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回重慶一角大梁子

民國三十四年春季,黔南反攻成功。接著盟軍在菲律賓的逐步進展,大家都相信“最後勝利必屬於我”這句話,百分之百可以兌現。本來這張支票,已是在七年前所開的,反正是認為一張畫餅,於今兌現有期了,那份兒樂觀,比初接這張支票時候的憂疑心情,不知道相距幾千萬裏,大後方是充滿了一番喜氣。但人心不同,各如其麵,也有人在報上看到勝利消息頻來,反是增加幾分不快的。最顯明的例子,就是遊擊商人。在重慶,遊擊商人各以類分,也各有各的交易場所。比如百貨商人的交易場所,就在大梁子。

大梁子原本是在長江北岸最高地勢所在的一條街道。幾次大轟炸,把高大樓房掃為瓦礫堆。事後商人將磚砌著高不過丈二的牆,上麵蓋著平頂,每座店麵,都像個大土地堂,這樣,馬路顯著寬了,屋子矮小的相連,倒反有些像北方荒野小縣的模樣。但表麵如此,內容卻極其緊張,每家店鋪的主人,都因為計劃著把他的貨物拋出或買進而不安。理由是他們以陣地戰和遊擊商比高下的,全靠做批發,一天捉摸不到行市,一天就可能損失幾十萬法幣。

在這個地方,自也有大小商人之分。但大小商人,都免不了親到交易所走一次。交易所以外的會外協商,多半是坐茶館。小商人坐土茶館,大商人坐下江館子吃早點。

在大梁子正中,有家百齡餐廳,每日早上,都有幾批遊擊百貨商光顧。這日早上七點半鍾,兩個遊擊商人,正圍著半個方桌麵,茶煙點心,一麵享受,一麵談生意經。

上座的是個黃瘦子,但裝飾得很整齊。他穿了花點子的薄呢西服,像他所梳的頭發一樣,光滑無痕,尖削的臉上,時時笑出不自然的愉快,高鼻子的下端,向裏微勾,和他嘴裏右角那粒金牙相配合,現出他那份生意經上的狡詐。旁座的是個矮胖子,穿著灰呢布中山服,滿臉和滿脖子的肥肉臃腫著,可想到他是沒有在後方吃過平價米的,他將筷子夾了個牛肉包子在嘴裏咬著,向瘦子道:“今天報上登著國軍要由廣西那裏打通海口。倘若真是這樣,外邊的東西就可以進來了,我們要把穩一點。”

那瘦子嘴角裏銜著煙卷,取來在煙缸子上彈彈灰,昂著頭笑道:“我範寶華生在上海,中國走遍了,什麽事情沒有見過?就說這六七年,前方封鎖線裏鑽來鑽去,我們這邊也好,敵人那方麵也好,沒有碰過釘子。打仗,還不是那麽回事。把日本鬼子趕出去,那不簡單,老李,你看著,在四川,我們至少有三年生意好做,不過三年的工夫也很快,一晃就過去了。為了將來戰事結束,我們得好好過個下半輩子,從今日起,我們要好好的抓他幾個錢在手上,這倒是真的,我們不要信報上那些宣傳,自己幹自己的。”

老李道:“自然不去信他。但是你不信別人信;一聽到好消息,大家就都拋出。越是這樣越沒有人敢要,一再看跌。就算我們手上這點存貨蝕光了為止,我們可以不在乎。可是我們總要另找生財之道呀。於今物價這樣飛漲,我每月家裏的開銷是八九上十萬,不掙錢怎麽辦?你老兄更不用說了,自己就是大把子花錢。”

範寶華露著金牙笑了一笑,表示了一番得意的樣子,因道:“我是糊裏糊塗掙錢,糊裏糊塗花錢。前天晚上贏了二十萬,昨天晚上又輸了三十萬。”老李道:“老兄,我癡長兩歲,我倒要奉勸你兩句,打打麻將,消遣消遣,那無所謂。唆哈這玩意,你還是少來好,那是個強盜賭。”

範寶華又點了一支紙煙吸著。微搖了兩搖頭道:“不要緊,賭唆哈,我有把握。”老李聽了這話,把雙肉泡眼,眯著笑了起來。放下夾點心的筷子,將一隻肥胖的右巴掌,掩了半邊嘴唇,低聲笑道:“你還說有把握呢,那位袁三小姐的事,不是我們幾位老朋友和你調解,你就下不了台。”範寶華道:“這也是你們朋友的意思呀。說是我老範沒有家眷,是一匹野馬,要在重慶弄位抗戰夫人才好。好吧,我就這樣辦。咳!”說到這裏,他歎了口氣,改操著川語道:“硬是讓她整了我一下。你碰到過她沒有?”老李笑道:“你倒是還惦記她呢。”範寶華道:“究竟我們同居了兩年多。”正說到這裏,他突然站起身來,將手招著道:“老陶老陶,我們在這裏。”

老李回頭看時,走來一位瘦得像猴子似的中年漢子,穿了套半舊的灰呢西服,肋下夾了個大皮包,笑嘻嘻的走了來。他的人像猴子,臉也像猴子,尤其是額頭前麵,像畫家畫山似的一列列的橫寫了許多皺紋。

老李迎著也站起來讓坐,範寶華道:“我來介紹介紹,這是陶伯笙先生,這是李步祥先生。”陶伯笙坐下來笑道:“範兄,我一猜就猜中,你一定在大梁子趕早市。我還怕來晚了,你又走了。”範寶華道:“大概九點鍾,市場上才有的確消息,先坐一會吧。要吃些什麽點心?”

茶房過來,添上了杯筷,他拿起筷子,指著桌上的點心碟子道:“這不都是嗎?我不是為了吃點心而來。我有件急事,非找你商量一下不可。”範寶華笑道:“又要我湊一腳?昨天輸三十萬了,雖然錢不值錢,數目字大起來,也有點傷腦筋。”

陶伯笙喝著茶,吃著點心,態度是很從容的。他放下筷子,手上拿了一隻桶式的茶杯,隻管轉著看上麵的花紋。然後將茶杯放在桌上,把手按住杯口,使了一下勁,作個堅決表示的樣子,然後笑道:“大家都說勝利越來越近了,也許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就回到南京了。無論如何,由現在打算起,應該想起辦法,積攢幾個盤纏錢。要不然,兩手空空怎麽回家?”範寶華道:“那末,你是想作一筆生意。我早就勸過你了,找一筆生意作。你預備的是走哪一條路?”

陶伯笙額頭上的皺紋,閃動了幾下,把尖腮上的那張嘴,笑著裂痕伸到腮幫子上去,點了頭道:“這筆生意,十拿九穩賺錢。現在黃金看漲,已過了四萬。官價黃金,還是二萬元一兩。我想在黃金上打一點主意。”範寶華對他看了一眼,似乎有點疑問的樣子。

陶伯笙搭訕著把桌上的紙煙盒取到手,抽出一支來慢慢的點了火吸著。他臉上帶了三分微笑,在這動作的猶豫期間,他已經把要答複的話,擬好了稿子了。他噴出一口煙來道:“我知道範兄已經作有一批金子了。請問我當怎麽作法?”範寶華哈哈一笑道:“老兄,盡管你在賭桌上是大手筆,你還吃不下這個大饃饃吧,黃金是二百兩一塊,買一塊也是四百萬。自然隻要現貨到手,馬上就掙它四百萬。可是這對本對利的生意,不是人人可以作到的。”

陶伯笙道:“這個我明白。我也不能那樣糊塗,想吃這個大饃饃。你說的是期貨,等印度飛來的金磚到了,就可兌現,自然是痛快。可是我隻想小做,隻要買點黃金儲蓄券。多一點三十兩二十兩,少一點十兩八兩都可以。”範寶華道:“這很簡單,你擠得出多少錢就去買多少得了。我還告訴你一點消息,要作黃金儲蓄,就得趕快。一兩個禮拜之內,就要加價,可能加到四萬,那就是和黑市一樣,沒有利息可圖了。”

陶伯笙看了李步祥一下,因道:“大家全不是外人,有話是不妨實說。我也就為了黃金官價快要漲,急於籌一筆錢來買。範兄,你路上雖得活動,你自己也要用,我不向你挪動。但是,我想打個六十萬元的會。”範寶華不等他說完,搶著道:“那沒有問題。不就是六萬元一腳嗎?我算一腳。”

陶伯笙笑道:“我知道你沒有問題,除了你還要去找九個人呢。實在不大容易。我想,求佛求一尊。打算請你擔保一下,讓我去向人家借一筆款子。”範寶華兩手同搖著笑道:“你絕對外行。於今借什麽錢,都要超過大一分,借六十萬,一個月要七八萬元的利錢。黃金儲蓄,是六個月兌現。六七四十二萬,六個月,你得付五十萬的子金。這還是說不打複利。若打起複利,你得付六十萬的利息。要算掙個對本對利,那不是白忙了?”

那胖子李步祥原隻聽他兩人說話。及至陶伯笙說出借錢買黃金的透頂外行話,也情不自禁地插嘴道:“那玩不得,太不合算了。”陶伯笙道:“我也知道不行,所以來向範兄請教,此外,還有個法子,我想出來邀場頭,你總可以算一腳吧?”範寶華道:“這沒有什麽,我可以答應的。不過要想抽六十萬頭子,沒有那樣大的場麵。而且還有一層,你自己不能來。你若是也加入,未必就贏。若是輸了的話,你又算白幹,那大可不必。”

陶伯笙偏著頭想了一想,笑道:“自然是我不來。不過到了那個時候,朋友拉著我上場子,我要是說不來的話,那豈不抹了人家的麵子?怎麽樣?李先生可以來湊一腳?”李步祥笑道:“我哪裏夠資格?我們這天天趕市場的人,就掙的是幾個腳步錢。”

範寶華道:“提起了市場我們就說市場吧。老李,你到那邊去看看,若是今天的情形有什麽變動的話,立刻來給我一個信。我和老陶先談談。”

李步祥倒是很聽他的指揮,立刻拿起椅子上的皮包就走出餐廳的大門。剛走到大門口,就聽到有人在旁邊叫道:“我一猜就猜著了,你們會在這裏吃早點的。”他掉轉頭去看時,說話者就是剛才和範寶華談的袁三小姐。

她穿著後方時新的翠綠色白點子雪花呢長袍,套著淺灰法蘭絨大衣。頭發是前麵梳個螺旋堆,後麵梳著六七條雲絲紐。胭脂粉塗抹得瓜子臉上像畫上的美女一樣,畫著兩條初三四的月亮型眉毛。最摩登的,還是她嘴角上那粒紅豆似的美人痣。看這個女人也不像是怎樣厲害的人。倒不想她和範寶華變成了冤家。他匆遽之間,為她的裝飾所動,有這點感想,也就沒答複出什麽話來,隻笑著點了兩點頭。

袁小姐笑道:“哼!老範也在這裏吧?”她說著,把肋下夾的皮包拿出來,在裏麵抽出一條小小的花綢手絹,在鼻子上輕輕抹了兩下。李步祥又看到她十個手指頭上的蔻丹,把指甲染得血一般的紅。

她笑道:“老李!你隻管看我作什麽?看我長得漂亮,打什麽主意嗎?”李步祥哎喲了一聲,連說不敢不敢。

袁三小姐笑道:“打我什麽主意,諒你也不敢,我是問你,是不是打算和我作媒?”李步祥還是繼續地說著不敢。

袁三小姐把手上的手絹提了一隻角,將全條手絹展開,抖著向他拂了一下,笑道:“阿木林,什麽不敢不敢?實對你說,你要發上幾千萬元的財,也就什麽都敢了。”老李笑道:“三小姐開什麽玩笑,你知道我是老實人。”

她笑道:“哼!老實人裏麵挑出來的。哪個老實人能作遊擊商人?這也不去管他了。你是到百貨市場去吧?托你一件事,給我買兩管三花牌口紅來。別害怕,不敲你的竹杠,我在百齡餐廳等著你。買來了,我就給你錢。”李步祥先笑道:“袁小姐就是這一張嘴不饒人。東西買來了,我送到哪裏去?”

袁三道:“你沒有聽見嗎?我在百齡餐廳等著你。你以為老範在那裏我不便去。那沒有關係,不是朋友,我們也是熟人。回頭要來。”說著笑對了他招招手,她竟是大開了步子,走進餐廳裏去。李步祥望著她的後影,搖了兩搖頭自言自語的道:“這個女人了不得。”於是走上百貨市場去。

這百貨交易所在一幢不曾完全炸毀的民房裏。這屋子前後共有四進,除了大門口,改為土地堂的小店麵而外,裏麵第二第三兩進屋子,拆了個空,倒像個風雨操場。這兩進房子裏挨著柱子,貼著牆,亂哄哄地擺下攤子。那些攤子上,有擺襯衫襪子的,有擺手絹的,有擺化妝品的,也有專擺肥皂的。夾著皮包的百貨販子,四處亂鑽,和守住攤子的人,站著就地交涉。全場人聲哄哄,像是夏季黃昏時候,擾亂了門角落裏的蚊子群。

李步祥兜了兩三處攤子,還沒有接洽好生意,這就有個穿藍布大褂的胖子光了頭,搬一條板凳放在屋子中間。他這麽一來,立刻在市場上的遊擊商人,就圍了上來。人圍成了圈子以後,那胖子站在凳子上,在懷裏掏出一本拍紙簿,在耳朵夾縫裏取出一支鉛筆。他捧著簿子看了看,伸了手叫道:“新光襯衫九萬。”隻這一聲,四處八方,人叢中有了反應:“八萬,八萬五,八萬二,兩打,三打,一打。”同時,圍著人群的頭上,也亂伸了手。那胖子又在喊著:“野貓牌毛巾一萬二。”在這種呼應聲中,陸續地有人走來,加進了那個擁擠的人圈,人的聲音也就越發嘈雜了。

李步祥的意思,隻是來觀場,並不想買進貨品,也就隻站在人叢後麵呆望了一陣。約莫有十來分鍾,他把市場今日的行市,大概摸得清楚了。卻有人輕輕在肩上拍了一下,看時,正是那位邀賭的陶伯笙。便笑道:“陶先生,你也有興致來觀觀場嗎?不買東西,在這裏站著是無味的,聲音吵得人發昏。”陶伯笙笑道:“那位袁三小姐又去找老範去了。我想坐在一處,他們或者不好說話,所以我就避開來了。”

李步祥笑道:“沒有關係。我和他們混在一處兩三年,什麽不知道。這位袁三小姐是什麽全不在乎的。不是你提起我倒忘懷了。她正叫我給她買兩支口紅呢。來吧,我們一同來和袁小姐看口紅。”說著,轉了兩三個化妝品攤子,果然找到了兩支三花牌口紅。

李步祥一問價錢,那位攤販子並沒有開口說話,將藍布衫的長袖子伸出來。當李步祥也伸過手去和他握著時,他另一隻手,立刻取了一塊白的粗布手巾,搭在兩個人手上,也不知道他們兩隻手在布底下捏了些什麽。那李步祥縮回手來,攤販子立刻搖了兩搖頭道:“那不行,差遠了。”李步祥笑著伸過手去兩隻手捏住,又把布蓋著。他連問著:“可不可以?”於是兩個人一麵捏手,一麵打著暗號,結果,李步祥縮回手來,掏出幾千元鈔票,就把口紅買過來了。

陶伯笙跟著他走了幾步,笑道:“為什麽不明說,瞞著我嗎?”李步祥道:“市場上就是這麽一點規矩,明事暗做。其實什麽東西,什麽價錢,大家全知道。你非這樣幹,他不把你當內行,有什麽法子呢。走吧,把東西送給袁三去。”

陶伯笙笑道:“你當了老範的麵,送她這樣精致的化妝品,恐怕不大妥當,老範那個人疑心很重。”李步祥笑道:“沒關係,大家全是熟極了的人。”

他說著,向前走,一到餐廳門口,陶伯笙不見了。心想,這家夥倒是步步當心,是個精靈鬼,自己也不可太大意。於是緩著步子向裏走,隔著餐廳玻璃門,先探頭望了一下。那袁三和範寶華坐在原先的桌位上,談笑自若。她倒是先看見了,抬起手來,連招了兩下。

李步祥隻好夾著皮包走過去了。看看範袁兩人臉色,都極其自然。便橫頭坐下來笑道:“剛才範兄還提到你的,不想你就來了。”袁三將眼睛向兩人瞟了一眼,笑道:“那多謝你們惦記了。”李步祥道:“本來你和範兄是很好的。大家還可以……”袁三立刻把笑臉沉下來道:“老李,話不要說得太遠了。過去的事提他幹什麽?我們都不過是朋友而已。朋友見麵,坐坐茶館何妨?”李步祥把臉腮上的胖肉擁起來,苦笑了一下。

袁三又笑道:“你自說是個老實人,說錯了話我也不怪你。托你買的口紅,你買了沒有?”他便在口袋裏掏出兩支口紅管子,放在桌上。袁三拿過去看了看裝潢上的記號,又送到鼻子尖上聞了兩下,點著頭道:“這是真的,你花了多少錢買的?”李步祥笑道:“小意思,還問什麽價錢?”袁三道:“我敲竹杠要敲像老範一樣的,敲就敲筆大的。你這個小小遊擊商人,經不起我一敲。多少錢買的?說!”

李步祥一想,這家夥真凶,和她客氣不得。於是點了頭笑道:“袁小姐說的是,你就給五千塊錢吧!我們買得便宜。”袁三道:“兩千五百元買不到一支口紅,你說實話。”李步祥將肥脖子一縮,笑道:“袁小姐真是厲害,市場上價目都曉得。我是七千元買的。”

袁三將朱漆的小皮包放在桌上打開,在裏麵抽出一疊鈔票,拿了幾張由桌麵上向李步祥麵前一丟。因笑道:“你真是阿木林。北平人有句話,叫做窩囊廢,你說對不對?”李步祥紅著胖臉道:“民國二十一二年,我混小差使在北平住過兩年,這句話我懂得。那比上海人說的阿木林還要厲害一點。”袁三道:“你看!要錢就要錢,白送就白送,少算兩千塊錢,那算怎麽回事?”他笑道:“我怕袁小姐嫌我買貴了。”她笑著歎了口氣道:“你真是一塊廢料。”說話時,還把手上拿的花綢手絹隔了桌麵向他拂了幾拂。李步祥心裏十分不痛快,可是對了她還隻有微笑。

袁三站了起來,將皮包夾在肋下,向範寶華道:“你大概是不要我會東的了。”範寶華笑道:“根本你也沒有擾我,就隻喝了半杯茶。”袁三道:“勝利快來到了。大概一兩年內,我們可以回上海。好孩子,好好的抓幾個錢回家去養老婆兒女,別盡管賭唆哈。”她說著話時,手拿了皮包,將皮包角按住桌子,在地麵懸起一隻腳,將皮鞋尖在地麵上點著。最後,說了兩個字“再見”,揚著脖子挺了胸脯子就這樣地走了。

範李怔怔地對望了一陣。還是範寶華笑道:“這家夥越來越流,簡直是個女棍子。幸而她離開了我,若是現今還在一處,我要讓她搜刮幹了。”李步祥道:“我在餐廳門口碰著她,是她先叫我的。她叫我到市場上去買口紅。不知道什麽緣故,我見著她就軟了,她叫我買東西,我不敢不買。我想老兄不會見怪。”

範寶華也笑著歎口氣道:“你真是一塊廢料。這且不談,今日市場情形怎麽樣?”李步祥道:“還在看跌,市場上很少人進貨,我們還是按兵不動的好。”範寶華將桌子一拍道:“我還看情形三天,三天之內,還是繼續看跌的話,我決計大大地變動一下,要幹就痛痛快快地大幹一陣,這樣不死不活的也悶得很。我也不能讓袁三小視了我。”

李步祥道:“如果你有這個意思,我倒可以和你跑跑腿。那衡陽來的幾個百貨字號,當去年撤退的時候,他們把所有的東西都搬進來了,就是存著貨不肯拿出來,預備掙錢又掙錢。現在國軍打勝仗,眼見不久就要拿回桂柳,貨留著不是辦法,預備倒出來。你若買進一部分回來,趕快運到內地去賣,還是一筆好生意。”

範寶華笑道:“你真是不行,大後方可作的生意多著呢,除了作百貨,我們就沒有第二條路子嗎?你瞧著吧,這個禮拜以內,我要玩個大花樣。老陶那家夥溜了,你到他家去找他一趟,讓他到家裏來找我。老李,你看我發財吧!”說著,打了一個哈哈。

第二回吊角樓上兩家庭

範寶華是個有經驗的遊擊商人,八年抗戰,他就做了六年半的遊擊商,雖然也有時失敗,但立刻改變花樣,就可以把損失的資本撈回來。因之利上滾利,他於民國二十七年冬季,以二百元法幣作本錢,他已滾到了五千萬的資本。雖然這多年來,一貫地狂嫖浪賭,並不妨礙他生意的發展。

李步祥以一個小公務員改營遊擊商業,才隻短短的兩年曆史,對範寶華是十分佩服的,而且很得他許多指導,見他這樣的大笑,料著他又有了遊擊妙術。便笑道:“你怎樣大大地幹一番?我除了跑百貨,別的貨物,我一點不在行,除此之外,現在以走哪一條路為宜呢?”

範寶華笑道:“你不用問著我這手戲法吧,你去和我找找老陶,就說我有新辦法就是了。若是今天上午能找到,就到我那裏去吃中飯。否則晚上見麵。今晚上我不出門,靜等他。”李步祥道:“我看他是個好賭的無業遊民,他還有什麽了不起的辦法嗎?”

範寶華道:“你不可以小視了他,他不過手上沒錢,調動不開。若是他有個五六百萬在手上,他的辦法,比我們多得多呢。”李步祥笑道:“我是佩服你的,你這樣地指揮我作,我就這樣進行。這次你成了功,怎麽幫我的忙?”

範寶華笑道:“借給你二百萬,三個月不要利錢。你有辦法的話,照樣可以發個小財。”他聽了自是十分高興,立刻夾了皮包,就向陶伯笙家來。

這陶伯笙住在臨街的一幢店麵樓房裏,倒是四層樓。重慶的房子包括川東沿江的碼頭,那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建築。那種怪法,怪得川外人有些不相信。比如你由大街上去拜訪朋友,你一腳跨進他的大門,那可能不是他家最低的一層,而是他的屋頂。你就由這屋頂的平台上,逐步下樓,走進他的家,所以住在地麵的人家,他要出門,有時是要爬三四層樓,而大門外恰是一條大路,和他四層樓上的大門平行。

這是什麽緣故?因為揚子江上溯入峽,兩麵全是山,而且是石頭山。江邊的城市,無法將遍地的山頭扒平。城郭街道房屋,都隨了地勢高低上下建築。街道在山上一層層地向上橫列地堆疊著,街兩旁的人家,就有一列背對山峰,也有一列背對了懸崖。背對山峰的,他的樓房,靠著山向上起,碰巧遇到山上的第二條路,他的後門,就由最高的樓欄外,通到山上。這樣的房子還不算稀奇。因為你不由他的後門進去,並不和川外的房屋有別的。背對了懸崖的房屋,這就憑著川人的巧思了。

懸崖不會是筆陡的,總也有斜坡。川人將這斜坡,用西北的梯田製,一層層地鏟平若幹尺,成了斜倒向上堆疊的大坡子。這大坡子小坦地,不一定順序向上,盡可大間小,三間五,這樣的層次排列。於是在這些小坦地上,立著磚砌的柱子,在下麵鋪好第一層樓板。那麽,這層樓板,必須和第二層坦地相接相平。第二層樓麵就寬多了。於是在這一半樓麵一半平地的所在,再立上柱子,接著蓋第三層樓。直到最後那層樓和馬路一般齊,這才算是正式房子的平地。在這裏起,又必須再有兩三層樓麵,才和街道上的房子相稱。所以重慶的房子,有五六層樓,那是極普通的事。

可是這五六層樓,若和上海的房子相比,那又是個笑話。他們這樓房,最堅固的建築,也隻有磚砌的四方柱子。所有的牆壁,全是用木條子,雙夾的漏縫釘著,外麵糊上一層黃泥,再抹石灰。看去是極厚的牆,而一拳打一個窟窿。第二等的房子,不用磚柱,就用木柱。也不用假牆,將竹片編著籬笆,兩麵糊著泥灰,名字叫著夾壁。還有第三等的房子,那尤其是下江人聞所未聞。哪怕是兩三層樓,全屋不用一根鐵釘。甚至不用一根木柱。除了屋頂是幾片薄瓦,全部器材是竹子與木板。大竹子作柱,小竹子作桁條,篦片代替了大小釘子,將屋架子捆住。壁也是竹片夾的,隻糊一層薄黃泥而已。這有個名堂,叫捆綁房子。由懸崖下向上支起的屋子,屋上層才高出街麵的,這叫吊樓,而捆綁房子,就照樣地可以起吊樓。唯其如此,所以重慶的房子,普通市民,是沒有建築上的享受的。

陶伯笙是個普通市民,他不能住超等房子,也就住的是一等市房的一幢吊樓。吊樓前麵臨街,在地麵上的是一家小雜貨鋪。鋪子後麵,伸出崖外,一列兩間吊樓。其中一間住了家眷。另一間是他的臥室,也是客廳,也是他家眷的餐廳。過年節又當了堂屋,可以祭祖祭神。這份兒擠窄,也就隻有久慣山城生活的難民處之坦然。

李步祥經範寶華告訴了詳細地點,站在小雜貨店門口打量了一番,望著店堂裏,堆了些貨簍子貨架子,後麵是黑黝黝的,怕是人家堆棧,倒不敢進去。就在這時,有個少婦由草紙堆山貨簍子後麵笑了出來,便閃開一邊看著。

那少婦還不到三十歲,穿件半舊的紅白鴛鴦格子綢夾袍,那袍子自肋以下有三個紐扣沒扣,大衣襟飄飄然,腳下一步兩聲響,踏了雙皮拖鞋。燙頭發雞窠似的堆了滿頭和滿肩。不過姿色還不錯。圓圓的臉,一雙畫眉眼,兩道眉毛雖然濃重些,微微地彎著,也還不失一份秀氣。她操著帶中原口音的普通話,笑著出來道:“下半天再說吧,有人請我聽戲哩。今天該換換口味了。”她臉腮上雖沒有抹胭脂粉,卻是紅暈滿腮,她笑著露出兩排白牙,很是美麗。

李步祥想著,這女人還漂亮,為什麽這樣隨便,他正這樣注意著,後麵正是陶伯笙跟出來,他手上舉了隻手皮包,叫著道:“魏太太你丟了重要的東西了。”她這才站住,接過皮包將手拍著道:“空了。丟了也不要緊。不是皮包空了,我今天也不改變路線去聽戲。這兩次,我們都是慘敗。”說著,擺頭微笑,走到隔壁一家鋪子裏去了。

李步祥這才迎向前叫聲陶先生。他笑道:“你怎麽一下工夫又到這裏來了。請家裏坐,請家裏坐。”說著,把他由店堂裏向後引,引到自己的客室裏來。

李步祥一看,屋子裏有張半舊的木架床,被褥都是半舊的。雖然都還鋪疊得整齊,無如他的大皮包、報紙、衣服襪子,隨處都是。屋子裏有張三屜桌和四方桌,茶壺茶碗、書籍、大小玻璃瓶子、文具,沒有秩序地亂放。在垃圾堆中,有兩樣比較精致些的,是兩隻瓷瓶,各插了一束鮮花,另外還有一架時鍾。

這位陶先生出門,把身上的西服熨燙得平平整整,夾了個精致大皮包,好像家裏很有點家產,可是住的屋子這樣糟。這吊樓的樓板,並沒有上漆,鞋底的泥代了油漆作用,浮麵是一層潮粘粘的薄灰。走著這樓板還是有點兒閃動。陶伯笙趕快由桌子下麵拖出張方凳子來,上麵還有些瓜子殼和水漬,他將巴掌一陣亂抹,然後拍著笑道:“請坐請坐。”

李步祥看他桌上是個存貨堆棧,也就不必客氣了,把帶來的皮包,也放在桌上。雖然那張方凳子,是陶伯笙用手揩抹過的,可是他坐了下去,還覺得不怎麽合適,那也不理會了。因笑道:“我不是隨便在門口經過的,我是老範叫我來的。”陶伯笙道:“剛才分手,立刻又請老兄來找我,難道又有什麽特別要緊的事嗎?”說著,在身上掏出一盒紙煙,抽了一支敬客。

李步祥站起來接煙時,褲子卻被凳麵子粘著,拉成了很長。回頭看時,有一塊軟糖,半邊粘在褲子上,半邊還在凳麵上,陶伯笙笑著哎呀了一聲道:“這些小孩子真是討厭,不,也許是剛才魏太太丟下來的。”李步祥笑道:“沒關係,我這身衣服跟我在公路上跑來跑去,總有一萬裏路,那也很夠本了。”他伸手把半截糖扒得幹淨,主人又在床麵前另搬了張方凳子出來,請客坐下。

李步祥吸著煙,沉默了兩三分鍾,然後笑道:“這件事,就是我也莫名其妙。老範坐在茶座上,突然把桌子一拍,說是三天之內,要大幹一番,而且說是一定要發財。我也不知道他這個財會怎樣的發起來。他就叫我來約你去商量。想必他大幹一番,要你去幫忙。”陶伯笙伸著手搔了幾搔頭。因道:“要說作買賣,我也不是完全外行,但是要在老範麵前,著實要打個折扣,他作生意,還用得著我嗎?”

李步祥道:“他這樣地著急要我來約你,那一定有道理。他在家裏等你吃午飯,你務必要到。”說著,就拿了皮包要走。陶伯笙說道:“老兄今天初次光顧,我絲毫沒有招待,實在是抱歉。”說著,將客送出了大門,還一直地表示歉意。

李步祥走了,他站在店鋪屋簷下,還不住的帶著笑容。有人笑問道:“陶先生,什麽事這樣地得意?把客送走了,還隻是笑容滿麵。這個胖子給你送筆財喜來了?”看時,又是那魏太太。她肋下夾著一本封麵很美麗的書,似乎是新出版的小說。手上捏了個牛角尖紙包,裏麵是油炸花生米。便答道:“天下有多少送上門來的財喜?他說是老範叫他來約我的,要我上午就去。”魏太太道:“那還不是要你去湊一腳。在什麽地方?”陶伯笙道:“不見得是約我湊腳。他向來是哪裏有場麵就在哪裏加人,自己很少邀班子。而且我算不得硬腳,他邀班子也不會邀我。”

這時,有個穿藏青粗呢製服的人,很快地由街那邊走過來,站住,皺了眉向魏太太道:“怎麽在大街上說賭錢的事。”魏太太鉗了一粒花生米,放到嘴裏咀嚼著,因道:“怎麽著?街上不許談嗎?”她鉗花生米吃的時候,忘了肋下,那本書撲地一聲落在地上。她趕快彎腰去撿書。可是左手作事,那右手捏的牛角尖紙包,就裂開了縫,漏出許多花生米。那男子站在旁邊,說了兩個字:“你看。”不想這引起魏太太的怒火,刷的一聲,把那包花生米拋在地上,掉轉身就走進雜貨店隔壁的一家鋪子去了。

陶伯笙笑道:“魏先生,端本老兄,你這不是找釘子碰嗎?你怎麽可以在大街上質問太太?”魏端本臉上,透著三分尷尬,苦笑了道:“我這是好意的勸告,也不算是質問啦。”陶伯笙笑道:“趕快回家道歉吧。要不然,怪罪下來,你可吃不消。”魏端本微笑著,走回他的家。

他的家也是在一幢吊樓上。前麵是爿冷酒店。他們家比陶家寬裕,擁有兩間半屋子。一間是小客室,也作堂屋與餐廳,有一張方桌子,一張三屜桌,和幾隻木椅子和藤椅子。但是這樣屋子也就滿了。另一間是他夫婦的臥室,此外半間,算是屋外的一截小巷,家裏雇的老媽子,弄了張竹板床,就睡在那裏。

魏先生放緩了腳步,悄悄地走進了臥室,卻見太太倒在**,捧了那本新買的小說在看,兩隻拖鞋,一隻在地板上,一隻在床沿上。光了兩隻腳懸在床沿外,不斷來回地晃著。魏先生走進房,站著呆一呆,但魏太太並不理他,還是晃著腳看著書。

魏先生在靠窗戶的桌子邊坐下。這裏有張半舊的五屜櫃。也就當了魏太太的梳妝台。這上麵也有茶壺茶杯,魏先生提起茶壺,向杯子裏斟著茶,不想這茶壺裏卻是空的。因道:“怎麽搞的?這一上午,連茶壺裏的茶都沒有預備。”那魏太太依然看她的書,對他還是不理會。

魏端本偷看太太的臉子,很有點怒色,便緩緩地走到床麵前,又緩緩地在床沿上坐下。因帶了笑道:“我就是這樣說一聲,你又生氣了嗎?”說著,伸出手去,正要撫摸太太懸在床沿上的大腿。不料她一個鯉魚打挺,突然坐了起來,把手將魏端本身上一推,沉著臉道:“給我滾開些。”

魏端本猛不提防,身子向旁邊歪過去。碰在竹片夾壁上,掉落一大塊石灰。他也就生氣了,站在床麵前道:“為什麽這樣凶?我剛剛下辦公廳回來,沒有吃,沒有喝,沒有休息。你不問一聲罷了,反而生我的氣。”魏太太道:“沒吃沒喝,活該。你沒有本領養家活口,住在這手推得倒的破吊樓上。我一輩子沒有受過這份罪。你有本領,不會雇上聽差老媽子,伺候你的吃你的喝?”

魏端本道:“我沒有本領?你又有甚麽本領,就是打唆哈。同事的家眷,誰不是同吃著辛苦,度這國難生活?有幾個人像你這樣賭瘋了。”魏太太使勁對丈夫臉上啐了一聲。豎著眉毛道:“你也配比人家嗎?你這個騙子。”說著索性把手指著魏先生的臉。

魏先生最怕太太罵他騙子。每在罵騙子之後,有許多不能答複的問題。他立刻掉轉身來道:“我不和你吵,我還要去寫信呢。”他說著,就走到隔壁那間屋子裏去。魏太太卻是不肯把這事結束,踏著皮拖鞋,也追了過來。見魏先生坐在那三屜桌邊,正扯開抽屜,取出信紙信封。魏太太搶上前,一把將信紙按住。橫著眼道:“那不行。你得交代清楚明白,為什麽當了朋友的麵,在馬路上侮辱我?”

魏端本道:“我怎麽會是侮辱你。夫妻之間,一句忠告都不能進嗎?你一位青春少婦站在馬路上談賭博,這是應當的嗎?”魏太太那隻手,還放在桌上,這就將桌子一拍,喝道:“賭博?你不能幹涉我賭錢,青春少婦?你知道‘青春’兩個字就好乘人於危,在逃難的時候用欺騙的手腕害了我的終身。我要到法院去告你重婚。我一個名門小姐,要當小老婆,也不當你魏端本的小老婆,我讓你冤苦了。”說著,也不再拍桌子了,坐到旁邊椅子上,兩手環抱伏在桌子上,頭枕了手臂,放聲大哭。而且哭得十分慘厲,那淚珠像拋沙一般,由手臂滾到桌麵上去。

魏端本發了悶坐在破舊的藤椅子上,望了太太,很想辯駁兩句,可是沒有那股勇氣。想安慰她兩句吧?可是今天這件事,自己是百分之百的有理。難道在這種情形下,自己反要向她去道歉嗎?於是隻有繼續地不作聲,在製服口袋裏摸出一盒紙煙,自己取了支煙,緩緩地擦了火柴來點著。

魏太太哭了一陣,昂起頭來,自用手絹抹著眼淚。因向魏端本道:“今天我和你提出兩個條件:第一,你得登報宣布,和你家裏的黃臉婆子早已離婚。我們要重新舉行結婚儀式。第二,幹脆我們離婚。”魏端本道:“平常口角,很算不了一回事,何必把問題弄得這樣嚴重。”

魏太太將頭一擺道:“那不行。現在的時局好轉,勝利就在今明年。明年回到了南京,交通便利,你那黃臉婆子來了,你讓我的臉向哪裏擺。這件事情,刻不容緩,你非辦不可。”魏端本道:“你這是強人所難。離婚要雙方簽字,才能有效。我一個人登報,有什麽用處?”

魏太太道:“強人所難?你沒有想到當年逃難到貴陽的時候,你逼著我和你一路到重慶來,書不念了,家庭也從此脫離了關係,那不是強人所難嗎?我怎麽都接受了,那個時候,你為什麽不說你家裏有老婆?”魏端本道:“六七年的舊帳,你何必去清算。這七年以來,我沒有虧待你。而且那時候,在貴陽的朋友,也把我的家事告訴了你的。事後你問我,我都承認了,我並沒有欺騙你。”

她道:“事後?事後才告訴我。可是我的貞操,已經讓你破壞了。慢說我是舊家庭出身,就算我是新家庭的產兒,一個女孩子的貞操,讓人破壞了,也是不可補償的損失。那時,我年輕,沒有主意,雖是你朋友告訴了我你是個騙子,可是我也隻好將錯就錯。現在沒有什麽話說,你賠償我的貞操,還我一個處女的身份。不然的話,我到法院裏去告你誘拐重婚。你這種狼心狗肺的人,不給你厲害,你不知道好歹。”

魏端本將吸的煙向桌下瓦痰盂子裏一丟,紅著臉道:“你的貞操,是我破壞的嗎?”魏太太聽了這話,先是臉上一紅,隨後臉色慘然作變,最後臉腮向下沉著,兩道眉毛豎了起來。看到桌子麵前有隻茶杯猛可地拿起茶杯來,對了魏端本迎麵砸了過去。

魏先生在她拿起茶杯來時,根據以往的經驗,已予以嚴密的注意。她一舉手,他立刻將身子一偏,茶杯飛了過來,沒有砸著他的臉,卻砸在他的肩膀上。茶杯裏還有些剩茶,隨著杯子翻過來,淋了魏先生一身。杯子滾到地板上,就嗆啷一聲碎成了幾片。魏先生這實在不能不生氣了,瞪著眼望了她道:“好!你又動手。”魏太太坐在對麵椅子上,又哇地一聲哭了。

魏先生對於太太有三件事,非屈服不可。其一是太太化妝之後,覺得比任何同事的太太還要漂亮。這時出於衷心的喜悅,太太要什麽給什麽。第二是太太生氣的時候,也不能不屈服。當初和太太結合的時候,太太是十九歲,兀自帶著三分小孩兒脾氣,一點兒事就著惱,也不免有些撒嬌成分,魏先生總是將就著。偶然有兩次不將就,太太可就惱怒得更厲害,念著她年輕,還是讓步吧。這麽一來,成了習慣,太太一生氣,魏先生就軟了半截。第三是太太哭的時候了,教人有話說不進去,動手打架,更是不忍,也隻有屈服。而且不屈服的話,太太就要算舊帳,鬧離婚,幾次也就決定了離婚了,可是怕她要巨額的贍養費。尤其是兩個小孩子一個四歲,一個兩歲半,將會陷入悲慘的境界。再說,太太實在也很漂亮,失去了這樣的太太,一個抗戰期間的小公務員,哪裏找去?在這幾種情形之下,他對太太已絲毫沒有反抗的能力。

現在太太又在哭了,縱然潑了身上衣服一片水漬,可說絲毫沒有受傷,茶杯那一砸,也就不必計較。回想對太太所說的話,實在也太嚴重了。關於太太貞操問題,這是個謎。向來微露口風,提出質問,必是一場惡劣的鬥爭,積威之下,過去的事,本來也不願提,這時因為太太自己提了出來,落得反擊一下。不想她依然強硬非常。打算戰勝她的話,隻有答應離婚。反正她知道小公務員是窮的,不會要多少錢。若說她會鬧到上司那裏去,或者在報上登啟事,反正這一碗公務員的飯,也沒有什麽可以留戀的。實在不能忍受了。除了言語咄咄逼人,她還動手打人。有家庭的樂處,實在抵不了沒家庭的苦處。立刻之間,他心裏有了急遽的變化。呆站著了一會,看到太太還在嗚嗚咽咽地哭,他就坐了下來,取出紙煙來吸著。

把這支紙煙吸完了,對付太太的主意也有個八成完成。覺得拆散了也好。否則,將來勝利回家,更有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交涉。正自這樣想著,女傭工楊嫂帶著兩個孩子回來了。手上抱著一個,身後跟著一個,抱著的那個兩歲半的男孩子,手上拿了半個燒餅。老遠地叫著道:“爸爸,燒餅。”他不由得笑了,點頭道:“好孩子。你吃吧。”在他這一笑之中,立刻想到,離不得婚,孩子要受罪呀。

第三回回家後的刺激

魏太太很知道她丈夫是一種什麽性格,見他對孩子笑著說出了和軟的話,尤其料到他是不會強硬的,便掏起這件舊袖子的衣襟,擦著臉上的淚痕。楊嫂看到就把自己衣袋裏一條白手絹送了過來。因道:“你為啥子又和先生割孽嗎?(川語:衝突或極端不和之謂)這裏有塊帕子。”魏太太將手帕拿著一摔道:“用不著。我身上穿的衣服,還不如抹桌布呢。”

魏端本看太太這個樣子,氣還是很大,往常楊嫂做飯,不是將孩子交給太太,就是交給主人。這樣子,太太是不會帶孩子的。自己若去帶孩子,也就太示弱了。沒人帶孩子,這頓午飯,休想吃,便到臥室裏拿著皮包戴上帽子,悄悄地走出去。

當他由這屋門口經過的時候,魏太太就看到了。因叫著道:“姓魏的,你逃走不行,你得把話交代明白了。”魏端本一麵走著,一麵道:“我有什麽可交代的?我躲開你還不行嗎?”而且說到最後一句,他腳步加快,立刻就走遠了。

魏太太追到房門口,將手撐著門框,罵道:“魏端本,你有本領走,看你走到哪裏去?你從此不回來,才算是你的本事。”楊嫂道:“太太,不要吼了。先生走了,你就可以麽台了(完事也)。我給你買回來了。好貴喲。”說著,她在衣襟下麵摸出兩枚廣柑來。

這東西是四川特等產品。上海人叫做花旗橘子,而且色香味,比花旗橘子都好。二十六年抗戰初期入川的下江人,都為了滿街可買到的廣柑而吃驚,那時間的廣柑,一元可以買到三百枚。大家真沒想到中國土產,比美國貨又好又便宜。同時也奇怪著,為什麽就沒有人把這東西販到下江去賣?因之到了四川的外省人大家都歡喜去吃川橘和廣柑。廣柑也就隨人的嗜好普遍和物價指數的上升,在三十四年的春季,曾賣到一千元一枚。

魏太太吃這廣柑的時候,是三十四年的春季,還沒有到十分缺貨的時候,也就五百元一枚了。她拿著廣柑在鼻子尖上嗅了一下,笑道:“還不壞。”將一枚放桌上,取一枚在手,就站了剝著吃。小孩子在吃燒餅,卻不理會。大孩子站在老媽子身後,將一個食指送到嘴裏去吮著,兩隻小眼滴溜溜地望了母親。

魏太太吃著還剩半邊廣柑,就塞到大孩子手上。因道:“拿去拿去,你和你那混蛋的老子一樣,看不得我吃一點東西。”說著,又剝那一個廣柑吃,楊嫂道:“時候不早了,我們該燒飯了。太太,你帶孩子,要不要得?”她搖頭道:“我才不帶呢。不是這兩個小東西,我才自由得多呢。”

楊嫂道:“先生回來吃飯,郎個做(怎麽辦)?”魏太太道:“他才不回來呢,我也不想吃什麽,到斜對麵三六九去(重慶下江麵館,市招一律為三六九,故三六九成為上海麵店之代名詞)下四碗麵來。我吃一碗,你帶小孩共吃三碗,總夠了。我那碗,要排骨的。我要雙澆,來兩塊排骨,炸得熟點兒,你們吃什麽麵,我就不管了。管他呢,落得省事。把這家管好了,也沒意思,住在這店鋪後麵的吊樓上住家像坐牢無二。”

這位楊嫂,和魏先生一樣,她是很怕這位太太,不過魏太太手頭很鬆,用錢向來沒有問過帳目。有著這樣的主人,每月有工資四五倍的進帳,在太太發脾氣的時候,也就忍耐一點了。太太這樣說著話,似乎脾氣又要上來。她於是抱著一個孩子,牽著一個孩子,因道:“走,我們端麵來吃。”

魏太太對於女傭工是不是去端麵,倒並不介意,且自把這個五百元一枚的廣柑吃完了。想起剛才看的那本小說,開頭描寫愛情的那段就很有趣味。這書到底寫些什麽故事,卻是急於要知道的,於是回了房去,又睡到**,將書捧著看。

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楊嫂站在屋裏道:“太太,你還不起來吃麵,麵放在桌上都快要涼了。”她隻是哼了一聲,依然在看書。這楊嫂隨了她將近三年,也很知道她一點脾氣。這就端了那碗麵送到她麵前來,笑道:“三六九的老板,和我們都很熟了,你看看這兩塊排骨,硬是大得很。”魏太太把眼光由書本上瞟到麵碗上來,果然那兩塊排骨有巴掌那麽大。同時,也真覺得肚子裏有點餓。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先將兩個指頭鉗了一塊排骨送到嘴裏咀嚼著。笑道:“味兒很好。”楊嫂於是把麵碗放到桌上笑道:“那麽,太太你就快來吃吧。”魏太太被這塊排骨勾引起食欲來了。立刻隨著那麵碗來到了桌旁,五分鍾後,她就把那碗麵吃完了。她那本小說,是帶在手邊的,於是繼續地翻著看。

楊嫂進來拿碗問道:“太太,你不洗把臉嗎?”她道:“把冷手巾拿過來,我擦把臉就是。”楊嫂道:“你不是要去看戲嗎?”她將手按著書昂頭想了一想,便點頭道:“好的,我去看戲。魏端本他不要這家,我田佩芝也不要這個家,你給我打盆熱水來。”楊嫂笑道:“水早已打來了。”說著,向那五屜櫃上一指。魏太太一拍書本,站了起來道:“不看書了,出去散散悶。”說著,便把放倒了的鏡子在五屜櫃上支起來,在抽屜裏搬出了一部分化妝品,連同桌麵上的小瓶兒小盒兒一齊使用著。

三十分鍾工夫,她理清了頭發,抹上了油,臉上抹勻了脂粉。將床裏邊壁上掛的一件花綢袍子換過,摸起枕頭下的皮包,正待出門,因走路響聲不同,低頭看去,還是踏著拖鞋呢。自己笑罵著道:“我這是怎麽著了,有點兒魂不守舍。”說著,自在床褥子下摸出長統絲襪子來穿了。

可是再看看那床底下的皮鞋,卻隻有一隻,彎著腰,把魏端本留在家裏的手杖,向床底下掏了一陣,也還是沒有。因為屋子小,放不下的破舊東西,多半是塞到床底下去。大小籃子、破手提皮箱、破棉絮卷兒,什麽都有。她想把這些東西全拖出來再行清理,一來是太吃力,二來是灰塵很重,剛是化妝換了衣服,若弄了一身的灰塵,勢必重新化妝一次,那就更費事了。她這樣地躊躇著,坐在床沿上,隻是出神。最後隻好叫著楊嫂了。

楊嫂進來了,看到太太穿了絲襪子卻是踏著拖鞋,一隻皮鞋扔在屋子中間地板上。這就讓楊嫂明白了,笑道:“那一隻皮鞋,在五鬥櫃抽鬥裏,太太,你忘記了嗎?”她道:“怎麽會把皮鞋弄到抽鬥裏麵去了呢?”

楊嫂笑道:“昨晚上你把皮鞋拿起來,要打小弟弟,小弟弟剛是打開抽鬥來耍,你那隻鞋子,就丟在抽鬥裏麵了。”她說著,把五鬥櫃最下一層抽鬥拉開,那隻皮鞋底兒朝天,正是在那抽鬥中間。魏太太笑道:“我就沒有向那老遠的想,想到昨天晚上去,拿來我穿吧。”

楊嫂將鞋子送過去,她是趕快地兩腳蹬著,及到站起來要走,覺得鞋子怪夾人。楊嫂笑道:“鞋子穿反了喲。”魏太太笑道:“真糟糕,我是越來越錯。”於是複坐下來,把鞋子穿順,拿起手皮包,正待要走,這倒讓她記起一件事。因而問楊嫂道:“我兩個孩子呢?”她笑道:“不生關係,他們在隔壁屋子裏吃麵。”

魏太太含著笑,輕放了腳步,慢慢兒地走出去了。她慣例是這樣子的,出去的時候,怕讓兩個小孩子看見,及至出了大門,她也就把小孩子們忘記了。小孩子被她遺棄慣了,倒也不感覺得什麽痛苦,楊嫂帶著他們到鄰居家玩玩,街上走走,混混就是一天。倒是在辦公廳裏的魏端本,有時會想起這兩個孩子。今天和太太口角一番,負氣走出去,沒有在家吃午飯。他想到太太是向來不屈服的,料想也未必在家。兩個孩子,不知吃了午飯沒有?他有了這份想頭,再也不忍和太太鬧脾氣了,公事完畢,趕快地就向家裏走。

到了家門口,已是滿街亮著電燈的時候,冷酒鋪子正在上座,每副座頭上都坐著有人,談話的聲音鬧哄哄的。心裏本就有幾分不快,走到這冷酒店門口,立刻發生著一個感想,當公務員,以前說是作官,作官那還了得,誰不羨慕的一回事。於今作官的人,連住家的地方都沒有,隻是住在冷酒鋪子後麵,這也就難怪作小姐出身的太太,始終是不痛快。

他懷著一分慚愧的心情走回家去,那個作客廳的屋子,門是半掩著,臥房呢,門就倒鎖著了。向隔壁小房子裏張望一下,見楊嫂帶了兩了孩子睡在床鋪上,巷子口上,有盞沒有磁罩子的電燈,是照著整個長巷,長巷另一頭,是土灶水缸小木板用棍子撐著的條桌,算是廚房。灶是冷冰冰的,條板上的砧板菜刀,很安靜地睡在那裏,菜碗飯碗覆在條板上,堆疊著碗底朝天,便自歎了一聲道:“不像人家,成天不舉火。”

這話把睡在**的楊嫂驚醒,坐起來道:“先生轉來了,鑰匙在我這裏,要不要開房門?”魏端本道:“你把鑰匙交給我,你開始作飯吧。”楊嫂將鑰匙交過來,答道:“就是嗎,兩個娃兒都困著了,正好燒飯,沒得菜喀。”魏端本道:“中午你們怎樣吃的?”楊嫂道:“在三六九端麵來吃的,沒有燒火。”魏端本道:“我猜著一點沒有錯。鑰匙還是交給你,請你看家看孩子帶燒飯,我去買點菜。油鹽有沒有?”楊嫂道:“鹽倒有,沒有油。割得到肉的話,割半斤肥肉轉來,可以當油,也可以燒菜。”魏端本道:“就是那麽說。”於是將帽子公事皮包一齊交給了楊嫂,自出去買菜。

這地方到菜市還不遠,沒有考慮的走去。到了那裏,隻有木柵欄上掛了幾盞三角菜油燈,各放出四五寸長的火焰,照見幾個小販子,坐在矮凳子上算帳,高板凳堆著大小鈔票。菜市裏麵的大場麵,是黑洞洞的。這麵前有七八副肉案,也都空著。隻有一副肉案的半空上掛著兩小串肉,帶半邊豬頭。

叫一聲買肉,沒有人答應,旁邊算帳的小販代答道:“賣肉的消夜去了,不賣了。”魏端本說了許多好話,請他們代賣半斤肥肉,並告訴了是個窮公務員,下班晚了。有個年老的販子站起來道:“看你先生這樣子,硬是在機關裏作事的,我割半斤肥肉你轉去當油又當菜吃。你若是作生意的,我就不招閑(不管也)怕你不會去上館子。”說著,真的拿起案子上的尖刀,在掛鉤上割下一塊肥肉,向案上一扔道:“拿去,就算半斤,準多不少,沒得稱得。”

魏端本看那塊肉,大概有半斤,不敢計較,照半斤付了錢。因而道:“老板,菜市裏還買得到小菜嗎?”老販子搖搖頭道:“啥子都沒得。”魏端本道:“這半斤肥肉,怎麽個吃法?”老販子道:“你為啥子早不買菜?”魏端本道:“我一早辦公去了,家裏太太生病,還帶三個孩子呢,已經餓一天了,誰來買菜,而且我不在家,也沒有錢買菜。我今天不回家,他們還得餓到明天。”老販子點點頭道:“當公務員的人,現在真是沒得啥子意思。你們下江人在重慶作生意,哪個不發財,你朗個不改行嗎?我幫你個忙,替你去找找看,能找到啥子沒得,你等一下。”說著,他徑直走向那黑洞洞的菜場裏麵去了。

約莫六七分鍾,他捧了一抱菜蔬出來。其中是三個大蘿卜,兩小棵青菜,半把菠菜,十來根蔥蒜。笑道:“就是這些,拿去。”說著,全放在肉案板上。魏端本道:“老板,這怎麽個算法,我應當給多少錢?”老販子道:“把啥子錢?我也是一點同情心嗎!賣菜的人,都走了,我是當強盜(川語謂小賊為強盜,而謂強盜為棒客,或稱老二)偷來的。”魏端本拱拱手道:“那怎樣好意思哩?”老販子道:“不生關係。他們也是剩下來的。你太婆兒(川語太太也)病在家裏,快回去燒飯。抗戰期間,作啥子宮?作孽喀。”

魏端本真沒想到得著人家下級社會這樣的同情。連聲地道謝,拿著雜菜和半斤豬肉,走回家去。太太依然是沒有回來。他把菜送到廚房裏去,楊嫂正燜著飯。看了這些菜道:“喲!這是朗個吃法?”魏端本笑道:“那不很簡單嗎?先把肥肉煉好了油,蘿卜青菜菠菜煮它個一鍋爛。有的是蔥蒜,開鍋的時候,切些蔥花蒜花,還有香氣呢。閑著也是閑著,你洗菜,我來切。”

楊嫂也沒有說什麽,照著他的話辦,看她那樣子,也許有點不高興,魏先生也就不說什麽了。連肉和菜蔬都切過了,和楊嫂談幾句話,她也是有問就答,無問不理。這分明她極端表示著,站在太太一條線下。便也不多說話,回到外邊屋子裏,隨手抽了本土紙本的雜誌坐在昏黃的電燈下看,借等飯菜來到。

不到半小時,飯菜都來了,一隻大瓦缽子,裝了平價米的黃色飯,一隻小的缽子,裝了雜和菜。那切的白蘿卜片上,鋪著幾片青菜葉兒,顏色倒很好看,尤其是那些新加入的蒜葉蔥葉,香氣噴人。他扶起筷子夾了幾片蘿卜放到嘴裏咀嚼,半斤肥肉的作料,油膩頗重。因笑道:“這很不錯,色香味俱佳。”楊嫂靠了房門站定,撇了嘴角微笑。

魏端本笑道:“你笑什麽?我也不是生來就吃這個呀。這抗戰的年頭,多少人家破人亡,有這個東西吃,那也不大壞呀。”楊嫂道:“先生,你為啥子不作生意?當個經理,不比當科長科員好得多嗎?現時在機關裏作事,沒得啥子意思喀。”

魏端本吃著飯,且和她談話。因道:“你叫我作生意,我作哪個行當呢?”楊嫂道:“到銀行裏去找個事嗎,要不,吃子公司也好嗎。不作啥子生意,買些東西囤起來也好嗎!票子不值錢,拿在手上作啥子?”

魏端本笑道:“我比你知道得多,票子不值錢?票子我還想不到呢。太太說你也囤了些貨,掙多少錢?”楊嫂聽了這話,眉飛色舞地笑了。她道:“也沒有囤啥子。去年子,我爸爸進城來了,帶去幾千塊錢,買了幾鬥胡豆(蠶豆也)上個月賣脫,掙了點錢。”

魏端本道:“你說的是四川用的老鬥子。幾鬥豆子,大概有兩市擔吧?於今的市價,你應該掙了三四萬了。”她笑道:“沒得朗個多。但是,作生意硬是要得,作糧食生意更要得。黑市的糧食好貴喲!”

魏端本放下筷子,昂頭歎了口氣道:“是何世界?來自田間的村婦,知道囤積,也知道黑市這個名詞,我們真該慚愧死了。”忽然有人接嘴道:“你今天才明白?你早就該慚愧死了。”

說著話進來的,正是太太田佩芝。他心裏想著:好哇!人還沒有進門,就先罵起我來了。昂起頭來,就想向她回罵幾句過去。然而就在這一抬頭之間,他的勇氣完全為審美的觀念克服,沒有反抗的餘地了。現時眼裏所看到的太太,比往日更為漂亮,她新燙了發,烏亮的雲團,罩著一張蘋果色的嫩臉子,越顯得那雙大眼睛黑白分明。盡管臉上帶了怒色,也是她作女孩子時候,那樣天真。

他立刻放下筷子碗,站起來笑道:“今天上午的事,回想起來,是我錯了。我想你不好意思怎樣處罰我吧?”魏太太瞪了他一眼,沒說什麽,走近桌子,看看瓦缽子裏是煮的蘿卜青菜,便道:“越來越出窮相了。盛菜沒有碗,用瓦缽子,不像話。”說畢,把頭一扭白走了。

魏端本雖然碰了太太一個無言的釘子,然而究竟沒再罵出來,似乎因自己的道歉,壓下去了幾分怒氣,聽到隔壁臥室裏,丁冬兩下響,知道太太已脫了高跟鞋。她向來是這樣,疲倦了要倒向**睡下,照例是遠遠地把鞋子扔了出去的。

把飯吃完,自到廚房裏去提著水壺到臥室裏去,打算將熱水傾到洗臉架子上的臉盆裏去,卻見太太正把那臉盆放在五屜櫃上,臉盆裏的水,變成乳白色,一陣香皂味襲人鼻端,洗臉手巾揉成一團,放在桌麵上,她正彎了腰對著鏡子,將那胭脂膏的小撲子,三個指頭鉗著,在臉腮上擦著紅暈。這就放下水壺,站在旁邊呆看了一會。

太太抹完了胭脂,卻拿起了櫃麵上的口紅管子在嘴唇上塗抹著。她站在桌子的正麵,恰是攔住了魏先生過去取洗臉盆。魏先生看過了這樣久,卻是不能不說話了。因道:“你不是剛由理發館裏回來嗎?又……”這句話沒有完,魏太太扭轉了身軀,向他瞪了眼道:“怎麽樣?由理發館裏回來就不許再洗臉嗎?”

口裏說著,她收拾了口紅管子,將染了口紅的手指頭,在濕手巾上揉搓著。她那身體是半偏的,她出門的那件淡紅色白點花漂亮花綢衣服,又沒有換下,倒更是顯得身段苗條。說話時,紅嘴唇裏的牙齒越發是白淨而整齊。這就兩隻手同時搖著道:“不要生氣,太太!我是說你已經夠美的了!這是真話,你理了發回來,黑是黑,白是白,實在現出了你的美麗,一個窮公務員,真是不配和你作夫妻。”說著,半歪了脖子看著太太,作個羨慕的微笑。

魏太太臉上有點笑容,鼻子聳著,哼了一聲,魏端本回頭看看,楊嫂並不在身後,就向太太深深地鞠了個躬,笑道:“我實在對不起你,你要怎樣罰我都可以。你是不是又要出門去。若是看電影的話,買票子擠得不得了,我去和你排班。”他口裏說著,看看太太的腳下,卻穿的是繡花緞子舊便鞋。魏太太笑道:“不要假惺惺了,我不上街。”

魏端本走近一步,靠住她站著,低聲笑道:“你修飾得這樣的漂亮,是給我看嗎?”魏太太伸手將他一推道:“不要鬼頭鬼腦,你也自己照照鏡子吧,周身都是晦氣。誰都像你,年輕的人,見人不要一個外麵光?”

她是輕輕地推著,魏端本並沒有讓她推開。便笑道:“我怎麽能穿得外麵光呢?現在骨子裏窮,麵子上也窮,還可以得著人家同情。若是外麵裝著個假場麵,連社會的同情心,都要失掉了。”魏太太道:“社會上同情你,誰同情你?打我這裏起,就不能同情你。一樣的有手有腳有腦筋,而且多讀了十幾年書,有一張大學文憑,什麽事不能幹?要當一個公務員,你混得簡直不如一個挑糞賣菜的了。哪個年輕力壯的人,現在不是一掙幾十萬。”

魏端本笑道:“你不要說社會上沒有同情我,剛才到菜市去買菜,那菜販子就同情我,青菜蘿卜送了一大抱,看見我可憐,不要我的錢。”魏太太把臉一沉,瞪著眼嚇了一聲道:“你也太沒有廉恥了。說你不如挑糞賣菜的,你倒是真的接受著人家的憐憫,拿了人家的菜蔬不給錢,你還有臉對我說。我不和你說話,別丟盡了我的臉。”說著撿起**放著的皮包扭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