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端本被她這樣搶白著,也自覺有點慚愧,怔怔地站在屋子裏。楊嫂走進屋子來,給她收拾著扔在五屜櫃上的化妝品。魏端本問道:“太太到哪裏去了,你知道嗎?”楊嫂很隨便地答道:“還不是打唆哈去了。”他問道:“打唆哈去了?她不見得有錢呀!”
楊嫂把化妝品收拾幹淨,放到抽屜裏去了,將抽屜猛可地一推,回轉頭來向他笑道:“先生,你沒有辦法,別個也沒有辦法嗎?”她說畢自走了,魏端本站在屋子中又呆住了,楊嫂的言語,比太太說的還要刺激幾分呢!
第四回乘興而來敗興回
在魏先生這樣呆住的時候,卻聽到門外有人叫了聲楊嫂。她答應了以後,那個叫的人聲音變小了,挨著房門走向隔壁的夾道裏去。這是個婦人,是鄰居陶家的女傭工。魏端本看到她這鬼鬼祟祟,心裏立刻明白過來,必是太太同陶先生一路出去賭錢去了,這是來交代一句話,且悄悄地去聽她說些什麽,於是也就跟蹤走了過去。
這就聽到那女傭工低聲道:“你太太在我們家裏打牌,手帕子落在家裏,你拿兩條幹淨的送了去。”楊嫂道:“啥子要這樣怪頭怪腦,隨便她朗個賭,先生也管不到她,就是嗎,我送帕子去。我太太要是贏了錢的話,你明天要告訴我。”那女傭笑道:“你太太贏了錢,分你小費?對不對頭?”楊嫂道:“輸了就要看她臉色喀。今天和先生割孽,還不是這幾天都輸錢。”
魏端本聽到這裏,也就無須再向下聽了,回到屋子裏,睡倒**,呆想了一陣,怪不得這個月給了她十幾萬元,還混不過半個月。這十幾萬元,跑了多少路,費了多少手腳。下半個月,若不再找兩筆外快,且不談這日子過不下去,至少要和太太吵架三五次。而且,自己要買一雙皮鞋,也要作一套單的中山裝,這不止是十萬元的開支。
他想到這裏,不能睡著了,一個翻身坐起來,將衣裳裏記事由的日記本子翻著檢查一遍。這些事由,在字麵上看,雖都是公事。但在這字裏行間,全是找得出辦法來的。自己檢查著心裏隨時的計劃,怎樣去找錢來補家用的不足。這又感到坐在床沿上空想是不足的了,必須實行在紙麵來列舉計劃,於是就了電燈光,靠著五屜櫃站立,把放在抽屜裏的作廢名片,將太太畫眉毛的鉛筆,在名片背上,自己打著啞謎地作起記號。
先想起了白發公司的王經理,曾托自己催促某件公事的批示,這就把白改為紅,王改為玉,公事改為私章。這件事在陳科長那裏,已表示可以通融,徑直地就暗示王經理拿出五十萬來,起碼弄他個十萬。
又想起合作社那一批陰丹士林布,共是五十七疋,放在倉庫裏五六個月沒有人提起,可能是處長忘記了。經手的幾個人,全是調到別一科去了,檔案的箱子,自己是能開的。若是能把那五字改成三字,二十疋陰丹士林可以弄出來。這隻要和科長說明了,有大批收入,為什麽不幹?這市價五六萬的行市,就是一百萬。這可以叫科長上簽呈說是把那布拿出來配給,和什麽平價布、平價襪子,混著一拿,隻要是科長把這事交給我辦,運到科裏檢收的時候,就可以在分批拿出去的過程中,徑直送到科長家裏去。事成之後,怕科長不分出幾成來,於是另取張名片,寫了丹陽人五十七歲,半年不知所在幾個字。
第二次又在雜記簿上發現了修理汽車行通記的記載,這是共過來往的。處長上次修理車子,配了三個零件,照市價打折算錢,處長高興之至。運動科長上過簽呈,把南岸三部壞了的卡車拿去修理。通記的老板,至少也會在修理費上給個二八回扣,十萬八萬,那也是沒有問題的。
他這樣地想著,竟想到了七八項之多,每個計劃,都暗暗地作下了記號。自己也沒有理會到已經站了多久,不過偶然直起身子來,已是兩隻腳酸得不能直立了。他扶著五屜櫃和板凳,摸到床沿上去坐著,他默想著自己是有些利令智昏了。單獨地在家裏想發財,人都不知道在什麽地方了。可是話又得說回來,若不想法子弄錢,怎樣能應付太太的揮霍呢?這個時候,她正在隔壁揮霍,倒不知道心裏是不是很痛快?她正在那五張撲克牌上出神,還會有那富餘的思想想到家和丈夫身上來嗎?好是賭場就在隔壁,倒要去看看她是怎樣的高興。
於是把皮鞋脫了,換了雙便鞋,將房門倒鎖了,悄悄地走向隔壁去。這時那雜貨店已關上了店門。裏麵看門的店夥,顯然已得有陶伯笙的好處,敲門的時候,應門的人,盤問了好幾句話,直問到魏端本交代清楚,太太也在陶家,是送東西來的,他才將門打開。人進去了,他也立刻就關上門。
魏端本走到店房後,見陶伯笙所住的那個屋子有強烈的電燈光,由裏麵射出來。因為他的房門雖已關上,但那門是太薄了,裂開了許多縫,那縫裏透露出來的光線,正是銀條一般。魏端本走到門外,就聽到太太有了不平的聲音道:“真是氣死人,又碰了這樣一個大釘子。越拿了大牌,我就越要輸錢,真是氣死人。”
她說這幾句話,接連來了兩句氣死人,可想到她氣頭子不小,若是走進去了,她若不顧體麵罵了起來,那倒是進退兩難了。這把要來觀場的心事,完全推翻。不過好容易把門叫開,立刻又抽身回去,這倒是讓那雜貨店裏的人見笑的。因之就站在門邊,由門縫裏向內張望著。這個門縫竟是容得下半隻眼睛,看到裏麵非常的清楚。
這屋子中間擺了一張圓桌麵,共圍坐了六個男人,兩個女人。其中一個就是自己太太了。太太麵前放著一疊鈔票,連大帶小約莫總有兩三萬元。她總是說沒錢用,不知道她這賭場上的錢是由哪裏來的。人家散著撲克牌,她卻是把麵前的鈔票一掀三四張,向桌子中心賭注上一扔。扔了一回又是一回。結果和著桌中心大批的鈔票讓別人席卷而去。
魏端本在門縫裏張著,心裏倒是非常之難過,歎了口無聲的氣,徑自回家去了。但他一不留心,卻把門碰響了一下。主人翁陶伯笙坐在靠門的一方,他總擔心有捉賭的,立刻回轉身問句哪個?但魏端本既已轉身,人就走遠了。並沒有什麽反應。
魏太太坐在陶伯笙對麵抬頭就看到這扇門的。便笑道:“還不是你們家裏的那隻野狗?你們家有剩菜剩飯倒給野狗吃,就常常招引著它來了。”陶伯笙對這話雖不相信,但惦記桌上的牌,也就沒有開門來看是誰,無人答應,也就算了。
這時,是這桌上第二位太太散牌。這位太太三十多歲,白白胖胖的長圓麵孔,鼻子兩邊,兩塊顴骨,高高撐起,配著單眼皮的白果眼,這頗表示著她麵部的緊張,也可想她在家庭有權的。若照迷信的中國老相法說,她是克夫的相了,她微微地卷起一寸多綠呢夾袍的袖口,露出左腕上戴的一隻盤龍的金鐲子,兩隻肥白的手,拿著撲克在手上,是那樣的熟悉,牌像翻花片似的,向其餘七位賭客麵前扔去。送到第二張的時候,是明張子了。魏太太緊挨了她坐著是第七家,第二張是個K,第三張卻是個A。她笑道:“老魏,你該撈一把了。”她說話時,隨手翻過自己的一張,是個小點子,搖搖頭道:“我不要了,看一牌熱鬧吧。”這以前還不是勝負的關頭,其餘的七家都出錢進了牌。
這時,該魏太太說話,她看看桌上明張沒有A,除了對子,決計是自己的牌大。她裝著毫不考慮的樣子,把麵前的鈔票,全數向桌子中心一推,大聲道:“……唆了!”她這個作風,包括了那暗張在內,不是一對K,就是一對A。還有六家,有五家丟了牌。隻有那位範寶華,錢多人膽大。他明張九十兩張,暗張也是個九。他想著,就算魏太太是一對,自己再換進一個九來,不怕不贏她。她今天碰釘子多了,有大牌也許小心些,現在唆了,也許她是投機。便問道:“那是多少?”魏太太道:“不多,一萬六千元。”
範寶華道:“我出一萬六千元,買兩張牌看看。”散牌的那位太太對二人看上了一眼,料著魏太太就要輸,因為姓範的這家夥打牌還相當地穩,沒有對子,他是不會出錢的,好在就是兩張牌兩家,先分一張給範寶華是個三,分給魏太太是個K。範寶華說聲完了。再分給範寶華一張是個九,他沒有動聲色,隻把五張比齊著,最後分給魏太太,又是個A。她有了兩對極大的對子,向範寶華微笑道:“來幾千元‘奧賽’嗎?”範寶華笑道:“魏太太,你未必有‘富而好施’。僅僅是兩大對的話,你又碰釘子。”魏太太道:“你會是三個九?”範寶華並不想多贏她的錢,把那張暗牌翻過來,可不就是個九?
魏太太將四張明牌和那張暗牌,向桌子中間一扔,紅著麵孔,搖了搖頭道:“這樣的牌,有多少錢都輸得了。”對散牌的人道:“胡太太,你看我這牌打錯了嗎?”胡太太笑道:“滿桌沒有愛斯,你有個老開和愛斯,可以唆。”她道:“那張暗牌,還是皮蛋呢。”說著,站了起來。她心裏明白,不到兩小時,輸了五萬元,明天自己的零用錢都沒有了,就此算了吧,哪裏找錢來賭?
範寶華見她麵孔紅得泛白,笑道:“魏太太收兵了。”她一搖頭道:“不,我回家去拿支票本子來。”主人陶伯笙聽了這話,心裏可有點為難,魏太太在三家銀行開了戶頭,有三本支票,可是哪家銀行也沒有存款。在賭場上亂開空頭支票,收不回去的話,下了場,人家賭錢的人,都把支票向邀賭的人兌了現款去,那可是個大麻煩。因道:“你別忙,先坐下來看兩牌。”
範寶華連和她共三次賭,都是她輸了,心裏倒有些不過意。因把剛收去她唆哈的那疊票子,向桌子中間一推,笑道:“原封未動,你先拿去賭,我們下場再算,好不好?”魏太太還不曾坐下,因道:“若是你肯借的話,就索性找我四千,湊個整數好算帳。”範寶華說了句那也好,他就拿了四張千元鈔票,放到她麵前,她也就坐下來再賭了。她心裏想著:隻有這兩萬元翻本,必須穩紮穩打,不能胡來了。
又是三十分鍾,算把得穩,還輸去了八九千元。這桌上的大贏家,是位穿西裝的羅先生。他尖削的臉,眼睛下麵兩隻轉動的眼珠,表示著他的陰險。隻是小半夜,他已贏了一二十萬,麵前堆了一大堆鈔票,其中還有幾張美鈔,是楊先生輸出來的。這楊先生隻二十來歲,是個少爺。西裝穿得筆挺,隻是臉子白得像石灰糊的,沒有絲毫血色。他不住地在懷裏掏出大皮夾子,在裏麵陸續地抽出美鈔來。這個時候的美鈔是每元折合法市千元上下,這每拿出來三四張五元或十元的,這數目是很惹人注意的。魏太太還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隻聽到賭友全叫他小楊而已。
心裏也就想著,這家夥是幾輩子修到的?有錢而又年輕。隻看他輸了多少錢,臉上也不有一點變動,不知他家是有多少家產的。那小楊坐在她斜對麵,見她隻管打量著,不知道自己有什麽毛病,倒很感到受窘,隻是把頭低了。其實魏太太倒不是看他的臉,而是看他麵前放的那疊美鈔。想著怎麽找個機會,把他的美鈔也贏兩張過來才好。
機會終於是來了,輪到那大贏家羅先生散牌,在第三張的時候,她有了三個四,明張是一對。對過的小楊有一張A,一張Q擺在外麵。自然是有對子的人說話了,她照著撲克經上釣魚的說法,隻出了五百元進牌。此外七個人卻有五個人跟進了。小楊牌麵上,成了一對A,姓羅的牌麵上一對K帶一個J,魏太太換來一個K,這該那有對A的姓楊的說話。照說,姓楊的應當拿出大注子來打擊人,但是,他還隻加了五百元。魏太太心想:糟了,他必然是有張A蓋著的。出小注子,恐怕也是釣魚。這樣倒黴,自己三個四,卻又碰了他三個A。但有三個四在手,決不能不碰一下,幸是他隻出五百元,樂得跟進。
桌子上的人,除了那姓羅的都把牌丟了。他發最後的一張牌,小楊是個七,她又得了一張K。明張是K四兩對,姓羅的本來有對K證明了她不會有K三個。她以兩對牌的資格,將鈔票向桌子中心一推,說聲唆了。姓羅的毫不考慮,把牌扔了。小楊把那張暗牌翻過來,正是一個A。他一手環靠了桌沿,一手拿了他麵前的美鈔在盤弄著微笑道:“別忙,讓我考慮考慮。”老K她隻有兩張,那沒問題。難道她會有三個四?原來我三個A,是公開的秘密,她隻兩對,肯投我的機嗎?
魏太太見他三個A擺出來,心想:有這樣大的牌,他不會不看。於是也裝著拿小牌的人故作鎮靜的樣子,將桌外茶幾上的紙煙取過來一支,摸過來火柴盒,把火擦著了,緩緩地點著煙,兩手指夾了支煙,將嘴唇抿著噴出一口煙來。煙是一支箭似的,射到了桌子中心。那小楊考慮的結果,將拿起的美鈔重新放下,把五張牌,完全覆過去,扔到桌子中心,搖搖頭道:“我不看了。”胡太太是和魏太太站在一條線上的。她雖不知道那暗張是什麽,但小楊有三個A而不看牌,這是個奇跡,望了他道:“這樣好的牌也犧牲嗎?”他笑著沒有作聲。
魏太太好容易得了一把“富而好施”,以為可以撈對門一張美金。不想這家夥,竟會拿了三個A不看牌。這個悶葫蘆比碰了釘子還要喪氣。自己也不肯發表那暗張,將牌都扔了,隻是小小地收進了幾千元。沉住了氣沒有作聲。隻是吸煙。胡太太低聲問道:“你暗張是個四?”魏太太淡淡地答道:“你猜吧。”
在這種情形下,作主人的陶伯笙,知道她是拿了大牌,而沒有贏錢。看這樣子,今晚上她非輸十萬八萬不可!本來他兩口子今日吵了一天的架,就不應當容她加入賭場。這樣隔壁的鄰居,她大輸之下,她丈夫沒有不知道之理。明天見了麵,魏端本重則質問一番,輕則俏皮兩句,都非人所能堪。便向魏太太笑道:“今晚上你的牌風不利,這樣該沉著應戰,或者你先休息休息,等一個轉變的機會,你看好不好?”魏太太道:“休息什麽?輸了錢的人都休息,贏錢的人正好下場了。我輸光了,也不向你借錢。”
她這幾句話,顯然是給陶伯笙很大一個釘子碰。好在姓陶的平常脾氣就好,到了賭博場上脾氣更好。雖然她是紅著麵孔說的,陶伯笙還是笑嘻嘻地聽著。可是她的牌風實在不利,輸的是大注子,贏的是小注子,借來範寶華的那兩萬元,都已輸光。所幸鄰座胡太太也是小贏家,還可以通融款子下注。隻是她決不肯掏出老本來給人財,隻是三千二千地借。零碎湊著,也就將近萬元了。自己是向陶伯笙誇過口的,不向他借錢。範寶華又已借過兩萬的了。我倒不信,今天的牌風是這樣的壞,於是立刻開了房門向外走。
陶伯笙借著出來關門,送她到店堂裏低聲道:“魏太太我看你今晚上不要再來了吧?你不看見他們開支票,是彼此換了現款再賭的,支票並不下注。這就因為桌子上一半是生人。你開支票,除是我和老範可以掉款子給你,可是我今晚上也輸了。開出支票來,你以為老範肯兌現款給你嗎?”她聽了這話,當然是兜頭一瓢冷水。因道:“你也太仔細了,你瞧不起我,難道我家裏就拿不出現款?”說著話是很生氣,卜冬卜冬,開著雜貨店的店門亂響,她就走出來了。陶伯笙家裏有人聚賭,當然不敢多耽誤,立刻把店門關起來了。
魏太太站在屋簷下,整條街,已是空洞無人。人睡了,不用電了,電線杆上的燈泡,偏是雪亮地懸在街頂上。馬路原來是不平的,而且是微彎著的。在這長街無人的情形下,似乎馬路的地麵,平了許多。同時,街道也覺得已經拉直。遠遠地看去,隻有丁字路口,站著個穿黑衣服的警察,此外就是自己了。她想著這大概是很深夜了,自己賭得頭昏眼花,也沒有看看表,她凝了一凝神。這天晚上,有些例外,山城上並沒有霧,望望街頂上,還稀疏的有幾點殘星。四川是很少風的,這晚上也是這樣。可是魏太太賭唆哈的時候,八九個人,擁擠在一間小屋子裏,紙煙的殘煙充塞在屋子裏,氧氣又被大家呼吸得幹淨,除了烏煙瘴氣,就是尼古丁毒的辣味熏人,而且也因為空氣的渾濁,頭是沉甸甸的。屋子裏人為的溫度,隻覺身上發燥。這時到了空洞的長街上,新鮮的空氣撲在臉上,仿佛是徐來的微風輕輕地拂著臉,立刻腦筋清醒過來,而呼吸也靈通得多了。
她凝思之後,忽然想到,真回去拿錢來賭嗎?自己是分文沒有,不知丈夫身上或皮包裏有錢沒有?他當然是睡了,叫醒了他和他要錢,慢說是白天吵過架的,就是沒有吵過架,這話也不好開口,隻有偷他的了。可是偷得錢來,也未必能翻本,輸了算了,回家睡覺去吧。她想著翻本的希望很少,緩緩地走到冷酒店門口去敲門,但敲了七八下,並沒有回響。
她站在門下,低頭想著,這是何苦?除了把預備給孩子添衣服的錢都輸了,還借了範寶華兩萬元的債。和這姓範的,除了在賭場上會過三四次,並沒有交情可言,這筆債不還恐怕還是不行。還得賭,賭了才有法子翻本。反正是不得了,把支票簿拿來,開一張支票,先向姓範的兌三萬元,再開張支票還他二萬元。贏了,把支票收回來,輸了有什麽關係?難道還能要我的命嗎?
終於是想到了主意了,她用力冬的敲上幾下門板。門裏的人沒有驚動,卻把街頭的警察驚動了,遠遠的大聲問句哪一個?魏太太道:“我是回家的,這是我的家。”警察走向前,將手電筒對她照了一照,見她是個豔裝少婦,便問道:“這樣夜深,哪裏來?”他這一照一問,她感覺得他有些無禮。可是陶家在聚賭,不能讓警察盤問出消息來的。因道:“我由親戚家有事回來,這也違犯警章嗎?”警察道:“我在崗位上,看到你在這裏站了好久了。現在兩點鍾了,你曉不曉得?一個年輕太太,三更半夜,在這裏站住,我不該問嗎?地方上發生了問題,是我們警察的事。”魏太太道:“我也不是住在這裏一天的。不信,你敲開門來問。”
那警察真個敲門,並喊著道:“警察叫門,快打開。”他敲得特別響,將裏麵有心事容易醒的魏端本驚動了。他連連地答應著,心裏也就猜是太太回家了。仿佛聽到說是警察叫門,莫非她賭錢讓抓著了。那也好,警戒她一次。他打開門來,果然是太太和警察。他還沒有發言呢,她先道:“鬼門,死敲不開,弄得警察來盤問。”一搶步,橫著身子進了門。
警察道:“這是你太太嗎?這樣夜深回家?”魏端本道:“朋友家裏有病人,她回來晚了。”警察道:“她說是去親戚家,你又說是上朋友家,不對頭。”魏端本披了中山服的,袋裏現成的名片,遞一張過去,笑道:“不會錯的。這是我的名片,有問題我負責。”那警察亮著手電,將名片照著,見他也是個六七等公務員,說句以後回來早點,方才走去。這問題算告一段落。
第五回輸家心理上的逆襲
魏端本站在大門口,足足發呆了五分鍾,方才掩著門走回家去。奇怪,太太並沒有走回臥室,是在隔壁那間屋子,手托了頭,斜靠了方桌子坐著,看那樣子,是在想心事。他心裏想著:好,又必定是輸個大窟窿。我也不管你,看你有什麽法子把話對我說。你若不說,更好,我也就不必去找錢給你了。他懷了這一個心事,悄悄地回臥室睡覺去了。
魏太太坐在那空屋子裏,明知丈夫看了一眼而走開,自己輸錢的事,當然也瞞不了他。一來他是向來不敢過問的,二來夜深了,他是肯顧麵子的人,未必能放聲爭吵。因之也就坦然地在桌子邊坐下去。
在她轉著念頭的時候,仿佛隔壁陶家打撲克的聲音,還能或斷或續地傳遞了過來。又有了這樣久的時間,不知道是誰勝誰負了。若是自己多有兩三萬的資本,戰到這個時候,也許是轉敗為勝了。可惜的是拿著那把“富而好施”的時候,小楊拿著三個愛斯,他竟丟了牌不看。
想到這裏,心裏像有一團火。隻管繼續地燃燒,而且這股怒火,不光是在心裏鬱藏著,把臉腮上兩個顴骨,也燒得通紅。看看桌上,粗磁杯子裏還有大半杯剩茶,她端起來就是一口咕嘟下去,仿佛有一股冰涼的冷氣直下丹田。這樣,好像心裏舒服一點,用手撲撲自己的臉腮,卻也仿佛有些清涼似的。
於是站在屋子裏徘徊一陣,打算開了吊樓後壁的窗戶,看看隔壁的戰局,已到什麽程度,就在這時,看到魏端本的大皮包,放在旁邊椅子上。她心中一動,立刻將皮包提了過來,放在桌上打開,仔細地尋查一遍,結果是除了幾百元零碎小票子而外,全是些公文信件的稿子。她將皮包扣住,依然向旁邊椅子上丟下去,自言自語地道:“假使這裏麵有錢他也就不這樣的亂丟了。可是,他的皮包,向來不這樣亂丟,分明有意把皮包放在這裏騙我一下。也可以想,皮包並不是空的,他把錢都拿了起來,藏在身上。”想到這裏,她就情不自禁地,鼻子裏哼上了一聲。於是熄了電燈,輕移著腳步緩緩地走回臥室。
當她走回臥室的時候,見魏端本擁被睡在枕頭上,鼾聲大作。他身上穿的那套製服掛在床裏牆釘上。她輕輕地爬上床,將衣服取下,背對了床,對著電燈,把製服大小四個口袋完全翻遍,隻翻到五張百元鈔票。她把這製服掛在椅子上,再去找他的製服褲子,褲子搭在床架子頭上,似乎不像有錢藏著的樣子,但也不肯放棄搜尋的機會,提將過來,在插袋裏後腰袋裏,前方裝鑰匙小袋裏,全找遍了,更慘,隻找出些零零碎碎的字條。說了句窮鬼,把字條丟在桌上。
其中有張名片,反麵用鉛筆寫了幾個大字,認得是魏端本自己的筆跡,上寫,明日下午十二時半,過南岸,必辦。在“必辦”旁邊打著兩個很大的雙圈。她想:這決不是上司下的條子,也不像交下來的公事,他過江去幹什麽?也不知道這明日是過去了的日子,還是未來的日子。自己是常到南岸去賭錢的,這話並沒有告訴過他,莫非他知道了,要到南岸去尋找?可是我真在賭場上遇到了他的話,一抓破了麵子,我隻有和他決裂。他既然去尋找,一定是居心不善的。
她想著想著,坐在屜櫃旁的椅子上。這就看到那櫃桌麵上,有許多名片,在下麵寫了鉛筆字。那字全是隱語,什麽意思,猜想不出來,看看**的人,睡得正酣。心想,他這是搗什麽鬼?莫非是對付我的。
心裏猜疑著,眼就望著**睡的人。見他側著的臉,顴骨高頂起,顯著臉腮是削下去了。他右手臂露在外麵,骨頭和青筋露出,顯著很瘦。記得在貴陽和他同居的時候,他身體是強壯的,那還是在逃難期中呢。這幾年的公務員生活,把他逼瘦了。以收入而言,在公務員中,還是上等的,假使好好過日子,也許不會這樣前拉後扯。譬如這個禮拜裏麵,連欠帳帶現錢輸了將近十四五。這十四五萬拿來過日子不是可以維持半個月甚至二十天嗎?尤其是今晚這場賭,牌癮沒有過足,就輸光了下場。真是委屈得很。那陶伯笙太可惡,就怕我開空頭支票,先把話封住了我,讓我毫無翻本的希望。今晚上本沒有預備賭錢,隻想去看電影的。不是這小子在街上遇著,悄悄地告訴,今晚上家裏有局麵,那麽手皮包裏兩萬元依然存在,明天可以和孩子買點布作衣服。這好了,自己分文不存,魏端本身上,不到一千元了,每天的日用生活費,這就是大大的問題。魏端本一早起,就要上機關去辦公的,還必得在他未走以前,和他把交涉辦好。自然,開口向他要錢,必得說出個理由來,這理由怎麽說呢?這半個月,他已經交了家用二十多萬了。照紙麵上的薪水津貼說,已超過他三個月的收入。她想到這裏,又看了看睡在枕上的瘦臉。心裏轉了個念頭,覺得這份家,也真夠他累的。
她心裏有點恕道發生了,卻聽大門外馬路上有了嘈雜的人聲。遠遠有人喊著向右看齊,向前看。報名數。一二三四五,極短促而粗暴的聲音,連串地喊出。這是重慶市訓練的國民兵,各條街巷,在天剛亮而又沒有亮的時候,他們在山城找不著一塊平坦的地方,就在馬路上上操。有了這種叫操聲,自然是天快亮了。自己本是沒有錢,無法去翻本,就算有錢,現在已不能去翻本了。
這個時候,臉上已經不發燒了,心裏頭雖還覺得有些亂糟糟的,可是也不像賭輸初回來的時候,那樣難過了。倒是天色將亮,寒氣加重,隻覺一絲絲的冷氣,不住由脊梁上向外抽,兩隻腳,也是像站在冷雪上似的,涼入骨髓。站起來打了兩個冷顫,又打了兩個嗬欠,趕快脫了長衣,連絲襪子也來不及拉下,就在魏先生腳頭倒下去,扯著被子,把身子蓋了。
她落枕的時候,心裏還在想著,明日的家用,分文俱無,必得在魏端本去辦公以前,把交涉辦好。同時追悔著今晚上這場賭,賭得實在無聊,睡了好大一會還睡不著。朦朧中幾次記起和丈夫要錢的事,曾想搶個先,在他未走之前,要把這問題解決。可是無論如何,自己掙紮不起來。等著可以睜開眼睛了,聽到街上的人聲很是嘈雜。
重慶的春季,依然還是霧天,看看吊樓後壁的窗子外,依然是陰沉沉的,她估計不到時間,就連叫了兩聲楊嫂。她手上拿了張晚報進來,笑道:“太太,看晚報,又是好消息。賣晚報的娃兒亂吼,啥子德國打敗仗。”她將兩隻手臂,由被頭裏伸了出來,又打了兩個嗬欠。笑道:“什麽,這一覺,睡了這樣久?先生沒有給你錢買菜嗎?”楊嫂道:“給了兩千元,還留了一封信交把你,他不回來吃午飯,信在枕頭底下。”魏太太道:“他還別扭著,好吧,我看他把我怎麽樣?”說著在枕頭下一摸,果然是厚厚的一封信。看時,信封上寫著芝啟。敞著口,沒有封。她將兩個指頭把信瓤子向外扯出來,先透出了一疊鈔票,另外有張紙,隻寫了幾行字:
芝:好好地休息吧。留下萬元,作你零用。我今日有趟公差,過南岸到黃桷椏去,我把轎子錢和旅館錢省下,想今晚上趕回來。萬一趕不回來,我會住在朋友家裏的,不必掛念。
本留
她看完了信,將鈔票數一下,可不是一萬元。黃桷椏是疏建區的大鎮市,常去的。過江就上坡總在幾千級。本地人叫作上十裏下五裏,十裏路中間,沒有二十丈的平地,上去上坡子到山頂為止,才是平路。若不坐轎子,那真要走掉半條命。他這樣子省有什麽用?還不夠太太看一張牌的錢。但不管怎麽樣,他那樣苦省,自己這樣浪費,那總是對不住丈夫的事。想到這裏,又把魏先生留下的信,從頭至尾地看上一遍,這裏麵絲毫沒有怨恨的字樣,怕今天趕不回來,還叮囑著不要掛念。
她把信看著出了一會神,也就下床漱洗。楊嫂進房來問道:“太太要吃啥子飯食?先端碗麵來,要不要得?”魏太太道:“中午你們怎麽吃的?”楊嫂道:“先生沒有回家,我帶著兩個娃兒,浪個煮飯?我帶他們上的三六九。”魏太太笑道:“那好,又是一天廚房不生火,那也不大像話吧?孩子交給我。你去作晚飯。”楊嫂笑道:“要是要得,你要耐心煩喀。”魏太太道:“我隻要不出去,在家裏看著孩子,有什麽不耐煩?”楊嫂低著頭笑了出去,低聲說了句:“浪個別脫(猶言那樣幹脆)。”
魏太太聽了,心下不大謂然,心想:難道我會生孩子,就不會帶孩子。隻是這個女傭工,卻是自己放縱慣了的,家交給她,孩子也交給她。另換個人,就不能這樣放心,隻得把這句話全盤忍受了,隻當是沒有聽到。
果然,楊嫂抱著牽著,把兩個孩子送進來了。大孩子五歲多,是個女孩,小頭發蓬著像個雞窠。上身穿了白花洋紗質,帶裙子的童裝,在這上麵,罩了件冬天用的,駱駝絨大衣。大衣不但是紐扣全沒有了,而且肋下還破了個大口,向下麵拖著絨片筋。胸麵前濕了大塊,是油漬糖漬鼻涕口水粘成的膏藥狀。下麵光了腿子,穿了雙破皮鞋,而且鞋上的絆帶也沒有了。兩條光腿,那全不用說,都沾遍了泥點。小的這個孩子,是個男孩,約莫是兩歲,他倒完全過的冬天。身上的一套西北藍毛絨編的掛褲,已記不清是哪日起所穿,胸襟前袖口上,全是結成膏片的髒跡。袖口上脫了毛線,向下掛著穗子。那張小圓臉兒,更不成話,左腮一道黑跡,連著鼻子嘴橫抹過來,塗上了右腮。鼻子下麵,還是拖兩條黃鼻涕,拖到嘴唇。腿上是和姐姐相同,光著下半截。一隻腳穿了鞋襪,一隻赤腳。
魏太太皺了眉頭道:“我的天!怎麽把孩子弄得這樣髒。”楊嫂並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將男孩子交給主婦,扭身就出去了。她好像認為小孩子這樣髒,乃是理所當然。魏太太歎了口氣把男孩子放在**,自己舀了盆熱水來,給兩個小孩子洗過手臉,頃刻之間,找不到日用的腳盆,和兩孩子洗了腳,這又找不到腳布。看看床欄上,還有就也遇事從簡了,將臉盆放到地板上,換下來兩日未曾洗的一件藍布罩衫,取過來給孩子擦了腿腳,將箱子五屜櫃,全翻了一陣,找出十幾件小孩兒衣服,挑著適當的,給他們換上了。因對了孩子望著道:“這不也是很好的孩子,交給楊嫂,就弄成那個樣子。”有人笑答道:“可不是很好的孩子嗎?孩子總是自己帶的好。”
看時,是隔壁陶伯笙太太呢。她總是那樣幹淨樸素的樣子,身上穿了半舊的陰丹士林罩衫,她會熨燙得沒有一絲皺紋。頭上的長發,在腦後挽了個辮環。臉上略微有點粉暈,似乎僅是抹了一層雪花膏。立刻起身相迎,笑道:“你這位管家太太,也有工夫出來坐坐?”陶太太笑道:“談什麽家,無非是兩間屋子。”
魏太太屋子裏,本來也就秩序大亂,現時和孩子一換衣服,又把麵前兩把椅子占滿了。她隻得將衣服抱著一堆,立刻送到桌底下去,口裏連道請坐請坐。陶太太坐下來笑道:“打算帶孩子出去玩嗎?”魏太太道:“哪裏也不去。我看孩子髒得不成樣子,給他收拾收拾。”魏太太道:“是的,住在這大街上,家裏一寸空地也沒有,孩子沒個透空氣的地方,健康上大有關係,若是再不給他弄幹淨一點,更不好了。”
魏太太一麵拿鞋襪給孩子穿,一麵談話。因道:“我是太笨了,橫針不會直豎,孩子的鞋幫子,我也不能做。什麽都買個現成的,就是現成的吧,也賭瘋了,不給孩子裝扮起來。這門娛樂太壞,往後我要改變方針了。”陶太太微笑道:“若是摸個八圈,倒也無所謂,打唆哈可來得凶,我一徑不敢伸手。”
魏太太心想:她不走人家的,今日特意來此,必有所謂,且先裝不知,看她要些什麽。因道:“我家成日不舉火,舉火就是燒飯,熱水也沒有一杯。你又不吸香煙,我簡直沒法子招待你。”陶太太道:“不要客氣,我有兩句話和你商量商量。你不是和胡太太很要好嗎?我知道她手邊很方便。我有一隻鐲子。想在她手上押借幾萬塊錢。這件事我不願老陶知道。他是個好麵子的人,他知道押首飾,又要說我丟了他麵子了。我想請你悄悄地去和胡太太商量一下。她若認為可以,我再去找她。”
魏太太笑道:“你手上也不至於這樣緊呀!”陶太太歎了口氣道:“你哪裏知道我們家的事?你不要看老陶三朋四友,成天在外麵混,他是完全繃著一個麵子。作了人家公司一個交際員,隻有兩萬元夫馬費,吸香煙都不夠。我們也就是圖這個名,寫戶口冊子好看些,免得成了無業遊民。兩個孩子都在國立中學,學膳費是不要的,可是孩子來信餐餐搶糙米飯吃,吃慢了,飯就沒有了,得餓著。大孩子的學校離重慶遠,在永川,每餐飯還有兩碗沒油的蔬菜,八個人吃。第二個孩子在江津,常是一餐飯吃一條臭蘿卜幹。而且每餐隻有兩碗飯,隻夠半飽。兩人都來信,餓得實在難受,希望寄一點錢去,讓他們買點燒餅吃。大孩子還不斷地有點小毛病,不是咳嗽,就是鬧濕氣,要點醫藥費。我怕孩子太苦了,打算每人給他兩三萬塊錢。你別看老陶上了牌桌子不在乎,那都是臨時亂拉的虧空。真要他立刻掏出一筆現款,他還要去想法子。他也未必給孩子那樣多錢,東西我也不戴出來,白放在箱子裏,換了舍不得,出幾個利錢押了它吧。”
魏太太沒想她托的是這件事。笑道:“進中學的孩子了,你還是這樣地疼。”陶太太皺了眉道:“前天和昨天連接到兩個孩子的來信訴苦,我飯都吃不下去。我們那一位,倒是不在乎,照樣的打牌。魏先生就不像他,我看見他回家就抱孩子。”
魏太太道:“他呀!對於孩子也就是那麽回事,見了抱抱,不見也就忘記了。說起打牌,我倒要追問一句,昨晚上的局麵,陶先生又不怎樣好吧?”陶太太搖著頭苦笑了一下,接著又點了兩點頭道:“不過昨晚上這場賭是他敷衍範寶華的,可以說是應酬,連頭帶賭,還輸了三萬多。聽說那個姓範的要作一筆黃金生意,叫老陶去和他跑腿。老陶就聽場風是場雨,高興得了不得,昨晚上有兩個穿西服在一處打牌的就是幫忙可以買金子的人。老陶為他們拉攏,在館子裏大吃一頓,又到我們家來賭錢。聽說原來是要到一個女戲子家裏去賭的,他們一麵賭錢,一麵還要開心。因為那個女戲子不在家,就臨時改到我家來了。我們作了買金子的夢,一點好處沒有得到,先賠了三萬元本,人熬了一夜,累得七死八活。我的那位還是很起勁,覺也沒有睡,一大早就到老範那裏去了。”
魏太太道:“那倒好,我和胡太太抵了那個女戲子的缺了。”陶太太不由得臉上飛紅,立刻兩手同搖著道:“你可不要誤會。你和胡太太,都是臨時遇到的。”
魏太太雖然聽到她這樣解釋了,心裏總有點不大坦然,這話隻管老說下去,卻也沒有味。便笑道:“好賭的人,有場合就來,倒不管那些,我是個女男人,誰要對我開玩笑,誰預備倒黴,我是拳頭打得出血來的人。”陶太太不好說什麽,隻是微微地笑著。
那楊嫂正走了進來。問道:“飯作好了,就吃嗎?沒得啥子好菜咯。”陶太太笑道:“你去吃飯,我晚上等你的回信。”說著,大家一齊走到隔壁屋子裏來。看那桌上的菜,是一碗豆腐,一碗煮蘿卜絲。魏太太皺了眉道:“又買不到肉嗎?炒兩個雞蛋吧。”陶太太道:“我為老陶預備了很多的菜他又不回來吃,我去給你送一點來。”說著立刻走了。
魏太太坐在桌子邊,捧著一碗平價米的黃色飯,將筷子尖伸到蘿卜絲裏撥弄了幾下,然後夾了一塊煎豆腐,送到鼻子尖上聞了一聞,將豆腐依然送回菜碗裏,鼻子哼著道:“唔!菜油煎的,簡直不能吃。”楊嫂盛著小半碗飯來喂孩子。便笑道:“你是比先生考究得多咯,你不在家,先生買塊鹹榨菜,開水泡飯吃兩三碗。你在家,他才有點菜吃。”
魏太太還沒有回答這句話,陶家女傭人端了一碗一碟來,碗盛的是番茄紅燒牛肉,碟子盛的是叉燒炒芹菜。她放到桌上,笑道:“我太太說,請魏太太不要客氣,留下吃,家裏頭還多咯。”魏太太看那紅燒牛肉燒得顏色醬紅,先有一陣香氣送到鼻子裏。便道:“你們家裏的夥食倒不壞。”劉嫂道:“也就是先生一個子吃得好。太太說先生日夜在外麵跑,瘦得那樣,要養一家子,讓他吃點好飯食。他自己掙的錢,自己吃,天公地道,騎馬的人還要和馬上點好料呢。太太自己,硬是舍不得吃,餐餐還不是青菜蘿卜?”
魏太太說著話時,夾了塊牛肉到嘴裏嚐嚐,不但燒得稀爛的,而且鮮美異常。因道:“你太太對你們主人,真是沒有話說。你們先生對於太太,可是馬馬虎虎的。”劉嫂道:“馬虎啥子?伺候得不好,他還要發脾氣,我到他們家年是年(謂一年多也),沒看到太太耍過一天。”
魏太太道:“你們太太脾氣太好了,先生成天在外交遊,你太太連電影都不看一場。”劉嫂道:“還看電影?有一天,太太上街買東西轉來晚一點,鎖了房門,先生回來,進不得門,好撅(罵也)一頓。我要是她,我都不受。”
魏太太笑道:“你還想作太太啦?”劉嫂紅著臉道:“這位太太說話……”她一笑走了。魏太太倒也不必客氣,把兩碗菜都下了飯,但到這時,許多在個性相反的事情,繼續向她逆襲著,她心理上的反映,頗覺得自己有過分之處。
吃過了飯,呆呆地坐著。看著兩個孩子在屋子裏轉著玩。有人在外麵叫了聲魏太太。她問是誰,那人進來了,是機關裏的勤務,手上拿著一個小篾簍子。魏太太道:“你找魏先生嗎?他過南岸去了。”勤務笑道:“是我和魏先生一路去的。他今晚不能回家,讓我先回重慶。這是帶來的東西。”說著將小篾簍放到桌上。魏太太道:“他說了什麽話嗎?”勤務在身上取出一封信,雙手交上。
魏太太拆了信看,是日記簿上撕下來的紙片,用自來水筆寫的。信這樣說:
芝:公事相當順手,今晚被主人留住黃桷椏,作長談,明日可回家午飯,請勿念。友人送廣柑十枚,又在此處買了鹹菜一包,由勤務一並先送回,為妹晚飯之用。晚飯後,若寂寞,帶孩子們去看電影吧。晚安!
本上
她把這信看完,心裏動**了一下,覺得有一股熱氣上衝,直入眼眶,她要流淚了。
第六回一切是撩撥
女人的眼淚是最容易流出來的,很少例外。不過魏太太田佩芝個性很強,當她眼淚快流出來的時候,她想到麵前還有個勤務,她立刻用一種極不自然的笑容,把那要哭的意味擋住。因向勤務道:“魏先生也是小孩子脾氣,怕重慶買不到廣柑,還要由南岸老遠地帶了回來。你也該回去休息了,我沒有什麽事,你走吧。”那勤務看到她的顏色極不自然,也不便說什麽,敬著禮走了。
魏太太在沒有人的時候,把魏先生那張信紙拿著,又看了一看。楊嫂由外麵走進來笑問道:“太太,朗個的?說是你不大舒服?”她笑道:“剛才還吃了兩碗飯,有什麽病?”楊嫂道:“是剛才那個勤務對我說的。”魏太太忽然省悟過來,笑道:“我有什麽病?不過我在想心思罷了。”
楊嫂看她斜靠了桌子坐著,手托了半邊臉,眼光呆定了,望著那兩個在床邊上玩的孩子。楊嫂走近兩步,站在她麵前,低聲道:“我說,太太,二天你不要打牌了,女人家鬥不過男人家喀。你要是不打牌的話,我們佃別個兩間好房子住的錢都有了,住了有院壩的房子,娃兒有個耍的地方,大人也透透空氣。有錢吃一點,穿一點,比坐在牌桌上安逸(舒服也)得多。輸了就輸了,想有啥子用,二天不打牌就是。”
魏太太撲哧一聲笑了,站起來道:“我受了十幾年的教育,倒要你把這些話來勸我。陶太太托我和胡太太商量一件事,還等了我的回信呢。你看著兩個孩子,我半點鍾就回來。”楊嫂笑道:“怕不過十二點?”魏太太道:“難道我就沒有作回正經事的時候?打水來我洗臉吧。”楊嫂看她這樣子,倒也像是有了正經事,立刻幫助著她把妝化好。她還是穿了那件掛在床裏壁的花綢衣服,夾了隻盛幾千元鈔票的皮包,匆匆出門而去。這也是普通女人的習慣,在出門之前,除了化妝要浪費許多時間而外,還有許多不必要的瑣事,全會在這時間發生,以致真要出門,時間是非常迫促,就落個匆匆之勢。
這裏到胡太太的家裏,路並不算遠,魏太太並沒有坐車子,步行地走去。下百十步坡子,走到一條伸入嘉陵江的半島上。這裏是繁華市區,一個特殊的境界,新式的歐洲建築,三三兩兩間隔著樹立在山岡上下,其間有花木,也有草地。房子有平房,也有樓,每扇玻璃窗透出通明的電燈光線,這光線照著,讓你可以看到穿著上等西服的男子,或滿臉脂粉的燙發女郎,在這一丈長三尺寬的石板坡子上來去,因為這個地方對於戰都的摩登仕女是太合理想的。到熱鬧街市很近,一也;房屋決不擁擠,有辦法美化,二也;半島是很好的石質,隨處有極堅固的防空洞,三也。唯一的缺憾隻是地不平,無論上街的坡子怎樣寬大,車輛不能到門口,找不到轎子的時候,就得步行。但這點缺憾倒是百分之九十幾的重慶人所能忍受的。因之這半島上擁了個真善美新村的雅號,住著一二百家有錢階級與有閑階級。
魏太太不但是羨慕這裏,而且也羨慕這裏居民的生活。她每次到這裏來,就發生一種感慨,論知識,論姿色,而且論年歲,都比這裏的多數婦女強幾倍。然而自己就住在冷酒鋪後麵的吊樓上。因此,不願到這地方來。今天來了,她倒另有一番感想,假使自己把輸了的錢都來作生活用途,自也有這個境況。
她正這樣想著,身後一陣嬉笑之聲。回頭看時,三四支電筒,閃著白光,簇擁一群男女走下來。聽那些人口音,有說北方話的,有說下江話的。有人道:“今晚上我不能跳得太夜深,明天上午九點鍾,我有要緊的事。”有個女子問道:“什麽要緊的事,是買金子嗎?”那人笑道:“買金子,九點鍾才去,那才是外行呢。今天晚上就要到銀行門口去排班。”那女子道:“你廖先生買金子,還用得著排班嗎?我知道範寶華就在和你合作。”這句範寶華讓魏太太特別注意,原來這位小姐,也是老範的熟人。這就緩緩地開步,讓過他們,隨在後麵走。那男子道:“袁小姐幾時看到老範的?”她道:“不用得遇著他,我也知道他的行動。不過他買他的金子,他發他的財,我袁三小姐並不眼熱,我也不會再敲他的竹杠。”那男子哈哈一笑。
魏太太這就明白了,這個女子就是和老範拆了夥的袁三。聽說她長得很漂亮,可惜看不到她的麵貌。她一路想著,一路跟他們走,這倒巧了,他們所到的地點,就是胡太太家緊隔壁的一所樓房。借了他們手電光,直到胡家門口。
胡家的房子,是五六間洋式平房周圍繞著細竹籬笆,屋簷下亮著雪白的電燈,照見籬笆裏兩棵紅白碧桃花,開得像兩叢彩堆。花下一片青草地毯,綠油油的。這和自己家裏打開吊樓窗戶就看到人家高高低低灰黑色的屋脊,真不可同日而語。她在籬笆門下叫了聲胡太太。簷下的洋式門推開了,看到門裏麵又是燈火通明的,有人伸頭問了一問。魏太太道:“我姓魏,來見胡太太,有幾句話商量。”這報告完畢,胡太太早是由門裏搶了出來,迎上前挽著她的手臂笑道:“這是哪陣風吹來的。請到裏麵坐。”她牽著魏太太由側麵的小門裏進去。
魏太太由正屋窗子外經過向裏看著的時候,見那裏是座小客廳,燈光下坐滿了的人。主人將客引到自己臥室裏讓座,首先就問:“吃了晚飯沒有?”魏太太道:“我已經吃過飯了,你家有什麽喜慶事情?”胡太太道:“什麽喜慶也沒有,我們是隨人家熱鬧。隔壁劉家今夜跳舞,到他家去跳舞的人我們有一大半是相熟的,在沒有跳舞之前就到我家來談天。我怕你是來邀我去湊局麵,所以我請你到房裏來談話。”
魏太太因把陶太太所托的事細細地說了。胡太太絲毫不加考慮,因道:“叫她拿來就是了。現在銀樓掛牌的金價是四萬到五萬。我照三萬一兩押她的。小事,我也不要什麽利錢。可是日子久不得。金子跌了價,也許不值三萬,那我就倒出利息了。”
魏太太笑道:“我雖不買金子,可是這好處我曉得,金子隻有往上漲,哪有向下落的道理。”胡太太道:“照你這樣說,有金子的人都不肯向外賣出了。你是好朋友,我也不必瞞著你。我現在作一筆生意,請你看幾樣東西。”說著,她把玻璃窗上的幔布先給掩蓋起來,然後找開穿衣櫥,取出白鐵小箱子來。她將背對了窗戶,捧著白鐵小箱子朝了電燈,然後向魏太太招了兩招手。
魏太太會意走了過去。她將小鐵箱的鎖打開,掀開蓋來,黃光外射,讓魏太太吃了一驚。裏麵有四隻金鐲子,兩串金鏈子,十幾枚金戒指。因道:“這都是你收買的嗎?”胡太太笑道:“若是我收買的,我就不給你看了。明天早上,我就送進銀樓。”
魏太太道:“你怕金子會跌價,所以趁這個機會賣了它。我勸你可別作這種傻事。”胡太太將小箱子鎖好,依然送到衣櫥子裏去。笑道:“我並不傻,我是替人家代勞的。我有兩家親戚,住在歌樂山。他們看到金子能賣到四萬幾一兩,黃金儲蓄呢?可隻要兩萬元一兩。於是他們腦筋一轉,有了辦法,決定把金子拿到銀樓去換現錢。這筆現錢分文不動,拿去買黃金儲蓄券。六個月到期,憑了儲蓄券去兌現金。那麽現在賣掉一兩金子,六個月之後,就變成二兩金子了。這樣現成的好買賣,為什麽不做。他們有了這個動議,驚動了兩家太太小姐們,連老媽子也在其中湊熱鬧,各把首飾拿出來,帶到城裏來換。他們知道我們認識一家銀樓,托我去和他們換掉,而且還托我們胡先生到銀行裏去買儲蓄券。所以今天晚上我這衣櫥子倒成了交易所了。”
魏太太道:“也許這裏麵有一大半是你的吧?”胡太太將衣袖子向上一卷,露出了右手臂上套著的金鐲子,笑道:“我的還在這裏。假使我有那富餘錢的話,就買了黃金儲蓄券了,哪裏還會等著今日。”魏太太嘻嘻地望著她笑道:“也許你早就買得可觀了。”胡太太也隻笑了一笑。
魏太太道:“這幾個月來,也偶然聽到有人說買金子,買黃金儲蓄券,真正幹得起勁的人,也還不多,為什麽這個禮拜以來到處都聽著是買金子的聲音?”胡太太點點頭道:“這個我有點研究,可以告訴你,第一是黃金的黑市,漲到了五萬上下,現在花二萬元買一張儲蓄券,六個月兌現,對本對利,比在銀行裏存大一分的比期,(川地商家習慣半月一交割,十五或三十一日必須結帳。故每月三十一及十五謂之比期。銀行因此習慣而有半月存款之例謂之比期存款。普通半月存款亦謂之比期存款。但依存款之日起息,半月一結,則不必固定十五日或三十一日。)還要合算。你拿十萬元到銀行裏存大一分,到七個月頭,利上加利,才有十九萬幾,還不到對本對利呢。這不是買黃金儲蓄券更合算嗎?所以黃金黑市越漲價買黃金儲蓄券的人越多。第二是官價和黑市相差一半,政府賣黃金也好,賣黃金儲蓄券也好,那都吃虧太大了。非把官價提高不可。提高多少現在雖不知道,但是總不會和黑市相差一半。等到黃金官價定高了,兌現的日子就不能對本對利了。據報上登載,就在這幾日財政部要宣布新官價。大家要搶便宜,所以這幾日買黃金的人發了狂,這些買三兩五兩黃金儲蓄券的算什麽?那些買黃金期貨的,一買幾千兩,也雪片似的向四行送著支票,那才是嚇人呢。第三,還有個原因,說政府看到賣黃金是太吃虧,要不賣了,因此要想發財的人更是著急。”
魏太太笑道:“你說這話,我算明白了。既是賣黃金吃虧,政府又何必賣,馬上就可以停止,還等什麽?”胡太太道:“為的是法幣要回籠。”魏太太道:“什麽叫法幣回籠?”胡太太道:“法幣發得太多了。這叫通貨膨脹。通貨膨脹,錢不值錢,東西要漲價,這叫法幣貶值。政府不願法幣貶值和東西漲價,要把市麵上的法幣收回去,這就叫回籠。讓法幣回籠的辦法很多,不一定是出賣黃金。譬如抽稅,發公債票,拋售物資都可以。”
魏太太走近一步,將手拍了她肩膀道:“真有你的,你也沒有學過經濟,怎麽曉得這樣多?”胡太太笑道:“這還用得著學呀!我們家裏每天晚上來些擺龍門陣的客人,無非就談的是這些。聽過三回五回,也許你還不明白。等著你聽到二三十回,甚至五六十回,難道你還不明白嗎?”魏太太道:“那麽你們府上貴客滿堂,也許又是在開經濟座談會了。”胡太太道:“那倒不是。他們今天都是到劉家去跳舞的,時間未到,先到我家來坐坐。我不是說了,這些人我們認識一大半嗎?”
魏太太道:“跳舞還有時間不時間,反正是大家趁熱鬧。”胡太太道:“自然是這樣的,不過人馬未曾到齊,大家就得等上一等,尤其是幾位女明星沒有到,大家必須等著。”魏太太道:“是哪幾位女明星呢?舞台上和電影上的女明星我很少看到她們的本來麵目。”胡太太挽著她的手道:“你隨我來吧,也許她們來了。”她隨著女主人走出門時,隔壁那客室裏的歡笑聲,已經停止。那邊洋樓裏,留聲機用擴大器放著音樂片子,響聲由窗子縫裏和門縫裏傳播了出來。胡太太笑道:“他們已經開始了。你看,很有趣的。”
魏太太關於摩登的事,什麽都玩過,就是不會跳舞。這原因第一是由於她沒有朋友引帶學習,第二是她參加的社交,是不大高貴的場合,沒有跳舞的機會。心裏倒也想著,重慶城裏半公開的跳舞,到底是怎麽一種場麵?這時有了這樣一個機會,自也願意去見識。順便看看範寶華那個離婚夫人,長得是怎麽漂亮。心裏如此,隨著胡太太,已走進了劉家。
這屋子倒是純歐化式的,進了大門,就是個門廊,壁上的衣架帽鉤,懸掛了不少的帽子和雜物。門廊過去,一條寬甬道,左邊一所小客廳,已是坐滿了人的。左邊有個垂花門的大敞廳,家具全搬空了,隻屋子角上,留有一張小圓桌,桌子放了一架留聲機,旁邊堆了二三十張話片。一位穿西服的少年,彎了腰在那裏伺候話匣子。那頭屋角,有個擴大器安在牆上。全屋電燈通明,照著七八對男女,在光滑的地板上溜著。在垂花門外麵,亂擺著大小椅子,不舞的人,男女夾雜坐在那裏。
胡太太帶她進來了,隨便地向人點著頭,不知道誰是主人,也沒有人來招呼。兩人自走向那小客廳裏去。一個頭發梳得烏油淋淋的西服少年,迎向前對胡太太腳底下望著,笑道:“怎麽穿便鞋來的?”胡太太笑道:“我今天沒有工夫。”那人笑道:“為什麽不來?今天有幾張很好的音樂片子呢。”說著,將右手揚起來,中指按住了大拇指,對胡太太臉上遙遙地一彈,拍的一聲響,自走開了。魏太太看她臉上時,略帶微笑,並沒有對這人感到失態。
這小客室裏,隻有一套沙發,四個錦墊,人都坐滿了。兩人走進去,複又退出來。這時,一段音樂片子放完,舞伴放開了手,分別向舞廳四周站著。魏太太心想,就是這麽個局麵,這會有什麽很大的樂趣嗎?說到男人,那還罷了,摟抱著女人那總是占便宜的事。說到女人,讓男人抱著跳舞,這也會有趣味?跳完了,連個好好休息的地方都沒有。
她以一個外行的資格,站在那垂花門邊,向舞場上的幾位女賓身上打量著。其中有個瓜子臉的女人,後腦披著十來股紐絲卷燙發,穿件大紅銀點子的旗袍,胸前高挺了兩個乳峰,十分惹人注意。正好有個西裝男子,將她向一位穿製服的人介紹著,稱她是袁三小姐。她伸出手來和那人握著。遠處兀自看到手指上銀光一閃,這無須說,正是她手上戴了一隻鑽石戒指了。魏太太這就知道她是範寶華的離婚夫人。這樣的全身繁華,可知老範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錢。
再看看其他的女賓,雖不是個個都像袁三那樣華麗,可是穿的衣服,全是很時髦的,戴金鐲子那太不稀奇,手指上圈著鑽石戒指的,就還有三位。尤其是各位女賓穿的皮鞋,漏花幫子的,絆帶式的,嵌花條的,重慶鞋店玻璃窗裏的樣品,這裏全有。袁三穿的是雙朱紅絆帶式的高跟鞋子,套在白色絲襪上,那顏色像她那件紅色銀點旗袍,非常地刺激人的視官。魏太太很敏感地看了看自己身上這件五成舊的花綢衣服,紅不紅,灰不灰,白又不白。穿的這雙皮鞋又是滿幫子,好像軍人穿的黃皮鞋。這和人家打比,未免太相形見絀了。
她正是這樣慚愧著,偏是好幾位女賓都把眼光向自己看來。她心想,這必是人家笑我落伍,我還老站在這裏作什麽。於是低聲向胡太太道:“我們走吧。”胡太太也看出了她局促不安的樣子,以為她不會跳舞的人對於這種場合,不大習慣。便點點頭引了她出去。
轉身隻走了兩步,後麵有人叫道:“怎麽走呢?胡太太。”她們回過頭看時,是位穿西服,嘴唇上留有半圈短胡子的人。胡太太笑道:“我是陪這位魏太太來觀光的,劉先生自己沒有跳舞?”他笑道:“你若下場子我可以奉陪。魏太太初次來,我沒有招待,那太對不起,請到樓下去坐坐。我熬有一點真咖啡,是重慶不大容易得著的,喝杯咖啡走吧。”說著,向魏太太笑著點頭。她明白了這是主人,人家所請的客人,都是珠光寶氣的太太小姐,自己這副形象,怎好意思加入人家的舞群,便笑道:“對不起!劉先生,我今天有事,改日再來拜訪劉太太吧。”那主人有的是湊熱鬧的女賓,卻也不怎樣挽留,笑著送到門廊下就止步了。
魏太太再到胡家,他們家的男客已完全走了,主人讓到小客室裏來坐。重慶非大富之家經過八年的抗戰已沒有沙發椅。小康之家代替沙發的是柳條和藤片作的沙發式的矮椅子。胡家客室裏也有這種陳設,而且椅子上各加陰丹士林布的軟墊子。這種布也久已是成為奢侈品的了。客室的另一角放著小圓桌子,上麵蓋著挑花的漂白布桌毯,魏太太是久有此意,想買兩丈極好的漂白布,作兩身內衣。也就因為白布既極貴,而且也不大容易買到,把這事延誤了,倒不如人家胡太太拿了作桌布。因笑道:“你們家打算在重慶還住個十年八載呢,還是這樣新添東西。”胡太太道:“這不算添東西呀?你看我們家,到晚上還有大批人馬來到,不能不讓人家有個落坐的地方。”
魏太太看圍著圓桌的椅子,也是新置的,顯然是最近的布置。魏端本階級相等的朋友,就沒有誰人家裏能預備一間客室。這胡家的客室,雖然就是這點家具就擺滿了。可是牆壁上掛著字畫,桌上擺著鮮花瓶,並沒有客室裏不應當擺的東西,這可知道完全是作客室之用的。因笑道:“胡太太,我很欣慕你。在重慶能過著這樣安適的日子,這不是容易的事。”胡太太笑著搖搖頭道:“並不安逸呀!我們胡先生也是不住地向我囉唆,老說我花多了錢。往後我也要少賭兩場了。”說著,嘻嘻一笑。
魏太太道:“你怕什麽?有的是資本作金子生意。六個月對本對利大撈一筆,你輸不了。”胡太太道:“提起這事,我不要說過就忘了。陶太太的事我們怎樣辦理,她是要現錢,還是要支票?現款恐怕家裏沒有這樣多。”
魏太太道:“你開明日的支票吧。讓她自己明日上午把金器拿來。她又沒有拿東西來,我帶了現款去,倒負有責任。”胡太太對於這個說法,倒好像是讚成的。立刻進屋子去,又拿了個小紅皮箱出來,打開皮箱,取出了三個支票本子,挑了其中一個,摸出口袋裏的自來水筆,伏在圓桌上,開了張三萬元的支票。支票放在桌上,把小皮箱送進房去。再出來,卻帶了印泥盒和圖章盒,在支票上蓋了兩個章,交給魏太太,笑道:“這決不是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