭向屋子裏探望著,笑道:“老兄,你可要等著我呀!”李步祥答應了,他方才放心而去。

約莫是十五分鍾,周榮生滿臉是笑地走了進來,手裏還捏了個小紙卷,他先把紙卷透開,裏麵是兩支紙煙,笑道:“老兄,我請客,我在紙煙攤上,特意給你買了二支駱駝牌來。這是盟軍帶來的玩意,我還沒有嚐過呢。”他說著請客,真是請客,這兩支煙全數交給了客人,自己沒有取用。接著在懷裏掏出個手巾包,像是捆著一條鹹麵包似的。

將手巾包打開,裏麵果然是兩大捆大額鈔票,有二十元的關金,五百元的鈔票,最小額的也是十元關金。一卷一卷地用麻繞綁好。這日子,大後方的關金,還沒有離開紅運。李步祥正驚訝著,他十幾分鍾,就怎麽弄來許多鈔票。可是那鈔票捆中間還有個變成黃醬色的皮夾子呢。皮夾子的按鈕,大概是不靈,將一根細帶子,把那皮夾子捆了。他解開皮夾子上的帶子,透開皮夾,見裏麵是字據鈔票發票什麽都有。他在字據裏麵,尋出個白紙扁包兒,再透開,裏麵是中央銀行三張本票。他將那本票展給李步祥看是兩萬元的兩張,十萬元的一張,笑道:“你看,這不和你所要換的款子,相差得有限嗎?”

李步祥道:“這帶來的錢,可就多了。”周榮生拱拱手道:“你明天不反正是排班嗎?我就依你的勸,也來個二十兩。一時還湊不到許多錢,明天早上,我到銀行裏去,把錢給你,也免得你晚上負責保管的責任。”

李步祥也隻有微笑。周榮生卻誤會了他的意思。因道:“老兄,你覺得我這錢怎麽一下子就拿來了,不是借來的嗎?我就不妨明告訴你,錢是哪裏弄來的。這裏的凱旋舞場經理,和我有點來往,我是在他那裏拿的。我在舞場裏麵,還碰到了袁三。下次見著了她,你問問她看,是不是見著了我?”李步祥聽他這話,倒不覺靈機一動,笑道:“我隻要你肯幫我忙就很感謝,我何必問你這錢是哪裏來的呢?”說著,他打開皮包,取出了帶著的現款,和周老板交換鈔票。

周老板卻是細心,將二十萬元小額鈔票,一張張地點數,每點一萬,放作一疊。直到排好了二十疊,又把疊數,重新點驗過一番。這足足消磨了三十分鍾,李步祥隻有坐在旁邊床鋪上瞪了眼望著;等他點驗完了,這才笑問道:“周老板,沒有什麽錯誤嗎?”周榮生笑道:“你李老板的款子,還會有什麽短少嗎?”李步祥道:“那麽,我現在要告辭了。”周榮生倒覺得他這樣追著一問,好像有點毛病,於是又把這左手捏的二十疊票子,用右手論疊的掐著數了一遍,笑道:“沒有錯。”

李步祥笑著走出襪子店,在大街上搖著頭,自言自語地道:“這家夥真小氣,怎麽也發了這樣大的財?”說完這句話,遙遠地聽到有人咳嗽一聲,正是周榮生的聲音,他趕快地就走。

由這裏直穿過一條街,就是凱旋舞廳。這是重慶市上,唯一的有夜市所在。紅綠的電燈泡,嵌在花漆的門框上,排成個彩圈。遠在街上,就聽到一陣西洋音樂聲音傳了出來。這種地方,他戰前就沒有去過,不知道進門有什麽規矩沒有,這麽一猶豫,他不免放緩了腳步,恰好有三個外國兵,笑嘻嘻地走進去。他想,這地方有了外國人,更是有許多規矩,自己穿這麽一身破舊的中山服,是不是可以走進去呢?越考慮,膽子可就越小了,慢慢地走到那大門邊,卻又縮腳走了回來。他自己心裏轉著念頭道:“找袁三,也不過是碰碰機會的事。她未必在這裏麵。就是找著了她在跳舞場上,也不是談生意經的所在,算了,回去吧。”他自己感到這個想頭是對的,就打算向回家的路上走,忽然有人在身後叫道:“那不是李老板?”他回轉一頭來一看,正是袁三小姐。便點著頭道:“好極了。在這裏遇到了三小姐。”

她站在電燈照耀的舞場門口,向他招了兩招手,笑道:“過來。老範有什麽話托你轉告我嗎?”李步祥就近兩步笑道:“我有點事和三小姐商量商量。特意來找你來了。”袁三搖搖頭道:“那不對吧?我走出門來的時候看到你是向那邊走的。”李步祥笑道:“誰說不是?我沒有進過舞場,走到門口沒有敢進去。”袁三笑道:“你這塊廢料。說吧,有什麽事找我?”

李步祥回頭看看,身後並沒有人,笑道:“實不相瞞,這兩天我犯了一點財迷。聽說下個月一號,黃金就要漲價了。我們得搶著買,我想明天到銀行裏去排班,要買點黃金儲蓄。不過直到今天下午,我還隻湊到了十來萬元,想買十兩,還差點款子。三小姐,你能不能幫我一點忙,借幾萬元給我。我多則半個月,少則一禮拜……”

袁三不等他說完,攔著道:“什麽多則少則,我向人家借錢,向來就沒有打算還,要不然,你袁三小姐,沒有田地房產,又沒有字號買賣,這日子怎麽過?人家借我的錢我也不打算叫人家還。你說,你打算借多少?”說著,她將薄呢大衣的領子,向上提了一提,人就在街上走著。她穿的是跳舞的高跟皮鞋,路麵是不大平的,她走得身子前仰後合,李步祥看著,這簡直就是跳舞。加之夜靜了,空氣沉寂著,她身上那化妝品的香氣,一陣陣的向人鼻子裏送著。他不敢隨著袁小姐太近了,在五六尺以外跟著。袁三站住了,回轉身來問道:“怎麽回事,你怕我吃了你嗎?走得這樣遠,你說什麽,我簡直沒有聽到。”

李步祥隻好走近了兩步,笑道:“我沒有開口呢。袁小姐說是我借錢不打算還,那讓我說什麽是好呢?”袁三道:“這是我的話,你不要管,你說,你打算和我要多少錢。反正這樣深夜讓你來找我借錢,不能要你白跑。”李步祥道:“那麽,三小姐借我五萬元吧。”她搖搖頭:“不行,那太多了。送你兩萬。我有個條件,今晚這街上找不到車子,不知什麽事,車子都躲起來了。你送我回家,行不行?”說著,把夾在肋下的皮包抽出,打開來,隨手抽了兩疊鈔票交給他。李步祥的目的雖不止這些,但有了兩萬元,又可多買一兩金子,她說了不用還,白撿的東西,倒不必拘謹。於是道了聲謝,將款子接過。

袁三道:“你隨著我走吧,沒有關係。我在跳舞廳裏摟著男人跳舞,也算不了什麽。你跟著後麵,你會怕有人說你閑話。就有這個閑話,人家說是有一天晚上,李步祥跟著袁三由跳舞廳裏出來,在馬路上同走。你想,這就是個謠言,你也豔福不淺。你不覺著人家說袁三和你有關係你感到有麵子嗎?”李步祥哈了一聲,接著說了三個字:“我的天。”袁三也就嗤嗤地笑了,向他招招手道:“廢料,來吧。”

李步祥真不敢再說什麽,像鴨子踩水似的,跟了她後麵,穿過幾條街巷。但默然地不敢說話。但是果然不說話,又怕袁三見笑,隻是偶然地咳嗽一半聲。怎麽是半聲呢,因他的嗓子使勁不大,沒有咳嗽得出來。袁三在路上,倒笑了好幾回。到了她的門口,她笑道:“李老板,夠你作蹩子的了,你回去吧。”李步祥如得了皇恩大赦,深深地點了個頭,回身向寓所裏走。

他在路上寂寞地走著,也就不斷地想了心事消遣。他想著,本來是碰碰運氣,想著未必就向袁三借得到錢,倒不料居然借得了兩萬元。她借四萬也好,可以多買二兩金子。她隻借兩萬,現在連自己的老本是買十一兩,這數目字不大合胃口,若能買十二兩,湊成一打的數目就比較有趣,話又說回來了,白撿一兩金子,六個月後,錢又翻個身,也總是有趣的事,想著想著,他自己笑起來了。身旁忽然有人問道:“作啥子的?”

看時,是街上站的警察,因站住道:“作買賣的回家去,有事問我嗎?”警察道:“你為啥子個人走路,個人發笑?”李步祥道:“我在朋友家裏來,他們說了許多笑話,我走著想了好笑。”警察道:“我怕你是個瘋子。”李步祥笑道:“我一點不瘋,多謝關照了。”

他點了頭走去,他又想著,還是規規矩矩地走吧。這樣夜深,身上帶了二十幾萬現款,可別出了亂子。這樣想著,也就沉靜地,緩緩走回寓所。但他已不敢走小巷子,繞了路順著電燈明亮的大街走。

經過一個長途汽車站,見十來個攤販,亮著化石燈在風露下賣食物,起半夜買車票的人,紛紛圍著擔子吃東西。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是沒有吃晚飯到陶伯笙家去的,以後就忙著談金子的事,還沒有吃飯呢。麵前一副擔子是賣豆漿的,鐵鍋裏熱氣上升。有個人端了碗豆漿泡著粗油條吃,不覺胃裏一陣饑火上湧。可是想過去吃點東西,那回家是太晚了。附近也有個爐子,鐵絲絡上,烤著饅頭。瞧在眼裏,不由得饞出口水來,正想掏錢去買兩枚。但想到皮包裏的錢,整疊地包捆在一束,若掏出二十來萬元來,抽出兩張小票子來買東西,夜深行路有背財不露白之戒。這個險冒不得,就忍著餓走了過去。

第九回排隊

這位冒夜為買金子而奔波的李老板,精神寄托在金子翻身的希望上,累不知道,餓也不知道,徑直地帶著二十萬款子,奔回寓所去。這個堆棧裏的寓公,買金子的份子不多,到了這樣夜深,大家也就安息了。李步祥到了那通樓裏麵時,所有的人都睡著了,他想對那兩個學徒打個招呼,站在屋中間向那床鋪上看去,見他們睡著動也不動,呼嚕呼嚕,各打著鼾呼聲。心想人家勞累了一天,明日還要早起去上操,這就不必去驚動他們了。加之自己肚子還餓著,馬上就睡也可以把這餓忘了。

他匆匆地脫了衣褲,扯著床鋪上的被;將頭和身體一蓋,就這樣地睡了。不多一會工夫,同寓的人大家笑著喊著:“李老板買十兩金子,銀行裏弄錯給寫了二百兩,這財發大了,請客請客。”他笑道:“哪裏有這話,你們把銀行行員看得也太馬虎了。”口裏雖是這樣說著,伸手摸摸衣袋裏,覺得就是邦邦硬的東西塞滿了。順手掏出來一塊就是十兩重的一條金子。同寓的人笑道:“這可不是金子嗎?請客請客。”說請客,請客的東西也就來了。廚子老王將整大碗的紅燒肉,和整托盤的白麵饅頭,都向桌子上放著。李步祥順手取了個大饅頭,筷子夾著一大塊紅燒肉,就向口裏塞了進去,肉固然是好吃,那饅頭也格外好吃,吃得非常的香,忽然有人叫道:“你們哪個買苗金?這是國有的東西,你們犯法了,跟我上警察局。”李步祥聽到這話,大大地嚇了一跳,人被提去了不要緊,若是所有的黃金都讓人抄了去,那豈不是白費一場心力。焦急著,就要把枕頭底下的金子拿起了逃跑。不想兩腳被人抓住,無論怎樣掙不脫。直待自己急得打了個翻身,這才明白,原來是在**作夢呢。

警察捉人的這一驚,和吃饅頭夾紅燒肉的一樂,睜眸躺在**,還是都在眼前擺著一樣。買金子的事罷了,反正錢在手上,自己還沒有去買呢?隻是那白饅頭紅燒肉的事,可叫人忘不了,因為醒過來之後,肚子裏又鬧著饑荒了。那夢裏的紅燒肉,實在讓人欣慕不置。他急得咽下了兩次口水,隻好翻個身睡去,蒙朧朧中聽到那兩學徒,已穿衣下床,這也就猛可地坐了起來。甲學徒笑道:“說到買金子,硬是比我們上操的命令還要來得有勁喀,李先生都起來了。”

李步祥看看窗子外麵還是漆黑的。因道:“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還要去叫醒一個朋友呢。”他說著,心裏是決定了這樣辦,倒也不管人家是否訕笑。先就在床底下摸出臉盆手巾漱口盂,匆匆地就向灶房裏去。

這灶房裏為著早起的兩位國民兵,常是預備下一壺開水,放在灶上,一缽冷飯,一碟鹹菜,用大瓦盆扣在案板上。重慶的耗子,像麻雀一樣多,像小貓一樣大,非如此,吃食不能留過夜。李步祥是知道這情形的,扭開了電燈,接著就掀開瓦缽子來看。見了大缽子扣著小缽子的白米飯,他情不自禁地,就抓了個飯團塞到嘴裏,嚼也不曾嚼,就一伸脖子咽了下去,這覺得比什麽都有味。趕快倒了冷熱水,將臉盆放在灶頭上漱洗,自然隻有五六分鍾,就算完畢,這就拿了筷子碗,盛了冷飯在案板前吃。

兩個學徒都也拿了臉盆來了。甲笑道:“我還隻猜到一半喀,我說灶上的熱水李先生要倒光。不想到這冷飯粑李先生也吃。不忙,摻點開水嗎。我們不吃,也不生關係。”李步祥聽了,倒有點難為情,因笑道:“實不相瞞,昨晚上我忙得沒有吃飯。簡直作夢都在吃飯。”兩個學徒,自不便和他再說什麽。

李步祥吃了兩碗冷飯,也不好意思再吃了。再回到樓上,打算把那位要去買大批黃金儲蓄的陳先生叫醒。到那床頭麵前一看,卻是無人,而且鋪蓋卷也不曾打開,幹脆,人家是連夜去辦這件事去了。他這一刺激,更透著興奮,便將皮包裏現鈔,重複點數兩遍,覺得沒有錯誤了,夾著皮包就向大街走。

這正是早霧彌漫的時候不見天色。因為重慶春季的霧和冬季的霧不同。冬季是整日黑沉沉的,像是將夜的時間。春季的霧起自半夜,可能早間八九點鍾就消失,它不是黑的,也不會高升,隻是白茫茫的一片雲煙,罩在地上。在野外,並可以看到霧像天上的雲團,卷著陣勢,向麵前撲來。天將亮未亮,正是霧勢濃重的時候。馬路兩旁的人家,全讓白霧埋了,隻有麵前五尺以內,才有東西可以看清。電杆上的路燈,在白霧裏隻發出一團黃光,路上除了趕早操的國民兵,偶然在一處聚結,此外都是無人。

李步祥放開了步子,在空洞的大街上跑,徑直地向陶伯笙家走去。到了那裏,天也就快亮了,在雲霧縹緲裏麵,那雜貨店緊緊地閉上了兩扇木板門。他雖然知道這時候敲人家的店門,是最不受歡迎的事,可是和陶伯笙有約,不能不去叫起他。隻得硬了頭皮冬冬地將門捶上幾下,到底陶伯笙也是有心人,在他敲門不到五分鍾,他就開門迎他進去了。經過那雜貨店店堂的時候,櫃台裏搭著小鋪睡覺的人,卻把頭縮在被裏嘰咕著道:“啥子事這樣亂整?那裏有金子搶嗎?”

李步祥跟著主人到屋子裏,低聲問道:“他們知道我們買金子?”陶伯笙笑道:“他們不過是譬方話說說罷了。”說著自行到廚房裏去盥水洗臉衝茶,又捧出了幾個甜麵包來,請客人用早點。李步祥道:“昨晚上你也沒有吃晚飯?這一晚,可真餓得難受。”

陶伯笙倒不解何以有此一問,正詫異著,還不曾回問過來。卻聽到門外有人接嘴道:“陶先生還沒有走啦,那就很好。”隨著這話進來的是隔壁魏太太。陶伯笙笑道:“啊!魏太太這樣早?”她似乎長衣服都沒有扣好,外麵將呢大衣緊緊地裹著,兩手插在大衣袋裏。她扛了兩扛肩膀,笑道:“我不和你們犯了一樣毛病嗎?”陶伯笙道:“魏太太也預備作黃金儲蓄?要幾兩?你把錢交給我吧,我一定代勞。”魏太太搖搖頭道:“日子還過不下去,哪裏來的錢買金子?我說和你們犯一樣的毛病,是失眠症,並不是黃金迷。”

陶伯笙道:“可是魏太太這樣早來了必有所謂。”她笑了一笑道:“那自然。有道是不為利息,誰肯早起?我聽說你是和範先生辦黃金儲蓄的,今天一定可以見到麵。我托你帶個信給他,我借他的兩萬元,這兩天,手上實在是窘,還不出來,可否讓我緩一步還他?”陶伯笙笑道:“賭博場上的錢,何必那樣認真?而且老範是整百兩買金子的人,這一點點小款子,你何必老早的起來托我轉商?我相信他不在乎。”魏太太道:“那可不能那樣說。無論是在什麽地方,我是親手在人家那裏借了兩萬元來的。借債的還錢……”

陶伯笙正在撿理著本票現鈔,向大皮包裏放著。他很怕這大數目有什麽錯誤,不願魏太太從中打攪,便搖手攔著道:“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不用多說了。我今天見著他,一定把你的話轉達,可是我要見不著他呢,是不是耽誤你的事?你這樣起早自然是急於要將這句話轉達到那裏去。我看你還是自己去一趟吧。我寫個地點給你。”說著,他取出西服口袋裏的自來水筆,將自己的卡片,寫了兩行字在上麵。因道:“上午十一點到十二點,下午三點到五點,他總會在寫字間坐一會子的。”

魏太太接過名片看了一看,笑道:“老範還有寫字間呢。”陶伯笙道:“那是什麽話。人家作到幾千萬的生意,會連一個接洽買賣的地方沒有嗎?”他口裏雖然是這樣說話,手上的動作,還是很忙的。說著,把皮包夾在肋下,手裏還捏了半個小麵包向嘴裏塞了去。

魏太太知道人家是去搶買金子,事關重大,也就不再和他說話。陶伯笙匆匆地走出大門,天色已經大亮。李步祥又吃了三個小麵包,又喝了一碗熱開水,肚子裏已經很是充實。跟在陶伯笙後麵,由濃霧裏鑽著走。

街上的店戶,當然還是沒有開門,除了遇到成群的早操壯丁,還是很少見著行人。陶伯笙道:“老李,現在還不到七點鍾,我們來得早一點了吧?”他笑道:“我們挨廟門進,上頭一炷香,早早辦完了手續回家,先苦後甜不也很好嗎?”陶伯笙道:“那也好,反正走來了還有走回去之理?”

兩人穿過了兩條街,見十字街頭,有群人影子,在白霧裏晃動,其初也以為是上早操的。到了附近,看出來了,全是便裝市民,而且有女人,也有老人。他們挨著人家屋簷下,一字兒成單行站著。有些人手上,還捏著一疊鈔票。陶伯笙道:“怎麽著,這個地方也可以登記嗎?”

李步祥哈哈笑道:“老兄,你也不看人家穿些什麽衣服,臉上有沒有血色嗎?他們全是來擠平價布的。你向來沒有起過大早,所以沒見過。這前麵是花紗局一個平價供應站,經常每日早上,有這些人來排班擠著的。擠到了櫃台邊每人可以出六七成的市價買到一丈五尺布。布有黑的,有藍的,也有白的,但都粗得很,反正我們不好意思穿上身,所以你也就不會注意到這件事。”

陶伯笙聽他這話,向前走著看去,果然關著鋪門的門板上,貼了不少布告,機關沒有開門,那機關牌子,也就沒有掛出來。那些在屋簷下排班的市民,一個接著一個,後麵人的胸脯緊貼了前麵人的脊梁,後麵人的眼睛望了前麵人的後腦勺,大家像是發了神經病似地這樣站著。陶伯笙笑道:“為了這一丈五尺便宜布,這樣早的在這裏發呆,穿不起新衣服,就少穿一件衣服吧。”

李步祥道:“你這又是外行話了。在這裏擠平價布的人,哪裏全是買了布自己去穿?他們裏麵,總有一半是作倒把生意的,買到了布,再又轉手去賣給別人。”陶伯笙道:“這不是要憑身份證,才可以買到的嗎?”他道:“有時候也可以不要身份證,就是要身份證,他們配給的人,根本是連罵帶喝,人頭上遞錢,人頭上遞布,憑一張身份證,每月配給一回,既不問話,也不對相片,倒把的人,親戚朋友裏麵,什麽地方借不到身份證?所以他們每天來擠一次,比作什麽小生意都強。”

他還要繼續地談。陶伯笙猛可地省悟過來,笑道:“老兄,我們來晚了,快走吧。你想隻一丈五尺平價布的事情,人家還是這樣天不亮來排班,我們作的那買賣,怎麽能和這東西打比,恐怕那大門口已是擠破了頭了。”李步祥說句不見得,可也就提開了腳步走。一口氣跑到中央銀行附近,在白霧漫漫的街上,早看到店鋪屋簷下,有一串排班的人影,陶伯笙跌著腳先說聲:“糟了。”

原來重慶的中央銀行,在一條幹路的橫街上,叫打銅街。這條橫街,隻有三四幢立體式洋樓。他兩人一看這排班的人,已是拉著一字長蛇陣轉過彎來,橫彎到了幹路的民族路上。兩人且不排班,先站到了橫街頭上,向那邊張望一下。見那長蛇陣陣頭,已是伸進到白霧裏去,銀行大門還看不見呢。但二人依然不放心這個看法,還是走向前去。直到銀行門外,看清楚了人家是雙扉緊閉。

站在門外的第一個人,二十來歲,身穿藍布大褂,端端正正的,將一頂陳舊的盆式呢帽,戴在腦袋頂上,像個店夥的樣子。陶伯笙低聲道:“老李,你看,這種人也來買黃金儲蓄。”他笑道:“你不要外行。這是代表老板來站班的。到了時候,老板自然會上場。我們快去上班吧。”說著,趕快由蛇頭跑向蛇尾。就在他們這樣走上去的時候,就有四五個人向陣尾上加了進去。陶伯笙道:“好!我們這觀陣一番,起碼是落伍在十人以後了。”於是李先生在前,陶先生在後,立刻向長蛇陣尾加入。

這是馬路的人行便路上。重慶的現代都市化,雖是具體而微的,但因為和上海漢口在揚子江邊一條線上,所以大都市裏要有的東西,大概都有。他們所站的是水泥麵路,經過昨晚和今晨的濃霧浸潤,已是濕黏黏的,而空間的宿霧,又沒有收盡,稀薄的白煙,在街頭移動,落到人身上和臉上,似乎有一種涼意。

陶李二人初站半小時的一階段,倒沒有什麽感覺,反正在街上等候長途汽車,那也是常事。可是到了半多時後,就漸漸地感到不好受。第一是這個站班,不如等汽車那樣自由,愛等就等,不等就叫人力車走,現在站上了可不敢離開,回頭看看陣腳,又拉長了十家鋪麵以上,站的陣尾,變成陣中段了。這越發不敢走開,離開再加入,就是百十個單位的退後。第二是這濕黏黏的水泥便道和人腳下的皮鞋硬碰硬,已是不大好受,加之有股涼氣由腳心裏向上冒,讓人極不舒服。說也奇怪,站著應該兩條腿吃力,站久了,卻讓脊梁骨也吃力。坐是沒有坐的地方的,橫過來站著,又妨礙著前後站著的鄰居,唯一的法子,隻有把身體斜站著。斜站了不合適,就蹲在地下。

陶伯笙是個瘦子,最不能讓身體受疲勞。他這樣站班,還是第一次,在不能支持的情況下,隻好蹲著了。可是他個子小,蹲了下去,更顯著小,整條長蛇陣的當中,有這麽個人蹲著,簡直沒有人理會腳底下有人。但在人陣當中蹲下去一個人,究竟是有空當的。陶伯笙的前麵是李步祥,是個胖子,倒可抵了視線。他後麵恰是個中年婦人,婦人後麵,又是個小個人,在最後麵的人,看到前麵有空當,以為有人出缺,就向前推,那婦人向前一歪,幾乎壓在陶伯笙身上。嚇得他立刻站了起來,大叫道:“擠不得,亂了秩序,警察會來趕出班去的。”

那婦人身子扭了兩扭,也罵道:“擠什麽?”她接著說了句成語道:“那裏有金子搶嗎?”人叢中有兩位幽默地笑道:“可不就為了這個,前麵中央銀行裏就有金子。不過搶字加上個買字罷了。不為搶金子,還不來呢。”於是很多人隨著笑了。李步祥回轉頭來向陶伯笙道:“硬邦邦筆挺挺站在這裏,真是枯燥無味,來一點噱頭也好。”老陶沒有說什麽話,笑著搖了兩搖頭。

又是二十分鍾,來了救星了。乃是賣報的販子,肋下夾了一大疊報,到陣頭上來作投機生意。陶李兩人同時招手,叫著買報。可是其他站班的人,也和他二人一樣,全覺得無聊,急於要找報紙來解悶,招著手要報的人,就有全隊的半數。那報販子反正知道他們不能離開崗位,又沒有第二個同行。他竟是挨著單位,一個個地賣了過來。

好容易賣到身邊,才知道是重慶最沒有地位的一張報紙,平常連報名字都不大聽到過。但是現在也不問它了,兩人各買了一張,站著捧了看。先是看要聞,後是看社會新聞。戰時的重慶報紙,是沒有副刊的,最後,隻好看那向不關心的社論了。直把全張報紙看完,兩手都有些不能負荷,便把報紙疊了,放在衣袋裏。

陶伯笙向李步祥搖頭道:“這日子真不容易挨,我覺得比在防空洞裏的時候要難過些。”李步祥笑道:“那究竟比躲防空洞滋味好些。到少,這用不著害怕。”在李步祥麵前的,正是一位北方朋友,高大的個子,方麵大耳,看他平素為人,大概都幹著爽快一類的事情。他將兩手抱住身上穿的草綠呢中山服,一擺頭道:“他媽的,搭什麽架子,還不開門。咱們把他揍開來。”

李步祥把身上的馬表掏出來看看,笑道:“倒不能怨人家銀行,才八點鍾呢。銀行向來是九點鍾開門的。”那北方朋友道:“他看到大門外站了這多人,不會早點開門嗎?早開門早完事,他自己也痛快吧。我真想不幹了。”說著,抬出了一隻腳去。

李步祥道:“老兄,你來得比我還早。現在銀行快開門了。你這個時候走豈不是前功盡棄?你離開了這隊伍,再想擠進來,那是不行的。”那位北方人聽了這話,又把腳縮了回去。笑著搖搖頭道:“我自己無所謂,有錢在手,不作黃金儲蓄,還怕作不到別的生意嗎?唉!可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想這隊伍裏麵,一定有不少同誌,都奉了內閣的命令來辦理。今天要是定不到黃金儲蓄,回到家裏,就是個漏子。”他這麽一說,前後好幾位都笑了。

又過了二十來分鍾,隊伍前麵一陣紛擾,人也就是一陣洶湧。可是究竟有錢買金子的人和買平價布的人不同,陣線雖然動了,卻是一直線地向前移進,並沒有哪個離開了陣線在陣外搶先。李步祥隨了北方人的腳跟,陶伯笙又隨了他的腳跟,在水泥路麵上,移著步子。

這時,宿霧已完全消失,東方高升的太陽,照著麵前五層高樓的中央銀行巍巍在外。銀行門口,根本就有兩道鐵欄杆,是分開行人進出路線的。這個掘金隊,一串的人,由鐵欄杆夾縫裏,溜進中央銀行大門。門口已有兩名警察兩名憲兵,全副武裝分立在門兩邊,加以保護。他們看了這些人,好像看到了卓別林主演的《淘金記》一樣,都忍不住一種輕薄的微笑。眼光也就向每個排隊的黃金儲戶臉上射著。陶伯笙見人家眼光射到他身上,也有點難為情。但轉念一想,來的也不是我陶某一個人,我又不是偷金子來了,怕什麽?於是正著麵孔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