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裏堤”。一種婉轉的吟詩聲,順著柳樹林子傳了過來。我於淡日西風之下,正站在後湖的堤上,看見紫金山依然峰影青青的舉頭伸到半天裏。而湖上的荷葉,七顛八倒,疏落著,漏出整片的水光,頗也發生一點秋思。這詩聲吟過,我頗覺著吾德不孤,正這樣想著,又聽那人唱了昆曲道:“無人處又添幾樹垂楊。”隨了這聲音,柳樹蔭下走出一個人來。身穿青綢大領衫,頭戴青方巾,三綹短須,一臉麻子,手執白折扇,背了一隻大袖子,順了柳林走出,我看了不免向他注意一下。他向我一拱手道:“閣下莫非以作小說為業之張先生嗎?”我立刻拱手回禮道:“倒有些失認,敢問尊姓?”他將折扇指扇著柳樹道:“我姓這個,我們也算是同行。你猜我是誰?”我一時倒想不起來他是誰?因笑道:“前輩太多,恕我腹儉,實在……”他又將扇子頭,指了臉上笑道:“知道我的姓,再加上我臉上的麻子,你還有什麽不明白。”我恍然大悟,笑道:“原來是柳敬亭先生。怪不得剛才念著桃花扇的曲子。先生還戀戀這六朝煙水之鄉。”柳敬亭笑道:“你我正是相同。”我道:“這是天堂,還是地獄?不然!何以能與古人相晤?”他笑道:“此地上不在天,下不在地。任何古今人物,此地都可以會到。”說著話時,我信步隨了他走,已走到一片煙霧叢中,山水樓台,都隱隱地半清不楚。但聽到一片鈴子響:“三郎郎當,三郎郎當”。我笑道:“莫非到了劍閣,何以有這狼狽哀怨的鈴聲?”柳敬亭笑道:“閣下耳音不壞,這正是劍閣聞鈴的鈴。但這鈴子現時不拴在馬脖子上,當了簷前的鐵馬,懸在屋簷下。隻因唐明皇懊悔他生前的過失,把這馬鈴子懸遍了他的住屋左右。也是正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之意。”我問道:“明皇在此嗎?”柳敬亭道:“若有意見他,我願引進。”

我笑道:“那太好了,我正有許多問題,要請教這位風流天子。”柳敬亭將手一指道:“隻這裏便是。”我但見霧腳張開,顯出一座殿宇。柳敬亭引著我上了好多層白玉石台階,隻見一人龍袍黃巾,手撫長須,靠了玉石欄杆,對天上張望,左右並無一人。柳敬亭向前躬身奏道:“啟奏陛下,現在有一凡人到了此處,順便探些上下古今之事,請求一見。”我料著這一人便是唐明皇,便在台階下肅立,唐明皇點點頭,讓我上去,我見了他作一長揖道:“今古禮製不同,恕不全禮。”明皇笑道:“此間別有天地,倒也不拘禮節。

閣下遠道而來,有何見詢?但求莫問朕傷心之事。”我心想這就難了,見了唐明皇最緊要的是問長生殿這段故事。他說這傷心事不可問,那豈非入寶山空手而回?柳敬亭見我躊躇著,便笑道:“陛下登位之初,也很多英明政績,值得後人參考,張先生可在這一點上發問。便是詞章音律,陛下也極在行。”我想正麵進攻,頗是不易,就在側麵去問他,因道:“陛下看來,姚崇和李林甫這兩位宰相,哪個好些?”唐明皇笑道:“足下既讀史書,難道這樣賢奸分明的人物,還有什麽看不出來,當然李林甫是一位大大的奸相。”

我問道:“李林甫和楊國忠相比,哪個好些呢?”明皇道:“李林甫雖是奸臣,還有小才,楊國忠連這個才字都談不上。”說著,歎了一口氣。我看了這樣子,大概是有隙可乘了,便笑道:“陛下知道楊國忠也是這樣一個人物,何必用他?”唐明皇一聽到我隻管問楊國忠,臉上就有些不以為然,手摸了胡須,昂了頭望天,兀自出神。我想著我不應當不識相,再去問什麽?笑道:“清代有一位詩人,袁子才,他很替陛下辯護,陛下知道嗎?”明皇點點頭,臉色又和悅了一點,我道:“他吊馬嵬驛的詩,有這兩句,‘隻要姚崇還做相,君主妃子共長生。’陛下以為如何?”我以為提到馬嵬驛這個名字,一定觸動了他傷心之處了,隻管望他的臉色。等我把話說完了,他居然臉上有笑容,手拍了欄杆道:

“對對對。家事是家事,國事是國事。當年朕盡管寵愛楊貴妃,乃是宮內之事,若是外麵的宰輔,還是姚崇張九齡,便也不會有安祿山之變,隻是難言之矣。”我道:“袁子才,還和陛下辯護過。”他說:“唐書新舊分明在,哪有金錢洗祿兒”?明皇默然低頭拈帶。我道:“陛下既已提出安祿山,小可不免要請教一事,安祿山之變,這責任應當誰負?難道楊貴妃絲毫不相幹嗎?”唐明皇臉色一變,拂袖而去。隻聽那屋簷上的鈴子,又在那裏響著,“三郎郎當,三郎郎當”!柳敬亭道:“唉!’張先生,這是怎麽了?他已有言在先,不要提他傷心之事,你怎麽隻說到楊國忠,楊玉環的事呢?”我笑道:“你也未免太不原諒人了。見著唐明皇不問這道公案,猶之見了柳先生,不問桃花扇這道公案一樣,這豈非舍正路而不由?”柳敬亭聽了這話,倒也微笑了一笑。因道:“明皇已是不快而去,我們這不速之客,守在這裏,似乎‘沒有什麽趣味,可以另走個地方吧?”我心裏大喜,在第一次訪問就沒有結果的時候,居然還沒有打斷主顧。便笑道:“那就很好,到了這裏,一切要請老前輩指教。”這一聲老前輩倒很有效力,他笑道:“我們出去再說,這個區域裏,一部《二十四史》的古人,隨處皆是,走著哪裏,訪到哪裏吧。”說了,他引我出了宮殿又進入雲霧中,我道:“柳先生,凡事莫真切於現身說法,我很想,就請柳先生自身說一點故事。”柳敬亭又將扇子頭指了自己的鼻子笑道:

“你教我現身說法,至多就不過富貴人家一個食客。現在的社會正要消滅寄生蟲,把我這陳死人介紹出來幹什麽?”

我道:“話雖如此,但柳先生當年那一番際會,倒也是可以勸誡勸誡後人的。史閣部在這裏嗎?”柳敬亭道:“自然也在那裏。此公的性情與明皇不同,也許可以讓張先生暢所欲言的。”我道:“那就好極了,馬上請行。”一轉身間,隻見雲消霧散,在麵前現出一所竹籬茅舍。也不知是何季節,竹籬上,擁出一簇紅梅,其間配著兩三棵蒼鬆,頗覺在幽雅之中還有點熱烈的情緒。柳敬亭指著那裏道:“這就是閣部家裏。他因心中煩悶,常到海上觀濤去,不知此時在家沒有?讓我先上前去看看。”說著先行一步,他走到那籬笆門邊,回身向我招了兩招手。我料著史可法在家,立刻肅然起敬,隨著柳敬亭進了竹籬,早見高堂裏一位高大身材的人迎出來。那人長圓臉兒,三綹長須,雄偉之中,還有些斯文氣象。他拱起身上藍袍的袖子道:“貴客來得好,小可正有滿肚皮牢騷,要貢獻世人。”說著引我入室,這裏也無非是些藤竹桌椅,布置很是簡樸。雖然史可法對來賓很是謙遜的,可是我終是執著一分恭敬的態度。他見我不曾發言,倒先問起我來道:“現在中國又受到異族侵犯了,炎黃子孫實在不幸,不過今日的民心,卻比我當年所見的要好些。”我心裏隻管惶愧,不知道怎樣答複才好。史可法又道:“論到民心呢,當年也並不缺少忠義之士。隻是朝裏有個馬士英阮大铖,正如南宋一般,橘子裏麵爛起,外麵徒有如金如玉的皮,也包藏不了這一團敗絮。現在是共和時代,馬阮之徒決不能複生,隻要將士用命,外侮是不足懼的。”他說著,望了我,待我的答複。我起身隻答複了一個是字。我答複是答複了,但我心裏仍舊惶恐著。史可法手摸須杪,歎了一口氣道:“提起當年,真是無限傷心。當左良玉盡撤江防,向南京去掃清君側的時候,北兵正加緊南侵,一旦北兵渡江,南朝君臣,隻有走南宋的舊路,退向海邊,自趨死路。於今我們固守古雍益之地,閉關西守,東向以爭天下,漢唐複興之業,不難期待。當年左良玉若有遠見,下固荊襄,上收巴蜀,以建瓴之勢,為明朝打開出路,何致清人以漢攻漢,同歸於盡?”說到這裏他將桌子輕輕拍了兩下,歎道:“論起馬阮,萬死不足以蔽其辜。他竟說北兵南下,猶可議款。”

對於上遊之師,非對敵不可。黃得功呢?是個癡子。他竟聽著馬阮的話,也盡撤江南之兵,和左良玉對敵。我再三阻止,他也不聽。左軍撤兵了,北兵渡江,南朝也就亡了。明之亡,不亡於清軍,不亡於流寇,實亡於無文無武,個個自私。千秋萬世,後代子孫必以此為戒。足下回去之後,可以把我這話,多多轉勸世人。”我聽了這話,通身汗下,衣服濕透,躬身站立說聲是。史可法見我十分惶恐,倒不解所謂。便將臉色放和悅了,因道:“足下請坐。我想起當年的事,就不免有一番悲憤,其實我非敢慢客。”柳敬亭這才插嘴道:“閣部謙恭下士,向來藹然可親的,張君倒不必介意。”我何嚐不知道史可法是位最和悅的賢人,隻是他說的話,句句都刺在我心上,不由我不惶恐起來,他既發笑了,我也就如釋重負,便思索著要向這位民族英雄問些什麽。他又不等我開口,先問道:“足下在南京住過嗎?”我道:“戰事爆發之前,住過兩年,直到國都西遷,方才離開南京。”史可法又道:“秦淮歌舞,比之古代如何?”我道:“若論風雅,今不如古;若論繁華,古不如今。”史可法吃驚道:“當年秦淮聲色,就覺得有所不堪。怎麽,前兩年的秦淮,還比以前更繁華嗎?”柳敬亭道:“相國有所不知,在前兩年還有一種人欣慕我等當年的聲色呢,那南京文人,用綢子做了橫匾,到歌場上去張掛,上麵大書:‘桃花扇裏人’。那時異族雖已侵犯國土,還不曾進逼中原。可是南京的文人,就仿效桃花扇裏人了。”史可法道:“有此荒謬舉動?”我被他這一問,又不好答複,若說無這事,那匾額我已親自得見。若說有這事,史可法正恭維後代比明末的人好得多。我一承認,未免說現代人太不爭氣。因笑答道:“晚輩已經說過了,若論風雅,今不如古。那一班文人,根本不知道桃花扇是怎樣一回事。隻知道事出在南京,卻不知是出在南京一個不幸時期,他們不懂曆史就弄出了這笑話。”柳敬亭道:“似乎這匾額隨了歌妓走,由南京到漢口,由漢口到重慶,都曾掛過,難道尚沒有一個人發現這是不通的。我們所演的故事,是已罵名千載,何忍後人去蹈我們的覆轍?”史可法聽著這話,麵色黯然,若非為了我是一個凡間生客,他竟要落下幾點英雄淚來。他手理著胡須,默然不語,我覺得對這位前輩的訪問,徒然增加賓主的不快,隻好起身告辭,約著改曰奉謁。柳敬亭依然陪了我出來,他笑道:“你這位新聞記者,我有些不解。遇到不可問的人,你偏要問,而遇到可問的人呢?你又什麽不肯說。”我說道:“柳先生你不是現代的人,你不知道現代人的心事。”柳敬亭笑道:“我且不管你的事,我們既是同行,我就教你來盡興而返。你說你還想訪什麽人,我好引了你去。”我想了一想,笑道:“這卻難了,天上這多古人,我哪裏會得齊全?而教我挑選一個去拜訪,我又不知拜訪哪一個是好?”我心裏一麵躊躇著,一麵抬頭四處張望。卻看到了一座小山上,堆了一堆太湖石,有一個人也身穿黃袍,扶了一株小鬆樹,昂頭四望,他頭上沒有戴帽子,也沒有戴頭巾,隻是一塊黃綢帶子束住了牛角髻。我悄悄地問柳敬亭道:“這是哪一代皇帝,倒有些瀟灑出塵之態。”柳敬亭笑道:“這不是皇帝,也不是公仆將相,可是他已叱吒風雲,做過一番事業。”

我笑道:“莫非是一位塞主。”柳敬亭笑道:“強盜不會有這種架式,這是當年與明太祖分庭抗禮的張士誠。”我道:“此公雖是一位敗則為寇的漢子,後來聽到蘇州人說,他是一個好人,我倒願和他談一談。”柳敬亭笑道:“去是可去,我恕不奉陪,就在這路邊樹蔭下等你。因為他和朱明君是不兩立的,他罵起明人來,我有些難為情的。”我想他所說也對,便朝著那山石走去。看到張士誠掉轉臉來,便道:“吳大王,現在凡間遊客前來拜訪,可以一見嗎?”張士誠聽說我稱他大王,甚是高興,他拱手笑道:“請來一談,那又何妨!”我向前兩步,行過賓主之禮,就在太湖石上對坐了。他先笑道:“人人都叫我張士誠,怎麽足下稱我作吳王?”我道:“我們是後人,落得公道。我們常稱朱元璋做明太祖,又為什麽不能稱閣下做吳王呢?明太祖未嚐對我們特別有恩,閣下也未嚐特別有害,閣下不過是敗在明太祖手上而已,這與我們後人何幹?”張士誠道:“朱元璋與你後人未嚐特別有恩嗎?他曾驅逐異族,恢複漢家山河。”我道:“這一點我們並不否認,但當年吳王起兵的時候,不也是以驅逐異族相號召嗎?假使明太祖當年敗在吳王手上,這民族英雄一頂帽子,便會戴在吳王頭上了。”張士誠連連拱手道:“痛快痛快!生平少聽到這一針見血的議論。”我道“據史書所載,大王當日也曾降了太祖,後來何以各行其是?”張士誠笑道:“當年我和朱元璋起兵,雖然是苦於元人的苛政,但論起實際來,誰又不是圖謀本身富貴?事到今日,我又何必相瞞?那時我覺自身力量很好,朱元璋他也不能容我這擁有吳越大平原的人。正是石勒所說,趙王趙帝,我自為之,哪能受他妒嫉,所以我就自立為吳王了。”我道:“明人說大王曾降元,真有這事嗎?”張士誠笑道:“凡是建功立業的人,使用手腕起來那是難說什麽是非的。就像朱元璋當年,何嚐沒有和元朝通款?他果然是後代所稱的一位民族英雄,當年他定鼎金陵之後,就先該揮戈北伐。然而當年的行為,後人可以在史書上查到,他就是東滅我張士誠,西掃陳友諒,南滅方國珍。若由著你們現代人看起來,他顯然是個先私而後公的人。所幸是那些元人不爭氣,民心已失,無可挽回。假使元人是有能力的,當著我們南方漢人互攻的時候,他出一支兵,渡河入淮,由朱元璋故裏直搗金陵之背,像我張士誠以及方國珍等人,固然是不免,可是首先遭元人**的,那豈不是朱元璋?這一著棋子,當時沒有人看破,到後來,三鎮爭功,清兵渡江,還是蹈了禍起蕭牆之戒。朱元璋也在這裏,足下不妨訪他一下,看他還有什麽說的?我以為劉邦李世民同是開國之主,公私分明這一點上,比朱元璋強得多。你不要以為我和他是仇人,其實還是照你們現代人的看法說的。”

這位及身而亡的吳王,越說越興起,說得麵皮通紅,我想著,柳敬亭果有先見之明,他料定張士誠必然要大罵明人,不肯來領教,聽此公所說,除了批評明太祖君臣之外,恐怕也不會有什麽好史料來供給我。一味的所他罵人倒把柳敬亭冷落了,也許他不在山下久候著我,因向他告辭道:“今日沒有準備時間,不能與大王長談,改日再來拜見。”張士誠有話不曾說完,見我告辭,頗覺減趣,便道:“這地方不容易來,然而你真下了決心要來,也未嚐不能來。難得閣下不以成敗論人,下次我還願作一度更長時間的談話。”我也未便拂逆了他的盛情,便完全接受,方始下山。柳敬亭果然有信,還在路邊等著我。相見之下,老遠便拱了手笑道:“聽他的話,覺得很滿意嗎?”我笑道:“他自然不失去他的立場,我現在同到哪裏去?”柳敬亭想了一想,笑道:“閣下來到此地,隻管訪人,而且隻管訪政治上的頭等人物,未免近乎一套。另換一換口味,你覺得好嗎?”我笑道:“正有此意。”柳敬亭笑道:“閣下來到此間,總是遠客,忝為同行,我應當聊盡地主之誼,請閣下略飲三杯,幸勿推卻。”我笑道:“恭敬不如從命。”說著,隨他之後走不多遠,便有朱漆欄杆,描金彩畫的飛簷樓房,矗立在麵前,簷前一幅橫匾,大書“戒亡閣”三字,下書仿羲之體,**道人書,我看了倒是一怔。柳敬亭在後,拍著我的肩膀道:“莫非不懂此意嗎?”我道:“正是如此。”柳敬亭道:“這正是一爿以賣酒著名的菜館,便用了大禹戒酒的這個典故。”我笑道:“這酒店老板倒有些奇怪。人家開館子願意主顧上門,他倒說飲酒可以亡國。”柳敬亭道:“這就是這裏一點好處。雖然做的事是會發生壞事情的,但他也不諱言。”我道:“這招牌倒是寫的是一筆好蘭亭書法,落了王羲之款,也可以亂真,來個仿字何意?”柳敬亭道:“你想:王羲之的字有個不人人去求的嗎?可是人人去求他,他要有求必應,怎樣應付得了?因此他請了許多代筆人在家裏,由那個代筆依然落那個的款。讀書人首先要講個孝悌忠信,豈有到處將假字騙人之理?這也就是作事不肯小德出入的意思。”我笑道:“憑這塊招牌,那也就覺得這家館子不錯。柳先生要破鈔,就在這裏叨擾吧。”

柳敬亭自是讚許,將我引進了酒館,在樓上小閣子裏坐下。酒保隨著我們進來,便問要些什麽酒菜,柳敬亭指著我道:“這是遠方來客,請你斟酌我們兩人的情形預備了來就是。”酒保去了,我笑道:“這話有些欠通。菜哩,酒保可以估量預備。至於我們的酒量,他怎麽會知道?”柳敬亭道:“這也有個原因。在這裏的人,根本就不會喝醉。而這裏也隻有一樣作為娛樂的酒,用不著來賓挑選,多喝少喝無關。”我道:“那要是劉伶這一輩古人到了此地,豈不大為苦悶?”柳敬亭指了自己鼻子尖笑道:“譬如我吧,我以前是借了說書的小技,到處糊口,於今到這裏來,我用不著,何以故,這裏一切無可掠奪,也無須競爭,沒有搶奪與競爭,就沒有不平,人就不會發生苦悶。人生要沒有苦悶,刺激,麻醉,這些東西就用不著了。這裏人隻有回憶往事而苦惱,所以誰也不願聽評書掉淚了。”我道:“那麽,我來得有些不識相,我見著任何一個人,都願意提起他往事的。”柳敬亭笑道:“為了勸勸後代人,我們就掉一回淚又何妨?”正說著,酒保送上酒菜,果然是一壺酒,三樣菜,我們淺酌談話,少不得又討教了許多明末遺恨。酒有半酣,卻聽到隔壁屋子裏有人道:“他們把這事情弄得太糟了,已經在法院裏打起了官司。”另有一個人道:“你何不再顯一番手段,把後園那棵紫荊樹再枯槁下去。”先一人道:“唉!你以為這年月還像以前呢?他們兄弟要分家,平屋梁中間,一鋸兩段,扒開椽子,卸了屋瓦,由堂屋到大門口,拆了一條寬巷,作為兄弟分家的界限,風雨一來,房屋搖撼,遍地泥水,到了晚上,小偷和扒手,在這寬巷裏七進七出。嚇得小孩子哭哭啼啼,老太爺老太婆念阿彌陀佛,可是兄弟二人,還隔個巷子叫罵。不是哥哥說那邊拔了這邊一根草,就是弟弟說這邊多瞪了那邊一眼。老叫小哭,誰也止不住他們兄弟拚命,一棵樹的枯榮,與他們何幹?我忝為他們先人,實在無法。”我聽了這言語,低聲問道:“這莫非說的是田家兄弟嗎?”柳敬亭道:“來的大概是他們祖先,他的後代越來越鬧意見,骨肉已經成了仇人了。”我道:“京漢戲裏,都有‘打灶分家’這一出戲,不斷地演了這故事給別人看,那位三弟媳婦想把家產獨吞了去,頗為厲害。可是就在紫荊樹一榮一枯,感化了她,這有點不近情理。”柳敬亭笑道:“神權時代,道德所不能勸,刑法所不能禁的人,神話可以製伏他。於今人打破了迷信,神話就不能製伏誰?所以他們的祖先,頗也感著束手無策呢。”

我笑道:“往年我很反對人心不古這句話。於今看起來,倒也有兩分理由。”柳敬亭笑道:“到這裏來了,是另一世界,喝酒吧,不要發牢騷。”我們喝了兩杯酒,聽得對麵小閣子裏有人笑道:“當年你老先生留下來的格言,把我們子孫教訓壞了。你說的什麽不為五鬥米折腰,這米價未免漲得太高了,他們實在望塵莫及。於今一鬥米可抵你們當年一年的俸祿,為什麽不折腰呢?”我看時,一位斑白胡子的古人,身穿葛袍,發挽頂髻,身旁放了一支藤杖,那正是陶淵明先生。旁邊一位頭垂發辮,戴了瓜皮帽穿著大布長衫的人,頗也斯文一脈,我問柳敬亭道:“那有辮子的是誰?”他道:“此清代窮詩人黃仲則也。全家都在西風裏,九月寒衣未剪裁。”他說完了,微笑著念了這兩句詩,我便繼續的聽他們說些什麽?陶淵明扶了酒杯道:“上中等的官,隻掙這麽五鬥米的錢,那風塵小吏怎麽過日子呢,我看看中國的官,還依然過剩嗬!”我倒沒有聽到那邊的答複,卻好酒保送上一碗菜來,把門簾子順手放了下來了,我惋惜不能聽這兩位詩人的妙論。因向柳敬亭道:“據傳說,這全家都在西風裏的詩句,很博得許多人的同情。送銀子的送銀子,送衣服的送衣服,這又是個人心不古。於今九月寒衣未剪裁的老百姓,固然滿眼皆是,便是全家都在西風裏的文人,恐怕也可編成一師,哪裏找闊人同情去?”柳敬亭笑道:“寒士寒士,為士的都來個輕裘厚履,不是寒士是暖士了。”我道:“在這裏的寒士,總算不錯,還可以上這戒亡閣喝三杯,現代的人間,寒士在家裏喝稀飯還有問題。”柳敬亭道:“這裏無所謂供求不合,也就無所謂囤積居奇,寒士所以寒,乃由於富人之所以富,這裏是不許富人立足的,所以寒士還過得去。”我道:“那倒可惜,我正有心問古來的富人,何以致富的?現在沒有這機會了。”柳敬亭道:“但有心於此,還可以訪問得到,譬如古來有錢人,莫過於石崇。石崇雖不在這裏,但綠珠有墜樓這一個壯舉,不失為好人,我可引你去一見。”我覺得這訪問換了大大一個花樣,十分高興,吃過了酒飯,便請柳敬亭一同去訪綠珠。見一片桑園,擁了三間草屋,門外小草地上,有一眼井,井上按著轆轤架子,一位布衣布裙的美妙女子,正拉著轆轤上的繩子在汲水。我隔了桑林低聲問道:“這個就是綠珠了,何以變成村姑娘的模樣?”柳敬亭道:“一個人經過大富,不想再富,經過大貴,不想再貴,宋徽宗在宮裏設禦街,裝扮了叫化子要飯,那就是一個明證。所以說聽遍笙歌樵唱好了。”說著話,穿過桑林,到了草屋門前。柳敬亭為我介紹一番,綠珠笑道:“我不過是一個懂歌舞的人,恐怕沒有什麽可貢獻的。”笑道:“我也不敢問什麽天下大事。”說時,賓主讓進草屋,也是些木桌竹椅,綠珠自敬了茶,坐在主位等我發問,我笑道:“看石夫人現在生活,就很知道不滿當年奢侈:但在下有一事不明,石常侍和王愷鬥富的話,史書所載很多,當然有根據。但像世說新語所載,讓姬人勸客飲酒,勸客不醉,就即席殺死姬人,這未免形容太過吧?這種事夫人必定曾親身目睹過,請問到底有無?”綠珠道:“擊碎珊瑚樹這故事,想張君知道。珊瑚雖是王大將軍拿出,卻是借自武帝,皇家珍寶,他還敢打碎照賠,別的事他有何不敢?”

我道:“固然錢可通神,但威富作得太過,豈不顧國法?”綠珠道:“張君難道不曉得所謂二十四友,是黨於賈後的嗎?”我道:“據史書所載,晉朝豪華之士,共是三家,羊繡王愷和石府上,羊王兩家,他們是內戚,自然不患無錢,府上並無貴胄關係,錢反而比羊王兩家多,那是什麽緣故?”綠珠笑道:“我家也做了兩代大官。”我道:“比過府上人做大官的,那就多了,何曾有錢?令翁石芭,做過揚州都督,似乎也不算位極人臣。晉書這樣說過,‘石崇為荊州刺史,劫奪殺人,以致巨富’。莫非這話是真的?”綠珠被我一問,臉色紅了起來,低頭不語,柳敬亭便插嘴道:“史家記載,有時也不免愛而加諸膝,惡而沉諸淵。”我笑道:“我們也並不打千年前的死老虎,隻是想問一問做官怎樣就會發財而已。知道了這個訣竅時,將來我有做官的一日,多少也懂一點生財之道。”我這樣一說,綠珠也微微一笑。她道:“張君要知道,發財做官,總不過機會兩字,石常侍當年做荊州刺史,正在魏蜀吳三國彼此搶來搶去之後,這個時候,朝廷政令,對那裏有所不及,便多收些財賦,自然也就無人過問。有了錢,再找一個極可靠的靠山,也沒有什麽困難。總而言之,升平時候,吃飯容易,發橫財難。離亂年間,吃飯難,發橫財容易。”柳敬亭連連鼓掌道:“名訖不磨。”綠珠歎了一口氣道:“多了錢有什麽用,先夫當年每一頓飯,都是山珍海饈擺了滿桌,也不過動動筷子,吃個一兩碗飯,可是看看那些農人工人,每頓粗菜淡飯,人家倒吃四五碗飯。有錢人日食萬錢,無下箸處,正是像祭靈一般。由這樣看來,有錢人也不過白糟蹋,何曾享受得到。糟蹋多了,結果就是天怨地怨。先夫若不是有錢太多,何至於砍掉腦袋呢?人生穿一身吃一飽,死了一口棺材,錢再多也還是這樣。人生最難得的是壽命。錢有時也可買命,而送命的時候卻居多數。為了錢送命,甚至送掉一家的命,那是最愚蠢的事。離亂年間,雖是發橫財容易。有道是‘十目所視,十手所指’,並不要什麽大變化,有錢人就要發生危險的。”

她這一席話,真是翻過筋鬥的人說的,把有錢怕得那樣厲害,這讓我還能追著問些什麽呢?柳敬亭坐在旁邊,看到我們賓主酬對熱烈,也就笑道:“張君訪問古人多了,恐怕要以訪問石夫人為至得意,別人沒有這樣肯盡情奉告的。而張君所問,也是單刀直入,毫不躊躇。”他這樣一說,倒弄得我有些難為情,莫非我說的話,有些過於嚴重了,因笑道:“我因為看到石夫人荊釵布裙,住在這竹籬茅舍裏,是一位徹頭徹尾覺悟了的人。所以不嫌冒昧,把話問了出來。”綠珠笑道:“那不要緊,做官的人,若不兼營商業,他發了大財,根本就不會是一個好人。張君雖然有些責備古人,古人也就罪無可辭。”正說著,卻聽到一陣笛聲悠揚,隨風吹來,因向柳敬亭笑道:“莫非蘇崐生之流在此?”綠珠笑道:“這又是張君值得訪問的一位女人。這是陳圓圓,在弄笛子消遣了。”我問道:“怎麽,她也在此嗎?為了她,送了大明三百年天下。”綠珠笑道:“吳三桂賣國,不能說為了她,吳三桂不降,倒是為了她。‘衝冠一怒為紅顏’。這一怒他由山海關打回來,不能算壞。至於吳三桂降清,這本賬是不能算在她身上的。後來吳三桂稱帝,她閉門學道,這也算是個有覺悟的女子了。閣下若願相見,我可以派人請她來。”我說:“那就好極。果然我像這樣直率的問話,不要緊嗎?”綠珠笑道:“當年是非,我們女人並不身當其衝,也倒值不得隱諱。”她說著起身入內,著了一位女仆去請陳圓圓。不多一會,竟來了兩個女人。前麵一個是道家裝束,都大大方方的進來。柳敬亭笑道:“張君麵子不小,請一來二,前麵這是陳夫人,後麵這是錢牧齋先生的柳夫人。”我明白了這是大名鼎鼎的柳如是,便起身相迎道:“榮幸之至,榮幸之至。小可由人世來,想來要些史料去做一做世人的實鑒。二位夫人都是與一代興亡有關的人,不免提出幾個疑問,直率的請教,不知可能容許否?”陳圓圓道:“剛才石夫人著人去說時,已經知道張君來意。隻是與一代興亡有關的這句話,我們有些不敢當。”

柳如是道:“陳夫人還可以,我卻是真不敢當。”說著話,賓主落座,我心想吳三桂之忍心害理,莫過於在緬甸取回永曆帝來殺掉,這種變態心理,倒值得研究。因道:“當年明主由榔逃入緬甸,中國已無立足之地。滿清要的是中國土地,吳大將軍把雲南也給他囊括個幹淨,這也就夠了。由榔這個人既被囚在緬甸,這條性命讓他活下去好了,何苦定要把他斬草除根?吳將軍也是世代明臣,何至於這樣毫無人情?陳夫人能從實相告嗎?”陳圓圓道:“這何待張君來問,當年入滇的文武官員,私下掉淚的就很多。”我道:“既然如此,何以那些武官,居然肯隨了吳大將軍遠入緬甸?”陳圓圓道:“本來永曆帝到了緬甸,清朝也就無意再用兵了。大將軍卻存了一點私心,他以為雲南遠離北京萬裏,到了這裏,就是他的天下,他可以仿明朝的沐家,代代在這裏稱王。既然把這裏變成了自己的天下,倒是滿清新主子遠,而出亡在緬甸人的舊主子近。那時,明臣李定國還有幾千人照著少康一旅可以中興的故事說起來,他若由緬甸人手裏解放出來,第一就是打回雲南。這分明是永曆帝在一日,吳將軍就一日的不安。他要進攻緬甸,為的是自己的雲南,並非是為清朝天下。吳大將軍如此想,隨從的武官當然也是如此想。所以後來把永曆帝捉到了,過了幾個月殺他,無非是沒有禍害可言了,也有些不忍心下手。”我道:“吳大將軍是肯聽陳夫人之言的,當時何不勸他一勸?”陳圓圓歎了一口氣道:“到了那時,我也知道他勢成騎虎了,勸又有什麽用?所以到了後來,我傷心已極,隻有出家。”說到錢夫人勸夫的故事,是見之私人筆記很多的,請問哪裏有效?柳如是接嘴道:“我現在算是明白了,把人生看得太有趣的人,他就怕死。張君從人世間來,不妨想想現代,最怕死的人,他就是生活最奢侈的人,牧齋當年,也不過如此而已。”我道:“錢牧齋讀破萬卷書,什麽事不知道。何以清兵渡江,他既不殉節,又不出走,守在南京投降。”柳如是道:“那也許正是讀破萬卷書害了他,一樣讀書,各有各的看法。有的看著人生行樂耳,有的看著是自古皆有死。牧齋是看重在前一說的。這也不光是晚明的士大夫都著重享樂而已,所有秉國政的人,最好是不讓他的文武官吏享受什麽,人有錢可花,有福可享,他就要極力去保留他的生命來花錢享受,哪肯以死報國?晚明的南京小朝廷從福王起,就是歎著氣沒有好戲可聽的。拿了政權的阮馬,那更不消說,在這種君不君,臣不臣的朝廷,氣節兩字,早已換了聲色兩字,不能死節,也不能專責姓錢的了。姓錢的不死,我死也無益,所以我們就這樣活下去。”我道:“讀徐仲光的《柳夫人傳》,知道柳夫人最後還是一死報錢家的,我們相信當年柳夫人勸牧齋殉節,絕非假話,牧齋之不受勸,那也正和吳大將軍之不受勸是一樣。”我說到這裏,又把話轉到吳三桂身上,因之再向陳圓圓問去,她便笑道:“這也可見得女人不盡是誤人國家的。”我道:“吳大將軍建國,幾乎可以搖動滿清了。後來失敗,最大的原因何在?”陳圓圓道:“最大的原因嗎?那還不是為了吳將軍是自私?假使那時候永曆帝還在,民心思漢,一定不是那個局麵。其二,清朝還是用那個老法子,先用漢人殺漢人,滅亡了明朝,再用漢人殺漢人,平定了三藩。其三,清朝各個擊破的法子也很毒,若是那個時候,三藩各除了私心,團結一致,恢複朱明天下,掩有東西南七八省的地方,練有幾百萬的精兵,清朝進關的那些八旗兵是沒奈何的。做這種有曆史上重大意義的大事,先就出於私心,根本使用不了百姓,而幾位起事的人,又各人打著各人的算盤,失掉了互相呼應的效力,怎的不失敗?所以吳將軍徹頭徹尾是敗在這一個私字上。”柳敬亭拍了膝蓋,昂首歎了一口氣道:“這可以說是千古一轍,張君,現在人世間,到處貼著天下為公的標語,這覆轍大概可以不蹈了。”我覺得古人倒很看得起現代人物,不免笑了一笑。柳敬亭向我笑道:“聽說上海方麵,拍製古裝影片把我們眼前兩位明末美人都作了材料,不知他們的著眼點在哪一方麵?”我笑道:“少不得有研究二位夫人之處,他們的著眼點在於錢。”

陳圓圓道:“那倒沒有關係。販賣古人賺錢,也就是由來已久。北平城裏許多剪刀店,家家說的三代嫡傳王麻子。

姑無論麻子不過是個打剪刀的匠人而已,便是這名字寫在招牌上,也有點不雅。但開剪刀店的人,硬賴著他是王麻子的子孫。可見名利所在,不但遠古的古人,沒有了權利幹涉,盡可販賣,便是眼前三十年的老輩,也是隻管販賣,其實他販賣古人,自己也夠吃虧,不姓王而硬繼承王家做子孫。”柳敬亭指著臉上道:“不但如此,他們臉上未見得有麻,也硬襲了我們這麻子的商標。”說著,大家笑了起來。柳敬亭道:“本來呢標榜什麽,賢者不免,二程兄弟要來個洛派,三蘇父子,要來個蜀派,何況比他們萬萬不如的人。”我被他一提,猛可的想起來,因笑道:“柳先生所說這二程三蘇,當然都在這個世界裏的人,我去拜訪拜訪,可以嗎?”陳圓圓和柳如是都微微一笑。我道:“二位夫人為何發笑,莫非說我不宜去見他們?二程道學先生,或者不大好見,這三蘇父子,尤其是大蘇,是個瀟灑不群的文人,有什麽見不得?”柳如是笑道:“我們倒不是這意思。我們以為張君見過我們這亡國鶯花,又去見那識大學之道的程老先生,卻是有些不倫不類。而且看看我們這麵孔,再去看看他那麵孔,這是你們現代人所謂一種幽默。”我本來無意幽默兩位賢人,被如是點明,我也就做了一個會心的微笑。柳敬亭道:“東坡先生我是佩服的,可以引張君去拜訪一下,至於二位程夫子,我這個說書匠,往往拿了聖經賢傳作說書的材料,這是大逆不道的侮聖行為,他必不見我。”我笑道:“那就先見一見東坡先生也好。”三位夫人聽說我另要拜訪他人,倒不必我告辭,已是站起來送客。我雖覺得還有很多的話還未曾問完,可是在女賓麵前不能稍為失態,隻得隨柳敬亭告別而出,出了這桑拓園外,卻挑了彎曲的路前走。路的兩邊,雖也有蔥蘢的路樹,可是每在一個彎曲的地方,便有一條很寬的大路成一直線前進,不是尋常公路的式樣。柳敬亭引著我走,偏是舍卻那較寬的路,而走著一根線索下來的彎路。我因笑問道:“舍正路而勿由,我們這豈不要多走許多路嗎?”柳敬亭道:“這彎路不免迂回得遠些,可是始終是平坦的,那寬路雖是一直線,不問高低水旱,盡量的向前奔,隨處都可以遇險。天下畫一直線過去的地方固然是有,然而並不是每一個目的地方可以畫一直線過去的。文人是容易行險以僥幸的,這倒是文人區的路,四周是歧路,沒有眼光,沒有定力的人,盡管十裏路走了九裏九,他還有掉下泥坑裏去的可能。所以我們盡管迂回兩步,並無關係。”

我心想,這麻子倒有意諷刺我兩句嗎?好在我是個向不僥幸的人,卻也不必介意。這樣緩步當車,迂回著走了若幹裏,遇到一大片蒼翠的老竹林子,竹林裏一條鵝卵石小路,點綴著很滑的青苔,在竹子稀鬆的空檔裏,有兩支樹枝,伸了出來,點綴了鮮紅的點子,正是野桃花。林外一彎青水溝,幾個鴨子在水裏遊泳著水,在鴨子前麵起了圈圈的浪紋。我笑道:“到了到了,此‘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也。”一言方了有人在竹林子裏喝道:“好大膽的現代文人,在書攤子上多看了兩本雜誌,敢上班門來弄斧。難道不知道先生在上莫吟詩嗎?”隨了這話,出來一個和尚,身穿皂布僧衲,大袖飄然。我鬥膽作上一揖,問道:“來的莫非是佛印法師?”那和尚打個問訊笑道:“東坡家裏和尚客,除我有誰?我自然認得這個說書的麻子,問你是何人?”柳敬亭向前一步代我介紹了,佛印和尚向我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原來是位作家。”他說作家這兩個字,頗為沉著。我笑著奉了兩個揖道:“法師這般說法,卻教我無地自容。作這個字,連孔夫子還不敢自承,說個述而不作,後生小子,多看兩本鉛印書,東抄西摘,湊篇稿子求飯吃,作還遠離十萬八千裏,何敢稱家?”佛印道:“常在報上看到作家訪問團,作家座談會,作家這樣,作家那樣,那便是怎樣一般人物?”我想了一想,隻得作個遁辭,便笑道:“他們不會認得法師,法師又何以認得他?法師想必由東坡先生那裏來,可否介紹一見?”佛印想了一想,因笑道:“閣下要見他,自去便了。隻是休像剛才那般魯莽,念著他的詩句。”我道:“我隻說是個賣菜的便了。”佛印笑道:“那倒不必。你隻說是個新聞記者便無妨。新聞記者訪新聞,東坡先生倒也不會怪。”他說畢,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去了。柳敬亭回傳頭來,向我做了一個鬼臉,那意思是說我受了和尚一頓奚落。我倒處之坦然,本來自己是後生小子,受點教訓也是應當,我們走上山坡,早見前麵竹林梢上,擁出一間草閣,笛子琵琶交雜響著,有人放聲地唱:“隻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柳敬亭扯了我的衣袖道:“東坡先生正在唱他的得意之句。”我道:“這吹笛子的定是朝雲之流了。我們去見他,這時似乎有些不便。”柳敬亭道:“東坡先生,卻不是那種人。”說著話,走近了草閣,已見一位穿藍衫而有一撮大胡子的人,迎了上來。他笑道:“柳君來得正好,說段書我們聽聽。”

我料定這是蘇軾,便躬身一揖。柳敬亭與我介紹了,東坡手扶路邊竹子,昂頭想了一想,笑著反問我道:“難道我這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人,與現代還有什麽關係,卻值得你新聞記者來訪問一番。”我道:“前代任何一事,都可為後代借鑒。”東坡道:“那是你要問我當年這‘一肚皮不合時宜’了。”說著,拍了一拍肚子。柳敬亭代答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東坡看了竹子下有一塊平石,便讓我們在那裏坐了。他笑道:“我現在是個古人,有話盡管問。”我道:“後學所不解的,便是後世所說,理學不但南宋、北宋已種了這個根了。當先生之世,真是人才極一時之盛,何以緊接著這個一時之盛,不是國運昌隆,而是中原失守,成了偏安之局?”東坡道:“你問得有理。可知那時人才,也不過分著兩派,一是王安石一派,做事過於褊狹。變法未嚐不有些道理,但沒有深知民隱,坐在宰相衙裏發號施令,硬弄得柄鑿不入,變了一個朝代的法,一事無成。一是司馬光派,做事迂闊,隻講大道。如富弼見神宗,願二十年口不言兵,隻把中原百姓,養成了一種文弱之民。這樣的人才,便有千千萬萬,何補於天下大事?”我聽了這話,覺得此公倒著實有點見地,因躬身道:“後學有一件事要冒昧一問了。那時人才,外不講以弭邊患,內不講以除權奸,卻是分了朔洛蜀三黨。世推先生為蜀黨領袖,卻專和洛黨的程家作對。門戶之見,賢者亦不免嗎!”

東坡笑道:“閣下不到程門去立雪,卻來我這裏談天,我想你也不會是那些腐糟,此何待問?在那時,王安石的法已變完了,那一套周禮,搬到大宋來試驗,正是不靈。至於二程,他們所學的,是大學中庸,更是周禮挖出來一些虛浮不著實際的東西,真把皇帝弄成了他明道伊川兩先生一般,終日端坐在皇宮裏格物,那成何話說?我覺得他兄弟兩個,就標榜得有些肉麻,程頤說千百年來無真儒,隻有程灝可以上繼孟子,你看有兄弟們這樣自己恭維的嗎?程頤入宮講學,我怕他會把皇帝弄成個書呆子,故意和他開開玩笑那是有的。”我道:“蘇老先生曾說王安石不近人情,而先生對程伊川之規循步短,也說不近人情,先生一家,當然是以近人情為治國之道。請問在大宋當年,怎樣才算近人情?”東坡道:“我當年的主張,你可以看我的《策論》。若是在這幾百年後的眼光看起來,那我們這班文人都是有罪的。‘議論未了,金兵已渡河矣。’說到個近人情,當年的司馬光派和王安石派,不鬧意氣,把保甲保馬方田等法辦好了,庫有可用之財,國有已練之兵,也就不至於金人所說有兩千兵守河,他不得渡了。我奉告閣下一聲,轉語世人。除了酒色財貨之外,意氣也可以亡國。”我聽到這裏,覺得他已是不惜金針度人了。便作一個揖問道:“先生著作等身,最得意之作是什麽?”東坡笑道:“若問這得意二字,那就可以說篇篇得意,不得意我何必留了它?比較的說:是那詠檜十四個字:‘根據九泉無曲處,人間唯有蟄龍知。’我的對頭,把這話陷害我。神宗說:彼自詠檜耳,何與聯事?說了牢騷話,竟沒有罪過,這是我得意之處了。”正說到這裏,忽然竹林裏有人大聲喝道:“你們毀謗君父聖賢,還說得意,一齊抓去辦了。”隨了這一聲喝,青天白日,罩下一層不可張目的霧煙,我也就不得再起古人而問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