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來了,朋友送了一張畫的鍾馗來,我無意的放在桌上,妻卻代為在牆上張貼起。我笑道:“卿意雲何,咱們還鬧這檔子迷信?”她道:“一年到頭,不是鬧窮,就是鬧病。這間茅草房裏,毫無生氣,你瞧這鍾馗,右手拿了劍,左手指著,湧起一部連髯胡子,直瞪了兩眼,倒也和文人吐吐氣。”我笑道:“此亦韓昌黎送窮之意也,姑置之。”這樣,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我拿了一部賈子新書看,正在有意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的時候,卻見鍾進士自牆上冉冉而下,站在椅子後麵,巍然一偉丈夫也。我立刻起身相迎,深深一揖,因道:“鍾先生真來了,可以說是蓬蓽生輝了。”
鍾馗笑道:“我此來也有些三顧茅廬之意,敝處還缺少個秘書,就請不棄粗陋,一同前去。”我失驚道:“無論小子怎樣狂妄,也不敢到錦心繡口的鍾進士麵前去賣弄筆墨,這實在不能從命。”鍾馗道:“閣下倒也有自知之明,不像那些禦用品有斯人不出之概。不過請你當秘書,那是給你麵子的話。其實我們那裏需要一個製標語的宣傳員,閣下既是新聞記者,這一職當然得心應手。”我道:“但未知鍾先生現在所統率的是什麽機關。”鍾馗道:“你當然看過那一部《鍾馗斬鬼傳》,雖然小說家言,跡近荒唐。而究其實,我所幹的,十倍於此,我現在受上帝敕旨,為誅妖**怪軍大元帥,統領可多可少的神兵,綏靖宇內。大本營上不在天,下不在田,去此不遠,念頭一轉便到,你且隨我去。”說著,他袍袖一拂,我不知不覺跟著他到了一個所在。看時,一幢營帳裏列了長案,也無非堆了一些文書筆硯,隻是在這帳後壁上,卻懸了一麵大鏡子,清光射人,鏡框子上刻有四個字,“物無遁形”。我突然遇到,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向鏡子裏一看,心肝五髒,無一不現,不免倒退了一步。鍾馗笑道:“不要害怕。凡幹大事的人,幕後總不免藏著一樣東西,這也不過我幕後一物。我因為我所接觸的人物,古今中外,無奇不有。好人是無須說了,但也有樸實無華,不事外表的,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我不敢說能免此,就我自己而論,也就為了這一副醜相,為明君所棄。有這鏡子,可以和我選擇許多人。至於壞人呢?誰敢帶了一副真麵目來見啖鬼的鍾馗呢?所以來見我的,在外表上看去,無一不是萬裏千裏挑一的正人君子,有了這麵鏡子他就不能騙我了。俗言道:高燭台照不見自己腳下,我是要從自己腳下照起而已,並無別意。有人說:張天師難治腳下的鬼,那是笑話。自己腳下有鬼,怎能斬盡天下妖魔?我之異於張道士者在此。”我聽了這一篇話,才知道鍾元帥這番用意,心想幸而我是無意踏入這權威之間的,要不然,我有絲毫求名求利的心事,一來就壞穿了。這樣,我是更不能不謹慎將事的隨了鍾馗進帳去。同時,就有兩個穿藍布戰袍、戴藍布方巾的人走了進來。我想起《斬鬼傳》裏麵的含冤負屈兩位將軍,料著並非別人,首先起身相迎。鍾馗介紹著,果然是一位含冤指揮,一位負屈參謀,他們和鍾馗一樣,人雖舊物,其名縱新。那含冤向鍾馗呈上一張電報,因道:“這人不見經傳,此電可怪,請元帥一看。”鍾馗看過了微微一笑,把那電稿交給我。看時,上寫:至急,前線探投九天**妖除怪鍾大元帥鈞鑒:閱報見我公受上帝敕旨,掃**妖氣,以五月渡瀘之精神,作萬裏立柱之偉業,下風逖聽,大喜欲狂,遙想環宇澄清,指日可待,謹代表九幽十八層地獄二萬三千萬正直鬼魂,向我公致敬。鬱席讚九頓首。
我看了這通電文,因道:“此電係致敬的老套,倒也並無惡意。”鍾馗笑道:“你哪裏知道,這是我斬鬼之時,留下來的餘孽之一,是勢利鬼一路的東西。你隻看他這名字,隱隱約約,含了有隙必鑽的用意在內,他憑著什麽能耐,可以代表二萬三千萬正直鬼魂?對於這路人物最好是不睬。睬了他,他就作惡更多。”我正猶疑著,有小卒入帳報告,營外有一位鬱代表,帶了東西前來勞軍。鍾馗向我們笑道:“你看如何?這就來了,便道也好,讓他進來見我,告訴他小心了。”於是鍾馗手下的衛隊,槍上刺力出鞘的,穿著鮮明盔甲,列在帳前兩旁,我和含冤負屈都隱入帳後,遠遠看見一個人,身穿藍衫,頭戴方巾,白麵長須一個古儒生的樣子,俯伏進來。他仿佛像那愚民燒拜香,朝著這中軍帳,一步一揖一步一叩首,十分恭敬。鍾馗坐在帳裏,先就喝問道:“來的是有隙必鑽嗎?”鬱代表在帳外拜倒在地道:“上稟元帥,小民叫鬱席讚,是儒為席上珍的意思,有隙必鑽是刁民代取的外號。”鍾馗道:“這且不管他,你到這裏來什麽意思?”鬱席讚伏在地上叩了三個響頭,然後從容地回稟道:“小人聽說大元帥為宇宙間掃除毒害,便是小人,也在受惠之伏,特意代表九幽十八地獄,前來表示敬意。至於隨帶的那些勞軍禮品,雖不過是些醃菜豆腐乳之類,但實實在在都是老百姓在自己身上掏出來的錢,也可說千裏送鵝毛。”鍾馗聽了,微微笑道:“這樣說來,你倒是勞苦大眾裏麵的優秀分子。我的朋友都托我訪求這項人才,不想倒在無意中碰到,很好很好!但不知道你願意幹什麽工作?”
那鬱席讚聽了這話,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身子向前一鑽,把頭伸到帳門裏麵來,又不住的叩頭,兩行眼淚,像掛線一般流著。鍾馗道:“雖然我有意要你去幹一份工作,就與不就,權在於你,為什麽你要哭了起來?”鬱席讚道:“非是小人不願就。隻因小人自視,縱然有點才具,但是四海茫茫,決沒有什麽人理會小人。今大元帥一見之下,就答應加以提拔,還是生平所不曾有過的境遇,怎不感激涕零。”鍾馗聽了他這些話,且不細辨他所說是真是假。回頭看看鏡子裏麵的人影,倒是白麵長須,分明是個善頭,至於心肝五髒,因他外衣裏麵,襯了一件膠布褂褲,這膠布最容易沾染顏料,遮隔透視,也看不出他轉著什麽念頭。鍾馗想著,此君是有名的壞蛋,怎麽到了今日見麵之下,卻是所傳失實呢?他正是如此猶豫,不免回頭再向鏡子裏看去。這一下子,卻查出破綻來了,便是這人的腦門心上,頭發縫中,有一道裂痕。那裂痕半圓的一匝,直伸到後腦去。
鍾馗笑道:“鬱先生,你何必過於謙恭,我們都是讀書人,正要惺惺相惜。”說著,走出位來,兩手來將他挽起。鬱席讚更是受寵若驚,便站起身來,打躬連道不敢,鍾馗乘他不提防,伸手在他頭上一撕,隨著那裂縫所在,擲下一塊厚皮,正是他外麵表現出來的麵皮。在這麵皮之下,現出他的真麵來,卻是紫藍綠惡蛇皮一般的顏色,那耳目五官,更是不容易去分辨。鍾馗不由哈哈大笑道:“你好大的膽,敢戴了假麵具來騙我。”說著,手提劍起,向他劈去。可是這軍帳上有幾個蛀蟲蛀了的小窟窿。那鬱席讚身子一縮,就由那窟窿鑽跑了。鍾馗無從追趕,氣得提起劍來,隻在假麵具上亂劈一陣。我由帳後迎了出來,因笑道:“幸是鍾先生身後明鏡高懸,要不然,怎樣會看出來這個滿身斯文的人,是一位假麵具的惡魔。”鍾馗道:“剛才遲幾秒鍾,讓這妖魔逃去,別的不打緊,這東西在我這裏無隙可鑽,惱羞成怒,勢必去勾結醜類,圖謀報複。我軍刻不容緩,今晚必定要窮追上去,免得這些醜類集合一處,又另有圖謀。關於軍機大事,我自然不便多說,退到一邊去。”看過鍾馗《斬鬼傳》這部小說的人,自然都會知道鍾馗所統率的這一部神兵,在這神字上是玄妙得令人不可捉摸的,我也不在這時去捉摸他們一些什麽,隻有聽候鍾元帥的話,教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他倒並不要我製標語口號這些宣傳品,不過在對外是些安民告示,對內是些行軍規則。他也曾對我說,製標語口號,那是對方的拿手好戲,在這上麵,讓他一著,卻也沒有關係。這樣,我就做我分內的工作。到了四更天,鍾馗下令前進。天色大明,我們到了兩山之間,夾峙的一座山堡,堡上旗幟飄揚,鼓角齊鳴,倒也像是有嚴整的警備。鍾馗下令,就遙對了這關口,在一座小山頭上紮營。鍾馗將我叫到中軍帳裏頭,向我笑道:“有件大功,要你去立,你可能去?”
我道:“我手無縛雞之力,能立什麽大功?”鍾馗笑道:
“正是需要你這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去辦這件事。前麵這座關,叫著阿堵關,守關的主將叫錢維重。他本不姓錢,他以為人生在世,隻要有錢,什麽問題都可以解決,就改了現在的姓名。惟其如此,所以他僅管守著關口,可是放著大批的生意買賣人來往。你可以裝著一個商人,帶了兩車子貨物進關去看看。”我笑道:“這是間諜了,我一個書呆,幹這樣的精密工作,那豈不會誤事嗎?”鍾馗道:“雖然那麽說,什麽也不必你打聽,你隻帶了兩車貨進城,在關裏住一夜,就立刻回來。”我道:“能這樣自由嗎?”鍾馗道:“你與我無怨無仇,我也不能平白地害你。”說著,不由分說,就派了幾個兵士,強迫著我出了軍營。我糊裏糊塗的帶了兩部騾拖貨車,向這阿堵關前進。這裏進關,是一條人行大道,出我意料,卻是一點戰鬥意味沒有,肩挑負販的人,就在這路上來來往往。我帶了兩大車貨,由四匹騾子拖了向前,也就心裏安定些。到了關口上,雖然看到有盔甲鮮明的兵士,手拿了刀槍劍。可是這些做生意買賣的人,成了個熟視無睹的姿態,繼續著向前走。我想,要人家不疑心,一切要裝得很自然,和其他做生意的人一樣。不然,我白送了性命,還誤了鍾元帥的大事。於是我故意緩走了兩步,貼近大車進行,表示我和這大車是一個集團,緩緩地走到了那守卒麵前了,我見前麵有一個賣桃子的小販,放下一筐桃子,卻向那隊守卒的班長遞過幾個桃子去。那班長將桃子捧著頓了兩頓,眼注視這小販這樣,這小販又遞了幾個桃子過去。那班長才微笑了一點頭,意思是放行過去。我想,原來隻要行這一點小賄賂,這並不難辦。我這兩大車,全是棉紗,不知鍾馗營裏怎麽會有了這個東西。照著販桃子的那小販,就給那守卒班長幾個桃子,難道我也就給他一卷棉紗嗎?一小卷棉紗,既無用處,也不容易賣錢。但時間卻不許我考量,兩輛大車,已經到了城門下,走近了這班守卒。我急中生智,在身上摸出了一張五元鈔票,暗捏在手。
等到那班長走近一步時,我便將鈔票交給他,他看到是五元一張的便點了頭笑道:“嗬!今天才回來,這次買賣好哇?改天街上吃茶。”我含糊地答應著,大模大樣進關,心想,這也太容易打發了,兩車子棉花,也不過五元的賄賂,就放過去了。我這念頭轉過,才知道我是大大的錯誤,原來這是第一個城門的月城口。轉一個彎,有比較大的城門,站著更多的守卒,一個小將官,身披軟甲,腰橫綠皮劍鞘,露出寶劍柄,柄上墜兩掛紅穗子,直眉瞪眼,瞧著進城客商。這已不是月城口那樣馬虎,無論什麽擔挑車引的貨物,都要歇下來讓守卒們檢查一番。在檢查的時候,貨主就向站在將官麵前一個侍衛,悄悄地手一伸。不用說,這是我在前麵已實行的那個法子。我想,剛才送那班長五元,他很客氣。這是一個小將官,加十倍奉俸,大概可以打發過去了。於是在身上又摸出了五十元鈔票,等車子停著檢查的時候,我也把這錢送到那侍衛手上。他看了一看,麵帶笑容,向那將官輕說了一聲。到底是一位將官,頗有身份,麵上那股子威嚴,略鬆了一鬆,便點頭道:“這人,我認得,是常來常往的一位商家,不用檢查,讓他去完稅吧。”我聽了這話,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兩次賄賂,還與正式納稅無幹,我看後麵要進關的貨擔貨車,還是很多,不要攔了人家的去路,立刻引了車子進關。果然在關左側有一座小洋房,門口掛了一塊直匾,大書特書“私貨嚴厲檢查處”。進關的商販,都把貨物停在門口敞地上,再等候檢查,我怕做錯了手腳,露出了破綻,隻歇在遠遠的,偷看別人的動作,見是經幾位查貨員看過了貨物之後,給予一張字條,然後商人拿了字條進房去了。每個人手上,都拿好些鈔票,看那樣子,是去納稅了。不一會,查貨員到了我這貨車麵前,看了一看,向我道:“你就是這兩車棉紗?”我道:“是。”他道:“你就是這兩車棉紗?後麵還有嗎?”我道:“沒有。”查貨員對我上下看了一看,冷冷地道:“你當然懂得這裏規矩,我說一聲,你這是私貨,你就全部充公。”我說:“是是是。我是初次押車,不懂規矩,聽你先生吩咐吧。”查貨員道:“憑你這兩車貨,給個二三百元,也不算多。過多了,你也拿不出手。”我也不再等他說一字,立刻數了兩百元鈔票給他,他在手拿的單子上,用自來水筆填了一張,撕下來,交給我,微笑道:“你老板真是初次押車,一向沒會過,你不是謊話。我索性指示你,大概你這車貨,照定章要納一萬元的檢查費。你和那位稽核說一聲,這車上有一包紗是他朋友帶給他的,請他收下。
那麽,他隻要你納一兩千塊錢就算了。朋友,我不白花你的錢嗬!”說畢,笑著去了。我拿了那單子一看,上麵石印好了現成字句,中間留幾個空格,是自來水筆填的。上寫查得商人趙二,由口外運來土紗兩車,共計十二包,委係土產,並無其他私貨物,及一切不法事情,請稽查後放行,年月日私貨嚴檢處章。看這張字條,由頭至尾,並無一個要納稅的稅字,不過是完成一回檢查手續而已。可是販貨的人,都拿了這張條子到屋子裏納稅,仿佛這是一種彼此默契於心的事。多此一舉的檢查放行,就不知其用意何在。尤其是那下麵代我填的名姓趙二,姓是第一,名是第二,他倒是不費思索的代填了。相反的,這就可以想到所謂檢查是怎麽一回事。我拿著這字條,就隨了那絡繹不絕的人,也擠到屋子裏去。哦嗬!這裏好忙的公事,像銀行裏的布置一樣,縱橫兩個櫃台,外麵站滿了販賣私貨的商人,紛紛向櫃上遞款。我看到一位身著長袍,頭戴方巾的人,坐在寫字樓邊,滿臉正氣。隻看大家收款的人,想是一個權威。管他是不是那查貨員所說的稽核,便遙遙的向他點了一個頭。他便走近來,隔了櫃台問我有什麽事?我道:“你先生是……”他道:“我是這裏總稽核。”我笑道:“對了。我有一個朋友,托我帶一包棉紗交給總稽核。”他立刻笑著點頭道:“有的有的,有這麽一回事,東西在哪裏?”隻這一刻工夫,他的正氣,完全消失。帶了兩名工人出來跟隨我到車子邊,抬了一包紗走。那總稽核將我衣襟一拉,悄悄地引我到內會客室裏來,隨手將門掩上。深深一揖,請我坐下,他表示很親切的樣子,笑道:“你們商家也很可憐。既要送禮,又要納稅,那未免太冤。
你送了我一包紗,照現在的價錢,已經是可觀,再要你照定章還稅,我良心上也說不過去。這樣吧,我給你一點便利,說這是公家所用品,給你一份執照,可以免費過去。不過,那你就太占便宜了,你何以報我呢?”說時,伸過手來,連連拍了我幾下肩膀。我道:“請總稽核吩咐就是,我無不照辦。”他眯著兩眼向我一笑道:“你再送我一包紗,好嗎?”我想這家夥真是貪心不足,平白地收了幾千元的賄賂還想個對倍,可是我根本不在乎這一車棉紗,隻要能達目的,絲毫不用顧惜。因道:“就勉遵台命,若是你先生肯幫忙的話,一回成交二回熟,在關外的商人,願意在下回奉送十萬兩禮金,隻要求一件事,他們的貨進關的時候,免於檢查。”稽核聽到十萬這個數目,不免臉色一變,但立刻又微笑著向我道:“你閣下說的,是一句笑話吧?哪裏有這樣值錢的貨,願花十萬兩請求免查?”我道:“你先生且不問有這事沒這事,隻問你能不能作主,假使你能作主的話,我明天就把款子送過來,同時,貨也進關。你還是要現款呢?還是要支票呢?”他聽了這話,不由得抬起手來,連連搔著頭發,皺著眉,可又向人微笑,因道:“你先生倒像是個誠實商人,我信得過的,但是你所說的這批商家,不要是販運違禁品的吧?”我笑道:“但是他們預備下這麽些運動費,不管如何,他們也可以帶進關來的,你先生若不要這筆款子,也是好過別人。至於你怕我開玩笑,我這兩車棉紗,還相當的值錢,我願意拿來作抵押。我明天若不帶十萬現款來,你就把兩車東西沒收了。”那稽核聽到我說話這樣過硬,便笑道:“你先生和我開玩笑,是不會的。不過我想到這一筆大買賣。……”說著,又抬起手來,連連搔了幾下頭發,表示著躊躇的樣子。我道:“既是貴稽核覺得困難,我自然也不便勉強。”他忽然跳了起來,將手拍了頸脖子道:“我拚著丟了這頂烏紗帽。有十萬塊錢,我哪裏不能安身立命?好好!請你明天來。不過有一層,我也另外有個要求。支票我不放心。那樣多的銀子,我也帶不動,你們折合市價,給我金子吧。有了金子,你們就盡管闖關相過,我在關口上親自等著你們。你們運來的貨,是車運是馱運,或者是擔子挑?”我道:“這三種運法都有。”那稽核沉吟了一會道:“既是擔子挑的也有,大概這裏麵不會有什麽笨重東西。我守這關口子很多日子了,從來沒出過亂子。”
這時我心裏想著,這家夥真是利令智昏,糊裏糊塗的就答應了我的條件,但這事究竟出乎常情,假如他一下子覺悟過來,他一定會反悔的,便向他微笑道:“我們的話,既是說好了,我也不妨對閣下透露一些消息。要求免費進口的貨,也並沒有什麽了不得,隻是值錢而已。你閣下要的金子,也許他們不必遠求,在擔子上就可以拿得出來。”那稽核聽了這話,昂頭想了一想,笑道:“莫非他們帶的就是硬貨。若果如此,我想,太便宜了。”我道:“隻要貴稽核放他們痛痛快快過關,我想事後他們多少再補送一筆,也未嚐辦不到。”說著我起身便要告辭。那稽核雖覺奇怪,也究竟怕將生意打斷了,站起來深深和我作了三個揖。又執住我的手道:“我們傾蓋成交,兄弟快慰生平,等我兄再來,在舍下設筵歡迎。內人是歌舞班出身,教他找了幾位老同誌來,貢獻一點小玩意。”我連道謝謝。他道:“我兄道謝,那就太生疏了。小女今年十五歲,教她也拜在足下當幹女吧。”他一麵許著很多好處,一麵親自送我出關。我想不到有這樣意外的收獲,回到大營,就把詳情向鍾馗報告了。他笑道:“我說如何?這世界是賄賂勝於一切。”於是他在一晚之間,征發了幾百輛貨車,將長短兵器,一齊放在貨車裏,神兵都扮著挑夫車夫模樣,押了車子向關裏進發,我騎馬在前引道,去關口還有半裏路上下,便見總稽核帶了七八公人打扮的角色,站在路邊等候。他也舉著兩麵丈來長的杏黃旗迎風飄**,旗上麵大書“歡迎金礦工作人員過境”。我倒有些猶疑,怎麽把我們一行,當了開金礦的?那總稽核倒也十分見機,他也是笑盈盈的迎到我馬前,來向我低聲笑道:“此地風俗,對開金礦的最為崇拜,所以兄弟這樣舉旗歡迎,好請痛快過關。”我也預先得了鍾馗的指示,把身後一輛四輪大車指給他看道:“送先生的禮物,都在這車上,請你先去過目。”他笑道:“何必這樣忙呢?難道我還怕各位過了關會賴債不成?”但他口裏雖如此說,人已走近車子,打開車廂門一看,裏麵黃澄澄的堆著金磚與金條,他早已心房亂跳,兩腳軟癱了動彈不得,他已是讓這動人的東西嚇慌了。我回頭問道:“我們可以進關了嗎?我們路上這些車輛,隻等著你先生一句說。”
他聽著才醒悟過來,笑道:“是是是,我已在關上打過招呼,有我這兩麵杏黃旗子引路,什麽地方都可以去。這一車子東西,似乎兄弟應當壓解了走。若同路進關,透著有點不便。”我道:“這個不妥吧?到了關口,守關的人,不要我們進去,我們又奈他何?”那稽核看到了一車子黃金,恨不得將身子鑽入車廂,和金子化成一塊才好。現在眼睜睜看到金子擺在前麵,不能帶走,十分著急,然而我說的話,又是人情至理,他無可回駁。在黃金車邊站著呆了一呆,因道:“這樣吧,我壓了這車子先走,你們隨後就來。”鍾馗裝扮一個行商,他正站在我麵前,聽了這話,便搶著答道:“好好,就是這樣辦,我們隻要有人引路,我們自然會衝了過去。”我聽到他說出了一個衝字,覺得有些露出馬腳,然而那位稽核員,全副精神,都注意在那一車金子上麵,鍾馗所說的是什麽,他並沒有理會,自己跳上那輛騾車,接過趕車人的馬鞭子,唰唰幾聲,將騾子鞭得飛跑。那些跟他來歡迎遠客的人,莫名其妙,也就隨在車子後麵跑。鍾馗督率裝兵器的車子,更不肯放鬆半點,緊緊的隨後跟著。果然那些守關的兵卒,看到兩麵歡迎杏黃旗在半空飛揚著來,後麵跟了一道長蛇陣的車輛,都也毫不介意,由著他們過去。那些車子進了關,並不遠去,都停在檢貨所門外的廣場上。鍾馗看到了車子都到齊了,這就差手下親信兵士,向天空拋了三個流星號炮,在轟轟轟三響之下,所有壓車進關來的人,各在車子上搶得兵器在手,同時有人把**妖軍的大旗由車廂裏取出,就落下歡迎旗,利用那旗杆,把這軍旗迎風展了開來。關卒見飛軍從天而下,早就嚇壞了。各人丟了武器,或背包裹,或提皮箱,紛紛逃跑,有的跑得太匆促,提箱蓋不曾關得牢,蓋子飛開來,撒了滿地的鈔票,這樣一來,前麵的人,回轉身來,要撿點回頭貨,而後麵跟著的人,見財有份,搶上前一步,就地拾起來,大家見了鈔票,忘了性命,鍾馗帶的神兵搶上前去,一個個斬盡殺絕。
那位引狼入室的總稽核趕走了一騾車金子,拚命在前麵逃跑,鍾馗催馬向前,緊緊跟著,他見事情已急,跑到路邊臭泥溝裏去藏躲。來了一個野狗,嗅到他周身銅臭,以為是一堆臭屎,一口把他腦袋咬掉。他要的那車黃金,正是毫厘不會帶走。阿堵關上這一陣紛亂,早把守將錢維重驚動,關裏的二道關口,早早閉了。鍾馗進到關前,隻見城牆上懸了一幅白布,大書特書“與**軍決一死戰”。鍾馗以為錢維重必定開關前來迎戰,便擺下陣勢等候。不想一小時二小時的順延下去,城裏寂然無聲。他一聲號令,向城進攻,先進城的神兵,打開關來讓我們大隊人馬進去,大家隻叫得苦,原來關中守軍跑得毫毛未留下一根。這裏麵地勢低窪,全是爛泥,下馬不得。據探子報告,錢維重把麵上三尺地皮都已刮了走,落下這般情形,比清室空野計劃還要厲害,大隊人馬隻好再退出二關紮營。鍾馗在中軍帳裏召集會議,因道:“錢維重是我必須斬除的惡魔之一,難道讓他逃走不成?”含冤參謀便笑道:“在下倒有一個以毒攻毒之計,凡是貪財的人,還隻有以財來治他。”於是如此如此,說了一遍,鍾馗撫掌大笑道:“此計大妙。”那含冤參謀,駕著雲霧走了,不到大半天,他手牽一串大金錢,每個錢眼套上一個人,如戴枷一般,用大錢將人枷住。其中第一個,豬一般肥的便是錢維重。鍾馗站在中軍帳前,便笑問:“這批家夥如何就擒。”含冤報告道:“在下到劉海大仙那裏借了這串金錢,擺在大路上。這錢果然是寶物,放出萬道光芒。錢維重帶領千百輛車子,滿載金珠,要到美洲新大陸去做黃金大王,他看到路上這樣大的金錢,不肯放過,下了車親自來審查。他對於金子的鑒別力最豐富,看出這錢是十足赤金,便伸頭鑽入錢眼,肩上掛著一枚要送上車去。他的老婆兒女,怕錢會落到他人手上,也照樣鑽入錢眼,各在肩上掛起一枚。哪知道這串錢的繩子,卻在我手上,我念動真言,錢眼縮小,把他圈上,就牽狗一般牽來了。”鍾馗望了錢維重道:“一個人要錢也不過為了衣食住行。你有了這樣多的資財,要拿千百輛車子來裝,你就是吃金子穿金子,你這一生也夠了,為什麽你見了錢還是要?對你這種人一刀一個,未免太便宜了。”便叫士兵們在中軍帳前架起電爐鍋,就把錢維重身上帶的金條金葉子熬了一鍋金汁。所有他家人不問男女老少,一齊灌瓢金汁。於是他們外套金錢內飲金汁,收拾了最後一息的生命。而身穿藍布長衫,口喝綠豆稀飯的我,由他們看來,是天堂地獄之比了。這時鍾馗收複了阿堵關,休兵一日,再行前進。晚間他在案上批閱地圖,一個人卻哈哈大笑起來。我們在帳下辦公的人,都有些愕然。含冤參謀便問道:“元帥為何發笑,想必勝算在胸。”
鍾馗道:“你有所不知,由這裏去三條路,都是墜入魔道的,另兩條路不談,單說向西的這一座關叫做混蟲關,裏麵是渾談國。”含冤笑道:“這名目就夠有趣。當年晉朝人士如王衍之流,崇尚黃老,喜說不著邊際的玄學,這叫清談。如今有了渾談國,渾者清之對也。莫非這裏人都是談酒色財氣的。”鍾馗道:“非也。酒色財氣雖不是高談,究竟是情欲中事。你也不見誰談酒色財氣,會有人打瞌睡的。這渾談國的人,有一種習慣,每天要聚攏千百人在一處渾談一陣。雖然人多,而談者隻有一個首腦人物,至多兩三個,其餘都是被派來聽談話的。他們所談,沒有準稿子,上自玉皇大帝,下至臭蟲,談話的人肚子裏有什麽談什麽。甚至談話的人肚子裏什麽都沒有,由他的幕賓,擬上一張稿子,到了談話的時候,他捧著念上一遍,念完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談著什麽。”含冤參謀點頭笑道:“如此如此,果然是渾談。”鍾馗道:“其渾尚不僅止此。每談話總有兩三小時,談話地方不甚重要,那還罷了。被派來聽話的人,還可以坐著打打瞌睡,轉轉念頭,若是遇到那重要的地方,聽談話的人要挺直地站著聽。時間已久了,腦筋發脹,兩目無光,兩耳無音,兩腿發酸,渾渾然不知身在何所。渾然一堂,如醉如癡……”鍾馗說到這裏,忍俊不禁,又哈哈大笑起來。含冤參謀笑道:“果然渾得厲害。所謂混蟲關,那就是指這輩混世蟲而言了。晉人清談,尚且誤國,這樣渾談豈不誤盡蒼生?”鍾馗將手拍了桌子道:“正是如此。我原來想著這個國家的人民隻是渾談,也無大過。可是這樣渾談下去,不到他人種減絕不止。我為挽救這一區蒼生起見,隻好先討伐這渾談國了。”
說畢就發下命令,明日五更天明造飯,在青天白日之下,正正堂堂,向混蟲關進發。我在鍾馗帳下過了多日,膽子也就大得多。聽說要到這樣一個奇怪的地方去,也就十分高興。
次日早起,隨了鍾馗幹部,在大隊後麵前進。一路經過幾個村莊市鎮,很少幾幢整齊的房屋,十分之八九,是有牆無頂,有門無窗的屋架子,有些連屋架子也沒有,隻是一塊建屋的基地。老百姓成群結隊就坐在樹蔭下,紛紛議論。他們談得起勁,雖然看見大兵由路上經過,也不理會。後來我們走到一個水泥坑麵前,見坑上樹立一塊丈來長的石碑,上麵大書特書,“淩雲大廈奠基典禮紀念碑,一八四。年立”。鍾馗在馬上四周一看,不由得張開絡腮胡子的大嘴,哈哈大笑。負屈將軍問道:“元帥又想起了什麽笑料?”鍾馗將馬鞭指了紀念碑道:“你看,這屋行奠基禮,今已足足一百年,這淩雲大廈,還是一個泥坑。這落成典禮應該還有幾千年呢?”一言未了,又聽到水泥坑外有一陣鼓掌聲。鍾馗令負屈督隊前行,卻下馬帶了我和含冤到竹林子裏看去。到時,見林子裏一片草地,頗也平整。在竹子林上掛一塊木牌,上麵大書“淩雲大廈設計委員會”。在草地上有二三十個須發蒼白的老人,盤膝而坐。正麵有一位胡須更白更長的老人,在那裏演說。他道:“我們這大廈要有十八架升降梯,要自備有兩個自來水井,有個小發電廠,必須拿去和紐約大廈比上一個高下,方不負我們先人那一番慘淡經營的苦心。”我聽到這些話,心裏想著,這個設計委員會,還是這批老頭子父親所留下來的,那奠基碑上寫的一八四〇年,大概倒不是偽造的古物。心裏正忖度著,鍾馗卻是一位急性人,不肯稍待,向前大喝道:“這些老不死,你們在這裏說些什麽?在做夢嗎?”其中胡子最長的站了起來,向他微微一拱手道:“請了,閣下何來?我們在此築室道謀,自己幹自己的事,卻也與閣下無幹,氣勢洶洶的開口傷人,意欲何為?”鍾馗瞪眼道:“豈但開口傷人?我簡直要把宇宙間這批造糞機器斬盡殺絕。我告訴你,我是鍾馗……”這些老頭子聽到這個姓名,再也不來設計了,爬起來就跑。別看他們是胡須蒼蒼的老人,跑起來向後轉,卻比青年要利落得多,不到幾秒鍾已是蹤影全無。鍾馗笑道:“世上議論多的人,都像這批老頭子,一看形勢不對,立刻就跑。隻憑這幾個老頭子,也就可以表現這渾談國是個什麽國家。現在我們可以分三路向混蟲關進攻。”含冤參謀就向鍾馗道:“依卑職意思,這般人也沒有什麽大惡,隻是自誤誤人,若要誅伐,未免過分。”
鍾馗道:“就憑你說‘自誤誤人,這四個字,也就罪有應得了。但我也不是一個好殺的人,果然自今以後,他們不自誤誤人,我也可以成全他們,隻是這些人廢話成性,有什麽法子可以糾正呢?”我便向前道:“元帥若有好生之心,我們到了關下,寫一封信去招降吧。果然他們降了,我們在這國度裏特立一個條款:‘說廢話者處死刑’。那麽,大家不說廢話,就隻有埋頭工作,既不自誤也不會誤人。”鍾馗沉思了一會,微笑道:“到了關下再說。隻怕二位這番好意,這些混世蟲無福消受。”於是我們走到大路上,騎著馬,加上一鞭,不多久,也就追上了大隊。進行未久,已到關口。
遠遠見那關城在重重疊疊的山峰外,把兩山的穀口,起立一道高牆,牆上用白粉粉著底子,寫有丈來見方的標語:“會而後議,議而後決,決而後行。”城關上卻靜悄悄的一點動靜沒有,隻是關著兩扇城門。鍾馗因含冤主張招降,他也沒有下令急急攻打關口,就下令在城外平原上紮營。寫好了一封招降書,用箭射入城內,這信上限定十二小時內答複。好在大家料這關裏的人定也不會有什麽抵抗能力,坦然在營裏休息等候關內的答複,還是下午三點半鍾射進城去的最後通牒,直到次日下午兩點五十分,還沒有答複過來。鍾馗認為他們是置之不理了,便要下令進攻。在這時,到達了下午兩點五十五分,外麵傳達兵進帳報告,有關內兩名代表請見,鍾馗笑道:“這些家夥,真有耐性。一定要等到這最後五分鍾,才肯來答複,我且暫緩進攻。”說著,就著傳達兵請那兩名代表進來。鍾馗雖是一員武將,到底是個十足的文人出身,在禮貌上麵依然十分的講究。既是渾談國有了代表了,卻無論他們來得早遲,卻也不能與人以難堪,便差著我和含冤到營門口歡迎。那兩位代表穿了玄色西式大禮服,手拿高帽子,微彎了腰站在大路邊,身體戰戰兢兢的,顯然在惶恐的情態中,我向前還沒有說上一個字,他那裏已是齊齊鞠躬下去。我心想,隻看他們這份可憐的樣子,對於鍾馗招降的話,也決不會有作何異議。便引道進營,到參謀帳篷裏來,這兩位代表,倒像是待宰割的羔羊,先在帳篷外頓了一頓,遠遠向帳篷裏麵張望著。及至看到帳內也並沒有什麽特殊之處,方才慢吞吞的進來,先不說話,向我們又是一鞠躬,我看著倒是不忍,因道:“先請坐下吧,鍾元帥很容易與你們和平解決。”一個代表道:“我們不敢多耽擱,關裏麵也正等著我們的回信。請二位代呈鍾元帥,元帥射進關去的信,我們收到後,開了一個緊急會議,商量幾個辦法。現在關內還在開會,辦法沒有決定。因已到鍾元帥所約的限期,恐怕元帥誤會了,特意差我們兩人前來稟明下忱。”含冤臉色一正道:“這話不對!我們這邊既決定有限期,你們就應當在限期以內答複。到限期不答複,我們就認為是拒絕了我們的建議。至於你們開會沒有開完,那是你們自己的責任,我們不管。”
兩位代表聽了,又再三鞠躬,隻是央告。他道:“一個國家的和戰大計,不是平常小事,當然要討論一番,這種大計,討論不容易解決,也是常事,決非敝處故意推諉。”含冤雖然板著臉子,沒有作聲,可是我看到他們那一種局促不安的樣子,想他們也是事出無奈。便道:“這件事,我們也不能做主,且請等一下,我們先回稟元帥,看他意見如何?”兩個代表隻管鞠躬,口裏連說拜托拜托。我們回到中軍帳裏,向鍾馗說了,他一言不發,拔出腰間的寶劍臨空一揮,便削除了一隻桌子角。大喊一聲道:“他們把討論兩字誤盡了事,落個國號渾談。事到於今,又想把討論兩字來誤我嗎?先斬這兩個狗頭再說。”我們見鍾馗發了大怒,這事也就越透著僵。鼓兒詞上說的也有,兩國相爭,不斬來使,這兩個當代表的,似乎不能不放他們回去。我便鬥膽向前稟道:“若是元帥不許可他們的要求,也應當讓這兩人去回個信。”鍾馗撅著胡子,瞪了眼睛,倒默然了一會。最後向我道:“你簡直去告訴他們,我耳朵裏討厭他們所說的那一套開會的話。若把開會來搪塞我,就是教我頭痛,那我不管什麽法理人情了。”我和含冤二人匆匆出來,把鍾馗的話,告訴了那兩位代表,他們雖嚇得魄散魂飛,一個代表卻答道:“既然如此,我們回去趕快召集緊急……”含冤搶上前去,伸手蒙了他的嘴,因而瞪著眼道:“你還要說這些話,我就不保障你的生命危險了。”兩位代表見口頭的話說不得,而口頭禪又一動就會說出來,這倒教他沒有了詞兒,隻管站著發呆。含冤道:“我看你們為難,和你擔點幹係,你趕快回去報告,教他們在一小時以內開關投降,我來請鍾元帥從緩進兵。假使過了一小時,那結果就教你們去想吧。”那兩位代表連聲“是是”走了。含冤故意挨過半小時,才到中軍帳向鍾馗報告,又勸鍾馗再等候半小時。光陰似箭,轉眼又到了限期,看看那混蟲關上,並無一些表示,那鍾馗再也忍耐不住,立刻下令向關口進攻。軍隊本來就準備好一切的,一聲令下,真是風起雲湧的攻向關口,那兩山削壁間一道關城,依然靜悄悄的。這裏喊殺聲如潮水起落一般,聲音非常宏大,可是那關城上也隻有兩個人伸頭向外張望一下,立刻不見蹤影。這裏大軍發動,自是按捺不住,地動山搖之下,一擁便斬關而入。大家進了關,見這裏麵雖也有兩條街道,這時空****的,並沒有一個人。然而有幾處高大一些的屋子,門口還掛著各種委員會的招牌。更有一種宮殿式的大廈,在門口懸一塊議政堂的大招牌,前麵停有一輛四輪馬車,車上麵堆了很多的印刷品,仿佛是還沒有來得及搬進裏麵,人就跑了。我們正張望著,鍾馗督率一隊衛兵已經趕到。他拔出寶劍來,指著那招牌道:“名字倒也堂皇,我們不能不去看看他們議了些什麽?”說著跳下馬來首先奔進大門。當然大家都有一種好奇心,要看看這以開會見長的國家,他們的會場有什麽特別之處。
轉過兩層台階,見迎麵是一所門戶洞開的屋子,門口懸了一塊長木牌子,上書“十八會場”。奔進場去,很大的一個會堂,約摸有兩千座位,都是每張小書桌,配上一把小沙發,文具是不必說,桌上有茶壺有紙煙,還有瓜子花生仁碟子。另有一個紙簽,壓在玻璃板下:上寫五個字:“請勿打瞌睡”。四周是吊樓,上麵分著廂位,掛了牌子是來賓席。正中議台,是個鏡麵形,除了議席的桌椅而外,有廣播器,有照相機,而最妙的是左麵木架上懸了一麵大鑼,右麵木架上支起一麵大鼓。旁邊各有一木槌,上寫“睡眠者未過半數,禁止使用”。含冤看了這些,首先哈哈大笑道:“這樣看來,這裏不是議政堂,倒是催眠堂了。何以到這裏的人,都有要打瞌睡的毛病?”鍾馗道:“這何用說,這是講台上的演講詞,有以逼迫所致!”說著話,大家巡視了這會場一周,看來看去,這裏除了會場議事規則,也就是些會議記錄,找不出什麽例外的東西,於是我們出了這會議室,另找一個會場去,一連找了四五所會場,大小不一,內裏設備,無非如此。而這議政堂,會場實在是不少,裏外上下共有七十二所,鍾馗看了長歎一聲。我們出了這議政堂,就向關裏街道看去,家家門戶洞開,並無一人。鍾馗也正詫異著,向我們道:“他們成天成夜的開會,何以一點辦法沒有?甚至逃走的時候,連大門也來不及關。”我們腦子裏麵,也和他一樣,漆黑一團,想不到這是什麽緣故。忽然一陣風迎麵吹來,就聽到很多人的喧嘩聲。鍾馗道:“是了,他們必然是在郊外備戰。”於是指揮了所部的神兵,向著風頭迎了過去。約摸走了十裏路上下,卻看到麵前丘陵起伏,簇擁了一片遮斷雲天的猛惡鬆樹林子。那嘈雜的聲音,就是由那樹林子裏放出來,鍾馗怕裏麵有什麽險惡的伏兵,不敢猛可的衝進去,且把隊伍在樹林子半裏路外駐紮了,觀看動靜。派出很多偵察兵,到樹林四周去探察消息。不多時,偵探紛紛回報,說是渾談國的人,在這樹林子裏開緊急救亡臨時大會,並沒有什麽軍事布置。
那一陣一陣嘈雜的聲音,是他們在會場喊口號,鍾馗聽了這話,鬧得氣不是,笑又不是,手扶了腰問的劍柄,隻是坐了發呆,負屈向前問道:“元帥有何妙計,對付這群混世蟲?”鍾馗搖搖頭道:“誅之則不勝誅,不誅則無以去害群之馬。”負屈道:“卑職倒有一條小計,可以對付這般混世蟲。”鍾馗道:“你有什麽妙計,我想除非教他們爛了舌頭。”負屈道:“雖不是教他們爛了舌頭,卻也同教他們爛了舌頭差不多,我的意思隨他們去開會,隨他們去喊口號,我們隻把他們林子團團圍住,將溪水阻塞起來,他們說得口渴了,找不著水喝,他們沒有法子渾談下去。”鍾馗道:“這也不是治本之道,姑試之吧。”於是一聲令下,神兵就對這森林來了個大包圍。那林子裏麵叫也好,鬧也好,全不理他。這樣有兩日兩夜之久,林子裏漸漸無聲,又過了兩日夜,實在一點動靜也沒有了,大家這才放了膽子,進林子去搜索。首先讓我們看得驚心動魄的,便是樹蔭下麵,縱橫躺著幾百具死首,在那些屍首身上麵有一幅白布,橫掛在樹中間,上麵大書特書“臨渴掘井討論委員會”。鍾馗站在屍場中,昂頭長歎了一聲道:“造化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宇宙故意生就這批好談的人,至死不悟,我雖奉令掃**天下妖孽,可是根本辦法還是請求上蒼少製造妖孽為是。”他為主帥的人,都這樣不忍了,我們也就更覺得上帝殘酷,把許多人給說死而後已,大家便找死屍最少的所在去休息。我和負屈,走到樹林外層,一叢小樹下平地上坐著,以為這個地方是不會有人談死了的。負屈坐下去,卻在刺棵上發現了一個紙條,上寫“求水設計委員會小組會議”。就在那草地外麵,一橫一直躺了兩個屍身。我們看到,不由得不流一身冷汗的時候,我也就走出這個人間慘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