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下聽到人聲像潮湧一般,我睜眼看來,被擁擠在輪船的船舷上。欄杆開了兩個缺口搭著跳板,人像一股巨浪,在這缺口裏吐出。欄杆那邊躉船上,人是像這邊一般的擁擠不過,他們手上,各個拿了一麵小旗子,迎風招展。若在這人浪裏,發現他們一個舊相識,旗子齊齊的舉了起來,嗬哈一聲的歡迎著,我便是這樣被歡迎的一個。糊裏糊塗在人浪裏穿過躉船,上了碼頭。嗬!南京下關江邊碼頭呀!久遠了的首都!雖然沿江一帶的樓房,都變成了低矮的草棚,巍峨的獅子山,綿延如帶的挹江門城牆,都是依然如故的景象,一看就是南京。我所踏著的地麵,是舊海軍碼頭。迎麵一座彩布青鬆大牌坊,上麵紅字,大書特書:“歡迎抗戰入川同胞凱旋!”那牌樓下擁擠著不能上躉船的人,像兩道人牆,夾立在路邊,都伸長了頸子,睜著眼睛,看看這登岸的一群裏是否有他們的熟人?如果是發現了一個,就擁出來拉著手。尤其是操著南京口音的人,他們迎著他們所要見的人,老遠的在人頭上,伸出手來亂招,口裏喊著人名字。我看到一位南京老太太,由人叢裏撞跌出來,一手拉住一個青年,臉上在笑,眼裏流著淚,口裏喊著乖乖兒子。總之,這江邊碼頭上成千成萬的人,每個人都有一個情緒緊張的麵孔。唯其是這樣,我也有點如醉如癡了。路邊上有歡迎他們的大汽車,形狀如當年的公共汽車差不多,但略矮小些。據說,這是敵人退出南京時候留下來的禮品。
自然,用這車子歡迎我們入城,是含有一種意義的。車子裏自然是同船來的人,有兩位穿著西服的市民代表,臉上充滿了笑容,連連向回來的人道著辛苦。但他們也不承認是留在南京的,他說,本來是住在上海。後來因為國際發生新變化,在上海租界上,失去了原來的意義,就退入了內地。自從得著光複首都的消息以後,他們就趕回南京來。總之,他們那意思,以為雖不曾深入後方,但是他們並不曾與敵偽合作。而輾轉前方與敵周旋的那番艱苦情形,也許比遠入後方的人還要偉大些。好在我們一路行來,大家都存下了這麽一個誌念,決不訕笑在淪陷區城裏的人。我因之沒有把他的話聽下去,且向窗子外看著,車子還是經過下關入城的咽喉挹江門。城門雖是洞開著,城門洞外,還遺留下不少的沙包。那條中山北路,還是人家稀少。有的是舊房子剩下一堆殘磚敗瓦,或整個不見,有的又是新建築的小屋子。倒是兩邊的路樹都長得高大了,尤其是楊柳和洋槐,都鋪張了一大塊樹蔭,正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了。這時車上人又討論著同船時常討論的住房問題,而大家十有八九是暫借住親友家裏,再作打算。本來南京的房子,經過一次長時的浩劫,已經拆卸破壞得不像樣子,很少可住的。敵人潰退時,又放了一把猛火,越發是房子減少了。說話時,車子過了華僑路,達到市中心區,本已接近繁華場合了。可是由三牌樓直到這裏,越向南是新燒的房子越多。這裏一些高大的樓房,是敵人盤踞過的,全是四周禿立著磚牆,中間是空的。低矮些的房屋,那簡直便是一堆瓦礫,裏麵插上幾根焦糊的木料。若不是中間那個廣場,繞著圓馬路,我已看不出所到的地方是新街口,因為這裏是敵人燒毀著最厲害的一段,滿眼全是瓦礫和斷牆殘壁。便是馬路邊上的樹,也被燒焦了一半。車子過了這裏,在一個有鬆枝牌坊的所在停了。少不得這裏又擁擠了許多人歡迎,各找著各的親友,分別去投宿。我被一個朋友,介紹到他親戚家裏住著。他的家住在漢中門內一條冷靜的巷子裏,是個令人極不注意的所在。往日敵人入南京,沒有搶劫到這裏去,現在敵人潰退,是由東南方逃去,也不及燒這城西角的民房,所以我所投的這位主人家,竟是浩劫中的幸運之兒。自然,被介紹到這裏來寄住的,不止我一個,主人家的屋子,幾乎是每一間裏都住下了來賓了。我讓主人讓在樓上一間小屋子裏,隔壁正是新回來的兩位抗戰誌士。在我進屋不曾落座之時,便聽到一個人在那裏形容敵機轟炸後方的殘暴行為。他說到他有多次的遇險,但始終是英勇對付著的。
他曾這樣說:“敵機轟炸得久了,我們的防空設備也格外進步。我們屋子後麵,就是石壁,在那裏新打了厚可十丈,深可十五丈的洞子。放了緊急警報,我依然在屋子裏料理過瑣事幾分鍾,然後從從容容進洞。有一次,我洞子頂上中了頭彩,而且是很大的炸彈,但我們除聽到一聲大響之外,什麽也沒有感覺到。後來有幾次猛風撲人,洞口上的煙霧,湧進了洞子,我們料想著洞外不遠中了彈。我也不問敵機去遠了沒有,就跳出洞外,四處張望著。見斜對麵有個水桶粗細的炸彈,正在冒煙,想必是燃燒彈,我提起路邊上預備著的兩個沙袋,就扔了過去。因為我相距得很近,沙袋打得很中,正把沙袋撒在那炸彈冒煙的所在。這麽一來,我就引起興趣來了,繼續拿了沙袋,向上麵撲了去。我差不多把炸彈火焰都撲完了,防空救護隊才趕到。你們沒有到過大後方的人,不要以為大後方就沒有危險。”另一個人道:“空襲那究竟不是天天的事,我們在前方的人,是整天聽著炮響。但炮響盡管炮響,我們照樣做自己應做的事,哪個去理它?有一天,我在家裏向你們後方寫信,突然一個炮彈穿過了屋頂,接著就是十幾炮。我總以為像平常敵人天天放禮炮一樣,並不介意,繼續的向下寫信。等到把信寫完,機關槍也響了起來,這才打聽出,敵人有一支流竄部隊,已經竄到我們村鎮附近。但我們一點也不驚慌,立刻聯合了保甲長,先撤退老弱婦孺,再……”先前那個人不願向下聽了,攔著道:“這有什麽稀奇,你們那裏,聽到炮響,總還離著火線幾十裏路呢。在現在立體戰爭的時候,根本沒有前後方之分。我們在後方,真是做到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們每月都有出錢的機會,有一次勞軍獻金,我把買米的錢都獻出去了。”那一個還說呢,我們就聽到你們在後方做生意發大財,一弄幾十萬。發財的人,獻幾個錢給國家,那還不是應當的,不抗戰,你們這些財何處發起來?我聽到隔壁人士,這一頓辯論,這算回南京來第一個接受到的新影響。我正聽著出神,忽然有個在林穀寺種菜園的老鄉,高高興興跑進房來。拱了粗糙的拳頭笑道:“恭喜恭喜,多年不見,你還是這樣。”這人叫李老實,在尖團的皺紋上,叢生了一把蒼白臉胡子,壽星眉長出臉來一寸多,就現著這人有些名實相符。我笑道:“也不一樣了吧,在四川幾年,頭發白了一半了,前後害過兩場重病,打過十幾場擺子,咳嗽毛病,於今未好。”李老實笑道:“自然是辛苦幾年了。不過這麽樣回來,可以享福幾年了。”我道:“享福?這福從何享起?”
李老實挨近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低聲笑道:“張先生,你何必瞞我?我聽說到四川去的人,當一名打掃夫,一個月都拿整百塊薪水,像你先生,一個月還不拿幾萬嗎?難道你回來,沒有把在重慶掙的鈔帶回來?我並不向你借錢。”我笑道:“你說打掃夫每月拿整百塊錢薪水,那是真的。可是,像我們這種人,比打掃夫差不多。我告訴你,打掃夫拿了那些錢,還是你曾經見過的打掃夫,並沒有穿起西裝,至於我呢!但我生平是個不肯哭窮的人,我穿什麽衣服到四川去的,我還是穿什麽回來,並未曾做新的。”李老實笑道,“我今天特意來歡迎你,有點好心奉上。新住宅區北平路那地方我有四五畝田,好幾個人打聽,我都沒有鬆口。當年張先生在南京,我們相處得很好,這一點人情,我一定奉送給你。你先一齊買了去,自己用不了許多,你分幾方給親戚朋友,人家還不是搶著跑嗎?於今有錢,太平無事可以拿出來了。”我想,這位李老實認不了一百個扁擔大的字,拾了一根雞毛當令箭,不知他聽了什麽大人先生的咳嗽噴嚏,便以為我是個了不得的衣錦還鄉人物,若要和他申辯我在四川還是個窮措大,他未必肯信,倒不如順了他的口氣說下去,倒還算接受了他的人情,便含糊地答應著道:“我今天還是初到南京,一切要辦的事都沒有辦,簡直地說,今日的一餐晚飯和洗個澡的目前急需,我都沒有著落,我怎麽會有時間談上買地皮的話?”李老實聽我這話,並不以為我頂撞了他,還是笑嘻嘻的。同時,在身上摸出一包紙煙來,先敬我一支。我看著首先便是一驚,因為他拿來的,正是久違了的大前門牌子。在大後方,吸大前門紙煙的人,並非絕對沒有,但不是李老實這種人隨便可以在身上掏出來的。我還根據了我的鄉下人習慣性,笑道:“你吸這樣好的煙?”他笑道:“這樣什麽好煙,很普通的牌子。”我道:“南京市上,這樣的很多嗎?”李老實不懂我的語意何在,問道:“紙煙店裏都有,像從前一樣,張先生為什麽問這樣的話?”我想了一想,是了,在我由四川來的人看法,與他在南京人的看法,有很多不同,這句問話,他又是一個不可了解,便笑道:“我以為現在交通剛剛恢複,怕洋貨還不容易由上海運進來。”李老實笑道:“張先生要買什麽洋貨,我去替你買。我有一位親戚,正要開一爿洋貨店,貨還沒有到齊,已經先在做生意了,大概要用的洋貨總有。”
我笑道:“洋貨凱旋,比我們抗戰義民來得快。”李老實又不懂我的意思,他想了一想,答複我一句話道:“洋貨他自己並不會走路。這麽……”我拍了桌沿笑道:“妙妙,人家說你老實,這可不是老實人說得出來的。”李老實笑道:“張先生也說我對了,你怎麽說是洋貨來得快呢?”我道:“你這話又說遠了。我初到南京,什麽都想去看看。我們出去走走,有話走著商量。聽說奇芳閣還在開著,到那裏去吃碗茶去,好嗎?”李老實連說好好,我同主人翁暫告了辭,和李老實由小巷子裏穿出中正路。看時,兩邊房屋,零落的被摧毀了。不曾頹倒的白粉牆上,左一片黑墨,右一片黑墨,淡墨的地方,還露出敵偽留下的標語。可是,就在這裏,便有筆在牆上寫的新標語,如殺盡倭奴,歡迎義民還都等等。最大的幾個字,還是本街某號某戶某某人敬製。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因問李老實道:“汪精衛在南京的時候,你也認識幾個小漢奸嗎?”李老實紅著臉,身子向後退著,啊喲了一聲。我笑道:“那沒關係呀。你還是種你的菜,你又沒做漢奸。譬如你要買菜給人,這熟主顧裏麵,就不能沒有在汪賤手下做事的。說你認得他,也沒有在你身上塗了黑漆。我正想問問你們,日本人要逃跑的時候,他們什麽感想?”李老實道:“做大官的人,急得不得了,日本人又不許他們跑。總是說南京不要緊。就是要緊,也可以帶了他們上東洋去。他們也知道這事靠不住,都托了家人,在鄉下找房子,而且是越窮越僻靜的地方越好。我們在城邊上種菜的人,很有些人受過他們重托,所以我知道。我想,這種人碎屍萬段,確是應該,哪個替他們想法子,讓他們逃命。後來日本人走了,他們也就不曉得逃到哪裏去了。”我道:“那麽,當小漢奸的人呢?”李老實道:“越幹小事的,心裏越安穩。我們料著作惡不大,大家總可以原諒的。
就是受點小折磨,眼見中央回到了南京,那也是一件痛快事。譬如這幾個月裏,南京也常放警報。在南京城裏的人,除了那些怕死的大漢奸,沒有一個人不快活。嗚嗚警報一響,千千萬人,全由心裏喊出來,我們的飛機來了。不但沒有人躲,在街上看不到,有人還偷偷地爬到屋頂上去看。警報越放得多,大家心裏越高興。日本鬼子氣得要命,想不放警報。但是不放警報他們在城內的僑民,又要埋怨。譬如太平路一帶做生意的鬼子,他們就最害怕,有了警報,附近有防空壕也不躲,跑到城南老百姓的地方來,他料著中國飛機不炸中國人。”我笑道:“這倒是真話。在南京的日本人不放警報害怕。放了警報,又是告訴淪陷在城裏的中國人,你們的飛機來了。”說到這裏,我們很高興,不知不覺穿過了健康路。這裏還是以前一樣,夾著中間一條水泥麵的馬路。不過十家鋪子,倒有八家改了東洋建築。那牆上貼的廣告牌,大學眼藥、仁丹、中將湯等等,還是花紅栗綠的,未曾摘下。健康路轉角,向貢院街去的橫街口上,有兩個五彩燈架招牌,樹立在電線杆子上,一個上麵大字寫著“東亞舞廳”。另一個格外大,有一丈長,兩尺寬,上麵五個大字旁邊還注著日文,是“鬆竹軒妓院”。我不覺呀了一聲。心想,這簡直是對神聖首都一種侮辱,李老實雖不大識字,他看到了我對那牌子驚奇了一下,自然,知道我意所在,便笑道:“張先生看到這姑娘堂子的招牌,奇怪起來啊,這見得日本鬼子是個畜類,漢奸也不要臉。因為在南京的日本鬼子,他明說非找婊子不可,沒有婊子,他們就亂來,漢奸就在夫子廟一帶,辦了許多堂子,還怕日本鬼子找不到,在大街口樹起大招牌來,讓他們好認識。堂子已沒有了,倒不知道這牌子怎麽還在?”說著話我們到了舊市政府。外麵那道圍牆,還依然如故,可是大門外那個木樓,就成了一堆焦土,由此向裏麵看去,大大小小幾堆瓦礫,雜在花木裏麵。這地方是敵人駐過兵的,他如何肯留下痕跡?相反的,離這裏不到五十步的一個清唱社,門口依舊樹著彩牌樓,牆上紅紙金字的歌女芳名招牌,並不曾有一張破的,似乎在敵偽退走的前夜,還有大批的人渣在這裏尋找麻煩。好在就在這清唱社門口,攔街已橫掛著一幅白布標語,上麵大書特書,“慶祝最後勝利共同建設新國家”。這就把這條街上各店鋪私人貼的標語,映帶得更有意思。第一是什麽閣清唱社,正有幾個工人在紮新牌坊大門旁邊,一塊木牌,糊了白紙,用紅綠彩筆寫了布告。我覺得這異樣的刺激視神經,便站著腳看下去。隻見上麵大意寫著,“陳某某女士,俞某某女士,隨國府入川,站在藝人崗位上,宣傳抗戰,始終不懈,實堪欽佩。現已隨同凱旋人士,同回首都。
本社情誼商懇,已蒙允許,不日在本社登台獻藝。久違女士技藝者,當無不深為欣慰也。”李老實站在我後麵,十字九不認得,也看了一番,因笑問道:“是四川回來的歌女,又到夫子廟來唱戲?”我笑道:“那比學生出洋回來還要體麵些吧?”李老實且不答我的話,將手指著一個理發館玻璃窗上,新用紙糊的廣告,笑問道:“這上麵好幾個地麵,到底是哪裏搬到哪裏的?”我看時,上麵寫著,“重慶南京理發館,由重慶遷移南京營業,即日開幕。”我笑道:“那不比對門一家的布告還清楚一點嗎?”原來對門是一家南京菜館,正在修飾著門麵,也是將白布用紅綠彩筆寫了布告,懸在門壁邊,第一行便是“重慶首都南京昧川菜館”。李老實望著,不由得伸手搔了一搔頭發。我笑道:“你不懂嗎?
這也就和你歡迎我回來一樣。我們是抗戰入川過的,這句話最響亮。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你有地皮要兜著向凱旋回都的人去賣,那是對的,不過像我這種人應當除外。就是這一位角色,也許都可以買得起你的貨。”我說時,正走著經過一家落子館。那門口也掛起了布的橫披,上麵大書,“建國雜耍場,不日開幕”,門邊另有兩塊廣告牌子上麵寫著,“相聲大王劉哈哈,率同全體雜耍藝員,於抗戰初期,由京遷漢,由漢遷渝,繼續宣傳抗戰救國,爭取最後勝利。在渝獻藝時,譽滿西南。現隨凱旋人士回都,新編建國技藝多種,與全體男女藝員,在本社繼續獻藝。此為我雜耍藝員抗戰史上最大光榮人物,想各界人士當以先睹風采為快也。”李老實道:“劉哈哈,我曉得他,他也回京了。”我笑道:“他不但回來了,他還是光榮地回來了。你應該拜訪拜訪這路人。”李老實道:“他要買地皮嗎?”我笑道:“並不是他要買地皮,不過我譬方說,像他這種人都可以買得起地皮呢。”說著話,奇芳閣已經在望,雖然這是下午,並非吃茶的時候,可是來吃茶的人,卻還不少。門口台階上,依然也攤了許多報。有兩個老報販子,蹲在地上。我先笑著向他點頭道:“你們還在這裏賣報?”一個老頭子道:“受了兩年的氣,沒法子,現在好了。”我隨手拿起來兩份報紙,都是隔日上海出版的。我道:“怎麽賣上海的陳報呢?”老頭子道:“南京現在還隻有兩家報出版,他們印得又不多,不到十點鍾,就賣完了。
就是上海報,早兩天也擱不住。南京人好久不看到罵日本鬼子的報了,不看消息,隻看兩句罵日本的話也十分快活,你先生不買份看看,我保證你滿意。”李老實笑道:“人家在重慶報館才來的,一直到現在,人家沒有停止過罵日本鬼子,像我們嗎?現在算是開葷了。”那報販子聽說是重慶來的新聞記者,卻由台階上站立起來向我望著,因笑道:“你們重慶來的報還隻有一家出版,實在不夠銷,你先生這多年辛苦了。”我覺得老百姓把我們在重慶的人實在著得過高了,也隻好微笑了一笑,算答複了他。走進茶館子去,已不是從前的奇芳閣,第一是牆上壁上,有許多新的圖案。其實這圖案,也沒有什麽新奇,就是幾塊黑墨。原來這黑下麵墨下麵,便是敵偽給老板留下的麻煩,不是紙印的標語,便是搪瓷的標語,時間來得匆促,老板來不及張張剝下,隻好把些黑墨塗了。同時,又在那塗黑墨的所在,另貼了加大的標語。除了擁護字樣之外,便是殺盡倭奴方罷手。上得樓梯去,迎麵一張標語,還是五彩奪目的,是極新鮮的一張畫。一麵青白國旗下麵,一個戴青天白日帽章的武裝兵士,腳踏了一個戴紅太陽帽章的倭兵。本來上麵有印刷的標語是殺盡倭奴,那旁邊倒有不少鉛筆寫的字,每行都寫的是“你也有今日”。自然是茶客寫的,這倒讓我想著在南京的百姓,雖淪陷在魔窟裏,其實並未絲毫減少抗戰的觀念。我正在打量著,找一個適當的地方坐下,好來觀察一切。
可是有一位說南京話的老人,拱手迎著李老實道:“到處找你,不想在這遇著。”李老實半昂著頭,表示得意的樣子,笑指了我道:“這是重慶來的張先生,我們是親戚。”那老頭兒喲嗬了一聲,向我拱拱手道:“是凱旋回來的,歡迎歡迎!我們一塊兒坐著吃茶,好嗎?我就是一個人。”他說時,支了兩隻手將我們讓著。我也正想找個老人談談南京情形,便如約同在臨窗一張桌子上坐下。茶房送上茶壺茶碗來,那老頭替我斟著茶,第一句話便是到過三牌樓沒有?我道:“那裏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過兩天或者去看看。”老頭子道:“那裏是鬼子駐兵的地方。日本鬼子在南京的時候,裝得神出鬼沒,每條街口和巷子口上,都釘了木牌子,上寫禁止通行。他們走後,我們去一看,以先鬼子說什麽那裏有鋼骨水泥的炮台了,有地道通到紫金山了,有天字第一號的高射炮了,那全是些鬼話,一點影子也沒有,現在那裏又變成很平常的地方了。不過平常雖然平常,究竟還是交通要道。我路上有一片地在那裏,閣下……”我聽他兜了一個大圈子說話,見麵也是談地皮生意,因笑道:“實不相瞞,我們這吃筆墨飯的人,戰前是怎麽樣,戰後還是怎麽樣。假如我要買地皮的話,第一樁買賣,就該攤著這位李老板做了。”那老頭子笑道:“吃飯穿衣住房子,人生三件大事,這總是要辦的。這幾天,少說點,就是這奇芳閣樓上,哪一天沒有幾十樁談房子地皮買賣的。這並不要緊,要置房地,還是立刻動手的好,等到人都回了南京了,那就另外是一樁行情。南京這大地方,自然不愁買不到地皮,可是要買地點適中的,就不容易了。”李老實將茶碗向桌子中心一推,伸著頭低聲道:“談到房子,你路上有現成的嗎?”這老頭子被這一問加增了三分神氣。手摸胡須,身子向後仰了去,因翻了眼皮,做個沉吟的樣子,然後點頭道:“房子是有一幢,地點也不錯,不過價錢可就大了。本來,現在磚瓦木料,沒有一件不成問題,瓦木工匠,也要談交情,才和老板做工,蓋房子,實在不是易事,房子為什麽不貴起來呢?”我道:“這也是實話,不過,我要告訴南京置產人一句話,許多人鑒於戰前花幾萬萬元在南京蓋些房子,至少是犧牲了萬架以上的飛機,或者兩三條兩萬噸以上的主力艦,此外如柏油路,宮殿的鋼骨水泥衙門,那種費用,移來做國防經費,是多麽好。現在抗戰結束了,建國方才開始,重工業的建設,正需要大量的錢,有錢也犯不上去造個花花世界的南京。一般人看法,戰前以修馬路蓋洋樓繁榮南京市的計劃,是不大妥當的,這次恐怕不許像以前那樣做了。”那老頭子靜靜地聽著我的話,然後把胡子一抹道:“這話也不盡然吧?南京是個首都,人口一定很多,無論怎樣省儉,房子總是要住的。”
我道:“房子自然是要住的,不過人民遭了這一次炮火的洗禮,多少曉得一點什麽叫平等自由。從前幾十個人住一幢房子,和一人住幾十間房子,那種對比的事,以後決不會有,也決不許有。”老頭子道:“決不許有?哪個來不許呢?”我看這位老人家穿著晃**的長衣,卷起長袖子,還不失卻那十八世紀的典型。嘴上的黑胡須,八字兒分梳著,摸了胡子的手指,還帶了幾分長的手指甲。我想,這和他談平等自由,透著有點格格不入。但我生平是個直腸子人又不忍有話不說,因想了一想笑道:“我們現在是強國之民了。國家是中華民國,主義是三民主義,一切都有一個民字,難道這做民的人,還不應當明白自己是主人翁?老百姓大家說不許,那就不許。”這老頭子聽了我的話,似乎掉入漿糊缸裏,越攪越糊塗,將桌上的紙煙拿起來,銜在嘴角裏,擦了根火柴偏頭吸著。眼睛微微閉了,似乎想著出神。李老實道:“這些國家大事,我們談他做什麽?除了出買的,老先生路上,還有出租的房子沒有?”這句話卻提起了老頭子的精神,他笑道:“俗言道得好,錢可神通。真是肯多花幾個小費的話,房子也未嚐找不到。”我道:“果然有房子,當然找房子的人,可以出點傭金,但不知房子在什麽地方?”老頭子將手連摸胡子兩下,微笑了一笑,這期間總有兩三分鍾的工夫,也沒有宣布房子在哪裏。但是他也不肯決不答複,卻笑著向隔席茶桌上一指道:“那位劉老板他有辦法。”我回頭看時,那桌上獨坐著一個人,麵前放了一把宜興紫泥茶壺。夫子廟並不改掉老規矩,凡是老顧客,有一把固定的茶壺。由這茶壺看去,可以知道他是一位老顧客了,他圓圓的臉,禿著一顆大腦袋,一笑,腮肉下麵現出兩條斜紋來。身上穿件四口袋的灰綢短夾襖,在小口袋裏拖出一條金表鏈子。李老實似乎也認得他,便站起來向他點了兩點頭,他也站起來點了點頭。李老實便走過去,坐在桌子旁邊,向他笑問道:“劉老板路上有房子嗎?”他把頭昂起來,先笑了一笑,然後搖了兩搖道:“房子談何容易?難噦!”李老實道:“若是有的話……”他倒不答應有沒有,翻了眼向李老實道:“你也要租房子,打算做二房東?”李老實遙遙的向我指著道:“那位重慶回來的張先生要找房子。”劉老板操著滿口南京腔道:“真是個大蘿卜,替他們發什麽愁。人沒有來,電報早就來了呢。有些人由上海跑回南京來,早已代那在四川的親戚朋友,把房子安頓得一妥二貼。這幾天,新住宅區,晝夜有瓦木工匠在修理房子,那房子修理好了,是讓我們住嗎?”我聽那大聲言語,倒有些受寵若驚,隻好向李老實招兩招手,仍舊回座,這話似乎不便再說下去了。李老實隨著我的招手走了過來,低聲向我笑道:“你不要看他口氣說得那樣強硬。
他實在有房子,他不這樣做作,不顯得他那房子值錢。”我皺了眉道:“自從有了回南京的行動以後,房子房子,時時刻刻談著房子,我有點膩了。我們另外談一件事好不好?”李老實聽到頂頭給他個大釘子碰了,他實在不能再提到房子的事了,因抬手搔了兩搔頭發,笑道:“那麽,我們移一個地方去坐坐吧。這裏過了吃點心的時候,喝空心茶,也把肚子洗空了。我們到豆腐澇店裏去吃兩塊蔥油餅,來碗酒糟湯圓,好嗎?”我笑道:“正是許久沒有嚐到夫子廟風味,應該拜訪拜訪。”其實論到豆腐澇,也不見得是讓人念念不忘的東西。不過在重慶的時候,想到在夫子廟消遣了半夜,到了十二點鍾以後了,豆腐澇店裏燈光雪亮,射到馬路上來。蔥油香味,在夜空裏盤旋著。正當肚子餓得咕嚕作響,引著兩三個氣味相投的朋友,帶了一點聽戲看電影的餘興,走了進去。這一種情調,由南京去重慶的朋友,回想到了,卻也悠然神往。那個老頭子倒富於趣味,將手一摸胡子,笑道:“最好是那個時候,油漆雪白的公共汽車,馬達呼呼作響,要開不開,遊客正好回家。稻香村糕餅店裏還大開著門,電燈大亮,你去買些點心要帶回家去,好送給太太吃。櫃台旁邊,遇到一位花枝招展的歌女,在那裏買鴨肫肝吃。雖是不和你說話,你站著相隔不遠,聞到那一陣胭脂花粉香,你忘記了回家,回頭看時,那一輛公共汽車已經開走了。而且那部汽車,還是最後一班。回家路正遠得很,你就覺得有點兒尷尬了。在重慶的時候,你們回想到過這種滋味沒有?”我哈哈大笑道:“這樣看起來,你老先生倒是有經驗的人了。
不過這一類的經驗,還是在城北住公館的人豐富些。”李老實對於這些話,不感到什麽興趣,便站了起來代會過了茶賬,匆匆地就向樓下走去。我自無須留戀,跟著他也向前去。那個隔席的胖子,看到我們不買他的賬,直追到樓梯口上,把李老實找了回去,對著他的耳朵邊,嘰咕了幾句,李老實笑了一陣,然後引我走出奇芳閣來,笑道:“他最後向我問一句話,問這位張先生是代表哪個機關的。假如是重慶搬回來的機關要找房子,那倒可以想法子。”我道:“這是不是以為機關租房子,他就可以大大的敲一下竹杠?”李老實道:“不!他倒是一番好意,他以為把房子租給機關,也就為國家盡了忠。”我笑道:“他們也知道為國盡忠。”李老實笑道:“張先生你不要說這話。我們失陷在南京的人,是沒有法子,並非是不愛國。你不要以為這些東西的主人翁才是愛國的。”
說時,他伸手一指麵前停擺著的汽車。我們去吃豆腐澇,本當向西拐。不知不覺走錯了路,卻是向東拐。他所指的這汽車,卻是六華春、太平洋兩個大酒館子門口。這兩家館子,不但依然是從前那個鋪麵,而且油漆一新,汽車在大門外兩旁分列著。有的汽車夫,新從車子上走下來,挺起了胸脯子,口角上斜銜了一支香煙,大開著步子穿過馬路去。我對這兩家館子看了,頗有點出神,心裏就轉著念頭,這也許是個興趣問題。我們在南京的時候,這裏顧客盈門,我們離開南京,在重慶聽到傳說,夫子廟這幾家館子,不但不受什麽影響,也許比以前的生意還要好些。於今我們回到南京來了,這兩家館子,又是這樣熱鬧。顧客雖換來換去,熱鬧總是一樣,這不可以研究一下嗎?這兩家館子如此,其餘館子的情形,也不會例外。假如我是六華春的茶房,我又始終不曾走開,那麽,在十年來,我在這不同的顧客身份上,也可以看出這是一種什麽社會。我心裏隻管這樣想著,當然也就向那裏看去。忽然有人叫著我的名字,問什麽時候回來的。我隔了馬路看時,是我們一位老同行,不過現在不是同行,他是一位老爺。因為朋友背後都稱他局長,我也就叫他薛局長。走過馬路握了他的手笑道:“自從南京警報器一響,你就到歐洲去了。真是不幸得很,聽到你在羅馬第二天,墨翁就承認了偽滿,於是你就離開了這靴形國,這多年你在哪裏當華僑?不是歐洲吧?英德法比,一度大轟炸,也不亞於在南京的時候。”薛局長正色道:“我早就要回國的,因為要替國家宣傳,我到美國去了。”我笑道:“那麽,你要回來辦一家大報了。貴社價值百萬元的輪轉機,現在還安然無恙吧?”他苦笑了一笑,答道:“你明知故問,那是為抗戰而犧牲了。”我道:“那實在可惜。像我這措大,辦了一張小報,兩三架平版機隻值幾千塊錢,也舍不得把它丟了。終於是用木船搬到漢口,再由漢口搬到了重慶,難道你的政治力量……”薛局長一把挽了我的手就向六華春裏麵拉了去。笑道:“過去的事,提它做什麽。我們總算回了南京,什麽東西全可以再來。今天這裏有個熟人請客,我們喝兩盅去。”我道:“我還有個窮朋友在馬路那邊等著我呢。”說著,我回頭一看,李老實已經不見了。高聲叫了兩句李老板,也不見人答應。這可無法,隻隨了薛局長走進酒館去。
我倒不覺來的怎樣荒唐,走進一座大廳,裏麵有三桌酒席,有不少的熟人,自然也就有了幾位新聞記者。其中有位侯先生抬頭看見我,迎上前來,握著我的手笑道:“你也回南京來了。”我笑著還沒有答複他的話時,他又笑道:“我說了,我們在南京的朋友,一天多似一天。喂!張兄,我給你介紹一位朋友。這位朋友,你不可不認識。”說著,他向對著本席上的一位女賓,招了兩招手,我看那人的打扮,顯然是一位歌女。在我們這樣哀樂中年的人,而又在抗戰期間經過一度長期的洗練,縱然對夫子廟這地方還有所留戀,卻是另一種看法。不料一番闊別,這番剛踏進這秦淮河畔,還是這老套,我經過揚子江兩岸,火藥和血腥氣還未消呢,我有點慚愧了。我正考量著這個問題,那位被介紹的歌女,已是離開席,向我麵前走過來。侯先生介紹著,遙遠伸著手,在空中搖晃要向那小姐拍肩膀的樣子,笑了向我道:“這位柳小姐,是由上海新來的。當漢奸在南京鬧得烏煙瘴氣的時候,許多人要她來,她決不將就。不是為了交通困難,她早到重慶去了。你不要以為大後方不需要唱戲的小姐們,而她這一點誌氣,是大可欽佩的。”那柳小姐到了我麵前,本要待我說些什麽,不想侯先生說了這麽一大套的誇獎話,教她跟著向下說不好,靜候著人家捧場也不好,微微的低了頭,把臉皮紅著。我笑道:“要為國家出力,不一定要到重慶去,在上海住著,一樣可以有所為。柳小姐哪裏獻藝?”說著話,我被侯先生拉著在席上坐下,他說他是代表主人翁的。那柳小姐隻和我隔了一個座位,他向我笑道:“我正和重慶來的一批小姐們對門唱,當然是比不上,還請重慶來的先生們幫忙。”我道:“重慶也不出產皮簧戲呀。”侯先生斟了一大杯黃酒送到我麵前,然後拍了我的肩膀道:“重慶來的人,是抗戰過的,那就大為不同呀。以往談什麽京派海派,於今不同了,新添了個渝派,等於出洋鍍過金的博士一般,你不知道嗎?老朋友,你就是鍍金者之一,可喜可賀,為你浮一大白。”
我笑道:“那我就不敢當。我在重慶那樣久,一點沒有貢獻。第一是抹桌子的工夫太多,少參與各種集會,少在共同列名的印刷品上寫著名字,連我多年的老朋友都忘了我是新聞記者。這時候你要我受這一大杯酒,我豈不是受之有愧?”在座對麵有一位嘴上蓄著小胡子,穿西裝的同行紀先生,伸出手來搖了兩搖,然後正著臉色道:“暫不要開玩笑,我有一句正經話要提一聲。我們上海一班同業,自從八一三以後,就想到內地去,始終沒有走成。現在他們一個戰地視察團,由大江南北起,一直視察到黃河流域的上遊,然後由那裏折回襄河兩岸,由公路到廣西視察昆侖關,還要到雲南邊境去看看。這實在是個壯舉,我決定去。”有位花白長胡子的人,靠他坐著的,手摸了胡須微笑道:“就是我,未嚐不想試試這一壯舉,好在走到舊戰壕裏去坐著吸紙煙,哼兩句西皮二簧,也全沒關係。反正頭頂上沒有飛機,對麵也沒有炮彈。”那位紀先生,噘了小胡子,不覺得把臉漲紅了,向大家道:“戰後視察戰場,這也是常有的事。”侯先生回過臉來,向柳小姐笑道:“現在到重慶去的直航飛機,倒不怎樣擠。這樣說,你也可以去一趟,以了夙願。”柳小姐倒沒有怎樣考慮,隨嘴答道:“以前首都在重慶,所以大家向那裏趕,現在大家都回了南京,還老遠跑去做什麽?”侯先生笑道:“你說的大家,連我也包括在內嗎?”柳小姐抿嘴微笑著。他上手另坐了一位歌女,圓圓的臉兒,長睫毛裏,一對大眼珠,臉上便帶了三分豪爽的樣子,便插嘴道:“侯先生,你以為這句話占便宜,其實當歌女的人,總是靠愛上夫子廟的人捧場。縱然他不過是到歌場上去,花一塊錢,泡一碗茶的茶客,也是我們所須倚靠的。因為我們要人花錢,也要人捧捧場麵。老實說,我們是生意經,要說不分男女老小應當愛國,這話我們也知道,知道是知道,掙錢還是掙錢,那究竟不是一件事。若說我們到昆明重慶桂林去,為了是愛國,倒不如說我們是為了賣藥趕集。那還漂亮些。我不大認得字,但也就常常聽到人說過,什麽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秦淮河上的女人,在上千年以前,就是這塊材料,於今陡然會好起來了嗎?好起來了,她就不肯搽胭脂抹粉來陪各位吃酒。”
她一大串的說著,不覺把臉漲紅了。在桌上的人,好幾個鼓了掌,我也笑道:“並剪哀梨,痛快之至。”不過這位小姐的話,好像是有感而發,她笑道:“小姐這稱呼不敢當,我叫陶飛紅,外號張飛。當歌女的,無非是過歌女一套生活,把名稱再提高些,無非是趕熱鬧賣臉子的人,狂些什麽?各位今天回到南京的,好像對我們有些另眼相看。自然,我們應當稍微自重些。可以不要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以為中國成了強國,我們當歌女的也出過力。其實口頭上表功一番,好讓一塊錢一碗的茶賣到兩塊。那希望也可憐得很,談不上前途。”我聽她說到“貪天之功,以為己力”這八個字,就覺得這個歌女的書,還是念得不少,真是五步之內,必有芳草,不過像她這樣口沒遮攔,在這三桌席上,恐怕就有些人聽不入耳,應當照應照應她,免她吃虧,便故意把這話鋒扯開來。因笑道:“當年我們在夫子廟聽歌的時候,是兩三角一碗的茶,於今漲到一塊錢了嗎?”侯先生笑道:“你怎麽提從前的話。再前去三十年,夫子廟茶館裏的茶,還隻賣三個製錢一碗呢。”我道:“那麽奇芳閣的茶,現在賣多少錢一碗了?”侯先生笑道:“你又何必單問茶價?一切是這麽一個標準。不過人還是這樣一個人,不見得長了多少價值。”他說到這裏,倒有心要沾女人一點便宜,回轉頭來向陶飛紅道:“你說我這話對嗎?”她笑著點點頭道:“戰事一結束,人的肉長肥了,骨就變輕了,分量還是差不多,怎麽漲得價錢起來?女人還是要當歌女給人玩,士大夫階級,也……”她笑著搖了兩搖頭道:“我們還是唱兩句蘇三離了洪洞縣吧,弄什麽之乎者也。”我聽了她這話,冷眼看看她的態度,覺得她坐在這酒綠燈火的地方,另外有一種啼笑皆非的神氣。雖然這裏三桌席上,有許多歌女陪酒,不減當年秦淮盛事,究竟時代不同了,她那種皮裏陽秋的話,絕對沒有人介意。也許是我的神經過敏,頗覺她的話,有點令人受不了,便借故告辭。走出酒館隻見滿街燈火,穿西服的朋友,三五成群,嘻嘻哈哈走著,花枝招展的歌女,坐在自備包車上如飛的被拉著過來過去。這仿佛我回到了戰前的夫子廟,我伸手在身上摸摸,並沒有那裏有一道創痕,也許我過去幾年,做的是一場噩夢,並沒有這回事。不過我抬頭看時,有兩三處紅藍的霓虹燈市招照耀著,又證明了的確有那回事。
因為麵前最大的一方霓虹燈市招,有四個大字,是“民主茶廳”。第二塊市招,稍微遠些,是“建國理發堂”。第三塊市招,立得更遙遠,是活動的燈光,夜空裏,陸續的閃出字來,第一個字是“廉”,第二個字是“潔”,第三四個字是“花柳”,第五六個是“病院”。我想,民主,建國,廉潔,這些名詞,分明是戰前不常用的,於今茶廳理發館都知道用來做霓虹燈招牌,不是經過炮火的洗禮,人民思想進步,曷克臻此?正在出神呢?忽聽得身後有人輕輕叫了一聲張先生。我回頭看時,正是那歌女飛紅,便笑道:“陶小姐,出來了?剛才那番快論,真是豪爽之至。以往,也常跑夫子廟,卻沒有遇見過你這種人。我冒昧一點,我想哪天約陶小姐談談。可以嗎?”飛紅笑道:“這是你特別客氣。你高興見我,在夫子廟任何館子裏填張條子,我不就來了嗎?”我笑道:“不是這意思,我願站在作朋友的立場上,和你談幾句話。”她站著低頭想了一想,笑道:“好的,好的。何必另約日期,馬上就可以。”我道:“但怕陶小姐應酬忙。”她道:“你願和我交朋友,我就耽誤幾處條子也不要緊。我們可以到咖啡館去坐坐。”說著,她就轉身走進身後一爿咖啡館,隻見滿街燈火。是我請她談話的,我雖覺得早不當舊調重彈了。可是未便違約,隻好隨了她走進門去。那咖啡座上,燈火通明,人熱烘烘的,我越發難為情,立刻和她走進了一個單間坐著。我一看這裏,卻也非比當年的咖啡座,門簾子將白布變為綠呢的了,窗戶上掩上了綠綢窗帷。雖然中間還有一張小桌,這似乎是專為吃點心用的,而非為喝咖啡用的。旁邊除了兩張坐的沙發而外,另有一張長可四尺的睡沙發。綠絨的椅麵,放著錦緞的軟墊。沙發麵前放了矮幾,正是讓喝咖啡的人將杯碟放在上麵,可以臥談。牆壁上半截,即是粉紅的屋正中垂下來的電燈,是紫色的罩子,映著滿屋都是醉人的顏色。桌上玻璃花瓶,插著一束鮮花,紅的白的,配了綠油油的葉子,香氣撲人。我站了還不曾坐下呢,飛紅笑著向我道:“這樣的房子,一個男子和女人坐在這裏談心,你想還有什麽正大光明的事談出來嗎?”我笑道:“既然如此,陶小姐何以約我這個一麵之交的人到這裏來談話?”飛紅笑道:“唯其是一麵之交,我才約你來談,若是熟人……”她雖然直爽,說到這裏,也透著有點難為情,拖長著字音,沒有把話說下去。恰好是茶房跟進來,問要些什麽。飛紅告訴他要兩杯咖啡,然後讓著我對麵坐了。她笑道:“我竟是代張先生做主了。”我想著,在大後方的人,也許感到咖啡缺乏。我道:“那倒不,隻要有錢,在大後方,什麽東西都可以買到。這一點,德國比不上,便是英國對我們也有愧色。”
飛紅笑道:“好,我現在可以向張先生領教許多大後方情形了。”我笑道:“不然!我正要向陶小姐請教。”她笑道:“請教我?我一個當歌女的……”我搖搖手笑道:“不要談這一套。我之請教你,那是有原因的。我想,在秦淮河的人,難得跳出這沒有靈魂的圈子,把冷眼去看人。由我很客觀地看陶小姐,頗是合這個標準。所以我想問你最近一些所知的事情。”她笑道:“你說是個有靈魂的人,我倒是承認的,張先生打聽這類事情要登新聞?”我道:“不!這也不是登新聞的材料,我有點疑心,要搜羅戰時一些故事,由可歌可泣到醉生夢死一類的材料都要。將來寫出雜記來,至遲哪怕到我身後發表,也可以給天壤留點公道,給後人留點教訓。現在這工作依然在進行,所以我想在富有興亡詩意的秦淮河下,找點材料來。”飛紅算是領悟了我的意思,微笑著點了兩點頭。正好茶房送了咖啡在茶幾上,她扶起茶匙在手,攪著咖啡,簇起了睫毛,看看咖啡上浮起來的汽煙出神。我且不打攪她,等她去想出要對我說的話。在這靜默的時候,我感到一點不安,紅燈光醉人的顏色,和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氣,迫使得我催促她一句,笑道:“不必想什麽整個的故事,你說你應酬場上新發生的感觸那就很好。”她點點頭道:“有了,還是說我們本行吧。有一位歌女,原來在南京是很紅的,許多人在她身上花錢都失敗了。後來她在大後方兜了個圈子,年紀雖大些了,但她是個天生尤物,還有許多人追求她。結果,她卻嫁了個商人。”我笑道:“這就是老大嫁作商人婦了。”飛紅笑道:“你好像為她惋惜吧?那錯了!她發了很大的財,至少手上有一百萬元。從此以後,要大享其福了。不過美中不足的,是這位商人胸無點墨,原來是在南京賣燒餅帶開老虎灶的。隻因為這位歌女的養母,當年在南京,常到這家老虎灶上去衝開水,和這位商人認得。到了後方,見他西裝革履,甚至於汽車進出,又有了這來往。連這女也和他有說有笑,一個賣熱水的人,對那紅歌女,隻好望望罷了。沒想到談起交情來,他受寵若驚,就獻金五萬元。”我道:“這人頗也愛國。”飛紅笑道:“他非向國家獻金,是向歌女獻金。這歌女才知道他實在有錢,半由自願,半由養母做主,就嫁了他,於今正在托人在南京四處買地皮呢。你們文人,提起筆來,什麽都說得頭頭是道,就不如人家一個賣熱水的,在後方抗戰回來,人財兩得。我這點故事,你拿去渲染一下,也不下於賣油郎獨占花魁吧?”我道:“他是怎樣發了財的?”飛紅道:“那由於他一個把兄職業太好,是個汽車司機。這司機專由海口子販貨到後方去,一個人忙不轉來,就教這個賣熱水的幫忙。不到一年,他手上有了二三十萬,脫離了那司機,改做水上的生意。把四川的山貨,用木船裝下去,回頭又由木船裝棉花上來,再過一年,家產就過百萬了。”我笑著了搖搖頭道:“這近乎神話。”飛紅道:“神話不神話,不必研究,反正其人尚在。當然,這裏麵也有點機緣湊合。是他跑海口的時候,和一個在江口子上的跑外認識。他在海口上幫過那人的忙,所以那人在江口上免不了報答他一下,遇事給他一點便宜行事,所以人家發十倍的財,他也可以沾一半分光。”我想了一想,因道:“他發上了百萬財,還是沾人家一半分光?”她笑道:“這個原因,我們在敵後的人哪裏會曉得?”我笑道:“那麽陶小姐的意思,以為我應該曉得。”飛紅笑道:“你不曉得,我又有什麽法子呢?”
我道:“後方的故事,還要我到此時此地來問你,這新聞記者,真是越做越回去了。再談一個此地之事吧。”飛紅又喝著咖啡,想了一想,笑著搖著頭:“一部二十四史,從哪裏說起,你必得給我一個題目。”我也不免伸手搔搔頭發,想不出一個題目來。忽聽得外麵一陣歡笑聲,便道:“有了。這些咖啡座上來的西裝朋友,又是一副紙醉金迷的樣子。他們新到,有什麽桃色新聞沒有?”飛紅笑道:“這也可以理想得到的事,何必問他?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就是我們這無靈魂之群的裏麵,也有有靈魂的,而這件事也很有趣。當偽組織在這裏的時候,那些日本顧問最是了不得。他們一樣逛夫子廟,抽鴉片煙,無論怎樣腐爛了的嗜好,都試上一試,就是一層,不肯花錢。若是有那些漢奸出錢,玩得比中國人還起勁。最好是漢奸墊錢玩的時候,多少他能從中弄兩文,就可以心滿意足。世界上若比賽貪汙,恐怕沒有比日本人更勝一籌的了。”我笑著搖搖頭道:“罵日本人我們是第一等,用不著再來對你的。”飛紅笑道:“你莫忙,趣事在後麵。
一個日本顧問和一個歌女有來往,一切開銷,都是漢奸的。日本人當他代付款的時候,他說,你有錢代我送歌女,不如把這錢直接送給我,我還領情多了。那人隻好把錢送給他,而歌女那裏,他還是照顧的,漢奸又照付了一份。這歌女見他無恥,寫了一封匿名信罵他,信上有殺盡倭奴的話。那日本顧問,認得這歌女筆跡,要拿信為證,辦這歌女反日的大罪。後來那歌女托許多人講情,他才開出價錢來了,一個倭字,要賠償一千元的侮辱費。”我笑道:“這頗妙。”飛紅笑道:“頗妙嗎?妙的還在後呢!這封信共有十九個倭字,假使每個字賠償一千元的話,共要一萬九千元。這無論一個當歌女的出不起這多錢,便是讓那偽組織裏的漢奸代出,他也覺得肉痛。再三和那日本顧問說情,才答應打個兩折,每字兩百元,無論如何不能少。算起來共是三千八百元。這錢倒不問是哪個出,那日本人要賺整數四千元,還差著兩百元,有點美中不足,就自己信上添寫了一句殺盡倭奴,共湊成兩十個字,於是拿出信來,照倭字點數,共要四千元。這個調停兩方的漢奸,卻也說句天理良心話,他說文句旁邊,所添的一句殺盡倭奴與原文筆跡不符,與日本人所寫的漢字,倒有些相像。這個字的侮辱費兩百元,不能代出。後來日本人說了實話,是他添的,他是要湊成四千元。憑他日本大國民自罵了一句倭奴,也值兩百元。這麽一說,連那歌女也覺得這日本人軟得無法對付,隻好共出了四千元。”我笑道:“這實在夠得上寫入一見哈哈笑,後來這歌女和日本人無事嗎?”
陶飛紅道:“日本人得了四千元,一切都忘記了,照樣叫那歌女的條子。歌女等他得意忘形的時候,便對他笑道:‘你日本人要起錢來,連殺盡倭奴也肯寫出來。’他說:‘那算什麽?不貪汙的人,在日本做不了藏相。’藏相就是財政部長。近衛不為要錢,也不做首相,假使有人給他錢,比做首相還要多,他一樣可以不幹。可是在日本就沒有人出得起買動首相的錢,所以他把首相作下去,你不要看日本什麽都統製了,人都窮得沒有飯吃。其實闊人吃的東西,都是用飛機運到東京去的。他們不貪汙,哪來這些航空的奢侈品?要貪汙就大家貪汙,大家快活,我又何必做那傻瓜呢?”我笑道:“這個日本人小人而不諱言是小人,渾蛋得還有點眉目。除了出賣靈魂的群人裏,也不易這樣看透日本人。”陶飛紅見我誇獎她的報告,十分得意,繼續的供給了我許多故事。我聽著有趣,忘記她是夜中生活的忙人,盡管由她說下去。忽然有個穿西裝的人掀門簾子闖進來,站在電燈底下,對了我們瞪著雙眼直視。我聞到他酒氣熏人,便也發現了他兩眼是紅的。這是一個醉人,自也無須理他,可是他倒不介意,歪斜著走到飛紅麵前團了舌尖笑道:“陶小姐,你倒快活,約了朋友,在這裏喝咖啡,我們的韓小姐哪裏去了?我已經在中央飯店裏開好了房間,找不到她的影子。你要曉得,明天早上七點鍾,我還有早會。現在是十一點鍾,這晚上還有幾個鍾點?”飛紅也紅了臉冷笑道:“你這些話,對我來說幹什麽?你還不算十分醉,你還認得清人啦。”
西裝朋友在口袋裏一掏,掏出一卷鈔票,向飛紅笑道:“我們商量商量。韓小姐不來,你就代表一下吧,明天早上,這些都是你的,我們來一個大Kiss。”說著,把頭伸到飛紅麵前來。飛紅兩手將他一推,瞪了眼道:“你尊重些。”他身子晃**兩下,哇的一聲,魚肚海參雞魚鴨肉未曾消化的一股人糞,標槍一般由口裏向飛紅身上吐著。飛紅實在不能忍耐了,啪的一聲,向他臉上打了一個耳光。罵道:“你在那裏造孽,弄來些造孽錢,吃喝得肚子裏裝不下去,倒屙出來。你不喝酒,是醉生夢死,你喝了酒,卻是醉死夢生。你有錢,你可沒有了靈魂,你是中國人?你是中國的僵屍!你癡心妄想,我雖然是歌女,我也有點覺悟。不想你穿得這樣漂亮,像個人物的樣子,醉時比歌女還下流,歌女做不出的樣子,你也做得出來。你還想明早七點鍾起來,又戴了一副假麵具去騙人。今晚上在秦淮河上醉生夢死,明天早上,又要到哪裏去侮辱一塊聖地?你就在這裏躺下吧……”這一頓痛罵,我覺飛紅惹了一點亂子,知道這位西裝朋友是什麽人?在我焦急的時候,心房亂跳,身上出著汗,突然驚覺過來,睜著眼看時,桌上油燈,其光如豆,兩個耗子,嗤溜的跑走了。遠處雞聲咯咯的叫,由窗戶裏向外看,天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