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夢》的殘稿,整理補貼,所剩者,不過以上的了。到現在還有人問我,為什麽這篇稿子叫《八十一夢》?因為發表的並沒有八十一夢,覺得名實不符了。我想,這位先生,未免“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天下名不符實的事多了,何必對這篇小說特為注意。而且我所作的,本是八十一夢,寫的也是八十一夢,不幸被耗子咬殘了,不能全部拿出來,我寫下這個名字,多少還含著一點惋惜意味,聊以紀念我的心血。這樣,人家才知道我所夢者還不止此。那麽,不能與世人相見的夢中故事還多著呢。也許得著別人代我惋惜一下吧!又有人說了,這倒也言之成理,你索性不用八十一夢這三個數目字,用殘缺等字來形容一下,不也可以嗎?我說:這當然可以。不過我也另有一點意思,八十一是九的一個積數,假如人生不能得到十全的事,得著九乘九的一個得數,也算個小結果,這正也足以自豪了。本來在中國社會上,老早就把八十一這個數目,當了一個不能再擴充結果的形容詞。所以有這麽一句話:“九九八十一,窮人沒飯吃。”人生大事,莫過於吃飯,更莫過於窮人吃飯。

九九八十一,既可以作窮人吃飯的形容詞,正也可以作我那夢境中的形容詞。讀者若以為這話過於含混,那也就隻好由他去了。或有人說:律法,九九八十一為一宮,你難道表示這是你唱的宮調?我說:中國小說,向來不登大雅。章回小說,更為文壇所不屑道,果如此說我也未免太自誇了,非也,非也!不過當我這些殘夢的故事,在報上發表的時候,有些認得我的人常在背後指著我說,這人終日的在做夢。這一句話,雖是事實,也許有點諷刺的意味。在前一說呢,我不否認,在後一說呢?我覺得諷刺我,倒有可考慮。大家仔細想想,誰不在做夢?誰是清清楚楚的站在夢外?若大家都不否認身在夢中,我便落入夢圈子裏,這也不是一件可資諷刺的事吧?至於就文字論,我是一向誠懇接受批評的,在別個賣文的朋友,認為的大事,我倒不會介意的。何況這根本是夢話,充其量不過是夢中說夢,夢話就以夢話看了,何必當真呢?中國的稗官家言,用夢來作書的,那就多了。人人皆知的《紅樓夢》自不必說,像演義裏的《布夷夢》、《蘭花夢’》、《海上繁華夢》、《青樓夢》、院本裏的《蝴蝶夢》、《南柯夢》……太多太多,一時記不清,寫不完,但我這《八十一夢》,卻和以上的不同。人家有意義,有章法,有結構,但我寫的,卻是斷爛朝報式的一篇糊塗賬。不敢高攀古人,也不必去攀古人,我是現代人,我作的是現代人所能做的夢。也有人送我一頂高帽子,說我是《二十年怪現狀》、

《官場現形記》一類的作風。夫我佛山人與南亭亭長,古之傷心人也。他們之那樣寫法,除了那個時代的反映而外,也許有點取瑟而歌之意,可是我人微言輕,決不作此想,縱有此意,也是白費勁。作長沙痛哭之人多矣,那文章華國的責任,會臨到了我?記得這小說開場的日子我抓過一首歪詩,於今還作一首歪詩歪來結束它吧:

夢是人生自在鄉,王侯螻蟻好排場,醒來又著新煩惱,轉恨黃粱夢易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