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這樣想,假如在報紙上登一則廣告,征求最忠實的人領獎一百元,那麽,不難把全市的人,都變成宇宙裏最忠實者。反過來,有一群難民征求最忠實者,每人捐助一百元,那恐怕忠實者,就變成了人類中最少數的分子。那麽,到底這人類裏麵忠實的人多呢?還是少呢?這不是幻想可以得到的結果,我得著一個機會,在忠實者的實驗區裏把這個問題解決了。那天我在午睡時候,揣想著我對誰說的話應當加以信任。而窗戶外麵有人叫道:“張先生你相信我吧!我能帶你到一個地方去看宇宙裏最忠實的人,但是你當給我一種報酬。”我隨了這話出來看時,是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天氣太熱,他周身一絲不掛,赤條條地站在牆蔭下。我站在門邊向他望著道:“嗬!你能知道宇宙裏什麽叫忠實不忠實嗎?”小孩子道:“我是天生的忠實分子,我父母又都是忠厚人,天天教我怎樣叫忠實,所以我知道什麽叫忠實。”我想一個乳臭未幹的孩子,怎樣說話這樣有條理,也許是他家教育很好,便問道:“你且說這忠實分子實驗區在哪裏?”
小孩子道:“你跟著我,你給我多少錢呢?你給我一塊錢引路費吧。”我聽說,這是個小數,便慨然答應了。他拉了我衣襟一下,光了身子在前麵引路,還不到十步,後麵忽然有人追了上來,口裏大喊道:“那個小孩子站住。”看時,是個賣水果的小販子,挑了擔子跑過來。我站著問道:“你追他幹什麽?”小販子道:“他偷了我的錢。”那小孩子兩手一揚道:“我偷了你的錢?你胡賴人。我身子光著的,偷了你的錢放在哪裏,你搜!”那小販子道:“剛才在那牆蔭下,隻有我兩人,前五分鍾,我還數著我的錢,不短一個。你一走開,我的錢就少了一半。”小孩子道:“你的錢交給了我嗎?怎麽你少了錢,就向我要?”那販子向他周身看看,黃黝黝的皮膚,有些發光。小孩子的身體,連毫毛也不見一根,慢說是藏著錢。他也無法逼著這孩子,隻得歎口氣就走了。我們轉過了一段山腳路,小孩子又拉了我衣襟,向半山裏一叢人家指著道:“那裏是忠實新村,就是出忠實分子的地方,你自己去吧,我不引你了,也不要你的錢。”他說完了,轉身就走。但我覺得有異,我的衣袋被他掏了一下子。我看時,他手上捏了一把鈔票與毛票在跑著。我追上去,一把將他抓住,喊道:“忠實的小孩,你偷了我的錢。”那小孩子倒不忙,笑道:“實對你說,這不是你的錢,是那水果販子的錢。你想想,你帶了這多錢出來嗎?剛才我拉你一下,借著你的衣袋裏放了,現在我不過取回來罷了。”我一想,果然我身上不曾帶得那多錢,他偷的不會是我的錢。我道:“雖然你沒有偷我的錢,你這小東西利用我的衣袋,和你收藏贓物,我也不能依你。”那小孩聽說,跪在地上,連連的彎著腰道:“先生你饒了我吧。我做賊實在是沒有法,我家裏還有一個八十歲的老娘,等著我養活她。”我道:“你這孩子光了身子都能做賊,不會說實話。”不曾留神,被他用手使勁一拖,就把手拖開,起身跑了。
我站著呆了一會,我忽然明白過來,我又被他騙了一次,這樣大的小孩,會有八十歲的老娘嗎?那麽,他說的忠實新村,不見得真有這樣一個地方,我也不必存這好奇心去拜訪了。但順了這條路向前,便看到那圍住人家的白粉牆上,寫有丈來見方長的大字標語,是“廉潔政治忠實人民”。我想,是了,這是小孩子說的那個忠實新村了。可是有了這小孩子的引見,我絕對也不能信任這標語是實話,我倒不敢猛可的走進去,隻圍繞了這堵白粉牆走。後來走到一座寨門邊,見上麵題了“忠實之門”四個字。有幾個白須白發的老頭子分站在門兩邊,看到我向裏麵張望,就有一個老頭子向我拱手道:“先生莫非要到我這敝村參觀嗎?請進請進。”我一看他們,大布之衣,大布之鞋,倒像是幾位忠實人,便也走過去問道:“這裏是忠實新村嗎?”老人道:“我們這裏是世界上最忠實的地方,外人不可不一觀。”我周圍看了一看,問道:“幾位老先生,站在寨門口什麽意思?”他道:“我們這村裏村外的人行路,需要修理,我們是讓村民推選出來募捐的,這也無非是免了經手人中飽。說到這裏,我們就不能客氣了,請先生拿出五塊錢修路費。”我這才明白,難怪他歡迎我進去參觀,他們的目的,是在我五元錢上。我還在猶豫著,忽然寨門裏麵,一聲喧嘩,有二三十個青年搶了出來,不問好歹,硬把這一群守村子大門的老人給圍住,隻聽見他們喊著,“打倒老朽分子”,“掃**貪汙分子”。隨著這口號聲,有個三十多歲的人,站在寨門口石頭上大聲演講道:“村民們,我們來解放你們來了,大家跟著我們來掃**這些土劣。”他說時,額上青筋直冒,滿臉通紅,嘴大容拳。他雖喊得這樣猛烈,並不見一個村民跟了他起哄。可是跟他來的人,倒不冷落了場麵,劈劈拍拍,同時鼓著掌。還怕鼓掌不夠熱鬧,又一齊跳腳。這一下子,倒是把這新村子裏老百姓驚動了,有好幾百人湧出來,圍住了寨子看熱鬧。雖然幾個白胡子老頭,都反縛了兩手,他們也沒有怎麽說一句話,似乎這班小夥子做的事是對的。那位站在石頭上的壯漢叫道:“把這幾個老朽分子,逐出我們的忠實新村,大家有無異議?”站在石頭下麵的四五個小夥子,同聲喊:“無異議。”那壯漢叫道:“現在我們就改為忠實新村民眾大會,老百姓們,有無異議?”那四五個小夥子喊道:“現在舉冒出來當忠實新村的村長,大家有無異議?”“無異議,無異議!,,那四五個小夥子一齊跳起來答應。那壯漢道:“請冒村長對老百姓宣布改良新村意見。”說著,他跳下去,就在這四五個喊無異議的小夥子當中,有一個人跳上石頭,我看他穿了一套嗶嘰短衣,舒適硬紮,沒有一點皺紋,口袋上照例是露出自來水筆頭。胸前掛一塊黑角布條,上麵有四個發光體的楷書字,乃是“忠實分子”。他站定了,將兩手反背在身後,挺了胸,昂起頭來,大有誌氣淩雲之感。叫道:“兄弟蒙全村父老兄弟公舉為村長,實在不敢當。但這是公意,兄弟又不能推諉,隻好勉為其難,關於改良新村的意見,兄弟作有二十萬字的宣言,回頭可以散布。總而言之一句話,我們第一要的是忠實,第二要的是忠實,第三要的是忠實。”圍繞著石頭的小夥子們,不問好歹,一齊鼓掌。冒村長倒不再多說,率了一批小夥子,進寨門去了。那幾個被綁的老頭被一班人推推擁擁,擁出了村外,老百姓看得莫名其妙,也就要進寨去。可是那群小夥子首先搶了進去,把門關了。老百姓叫開門時,有個肥胖小夥子,站在寨牆上,向大家叫道:“進村的,要一塊錢的入村稅。你們要進村的,各拿出錢來,領入村券。”老百姓聽了這話,不問男女老幼一齊叫起來,其中有一個婦人挺身出來向寨牆上指著道:“胖小子,你是什麽人?隨隨便便就關著寨門和我訛錢。”那人道:“我是新任冒村長委的征收股長,你們能夠不聽村長的命令嗎?”人群中有個白胡老頭子,手舞長旱煙袋,抖擻著道:“你們說年紀老大的是貪汙分子,都趕了走。換上你們來了,沒有別的,第一件事就是摟錢,你們不是貪汙,幹脆,你們是硬要!你們忠實?”那胖子瞪了眼道:“老賊,你廢話少說。要不然我把你捆起來,照破壞新村秩序辦你。”這些老百姓聽了,越是氣,大家亂叫亂跳。可是這村子外麵的牆很高,門又結實,實在無法可以進去。
鬧了很久,天色慢慢的晚了,這些人既渴又餓,站得疲倦更不消說。其中有幾個熬不過的,就悄悄地向大家說:“雖然我們這一塊錢出得太冤,可是為了這一塊錢就讓他們關在村外,未免太不合算,縱然讓他敲了竹杠去,好在隻是一塊錢的小事。”這話一說,十有九個軟化過來了。我在遠處站著,就看到那些被摒堵門外的老百姓,三三五五交頭接耳的商量。在寨牆上的人,也不止那胖子一個,有三四個人麵上各帶了笑容,口裏銜著紙煙,在寨牆上擺來擺去。他們看到門外人是這種情形了,就有一個人伸出腦袋來向下麵問道:“天快黑了,你們拿不拿錢出來?再不拿來,我們就要回家去了,那你們隻好在露天裏過夜。”這些人就陸續地叫著:“我們買入門券就是。”於是寨牆上就有兩個人下來,一人手上拿一卷白紙片,一人手上提了一隻藍布口袋。這人逢人收錢,向口袋塞進去,那人就對交錢的人,各給一張白紙,這就算是入門券。這二三百一個沒落下,連那說不平話的老頭子,照樣給了一塊錢方才進去。我直看到這班人都進村子裏去了,也向前納一塊錢的捐,以便到村子裏去投宿,可是走到那裏,村門大開,並無一人把守,讓我自由的進去。我總還疑心著這裏有什麽機關不敢胡闖,在門內外徘徊了很久,看那裏麵,實在寂焉無人,我這就大著膽子走了進去。
進門看時,路旁有座中西合璧的房子,裏麵七歪八倒的躺了幾個人。有的睡在沙發上,有的伏在桌子上,有的索性倒在地板上,都是鼾聲大作。桌上是酒瓶菜碗,裝了雞鴨魚肉,骨頭撒在四處。有兩個穿著短衣的人,口袋包鼓鼓的,裏麵藏著鈔票。我這就恍然,他們關門勒捐是什麽用意。便故意叫了一聲道:“各位先生,購入門券的來了,你們還有沒有?”那屋子裏所答複我的,卻是呼呼的鼾聲,那幾個人全成了死狗,一動也不動。我笑著點頭,向他們拱拱手道:“你們打倒貪汙分子的,可是你們並沒有人打,卻也倒在這裏。”可是我第二個念頭立刻發生,且莫窮開心,現在要趕快去找個旅館歇腳。不然,今晚徘徊在露天裏,倒教這裏的忠實分子疑心我不是好人了。順路向前,張眼四處觀望,早有一幢半西式的樓房,立在麵前,一方“公道旅館”的招牌,在屋簷下高高掛起,這當然心裏大為痛快一陣。讓我走到這旅館麵前,卻見白粉牆上,紅紅綠綠,貼了許多宣傳傳單,其中有一張,卻讓我格外注意。上麵大書“大減價一星期”。比這大減價一星期六字,稍為小一點的,卻是下麵幾行字,“本社在此三周中,按原價提取三成現金,作為慰勞前線將士之用,故實際上本社隻收七成房價。諸君既住本來廉價之房,並未增加分文負擔,又能慰勞前方將士,一舉兩得,何樂不為。”我猛然一看,仿佛這旅館減價了。可是仔細一想,他之慰勞將士是在原價上提取。雖說他已減收三成,可是旅客並未得一文錢的便宜。
我正對了那宣傳品出神,旅館裏卻擁出了三四個招待,將我包圍起來,爭著道:“先生住旅館嗎?這裏大減價。”我雖不願進去,無奈衝不出這群人的包圍,隻好隨了他們走。走進這旅館的大門,看到在堂屋正中,懸了一幅直匾,大書“合群第一”,我想旅館以合群的話來號召,倒也是對的,那麽,這家旅館,也許是最公道的一家旅館了。我認定一個麵帶忠厚的茶房,由他引到三層樓上去。這茶房一麵開房門,一麵向我道:“先生,你算有眼力的人。到我這裏來,樓下和二層樓,全不能住。那樓下外號惡虎村,二層樓外號連環套,客人到了那裏,茶房就亂敲竹杠。”我聽了這話,大為奇怪。怎麽自己人說自己人壞話,因問道:“你們不是一個老板嗎?”茶房道:“雖然是一個老板,隻有我們三層樓是老板最親信的。他們都想拆老板的台,好讓自己來開旅館。我們是忠實於老板的,寧可把這家旅館白送給別人開,也不讓這些混蛋來揀便宜。”說著話引我進房。電燈明亮之下,倒也鋪陳齊全幹淨。隻是牆上新貼了三張字條,一條寫著:“茲因電力昂貴,按房價酌加電燈費一成。”二條寫著:“茲因水價昂貴,按房價加茶水費一成。”三條寫著:“貴客如用鋪蓋,加收房價一成。”我不由叫道:“豈有此理!”茶房賠笑道:“先生覺得房間不好嗎?”我道:“你們門口貼著傳單,在這幾天內,提取房價三成,作為將士慰勞金,並不加旅客一文房價。現在你們把旅客少不了的水電鋪蓋各加上一成費用,正好三成,補償那損失,你們白得了慰勞的好名,負擔卻是加在旅客身上。借了愛國的名聲,你們又可以多做些生意,這好處都是你們占了。”茶房笑道:“先生,你縱然吃點虧,隻有這晚的事,何必計較?”我笑道:“你這話倒是忠實話。”那茶房笑著退出去了,我倒也休息休息。正在這時,門房外有人喊了起來,我出門看時,正是兩個茶房麵紅耳赤,各晃著臂膀子要打架。我不由打趣他們道:“你們這就不對了。你們樓底下,掛著大字標語,‘合群第一’。上得樓來,已經知道各層樓茶房互相不和。以三層樓而論,你們應該合夥做事了,怎麽又打架?”一個年老些的茶房迎著我道:“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們茶房工資很少,不能夠維持生活,各人湊點錢,販些香煙糖果,在旅館裏賣,這小子倚恃著和賬房先生有點關係,他要做九股生意,隻許我搭一股。”我覺得這話,過於瑣碎,就沒有理他,自回房安歇。偏是左右隔壁,全有人談天,吵得厲害。其中右隔壁有個人說口西南官話,他道:“隻要照著我這個自足社會的章程去辦事,無國不強,無國不富。”我想起來了,這是一個提倡公道社會主義辦自給自足社的金不取先生。
他住在公道旅館,倒也是名實相符。這位先生聞名久矣,卻不曾見麵,於是我走出房來,在那房間前樓廊上麵踱著步子。見那房門敞開,有一位道貌岸然的白須老者,穿了碧羅長衫,右手揮羽扇,左手捏了一串佛珠,好像是一位富而好善的財主。另一個人穿件老藍布長衫,上麵還綻了幾個補丁。手拿一支竹根旱煙袋,斜坐在椅子上噴煙。聽他那口西南官話,就知道他是金先生。那老人道:“素聞金先生大名,是位廉潔之士。有金先生出來辦社會事業,我們捐款,卻也放心。”金不取笑道:“兄弟生平主張,是吃苦耐勞並重,因為光能吃苦,還是不行,隻是節流並非開源。必定要注重耐勞,才可以做點事情。”“老先生,你看晚輩為人什麽事不能幹?洗衣、煮飯、織布、耕田,我都優為之。”老人道:“我們也久仰先生大名,決計邀集十萬元,請先生來辦自足學校。今天兄弟帶來的錢不多,先交金先生三千元作開辦費。”金不取聽說,立刻站了起來,舉著右手拳頭高過頭頂道:“我金不取,誓以至誠,接受這十萬元,實踐公道社會主義,興辦自足學校,盜取該款分毫,絕非人類。”那老翁十分歡喜,立刻打開身邊的皮包,拿出三千元鈔票來,放在桌上。那金不取,依然斜坐在一邊抽旱煙袋,並不曾正眼看上一下,老人也站起來,拱手托重一番走去。這位金不取先生送到房門口,倒回頭向桌上的鈔票看了三四次,就不曾再向前送了。隔壁房子裏,卻有個中年婦人,搶了進來,她穿了一套紫綢白點子衣服,塗了滿臉的胭脂粉。雖是胭脂粉底層,還透出整片的雀斑來。光著臂膀,套上兩個蒜條金鐲。我想金不取那分寒酸,還有這樣摩登的眷屬嗎?那婦人進房,兩手把鈔票抓著,放在懷裏。這位金不取先生,這時頗有點名實相違,他把手裏旱煙袋丟了,也做了個黑虎掏心的姿勢,在那女人手裏將那三千元的鈔票搶了去。
低聲喝道:“你不要見錢眼紅,這是公家的款子。人家捐了款子,我們是要登報公布的。”那婦人把嘴一撇道:“你這是什麽鬼話?哪一回人家捐的款子,你不是一體全收,自己用了?怎麽樣?有了這一批款子你就改邪歸正了嗎?你不要癡心妄想,以為那老頭子,也許有十萬塊錢沒拿出來,先要向人家作點信用,那實在用不著,你這件藍布長衫和這根竹子旱煙袋,已騙得人家死心塌地了!”金先生已是將鈔票放在椅子上,屁股坐在上麵,頓了腳低聲道:“你隻管叫些什麽?戳破了紙老虎,是我一個人倒黴嗎?這兩個月手邊沒有一個錢用,東拉西扯,天天著急,你還沒有嚐夠這滋味嗎?”那婦人道:“是呀!你既知道這兩個月我們嚐夠了辛苦滋味,現時有了錢在手,應該痛快一下,補償補償。”金不取道:“還有十萬元沒來呢。你不想這件大事辦成功嗎?”那婦人道:“廢話少說。我今天還沒有吃飽飯。”說著,他就大聲將茶房叫了去,因道:“你到隔壁館子裏去和我叫點東西來吃。”茶房道:“我知道,一碗光麵,兩個燒餅。”婦人道:“不,前幾天我們吃素,現在開葷了,要一個栗子燒雞塊,一個紅燒全桂魚,一個清燉白鴨,要一個紅燒蹄膀,再來籠米粉牛肉。”金不取在旁插嘴道:“你怎麽要的都是大魚大肉?”婦人道:“你是嫌沒有海菜,好,添一個紅燒魚翅。”那茶房聽了這話,望著他說不出話來,隻是微笑。婦人道:“你以為我和你說笑話嗎?”說著,兩手將金不取一推,在椅子上麵,拿了一張一百元的鈔票,交給茶房道:“你先拿去交給館子裏,然後送菜來。”茶房見了一百元鈔票,立刻鞠了個躬去了。金不取道:“別忙走,帶一斤真茅台酒來。”那婦人才笑道:“嗬!你也饞了,曉得要喝真茅台酒。我有三個月沒有好好吃一頓飯,就不該吃頓大肉大魚嗎?我告訴你,明天早上陪我到銀樓去買金鐲子。”金不取道:“什麽?打金鐲子?你知道,現在金子是什麽價錢?”婦人道:“管它值多少錢,反正是別人給你的鈔票,白丟了也不會有多少損失,何況還是買了硬貨在家裏存著呢?”金不取到了這時,似乎覺得門外有人會聽到他們的說話,便在燈影下連連向她搖了手,既皺著眉又低聲道:“唉!不要鬧,不要鬧,我陪著你去買就是。”我本也無心聽人家的秘密,隻是偶然碰到這種事,打動我的好奇心而已。在人家那分外為難的情形之下,我便悄悄地回了房。
可是這邊隔壁說話的聲音,又隨著發生了。我雖然想不聽,一來這是木板隔壁,隔不住聲浪。二來這說話的是上海浦東人,那聲音非常響亮。那人道:“這筆生意一定賺錢,我們的資本已經夠了。因為運輸困難,辦多了貨,也未必得來。先試辦兩萬元,有三隻箱子,可以把這些東西完全運來。到了本地呢,若像現在這種情形,我們可以賺三萬元。為了我們將來其他生意合作起見,我們暫時歡迎你先生加入一萬元的資本,你看至多不過是四十天的工夫,你先生可以賺一萬五千元,這樣的好事,差不多的人肯讓出來嗎?”這人一連串的說了許多,隻聽那人連連的說著“是是是”。我猜想那是接受他的意見了。隨後,這位浦東人又道:“好,這一萬元我先開一張收條給你先生。”這樣子,他是轉過那入股的一萬元了。關於這生意經的事,我是個外行,也就沒有仔細向下聽了去。到了次日早上起來,我想著,離開這個公道旅館為是。把錢交給茶房,教他去算清房錢,信步走出房門來,在走廊上等著找錢,這就看到一個黃臉漢子,穿的筆挺的西裝,口角上銜了紙煙,也在這裏徘徊。他聽到我說的是外鄉口音,便向我點點頭道:“你先生也在做進口生意的?”我聽到他說的是浦東口音,正是昨晚上他收入股本的人,便微笑著點點頭道:“我們不敢在閣下麵前談生意經。”他笑道:“你先生也知道我在做大生意。現在經商也很難,好像隻要看得準機會,一下抓住,那就穩賺錢。可是人事千變萬化,你又哪裏說得定?比方說,販了大批金雞納霜來,偏偏今秋沒有流行的脾寒症,老百姓個個健康,藥販子就大失所望了。這奎寧丸之類的玩意,倒是不好傾銷的。”他正在開始講生意經,忽然一陣樓梯響,接著有上海的口音喊了上來:“老魏,老魏,今朝有仔銅細,可以又麻將哉。”隨著這話,上來一群西裝朋友,這人答道:“今朝我預備一千隻洋撈本。”說著話,他們一窩蜂地擁進房去了。我聽了這話,料想他預備下撈本的一千元,一定是取之於加入新股的那一萬元之內。有人曾勸我,當此薪水不足維持生活的日子,應當找著商人搭股子,謀點外快,如此看來,大有和人墊賭本的可能了。這時,茶房已經把我交付房錢的剩餘,找補了回來,我也無意再在這裏留戀,便出了旅館,要找個地方吃點心去。在旅館門外,遙遠聽到有人叫了一聲“我兄何來?”回頭看時,是一位日久不見的老申。他已穿了一套筆挺的西裝,手揮一根斯的克七搠八搗的走近來。我笑道:“士隔三日,刮目相看。我兄怎麽這樣一身漂亮?”他笑道:“實不相瞞,跑了一趟香港,兩趟海防,略略掙了幾個錢。二十年老友今天見著,應當大大請一次客。”我知道,這種做外匯生意的商家,手頭極闊,五十元的西餐,算是家常便飯,他說要大大請我一頓,必係這一類的請法,然而我何必呃?便笑道:“不必不必,我來請你吃早茶吧。”老申笑道:“不是我瞧不起你們文人,你們掙幾個死錢,實在沒有我做生意活動,今天相遇,老實不客氣,應當我請你,到了到了,就是這裏吧。”我看時,卻是五六尺寬的屋巷子,門口有套鍋灶,在炸油條。裏麵一條龍幾副座頭,坐滿了經濟朋友,在喝豆漿。這樣用早點,我倒是極讚同的,不過老申說要大大請我一頓……老申見我沉吟著,拉了我一隻手臂進屋去,他笑道:“任何早點,沒有這樣吃衛生。豆漿富於滋養料,油條經過滾油炸了,一切細菌都已殺死。”我對於他的話,無可反駁,便在人叢中擠了坐下。吃喝之後,也不過幾角錢,由他看來,我雖是窮文人,我倒搶著會了賬。這樣,他倒未便出店就分手,因道:“老兄既是要到這裏來參觀參觀的,這裏有一位紳士王老虎,我們不妨同路去拜訪一下。我和他作過好幾次來往,此公不可不見。
王老虎公館隔壁,有一位錢老豹,也是一位土產經濟大家,多少可以供給你新聞記者一點材料。”我想,這幾毛錢沒白花,這個是我極願意看看的。於是隨他轉了兩個彎,見一幢帶有花園的洋房,聳立在前麵,花園門是中國式的八字門樓,上有一塊青石匾額,大書“潔淨”二字,旁邊兩塊木板聯,乃是“忠厚傳家久,清廉養性真”十個大字。就這文字表示,簡直是隱者之居,何以主人會叫王老虎?但他也不容我躊躇,已經在前引路,將我引導到堂屋裏去。這倒是個怪現狀,四壁掛著字畫,左右也列了椅幾,可是在屋中間,一邊有四個竹席子圈了丈來高,裏麵黃黃的堆了飽飽的穀子。我不覺站著出神看了一會,心想為什麽布置得這樣不倫不類。這是第一進堂屋,進了堂屋後麵的屏壁,不免向第二進屋子看去,卻和那裏又不同,連四壁的字書都沒有,隻是囤糧食的竹席子,圈了大小的圈子。一個挨著一個,堆平了屋頂。遠遠看到那囤子上麵白雪也似的頂出一個峰尖,那正是盛放著過量的米,在那裏露出來,可是在那堂屋屋簷下,還有一塊紅漆橫匾歪斜著要落下來,不曾撤去。那匾上有四個字“為善至樂”,要不然,我倒疑心走到糧食堆棧了。同時我心裏也恍然想過來,這正是這位主人翁,費盡心機的生財之道。不過米穀這樣東西不像別的貨物,人人都用得著的,何以他公開的在這裏囤積著,也沒有人過問?我正站了出神,卻嗅到一股豬毛臭味,由這堂屋側麵被風吹了進來。我偏著身子,向那裏看時,有一片很寬敞的院壩,沿院子四周,都栽有樹木,樹木下,北麵是矮矮的屋子,在屋頂上冒出兩個煙囪,正是大灶房,看到一排酒缸,何以知道是大酒缸呢?因為一來有酒味在空中**漾。二來在那簷下,有十來個竹簍子,裏麵都盛著酒糟。靠這院牆靠南,是一排豬圈,遠遠看去小牛一般的大肥豬,總有二三十隻。在豬圈大棚外,正有人在拌豬食,酒糟和白米飯,在豬食槽裏滿滿的堆著,我想食米、酒糟、豬,這樣一套的辦理,卻是真正的生意經。這種主人外號老虎,那未免名實不符,應該叫王狐狸才對。正說著,卻有一個討飯的,叫著“施舍一點吧”。一言未了,隻見一個穿短衣的人手裏拿了一根木棍子,喝著出來。
後麵三隻驢子似的狗,汪汪的搶著狂吠。那叫化子將手上一根棍子亂舞著,人隻管向後退了去。那個吆喝著的人,不去攔阻那狗,反指著叫化子罵道:“你給我滾遠些,這裏前前後後都堆著糧食。”老申向他遠遠的招了兩招手,他才放過叫化子,迎上前來答話。老申笑道:“你又何必對叫化子這樣大發雷霆?你把那豬食抓一把給他就行了,也免得這三條惡狗叫得吵人。貴主人翁睡在家裏不動,天天進著整萬洋錢,你還怕叫化子會把他吃窮了嗎?”那人笑道:“倒不是舍不得打發他們一些,隻是這些人我們有點惹不起,一個人來了,就有一群人來,終日聽著狗叫,也煩人。申先生今天又給我們帶了好消息來。”老申點點頭道:“好消息,好消息,這一下子,準保你們老爺,又要發十萬塊錢的財。”那人信以為真,搶著再向後一進屋去報告。我們再走入一重院子,見兩旁廂房都掩上了門,外麵鐵環上,用大鎖反鎖了。我挨門走過去,由門縫裏張望了一下,卻見蒲包有丈來圍度,裏麵裝著飽飽的,又是一個挨著一個,堆靠了屋頂,我雖不知道這裏麵堆了甚麽東西,但這裏麵東西,不是儲藏著主人翁自用的,那是可以斷言。這也不容我仔細打量,主人翁已經出來了。他上穿一件麻紗汗衫,扛起雙肩露出兩條樹根似的手臂。下穿一條黑拷綢褲子,拖一雙細梗花拖鞋,手扶了一支長可三尺的旱煙襲,煙襲頭上可燃著一支土製雪茄,他約摸五十上下年紀,光著和尚頭,雷公臉,顴骨和額頭三塊突起,成個品字形。嘴上有幾根數得清的老鼠胡子,笑起來,先露出滿口的黑牙齒。老申也搶著向我介紹,這是王鎮守使,我一聽這稱呼,就有些愕然,鎮守使這官銜,還是北伐以前的玩意,現在有十年以上不用了,怎麽這樣稱呼呢?那主人翁倒受之坦然,向我點了兩點頭。卻賴老申代我吹牛,說我是一家運輸公司的股東。大概他最歡迎這種朋友登門,樂得他滿臉皺紋閃動,立刻笑嘻嘻的下得堂屋台階迎著我上去。我看這堂屋裏椅案字畫,也是普通紳士人家一種陳設,在正中堂上有個特別的東西,便是在梁上懸了一塊朱漆紅匾,上寫四個金字:“急公好義”。上款是“恭頌王鎮守使德政”,下款是“合邑紳士商民敬獻”。在我打量時,已經升到堂屋裏,那鴉片煙的氣味,不知從何處而來,一陣陣的向鼻子裏強襲著。主人翁對於這事,好像是公開的秘密,並不怎樣介意,兩手抱了旱煙袋,向我一拱,笑道:“舍下住得偏僻,閣下遠道而來,卻是不敢當。”大家謙遜一番,在旁邊硬木太師椅上坐下,他家裏囤積的糧食,給予我的印象太深了。便笑道:“現在兄弟路上,有人要買一點米,王先生有貨沒有?”王老虎搖了頭道:“這幾天,哪個出賣糧食呢?放在家裏一天,一擔可以漲一二十塊錢。”我道:“糧食為什麽還要漲價呢?今年年成還不壞。以前說怕天幹,這下了一個星期的雨,應該好了。”王老虎毫不猶豫地,答複了我三個字:“好啥子?”接了這句話他才道:“為了這場雨,把黃豆一齊打壞了,昨日一天,黃豆漲了二十塊錢一擔。”我道:
“黃豆收成好壞,與穀子有什麽相幹?”王老虎道:“這些家私,都是出在田裏的,自然是一樣漲?”這時,有他家人,送上三蓋碗泡茶來。大概他對於我這貴客,還不錯待,隨了這三蓋碗茶,便送上四碟子糕點來。另外還有一聽開了蓋的紙煙,放在桌上。王老虎向老申笑道:“我今天新請到了一個廚子,請老兄陪客在我這裏午餐。這位張先生有什麽麻貨?分些給我。”老申見他打量錯了人,又不便說破,因笑道:“張先生有是有貨。他還不是像王鎮守使一樣?留著不願脫手”。
王老虎自己起身將煙聽子拿著,敬我一支煙,將火柴送到我麵前,這像是很誠懇,很親密的樣子,他隔了茶幾,伸過頭來道:“張先生,你這個算盤打錯了。你運輸的人和我這囤貨的人,情形大不相同,你囤了貨不賣,豈不壓住了資本?貨到了地,你趕快脫手,也好得了錢,再去跑第二趟。”老申道:“這位張先生,也是個老生意經呢?這些關節,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王老虎笑道:“別別脫脫,我就把我的意思說出來。五金、西藥、棉紗、化妝品,我都要,既是張先生到舍下來了,就是看得起兄弟,當然可以賣一點貨給我。至於款子一層,那不成問題。銀行裏匯劃可以,支票可以,就是現款,五七萬元,總可以想法子。”我聽了這話,心裏就想著,這家夥真有錢,五七萬現款,家裏可以拿得出來。
正在這時,有幾個穿童子軍服的男女學生,搶進院子來。其中有個大些的人,手裏拿了一麵白紙旗,大書“征募寒衣捐”。王老虎看了那旗子上的字,大聲問道:“做啥子呀?做啥子呀?這是我的內室。你們這些小娃好不懂規矩,亂撞。硬是要不得!硬是要不得!”那個拿旗子的童子軍,行了個童子軍禮,笑道:“天氣慢慢要涼了,前線將士……”王老虎不等他說完,拿起手上的旱煙袋,高高指著屋簷柱上道:“你看,我早捐過了,這不是一張五角錢的收條?”那幾位童子軍,就都隨了旱煙袋頭向柱上看看。有一個人叫道:“這是去年的收條。”王老虎道:“我不否認,這果然是去年的收條。去年的收條難道就不能作數嗎?”那一個大點的童子軍笑道:“算數當然算數,不過這是去年的事情,今年請你再捐一次。”王老虎把臉噦著道:“我不看你們是一群小娃兒,我真不客氣。你們放著書不念,拿了一麵旗子,滿街滿巷這樣的跑,討飯一樣,二毛三毛,伸手向人家亂要。破壞秩序,又侵犯人家自由。”那個童子軍倒不示弱,也紅著臉道:“救國不分男女老幼,我們年紀雖小,愛國的心可和大人一樣。我們也就因為年紀小,做不了什麽大事,所以出來募募寒衣捐。你捐了錢我們就走,不捐錢,也不強迫你,破壞什麽秩序?”王老虎冷笑道:“你們也該愛國,國家大事,要等你這群小娃兒來幹,那中國早就完了。廢話少說,這是我的家,我有權管理,你們滾出去!”老申看這事太僵,便在身上掏出兩張毛票,交給一個童子軍道:“各位請吧,各位請吧,我這裏捐錢了。”他口裏說著,手上是連推帶送,把這群小孩子送出去。王老虎站在堂屋中間,隻瞪了眼望著他們走去。雖是我也聽到那童子軍罵著涼血動物與漢奸。這位王鎮守使卻口角裏銜了旱煙袋待抽不抽的,望了門外出神。老申回轉來向我笑道:“王鎮守使是最愛國的人,這一點小捐算什麽,往年他購買公債,一買就是幾萬。不過他討厭這些小孩子向人家胡鬧,故意和他們憋這口氣。”王老虎笑道:“申先生就很知道我,無論什麽愛國捐,我沒有一次不來的。不過我認為捐款決不是出風頭的事,所以錢雖捐出去了,我並不要收款人公布我的姓名。”老申一拍手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上次獻金,聽到王鎮守使也獻了一筆很大的數目,原來是你不肯公布。”王老虎將旱煙袋嘴子,指了自己的鼻子頭笑道:“報上不是登著無名氏獻金一千元嗎?這個無名氏就是我。愛國要出風頭,那就不是真愛國,所以我獻金千元,卻不願意在報紙上露一個字。
這些小娃兒他們說我是涼血動物,他們自己就是一群大混蛋。”老申笑道:“不談這些話了,我們還想到隔壁錢公館裏去看看。”王老虎將手指頭點了他道:“這就是你不對。平常我們做些小來往的時候,你表示有主顧上門,決不拉到別的地方去。今天這位張先生來了,我們很可以做一點生意,怎麽你倒要拉到隔壁去。張先生你有所不知,這社會是個萬惡的社會,專一和忠實分子過不去。我和隔壁這位錢道尹,讓他們給取了兩個外號,我叫王老虎,錢道尹叫錢老豹。以我為人耿直,他們叫我老虎簡直是不知是非,不過他們叫錢道尹做錢老豹,倒是對的。他做官不過有家財幾十萬,於今經起商來,倒有八百萬了。這位錢老豹見著了洋錢,猶之乎狗見了肉骨頭一樣,絲毫不肯放鬆一口咬住,拖了就跑。誰人要和他做上了來往,那就連本帶利,休想拖出一文,隻有完全奉送。張先生,你不必到他那裏去,有什麽買和賣,就和我商量吧。”我見他步步迫上了生意經,我拿什麽來和他做買賣,正自躊躇著。老申早已看透了我這樣為難,便笑道:“老兄,你要辦的那件事,你先去辦。買賣的事,你不便當麵接洽,可以交給我代表一切。”我料著他是先讓我脫去羈絆,向那王老虎拱了兩拱手。說聲再會,便走出這存貨山積的王公館。來的時候跟了老申瞎跑,未曾賞鑒風景,這時是個自由身子,安步當車,就緩緩地走著。這是一個兩山對峙的長穀,中間一條清水石澗,流泉碰在石上,淙淙作響。
點滴都留在地上,並不曾流出山去。澗兩岸高大的鬆柏樹,擋住了當頂的日光,這穀裏陰森森的,水都映成淡綠色,我也是大樹蔭下好乘涼,順了這邊一條石板路上走,迎麵忽然閃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麵刻有四個大字,乃是“無天日處”。牌下有個箭頭木牌,橫向前指,上寫“‘福人居’,由此前進。”再回頭看那石牌柱上卻有副七言聯對。那字是:
“卻攬萬山歸掌上,不流滴水到人間”。我猛然看到這十四個字,倒有些莫名其妙,後來參悟那橫匾“無天日處”四字,覺得對這個陰森的山穀孔道,卻也情生於文。穿過牌坊下麵,一直向前進行,走上有十來層山坡,翻過一座小山口子,前麵現出一個小小平原。這裏顯然是經人工修理過了,一灣流水,繞著幾畦花草。迎麵一座最新式的七層立體洋樓,有白石欄杆周圍環繞,一條水泥麵的行人路,直通到麵前。我心想,在這深山大穀裏,有這樣好的洋房子,這是到了桃花源了。要不,這是一等……這念頭未曾轉完,看到這屋邊有個小山丘,在淺草裏用白石嵌了四個丈來見方字乃是:“儉以養廉”。對麵是片草地,草地用花編字栽著,也有一句四個字的成語,乃是:“清白傳家”。我倒出神了一會,覺得這幢屋子,有些神秘。順了水泥人行路,且向前走,見那洋房大門卻是中式門樓,八根朱漆柱子落地。柱上也有一副對聯,乃是“白菜黃粱堪果,竹籬茅舍自甘心。”這無論如何我猜定了,這副對聯乃是旁人代擬的,而主人翁卻是胸無點墨。不然,何以這樣擬不予倫?就在這時,隻聽到轟轟隆隆,頭上馬達聲喧。抬頭一看,一架巨型飛機,卻在平原上打旋轉。我看清楚了那飛機翅膀上的標誌,是民航機。
它雖老在頭上,倒也不覺有危險性。不想我這又大意了,隻在一分鍾的時間,大大小小的方形圓形物,像雨點般由飛機上落下,我下意識地向一棵小鬆樹下一鑽。我不知道經過了若幹時候,我才恢複了我的意誌,睜眼看時,一切如常,隻是這花圃裏落了幾個布袋,又是幾個蒲包。那洋樓裏笑嘻嘻的出來一群人,將地上這些東西一樣一樣,用木杠扛了走。在我麵前不遠,也有一個蒲包,一隻小口袋,這兩樣東西都破裂了口子,可以看出是什麽。蒲包裏麵是裝著香蕉、碭山梨、蘋果、美國橘子。那口袋裏是大海蝦,桂魚,北平填鴨,廣東新豐雞。在那袋子上,印有紅字大印,碗大的字寫得很清楚,富公館日用品免稅。一個來四川多年的人,對於這些食物都不免有點蓴鱸之恩的,現在我是個親眼得見,而且嗅得到那種氣味,怎不悠然神往?可是我對這香蕉大海蝦也神往不了多時,那些扛東西的人,把這一包一袋也扛進了洋樓。我呆立了一會,想著這洋樓莫非就是富公館。我又看看山坡上白石嵌的“儉以養廉”標語,又覺這不是富公館了。同時我發現麵前立著一塊木牌上寫著:“平常百姓,不得在此停留”,自己不再考量,轉身便走。大概是我轉身匆促了,所走的卻不是那道山坡石板路。隻見幾根粗鐵纜,在半空中懸著。鐵纜下麵,有鐵杠子架的空中軌道,我明白了,這是空中電車。行駛空中,這是往年要在廬山建設,而沒有實現的事,不想在這裏有了。可是這軌道一直上前,並無山峰,隻是直入雲霧繚繞之中。這建築也透著一點神秘,我不免向前看去。這軌道的起點,有鐵鑄的十二生肖:各有十餘丈上下。左邊一隻虎頭人,右邊一隻豬頭人,各把蹄爪舉起,共舉了一個大銅錢。這錢有兩畝地那麽大,銅錢眼裏,便是空中電車道。放了一輛車子在那裏。就在這時,有兩隻哈巴狗幾隻翻毛雞,踏上了車廂,車子便像放箭一般,直入雲霄。我想著,這一群雞犬要向哪裏去呢?好了,那錢眼車站門告訴了我,原來那錢上將“順治通寶,四個字改了,錢眼四方,各嵌一個大字,合起來是“其道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