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間的事實,造成許多名詞,而許多濫熟的名詞,也會生出許多事跡,於是我就想到這個“追”字。“追”本是追求的縮稱,根據字麵,頗涉於空泛。但是談追(以下略去括弧)的人,他們腦子裏,不會有工作學業等等,更無論於國家民族。他們所知道的追求這一名詞,第一為男人找女人,第二為女人找男人,第三為男人女人互找。所以縮稱的這個追字,隻是一種性欲衝動的行為。我常遇到一位年輕女子,
談到她為何中途廢棄了她的事業!她答複了我一句很妙的話,“那裏的人追得厲害”,我知道這女子是滄海曾經的人物,她竟為人追得不敢出頭,那麽,也許可以代表這新階段社會的一環吧?但是,我知道這一事實,卻沒看到那一事實,頗有心去體驗一下。是個月光如洗的晚上,我熄燈看月,若有所思,仿仿佛佛就到了西湖的南屏山下。
在一條石板小路上,走進一扇月亮門裏,見一個古裝的白發老人,手上握了一把五色絲線,正坐在月光的一塊太湖石上清理。我不知道他是幹什麽工作的,未免站在一邊估量著。偶然一抬頭,卻看到裏麵正屋柱上,懸著曲詞集句對聯:“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注定要莫錯過姻緣。”我這就明白了,這是月老祠,那老人便是月老了。因上前一揖道:“月老先生,你工作忙呀。”他向我看看,依然清理著手上的絲線。答道:“你且不問我忙不忙。你自問閑不閑?如閑的話,我解答你所要知道的一個問題。”我很高興道:“莫非月老先生要讓我看追的玩意。”月老微笑著,先牽動了一根紅絲線來。隨著線頭,在太湖石後,出來一群狗,右邊線頭,縛著一隻白花點子的小哈巴狗,看那胸下,垂了兩行**,是一頭雌狗了。左邊線頭,卻縛了一串雄狗,狼狗,獅子狗,哈巴狗,村狗,糞狗,各種都有,他笑道:“你看這個。”我道:“月老,你錯了。我所要知道的是人事,不是狗事。”月老笑道:“我不錯。天下把這追字發泄盡致的,莫過於狗。大庭廣眾之中,光天化日之下,它們可以把什麽事放到一邊,大膽地去為性欲而奔走,而鬥爭。你守著這一群,你自然可以得到許多社會另一角落的現狀。”說著,把手上理出來了的那根絲線,交到我手上。那群雄狗,脫離了月老的手,向小雌狗便撲將來,小雌狗見有群狗撲來,拔腿便跑。縛狗的繩子,兀自在我手上,我被狗拉扯著,立腳不穩,也隻有跟了後麵跑。腳下絆了一塊石頭,向前一栽,翻了一個大筋鬥。我爬起來睜眼看時,手上的紅絲線,眼前的狗都失所在。我卻站在一大群青年男女中間,同時我一看我自己,也縮回去了二十年,成了一位青年。卻有個人拍了我的肩膀道:“密斯脫張,來來來,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我回頭看時,是二十年前的朋友梅小白。他是從前在漢口幹風月小報的記者,作得一手好戲評,當年在漢口的時候,曾由他引著看過許多白戲,這交情來路並不正當。不想在這個地方遇著了他,便笑著點了兩點頭道:“梅先生久違了,怎麽到這裏來了?”梅小白握了我的手,向前拉了我走。走到一個房子裏,裏麵橫直列了幾張寫字台,擺了沙發椅子,倒像一間公事房,有兩張桌子邊坐了兩位西裝漢子在那裏用鋼筆寫中國字。梅小白和我介紹了一下,一位是胡經理,一位是宋協理,讓我坐在沙發上。
梅小白順手向我敬著煙卷,微笑道:“我在這裏當宣傳主任,還幹的是本行。你在新聞界熟人多,幫幫忙吧。”那位胡經理便向我點頭笑道:“少不得請張先生當我們公司裏的顧問。”我道:“小白,你們貴公司是做哪一項工商業?”小白笑道:“我們這公司偉大得很,包辦一切中西娛樂事業,從業員,男女多到兩三千人呢,你看。”說著手向外一指,我順了他手指的所在看去,見兩三個男子夾著一個女子。或四五個女子,跟隨了一個男子,在窗子外麵來來去去。男子多半是蓄著長而厚的頭發,有的穿了蹩腳西裝,脖子上一條黑綢巾做的領帶打著尺來大的八節領結子。有的在身上加著一件大腰圍的大衣,兩手插在衣袋裏,把肩膀一扛,北平土話:“匪相”。至於那些女子,雖然各有各的打扮,但是都不外在綢衣或布衣上,外麵罩了一件藍布大褂,最是裏麵穿著紅紫綢衣的,故意將藍布罩衣做得短窄些,露出綢衣的四周來。我看了一看,心中便有數了,笑問小白道:“這是你們的人才?”小白道:“他們都是思想前進的人物,不信,你可以自由去訪問一下。”他這句話倒是正中我的下懷,便起身道:“那很好,你不用代我介紹,讓我去自由訪問一下,假如我得著好材料的話,我一定替你們著實宣傳一下。”說著走出這寫字間來,卻是一座花木扶疏的園林。迎麵一座牌坊,上有四個大字的匾額“無遮大會”。旁邊直柱上一副八字對聯:“戀愛至上,社交自由”。穿過牌坊,在葡萄架下,有一套石桌石椅,圍了一群男女在那裏說笑吃喝著。有些石頭上,紅綠紙包一大堆,有陳皮梅紙包糖,鹽鹵鴨肫肝,花生米,雞蛋糕。另外幾隻玻璃瓶子,不知裏麵裝著什麽飲料,幾位男青年互相傳遞著,嘴對了瓶口,瓶底朝天,嘴裏咕都咕都發聲,把那飲料喝下去。這時,有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笑嘻嘻的說話。她腦後垂了兩個尺來長的小辮,各綻了一束紅辮花。身上一件藍布罩袍,罩了裏麵一件短紅綢的短旗袍。一二寸高後跟的紫皮鞋,赤腳穿著,踏著地麵篤篤有聲,她臉上的化妝,是和普通女子有些分別,除了厚敷著胭脂粉而外,雙眼畫成美國電影明星嘉寶式,眉角彎成一把鉤子,眼圈上抹著淺淺的黑影,正和那嘴唇上豬血一般紅的唇膏相對照。她笑著道:“喂,老王,你怎麽把包糖的一張蠟紙也吃了下去?”這就有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笑著紫紅臉皮向她說:“你有什麽不懂,因為包的糖紙,你把舌頭舔過了,這紙很香。”她將手指頭點了他道:“缺德!”於是一群男青年哄然大笑道:“老王吃了白露的豆腐了。”白露笑道:“這算什麽吃豆腐?誰願意吃口水,我倒不在乎,我現在就預備下了。”說著,連向地麵吐了幾口痰沫,將手指著笑道:“哪個願意吃豆腐?”大家哄然一聲笑了,這就有個白胖子少年,穿了一身舊灰嗶嘰西裝,聽了這笑聲搶著走來,問道:“什麽事?什麽事?有豆腐讓人吃,還有不吃的嗎?”老王笑道:“胖子,你對白小姐是願做個忠實信徒的,白小姐吐了幾口吐沫在地上,你能舔了去嗎?”
胖子將眼睛笑著成了一條縫,把肩膀扛了兩下,笑道:“白小姐,真有這話嗎?”白露向他瞪了一眼,還沒有作聲呢?她身邊另有個身材長些的女郎,卻伸出皮鞋來,把地上吐沫踏了,冷笑道:“誰願和那無聊的人開玩笑?”胖子笑道:“哦!劉小姐,你怪我嗎?你和老陳的事,真不是我說出來的。你自北碚回來好幾天,我才曉得。老陳的太太就是那脾氣。”提到了陳太太,這位小姐臉皮就紅了,把皮鞋在地上連連頓了幾下,表示氣憤,扭轉身就走了。於是男女一群,也就散了。隻剩下白露向他微笑道:“何苦呢?又碰著這樣一個釘子。”胖子笑道:“不用忙,總有那樣一天。”劉小姐走過去好幾步,便又轉身走了回來,瞪了眼望道:“總有怎麽一天呢?大概你還要向我報複一下。”胖子笑著一鞠躬道:“你不要誤會,我說總有一天,你需要我幫忙。老陳對我說過,要我介紹,我表姐和你認識,嚇!她是一個有名的產科醫生。”那劉小姐聽了這話,倒不怎樣生氣了,麵皮紅紅的。這就有一個燙發的男子,把視線注視在劉小姐臉上。劉小姐忽然臉色一沉道:“那要什麽緊?我和老陳的關係也不瞞著誰,不久我們就要宣布同居。私生子多少做偉大人物的,告訴你,我將來就是一個偉大的母親。”她高說了一遍,還是扭身去了。我在一邊看著,覺得這位小姐頗為偉大,便遙遙的跟著她,打算請教她一下,怎樣可以教育著一個偉大的人物?在大湖石前,卻有一個燙頭發穿西服的少年,先攔住了她,臉上放出十二分的誠懇,眼眶裏似乎帶著要流淚的樣子,低聲叫道:“劉,你就這樣拋棄了我?老陳他和他太太很好,決不會有什麽忠實行為的,你還是回到我這裏來吧。我知道你已經懷孕四個月了,假如你答應我的要求,一切我都承認。”他說話時,兩手一伸,攔住了劉小姐去路。
這樣,她隻好站住了腳,向燙發少年冷笑一聲道:“你還有什麽話說的?至少,你這種話我聽過一百遍了。我根本就不愛你,你說得水點了燈,也是枉然。你不是說你要到前方去嗎?你可以把女人丟開,去轟轟烈烈幹一場吧。”燙發青年微彎了腰,作個鞠躬的樣子,答道:“無論幹什麽,總要得一點精神上的鼓勵。你若答應了我的要求,你叫我去跳火坑,我立刻就跳。假若你要我上前線,我立刻就去。你隻答應我一次,你……”他說著,伸手就扯那劉小姐的衣襟,而且跪在地上。就在這時,旁邊花叢裏,出來一個身體高大的男子,叫道:“劉,你在這裏做什麽?”說著,走向前,挽了那劉小姐的手臂膀就雙雙地走了。這位燙發少年還呆呆的跪在地上,總有十分鍾之久,他才醒悟過來,然後慢慢地站起,拍了西服上的塵土,總算他這分委屈還沒有多少人見著。那花叢路上,有兩個穿草綠色短衣的人走了過來,老早笑了和他點著頭。一個道:“老倪,你這套西服該換下來了。
開會你又不去嗎?在大會裏,這樣漂亮不大好。”燙發少年道:“我現在想破了,出出風頭也好。”來人問道:“演說詞兒,你記得嗎?”燙發少年道:“我怎麽不記得?我演說給你看。”說時,他跳上一大塊太湖石上,高抬了一隻拳頭道:“青年們:現在到了最後關頭了,我們要咬緊牙關,克服一切困難。要知道我們是中國的主人,一切責任,要我們來擔當。前方將士流血抗戰,我們住在大後方的人,醉生夢死來……”說到這裏,的咯的咯,有一陣高跟皮鞋聲由遠而近,他舉起高過了燙發的那雙拳頭,已緩緩地落下來,把那個死字聲音,拖得很長,去聽那高跟鞋聲是由何方而來,同時,那兩個穿草綠色衣服的人,也就把注意看他麵孔的眼光,掉轉過來向著高跟鞋子發響的所在地。聽了這響聲,一位十八九歲的女郎,穿著藍底白印花的長褂子,外罩紅羊毛繩短大衣,臉上和嘴唇上的胭脂濃濃的塗著,幾乎和那羊毛短大衣成了一個顏色。她倒不是梳著兩個辮子,散了成頭發半邊傘一樣,披在後腦上。高跟鞋上兩條裹著絲襪的大腿,格外撐得高些,人頗像個大寫的字母A。這裏三位少年,看到了她,正如蒼蠅見血一般,一齊擁上前,將她包圍著。那燙頭發少年笑道:“餘小姐你又失信,昨晚約你吃點心,你又臨時不到。”餘小姐道:“真對不起,昨晚有人派汽車接我吃晚飯。”
她說到這裏,突然把話撇開,因道:“我老遠的聽到你在激昂憤慨的演說,以為這裏有什麽會議呢,你搗什麽鬼?我討厭這種口是心非的演說,你要為國出力,沒有人攔住你,不到前方去你盡管對人胡嚷些什麽?我就不愛聽!”那燙發少年雖碰了一顆釘子,他並不介意,笑道:“你看我是那種作口頭愛國的人嗎?我是在這裏模仿三幕劇裏的一個角色,鬧得好玩呢。”就在這時,那花園牆外邊嗚嗚的有一陣汽車喇叭聲。這位小姐不愛聽人家說抗戰言辭,卻愛聽這怪叫的喇叭聲。她笑著指了牆外道:“錢處長開車子接我來了。他那汽車的喇叭聲音我是聽得出來的。”說著,連跳帶跑地走了。這裏剩下三位男士,卻麵麵相覷,作聲不得。這時另有熱烈的一群走上來,前麵是五位女士,除了三個短旗袍之外,另有兩位特殊裝飾的。一位是穿著白羊毛緊身,把兩個乳峰至少鼓起有五寸高,似乎這衣服裏麵曾塞著兩團棉絮在幫襯著,外麵套了一條掛絆帶的翠藍布工人褲,下麵卻又穿一雙玫瑰紫高跟鞋。頭上兩個小辮紮著兩條紅綢帶子,卻由耳邊披到肩膀前麵來。另一個穿著桃色的細毛繩褂子,敞著胸脯,露出一大片白胸脯來。攔腰一條白皮帶,把腰子束得小小的,下麵也是一條棗紅呢的裙子。雖然天氣涼,還赤腳穿雙白鞋。她沒有梳辮子,頭發尺來長披在肩上,上麵卻用白綢小辮帶束住額頂。這位小姐周身的色調都配合得富於挑撥性,所以臉上的胭脂塗得格外紅,而眉毛也格外畫得長。緊隨在這五位小姐後麵的,卻是兩位西裝男士。他們肩上,各扛著幾件女大衣,脅下夾著小皮包,左手提著旅行袋,熱水瓶,右手還握著一束鮮花。他兩個都是不能受軍訓在高中脫逃,跳進了藝術圈子來的人。論起氣力來,實在有限,所以他們頭上的汗珠,都帶著生發油水一陣陣地滴下來。可是這五位小姐,並不介意這個,一路說著談著,剝了紙包糖吃,那位穿羊毛衫的小姐,手裏挽了一把小紙傘,她還嫌累贅,回身交給後麵那個男士道:“老何,交給你。”這老何兩手都有東西不算,右脅下還夾了另一小姐的手皮包呢,怎麽能去接她交下來的那把傘?這燙發少年看到,卻是千載一時的機會,立刻搶了向前,笑道:“密斯吳,交給我,交給我!”吳小姐向了他問道:“交給你?憑什麽?”這老何見燙發少年來搶他的差使,十分不高興。難得吳小姐肯維持老奴的地位,竟拒絕了他的請求。因笑道:“憑什麽呢?憑他這燙頭發。”吳小姐向燙發少年瞟了一眼,操著純粹的一口北平腔,笑道:“這份兒德行!”於是所有在麵前的小姐都哈哈大笑起來了。老何道:“吳小姐,我右脅夾窩裏還空著,請塞在我脅下吧。”吳小姐真把這柄傘塞在他脅下,正色道:“這傘是我心愛之物,你這樣夾著,別丟了它。丟了它我不依的。”老何滿口答應道:“不會不會!”那個穿桃色衣服的小姐也道:“你別隻顧了傘。好容易,這把花帶了上十裏路,你丟了我也不依你。”老何半鞠了躬道:“不會不會!我負全責,一樣也不丟。”於是大家繼續走了。這三位男士,全把鼻子聳了兩聳,向空氣嗅了幾嗅。這風正迎麵吹來,好一陣胭脂花粉的摩登女郎氣味,那一位穿草綠色製服的少年道:“老何有什麽長處呢?除了他會見人鞠躬。”另一個少年道:“他那副賤骨頭,誰學他?”三人隻管呆了嗅著下風頭的空氣。“喂!你們三個人站在這裏幹什麽?”在太湖石後,隨了這話,鑽出一個女郎來。雙辮子,短旗袍,也和其他女郎一樣。隻是既矮且胖,身材顯然不一樣。而且臉大如盆,粉塗著像抹了一層石膏。這三位男士竟沒有一個人理她,還是她走向前來,向三人笑道:“你看,昨晚玫瑰劇團排演《賽金花》,把我累得腰杆直不起來。”說時,將一雙肉泡眼瞟了這三人,將肉拳頭反到身後,捶著自己水牛似的肥腰。燙發少年望了她道:“賽金花戲裏,還有你一角。”胖女郎又喲了一聲道:“你瞧不起我?我肚子餓了,想出去吃點東西。三位哪個陪我一下。”一個穿草綠色短衣的道:“我們今天要討論到西北去的路線問題,恕不奉陪。”她伸手將燙發少年的手臂膀一挽,夾在脅下,說道:“前兩天你當了密斯劉的麵,說請我們吃點心的,你也不能失信吧?”說著把頭直伸到他懷裏來靠著。鼻子裏哼道:“你你你,真讓我這樣失望嗎?”這燙發少年到了這種情境裏,不軟化也不可能,隻好隨了胖女郎挽手走去。我站在一旁,看呆了。心想,白日堂堂,光陰不再,這些青年男女,就幹著這些你追我,我追你的事情嗎?這一個問題,我研究了約十來分鍾,還不曾解答。卻見梅小白老遠的笑著走來,問道:“老張。你看我們朝氣勃勃,有何感想?”我笑道:“我倒正要問你,你們收羅的這些男女青年,自然都是救國人才了。我有幾點疑惑,請你指教一下。第一,看他們年紀很輕,尤其是女士們,她們都受過什麽程度的教育?第二,舊道德是他們所鄙棄了的,他們信仰中心在哪裏?第三,我知道你必定答複我,他們的思想很前進,但任何一種主義,不會教男子燙發,女人塗著花臉似的胭脂粉。第四,貴處自然以這些青年是人才,且不問他們目前,對於國家,對於社會,無絲毫的貢獻。青年不會永久是青年,現在他們除了追求,不知其他。將來由壯而老,既無可追了,而學問能力一點沒有準備,又找不著一點信仰中心,這一大群擺在那裏也不合用,何以善其後?”小白哈哈一笑道:“老夫子,你的思想太落伍了,我一一答複你吧。第一,這些男女雖不說受過高等教育,但多半是中學生。常識水準是不會低的,這就成了。我們這裏雜誌很多,他們天天看雜誌,還正在加油呢。第二,道德值幾個錢一斤,現在還值得一談嗎?中心思想,那也很難說,你焉知他們所行所為,就不能構成當代一種中心思想?第三,愛好是人之天性?女子可以燙發,男子就可以燙發。你不知道自然界的現象嗎?公雞的毛,必定要比雌雞的毛長得好看,雄蟲必定要比雌蟲會彈著翅膀響,這為了什麽,為了可以求配偶呀?至於女子多擦胭脂粉,這理由更簡單,因為‘女人就是藝術’。而藝術可以不美的嗎?第四,這倒是我要啟示你的。他們受著我們的領導,走上這條路。他們壯而老了,也可以領導下一輩子青年。既可以領導青年,職業就不成問題了。”
我笑道:“領教領教!但對於國家社會,並沒有什麽貢獻,你還不曾答複我。”小白笑道:“這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看法。你說他們對於國家社會沒有貢獻,可是由我看來,也可以認為貢獻很大。譬如什麽開募捐大會,我們這裏就人馬齊全,歌劇、話劇、舞蹈、唱歌,我們這裏,都尋得出角色來。甚至於戲館子裏賣票查票所貼街頭廣告,我們這裏全有人。”我笑道:“我得挑你一個眼。廣告是你們貼的,我敢說,寫廣告的人,你們一定很缺乏。他們平常用的是鉛筆和自來水筆,國產毛筆,根本不合作。既不與毛筆合作……”小白點頭道:“這個我承認,我們這裏的人,百分之九十,是不會寫毛筆字的。不會用毛筆,那有什麽關係?毛筆是落伍的文具。你去看看,現在哪個像樣的機關,不是用鋼筆和自來水筆?”說到這裏,遠遠的聽了嬌滴滴的聲音叫道:“梅先生,你救救我吧。他們追我呢?”隨了這叫聲,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帶著笑容跑了過來。那女孩子跑了過來時,看她兩隻小辮格外的長,辮子上束了兩支白辮花,越發顯著她嬌小。小白對於她,似乎也十分垂青,因笑道:“怎麽了?有什麽事。嗬!老張,我來和你介紹介紹,這是楊小姐,是我的妹妹。”我笑道:“她姓楊,怎麽會是梅先生的妹妹呢?”小白笑道:“這又何妨?隻要彼此願意,什麽關係都可以發生。”楊小姐鼓了腮幫子,將鼻子哼了兩聲,身子扭了兩扭,在小白身邊挨挨蹭蹭的道:“人家請你救救,你還開玩笑呢。”小白道:“什麽事要我救?”她還未曾答複呢,隻聽得後麵屋子裏一陣喧嘩,男女出來一大群。有一位穿綠格子呢西服,頭發梳得溜光的小夥子,被幾個人擁著直推到前麵來。楊小姐藏在小梅身後,格格笑道:“你看他們來了。”人叢中有人笑著道:“老梅,你還不動手嗎?楊小姐今天和小開結婚,你應當做男儐相。”又有人道:“不,他是大舅子。”那綠衣小夥子,在前胸上佩了一張紅綢條子,上麵寫著“新郎”兩個字,我知道這是小開了。他被人推著,隻是笑,並不跑,楊小姐藏在小自身後,笑道:“你們別鬧,沒有這樣的,沒有這樣的。”她在喊著沒有這樣的聲中,早搶過來兩位小姐,一個人挽了她一隻手臂,也笑道:“客氣什麽?”這兩位小姐,個兒很大,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就沒法抵抗。於是她被人推走了。她一走,大家哄然,也笑著在後麵跟著。我想,這玩著有點出奇了。大家欺侮這小姑娘,把她當新娘,行結婚禮玩。這位以兄長自居的梅小白,他不但不來保護,竟向小開一拱手道:“恭喜恭喜。”也在後麵起哄。我又想,七八歲小孩子,也有扮作新郎新娘玩的。這小開二三十歲也好意思幹這兒戲的事嗎?我倒要看個究竟,於是也在後麵跟著。他們這群人,把楊小姐推到了一座樓房前,把楊小姐先推進一間屋子去,然後又把小開推了進去。眾人並無人進去,一位大個兒女士叮咯的一聲將房門給反帶上了。這屋子雖有兩扇窗戶都已關上了的。
門一關,裏外就隔絕了。隻聽到楊小姐在裏麵叫道:“青天白日的,你們有這樣開玩笑的呀?”說著,叮咚叮咚,捶了門響,外麵人笑道:“楊小姐,恭喜你了,回頭再見。門有暗鎖,非有鑰匙打不開的。你捶痛了手,也是枉然。”說畢,外麵圍著的人,又哈哈一陣大笑。小白就隔了窗戶問道:“小開,聽見沒有?大舅子和你在守衛了。”那裏麵的小開,雖沒有答複,卻是咯咯的笑著。小梅道:“不開玩笑,大家該散了,全圍在這屋子外麵起哄,叫人家怎麽進行任務?”有人笑道:“也當遠遠的派兩個人監視著,免得有人替楊小姐開門。”小白兩手同時揮著笑道:“去吧。這會子,你開門,楊小姐還不高興哩。過了六小時,再來起哄。”於是大家一哄而散。我跟著小白後麵走了一陣,問道:“老梅,你們這是真事?還是開玩笑?”小梅道:“人生本是一場玩笑,隨便你說吧。”我聽了這話,心裏想著,在中國的社會,就有這麽一群?那個楊小姐,雖然情竇已開,卻顯然是個發育未全的女子。至於意誌薄弱,那又是當然的事。他們這群男女要取得小開的歡心,竟把這位楊小姐做犧牲品了。這是個什麽場合?論他這些個青年男女。孔子說:“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已經是“難矣哉”了。他們簡直“多行不義”,是不是有個緊接下文的“必自斃”呢?我想著出神,卻聽到有人問道:“先生,到會計課去,向哪裏走?”我抬頭看時,梅小白不知道到哪裏去了,麵前卻站著一位脅下夾了皮包的人。我道:“我也是來客之一,摸不清這裏麵的組織。”
他道:“這裏麵亂七八糟,真是尋不出頭緒來。我又不敢隨便亂闖,這裏拿著三萬塊錢支票呢。”我問道:“三萬塊錢支票,你到這裏來買什麽?這裏隻有講‘追’的男女,並不出賣什麽?有呢,除非是人格。”他笑道:“言重言重!我是送本月經費來的。”我道:“一個月經費是三萬?三個月可以買一架飛機了。留著一年的錢,是一小隊空軍,那不比養活這一群男女強得多嗎?”那人笑道:“但不能那樣說。”我道:“怎麽不能這樣說呢?這還是什麽不能省下的錢嗎?”他笑著拍了兩拍皮包道:“二十年來,我這裏麵來往賬目,和開支這筆款子都差不多,若是全可以省下,中國的飛機,雖然趕不上德國,也還不至於對日本有愧色,無奈就是向來不曾省過。譬如說吧,南京城裏,麵對麵的鐵道部和交通部,不建設又何妨?若是省下來的話,就是幾百萬元的硬幣,能買多少飛機。便是程硯秋一趟歐洲遊曆費,就可以按照當年的市價,買七八架驅逐機呢。往日花硬幣也不省,於今花法幣,省些什麽。”這位先生,似乎也有點刺激在身,我隨便問了兩句話,竟惹出他這一大套。我有心問每月花三萬元經費,養活這一群男女有用何處,可是究竟是人家的機關所在地,隻好忍住了。這位送支票的先生,拿了三萬元在手,不知向何處送交才好,也不再對我多說,還是尋他的對手去了。我心裏也就懷疑著,雖說這些男女除了追以外,不知別事,多少總有點用處,不然,這機關裏的辦事人,每月向人伸手要三萬元經費,那是拿出什麽理由來說話呢?我一麵想著,一麵不經意地走著,也不知達到了什麽地方,忽聽到有個女子發怒的聲音道:“你們這種臭脾氣,什麽時候才會改呢?在南京是這,到了這裏,還是這樣。”我隨了這發聲的所在看去,是一帶向外的窗戶,有那開了的窗子,可以看到裏麵,女大衣女旗袍隨處掛著,這正是女子的臥室。一個西裝男子,把磚頭疊在牆基子,一隻腳踏在上麵,兩手扒了窗台,有個想對窗子斬關而入的姿勢。窗子裏有一位散了長頭發的女子,手拿鏡子和梳子,當窗攔住,似乎拒絕男子爬進去。那男子笑道:“你既知道在南京有這個作風,那我無非援例而已,為什麽不可以?人有什麽脾氣,就總是什麽脾氣的,改了是人生反常,非死不可,譬如我們水先生的法國太太,她非抽水馬桶不能大小便。疏散下鄉的時候,’水先生就替她蓋了一所有抽水馬桶的洋房。
然而她還覺不稱心,終於是回法國去,做貝當政府的良民了。”那女子道:“喂!你太高比。”男子笑道:“他是中國人,我們也是中國人,有什麽不能比呢?我們在南京把窗戶爬慣了,於今要不扒窗戶,就像有點反常了。”他說著這話,已是身子一聳,跳了進去。那女子半笑半惱的向後一退,紅著臉道:“青天白日的,你看這成什麽話,”那男子笑著抓住她的手,卻反過來把窗戶關閉住了。我站著樹影子下,呆呆出了一會神,心裏可就想著,這倒簡單明了。可是這麽些個人,終日的隻這樣追著,似乎也很昏迷了神智,創傷了身體,這些人自然是可鄙,同時也覺可憐。他們像一群小雞,時時刻刻有被人家拿去做下飯菜的可能,而它們擠在一處,還是吃著小蟲或米粒,力去製造一種炒辣子雞的材料。國家多有了這種人,國家必亡。世界多有了這種人,世界必會毀滅。我仔細想了一想,並不止發生氣忿,我簡直發生了悲哀,於是掉轉身軀,就向原路走回去。正好那位梅小白先生,笑嘻嘻的迎麵走了來,問道:“你到哪裏去了?”我道:“你們這裏的事情,我都看得很清楚了,無須再看。”小白握著我的手笑道:“到我公事房裏去坐坐。我還有好的材料貢獻給你。”我道:“你一路笑著來,我已知道:你有什麽材料,大概你這大舅子,已算是做成功了。”小白笑道:“你談的是楊小姐的事?那還有什麽問題嗎?”
我道:“你們這裏一些男女,何以終日就隻做那個追的工作?”小白道:“青年男女追求不是正當其時嗎?”我被他這直截了當的一棍攔住,其餘的話,就不必向下問了,背了兩手低了頭隻管隨在他身後走著,小白道:“老張,你看這情形,總不以我們這裏的情形為然。”我笑道:“我並不是對整個的情形,不以為然,我是和我們男子打抱不平。”小白道:“你和男子打什麽抱不平?這裏麵還有什麽不平的待遇嗎?”我道:“據我所見,隻有男子追女人,沒有女子追男人,為什是這裏的男子,不高抬身價?”小白哈哈大笑道:“你外行!你外行!這可以把練武術來打譬。男子之追,用的是外功,女子之追,用的是內功。這外功你可以看得到,內功你怎麽看得到呢?”我笑道:“可不可以讓我也知道一點?”小白笑道:“我曉得,你是來收羅材料的,但是我們也並不把這事隱瞞著誰?人生是追求高於一切,正應當鼓吹鼓吹。你要知道內功,我就帶你去看看內功的表演吧。”說著,挽了我的手便走。仿佛之間,走到一個小運動場上,他站在籃球架下叫道:“粗線條呢?”隻這一聲,過來了一位大個子,下麵穿了西服褲子,上身罩了一件檸檬色的運動衣,脅下又夾著一件西服上身,長圓臉兒,配上兩隻大眼,頭發雖不曾燙,前部梳得溜光,後部曲卷。小白笑著和我介紹道:“這是密斯脫朱,是位全才藝術家,五十米賽跑,得過冠軍,遊泳也很好。尤其表演話劇,取慷慨激昂的角兒,壓到當時。而且上過鏡頭,另一般朋友,和他起了一個外號叫粗線條。”說著,將手伸了向這位全才藝術家上下比著,偏了頭向我笑道:“你看,這豈不是一位典型青年。”梅小白在介紹的當兒這樣大大地恭維他一陣,我倒有些莫名其妙。那粗線條笑道:“好嗎!大概又有啥事要求我!來上這麽一頂高帽兒。”他說話竟很帶了幾分天津味,所以這嗎字音格外沉著。小白笑道:“實不相瞞,我們需要半打曹小姐穿浴衣的照片,除了你,不能得,希望你帶我們去一趟。”粗線條道:“我知道,有某財東迷上了小曹,暫時還無法進攻,就想弄她幾張相片去解饞。那財東有的是錢兒,送她一筆款子就行了。小曹本想在香港買化妝品,這筆小外匯,約摸合千把塊錢法幣,正在張羅著呢。”小白道:“你何必這樣糟蹋小曹?近來外麵都說小李打了兩針六。六……”粗線條道:“怎麽不是?我還知道給她打針的醫師是誰呢!”
小白笑道:“別鬧,眼前站著有新聞記者呢!”我笑道:“那倒不必顧慮。為了抗戰,暴露社會的腐爛真相,望有心人起來加以糾正,事則有之,但我們決不揭發人的隱私。”粗線條笑道:“我們這事情,暴露也沒關係,反正……”小白不等他把緣故說完,隻拖了他走,回頭又向我使一個眼色。我會意,跟著走去,到了一所西式洋樓上,我們拜訪到一問門簾深垂的房門口。門外人還沒有開口,裏麵已是有嬌滴滴的女人聲音笑著。她道:“喲!貴客到了,歡迎歡迎。”那聲調分明是個南方人說國語,盡管說得流利,音韻是另一種軟性的。隨了這話,首先是五個染了紅指甲的白手,掀起了門簾。隨後出來一位白嫩皮膚的女郎,點頭讓客進去。看她那裝束,顯然與別個摩登女郎不同,身上穿了一件橘紅綢旗袍,周身滾了白綢的邊沿。並沒有挽著普通式的那兩隻小辮,在頭發溜光之中,大把蓬鬆起來,掩著兩耳,垂在肩上,發梢上是微微卷起兩排雲鉤。隻看她這頭發也就可以知道消磨了不少的光陰去整理。這樣,所以臉上可以用化妝品的所在,都盡量的使用了。眼皮上的睫毛,長得很長,使用了歐美婦女的化妝法,一簇簇的夾成了複射線條。我很銳利地觀察了她一下,覺得她在這被追的一群之下,是帶有富貴氣味的。小白這才替我介紹道:“這是紅榴小姐。”我一聽之後,這是一位不使用姓氏的人物,首先表示了思想前進的作風。她和我們周旋了兩句話,卻把眼光向粗線條很迅速的一溜。低聲地問道:“這時候怎麽有工夫來呢?”粗線條道:“這位張君要我引來見你。”
我聽他如此說明之後,覺得這位摩登女性,交際嫻熟的人物,定要客氣一番,可是大大的出於我意料,她竟低著頭,露出雪白牙齒微微一笑。在這有若幹難為情的姿態之間,又把眼珠在長睫毛裏對粗線條很迅速的一轉。這時,有個年輕女仆送上茶來。共是兩隻玻璃杯,一把小磁茶壺。我和小白,各得一隻玻璃杯。那把小茶壺呢,紅榴先接過去,嘴對嘴的吸了一口。然後把那小茶壺交粗線條,我這時明白了,這就是梅小白所說的內功,同時,我也就打量打量這個屋子。這位紅榴小姐,大概是位突出的人才,所以她所得的待遇,也就比別人更好。這裏是前後兩間屋子,後麵自然是臥室了。
我沒有法子去觀察一下,而這前麵屋子,便是立體式的摩登家具,漆著白漆,不帶一點髒跡。這地麵是鋪著寸來厚的白純氈地毯,更是覺得室無微塵。但牆漆不是漆的,粉刷著陰綠色。兩扇玻璃窗戶,也掩著白窗紗。除非那大小兩張桌子上花瓶裏插的兩束鮮花,不見有過於豔麗的顏色。在正麵的牆下,有一張小小的白漆方桌,上麵供了一個石膏製的聖母像,約有尺許長。聖母前有兩個小瓶子插著鮮花,花叢中兩支白蠟燭,插在白色細瓷燭台上。當中有部西裝書,厚厚的橫列了,不用說,那是聖經了。聖經邊放了一個五金質的十字架,斜靠了書頁立著。這些點綴,將紅榴小姐這件紅旗袍陪襯得別有一種豔麗,而我就也相信她是個極端幹淨的人。我所坐的,不是椅凳,是個白綢的錦墊,也許是紅榴小姐在聖母麵前做禱告用的。錦凳是比椅凳矮一點,我俯視是極其容易。在這時,我看到長衣角拖在地氈上,我將衣襟提了一提,卻有一張藍色紙條出現。在那紙條上,印有一行黑字,乃是“九一四”女性特用藥,我駭然的想著,誰把這單方丟在小姐房裏?在小姐麵前看這類藥品方單,那是失禮的事情,我便將紙捏成一個團子,暗暗的塞在衣袋裏。其實紅榴正全副精神,向那粗線條說話,倒沒有理會。這紅榴小姐雖是很隨便的和來賓談話,但我不以為她是在談話,而是在舞台上演話劇。因為她每句話吐出來,都把字眼咬得很真,同時,把聲帶故意繃緊來,說得每個字音清脆入耳。有時用到舌尖音,“如是的嗎”是字念團,的念著得,嗎字輕輕吐出,加以臉上的表情,眼睛向人一瞟。孟子日:“我四十不動心”,我想這頗費考慮。而子見南子,子路不悅,也不無理由。在她這樣不住向那粗線條用著內功的時候,粗線條道:“曹小姐,有人托我向你要點東西,你看我可以代人家要求一下嗎?”紅榴笑道:“這個人倒會找腳路嗬。要什麽東西呢?”粗線條指著小白道:“你讓他先說。”小白將頸脖子伸著,笑道:“上次我也說過的,有人要曹小姐半打相片。”紅榴道:“你這不是多餘來問我嗎?誰不收有我幾張相片,你們隨便一湊就有半打了,還來向我要幹什麽?”小白道:“自然是要那不容易得著的。曹小姐那穿浴衣的相片,我看到過兩張,真是能代表健康美。這是一家美術館……”紅榴搖搖頭道:“我還不當模特呢,把這相片送到美術館去陳列,什麽意思?”小白笑道:“但是他們也不一定要陳列出來。”紅榴望了他道:“那麽,他們要我這相片做什麽?”小白沒得話說,卻伸起手來搔搔頭發。然後向粗線條道:“我們不善於措詞,交涉不易辦通,這就托一托閣下和我辦一辦吧。”說著,向我道:“張兄,我們先走一步。”他既是代主人催客了,我也隻好起身向外走著。那粗線條雖也曾起身和我一同走,可是當紅榴連連向他遞眼色之後,他就坐著沒動。當我們出門不遠的時候,卻聽到紅榴在屋子裏用鼻子哼著,連說“我不要,我不要。”我跑了兩步,方才站定。
小白追上來問道:“你好端端的跑什麽?”我道:“程硯秋唱戲,那要斷不斷地唱法,人家叫遊絲腔又叫要命腔。其實倒不見得怎麽要命。可是這位紅榴小姐說話,個個字帶著彈性,那才叫要命腔。我受不了,我隻好跑。”小白哈哈大笑道:“現在你該恍然大悟,什麽叫是內功了吧?”我笑道:“懂得了。這位小姐是基督教徒嗎?”小白笑道:“我們這裏沒有宗教。”我道:“沒有宗教,為什麽她屋子裏麵供著聖母的像呢?”小白笑道:“這是她一種外交姿態,表示她心地潔淨。”我道:“她心地潔淨?”小白道:“她不但心地潔淨,同時她還有個潔癖?你不看她屋子裏,無論什麽都是弄得雪白的。”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哈哈。因道:“她有潔癖?這上麵應該加個不字才對。”小白道:“你太挖苦人。”我笑道:“這是你們這裏撿著的東西,我不願帶了走,我還是交給你吧。”說著,我就把那張“九一四”的字條,交到他手上,小白看到,紅了臉道:“這……這也沒什麽關係。”我道:“當然沒關係,不過是治病而已。仁兄,我以朋友的資格,要勸你兩句話,民族到了這樣生死存亡的關頭,大家總要對大局著想著想。為了個人的飯碗也好,為了個人的旨趣也好,你這種從核心腐爛的集團生活,最好是自己檢點檢點。你以為關起門來,至多是腐爛你們這大門以內的一群男女青年。其實不然,他們或她們所帶著一個摩登人物的頭銜,社會上都認為是一種稀罕人物。意誌薄弱的青年,隻要接觸到他們或她們,立刻就會傳染上那種腐爛生活的習慣。
簡直的說吧,你們是個病菌培養室,你們這裏每一顆病菌出了這大門,都是社會的不幸。”小白笑道:“你何以深惡痛絕至此?”我道:“我並非有所痛惡。我看到許多青年,每每為了一個極偶然的機會,遇到你們這一群中任何一個,他立刻就開始腐爛了。我可惜國家的青年,我不得不發點牢騷。我根本不是醫生,對此病菌,有何辦法?便算我是醫生,我也沒有那種能力,可以把宇宙裏的病菌撲滅。”小白見我說得很激昂,走著路很久沒作聲,最後他才答道:“這是你那封建腦筋作怪。”我道:“我不否認你這句話,但嚴格地說起來,講得起,禮義廉恥的人,都是封建腦筋。因為這四個字,全是貞操問題。”正和小白兩個人談著話,忽然有個女子的聲音插嘴道:“貞操?我討厭這兩個字。”我聽了這話,大吃一驚,這女子太勇敢了,她明目張膽反對貞操,便站住腳回頭看去,這時,在旁邊花叢裏走出兩位女子一位男士,對我呆望著,好像也吃了一驚,他們沒有想到提出貞操問題的,是另一位事外之人。我也不知這兩位女士之中,是誰反對貞操。可是其中有位年紀大些的,約摸在二十五六歲附近,頭上盤著兩條辮子,雖然不是一般少女那樣摩登。鼓著腮幫子,臉紅紅的,這是和人在生氣。剛才那些話,也許是她說的。另一位年紀輕些的女士,比那位長得好看些,臉上冷冷的帶了一些冷笑的樣子。小白迎著他們問道:“你們三個人問題最多,怎麽又鬧起來了?”那年長的女子指年輕的女子道:“她欺人太甚!我已把丈夫分一半給她了,她還不心足。昨夜是應該老王回到我這裏的了,她不讓他回來。”那男子橫了眼瞪著她道:“是我不到你那裏去,沒有人的事。你和老陸同居一個星期了,人家不要你,你又來找我。”那女士兩手一揚,很坦然的道:“這有什麽奇怪。你需要女人,我也需要男人。你既不來找我,我當然臨時去找一個。我們這個圈子裏,哪個男人是一個女人。哪個女人,又是一個男人?怎麽著?到了我這裏就行不通了嗎?”我聽到這裏,覺得話說得這樣**裸,人類已進化到了與原始時代無二。所不同是他們穿了衣服,沒有穿樹皮。我覺得說穿了,也不足感到興趣。正待舉步離開這群人,這卻聽到路外一陣狗的廝打叫號聲,十分猛烈,越號越厲害,直叫到我身邊來。我猛烈的驚醒,卻看到在齊窗外院壩裏,正有七八隻狗追著打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