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是聽到無常識的人說,我們有了孫猴子的法術就好了,他拔一根毫毛,就可以變成一架飛機。拔一根毫毛,也可以變成一尊大炮。有了十萬八千根毫毛,一半變飛機,一半變大炮,將日本鬼子,打得粉碎。我聽了這些話,先覺得頗是無識得可笑,繼而想著是無識得可憐,最後我便想到是無識得可哀。而且還有人駁以先那個人說,既有孫悟空那種千變萬化的本領,何必變什麽飛機大炮,把那金箍棒向東洋一攪,把那小小島國,用地震法給它震碎,豈不更簡單明了?我想,人之知識程度不齊,在二十世紀,還有把《西遊記》的神話,當了解決國際戰爭的妙策的,這決不是個笑話,實在是個問題,也許,那還是社會上一個嚴重問題呢。這個念頭,印在我腦子裏,總有幾天溶解不開。恰好我拿了一份報在手上,躺在**看,有幾段新聞,讓我看了不高興。雖不是戰爭之事,卻也需要變成了孫悟空才有辦法。正這樣打算著,卻看到半天雲裏,金光燦爛,五色雲彩,東西飄**著。在雲堆裏,冒出許多青色大蓮花。每朵蓮花,都有車輪些樣大小。其中有一朵最大的蓮花,上麵站著一位赤腳婦人,頭罩白風帔,身穿白衣,畫了竹葉花紋。那女人手上拿了一隻白瓷瓶子,插了竹葉,好像印度婦人去買酒。在這個裝束情形中,和腦筋裏那個觀音大士畫像,頗為符合。心裏就想著,莫非是她嗎?不然,哪裏會有人站在雲端裏?這就聽了她道:“你們這些半瓶醋的文人,略懂科學皮毛,就抹煞神話。其實神話這個東西,未嚐不可變為事實。舉一個實例,你們所住的地球,是多大一個東西,可是她懸在天空裏,自己會晝夜不停的飛奔與轉動。地球朝下的那一麵海洋裏的水不流出去,你們腦袋朝下腳朝上,誰也不感覺到頭昏,這就是莫大莫大的神話!”我聽了,覺得這位印度裝束的女人,將以毒攻毒之法來攻擊科學,決不是尋常家數,因望了她在沉吟著沒有出聲。她笑道:“事實勝雄辯。讓你自己經過一番,你知道《西遊記》也不能完全算神話。”

說著,她將手向我一指,我打了一個冷顫,立刻天旋地轉,人在半空裏翻筋鬥。心裏想著,這就是孫悟空的筋鬥雲了,我怎麽會玩得來?心裏一啾咕,兩腳站在地麵,睜眼看時,乃是一片荒山,四周一看,黃沙白草,塵靄接天,很是淒涼。正疑惑我到了什麽地方,卻見一位頭戴方巾,身穿葛袍子的白須老人,手拖拐杖,戰戰兢兢跪在地上,口稱不知大聖駕到,有何吩咐?他這麽一稱呼,把我當了齊天大聖,看他那情形,準是本方土地。因道:“此地如何這樣荒涼。”他道:“大聖有所不知,隻因這附近,來了三位妖怪,甚是凶惡,每天要吃三千人的腦髓和心血,他手下那些小妖,不隻專門吃人,連帶把飛禽走獸,蛇蟲螞蟻,不論肥瘦,見著便要吃。這裏本叫黃金穀百寶山,自從來了這群妖怪之後,不但把老百姓吃光,連地麵上生物也都弄個幹淨。現在漸漸弄到挖開地皮三尺,去尋樹皮草根,所以變成這樣荒涼。”我道:“你是本方土地嗎?既有這等事情,你為何不上奏天廷?”他道:“小神是本方土地。大聖明鑒,那妖精沒有把我小神拿去敲骨吸髓,已是天大人情,小神如何敢上奏天庭,小神位卑,又怎能上奏天庭,這就叫天高皇帝遠了。況且這三個妖怪,都有萬年道行,法術通天,恐怕玉皇大帝也隻是開一隻眼閉一隻眼。小神是人家腳底下泥,又能怎樣?大聖是道法高超的人,既來到這裏,請為這一方生靈除害。”我見他口口聲聲稱我大聖,心想莫非剛才那個女人,就是觀音大師,她一指點,就那一指禪中,傳授了我的道法。我這樣想著,順手在身上摸索著,摸著了一根毫毛,兩指拔出,暗暗的叫聲變,向空中一晃,我手上卻拿了一麵很大的鏡子。我對了鏡子仔細觀望,雖然我還不失本來麵目,可是猛然一看,我卻是火眼金睛雷公臉腮的和尚。心想,我既有這副外表,又有許多道法,我正好泄盡生平抑鬱之氣,為人類打盡抱不平。土地都認我是大聖了,我便索性冒充一番。於是暗暗一念,將鏡子變回為毫毛。因問土地道;“這妖怪叫什麽名字?現住在哪裏?”

土地道:“這三位妖怪,統號大王。第一位是無畏大王,第二位是無遮大王,第三位是無量大王,這三位大王之上,還有一位通天大仙,這法號正與大聖遙遙相對,功法更大。住在一個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所在,小神道法淺薄,說不出那是什麽地方。這三位妖怪卻住在這裏西南角無維山無情洞。大聖若要前去,經過萬骷山便是。”我道:“何以叫萬骷山?”土地道:“便是那三位妖怪吃剩下的人骨頭堆成了幾十座山頭。”我聽說之後,不由怒火上衝,丟下土地,兩腳騰雲上了半空。站在雲堆裏,向西南角看去,隻見白茫茫一片丘陵,好像是下了雪。駕著雲頭,向那裏飛去,果是無窮盡的人骨頭,堆成了山穀。這人骨之上,黑氣如煙如霧,不住上升。在這裏麵有數不清的冤魂,隨風飄**。隱隱之中,但覺哭泣之聲,如荒野秋蟲,半夜號泣。我道:“各冤魂不必悲號。公道若天在壤,必有一日,可為你們伸冤。”雲頭過了這萬骷山,眼界一新,隻見前麵金碧輝煌,風雲彩燦爛裏麵,起了幾十幢淩空的宮殿。早有一陣笙歌鼓樂之聲,順風送來。我想,這金碧輝煌的宮殿,如何緊接了人骨頭堆的山?這裏雖有些像瓊樓玉宇,不見得是神仙所居,大概無維山無情洞就是這裏了。按住雲頭,向前看去,隻見前麵雲彩下有五座五彩牌坊相連。中間那座牌坊上,有四個字的匾額“法力通天”。我想主人翁好大的口氣,競與我齊天大聖的名義不相上下。不過這金玉映照的樓閣上下,卻是烏煙瘴氣,上層為青天白日所照,表麵還有些上下左右,稍矮一二尺,便模糊一片,什麽也看不到,正是妖氣衝天。我按下雲頭,在煙瘴外仔細看去,卻見兩小妖,一長一短,都是藍衫方巾,像個斯文中人的樣子,由宮殿裏麵出來。但是那白麵書生的臉上,青筋直冒,眼珠通紅,嘴裏透出兩顆獠牙,便隻這一點,可想到他已是殺人吮血的醜類。我搖身一變,變了隻小蟲兒飛到他方巾上站住,聽他說些什麽?那矮子道:“長哥你看這送早點的人還不曾來,大王等得發急了。”

長子道:“咳!這實在難。大王的量既大,附近幾百裏路的百姓,都已吃光。那些和大王打獵的人,少不得跑到千裏路以外去捉,雖說他們能騰雲駕霧,究竟他們道行低,來去費時,我們就在這裏等一等好了。我這衣袋裏,還藏著有兩個人肉餅子,就在這裏吃著消遣。”說著,這兩個小妖在牌坊下石墩上坐著。長妖在懷裏掏出兩個紫色的人肉餅子和那矮妖各把兩手撕著吃。矮妖笑道:“你怎麽還有富餘的人肉藏在身上?”長妖道:“昨天三大王下了一道手諭,說是大仙娘娘要人乳洗澡。限六個時辰內,要捉三千個小孩母親擠乳。這手諭在黑心狼手上經過,他就在三字中間,加了長短兩直,變成了五千個小孩母親,除了關起三千女人每天擠上兩次人乳而外,還多著兩千個人呢。這兩千個人關在鐵牢裏,黑心狼慢慢地拿出來享用。這件事雖是瞞上不瞞下,知道的人,究竟不多,我就在他手上分得百十個肥胖的婦人,藏在山後小洞裏,留著有便的時候拿出來吃。”我藏在這小妖的方巾上,把話聽了個夠,心裏想著,這還了得,像這麽一個小妖怪,也就可以藏著整百活人在山洞裏,留著慢慢地吃。此地的老百姓,實在是太可憐了,任何妖魔小醜,都要難為他們。我跳到了那二小妖麵前,現出了原身。那矮妖卻大吃一驚。長妖笑道:“哪裏來個瘦和尚,不夠一頓……”

我不等他說完。耳朵眼裏取出金箍棒。迎風一晃,變得大了,兩下將這二小妖送歸西天,把這屍身踢下山溝裏去。就在這時,遠遠聽見一些呻吟之聲,由山下傳了上來。我先跳到雲端裏一看原來是幾個小妖,趕著一群麵黃肌瘦的老百姓上山來。那些老百姓,都被繩索反縛兩手,縮著頸子,一步一顛。那妖怪拿了長鞭子,隻管在這群老百姓身上亂抽亂鞭。我看了這情形,知道是給這裏三位大王送點心的,便走回牌坊下,拔根毫毛變了矮妖,自己卻變了長妖,閑閑的站著。不多大一會,那群人被趕到麵前來了。我就喝住那個拿鞭子的藍麵妖道:“你叫他們走就是了,為什麽這樣亂抽亂打?”藍麵妖道:“哥呀,你看這些癆病鬼,走一步,頓一步,好不急人!我不拿鞭子打他們,他們什麽時候可以走到呢?”我道:“你為什麽找癆病鬼來。”藍麵妖道:“稍微有點人肉的,都被大王吃光了。”我道:“你懂得什麽,人肉是打不得的,打一下,皺一下,肉皺了,吃在口裏是有酸味的。這有兩三個老百姓,讓你抽得周身是傷痕,那不等到洞府,人就要死。你讓大王吃死人肉嗎?你應該和幾個兄弟把他們背到洞府去。”藍麵妖是最下一層的小妖,我發了的命令,他倒不敢違拗,隻好和他的夥伴,背了幾個受傷百姓在前麵引路。我押解了眾百姓順了牌坊下一條石板路向前走去,沿路雕梁玉砌,油碧回廊,朱漆柱子,都燦爛奪目。可是在這些華麗陳設之下,卻隱隱藏了一種血腥氣味。這時,早有一幢七層玲瓏起頂的宮殿式房屋,矗立在麵前。殿前兩根旗杆,懸了杏黃旗,上有墨字,大書:“替天行道”。我想,不要小看了他是山中妖怪,卻還學著人世上的欺騙行為,也來個自我宣傳。那幾個藍麵小妖把老百姓趕到這裏,他們也知道要把父母遺下來的血肉,自己掙紮下來數十年的性命,立刻要去做替天行道大王的一頓點心,一個個麵色蒼白,眼色無光,戰戰兢兢地站在這華麗的七層大廈麵前。那兩個小妖雖是一路作威作福而來,到了這洞府門口,他也失卻了勇氣,恭恭敬敬地站著,向我道:“哥呀,我們不敢登大王的寶殿了,這一批新鮮點心,就請你帶了進去吧。”我想救這批靜待宰割的百姓,樂得把這送人的權抓到手上,可是這洞府裏麵,我沒有到過,我又怎能把這批人送進去?躊躇了一會子,便向藍麵妖笑道:“你交不了差,我就交得了差嗎?”藍麵妖道:“大王喜歡的是你和矮哥兩個人嗬,因為你們常常向通天大仙那裏送東西。由大仙腳路來的人,在我們洞府裏是金字招牌呀。”我聽了這話,點點頭,放著藍麵妖走開。我且不走去,拔了一根毫毛,變著一個長妖,自己變了個蜜蜂兒,向洞府裏麵飛著,飛進了幾層宮殿,見一座雕梁畫棟的殿宇,上麵設著三個寶座。果有三個怪相人高坐在上麵,金臉的坐中間,銀臉的居左,紫銅臉的居右。在寶座下麵,是五彩地毯,像深草一般厚,占著殿上很大的麵積,這裏有無數的少女,披了頭發,脫得赤條條的,穿梭般來去,和這三位大王,焚香,捧茶,唱歌,奏樂。那金臉妖將黃袍子一擺,露出嘴裏四顆獠牙,發出貓頭鷹的慘叫聲笑道:“我那群忠仆哩?”

隻這一聲,殿屋四角,虎跳狼竄的,鑽出來十幾條狗。狗的形式不同,有狼狗,有獅子狗,有狐狗,有哈巴狗。其間最小的一狗,比兔子還小,竟有些像大耗子。這些狗由其大如虎到其小如鼠為止,全部俯伏在地,真個狗通人性,個個朝上舞蹈九拜,起落有節。金麵妖左右相顧道:“二位王弟,你看,這幾天,手下兒郎貢獻的人肉人血,未免太少,恐怕日久弊生,這些東西,有點中飽。我想打發這批狗,出去搜查一次。”銀麵妖道:“不破小費,不養小人,大王也不必察察為明,免得教他們都跑了。”金麵妖道:“本來我也不是這樣小量的人。隻是大仙現想朝拜西天,要取得十萬八千人的鮮血,煉一隻飛天寶艇。像現在這樣子,連我們洞府的每日開支,都有些應付不過來,怎麽去應付大仙這筆賬。”那紫銅麵妖,究竟位分低些。聽到大仙這稱呼,他有點“祭神如祭在”的情景,立刻站了起來,彎了腰把它銅鈴似的圓眼,微垂了眼皮,因道:“既是這樣說,我們想到人間去搜羅人類來吮血。萬一找不到許多人,我想,我們洞裏這些兒郎們,肥胖的也不少。他們那髒腑裏,每人至少也藏千百人的血液,差一萬個凡人,把他們十個人拿去抵數就夠了。”那金麵妖笑道:“老弟,你怎麽說出這樣無出息的話,我們在山上修煉,各有幾千年道行,於今弄得沒有辦法,把自己兒郎們也拿出去榨血。若是這樣做了,請問:誰還跟我們後麵興風作浪?”銀麵妖道:“此話有理。但是這通天飛艇,也不能不煉。若得罪了大仙,她祭起追魂奪魄傘來,我兄弟三人休矣。”金麵大王把麵前長案上一隻大如麵盆的玻璃杯子,在嘴邊碰了一碰,偏頭在出神細想。我看那裏麵,盛著殷紅色的**,好像葡萄酒。然而我飛下去在杯子上打個旋轉,卻嗅到一股血腥味,這不用提是人血了。我趁那金麵妖不理會,依然飛到大殿橫梁上釘住,向下偷看。那金麵妖道:“這些事,且放下一旁不提,於今肚子有些餓了,我們的早點怎麽還沒有送來?”那紫銅麵妖聽了這話,把鼻子尖向上聳了兩聳,笑道:“點心來了,我已嗅到大門外有生人氣。”我聽了這話,覺得不好,立刻飛到大門口,現出原身,吹了一口罡風,把那些被捉來的老百姓一齊吹上天空,指了幾十塊石頭,變成那麵黃肌瘦的老百姓站在門口。我也跳上天空,站在雲端裏,念動真言,早有六丁六甲值日功曹趕到麵前,躬身問大聖有何法旨?我指著飄在天空裏的百姓道:“這些人也是父母所生,天地所養,競被此處妖怪拘來,隻當一頓早點。現在我把他們救出,煩尊神押送他們各回原籍,至於此,處妖怪,自有我來對付。”功曹道:“此妖魔術通天,多少天兵天將奈何它不得,大聖須要小心一二。”我喝道:“都為你們膽小怕事,姑息養奸,把這三個妖怪,養得這般無法無天,你還叫我小心一二。”功曹們是是連聲,不敢多辯,徑自去了。我站在雲端裏,看到百姓已平安去遠,然後變個小鳥飛到洞府外麵,見有幾個小妖,七手八腳把石頭變的百姓,一個個向裏抬。有一個小妖道:“你看這些人,瘦得都像餓狼一般,不想每個身子都這樣沉重。回頭大王把他們的骨頭剝出來,我們倒要撿起兩根來看看,是怎麽個東西。”另一個小妖道:“嚇!你倒想嗎?這一程子,大王吃人,是連骨頭都咀嚼著吞下去的。像這樣的瘦鬼,一定嫌著沒有一點滋味,正好將骨髓敲出來,慢慢地吸些油水呢。”我聽了這話,心裏好笑,趁著這些小妖不留神飛到路邊一塊石岩下,再將身體一變,變成了又肥又高的一個胖和尚,手腳都讓繩子拴了,人躺地上,隻管發哼。

那小妖聽到哼聲,立刻跑過來,伸頭向岩下望著。一個妖道:“嚇!不想這地方,居然還有這樣一個肥胖的人,快拿去給大王解饞。”說著,便有兩三個小妖搶了過來,抬著我進洞府去。我故意把身子變輕了,讓它們好抬。抬到那大殿上,三大妖,見抬了個胖大和尚來,各把舌頭伸長了尺許,饞涎如水溜般滴將下來。金麵妖道:“這一陣子,找來的百姓都是瘦的,難得今日有這個肥胖和尚,我兄弟且忍耐一下,把他轉送給大仙去受用吧。”那銀銅兩妖自不敢違拗,連說是是,早有小妖們把石頭變化的老百姓,剝去了衣服,推推扯扯,送到三妖麵前。那金麵妖順手掏起一個人,便向嘴裏塞去,它那獠牙,雖是厲害,吃慣了人類的血肉,卻還沒有碰過釘子。他將這石頭在嘴裏一咬,痛得呀呀怪叫,把人向地下一丟道:“這癆病鬼怎麽比石頭還硬呢?”一句話點破,石頭變的人都還了原形,正是滿地都是石頭。金麵妖忽然醒悟,跳起來道:“了不得!這有個膽大如天的人,在我們麵前使障眼法兒。我們枉說有幾千年道行,竟是不曾看出來。”說著,他睜了圓眼向我望著道:“這個胖和尚不是石頭變的。”我把臉一摸,現出法相,站在大殿中間叫道:“齊天大聖在此,受了百萬生靈之托,前來誅妖。”這三個妖怪一見有人拿它,都跳出了座位。我要搶它們的先著,先一個筋鬥雲跳在雲端,由耳朵裏取出定海神針迎風一晃,變成丈來長的金箍棒。這時,地麵一片陰陽怪氣,隻見白雲滾滾,三妖頂盔披甲,各拿一口大刀直奔將來。金妖先催起雲頭和我並排,大聲喝道:“你這猴精,不到西天拜佛求經,到我洞府來多事,你好大的膽。”我道:“佛家以慈悲為本,普度眾生,宇宙裏留下你這樣整天吃千萬人血的魔鬼不除,還求個什麽經?把你這三妖除了,勝似建下千百萬個道場。”銅麵妖能耐雖低,脾氣卻大,喝道:“這無維山無情洞,哪有你說話的地位?看刀!”說著,它先舉起刀砍來。隨著金銀兩妖,也把刀向我頭上砍來,我不慌不忙,拿了金箍棒抵敵它三個。

戰了百多個回合,殺得三妖汗如雨下,我隻糾纏住它們耍子,不把它打落雲端,也不放鬆。那金麵妖突然將口張開,嘩啦一聲,吐出一道黃霧。我雖有火眼金睛,猛然也失了這三妖所在。尤其這黃霧裏有股臭氣,熏得人頭暈眼花。我不知道它使的什麽妖法,有點擋不住,便跳出了霧叢,站在天空向下看去。隻見這無情洞小妖們卻泉湧一股,在黃霧裏向前衝殺,這三妖卻在小妖群後麵,從容指揮,原來它們用的是這個毒招:犧牲了眾人來擋頭陣,它藏在後麵來個自在。我便變了一隻海雕讓開黃霧裏這群幢幢鬼影,然後向三妖頭上直撲了去,心想這一下子可把三個怪物同時去掉。忽然汪汪之聲大起,有百十條狗從斜刺裏直奔將來。楊戢一條咬天犬,我就沒法對付。這三妖有許多惡狗,我如何對付得了。我又搖身一變,變了一隻猛虎,大聲咆哮,對著那群狗反撲了去,那狗雖然怕虎,可是它們跑回去幾步,藏在那腥臭的黃霧裏汪汪的亂叫,我想我縱然道法無邊,決不至於逢著狗個個咬它一口,隻好站在雲端裏遙遠的望著。那一群妖怪看到沒有人追擊了,便逍遙自在,收起雲霧,轉回洞去,那群狗卻不住的高低上下在妖怪後麵狂叫,當了掩護部隊,我近前不得,正在為難,卻見兩個布衣儒生,駕雲冉冉而來。我看他們頭項上一片正氣,料是正當仙人,便閃在一邊,讓他們過去,可是他們倒按住了雲頭,有人叫道:“大聖,有禮了。”我便向前答禮,請問大仙法號。那個年紀大的道:“我首陽山伯夷。”又指了年輕的道:“這是我兄弟叔齊。”

我道:“原來是兩位大賢,失敬失敬。”伯夷道:“知道大聖在此收妖,為黃霧所困。此霧是金銀銅氣所煉,平常的人,一觸即會昏迷。其實要破這妖霧,也很容易,隻要人有一股寧可餓死也不委屈的精神,這霧就不靈。愚兄弟破此種法術,有獨到之處,特來助大聖一臂。”我道:“多謝多謝。現在兄弟所感到困難的不是黃霧,是那惡狗,我讓楊戢的咬天犬咬怕了,近前不得。”叔齊道:“是的,這無情洞除了養著這一群狗外,還有一群鷹呢。我以為大聖法術齊天,也不怕鷹犬小醜,現在大聖如此說了,光是破它黃霧,還無用,現將敝處帶來的薇蕨,送大聖一把。真和妖怪交起手來,把此草含在口裏,黃霧自然不能為害。至於破那妖犬,愚兄弟是深山息影之人,也是毫無辦法,大聖還是另請高明。”說著,他在身上掏出一把薇蕨來交給我,然後拱手而別。我把薇蕨收下了,站在雲端裏,倒呆了一呆。心想,這兩位書呆子,是孔夫子最為佩服的人,他們遇到鷹犬一流,也無辦法,這可見雖日小醜,實未可小視。

鷹呢,我還未曾遇到,須是先把這狗的問題解決了再去作捕鷹的打算。我想著,中國也不少屠狗英雄,去找他們一二位來,也許可以有手段對付它們。我如此想著,駕了雲頭,在空中飄**,顯出了猶豫的樣子,忽聽到有人喊道:“大聖何往?”我回頭看時,是彌勒佛,挺了大肚子笑嘻嘻地踏雲前來。我便躬身一禮,告訴徘徊不定的原因。彌勒佛道:“依你之見,莫非要去找樊噲張飛之流!”我道:“我想,狗總怕屠夫吧!”彌勒佛笑道:“那太費事了,我介紹你一位伏狗的名手,可是你不要嫌老。”我問是誰?他道:“廉頗可以對付這些惡狗。”我聽了倒有些疑惑,這雖是一位名將,但也沒有聽說他有治狗的能耐。彌勒佛見我又猶豫起來,笑道:“大聖,你難道不知此公一飯三遺矢嗎?”我想了一想,倒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就在這時,隻見一位白發銀須的老將,戴盔披甲,駕了一乘四馬大戰車,衝雲而來。見了我們,跳下車來,卻問何事見召?彌勒佛笑道:“大聖捉妖,為狗所困,特暗暗念動真言,請廉將軍助他一陣。”我聽了才知道此是廉頗,此公聞言,也哈哈大笑,因拱手道:“當得效勞。”於是我們三人共乘一車,奔向無情洞去,洞裏三隻妖怪,倒是使了老著,又把那群狗放了出來。山前一片汪汪聲,狗頭蠢動,直奔將來。正好這位善於吃飯的老將,等著要大解,跳下車去,向一個僻靜地方去了。看看群狗要奔到車前,它把鼻子在地麵嗅嗅,似乎嗅到了排泄的氣味,立刻減下了凶焰,放緩了步子,也緊緊隨在廉頗後麵,悄悄地跟到僻靜地方去。我又想著廉頗雖是一位勇將,可是這一大群惡狗,我都對付不了,未知此公可曾受它們包圍?那彌勒佛卻笑嘻嘻地不言語。不多大一會工夫,廉頗回來了,那群狗卻夾了尾子遙遙相送。廉頗上車來,指著狗道:“你這些孽畜,帶了一張吃屎的口,你就靜等人來排泄好了,何必和妖怪做爪牙?”群狗吃了糞,睜眼望著,不敢喊叫,廉頗將狗罵了一頓,那些狗覺得深受了他的恩惠,毫無反響。隻是站在山坡上成群的向他搖著尾子。

我看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因罵道:“你們和那些妖怪當前鋒,我以為有什麽了不得的享受,結果,你還不是等著大肚漢排泄了糞渣給你吃。從今以後,你們若再狗仗人勢,在這洞口胡鬧,我孫大聖有那本領,讓天下人都坐抽水馬桶,活餓死你們這些孽畜。”那些大小狗給我罵了,也夾著尾子,轉身去了。我向彌勒佛和廉頗道:“得二位相助,收撫了這群狗,我要再去捉妖了。二位請便吧。”說著,我一拱手跳下了車子,又向無情洞口奔去。站在雲端裏大聲叫道:“三個妖怪,你和我滾了出來,你那群狗都讓我收撫了,你還有什麽本領?”我叫罵了一陣,那三妖忍受不住,鳴金擂鼓的率領著幾百名小妖,衝出洞來;這回他們下了毒手,學著倭寇放毒氣的辦法,一麵駕雲,一麵就放他們的毒霧,在那毒霧之中,陸陸續續的現出宮殿、車烏、珠寶、衣服、美女、佼童、名花、美酒,都非大聖所好,也就像電影裏麵玩意無二,轉眼就跟著消滅了去。最後,卻現出一片桃林,結著紅桃子。我心想肚子餓了,用得著再嚐一回蟠桃。隻這麽一轉念,頭就有些昏沉。我立刻想到這事不妥,乃是敵人用的魔術,立刻把伯夷叔齊送的薇蕨取出一根來,放在嘴裏咀嚼。說也奇怪,牙齒咬到這草根,不但麵前引誘人的那片桃林完全消失,便是三個妖怪撤下來的那天羅地網的黃色厚霧,也完全消失。原來隱蔽在黃色塵霧裏的群妖,這時原形暴露,也不過拿了平常的兵器,站在陸地上呐喊。我哈哈大笑道:“我大聖咬草根也可以過活,你那妖法怎能害我?”說著,手舞金箍棒向三妖直舞了去。那三妖倒不交戰,卻指指點點的,在洞裏招出一陣風,在風雨中黃的白的東西,在平地上起了兩道牆,擋住人的去路,我拿著金箍棒向那裏搗搠一陣,卻絲毫不見動靜。我待使出一點法術來,恰好那三個妖怪,手揮大刀,怪叫一聲,卻有一群大鷹,從牆裏飛出,如一叢蒼蠅一般,不分上下高低,向我身上亂撲。我雖法術通天,不怕這小小畜生,無如它是蒼蠅一般的東西,就叫我周身是手,也不能趕著它此去彼來的那般紛擾。我一個筋鬥雲離開了無情洞,脫了這些蠢物的羈絆,不覺搖了頭自言自語道:沒想到我一路西來,擒捉了無數的妖怪,對於這無情洞的三個妖魔卻接連敗下了三陣。以往我沒了辦法,便是到南海去找觀音大師,於今看起來,還是去找這位萬能的菩薩了。於是駕著雲向南飛去。不一時,卻遠遠看到散財童子迎將上來,大聲叫道:“菩薩有法旨,著我來幫助你了。”我道:“小兄弟,你知道我是為鷹犬趕了來的嗎?”

善財點頭笑道:“正為此來。天下沒有收服不了的妖魔小醜,你隨我來。”說著,他駕雲起下走,引了我直奔無情洞,到了那裏天空,他並不向下去討戰。喝了一兩句雨師風伯何在?隨了這話,風伯拿了個大葫蘆,雨師捧了個盂缽出現在麵前。善財道:“奉了菩薩的法旨,著實下一場透雨在這無維山上。”他二人應聲去了,立刻雲頭下風雨大作。善財又道:“雪娘何在?”一個白衣服女人站在麵前。善財道:“奉菩薩法旨,著你在風雨之後,率領寒風地獄群鬼,在這裏大大的下一場雪,要平地雪深五尺。”雪娘也答應去了。立刻大地茫茫一片白色,遮蓋了人世坎坷不平之處。我看了散財童子這種做作,自然是莫名其妙,但他卻還是很得意似的,站在雲端裏看動靜。不多大一會工夫,隻見那山洞裏的大鷹,三三兩兩地飛了出來,隻在雪地上空盤旋,呱呱地叫著。善財笑道:“大聖,你看見了嗎。我們堅壁清野,讓這些孽畜找不到絲毫油水,你看它們還有什麽能耐?它們是生成饑則就範,飽則遠揚的賤骨頭,非讓它們餓著不可。它們餓著了,我們若有吃的,全數就可以歸我們收撫。”說著,他將手向半空裏一招,來了一條豬婆龍,她張牙舞爪的在雲端裏盤旋一陣,就張開了口,在牙縫裏流出一大灘粘涎來。

龍是鱗甲之屬,這粘涎當然有些腥味。那群在雪地裏找油水的大鷹找不著油水,正在著急,嗅到了這裏的口涎味,便又像蒼蠅覓食似的,一齊飛奔了前來。有在地麵啄食的,有在龍口邊接飲的,有在半空中搶奪的,它們隻在圖謀那一飽,雖然有我們這樣兩位法術無邊的收妖捉怪人在它們身邊,它們也不計較。於是我掏出一把毫毛,向空中一撒,變了無數的鷹頭套子,所有那些來爭取龍涎的鷹,一個不曾跑掉,全上了套頭,善財一索將它們串縛了,然後向我笑道:“這些東西,和它們鬥智鬥力,都透著太勝之不武。現在我們隻消耗點龍涎就把它們收拾了。”我笑道:“犬既逐臭,鷹又追腥,果然收之有道。去了這群鷹犬,那洞裏三妖,算是少了耳目與爪牙,我們可以把它捉到了嗎?”善財笑道:“大聖雖然法術高妙,怕還不能那樣容易。”我道:“孫悟空一輩子就隻有好高這個毛病,沒有到最後關頭,我不相信單獨收不到這三個妖怪。”善財笑道:“既如此說,再見了。”說著,他帶領那群縛著的鷹向南海複命去了。我落下雲頭,站在無維山頭,大聲叫道:“呔!那三個吃人的妖怪出來,你們還有什麽本領?”我說著,搖身一變,變成個大無常鬼。手拿哭喪棒,向那黃白物堵砌的兩道牆搗過去。我知道隻有無常鬼能破這醜物,常言不是有“無常到萬事休”嗎?

果然,我這樣過去,那黃白物做的銅牆鐵壁便變成豆腐渣一般的倒下去,那三妖見他唯一的法寶不能攔阻我,也就各拿了兵刃迎著殺上來。哪知他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是無常到。走到近處,見我是這樣子打扮,不敢迎戰,掉轉頭就落荒而走。我叫道:“你這三個孽畜,打算向哪裏走,還不現了原形?”那三妖頭也不回,一直向東南角奔去。我哪肯放過,緊緊追去,忽然前麵黑氣騰騰,上接青天,擋住了去路,那三妖鑽入了這煙霧叢中形影俱無。我逼近那煙霧時,隻覺瘴氣鬱塞,呼吸困難。隱隱約約,看到裏麵,現出一座金碧牌坊。上麵有一橫匾大書“至上寶地”。這好像是仙境,但仙境不會這樣雲愁霧慘,恐怕又是誇大狂的妖精所在了。看那牌坊下麵,雖有幾條大路的影子,卻又十分空虛。我睜開火眼金睛,仔細觀望,便發現那裏,四周都長了荊棘,中間不斷的藏著陷坑。騰雲進去,空氣窒死人。走路進去,又障礙橫生,眼見這三妖躲進去,卻是無法捉他們。入境問俗,還是先打聽一下吧。於是向空念著咒語,召集本方山神土地。奇怪,我的咒語到這裏也有些不靈,便又念著咒語,召集值日功曹。不多一會,功曹帶了六丁六甲,遠遠地在雲端裏施禮,問有何法旨?我道:“我追趕三個妖怪,來到這裏,看到一座牌坊,上麵寫了許多大話,牌坊裏麵,天日無光,我沒有敢追趕去。召集本方土地,也不見人影。請尊神代我查查。”功曹躬身道:“大聖是出家人,可以不必管這些閑事,三妖既然逃走,那就算了。”我聽了這話很是詫異,因瞪了火眼金睛,向他問道:“你這是什麽話?聰明正直之謂神,除妖剪怪,是神仙的天職,說什麽不要多事?便是我出家,也存心救世,出家人慈悲為本,除怪為天下除害,你說什麽是多事!”功曹經我這番責罵,倒並不生氣,依然笑嘻嘻地躬身答道:“大聖有所不知?這裏的事,休說你我,玉皇大帝也讓他三分。”我道:“那是什麽緣故?”功曹道:“大聖召集土地不到,並非土地不來,根本是這裏天庭所管不到。這裏麵霧氣騰騰,天地變色,日月無光,到底是怎麽一個局麵?道法微末的小神,自然是毫無所知。我們也隻聽到傳說,這裏麵有一位通天大仙住著,本領之大,我們也無法形容,反正鬧得宇宙雖大,無人敢侵犯她。譬如當年大聖鬧天宮的時候,玉皇又何嚐沒有讓大聖三分?那就因為大聖道法高,天上許多天兵天將,都奈何不得。大聖是過來人,一定也想得很明白。”我道:“我當年雖倚仗了我的能耐,鬧過天宮,但並不像這妖怪一般,殘害生靈。便是如此,也請了觀音大師來把我收伏。”功曹笑道:“便是這妖怪,總也有那麽一天。有道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日子未到。”我笑道:“好,你這話有理。焉知那它要受報應,不就是今天,待我大聖來收伏它。”於是拔下一把毫毛,送到嘴裏咀嚼得碎了吐出來向地麵一撒,立刻變成一大隊旗幟鮮明,鳴金擂鼓的神兵。我想這妖怪既有先聲奪人,也不能不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便繼續的嚼著毫毛,繼續變了神兵,站在半空裏向下一望,但見浩浩****像螞蟻一般,圍困了這一片地帶。我也搖身一變,變著身高百丈,腰大十圍,青麵紅須,三頭六臂的一位天神。這六隻手上,各拿了兵刃,都是長可幾十丈的纛叉棒槊。另拔一根毫毛,變成一位執掌大纛旗的神將,他手執一麵高達五十丈的大旗,上寫降妖大元帥字樣。我想,這一番排場,足可以嚇那妖怪一下子了。加上那些神兵神將,把金鼓打得震天震地的響,更是先聲奪人。這還不算,我又拔了一根毫毛,變成一條恐龍,當了坐騎。據地質學家說,這是二十萬萬年前的玩意,世界上隻有土裏可以找到它很少的骨化石。我騎著這麽一隻活玩意,那就是說我的歲數在二十萬萬年以上,不然我怎麽能養活這樣一個古董動物呢?主意打定,我六手舞動了家夥,一龍當先,直奔那至上寶地的碑坊。我大喊道:“呔!這裏麵藏著什麽妖怪,快給我滾出來。”我連喊了幾遍,卻見那霧氣裏麵,伸出了一個圓柱般的黑頭,上麵有兩個小眼睛。我以為這是妖怪了,正待舉劍砍去。那東西看到了恐龍,見了活祖先出世,頭突的一縮,又不見了。我本想追進去,又因眼前黑漆漆的隻怕糊裏糊塗的進去,又著了那妖的圈套,且在牌坊前繼續高聲大罵。隨了我這罵聲,仿佛有人替我拍板一般,噗的一聲,又噗的一聲,在那黑暗裏響著。我也來不及奇怪,騎在恐龍背上,三個頭六隻眼睛,都注視在牌坊裏麵。那聲音慢慢響近,由那裏出來,順著地麵屈溜,我不由得哈哈大笑,原來是隻直徑長約兩丈的大玳瑁。它的甲板,打著地麵噗噗有聲。伸了四隻風扇一般的爪子,在地麵上爬著。戴過玳瑁眼鏡框的人,一定想到這是一種有富貴氣的爬蟲類。可是它也和那守財奴一樣,肌肉裏麵含有一種反麝香作用的氣味,與臭蟲相等。玳瑁甲上,放了一把秦檜發明的太師椅子,上麵坐著一位白雪盈頭的老太婆。雖然是老太婆,周身找不出一點老人的慈祥氣。

她的頭發像千縷銀絲,紛披下來,罩著一隻黃金色的骷髏臉。雖然那像霍桑先生所寫黃金指裏的金子公主,可是她那臉上的亂柴皺裂紋,已記上她的年歲,她身披黃袍,足踏黃靴,金光射人。而兩隻專看黃白的烏眼珠,卻在骷髏上滴溜溜亂轉。我想,這決不是西天王母,也非後西遊上說的不老婆婆,一定是個妖怪。便大聲喝道:“齊天大聖到此,還不滾下爬蟲來?”那老妖坐在椅上,不慌不忙,張開血杯小口,哈哈笑道:“你以為你騎上恐龍,便是一個了不得的老前輩。慢說你不算老前輩,就是真正的老前輩,到了我通天大仙麵前,也都變成了三歲小孩。老前輩其奈我何?你以為帶了這些軍隊來了,就把我嚇倒。我要不顯一點手段你看,你也不知道我的厲害。”說著,她將口角一歪,連連噓了幾口氣,立刻平地卷起一陣旋風,向我陣上吹來。我那幾萬根毫毛變的天兵天將,隨風潰散鬧個形影俱無。便是我**的這隻恐龍,也依然成了一根毫毛。我打了兩個冷顫,一個筋鬥,翻上半天,連連搖頭道:“這女人口角吹噓,如此厲害。”

我定了一定神,隻見太白金星,拖了拐杖,由雲端裏跌跌撞撞而來。我還了原形,叫道:“老友,你哪裏去?助我一臂之力,我給一個女人吹上了天了。”太白金星笑道:“我正為大聖之事而來。大聖,你取你的經,她吃她的人。你何必管這閑事?我看你不是她的對手,算了吧。她要弄大油水,你這麽一個瘦和尚,她也不放在眼裏。你走了,她也不會來追究你的。”我道:“星君,怎麽你也說這話?天地之間,邪正不兩立。我們為生靈請命,豈可眼睜睜地看了這妖怪吃人過活?”太白金星道:“你的話誠然是不錯,但你我沒有打抱不平的力量,我們怎麽能去打這番抱不平?”我一聽這位老頭的話,過於不對勁,又一個筋鬥雲翻了下來,依然站在寶地麵前見那老妖騎在臭蟲背上,並未移動,笑道:“孫猴,你還有什麽本領?”我道:“我有一股天地正氣。”老妖哈哈笑道:“正氣賣多少錢一斤?你那點本領,在我這裏吹什麽正氣,便是你救星觀士音也比我差之千倍。”我聽她口出狂言,怒氣上升,兩手舞了金箍棒便向她頭上劈去。那臭蟲將尖嘴向上一頂,先把金箍棒擋住。老妖笑嘻嘻地向空中舉起了一隻右手,立刻天日無光,空氣閉塞,我雖有火眼金睛,也看不出一點什麽,東西南北,全是黑洞洞的。我想不到這老妖有了多大的法術,在一伸手之間,把宇宙變成這樣。記得觀音大師,一伸手掌我翻了一個十萬八千裏的筋鬥,還沒有翻出觀音大師的手心。難道這位老妖,也有這樣大的魔力?

既有了一回經驗,這回不可蹈了覆轍,我便不跳遠而跳高,極力地向半空裏一翻。哪曉得這樣空洞洞的天空,竟會有了隔板,我一頭撞在軟不軟硬不硬的東西上,頭皮發暈,眼睛發昏,又往下一跌。幸我道行很高,雖不帶著降落傘,倒也不至於落在地麵,立刻變了一隻大鵬鳥,在半空裏懸著。這大鵬的能耐,莊周說過,其翼若垂天之雲,一飛不知幾千萬裏,扶搖而上。我想憑了這點能耐,可以撞出這黑暗世界去。哪曉得任憑我怎樣飛,眼前還是黑洞洞的。我生平好高,怎肯失敗在這個老妖手上?大的既不行,我且變個小小的試試。於是突然將身體縮小,變了個小蜢蟲兒,慢慢的飛著。究竟賴我身體小的原故,仿佛在黑暗中,冒出一絲白影。我孫大聖生平不是有隙即鑽的人,然而於今到了謀逃生命的時候,有一線生機,卻也不必放過。於是我再一變,變了一隻疥蟲,在這頭頂的障礙物上,慢慢地倒爬。這疥蟲是能在人的汗毛裏鑽了進去的,很容易找著縫隙。於是就在這一條白影裏麵,緩緩地前進。這個偉大的障礙物,忽然一顫動,突然露出一條天空,立刻空氣流通,呼吸舒暢,我更變了一隻燕子做個出巢的姿勢,向半空裏衝了出去。這一下子天日重光,在太陽裏麵,我回頭看來,有一隻無可比擬的大手向地麵縮了去。那手上,每個手指上,套有黃金白金赤金鑽石寶石的戒指。我不敢停頓現了原形,直奔南天門,隻見鄧辛兩天君,在雲端裏不住張望。見我來了,都向我拱手道:“恭喜恭喜,大聖脫險了。”我這個天生好勝的人,落了這麽一個逃命而歸,十分難為情,因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遇著了什麽妖怪?她一伸手,弄個天日無光。這是什麽法寶呢?”鄧天君笑道:“這法寶什麽名字,小神說不上,反正它有那權威教人人都得屈服。”我道:“果然如此,那麽,這妖怪的本領,要勝過觀音大師了。”鄧天君道:“我們道法低微,不敢批評。大聖現欲何往?”我道:“我要上靈霄殿奏上一本。”辛天君笑道:“天上有辦法,不會讓大聖這樣狼狽了。大聖真想除了這妖怪,還是到西天去求求如來佛吧。”我低頭一想,也隻得如此。一個筋鬥雲,正在翻著。但聽人說,做得好凶惡的夢,幾乎要滾下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