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川,不容易遇到好月景。這一晚,有了大半輪的月亮,由山頂上斜照過來,引起我一種欣賞的興致,悄悄地在山坡上的石板路上走著。天上沒有雲,深藍色的夜幕上,散布了很稀落的幾粒星點。這樣,那月盤是格外像麵鏡子,月光撒下來,山麵上輕輕塗了一層薄粉。山上稀鬆的樹,在水色的月光裏麵挺立起來,投著一叢叢的暗影。再向遠處的山穀裏看著,是峰巒把月光擋住了,那裏是陰沉沉的。山穀裏正有幾戶人家,月光地裏看去,反是不見輪廓。隻有兩點閃爍的燈光在那山的陰暗中給人一種暗示,倒有點詩意。這讓我想起月夜在揚子江下遊航行,水天一色,滿眼白茫茫的,有時在水麵上浮起兩點漁燈,覺得人生是這樣的縹緲。因為水麵的那一點火光下,那裏也有家人父子。江船載著千百人在水麵上夜航,我們還不免嫌著孤寂,漁船或漁村這一點燈火,閃爍在清涼的境地裏,有更少數的人團聚在燈光下,這滋味我理想不到,我的思想,有點玄幻了,由李白低頭思故鄉的詩句裏,更覺得久不見麵的月色,給予我一種很濃的愁緒。於是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隨手摘了石縫裏一根野草,在手上盤弄。遠遠的有兩個南京口音的人,說著話過來。在南京住家時,總覺得新都人的口音,比起舊都的國語,實在有天壤之別。可是到了四川,不知是何緣故,一聽到南京人講話,就讓人悲喜交集,頗覺得多聽兩句話就好,因之我就聽下去了。一個南京人說:“你在大學教書教授也罷,講師也罷,每月總可以掙三五百元,為什麽要去當一個公司裏的運輸員?”又一個人道:“你要曉得,現在是資本主義的社會,無論幹什麽,你應該打打算盤能不能發財?能發財,就到俱樂部去當一名茶房,那又何妨?前十年,上海的八十八號,是很有名的俱樂部吧?有一個人在裏麵當了茶房出來,坐汽車,住洋房,人家一般稱他作先生。”先那個人問:“難道當運輸員能發財?”這個人答:“那也看個人的手腕。但是無論怎樣的笨家夥,一搭上了這發財的船,多少也可以啃一點元寶邊。”那兩個人說著話,慢慢的由我身邊經過。直等他走到了很遠去,我還聽到他們左一句發財,右一句發財,把這好聽的名詞送了過來。我就想製件新藍布大褂,有了三個月的設計,還未能實現,實在有發財的必要。我為什麽不找一個機會發財去?難道我的身份勝過這位大學教授?想到這裏,我把手上玩弄的那根野草,搓了個粉碎。高聲念著那煞風景的詩:“自從煮鶴焚琴後,背了青山臥月明。”這十四個字,轉變了我對明月的留戀,真個鑽進草屋去臥月明了。我剛躺在**,卻有人大聲喊道:“老張,快來快來!幫我一個忙。”我迎去看時,是一位遠親鄧進才。這人多年不見,仿佛還聽說他在某縣縣公署當科長,已經死在任上了,卻不知怎樣在山村裏會見麵。然而這個念頭,我也是一閃就沒有了,便迎出門口上前去握著手。見他穿一件四個大口袋的草綠色短衣,同色的長腳褲,踏著尖頭皮鞋,卻擦得烏亮。手裏拿了盆式呢帽,在胸前當扇子搖。在他身子前後,卻放著兩隻手提皮箱。我說:“久違久違,有何見教?”鄧進才在褲子口袋裏摸出一張紙,擦了額頭上的汗。笑說:“這兩隻箱子我拿不動了,請你叫傭人把我送回家去,我送三分郵票他吃茶。”在街市上郵票也可以當輔幣用。我身上這三分郵票,就是買長途汽車票找下來的零頭。我又覺得他家不遠了,笑說:“主人是我,傭人也是我,我替你拿一隻,你自己拿一隻吧。”他倒是很客氣,提了一隻較大的箱子在前引路。我提了箱子在後跟著,才明白他滿頭大汗,大有原故,那箱子裏簡直裝的是一箱子鐵塊,我隻提了十多步就很吃勁了。看到鄧進才把箱子扛在肩上,兩手扶著走路,也跟了他這樣子,把箱子扛起。他見我穿一件灰布長衫,晃晃****走,扶了箱子的手,細白而沒有粗糙的勞動皺紋,透著不過意。回頭向我笑道:“大時代來了,我們必定練習到腳能跑。手能做,肩能扛,以備萬一。斯文一脈,怕失了官體的人,應該在淘汰之列。你這樣肯勞動,很對。”我想,我怎麽會不對呢?就替你省了三分郵票。但我累得周身臭汗,實在喘不起氣來答他的話。到了鄧進才家,他首先搶進門去,叫道:“快來快來接東西。”於是他的太太,笑嘻嘻的出來,把箱子接了進去。鄧先生住的也是國難房子,竹片夾壁,草棚蓋頂,外麵一間屋子,闊寬不過一丈多,裏麵擺了一張白木桌子,兩隻竹凳。再看到鄧太太一件藍布長衫已經綻了好幾個大小補丁,他們的境遇,大概是相當的困難,為此,我也不願受他的招待,轉身就要走。鄧進才一把將我拉住,笑道:“來了連煙也不抽一支就走,未免太瞧不起親戚了。”我聽到他說瞧不起三個字透著嚴重,隻好坐下來。他說請我吸煙,並沒有送出卷煙來,隻是鄧太太送出兩隻粗泥飯碗來,裏麵裝著滾熱的白水,這樣,我倒對他們的生活更表示同情。鄧進才搬了方竹凳子靠我坐下,笑道:“你猜我這兩箱子裏麵裝的是些什麽東西?”我說:“真有相當的重量。當然,你這裏不會有五金用品,大概是兩箱子書吧?”進才笑道。“你也並非外人,我也有事相商,不能瞞你,這裏麵都是西藥。”我說:“西藥?現在一小瓶西藥,也要值好幾十塊錢,你這兩箱子……”他向我擺擺手,低聲道:“請你不要高聲。”

說著向屋子左右兩旁指指,那意思顯然是怕鄰居聽到。我就笑了一笑,問道:“哪裏弄到許多的藥品?”他道:“凡事隻要肯留心,總會想出個辦法來。在漢口撤退的時候,我身上還有幾百塊錢,我心裏就想著隻憑這幾百塊錢,要過這遙遠的長期抗戰生活,當然是不可能,總要找個生財之道。以便將這幾百塊錢,利上生利。依著內人就要換金器,可是那個時候,金子已相當的貴,將來縱然漲價,那也漲得有限。我就臨時心生一計,把幾百塊錢鈔票揣在身上,滿街去張望,打算看到有什麽便宜貨就買什麽。其實,我這也是一個糊塗算盤,街上要關門,便宜出賣的東西,滿眼都是,哪裏買得盡?無意中,我站在一家小小的西藥輔門口出神,回頭一看,他們玻璃架子裏東西都空出來了,隻是地麵上放著兩隻網籃。店東走了,有位年老的夥計,在那裏收拾細軟。我閑問:‘你們要走了,藥還賣不賣?’他倒說得好:‘怎麽不賣?賣一文是一文,我們要下鄉去了。”’我插嘴笑道:“你一定撈了一個大便宜,把兩籃子藥品去買過來了。”進才道:“怎麽是我撈了大便宜,實在是那老夥計撿了我一個大便宜。那家西藥店的老板走了,這些東西交給老夥計看守,就算是不要的了。你想那老夥計有這樣好的事,賣了錢還不逃之天天嗎?所以我逼他把賬本拿出來,對了網籃子裏的藥品,照他買進來的本錢,打了個對折收買。兩籃子藥品,累了我查對半天。買回來,我內人,倒埋怨我胡來。可是到了宜昌,局麵穩定些,打聽藥價,就有個小對本利。因之我咬著牙把這東西帶進川來了。”我說:“你當然想到此地更俏。”他笑說:“我一路裝病人打聽藥價,到了重慶,知道藥價都有個三四倍利錢。第一天打聽明白了,打算第二天送一些藥到藥房裏去賣,事情一耽誤,第三天才去,一問價錢,又漲了好幾成了。商家看到我提個皮包,不知道我是賣藥的,他說要買快買,不然,明後天又要漲價了。我聽了這話,把原藥品又帶回了客棧。”我說:“你川資還夠嗎?”進才猶豫了一陣,笑道:“好在同鄉很多,錢完了,十塊八塊,向同鄉借了來用。隻要我熬得住,藥放在家裏一天,就漲一次價,我實在舍不得賣出去。錢借不到了,天氣慢慢暖和,我就把衣被行囊擺在街上,冒充難民出賣。”說到這裏,他太太出來了,紅著臉道:“進才,你怎麽信口胡說。好在張表弟不是外人,要不然,說我們無聊。”

進才頭一昂,臉上現出了得色。笑道:“你婦道之家,懂得什麽?我向表弟說這些話,正是表示我能艱苦奮鬥。婦人家眼皮子淺,看著物價漲五倍的時候,你就吵著要賣掉,現在怎麽樣?”她聽到藥價高漲這句話,心窩裏一陣奇癢,也嘻嘻地笑了起來。我道:“表兄和我說這些實話,當然是有什麽事要我幫忙,我還可以自食其力,決不揩你的油,可以盡力而為。”表嫂高興起來了,說了一句大方話,眉毛一揚,笑道:“照碼子算,也不過六七百塊錢東西,值什麽?”她這句話倒提醒了我,心想七百塊錢本價,照碼加二三十倍,是兩萬元了。她還未必是實話,這兩隻破箱子,竟要值好幾萬。我一猶豫,進才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這箱子裏,也不完全是值錢的藥,奎寧丸就有兩千來粒。”我說:“那也不壞呀。現在奎寧丸價錢很貴。”進才道:“當然是比平常值錢得多,可是把藥熬到現在沒有賣出去,我夫妻兩個,也很吃了一點苦,沒有錢花。在街上當了兩個月難民。最近我看到時局要好轉了,才賣了一點藥撐起這個破家。剛才我是送藥品給人看,他也說不敢全買,怕快要跌價。你在新聞界,消息當然比我靈通,你看我們還要抗戰多久?”我想他們發財之心太甚,故意和他們別扭一下吧,笑道:“表兄一見麵,我就要告訴你這喜信的。因為正聽你說這有趣的故事,沒有告訴你。昨天我得著極端靠得住的消息,日本在這幾天之內,要發生總崩潰,不出兩個月,抗戰就要結束。”表嫂聽了這話,臉色一動,因道:“不會這樣快吧?”我說:“我們是中國人,就希望中國很快的勝利,縱然沒有這樣快,也作過這樣快的打算。”進才道:“那自然。這樣說,我藥品趁早賣了吧。”我微笑著,沒有作聲。正在這個時候,看到一個蓬著短頭發,麵黃肌瘦的人,坐在對麵敞地的石頭上曬太陽。單褲子外,露出兩條黃蠟似的瘦腿,身上穿的一件破棉襖,向外冒出好幾塊黑棉絮,鼻子裏哼哼不斷。表嫂道:“討厭,這死老王,天天到我們門口來哼著。”那個人哼著道:“哦喲!看在同鄉份上,在這門口曬曬太陽也不要緊,何況俺在府上做了兩個月工。”我聽那人說了一口皖北話,就走出門來,向他問話道:“你是那縣人,怎麽弄成這副形象。”他聽我也說著鄉音,露出尖嘴裏幾個慘白的牙齒,向我笑了一笑,點個頭道:“先生,俺本來是個好小夥子,在這裏和幾家下江人挑水,一個月也可以掙百十塊錢。原住在令親廚房裏,和他老人家也挑著兩個月水,他不給工錢。俺不給房錢,不想弄了一個三天一次的脾寒,一個月來,弄得俺一點氣力沒有。”我說:“你不會買兩粒奎寧丸吞吞嗎?”

他搖搖頭道:“吞不起!一塊錢買不到幾粒。一天要吞好幾粒。”我就聯想到進才箱子裏有兩千多粒奎寧丸。

憑著老王是千裏相依的同鄉,也應該送他幾粒丸子,何況還幫過兩個月的工呢?我有這種親戚,我是一種恥辱!我想到這裏,我忍不住氣了,扭轉身就走開。還沒有走到五分鍾,那老王在後麵叫著,晃裏晃**追了上來。我站住問他道:“你還有什麽事要找我嗎?”老王哭喪著臉,皺了眉頭道:“照說,我不應該向你先生開口。不過我看到你先生這樣子,是個仗義的人,總可以……”我道:“你說吧,在我的力量上做得到的,總可以。”老王道:“我有個本家兄弟,在公路上服務,我想去找找他。他們常跑昆明仰光,應用的西藥很多。”我道:“我明白了,你需要多少錢川資?”老王道:“我隻好慢慢走了去了。一天走不到,走兩天,有兩天的店火錢就可以了。”我並不是那樣豪俠的人,但我也不是那樣慳嗇的人,就掏了兩元法幣給他,我心裏還想著,這實在無濟於他的病,這還不夠買四粒奎寧丸的,可是他不忙接法幣,競在石板路上跪了下去,十指叉住地麵,向我磕了一個頭。我嗬喲連聲,這還了得,他站起來,在黃蠟似的臉上,垂了兩行淚。他道:“先生,在今天,兩塊錢不算多,但是我們萍水相逢,難得你肯幫忙,這裏熟人多了,我天天去求人,慢說給錢,一見我就板著臉子。”我說:“你每日三餐飯由哪裏來?”他歎了一口氣道:“哪裏還能論餐?討一日,吃一日,討不著就餓。

我在家也是一個壯丁,多少可以做點事,誰教我跑到四川來的?”我道:“這樣說,大概你今天沒有吃飯,我再幫你一點忙。”因又加了一張五角的角票,笑道:“你去買兩斤紅苕吃吧。”說著,把錢都交給他,我就走開了。當然這樣一件小事,我也不會放在心上,我也沒有考慮到這老王拿了兩塊五角錢的結果是怎樣。過了兩個月的樣子,一天,我由城裏搭長途汽車下鄉。這汽車夫在登車之前,就和同誌們咕嚕著說:“早就有話了,調我跑兩趟昆明,還是要我開這短程。”我心裏就想著,太勉強他了,恐怕會在路上出亂子。果然,汽車開出去十公裏,拋了錨了。據司機說,機件還是無可救藥,乘客請下車吧。我向來能走路,到家隻七八公裏了,我就慨然的走下車來。車子所停的地方,是個山坡下,山坡上新蓋了一幢洋式樓房,門口掛了丈來長的直立招牌,是一家運輸公司的堆棧。

樓欄杆邊站著幾個人,對了下車的旅客微笑,他們似乎了解我們所演的是一幕什麽喜劇。我是個新聞記者,對於這種諷刺,當然有極深刻的印象,低下頭,我就匆匆走開了。但是在那些看笑話的人群裏麵,有人喊著:“那位穿藍布袍子的先生,請等一等。”我一看乘客裏麵,並無第二個穿藍布袍子的,當然是叫著我,我就站住了腳,那人跑到麵前來,我看時,黑胖的臉兒,穿了一套細青嗶嘰西服,裏麵花羊毛內衣。脖子上套了一條綠綢領帶,卻歪到一邊。加上那兩隻肩膀,微微的扛起,顯然是初穿西裝的。我對他看了一眼,仿佛有點熟識,然而記不起在什麽地方會過,不免向他呆了一呆。他笑道:“你先生不認得俺了。俺還向你先生借過兩塊錢作盤纏呢。”我哦了一聲,想起來了,此桑陰之餓人也,就是那位病得討飯的老王。便對他周身看了一看,笑道:“恭喜,你交運了。兩個月不見,身體完全好了。”老王道:“樹從根腳起,不是你先生那次幫我兩元五毛錢,我怎得到這地方來?本打算到府上去道謝,你看我這樣糊塗,不但不知道你先生住在哪裏,還不曉得你先生貴姓。”我笑道:“這樣的小事,不必提了。”老王道:“我要還你先生的錢,自然那是小看你先生,但是我決不能不盡我一點心。我們這裏有車子進城,陪你進城去,我作個小東。今天下午也好,明天早上也好,我們坐順便車子回來。”我也決不會為了兩塊錢的施與,就要人家盛情招待,當然拒絕。無如老王用意十分誠懇,硬把我拉到那堆棧裏去,茶煙招待。問了我的姓名住址,似乎還打算另有報酬。他也有一間房,掩上了門,隻有我兩人談話。他坐在我對麵,低頭看看他那西服,透著有點不好意思,紅著臉道:“你先生看我打扮成了這樣子,有點不配吧?我也是沒有想到有今天。那日我接了先生兩塊錢,就投奔了我本家兄弟,不到十天,我的病完全好了。

他要到海防去運貨,正要一個靠得住的人幫忙,就帶了我去,有幾個人,想去不得去,就暗下借了我三四百塊錢,叫我做點生意,又想出主意,教我販些什麽貨。我就照他們的話做,回來把貨賣了,雙倍還了人家的錢不算,我還賺了幾個錢。不久,我又要去了,你先生要點什麽,請告訴我一聲,我給你帶來。”我笑說:“那倒不用,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販的什麽貨,賺了多少錢?也讓我長長見識。”他聽了,伸手搔搔光頭,有點躊躇。我道:“你覺不便告訴,就不必說了。”他笑道:“也沒有什麽不便,我們將本求利,大小是場生意,不過錢賺得多一點罷了。”我笑道:“連你自己都承認賺得不少,這數目一定可觀了。”老王笑道:“大概掙了三幹塊錢不到。”我聽了這話,有點吃驚,心想一個討飯的,跑了一趟海防,就掙了三千塊錢!他見我望著呆了一呆,便笑道:“你先生不要以為稀奇,做大生意的人,一趟賺幾十萬,也是常事。”我笑道:“我倒不稀奇你能掙錢,所稀奇的,重慶掙大錢的人是這樣容易。”老王道:“我本家兄弟說了,我們雖然是拿貨換人家的錢,總也有點良心。老百姓的錢,平常我們可以賺他幾個,這個時候,我們賺他的做什麽?所以我們帶的東西,都是化妝品,西服材料,外國罐頭,都是有錢人用的。”我說:“你們帶的這些東西,都是奢侈品……”他不等我說完,已經懂了我的意思,點點頭笑道:“我帶的都是化妝品,很好帶。譬如口紅,指頭大的東西,在海防買法國貨,更精致。五十支口紅,褲腰帶裏也有法子放下。”他說著打了一個哈哈。我兩指夾著他敬我的一支煙卷,放在嘴邊,昂了頭吸著,望了窗子外的青天,隻管出神。他笑道:“張先生,你想什麽?以為我撒謊。”我笑道:“我不但不疑心你撒謊,還怕你沒有完全告訴我呢。”我是在這樣想,你說不賺老百姓的錢,賺闊人的錢。可是你沒有想到闊人的錢,是從哪裏來的了。一支平常的口紅,你們可以敲闊人幾十塊錢的竹杠,闊人也沒有為了你們這樣敲竹杠癢上一癢,可想他們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平常一塊錢買一樣東西,他們從哪裏弄錢來買,現在一百塊錢買一樣東西,他還不是從那裏弄錢來買嗎?老王對我強笑了一笑,又偏著頭想了一想,似乎他對於我所說的這些話,並沒有了解。我對於這種問題,是不惜學生公說法的,正想跟著向下說去,卻聽到門外有人大聲道:“不打了,不打了,八圈麻將,輸了我們兩千多塊錢。”我向窗外看,是個穿青毛線上衣,外套工人褲子的人。老王站起來道:“張三哥收場了,我們就走嗎?”張三點點頭道:“走走!到城裏旅館裏洗澡去。”老王道:“好好,我和你一路去。張三哥,我給你介紹一下子,這就是我說的那位先生,他也姓張。”張三走了進來,和我握著手道:“不錯不錯,為人要像你這樣。”我覺得他說話粗魯,倒不失本分,也謝遜了幾句。他就在身上掏出一個很精致的煙盒子來,奉敬了我一支煙卷,我看著那紙卷上的英文字,卻是大炮台。我想著,除了銀錢行裏上等職員,做官的主兒,在簡任職以下的,已很少吸大炮台香煙了。他的收入,起碼是超過簡任職的正式薪水。他見我沉吟著,或者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這個年月,有錢不花,是個傻瓜。來來來,我們進城去。城裏旅館裏,我們幾個朋友,開得有長房間,一路洗澡去。老王請你吃晚飯,我請你聽大鼓。”我笑道:“我因為有點事,正由城裏趕回家去,怎麽又回城去?”張三道:“莫非你先生瞧不起我們工人?”這句話他說得太重了。我隻好微笑著跟了他們出去,坐了他們運貨的卡車,二次入城。他們果然在城裏最好的旅館裏,開了一個大房間,這裏已經有兩位同誌在坐。一個穿了新製的古銅色線春駝絨長袍,一個穿了花格呢西服,架腿半躺在沙發上,口角裏斜銜了煙卷,頗為舒適。張三和我介紹之下,穿長衣的一個是江蘇金先生,穿西服的一位是湖北錢先生,那錢先生誤認我是同誌,讓座之後就問我是做什麽生意。我笑道:“做一點破紙生意。”他認為是真話,點頭笑道:“這也不錯,我有一個朋友,由宜昌運一批紙上來,因為貨太多,輪船不容易運來,就找一隻大白木船包運。這船在長江裏走了足三個月,他先是急得了不得,後來倒怕這船到快了。”我說那是什麽原故?錢先生道:“你想紙價一天比一天高,他落得在船上多囤幾天,到了岸立刻要起貨到堆棧裏去。城裏呢要疏散鄉下呢,堆棧一時又不容易找到,就是找得到堆一天多出一天錢。他由宜昌起貨的時候,單說白報紙吧,不過二十塊錢一令,現在暗盤不說,普通也不是說兩百塊嗎?他這財發超了,發超了!”最後他鬧出一句家鄉話:“真是沒得麽事說。”

我說:“他的貨賣了沒有?”錢先生道:“要錢用,他就賣一點。現在囤貨的,不都是這樣,哪個肯一齊脫手?”我笑問道:“錢先生既是熟悉這些情形,當然也不能光睜眼看了別人發財,一定也有生財之道的。”錢先生微笑道:“我倒不是有心做生意。是我由沙市動身的時候,有許多開鋪子的熟人,想趕著湊一筆現錢。我是打算入川的,就掏出錢來,把人家的存貨收了。”我問道:“是些什麽存貨呢?”錢先生在茶幾上大炮台香煙聽子裏,抽出了一根煙卷,慢慢在茶幾上頓著躲避我的話鋒。我想著,他既不肯說出來,我這話顯然是問得唐突。正好張三披了睡衣,由屋後洗澡間裏出來,我就故意把話移開來,笑道:“一個澡洗得這樣快?”他向錢先生笑道:“水很熱,快去洗吧。”錢先生站起來,解著紐扣,緩緩地向洗澡間裏走去。茶房忽然送進一張字條來。金先生接著看了,臉色顯得有些變動。錢先生一腳,已是走向洗澡間裏去,好像有點警覺,立刻回轉身來,把字條接過去看。因道:“這樣子,我們立刻去看看吧。”他臉色有點轉青,望著金先生,兩人在衣架子上拿了帽子,就匆匆地走了出去,原來茶房送進來的那張字條,卻放在桌沿上,沒有拿走。老王正坐在桌邊,就把字條拿了起來,交給張三道:“你看看吧。這上麵寫的是什麽,把他兩個忙成這樣子。”張三接過字條,兩手捧了抬起來看,笑著搖搖頭道:“字寫得太草,他們家裏失了兩件什麽東西,張先生看看是嗎?”他說著把字條交給了我,我實在無心窺探人家的秘密,無如張三已交到了我的手上,而且是他們失落了東西,也就無所謂秘密,因也就捧了字條來看,見上麵寫的是:“送某某飯店三號房間錢先生,紗價已跌落兩百元,仍有看跌之勢,尊意如何,速複。知白。”我笑著想,字旁有兩個足旁加失的跌字,怪不得張三說是失落了兩樣東西。張三道:“這上麵寫的是什麽?”我知道他們同誌不能隱瞞便告訴了他。張三提起腳上的拖鞋,打了樓板一下響。皺著眉頭道:“昨天我勸他多賣幾包他不幹,今天要損失了幾萬了。”我問道:“這兩位大概是做棉紗生意的。”張三道:“錢先生是做棉紗生意的,金先生是做綢緞生意的,我們多少有點關係。錢先生的棉紗。都堆在鄉下村子裏,賣一包,在鄉下抬一包來,十分麻煩。”我說:“紗價到了現在,也就頂了關了,再不賣就錯過機會了。”張三道:“大家都在囤嗎!”我道:“他囤了多少貨?”張三伸手搔搔頭發,笑道:“這就難說了。要論他原來的資本,那真不足說,不過一兩萬塊錢,到了現在,那可嚇壞人。假如現在還要出航空獎券的話,他總連中了兩個航空頭獎了。”他一麵說著,一麵伸手搔頭發,笑道:“我也不必多說了,反正做商人的現時都發財。”我微微地搖著頭道:“那也不盡然吧?”老王道:“算了算了,我們何必盡談不相幹的事情。換上衣服,我們出去吃飯去。”張三沉吟著,伸手到煙聽道裏取煙,一看裏麵空了,就在衣架子的衣服袋裏,摸出一張一百元錢票來。他按著桌上的鈴,茶房進來了,便遞錢給他道:“買一聽煙來。你告訴對麵飯店,給我們留個座位。說是這裏三號房姓張的,他們賬房就知道。”茶房一鞠躬,接著錢去了。我坐在一邊看到,卻是一怔。當年我在北平,所看到總長次長們,那種花錢不在乎的樣子,也不過如此。我倒疑心他是對我特別恭維,因笑道:“張三哥,你不必太客氣,一切隨便好了。”張三笑道:“沒有關係,煙卷我們總是要抽的。”正說到這裏,茶房進來報告,電話來了。張三踏著拖鞋去聽電話,約摸二十分鍾,隻聽得他一路喊了進來道:“老王,老王,我們明天動身到海防去,今天吃晚飯,一定我請客,一定我請客。”隨著這話,兩隻拖鞋,由門口半空裏飛進來,接著是張三一個倒栽蔥,跌了進來。老王待搶著去扶他時,他已經爬了起來,兩手拍著道:“隻剩今晚一晚在重慶了,花幾個錢不在乎,一個月後,我們口袋又滿了。”他說著,將赤腳在地板上打著板,兩肩一上一下的聳著,口裏滴哨滴哨的唱著跳舞音樂。我這才明白了,那位南京大學教授要去當司機。絕非一樣“有激使然”的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