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飄飄****的,我不知是坐著船還是坐著汽車?然而我定睛細看,全不是,腳下踏著一塊雲,不由自主的,盡管向前直飛。我想起來,仿佛八九歲的時候,瞞著先生看《西遊記》,我學會了駕雲,多年沒有使用這道術,現在竟是不招自來了。我本沒有打算到哪裏去,既是踏上了雲頭,卻也不妨向歐洲一行,看看英德在北海的海空大戰。於是手裏掐著訣,口喝一聲疾!施起催雲法來。糟了,我年久法疏,催著雲向前,不知怎麽弄錯了,雲隻管高飛。我待改正我的航線時,抬頭一看,隻見雲霧縹緲之中,霞光萬道,瑞氣千條,現出一座八角琉璃的樓閣。樓前豎立著一塊直匾,金字輝煌,大書“南天門”。咦!我心想,亂打亂撞,跑到天上來了。上天堂是人生極難得的事,到了這裏,這個機會不能錯過,便索性催了雲向前去。到了南天門,雲消霧散,豁然開朗,現出一塊大地,夾道洋槐和法國梧桐罩著下麵一條柏油路,流線型的汽車,如穿梭一般的走著。“天上也跑汽車?”我正這樣奇怪著,不知不覺下了雲端,踏上大地,但我要向南天門走去,勢必穿過馬路中心的一片廣場,無如這汽車一輛跟著一輛跑,就像一條長龍在地麵上跑,哪裏有空隙讓我鑽過去?我站著停了一停腳,隻見廣場中間,樹立了一具大鐵架,高約十丈。在鐵架中間,嵌著鐵條支的大字,漆了紅漆,那字由上至下,共是八個,乃是“一滴汽油一滴脂膏”。我想究竟神仙比人爽直,這一滴汽油一滴血的口號,他們簡直說明了血是人民的脂膏。
但血字天上也用的,就是路邊汽車速度限製牌下,另立了一張標語牌,上寫“滾著先烈的血跡前進”。這標語奇怪卻罷了,怎麽有“先烈”字樣?難道天上也起了革命?我對於所見,幾乎至螞蟻之微,覺得都有一種待研究的價值。忽然有一隻巴掌按住我的肩膀,問道:“你是哪裏來的?要到哪裏去?”我回頭看時,是位身材高大的警察,我望了他,還沒有答複,他又道:“你是一個凡人,你凡人為什麽到天上來?”我對於他這一問,當然答複不出來,根本我就是無所謂而來的。警察道:“那很好,我們鄧天君,正要找個凡人問問凡間的事情呢。”說著,帶了我走進南天門,向門旁一幢立體式的洋房子裏走去。在那門框的大理石上,橫刻了一行很大的英文,乃是“PoliceOffice”。這英文字我算認得,譯出漢字來是警察署。天上應該有天文,而我所來的,是管轄中國的一塊天,據我寸見,應該用漢文。不然,為什麽天上都說漢話呢?但周圍找了一遍,除了這塊英文招牌,實在沒有其他匾牌。無疑的,我是被帶到了警察署。好在我自問也並沒有什麽罪,且隨了警察走進去。這立體式的洋房裏麵,一切都是歐化的布置,那巡警帶我乘著電梯,上了幾層樓,先引著見過巡長,坐在待審室裏,自行向上司報告去了。不多一會,出來兩個人,很像洋式大飯店的西崽打扮,穿著兩排銅鈕扣的青製服,向我一鞠躬,笑道:“督辦有請。”我心裏又奇怪了。守南天門是幾位天君,在《封神榜》、《西遊記》上早已得著這消息了,怎麽變成了督辦?且隨著這位西崽走去,看督辦卻是何人?推開一扇玻璃的活簧門,遠遠看到一位穿綠呢西服的胖子,上前相迎。我不用問他姓名,我已知道他是誰。他生了一副黑臉,長嘴,大耳朵,肚皮挺了起來,正是戲台上大鬧高家莊的豬八戒。我笑道:“哦!是天蓬元帥。”我情不自禁的這一聲恭維,又中了他的下懷,他伸手和我握了一握,讓我在一邊藍海絨沙發上相對坐了。他笑道:“我已接了無線電,知道足下要到。”說了這句,聲音低上一低,把長嘴伸到我肩上,笑道:“那批貨物,請今晚三點鍾運進南天門。這座天門是我把守,我不查私貨,你放心運過來是了。至於要晚上運進來,那不過遮遮別人耳目,毫無關係。”他說這話,我有點不解。但我又仿佛有人托我從東海龍王那裏帶一批洋貨來,便道:“有豬督辦做主,我們的人就很放心。但是南天門過了,三十三天,隻進一關,後麵關卡還多呢!”
豬八戒張開大嘴,哈哈大笑道:“你們凡人,究竟是凡人,死心眼兒,一點不活動。這南天門既歸我管,貨運到了我這裏,就可以囤在堆棧裏,把龍宮商標撕了,從從容容的換一套土產品商標。天上的貨在天上銷行,不但不要納稅,運費還可以減價呢。三十三天怎麽樣?九十九天也通行無阻。管貨運的這個人,提起來,密斯脫張也該曉得,就是托塔天王的兒子哪吒。這兩年天上布成了公路網,因為他會騎風火輪,正好利用,這交通機關的天神,你也應當聯絡聯絡。”說著,豬八戒在西裝裏掏出一張電報貨單來看了一看,一拍大腿道:“這批羊毛可惜來晚了三天,”我是個新聞記者,少不得乘機要探一下消息。便問道:“羊毛市價下落了嗎?”豬八戒道:“雖沒有大跌,卻是疲下來了。你不知道,因為天上羊毛缺貨,現在受著統製,改為公賣了,這貨要早到三天,人會搶著收買囤積。於今大批的羊毛,由我堆棧裏向人家倉庫裏搬,未免打眼,隻好我自己囤起來了。”我笑道:“天蓬元帥調到南天門來洪福很好。”豬八戒將肚子一挺,扇了兩扇大耳朵,笑道:“實不相瞞,我這樣做,也事出無奈。我除了高老莊那位高夫人之外,又討了幾位新夫人。有的是董雙成的姊妹班,在瑤池裏出來的人,什麽沒見過,花得很厲害。有的是我路過南海討的,一切是海派,家用也開支浩大,我這身體,又不離豬胎,一添兒女,便是一大群,靠幾個死薪水,就是我這個大胖子,恐怕也吃不飽呢。密斯脫張遠道而來,我得請請你,你說吧,願意吃什麽館子?”我道:“那倒不必。請豬督辦給我一點自由,讓我滿天宮都去遊曆一下。”豬八戒垂著腦袋想了一想,因點點頭道:“這個好辦。”就按著電鈴,叫進一個茶房來,說是請王秘書拿一封顧問的聘書來。茶房去了,又進來一位穿西裝的少年,手裏拿著整套公事,豬八戒扯著他到客廳一邊,唧咕了幾句。
那西裝秘書,就用這邊寫字台上現成筆墨,在公事上填了我的名字,原來這聘書連文字和簽字,都早已寫好了的,現在隻要填上人名字就行。豬八戒笑著將公文接過,遞到我手上來,笑道:“雖然這是拿空白公文填上的,但也有個分別。奉送密斯脫張這樣頭等的顧問,截至現在為止,還隻二十四位呢。”
說著,又給了我一個證章,笑道:“公事你收著吧,不會有多少地方一定要查看你的公事。你隻掛了這證章,就有許多地方可去。你若要到遠一些的地方去,我有車子可送你。”我笑道:“坐汽車?”隨著搖了兩搖頭。豬八戒道:“你不要信街上貼的那些標語。我坐我自己的車子,燒我自己的汽油,幹別人屁事。”我聽到豬八戒這樣說,分明是故意搗亂,我更不能坐他的汽車了。當時向他告辭,說是要去遊曆遊曆。豬八戒握著我的手,一直送到電梯口上來。他笑道:“假如找不到旅館,可以到天堂銀行去,那五六層樓,兩個樓層都招待我的客人。”我知道住銀行的招待所,比住旅館要舒服得多,便道:“我極願意住到那裏去,請豬督辦給我介紹一下。”豬八戒笑道:“何必這樣費事?密斯脫張身上掛的那塊證章就是介紹人。要是密斯脫張願意住在那裏的話,我們晚上還可以會麵。”說著,連連將大耳朵扇了幾扇,低聲笑道:“許飛瓊董雙成晚上都到那裏去玩的。”這豬八戒是著名的色中餓鬼,我倒相信了他的話。他向我高喊著穀突擺,我們分手了。出得南天門警察署,便是最有名的一條天街。這時,我已做了天上的小官,不是凡人了,便坦然的賞鑒一切。據我看,名日天上,其實這裏的建築,也和北平、南京差不多,隻是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和凡間大為不同。有的獸頭人身,有的人頭獸身,雖然大半都穿了西裝,但是他那舉動上,各現出原形來。大概坐在汽車上的,有的是牛頭象頭豬頭,坐在公共汽車裏的人,獐頭猴頭,自然人頭的也有一部分,但就服裝上看來,人頭的總透著寒酸些。我正觀望著,有一個趕著野雞車的車夫沿著人行路蹈,就向我兜攬生意,那趕車夫是著名的古裝,頭戴青紗頭巾,身穿藍布圓領長衣,是個須發皓白的人頭。手裏舉著一支尺來長的大筆,當了馬鞭子。車子上坐著了兩男一女。一個男子是狗麵,一個男子是鼠頭,穿了極摩登的西服。那女子是穿了銀色漏紗的長旗袍,桃花人麵,很有幾分姿色。可是在那漏紗袍的下麵,卻隱隱約約的露出了一截狐狸尾巴。我原想搭坐一程,嚐嚐這公共馬車的滋味。可是我還不曾走近馬車時,便有一陣很濃厚的狐臊臭氣,向人鼻子裏猛襲過來。我一陣惡心上湧,幾乎要猛可的吐了出來。我站住了腳步,讓這馬車過去,且順著人行路走,這就看到兩個科頭穿布長袍的人,攔腰係了藤條,席地而坐,仿佛像兩個老道。他們麵前擺了好些青草,有一個木牌子放在上麵,牌上寫了四個字:“奉送蕨薇”。
這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便向這兩人看了一看,其中有一個年紀大的,須發齊胸,籠著大袖向我拱了兩拱道:“足下莫非要蕨薇?請隨便拿。”我看這人道貌岸然,便回揖道:“請問老先生,擺著這蕨薇在這裏,是什麽意思?”那人笑道:“在下伯夷。”指著地麵上坐的人道:“這是舍弟叔齊。終日在首陽山上采蕨薇,盡餓不了。因知此間有很多沒飯吃的人,特意攤設在街頭,以供同好。”我道:“謹領教,難道天上還有沒飯吃的人嗎?”一言未了,隻見一個彪形大漢,身穿儒服,頭戴儒冠,腰上佩了一柄劍,肩上扛了一隻米口袋,匆匆而來。到了麵前向伯夷叔齊深深兩揖道:“二位老先生請了,弟子是仲由。敝師今日又有陳蔡之厄,特來請讓些蕨薇。”我一看,這是子路了。他說敝師有陳蔡之厄,莫非孔夫子又絕了糧?伯夷笑道:“子路兄,你隨便拿,可是我有一言奉告。還是那句話:‘丘何為棲棲者歟?’請回複尊師,不要管天上這些閑事。做好人,說公道話,那是自找苦惱。你看,魯仲連來了。”說時,一個叫化子走過來,身上皂葛袍,拖一片,掛一片,披了滿肩的長頭發,打著赤腳,在路邊一溜斜的走近。子路迎著道:“連翁,如何這樣狼狽?”魯仲連搖著頭道:“不要提起。我遇了司馬懿的那群子孫,由家裏打得頭破血流,滾出大門口來。我生性多事,不能不理。便勸他們,怎麽不好,也是骨肉,不可動輒流血。
不想這班混賬東西,看我穿著一件布衣,說是我沒有說話的資格。不分皂白,把我這個勸架人,飽打了一頓。”子路一聽,滿麵通紅,就去拔劍。伯夷連忙攔著道:“你又多事,你先生還在家裏挨餓呢。”
子路聽了這話,按劍入鞘,盛了一口袋蕨薇轉身就走,這倒教我為難了。我站在這裏,自然可以聽聽三位大賢的高論。可是跟了子路走去,又可以見見先師。我是向哪裏去好呢?我正猶疑著,那子路背了一口袋蕨薇,已經向大路走去。我想,縱不跟了他去,至少也當追著他問他幾句話,於是情不自禁的,順著他後影,也跟了去。約摸走有幾十步路,忽然有一輛流線型的汽車,搶上前去,靠著人行路邊停住。車門開了,有三個男人、兩個女人下來,一齊攔著子路的去路站定。三個男子,都穿著筆挺的西裝,女人自然是燙發旗袍高跟皮鞋。子路走向前問道:“各位有何見教?”最前站著的一個男子,就深深點頭道:“我們五人都是梁山泊義士。我是毛頭星孔明,這四位是矮腳虎王英,一丈青扈三娘,菜園子張青,母夜叉孫二娘。”子路聽說是群強盜,先是怒目相視,隨後又哈哈大笑起來,因罵道:“我罵你這夥狗男女,也不睜開你的賊眼。我隨夫子到處講道德說仁義,隻落得整日餓飯,現時在伯夷叔齊那裏,討了一些蕨薇拿回去權且度命。天上神仙府,瓊瑤玉樹,滿眼都是,你一概不問,倒來搶我這個窮書生。但是,我仲由是不好惹的。縱然是一袋子蕨薇,也不能讓你拿去,你快快滾開,莫謂吾劍不利。”孔明一鞠躬笑道:“大賢錯了。我們弟兄雖然打家劫舍為生,卻也知道個好歹。我們有眼無珠,也不會來搶大賢。”子路將布袋丟在地上,已提手按劍柄,要拔出來,聽了這話,且按劍不動,因瞪著眼道:“既不搶我,你們攔住我的去路做什麽?”孔明道:“不才忝為聖門後裔,聽說先師又有陳蔡之厄,我特備了黃金萬兩,饅頭千個……”子路不等他說完,大喝一聲道:“住口!我夫子聖門,中華盛族,人人誌士,個個君子,以仁義為性命,視錢財如糞土,萬姓景仰。你也敢說‘聖裔’兩字?你冒充姓孔,其罪一。直犯諸葛武侯之名,其罪二。在孔氏門徒麵前,大言不慚,自稱義士,你置我師徒於何地?其罪三。我夫子割不正不食,肯要你的贓款嗎?”說畢,嗆啷一聲,一道銀光奪目,拔出劍來。那孔明見不是頭路,扭轉頭走了。同路的四位男女也沒有多說話,搶上了汽車,嗚的一聲開了走。子路插劍入鞘,瞪著眼睛望了,自言自語道:“這是什麽世界?”緩緩的彎下腰去,拾起那一袋子蕨薇。我見他怒氣未息,就不敢再跟了他走,隻好遠遠的站住。見先師這個機會,隻好放過讓他走了。我站在路邊,出了一會神,覺得天堂這兩個字,也不過說著好聽,其實這裏是什麽人物都有,彼此倒不必把所看到的人都估計得太高。因此我雖在路邊走著,卻也挺胸闊步地走。不要看這是行人道上,所有走路的人,都是人頭人身。雖偶然也有兩三個獸頭的,雜在人堆裏走,不像坐在汽車馬車上那些獸頭人神氣。我正站著,前麵有一群人攔住了去路,看時,有的是蝦子頭,有的螃蟹背,七手八腳,有的架梯子,有的扯繩子,忙成一團,正在橫街的半空,懸上長幅橫標語。我看那上麵寫的是:“歡迎上天進寶的四海龍王”。下麵寫著“財神府謹製”。這在凡間,也算敷衍人情的應有故事,我也並不覺得有甚奇異之處。可是自這裏起,每隔三五爿店麵,橫空就有一幅標語,那文字也越來越恭維。最讓我看著難受的:一是“四海龍王是我們的救命菩薩”,一是“我們永不忘四海龍王送款大德”。下麵索性寫著“五路財神趙公明率部恭製”。這都罷了,還有百十名蝦頭蟹背的人,各拿了一疊五彩小標語,紛紛向各商店人家門口去張貼。上麵一律寫著:“歡迎送錢的四海龍王”。正忙碌著,有人大聲喊起來:“我的門口,我有管理權,我不貼這標語,你又奈我何?”我著時,也是一位古裝老人,雖然須髯飄然,卻也筋肉怒張,他麵紅耳赤的,將一位貼標語的蝦頭人推出了竹籬門。那蝦頭人對他倒相當的客氣,鞠著躬笑道:“墨先生,你應當原諒我們。我們是奉命在每家門口貼上一張標語,將來糾察隊來清查,到了你府上,獨沒有歡迎標語,上司要說我們偷懶的。”那人道:“這絕對無可通融。四海龍王不過有幾個錢,並不見得有什麽能耐。你們這樣下身份去歡迎他,教他笑你天上人不開眼,隻認得有錢的財主。我不能下這身份,我也不歡迎他的錢。我墨翟處心救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什麽四海龍王,我不管那門賬!”那人正眼看我一下,這四海龍王,不過有起身的消息說到這裏,許多散標語的人,都擁過來了。其中一個身背鱉甲,上頂**的人,將綠豆眼一翻,淡笑道:“墨翟先生,你有這一番牢騷,你可以到四大天王那裏去登記,他們一高興,也許大者撥幾十萬款子,讓你開一所工廠,少也撥一萬元,讓你去辦一種刊物,鼓吹墨學,可也養活了你一班徒子徒孫。你在大門口和我們這無名小卒,撒的什麽酸風!你的這一番話,不是打,勝於殺。”
把這位墨老先生氣得根根胡子直豎,跳起來罵道:“你這些不帶人氣息的東西,也在天上瞎混,你不打聽打聽你墨老夫子是一個什麽角色?”他這樣大喊著,早驚動了在屋子裏研究救國救民的徒弟,有一二十人,一齊搶了出來,這才把這群撒標語的人嚇跑。墨翟向那些徒弟道:“我們苦心孤詣,在這裏熬守了三年,倒為這些蝦頭鱉甲所侮辱。雖然我們苦可救世,死而無悔,但這樣下去,卻不生不死得難受。你們收拾行李,我即刻引你們上西天去。”於是大家相率進籬笆門去了。我在旁邊看著,倒呆了。這位墨老夫子有點傻,已有兩千多年了,還在談救世。歎了一口氣,我信步所之,也不辨東西南北。耳邊送來一陣錚錚琵琶聲,站定了腳看時,原來走到一條綠蔭夾道的巷子裏來了。這巷子兩邊,都是花磚圍牆,套著成片的樹林,在樹葉裏露出幾角泥鰍瓦脊,和一抹紅欄杆,樂器聲音正由這裏傳出。我覺得糊裏糊塗走著,身上乏力,脊梁上隻管陣陣地向外排著汗珠,突然走到這綠巷子裏來,覺得周身輕鬆了一陣,便站定了腳,靠著人家一堵白粉牆下,略微休息一下。就在這時,有幾位衣冠齊整的人,一個穿著長袍馬褂,一個穿著西裝,狗頭兔耳,各有兩隻豺狼眼,四粒老虎牙,輕輕悄悄走了過來。在他們後麵,有個人頭人推著一輛太平車子,上麵成堆的堆著黃白之物,隻看他們那瞻前顧後的神氣,恐怕不會是做好事。在我身邊,有一叢薔薇架,我就閃在樹葉子裏麵,看他們要做什麽?就在這時,那兩個狗頭人,走到白粉牆下,一扇朱漆小門前,輕輕敲了兩下。那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垂髫丫環,閃出半截身體來。這個穿長袍馬褂的,在頭上取下帽子,深深地鞠了個躬笑道:“不知道夫人起床沒有?”丫環道:“昨夜我們公館裏有晚會,半夜方才散會,所以夫人到現時還沒有起床,二位有什麽事見告?”穿西裝的擠上前去,也是一鞠躬,他笑道:“夫人沒有起床,也不要緊,我們在門房裏等一下就是。”丫環笑道:“門房?那裏有點人樣的人才可以去的。二位尊容不佳,那裏去不得。”
穿西裝的笑道:“我們也知道。無奈我有這一車子東西,要送與夫人,不便在路上等候。”丫環道:“既是這樣說,就請二位進園子來,在那假山石後麵廁所外站站吧,別的地方是不便答應。”我想人家送了一車子金銀上門,按著狗不咬屙屎的定理說起來,這丫環卻不該把這兩個送禮的轟到廁所裏去。我正猶疑著,這兩位送禮人,已經推了那輛車子進去,給了三個銅錢,將那個推車子來的車夫,打發走了。就在這時,有個賣鮮花的人,挽了一籃子鮮花,送到耳門**那丫環帶了進去。丫環關門走了。我將出來,正好遇著那個花販子,便和他點點頭,說一聲請教。那人看我是個凡人,便上下打量了一番。因問道:“這裏不是閣下所應到的地方,莫非走錯了路?”我道:“我是由凡間初到天上的,糊裏糊塗走來,正不知道這是哪裏?”那人笑道:“這地方是秦樓楚館的地帶。”我道:“哦!原來如此!剛才有兩個人送了一車金銀到這耳門裏去,那丫環倒要他們到廁所外麵去候著,那又是什麽緣故?”花販向耳門一指道:“你不問的就是這地方嗎?”我點點頭。他道:“這是一位千古有名的懂政治的闊妓女,李師師家裏。”我道:“既是李師師家裏,有錢的人,誰都可以去得?為什麽剛才這丫環無禮,連門房都不許他兩人去?”花販笑道:“你閣下由人間走到天上,難道這一點見識都沒有?他家裏既有門房,非同平常勾欄院可比。李師師是和宋徽宗談愛情的人,他會看得上狗頭狗腦的人?他們也沒有這大膽子來和李師師談交情,他那整車子黃的白的是來投資的。”我聽了這話,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兩個狗頭稱李師師做夫人了。花販笑道:“看你閣下這種樣子,倒有些探險意味。在這門口,有所大巷子,那是西門慶家裏。你到那裏去張望張望,或者可以碰到一些新聞。”我想,這不好,到天上來要看的是神仙世界,不染一點塵俗才好,怎麽這路越走越邪?但是到了這裏,卻也不能不順這條路直走。出了這巷子口,果然坐北朝南,有一所大戶人家。那裏白粉繪花牆,八字門樓,朱漆大門,七層白石台階上去,門廊丈來深,四根紅柱落地。在那門樓上立了一塊橫匾,上麵大書:“西門公館”。左右配掛一副六字對聯,上聯是“勵行禮義廉恥”,下聯是“修到富貴榮華”。我大吃一驚,西門慶這樣覺悟,勵行“禮義廉恥”。我正猶疑著,隻見一批獐頭鼠目,鷹鼻鳥啄的人,個個穿了大禮服,分著左右兩班,站在西門公館大門樓下台階上。同時,也就有一種又臭又膻的氣味,隨了風勢,向人直撲了來。就在這時,有個小聽差跑了出來,大聲叫道:“西門大官人,今天有十二個公司,要開股東會,沒有工夫會客,各位請便,不必進去了。”這些人聽了這話,大家麵麵相覷,作聲不得。早是嗚的一聲,一輛流線型的嶄新汽車,由大門裏衝了出來。
那些在門口求見的人,在躲開汽車的一刹那中,還忘不了門聯上禮義廉恥中的那個禮字,早是齊齊的彎腰下去,行個九十度的鞠躬禮。那汽車回答的,可是由車後噴出一陣臭屁味的黑氣來。那車子上的人,我倒很快的看到,肥頭胖腦,狐頭蛇眼,活是一個不規矩的人。身上倒穿著藍袍黑馬褂,是一套禮服。我心想這是何人?由西門慶家衝出來。心裏想著,口裏是情不自禁喊了出來。身後忽有一個人輕輕的道:“你先生多事?”我回頭看時,有一個衣服破爛的老和尚,向我笑嘻嘻地說話。我看他渾身不帶禽獸形跡,又穿的是破衣服,按著我在天上這短短時間的經驗,料著這一定是一位道德高尚的僧人,便施禮請教。老和尚笑道:“我是寶誌,隻因有點諷刺世人,被足下同業將我改為濟癲和尚,形容得過於不堪。好在我釋家講個無人相,無我相,倒也不必介意。”我聽說果然猜著不錯,是一位高僧。便先笑了,寶誌知道我笑什麽,因道:“雖然穿破衣服的不一定是誌士仁人,但穿得周身華麗的,也未嚐沒有自好之士。好在天上有一個最平等的事,無論什麽壞人,必定給你現出原形來。剛才過去的,就是西門慶。他不是小說上形容的那般風流人物了。”我道:“既然壞人都現出原形來,為什麽壞人在天上都這樣威風得了不得呢?”寶誌笑道:“你們凡間有一句話,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天上不是這樣,見怪不怪,下學上愛。”我對於“下學上愛”這四個字,還有點不大理會,偏著頭沉吟一會,正待想出個道理來。那寶誌又便出了他那滑稽老套,卻在我肩上一拍道,不要發呆,人人喜歡的潘金蓮來了。我看時,一輛敞篷汽車上麵坐著一個妖形女人,顧盼自如的,斜躺了身子坐在車子上。我心裏也正希望著這車子走得慢一點才好,看看到底是怎麽一個顛倒眾生的女人?倒也天從人願,那汽車到了我麵前,便吱呀一聲停住。隻見潘金蓮臉色一變,在汽車裏站立起來,這倒讓我看清楚了,她穿了一套入時的巴黎新裝,前露胸脯,後露脊梁,套著漏花白綢長衣,光了雙腿,踏著草鞋式的皮鞋,開了車門,跳下車來。街心裏停下車子下來,這是什麽意思,我正疑惑著。潘金蓮卻直奔了站在路當中指揮交通的警察。我倒明白了,這或者是問路。可是不然,她伸出玉臂,向警察臉上,就是一個巴掌劈去,警察左腮猛可的被她一掌,打得臉向右一偏。這有些湊近她的左手,她索性抬起左手來,又給他右腮一巴掌。兩耳巴之後,她也沒有說一個字,板著臉扭轉身來,就走上車去。那汽車夫正和她一樣,並未把下車打警察的事,認為不尋常,開了車子就走了。我看那警察摸摸臉腮,還是照樣盡他的職守。我十分奇怪,便向寶誌道:“我的佛爺,天上怎麽有這樣不平的事。”寶誌笑道:“宇宙裏怎麽能平?平了就沒有天地了。譬如地球是圓的,就不能平了。”
這和尚故意說得牛頭不對馬嘴,我卻是不肯撒手,追著問道:“潘金蓮能夠毒死親夫,自然是位辣手。可是在這天上,她有什麽……”寶誌拍拍我的肩道:“你不知道西門大官人有錢嗎?她丈夫現在是十家大銀行的董事與行長,獨資或合資開了一百二十家公司。”我道:“便是有錢,難道天上的金科玉律也可以不管。”寶誌道:“虧你還是個文人,連‘錢上十萬可以通神’的這句話都不知道。”我笑道:
“我哪算文人,我是個文丐罷了。”寶誌笑道:“哦!你是求救濟到天上來的,我指你一條明路。西天各佛現在辦了一個普渡堂,主持的是觀音大士,你到那裏去哀告哀告,一定在楊枝淨水之下,可以得沾些油水。”我聽了這話,不由臉色一變,因道:“老禪師,你不要看我是一位寒酸,叱而與之,我還有所不受,你怎麽教我做一個無能為力的難民,去受觀音的救濟,換一句話說,那也等於盂蘭大會上的孤魂野鬼,未免太教斯文掃地了。”寶誌將頸一扭,哈哈大笑道:“你還有這一手,怪不得你窮。我叫你到普渡堂去,也不一定教你去討吃討喝。這究竟是天上一個大機關,你去觀光觀光也好。”我笑道:“這倒使得,就煩老禪師一引。”寶誌道:“那不行。我瘋瘋癲癲信口開河,那有口不開的阿彌陀佛,最討厭我這種人,讓我來和你找找機會看。”說著,他掐指一算,拍手笑道:“有了有了,找著極好的路線了。”說著扯了我衣袖,轉上兩個彎。在十字路口,一家店鋪屋簷下站住。不多一會,他對了一輛汽車一指。究是佛有佛法,那車子直奔我們身邊走來停住。車門開了,下來一位牛頭人,身著長袍褂,口銜雪茄,向寶誌點頭道:“和尚找我什麽事,又要募捐?”寶誌笑道:“不要害怕。我不是童子軍,不會攔街募捐。我這裏有一位凡間來的朋友,想到普渡堂去瞻仰瞻仰大士,煩你一引。”他又向我笑道:“你當然看過《西遊記》,這位就是牛魔王。他的令郎紅孩兒,被大士收伏之後,做了蓮花座前的散財童子,是大士麵前第一個紅人兒。
你走他令尊的路子,他無論如何,不能拒絕你進門了。”我才曉得小說上形容過的事情,天上是真有。便向牛魔王一點頭道:“我並不需要救濟,隻是要見見大士。”牛魔王笑道:“這瘋和尚介紹的人,我還有什麽話說?就坐我的車子同去。”我告別了寶誌,坐著牛魔王的車子,直到普渡堂去。牛魔王在車上向我問道:“閣下希望些什麽?可以直對我說。我聽說該堂在無底洞開礦,可以……”我笑道:“大王錯了,我不是工程師,我是個窮書生。”牛魔王笑道:“那更好辦了。該堂現辦有個庵廟燈油輸送委員會,替你找一個送油員當。”
說著話,車子停在一所金碧輝煌的宮殿門前。一下車就看到進進出出的人都是胖腦肥頭的。他們挺著大肚子,又有一張長嘴,雖是官樣,而儀表卻另成一種典型。我低聲問道:“這些長嘴人,都是具有廣長之舌的善士嗎?”牛魔王笑道:“非也!俗言道得好,鷺鷥越吃越尖嘴。”我這才恍然,此群人之後,又有一批人由一旁小道走去。周身油水淋漓,如汗珠子一般,向地下流著。牛魔王道:“此即送油委員也。因為晝夜的在油邊揩來揩去弄了這一身,油太多了,身上藏不住,所以人到哪裏,油滴到哪裏,閣下無意於此嗎?”我向他搖搖頭道:“我無法消受。我怕身上脂肪太多了,會中風的。”說著話,我們走過了幾重堂皇的樓閣,走到一幢十八層水泥鋼骨的洋房麵前,見玻璃磚門上,有鎏金的字,上寫“散財童子室”。牛魔王一來,早有一位穿著青呢製服,專一開門的童子,拉開了玻璃門讓我們進去。我腳踏著尺來厚的地毯,疑心又在騰雲。向屋子裏一看,我的眼睛都花了。立體式的西式家具,亂嵌著金銀鑽石。一位西裝少年,齒白唇紅,至多是十四五歲,他架了腿,坐在天鵝絨的沙發上,周圍站著看他顏色的人,黑胡子也有,白胡子也有,竟是西洋人也有。誰都挺直地站著,聽他口講指劃,他見牛魔王來了,才站起身來相迎。牛魔王介紹著道:“這是大小兒散財童子。”又將我介紹他道:“這是誌公介紹來的張君。”善財見我是瘋和尚介紹來的,也微笑著點個頭道:“Howdoyoudo?”我瞪了兩眼,不知所可,接著深深的點個頭道:“真對不起,我不會英語,可以用中國話交談嗎?”牛魔王道:“我們都是南瞻部洲大中華原籍,當然可以說中國話。我有事,暫且離開,你們交談吧。”於是他走了,善財離我也在天鵝絨的沙發上坐下。我有點兒慚愧,辛苦一生,未嚐坐過這樣舒適的椅子。我極力的鎮定著,緩緩坐了下去,總怕摩擦掉了一根毛絨。散財童子也許是對寶誌和尚真有點含糊,留我坐下之後,卻向那些站著的長袍短褂朋友,搖了兩搖頭,意思是要他們出去。我不知道他們怎麽那樣道法低微,受著這小孩子的頤指氣使,立刻退走,而且還鞠了一個躬。善財見屋中無人,才笑道:“誌公和我們是好友,有他一張名片,我也不能不招待足下,何必還須家嚴送了來。而且我也正要請誌公出來幫忙,在盂蘭大會之外,另設幾個局麵小些的支會。每一個支會裏都有一個分會長,有十二個副分會長。每個會長之下,有九十六組,每組一個組長,一百二十四個副組長。”我聽了這話,不覺嗬呀了一聲道:“好一個龐大的組織。”
散財童子道:“也沒有多大的組織,不過容納一兩萬辦事人員而已。”我道:“大士真是慈悲為本。這樣龐大的組織,所超度的鬼魂,總有百十萬。將來歐戰終了,對那些戰死的英魂,都周濟得及。”散財童子道:“那是未來的事,現在談不到。這次超度的人數,我們預計不過一兩千鬼魂而已。”我想,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縱然成仙成佛,童心是不會減少的。超度一兩千鬼魂,天下倒要動員一兩萬天兵天將,十個人侍候一個孤魂野鬼,未免太周到了。因問道:“用這麽些個辦事人,給不給一點車馬費呢?”散財童子笑道:“這也是寓周濟於服務的辦法,當然都有正式薪金。便是一個勤務仙童,每月也支薪水一百元。我辦事認真,我酬勞也向來不薄。我打算在這些支會裏,添五百名顧問,招待客卿,大概每位客卿,可以支夫馬費一千二百元。這點意思,請你回複誌公就是了。”我聽了這些話,我覺得這小子還是想吃唐僧肉那副狂妄姿態。說多了話,他看出了我是個凡夫俗子,一腳把我踢下九霄雲。我沒長翅膀,又沒帶航空傘,知難而退吧,於是起身告辭道:“先生這番好意,在下已十分明了,我馬上去答複誌公,不敢多打攪。”善財起身送到門口,問道:“你要不要我派人送?飛機汽車都現成。”我自然不敢領受,道謝了一番。走出他這個院落,心裏倒有些後悔。多少凡人朝南海,睡裏夢裏,隻想見一點觀音大士的影子,我今天見著了大士寸步不離的侍衛,怎能不去拜訪拜訪呢?正這樣躊躇,隻見一輛小跑車風馳電掣,向這小院裏直衝了來,恰是到我麵前,便已停住。車門開了,出來一位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她雖是天上神仙,卻也摩登入時,頭上左右梳上兩個七八寸的小辮,各紮了一朵紅辮花。上身穿一件背心式的粉紅西服,光了兩條雪白的大腿,踏著一隻漏幫的紅綠皮鞋。由上至下,看她總不過是一個洋娃娃之流,沒有什麽了不得。我想著,這個小女孩子,怎麽胡亂地向機關裏撞?可是這位小姐,不但撞,真是亂起來,她周圍一望,似乎是想定了心事了,然後回轉身跑到汽車上去,將那喇叭一陣狂按,仿佛像凡間的緊急警報一祥。這種聲音,自然驚動了各方麵的人前來看望。
這些人裏麵有錦袍玉帶的,有戎裝佩劍的。至於身穿盔甲,手拿斧鉞的天兵,自是不消說的。他們齊齊地跑了上前,圍了那小女孩子打躬作揖,齊問龍女菩薩何事?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位法力無邊的女仙。若根據傳說,好像她也是一位公主刹羅,至少是一員女張飛。於今看起來,卻也摩登之至。那龍女道:“什麽事?你不都應該負責。我剛才在九霄酒家請客,菜做得不好也罷了,那茶房隻管偷看我,這是政治沒有辦得好的現象。來,你們和我去拿人。”她說時說什麽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恰恰是一副蘋果臉兒緊繃著。兩條**,地上亂跳。嚇得文武天官,個個打顫,麵麵相覷。龍女喝道:“你們發什麽呆?快快派了隊伍跟我走。”說著,那些身披甲胄,手拿斧鉞的天兵,個個把手一招,七八輛紅漆的救火車,自己直逃前來。於是龍女架了小跑車在前,救火車隊緊隨在後,響聲震地,雲霧遮天,同奔了出去。我想這一幕熱鬧戲,不可錯過。心裏一急,我那自來會的騰雲法,就實行起來。手裏一掐催雲訣,跟著那團雲霧追了上去。究竟凡人不及神仙,落後很遠。我追到一片瓦礫場上,見有一個九層樓的鋼骨架子還在,架子上直匾大書“九霄大酒家”。龍女的小跑車,已不知何在,那救火車隊,已排列著行伍,奏凱而還。我落下雲頭,站在街上,望了這幢倒塌樓房,有點發呆。難道不到兩分鍾,他們就搗毀了這麽一座酒樓。正是沉吟著,卻聽到身後有微歎聲。連說,天何言哉!天何言哉!
回頭一看,一人身穿青袍,頭戴烏紗,手拿朝笏,頗像一位下八洞神仙,他笑道:“老友,你不認識我了嗎?”他一說道,我才明白,是老友郝三。我驚喜過望,抓住他身上的圍帶道:“我聽說你在涼州病故了,心裏十分難過,不想你已身列仙班,可喜可賀。”郝三笑道:“你看看我這一身穿戴,烏煙瘴氣,什麽身列仙班?”我道:“你這身穿著,究竟不是凡夫俗子。”郝三道:“實不相瞞,玉帝念我一生革命,窮愁潦倒而死,按著天上銓敘,給了我一個言官做。在九天司命府裏,當了一位灶神。”我道:“那就好,孔夫子都說,寧媚於灶。俗言道得好,灶神上天,一本直奏。你那不苟且的脾氣,正合作此官。不過你生前既喜喝酒,又會吟詩,直至高起興來,將胡琴來一段反二簧。於今你做了這鐵麵無私的言官,你應當一切都戒絕了。魏碑還寫不寫呢?”郝三笑道:“一切是外甥打燈籠,照舊。此地到敝衙門不遠,去逛逛如何?還有一層,你我老友張楚萍,也做了灶神,你也應該去會會他。”我道:“他雖是革命一分子,死得太早嗬!論銓敘恐怕不足和你一比。”郝三道:“他民國四年實行參加過膠州半島的東北軍行動,而且隻有他在上海坐西牢而死,玉帝也可憐他一下。”我道:“到底天上有公道。我的窮朋友,雖不得誌於凡間,還可揚眉於天上。好好好,我們快快一會。”郝三道:“我們在衙門麵前,小酒館很多,我們去便酌三杯。”於是我二人一駕雲,一駕陰風,轉眼到了九天司命府大門前。那衙門倒不是我們凡夫俗子想的那麽煤煙熏的,一般朱漆廊柱,彩畫大門,在橫匾上,黑大光圓,寫了六個字“九天司命之府”,一筆好字。
郝三笑道:“老張,你看我們這塊招牌如何?”我連聲說好好。郝三笑道:“又一個實不相瞞,這是我們的商標。我們這是清苦衙門,薪俸所入,實不夠開支,就靠賣賣字,賣賣文,弄幾個外快糊口。敝衙門雖無他長,卻是文氣甚旺,詩書畫三絕,天上沒有任何一個機關可以比得上我們。”說著話,我們到了一爿小酒館裏,找了一個雅座坐著。郝三一麵要酒菜,一麵寫了一張字條去請張楚萍。我笑道:“凡間古來做言官的,都是一些翰林院,自然是詩酒風流。你們九天司命,千秋赫赫有名的天府,密邇天樞,哪裏還有工夫幹這鬥方名士的玩意?”郝三斟上一杯酒,端起來一飲而盡,還向我照了一照杯。低聲道:“我現在是無法,以我本性說,我寧可流落凡間,做一個布衣,反正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於今做了一位灶神,應該善惡分明,據說密邇天樞,可是……就像方才龍女小姐那一分狂妄,我簡直可以拿朝笏砍她。然而……”我道:“你既有這分正義感,為什麽不奏她一本呢?”郝三將筷子夾了碟子裏的熗蚶子,連連的向我指點著道:“且食蛤蜊。”我一麵陪了他吃酒,一麵向屋子四周觀望。見牆上柱上,全是他司命府的灶君所題或所寫的。便沉吟著笑道:“我不免打一首油送你。司命原來是個名,烏紗情重是非輕。”一首詩未曾念完,忽聽得外麵有人插嘴道:“來遲了一步,你們已經先聯起旬來了。”隨了這話,正是我那亡友張楚萍。他一般的青袍烏紗,腰圍板帶,較之當年穿淡藍竹布長衫,在上海法租界裏度風雨重陽,就高明得多了。我一見之下,驚喜若狂,抓了他的衣袖,連連搖撼著道:“故人別來無恙?”楚萍兩手捧了朝笏道:“依舊寒酸而已。”郝三讓他坐下,先連著對幹了三杯。楚萍笑道:“你剛才的那半首打油詩,不足為奇。我有灶神自嘲七律一首,說出來,請你幹一杯酒吧。便念道:
沒法勤勞沒法貪,鬥條冷凳坐言官。明知有膽能驚世,隻恐無鄉可掛冠。
多拍蒼蠅原痛快,一逢老虎便寒酸。吾儕巨筆今還在,寫幅招牌大眾看。
我笑道:“妙詩妙詩?不想一別二十年,先生油勁十足了。”楚萍笑道:“我們在司命府幹了兩三年,別無他長,隻是寫字作詩的功夫,卻可與天上各機關爭一日短長。”郝三笑道:“這是真話。你這次回到凡間,可以告訴凡人,以後臘月二十三日,不必用糖果供我們灶神了。反正我們善既難奏,惡也難言,吃了凡人的糖,食了天下俸祿,全無以報,真是慚愧之至。”說到這裏,大家都有些沒趣。我更將話扯開來,問道:“我想起了一件事。老鄉那位好友韓先生,讓齊燮元騙到南京殺了,是一位先烈,現時應該在天上了。”老郝道:“他在東嶽大帝手下報應司裏當了一位散仙。”我道:“以先烈資格參加報應司裏去,那也正合身份。隻是幹一名散仙,沒有實權,又未免是吟風弄月一番了。”郝三笑道:“他這個散仙,倒不像我們這樣自在。他們那裏人常對我司命府的人說,你們也在靈霄殿上大小奏個兩本才好。你們奏了本,我們才有案子可辦。你們老不奏本,大佛宇宙之間就沒有惡人,這報應從何而起?”我道:“既名散仙,為什麽還辦案?”郝三道:“也就因為散仙太沒有事做,覺得不大好。於是報應司有個科律斟酌委員會。由東嶽大帝發下案子來,教他們根據金科玉律,加以斟酌,可是一年之間,也沒有二十件案子發下,而散仙倒有三十六天罡之數。因之每位散仙,一年隻攤到辦大半件案子。”我笑道:“訟庭無聲,這正是政治清明之象,又何必一定要天天有案可辦呢?但不知散仙一月拿多少薪俸。”楚萍道:“當散仙的人,比我們書呆子身份又要高些,每月可以拿到六百兩銀子。”我聽了這話,且放下杯筷,掐指一算口裏念念有詞,一六得六,二六一十二,因笑道:“每位散仙,一年拿七千二百兩銀子。以一年半辦一件案子而論,那是一萬零八百兩銀子,乖乖隆的咚,天上辦案子好大的費用,我們凡間山野草縣的清閑衙門,一萬元至少也要辦一千來案子。”楚萍笑道:“你這是劉姥姥進大觀園的看法。”郝三皺了眉笑道:“久別相逢,我們且說些個人的境遇吧。”於是我們丟了這些天上的觀念,閑談別況,酒盡三壺,菜幹五碟,大家有點醉意闌珊了。忽然酒保進來問道:“哪位是郝司命?東嶽府報應司有人送信來。”郝三道:“你看,說曹操曹操就到了。”因叫酒保把送信人叫了進來。那人呈上了信,說是請回一個字條。郝三教他在外麵等著。拆了信看過一看,回頭將信交給我道:“讓你凡夫俗子見識見識。”我接過信來看,上麵寫明的是:
耕仁吾兄文席:三天不見,得詩幾許?弟得有瑤島瓊漿,足供一醉,未知何日命駕來寓。當掃榻以候也。茲有求者,弟頃分得一案,是大荒山土地,吞蝕山上野雞兩隻情事。無論是否屬實,太不值一辦。然弟忝列東嶽散仙,已有兩年了,向上司再三要案,方得此件,若讓與別人,又不知再要閑散多少時候?聊以解嘲,隻得接受。而弟戍馬半生,未諳法律,案子到手,又轉加惶恐。蓋如何斟酌,無從下手也。吾兄文章不必言矣,法律又極熟,此等割雞小事,倚屬可辦,尚望代為審查交下案件,為擬一處分書,以救倒懸。
毋任感謝。附上司交來原案一件,閱後請擲回。企候回示,即頌吟安!
弟複炎拜上我笑道:“韓先生急了,把以解倒懸的話都使出來了。”郝三道:“一個大馬關刀,痛快慣了的人,你教他咬文嚼字去弄幾百幾十條,當然用違其長。”說著,向酒保討了一支筆,在信封背麵寫了六字,遵辦遵辦別急!把信箋取下,將信封交來人帶去。我們繼續著喝酒。我向來涓滴不嚐,今天他鄉遇故,未免多飲三杯,隻覺腦子發脹,人前仰後合,有些坐不住。楚萍問道:“老張,你預備在哪裏寄宿?”我含糊地說著是天堂銀行。楚萍道:“你憑著什麽資格,可以住到那裏去?”我說是豬八戒介紹的。這兩位老友聽著默然,並沒有說話,我也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醒來時,二友不見,桌上有一張紙條,還是打油詩一首:
交友憐君卻友豬,天堂路上可歸歟?故人便是前車鑒,莫學前車更不如!
我看了這首詩,不覺汗下如雨。你想,我還戀著如此天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