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在北平相識的老友談天,不談起北平則已,談起北平來,就覺得那裏無一不好。當年在那裏生活著,本是住在天堂裏,但糊裏糊塗的過著一下子,就是一二十年,並不感到有異人間。於今淪陷了,真個落出牆去的桃子是好的,一回味起來,恨不得立刻收複了這座古都。我這樣悠然神往之下,仿佛木啞的聲音,嗆啷嗆啷,由牆外經過,那正是駱駝項脖上掛的鈴子撞擊聲。在那每半分鍾響一次的情形上,可以知道那必是有駱駝在胡同裏走著,我儼然身居北平了。這時的北京,應當還稱北平,因為我心裏老這樣想著,五四運動,好像就是前幾個月的事情。隔著窗戶向外一看,滿地是積雪,積雪上麵,杈杈椏椏的,禿立著幾棵庭樹。我正也想到,紙閣蘆簾,是最大一種詩料,雪窗無事,不如來作兩首詩消遣消遣,趁這個興致,攤開書桌上的紙,提筆便寫了七個字:“雪積空庭凡榻寒”。剛寫完,便覺意思太平凡。而落韻在十四寒裏,也是詠雪的老路子。便停放了筆,兩手挽在身後,在屋子裏踱著步子打旋轉。這就是平常所謂,心裏在抓詩了。忽聽得有人在院子裏叫道:“屋子裏靜悄悄的,老張在家嗎?”隨了這聲音,是我的朋友胡詩雄來了。他站在屋簷下,撲著身上的碎雪。我開了風門,讓他進來,因道:“這樣大雪,我不料你有此雅興前來會友。我可怕冷,沒有出去。”胡詩雄脫了身上大衣,掛在衣架上,走近屋角的爐子邊,伸著兩手向火,然後又互相搓了幾下,笑道:“冷有什麽關係?冷不能打擊我們奮鬥精神。今天師大有雷諾博士演講,題目是什麽叫‘煙士披裏純’。此與我們愛好文藝者關係甚大,不可不前去一聽。我特來邀你。”我笑道:“這題目雖然時髦,可是我們對這名詞,也耳熟能詳,何必冒了雪去聽講?”胡詩雄把手烘熱了站起身來,看到桌上紙片,寫了一句舊詩,因笑道:“你還弄這平平仄仄的玩意。”我笑道:“這不成問題,我是興到就做,興盡就完。做一句可,做十首也可,而且也不在那刊物上發表。”詩雄把頭搖晃了兩下,笑道:
“提到作詩,我頗為得意。最近《雪花》雜誌上,發表了我一首小詩,給了我二十塊錢的稿費,而且版權還是我的。據編者按語,我那首詩,有泰戈爾的作風。昨天我看到胡適之先生,站在街上和我談了三十分鍾的話。”我道:“他一定看到了那首詩。”詩雄笑道:“可不是?他常和陳獨秀先生提到我。
他們《改造》上還要約我作稿子呢。”他說著,掀起袖子看了看手表,笑道:“快到時候了,我們一路去吧。”我笑道:“這樣冷,我實在無此興致。”詩雄一麵說著,一麵穿大衣,我卻看到他的大衣袋裏,整卷的小冊子露了一半在外麵,其中也有幾張油印的字紙,和幾張紅格稿紙。我道:“老胡,你真用功,把講義帶著,又把寫文章的稿紙帶著。”他道:“哦!我忘了一件事。”說著,把那卷油印紙拿出來,分給了我一張,笑道:“你也加入一個吧。”我看那油印紙上第一行寫著文藝革命同盟會,接著是七八行緣起,十來行簡章,倒也一目了然。可是後麵有整百行,都是發起人的名字。照例,第一名是蔡元培,第二名是胡適之,第三名是陳獨秀。以下幾名,雖與別種集會的讚成或發起人名字,有點上下先後之別,但前十名,也不外疑古玄同,劉複,周作人,李大釗等等,總之,越在前麵的名字越熟,越在後麵的名字越生疏。在這發起人一百八九十名之間,有一個人的名字,將藍墨水連打了兩行圈圈,格外引人注意,那正是麵前的這位詩人胡詩雄。我笑道:“這上麵全是當代名人,將不才的名字擺下去,自己也當自慚形穢。”詩雄道:“這上麵都是發起人和讚成人,那另外是一回事,加入的不過當會員而已。第一次會,我們將討論詩的問題。”我覺得他來邀我的事,不能完全拒絕,就答應加入當一個會員。詩雄笑道:“走走,我請你去東升平洗澡。”說著把衣架上我一件舊破大衣,也和我取下,兩手抱著交給了我。我笑道:“你不是要去聽講嗎?怎麽又有工夫請我洗澡?”他道:“我們聽了講去洗澡,也還不遲。”這又聽到院子裏有人叫道:“密斯張,不要聽老胡的話,他是奉命拉夫。”說著話,走進一位少年來,身穿深灰布灘羊皮袍,頭戴黑毛絨土耳其帽,頸上圍著寶藍毛繩長圍巾,繞著脖子兩個圈圈,身子前後還各拖著一二尺。他進門之後,兩手互扯下手套。詩雄笑道:“姚又平,你這稱呼人的脾氣,還是不改,密斯脫三個音,你總隻喊出兩個,所有陽性的朋友,你都稱為陰性。”姚又平向我點個頭笑道:“唆雷!”我笑道:“老姚這一身穿著,正是這北京人土話,‘邊式’。你那公寓對門,有幾位是意中人嗎?”
他笑道:“我好意點破你,免得老胡拉夫拉了你去,你倒俏皮我。”我道:“我正要問你這句話,怎麽叫拉夫。”姚又平笑道:“這有什麽難懂,這樣大雪,聽講的人,一定很少。事先大家很捧場,演講的人,也自負得不得了,若是鬧這樣一個結果,透著有點尷尬。於是和演講者有點師友之誼的,就不能不出外拉人去聽講了。”說到這裏,他笑嘻嘻地和我來了一串英文。我笑道:“老姚什麽都還將就著討人歡喜,隻有這三句話不離英文,有點令人毛戴。”他笑著聳肩膀,又說了一句“唆雷”。胡詩雄道:“老張,到底去不去?”我道:“你看老姚由景山東街老遠的來了。”詩雄忍住笑道:“這年頭兒,‘北大’兩個字,固然是香透了頂,就如北大附近的街巷,如漢花園景山東街之類,也不可一世,我沒法兒等,先走了。”他看我真無走開的意思,隻好掉頭走了。老姚隔了風門,還和他來句“穀擺”。我和姚又平傍了火爐子附近坐著,因笑道:“幸得你來,免我被拉了去。不過這樣大雪,你老遠的跑了來,必有所謂。”他先向我笑了一笑,然後又搔了兩搔頭發。我道:“你必然有什麽為難之處,也隻管說。縱然我辦不到,此處也無第二個人,並不泄漏你的秘密。”聽到“秘密”二字,他臉上一紅,把頭低了看看自己鞋子,仿佛是真有什麽秘密。我這倒很後悔,為什麽故意踢著人家痛腳呢?便笑道:“人生誰無秘密?我就有很多秘密。”他這才笑道:“其實也算不得什麽秘密,我要到一個世交家裏去拜壽,缺少禮服,想向你借件緞子或禮服呢馬褂。”我道:“這當然可以。不過我昨天還在某報副刊上,看到你的一篇小品,著實把北京小官僚挖苦了一頓。你那文裏說,嗶嘰皮袍,外套一件青呢馬褂,口裏銜著雪茄。
談起話來,不是徐東海,便是段合肥。在小百姓眼裏看起來,那是一個官。在有識之士看起來,那就是亡中國的微菌。由這點看起來,你對穿青呢馬褂的人深惡痛絕的程度,也就可想,怎麽你倒要……”我說著,看了他的臉。他搭訕著將鐵爐上一把白鐵水壺提起來向桌上茶壺裏衝著茶。但他並沒有斟茶喝,將水壺放到爐子上,依然坐在爐邊椅子上,向我笑道:“我家道很貧寒,你是知道的。我一個七十歲的老娘,還寄住姐丈家。我雖半工半讀,實在入不敷出,非另外設法不可。我這位世交,現時在交通部當司長,他是合肥人,和段芝老……不,不,段祺瑞。”
我笑道:“人家那麽大年紀,就叫聲芝老也沒關係,你向下說。”他笑道:“他很走得通段府這條路子。他向老頭子左右說一聲,隨便在哪個衙門裏可以和我弄個掛名差事。明天是他生日,許多親友同鄉都去拜壽。我為了和他聯絡聯絡,不得不去一趟。”我點點頭道:“那也是人情之常。但是我還沒有看見過你穿馬褂,你突然穿起來,不嫌有點別扭嗎?”姚又平笑道:“為了飯碗,這點兒穿衣服的小別扭,也就在所不能顧了。”我聽了他這話,覺得他借衣是實意,便翻箱子取出一件馬褂交給他。他將衣服用報紙包了,笑道:“一客不煩二主,還有一件事,我索性請求你一下。不過這樣東西,並非馬上就要。”我道:“還是那話,你要看,我是否力所能辦的。”姚又平道:“天氣這樣冷,應該讓你出點汗,我請你到胡同口上去吃羊肉涮鍋子。”我笑道:“我還沒有和你做事,倒先敲你的竹杠。”姚又平道:“這無所謂,就是你要請我,也未嚐不可,吃完了看我再告訴你要求你什麽。你不去,我也不請托你了。”我見他邀約得十分誠懇,隻好和他一路走出門來。這時胡同裏積有尺多厚的雪,兩旁人家都掩上了大門,靜悄悄的,不見什麽行人。雪蓋住人家的房屋與牆頭上的樹枝,越發現著這雪胡同空****的,雪地中間,一行人腳跡和幾道車轍,破壞了這玉版式的地麵,車轍盡頭,歇了一輛賣煮白薯的平頭車子。一個老販子,身穿藍布老羊皮襖,將寬帶子束了腰,站在雪花飛舞之下,扶了車把吆喝著“煮白薯,熱啦。”
他說的是熱,平頭車上鐵鍋裏,由蓋縫裏向外果冒著熱氣,可是他周身是碎雪,尤其是他那長眉毛上,也積著幾片飛雪,越形容出他老態龍鍾。我和姚又平由家裏走出來,第一件事便是看到這位老販子。姚又平道:“我有一個感想。雪片飛到眉毛上也不化,他的臉凍得沒有一絲熱氣了。”這句同情之言,果然是把這位老販子打動了。他放下了車把,向我們望著,歎了口氣道:“沒法子呀。這樣大雪,誰不願意在家裏烤火?一下幾天雪,煤麵全漲錢。人一天不死,一天就得幹。”姚又平最是和窮苦人同情,他不但在口頭如此,而且是常常形之於文字。這時聽得老販子說了這番話,越發站在雪地裏向他笑道:“你這話還得說轉來。咱們一天不死,一天得幹,還有人一天也不用幹有吃有穿,幹了倒是要死哩。”說著,將手向胡同左邊一扇朱漆大門裏麵指了一指,因笑道:“你瞧人家那裏住著的。到這個時候為止,也許還沒有出被窩呢。”
老頭子笑道:“那怎麽能比?人家是前輩子修的。”他說著,那清鼻涕水,隻是由蒼白胡子上向下滴著。那鼻子眼和口裏噴出來的白氣,和鐵鍋裏噴出的熱氣,糾纏住了一團。我扯著姚又平道:“不要耽擱人家做生意了,走吧。”姚又平走著,笑道:“我就是和窮人表示同情,將來我要作一部長篇小說,專門描寫這些苦人兒。”我們一麵說話,一麵走著。走到胡同口時,待要轉彎,卻有一輛汽車軋得地麵積雪呼呼作響,飛奔前來,我們兩人趕快閃到人家牆根下站定,那車輪子在地麵上滾起來的雪泥點子,還是濺了我們一身。我正要申斥那汽車主人一聲,卻聽到車輪嘟呀響著,發出了慘叫,接著有人啊喲了叫著。我和姚又平回頭看時,見那輛賣煮薯的平頭車子,已打翻在地上,那老頭子跌在幾丈遠。姚又平道:“你看,出了亂子了。”我也來不及和他說第二句話,回轉身就向前跑了去。自然,我們都是同情賣煮薯老人,要和那坐汽車人辨是非的,同時,我們也還覺得這汽車主人也有可取,他的車子撞了人,並沒有逃跑。然而我們這念頭還不曾轉完,那汽車的前座門開了,跳下來一個司機,跳到老頭子麵前去,抬起腿來,就向他腳上踢了兩下,罵道:
“你這老王八蛋,眼睛瞎了,汽車來了,你不讓開。”我平素雖也講個十年讀書,十年養氣,到了這時,實在不能忍耐,便老遠的大聲叫道:“呔!打不得,打不得,北京城裏是有王法的地方。”說著,我兩人跑近那賣薯老人看時,他正在積雪裏掙紮著要爬起來,看看他周身,倒沒有什麽血漬,也許是跌在積雪裏,並沒有碰傷他哪裏,那司機穿著湖縐麵的白羊皮袍子,卷著兩隻袖子,翻出一大截羊毛在外麵,卻是很瀟灑的樣子,他還指手劃腳對著地上的老頭子大罵,兩手捏了拳頭,舉平了胸口。我便插嘴道:“朋友,你沒有把他撞死,算是少了一條人命官司。他這樣大年紀,跌個七死八活,你還忍心要打他嗎。”司機瞪了眼道:“幹你什麽事,要你管?”
姚又平見這人過分強橫,也挺了胸道:“天下人事,天下人管。我們一路去找警察,這老頭子究竟傷了哪裏還不知道,你還脫不了身呢。”那老頭子左手扶了牆,已經彎腰站起來,右手捶著腰,哼道:“人倒沒關係,隻是我這輛車子打翻了,不知道哪裏折了沒有?那一鍋薯全倒在雪裏,稀化得沾著爛泥,也不能再賣給人吃了。”姚又平道:“不成問題,那得要他主人賠。”司機道:“賠?賠他坐死囚牢。”說著,扭身便要走上車去,這時,驚動了胡同裏人家,紛紛的開門出來看。我和姚又平都覺著有公理可講,便緊跟了那司機走去,不肯放過,走到那汽車邊下,見車子裏坐著的那位主兒,正是姚又平文字曾把他形容過的,圓圓的胖臉,戴了一副玳瑁邊圓眼鏡,嘴唇上蓄一撮小胡子,而且嘴角上正銜著半截雪茄。我心裏想著,又平看到這種人,一定是火上加油,必定要和他交涉一番的。然而我所猜想的,是適得其反,當那人把身子向前一伸的時候,又平卻立刻取下帽子來,對那人一鞠躬,笑著叫一聲老爺,那人道:“哦!剛才是你說話,這個老頭可惡得很,把車子停在胡同中間,擋住了人行路。我有個約會,立刻要去,沒工夫在這裏糾纏,托你和我辦一辦吧,真是這老頭子跌傷了的話,你拿我的名義,和附近的警察崗位交代一聲就是。”姚又平垂手站著,連連地說了幾聲是。那汽車夫見主人翁把事情已交代清楚,也並不問姚又平是否答應,開著車子就走了。我站在路邊,倒是一怔,姚又平回轉頭來,見那老販子已經爬了起來,正在扶起他的木板車子。便迎向前道:“老頭兒,你也不好,你這輛車子,擺在路中間,又是胡同拐彎的所在,你教人家汽車來了,雪深路滑,怎麽來得及讓你。”那老頭子扶正了車子,又把煮白薯的那口大鐵鍋端了起來,苦笑著道:“總算好,吃飯的家夥,全沒有跌壞。
我們這窮苦人撞上了坐汽車的,一千個對,一萬個對,算起來總還是個不對。那還有什麽話說?”我倒有點忍不住,便向前道:“老人家,你跌傷哪裏沒有?”老人苦笑道:“我跌傷了又怎麽樣,還不是活該?”就在說到這個時候,胡同口上跑來兩隻大惡狗,把打撒在地麵上的煮白薯,一頓亂搶。那老販子先還吆喝了兩聲,隨後他也不轟那狗了,兩手操著腰帶,呆了臉子光瞧著。我道:“老人家,你這一鍋薯,要賣多少錢?”他笑道:“你瞧,人倒了黴,狗都欺侮人,今天再回去想法子吧。反正跌不死,也餓不死。一鍋白薯,倒不值什麽,兩塊錢吧。”我便在身上掏出兩塊錢來,向他笑道:“咱們交個朋友,這錢我借給你墊今天的夥食。”那老頭子且不接我的錢,向我身上看看,雖覺得我不是周身破爛,可是比那坐汽車的人就差得遠了,將手掌在前衣服上摩擦著,向我望了笑道:“又不是你先生把我撞倒的。”我覺得這也太夠不上誇耀,把錢塞在他手上,立刻走開。姚又平隨著我身後走來笑道:“我本來打算給他兩塊錢的,你已給了他,我就不必再給了。站在我們走路人的立場上,那總覺得坐汽車的人是不對的,其實雪地這樣滑,車子可不好開。”我笑道:“這事也值不得我們再去提他,我們快去吃涮鍋子吧,我們站在風雪裏麵這樣的久,也該感到有些冷吧。”他自也不願再提這事,隨了我跑到街上羊肉館子裏去。還是爿相當有名的老館子,天氣冷了,鬧哄哄的擁擠了許多顧客。我們走上樓,四周一望,恰好靠樓欄的玻璃窗邊,空著一張桌子,我和姚又平過去坐下,他見玻璃窗上蒙滿了水蒸氣,就將一個食指在上麵畫著。我也隔了玻璃窗看街上的雪景。正好又是一輛汽車飛跑過來,把樓下一輛空的人力車,撞著滾到馬路中心去。那汽車果然又停了,開了車門,先跳下來一頭狼狗。狗脖子上的皮帶,帶了一位穿鹿皮短大衣,頭戴獺皮帽子的少年下來,他並不理會那撞翻了的人力車,另一隻手套了根鞭子,向這館子裏走了來。
我笑道:“我們今天盡遇著這一類深可遺憾的事。”姚又平對於我這個提議,似乎感到有些尷尬,便笑道:“這裏生意太好,我們來了這樣久,夥計還沒有來看座兒。”於是對著樓座裏麵,高聲喊著夥計。夥計過來一番張羅,自把我的話混過去,我也隻好不談,便笑道:“今日天氣很冷,我請你喝二兩酒。”他笑道:“這回你不要客氣,我實在有點事請求你。應該讓我會東。”我道:“你先說出來是什麽事,我才肯擾你。”姚又平回頭看了一看別的座位,這才拖方凳子,和我擠著桌子角,將頭伸到我身邊來,低聲道:“我想請你替我寫一封信,說明我求學的苦境,要被求的人和我找個掛名差事。”我道:“你不是說,已經求好了你令親嗎?”又平笑道:“這個人頭腦有點冬烘,喜歡人家鬧之乎者也。我雖當麵求他,可是我拙於言辭,不能說得婉轉,如再寫一封古文觀止式的信去,那就百發百中。當然你弄這一手是內行。”我聽了這話,便有點猶豫。又平笑道:“你看看他那副樣子,十足官僚,倒是一手好文學。”我道:“我哪認識令親?”又平道:“剛才坐在汽車上和我說話的,那不就是?”我不由得望了他道:“你叫我替你寫信,去求這種人?”他還不曾答言,突然一條大狼狗走了過來,兩腳搭在方凳子上,把頭伸到桌子上來。看看我們這桌上還沒有端來羊肉,它又落下凳子去,奔向隔席這個座位。這裏正有一老兩少圍了火鍋,吃得興致淋漓,這條狗,將頭伸到桌子麵上。老頭子如何看得慣,將竹筷子敲了桌沿,向狗大喝了一聲。這老頭子對於這條狼狗,雖或有點失禮,可是就他一方麵說,也可以說是正當防衛。不料有人就以他這一喝為不對,涮的一聲,一條皮鞭子打在這桌子上,嗆啷啷好幾隻碗碟,被這鞭梢子打破,正是那位頭戴獺皮帽,身穿鹿皮大衣的少年,凶狠狠地到桌子麵前,手握了鞭子,大聲喝道:“老賊,你為什麽喝我的狗?”老頭子真沒有料到這種意外,醬油醋濺了滿身與滿臉,正望了這位少年,要質問他。誰知道他更是厲害,已經破口大罵了。那兩個年輕的,也穿了長袍馬褂,似乎也是社會上所謂體麵人。其中一個站了起來,向他問道:“你這人怎麽這樣不講理?你的狗……”那牽狗少年不等他說完,在褲子腰後麵袋裏向外一掏,掏出一支手槍來。他將槍口對準了這人的臉,橫了眼喝道:“什麽東西?你多嘴,再說,我就斃了你。”那人眼光正對了這個槍口,又看到這少年氣焰十分凶惡,忍了不敢作聲。所幸這裏夥計懂事,立刻跑過來,滿臉是笑的,向那少年請了一個安。
他笑道:“大爺,你瞧我了,菜都和你要好了,請你喝酒去。”那少年不把手槍對著那人的臉了,卻還指了這桌子,喝道:“叫他們和我滾開,我要這個座位。我不要雅座,我愛瞧個熱鬧。”那三個人當了這滿樓的座客,受了這種侮辱,臉都變蒼白了。可是後麵又來了幾個掛盒子炮的馬弁,更加了一番威風,其中一個,白淨麵皮,似乎更能辦事的樣子,伸手抓了座中一人的衣領口,拖開了座位,喝道:“你狗頭上長了眼睛,也應該看一點事,這是倪總長大少爺。”說畢,啪的一聲,向那人臉上一掌,滿樓的人聽到倪總長大少爺這句話,微微地哄了一聲,這聲音裏表示著,原來就是他。那個受侮辱的老頭子,也立刻拱拱手道:“好好,我們讓座就是。”說著,三人連大衣帽子全不及拿,就閃開了。我向姚又平看了一眼,他也對我回看了一眼。這時,全樓一二百位吃客,全麵麵相覷,連咳嗽也沒有一聲。自然我們並非三頭六臂的哪吒不敢空著手和盒子炮去講理。無奈是這位倪大少爺,就坐著成了我們的緊鄰。我們固然不便說什麽,就是手腳放重一點,也怕得罪了他。
這一頓飯,大概不下於劉邦去赴項羽的鴻門宴,勉勉強強低頭把飯吃完了,我首先站起身來,對夥計道:“我們櫃上會賬吧。”夥計正巴不得我們這樣的做,立刻鞠著躬連說是是。我在櫃上會賬,姚又平追了上來,向我低聲笑道:“我本來想搶著來會東,無奈那小子橫著眼看了我們,而且故意伸長了一條腿,攔著我的出路。我怕搶著走,會碰了他那兒,那豈不是太歲頭上動土?這樣,所以讓你搶先會了東。”我說,我請你吃飯的,這未免口惠而實不至了。”我笑道:“老姚,我們是朋友哇。”我隻說了這句,也沒有當著飯店賬房再向下說,就走出店來。我們對了火鍋子,吃了這頓羊肉測鍋子,臉紅紅的,身上大汗直淋,由脖子上直流到脊梁上來,皮袍子上再加上大衣,熱得人肩膀沉甸甸的。雖然這是北方的嚴寒冬天,我們還不受到一些子冷的威脅,反是覺得汗出得太多了,身上有些芒刺在背。這時走出了羊肉館子,到了這冷的世界裏,舒出了一口熱氣,頭腦清醒過來了。向大街兩頭一看,大雪茫茫,在半空裏飛舞。向近處看,那些房屋店鋪,還是若隱若現的,在白的煙霧裏,模糊一些朦朧的影子。向遠處看,那簡直是天地都成為一種白色。自然所有在這白色雲霧裏的人物,都寒冷著成為瑟縮的模樣。馬路上大雪鋪著,馬拖著鐵皮車輪在上麵滑過,發出清脆的聲音。馬鼻子呼出來的氣,像兩道白煙。人力車夫,周身灑著雪花,也是在鼻子眼和口裏吐出白氣。尤其是那跑得快的車夫,額頭上流了汗珠子,雪花飛在頭上,歪曲著一絲一縷的細煙。北京城裏街頭本來寬,雪鋪在地上屋上,兩旁人家,各緊閉了店門,每段馬路,都仿佛成了一片廣場。三四輛人力車,車篷上蓋滿了雪在這廣場上,悠然拉過去。所剩的是兩旁杈杈椏椏的枯樹,和突立在寒空,掛滿了長線的電線柱。那電線在白色的世界裏攔空布了網,越是線條清朗,我抖了一抖大衣領子,笑道:“在今天世界上盡多怕冷的人,可是我卻成了怕熱。到了這雪地裏來站著,仿佛輕了一身累。我們這一會子工夫,看了很多的不平等,可是反躬自問,我們又何嚐不是和勞苦大眾站在反麵。”姚又平笑道:“你處處倒表現了正義感。”
我道:“表現正義感嗎?老兄台,你這不會讓那真有正義感的人笑掉了大牙嗎?”姚又平懂了我的意思,站著雪地裏四周看了一看,把這話鋒避開去。因笑道:“這樣大的雪,無地方可去。我特意約你在羊肉館子裏談談,不想遇到了那個高衙內式的惡少一句話沒說。那件托你的事,可不可以俯允?”我道:“我們友誼不錯,我願意和你說實話。你這種向朱門托缽的行為,我有點反對。”姚又平站著苦笑了一笑,因點點頭道:“你這也是良言,不過……”他沉吟著,話還不曾說出來,身後一陣腳步響,回頭看時,正是那穿鹿皮大衣的惡少,手上拿了鞭子,追將過來。我想,難道他還要和我們為難?勢逼此處,那也隻有和他拚上一拚了。我便斜側了身子,兩手插在大衣袋裏,看他怎麽樣?他直奔了我們兩人而來,倒不曾橫瞪了眼睛,將手上的鞭子,遠指了姚又平道:“你姓姚嗎?”姚又平被他逼著,也不能表示好感,便正著臉色點點頭道:“我姓姚。”那少年笑道:“沒什麽,我和你交個朋友。我知道你是鐵翼隊裏的籃球名手。我現在私下組織了個籃球隊,打算把北京籃球健將都網羅了。我好幾次看你賽球,那遠投你真有一手,十次有八次能中籃。”
說著,又把鞭梢子指了姚又平的臉。在他可說是善意的,便是他那番驕傲的樣子,也讓人受不了,我倒要看看又平用什麽話去拒絕他的邀請。又平聽了他那番話,早是帶了七分笑容,便向他點點頭道:“你閣下貴姓?”他道:“嚇!你這人腦筋太簡單。剛才在館子裏,我那馬弁,不是告訴了你們,我是倪大少爺?我父親是北京第一位紅閣員,你應該知道。”姚又平點點頭笑道:“台甫怎樣稱呼?”他道:“我找的那班球員,他們都稱呼我倪五爺,你也叫我倪五爺就是了,也沒有什麽人敢叫我的號。”我在一邊聽到,大為姚又平難受。他這樣說話,不是找人交朋友,簡直是教人來受他的侮辱。他是不曾和我說話,他若和我說話,我至少是拂袖而去了。可是又平並沒有什麽感覺,卻向那人笑道:“五爺組織的球隊,現在有多少球員了?”他這一聲五爺,叫得我通身肉麻,我不過是他的朋友,我無權幹涉他這樣做。便叫道:“又平,再見了,我先回去。”
說著,我不待他回答我,我立刻走開了。我在風雪中,穿過了幾條冷靜胡同,一口氣奔回家中,走進我那破書房,卻見胡詩雄端了椅子,靠近煤爐烤火。我道:“怎麽樣,會開完了?”他笑道:“愛好文藝的人,究竟不是那樣熱心,會沒有開成,改期了。我順路到徐先生家裏坐談了一會。我在胡同裏走著,作成了一首詩,當時寫給徐先生看,請他改。徐先生大為高興,說我可算是泰戈爾的再傳弟子。”說到這裏他把頭連晃了兩下。我脫下了大衣,也拖把椅子,坐在煤爐邊,向他笑道:“哪個徐先生?”詩雄喲了一聲,瞪眼望了我道:“你難道不曉得,我和徐誌摩先生十分要好。自然在大學名教授裏麵,還有其他姓徐的,可是和我最說得來的,還是誌摩先生。”我笑道:“這泰戈爾再傳弟子一句話,怎樣說法?”詩雄道:“誌摩先生的詩,是學泰戈爾的,我又學誌摩先生,豈不是再傳弟子?這並非我師生互相標榜。老張,我把今天所作的詩念給你聽,你雖是作舊詩的人,你也不能不心服口服。”我笑道:“心服口服,我對於你的詩,早就如此了。看你這個架式,這首詩一定不錯,我這裏先洗耳恭聽。”詩雄站在我麵前,左手拿了那張五十磅的蠟光橫格子紙,右手半舉著,比了姿勢,笑念道:“皓潔遮蓋了,一切罪惡,屋上樹上地上,都換上了銀色的絨衣,風在半空經過,像快利的剪刀,在人麵上且刮且飛。一條彎曲的胡同,冷靜得像在夜半,兩旁的屋宇,萎縮得那樣低,那樣低!牆頭上的枯草,有些顫巍巍。是那牆角落裏,有一張蘆席,上麵鋪著雪,下麵露出藍色的破衣。嗬!這裏躺著一個人呢,他沒有氣息,也不知道這世界上的是非。怪不得每日那狂風中的慘呼:‘修好的太太老爺’。今天不聽到了,咦!”他念到這個咦字,將手高舉起,嗓音拖得很長,瞪了大眼望著我,這分明是海派戲子拉長了嗓子,盡等台底下那個滿堂好,我不能不給他捧一捧場,於是鼓了掌道:“好極!好極!這用我們鬥方名士的大長語來批評,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你在哪裏看到了這一個路倒,發生了這正義感。”
詩雄道:“我並沒有看到這麽一個雪中死人,不過想當然耳。”我道:“你要這一類的資料,我大可供給,但小詩不夠,必寫成長詩,才能發揮盡致。”詩雄搖搖頭道:“我不作長詩!”他很幹脆的答複了我這一句話,我倒有些愕然。問道:“為什麽不作長詩呢?”他從從容容把那張五十磅洋紙折疊好了,揣到懷裏去。因坐下答道:“徐誌摩先生不作長詩,所以我也不作長詩。”我道:“原來如此。徐先生之所以不作長詩,是不是因為泰戈爾也不作長詩呢?”詩雄頓了一頓,笑道:“這個我沒有問徐先生,大概如此吧?”我道:“這話且丟開,你二次光顧,必有所謂。”他道:“你這裏有《宋詩別裁》沒有?借一部我看看。”我道:“這種書,你貴校圖書館裏,不有的是嗎?”他道:“我們老朋友,誰知道誰,我也不妨實告。現在我正和人打著筆墨官司,討論宋詩。我若到圖書館裏去翻書,顯著我肚子裏沒有存貨。”我道:“但不知你討論哪幾個人的詩?”他道:“我是討論謝康樂、鮑明遠兩人的詩。”我笑道:“我兄錯矣。此兩公的詩,不在《宋詩別裁》之內。”他道:“宋代這兩位大詩人,別裁裏還沒有他的詩嗎?”我道:“《宋詩別裁》選的是趙宋詩人之詩。”
詩雄道:“難道這兩位不是宋人,我也查過人名大辭典,決無錯誤。”我笑道:“你當然曆史比我熟。宋代不止一朝。”他舉手搔著頭發,沉吟了一會。我笑道:“似乎南北朝的時候,南朝有個宋代。開國的皇帝,是劉裕。小孩子念的《三字經》上,有這麽一句書,‘宋齊繼’。不過我手邊沒有人名大辭典,我也不敢說我一定對。這裏是出我之口,入君之耳,做老朋友的,有這麽一點責任。”他哦了一聲,不由得紅了臉,便緩緩地坐了下來,因強笑道:“也許是我弄錯了。我就沒注意到這個六朝宋代去。”我笑道:“你該請請我了。你和人家打筆墨官司,要把主人翁的朝代也給弄錯,你說得怎麽有理由,你也贏不了人家。”詩雄隻好笑著向我拱拱手,因道:“怪不得呢,我在《唐宋詩醇》那部書上,拚命的翻,也沒有翻到這兩人的詩,我還以為是編書的人,漏了這兩個。那麽,這兩個人的詩,要在什麽書上找?”我道:“那就多了!圖書館裏詩集部裏可以找到專集,曆史名人編的古詩鈔裏麵必定都有,一折八扣書的《十八家詩鈔》也有。但是哪部書裏有詳細注解,我腹儉得很,一時不能舉例。”詩雄拱拱手笑道:“你罵人不帶髒字。當了我的麵,你自己說是腹儉,不過你挖苦我我也值得,免得我在刊物上公然失敗。”他一服軟,我倒老大難為情,抓了他的手,連連搖撼了幾下,笑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也不過是和老朋友開開玩笑。其實我應當鄭重出之的,不該俏皮你。”詩雄笑道:“沒關係,沒關係,我也應當受一點刺激,以後也可下點讀死書的工夫。不過這也不能怪我,自五四以後,一年我沒有正經上過一天的課。一來是罷課日子太多,二來是鼓不起上課這點勇氣。反正不上課我也可以畢業。說到這裏還鬧了個笑話,有一天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跑到課堂上去。不料空洞洞的,全課堂並無第二人,不見有上課景象。跑出課堂來,向人一打聽,原來是星期。你看,我會把什麽日子都忘了。”他說了這一篇話,把話鋒轉移開了,我當然也就不必追著再問什麽。他坐了一會,抬起手臂來看了一看手表,便去衣架上取大衣。我道:“又在下猛雪,你何必走,在我這裏偎爐烤火,談談天不好嗎?”詩雄道:“今天下午四點鍾開會,我是幹事之一,不能不到。”我道:“你們這樣忙於開會,和社會上可能發生一點影響?如其不然的話,這也是犧牲光陰的一件事。”
詩雄道:“口說無憑,你如有這個興趣,可以去參觀一次。”我道:“我既非會員,又非學生,怎樣可以去參觀?”詩雄道:“你難道不是一個新聞記者嗎?”我被他這句話鼓動了,便笑道:“那也好,我順便去瞧瞧各位名人。”於是我也穿上大衣,和他一路出門。今天他們開會的地點,倒離我寒舍不遠。二十分鍾後,我們已經到了會場了。這是法學院一個小教室,天色不十分黑,那屋子裏已經電燈通明。隔了月亮門,這邊是個小院落,並排有若幹廂房,窗戶紙通亮,乃是教授的休息室。拉開風門,裏麵一陣熱氣向臉上撲了過來,正是屋子正中生好了煤爐子,火氣生得呼呼作響。屋梁下垂了幾盞電燈,照得屋裏如同白晝。在教育費三四個月未發的今日,這第一個印象,讓我有點出乎意料。沿屋子四周,陳設了七八張半新舊的大小沙發。許多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學了教授們那個架勢,架起腿,半仰著坐在那裏。學校裏校役,對於這些大學生的伺候,有甚於伺候教授,在每人麵前,都斟上一杯滾熱的香片茶。那茶杯有的放在椅扶手上,有的放在茶幾上,熱氣向上升,與茶幾上幾盆梅花相輝映,反映著這裏很清閑,所欠缺的隻是各人口裏沒銜上一隻煙鬥。詩雄將我引進來了,大家見是位生客,不知我是何校代表,便都起身迎上前來。詩雄笑道:“這位密斯脫張。是上海《大聲報》駐京記者,每次發表通信,鼓吹文化運動,各位都看見了。今日我在路上遇到他,聽說我們開會,他想來旁聽一次。我和他雖是好朋友,這事也不能做主,特意引來征求大家同意。”說著,一一和我引見。第一位是會長了。他戴了玳瑁邊圓框眼鏡,梳著西式分發,灰色愛國布皮袍子上,罩了半舊的青嗶嘰馬褂,馬褂紐扣中間,斜夾了自來水筆。他和我握著手,自稱唐天柱。嗬!這個名字是很熟的。報上每逢什麽民眾開會,必定有他到場,而且還有演說。本星期,在報上青年學子們有一篇宣言發表,正是他領銜,於是我微彎了腰,連說久仰。其次介紹的是副會長和幾股幹事。那文書股幹事袁大鵬,白淨瓜子臉兒,眼罩金絲托力克眼鏡,身穿半舊藍湖縐皮袍,外罩幹淨無皺紋的藍布大褂,細條個兒,不過二十歲,透著是個調皮角色。
他和我握著手笑道:“密斯脫張到這裏來,我們是很歡迎的。我們的行動,正要……”說到這裏。他換了一句英語“Tobemadeknowninthenewspaper”。這句話他雖吐音不十分清楚,算我半猜半懂了,便笑道:“兄弟就為了找消息來的,貴會如有消息要發表,那算我來著了。”我們這樣談著,不過那位正會長唐天柱先生,在臉上現出一種猶豫不甚讚同的樣子。我立刻站了起來,向他聲明著道:“若是會長覺得未便招待新聞記者,我就告退。便是國會,有開秘密會議的時候,也隨便讓旁聽的人退席,這沒有關係。”那位副會長羅治平,是個白胖子,穿件灰布袍子,籠了袖子坐著,倒帶些忠厚相,便嗬呀一聲,笑著站起來,因向我點頭道:“這是密斯脫張的誤會。因為我們這裏,從前預備了旁聽席,並沒有人家,於今就沒有這種準備了。其次呢,我們開會的儀式都是平民式的,若是由新聞記者筆尖下加以形容,那大概是很有些不堪。”我笑道:“那決無此理。當新聞記者的,也有他的技巧,他決不能為了一次隨便寫文字,打斷了以後的消息來源。幹脆說一句吧,無論站在公私哪一方麵,我都隻有和各位幫忙的。”說到這裏,恰好那外麵院子裏叮叮哨哨搖起了一陣鈴子,正是到了開會的時間。會長便拉著詩雄匆忙地說了幾句,他和一些幹事們紛紛出門而去。詩雄和我獨後,悄悄地向我笑道:“會場上少不得總有點辯論的,凡事都請你和會長幫點忙。”我這才明了會長所以猶豫的原因,便笑道:“你打了招呼,我自然就明白。這樣說,你是站在會長一方麵的了。”詩雄道:“我無所謂,我對於這會,並沒有什麽野心,你回頭在會場上看就明白了,你隨我來。”說著,牽了我衣襟一下。我隨在他後麵,走進那小教室,裏麵熱烘烘的,屋角上那鐵爐子正燒著大量的紅煤。講台上那張長方桌,上麵蒙了雪白的新白布,兩隻白瓷盆子供著紅梅花,踞著左右桌子角。會員們在課堂座位上,紛紛就席,每人麵前,都放著一套文具,和一大套文件,頗像個會議的樣子,我被胡詩雄引導著,坐在右端屋角孤零的一個座位上,麵對了會場的會員,似乎是新設的一個新聞記者席,這總算客氣極了。這時,大家入座,那位會長先生,從從容容走上講台去,拿桌上一個鈴子,直挺板住麵孔,站在講台中間,叮叮哨口當,將鈴搖了一陣,依然放在桌上,對全會場的人看了一看,然後回轉頭來,也向我看了一看,這才麵對了台下道:“現在開會。”鈴子搖過之後,全會場寂然,一點點什麽聲音沒有。會長道:“今天這會有兩件大事,一件是預選出席上海大會代表,一件是討論大會宣言,我們應當提出什麽意見。這兩件事我們先辦哪樣?回頭請大家決定,現在請文書股袁幹事,報告各種文件。”
那袁大鵬聽了此話,手裏捧了一疊文件,站將起來,走向講台。那會長便慢慢地走下台來,坐到第一排椅子上去。袁大鵬將一疊文書放在桌上,一麵翻著,一麵向講台下看去,口裏報告了道:“第一件是張幹事李代表請假。第二件是……”他手裏亂翻著,口裏輕輕地又來了兩句英語,我僅聽到他說了兩句:“梭累”。他翻了一陣,終於是把要找的那張稿件清理出來了,他兩手捧了念道:“平民夜校來信一件,要求本會承認他們為大會一個單位。第三件羊尾巴胡同住戶伍子幹來信一件,說他曾在中學讀書,現在因貧輟學,要求本會承認他是個學生。”類似這樣的文件,他一直報告過了十七件,方才下台。會長唐天柱又走上講台去,來了兩手,向大家行了個注目禮。然後道:“本席在各位未討論之前,有幾句話要發表,先請副會長來主持議席。”於是羅治平副會長上台去,唐天柱退在議席上,他站在第二排椅子中間,先報了一聲席次號數,二十四號。我明白了,這是學的國會開會的那一套國會裏人多,恐怕書記不相識,無法記錄。這小屋子裏才統共二三十人,我第一次見麵,就記住了他是唐天柱,倒覺他報號一舉,令人不解。他道:“本席所說的是我們的誌趣問題,也就是派代表到上海去,先要認清的一點。自五四運動以來,我們的奮鬥的精神,已振動了全球。可是,我們是謀人民得到解放,是謀社會得到改造。我們的目的,不但不是謀做官發財,而且要打倒一切以升官發財來投機的分子。我們這些作文化運動的人,報上常有名字宣布,他要做官,要發財,除非改名換姓,設若他仍用現在作文化運動的名字去做官,去和我們現在所認為的惡勢力妥協,不但我們可以反對他,社會上也會加以唾棄!”說完,全場劈劈啪啪一陣鼓掌。他說到這裏,嗓子提高了一點,因道:“現在是民國九年,我保證,到了民國十九年,民國二十九年,我們依然為‘解放與改造’而奮鬥。設若到了民國十九年,民國二十九年,我們這一群裏,大之有做總長做次長的,小之有做局長做科長的,除非他們另用其他技巧與才具得來,那是另一問題。若是借了五四運動奮鬥者的名義去作升官發財的敲門磚,隻有我們都死了才罷休。有一個人在,我們必當鳴鼓而攻之!”
全場人一陣大鼓掌,我被他的話刺激了感情,也跟著鼓掌起來。唐天柱見大家鼓掌,他益發精神抖擻。昂了頭道:“那為什麽?因為五四運動,是最純潔的文化運動,最神聖的革命行為,它在曆史上,有閃爍千古不可磨滅的價值。若是隻造就些大學生去做政客官僚,不但侮辱了無數熱血青年的心跡,也在曆史上給予後人一種疑慮。本席說這篇話,並非無的放矢,聽到一點風聲,江浙方麵,所謂某某兩大帥,很想當我們在上海開會的時候,要來加以引誘。甚至我們在津浦車上,他就要來聯絡。這一點,我們必須先為聲明,絕對不睬他們。本席今年二十二歲,到民國三十年,也不過四十多歲,大概還沒有死。我願意到那個時候,在會場開會的人,大家常常還見麵,看看我們這自負站在時代思潮前麵的人物,到那個時候,還在幹什麽?我們今日是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將來是不是還為一個時代思潮前驅者?有道是路遙知馬力,那就可以完全發現出真麵目來了。今天開會,有新聞記者席,我先開了這張支票,我個人決不借了今日會長的資格,做那無聊無恥行為的敲門磚!”說完,有一部分人跟了鼓掌,大概是會長的同黨。他又道:“我說過了這篇話,可以表明我的態度。本席對於出席上海大會的代表競爭,並不放棄。”說完,他坐下去。那個副會長羅治平,兩個指頭將他鼻梁上架的一副玳瑁眼鏡向上撐了一撐,向台下點頭笑道:“本席也有話說,請會長主持議席。”他說畢下來了,唐天柱走上台去,立刻會場上一陣**,好幾個人站起來搶著要發言。唐天柱兩手同搖著道:“請坐請坐,大家都有發言的機會。”一個操著衡山山脈口音的青年,站在議席中間,爭紅了臉道:“會長,本席要求先發言。”唐天柱對他看了一看,因道:“可以的,但是請以十五分鍾為限。”交代完了,這位先生,也不待旁人坐下,像放了爆竹似的,立刻發表起演說來,雖然我的耳音,極有訓練,但是對於他的言論,依然不甚了解,隻有解放,改造,奮鬥,犧牲,一連串的新名詞,仿佛可以捉摸,但是他並不顧及人家懂與否,左手按了桌沿,右手舉了個拳頭,高過額頂。說到最緊要處,說什麽力竭聲嘶,簡直頭角上青筋,根根直冒。台上這位會長,自然是隻有瞪了眼望著他。便是在台下的這些會員,有的伏了案上看文件,有的拿了鉛筆畫桌子,有的彼此相望微笑一笑,我看了,倒替那位發言先生難受。正是在這樣透著賓主無聊的當兒,忽然風門一拉,有兩樣此時正摩登而引人注意的東西閃出來,便是兩方最大的紅毛繩圍巾。
這東西,正有兩位小姐,將來披在身上。她們一色的穿了灰布皮襖,青綢裙子,挽著一個發絲髻。這一來,全場的人,並不用得喊口令,都站了起來,唐會長也在講台上哈哈腰兒。一位小姐站住腳,嗬了一聲道:“開了會了,我們來遲了。”唐天柱立刻點點頭道:“不遲不遲,你二位來得路遠,我們也是剛剛開會。”這樣一來,大家都來應酬這兩位女賓,無論哪位發言的先生用了多大的力量來做那慷慨激昂的姿態,但決沒有人理會他的言語。他仿佛也感到隻管說話,不招待來賓,是一種失態的事,便悄悄地坐了下去,雖是他那段精彩言論尚未說完,卻也不顧了。正會長站在主持議席的講台上,究竟不便走下台來,倒是那位副會長羅治平見義勇為,立刻迎著兩位小姐笑道:“坐第一排呢?坐第三排呢?”其中一位年長些的小姐笑道:“還是照固定的位子坐吧。”說著,羅治平引了她們大轉彎地走議席前方繞過去,正經過我麵前,一陣極濃厚的脂粉香氣襲入了我的鼻端。在民國九年的今日,男女社交還是初步公開。有許多苦悶青年跑到華貴的電影院裏,特意去享受這種粉香,現時在會場上就有這種香氣,那大可以調劑會場上叫囂枯燥的空氣了。她們坐到會場正中的一排椅子上去,經過的所在,很謙遜的有幾位青年站起來,帶了嚴肅的笑意。便是剛才那位高舉著拳頭,像個武夫的發言人,也放出滿臉的笑容,站起來點了兩點頭。直待他兩人落座了,那哈著腰站在講台上的會長,才正了麵孔道:“現在繼續開會,還有哪位發言?”羅治平道:“密斯張密斯李剛到,不知道我們開會的經過,是不是可請會長追補報告兩旬?”那會長先是點頭哦了一聲,後來一回頭看到有我這個旁聽人,便輕輕說了一聲不必!在這兩位女賓來過之後,不知什麽緣故,會場上倒寂寞了兩三分鍾,大家全靜靜地坐著睜眼望了那會長。唐天柱這才向大家點了個頭道:“若是各位沒有什麽意見可發表的話,我以為可以投票了。不過兄弟附帶發表一點意思,似乎我們應當有一位女代表出席。”這話說出來以後,這兩位小姐,首先笑了一笑,但是立刻感覺到這一笑有毛病,把頭低下去了。剛才那位發言的先生,又站起來了。他很簡單的兩句話,倒是可以聽得明白,他說:“推選女代表的票子,應該用記名投票法,這樣,可以看出尊重女權的是些什麽人。”站在講台上的唐會長對於這個主張似乎有點同感,也跟著微笑了一笑。我正想著,青年們的腦子是純潔的,首先完全是正義感,到了知道什麽是私欲了,他也會用點手腕。任何眼麵前的人,恐怕也不會例外些,一般的半邊腦子裏是洋樓汽車,半邊腦子裏是好看的女人。這個念頭沒有完,忽然院子裏一陣雜亂聲,烏壓壓的擁進來一群人,正是北洋政府的標準警察。他們自五四以來,有了特殊的訓練,進門之後,兩個捉住會場裏一個。我雖是事外之人,急忙之中,無是非可辯。一個警察夾住我的左手,一個警察夾住我的右手,兩人將我向上一抬,拖了我就走。在我前麵,已經有十幾位大學生在人肉夾板裏夾出去了,我既不能抵杭,也無須抵抗,就由著他們將我夾了走,經過街巷的時候,也有人站在路邊看。北京人士,總是那麽悠閑的,垂了冬衣的長袖,靜靜的看著。有些人還彼此說著風涼話,“又在鬧學生”,這個鬧字,連我事外人聽了,都十分刺耳,我倒不知道當時諸青年作什麽感想。不多一會,我們就到了區分所裏,先是把這些人統統關在一間拘留室裏,後來便是區長傳各人進去,分別談話。傳到第二名,便是我了。使我十分驚訝的,這位區長竟是很客氣,他在辦公室裏的公事案邊,站起來和我點了兩點頭,還伸手和我握了一握,笑道:“對不起,我們弟兄誤會了,我們已知道閣下不是開會的學生。”我看他黑胖的臉兒,嘴上蓄了兩撇八字須。身穿灰嘩嘰皮袍,外套青呢馬褂,頭戴小瓜皮帽,頂著個小紅帽結子。口裏操著純粹的京話,活表現他是一位北洋政府下一個小官僚的典型人物,我笑道:“既是貴區長明白了真情,大概兄弟可以被釋放。”他笑道:“不成問題,不成問題,就是這些學生,我們留他們過夜,一天明也讓他們回去。請坐請坐,我還有幾句話和閣下談談。”我坐在旁邊一把椅子上,他也掉過公事桌子邊的椅子,對照了我。剛剛坐下,卻又回轉頭來向窗子外叫了一聲“來呀”,隨著進來了個勤務,區長皺了眉道:“客來了,倒茶。”隨了這話,有聽差進來,送著茶杯向前。我笑道:“區長倒是無須和兄弟客氣。你有事,我在這裏,免不了耽誤你的公事。我可以回去了嗎?”區長笑道:“可以可以,叫弟兄們給張先生雇輛車。”我想,打鐵趁熱,就是這時候走吧。於是站了起來,做個要走的樣子,區長站起來,和我握了一握手,笑道:“兄弟有點兒要求,今天這件事,請張先生不必發表新聞。這些青年,放了書不念,整天開會,高談國家大事,我們幹涉他們,也是為他們父兄做主。”我笑著說了一聲是。他又道:“國家大事,讓他們這樣的毛頭小子來辦,說什麽打倒帝國主義,恐怕轉過來,讓帝國主義打倒。兄弟說句不知進退的話,他們這樣鬧得起勁,就由於新聞界太肯和他捧場。張先生,我敢說,你要是把他們捧著來主持國家大事,你們當新聞記者的,比現在還要受幹涉得厲害。這話怎麽說呢?他們遇事講個隻有他聰明,他們能做,別人全不成。上自大總統,下至站崗的巡警,都歸他包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