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半陰晴的天氣,太陽在白灰色的雲層裏,時時的透露出來。這是四川的春季,已經是很好的天色了。為了舊居的房屋,讓雨衝洗壞了,隻好暫住在旅館。無奈一家人擁擠在一間屋子裏,非常不舒服。而且每日這兩頓飯,就發生問題。妻又對我說:“這附近沒有一點防空設備,像今天這樣的天氣,就頗為可慮。無論如何,我們應當在空曠而有防空設備的地方趕快去找兩間房子。至於要用多少錢,我們倒不必計較。”自搬到這旅館裏來以後,妻始終是皺了眉頭子的。我聽了這話,想起朋友介紹的新市區一所房子,立刻就去看房。那是空曠嵐埡裏麵。西式的樓房,背靠了一座小山,門口除了有三棵高大的梧桐樹,還簇擁著一叢竹子。樹竹之外,還有一片水田。遠對高高的大山,局促在市區小巷子裏的人,對於這環境,先有三分滿意。那是一個六七層台階的八字門樓,梧桐樹的新綠葉子,撒了一片濃蔭,把門前罩著。門是敞開的,門框上並沒有貼著招佃的租帖,我疑心我是錯誤了,躊躇了不敢上前。但根據朋友所說的門牌號數,那是對的,而且門上貼有一張金寓的字條,更與朋友所說的相符。我就大著膽子,走上台階,對門環輕輕敲了兩下。這是北平與南京的規矩,頗不適用於重慶。我就隻好走了進去,站在院子裏咳嗽了兩聲。這院子是個長方形的,三麵白粉牆,東角有兩棵枇杷樹,西角一棵夾竹桃,鵝卵石麵的地,長著淺淺的青苔。上麵一帶走廊,並排五開間房屋,這更讓我滿意了,心裏自己告訴自己,假如這裏有房子的話,決定在這裏住下了。正如此想著,出來一位五十上下的人,身著藍綢長夾襖,鼻梁上架著大框圓眼鏡,手裏捧了一支水煙袋,緩緩走了出來。問道:“做啥子?”我聽他是本地口音,我隻得勉強操了下江川話,答道:“貴處有房子出佃嗎?”他道:“是哪一位介紹來的?我們並沒有出租帖?”我說:“是安生介紹來的。”他有了一點笑容,點頭道:“房子是有兩間,我們要熟人介紹來的才出佃。閣下是不是姓張?”我說:“是。”他捧著水煙袋,走下了台階,又問道:“閣下在銀行裏服務嗎?”我心想:這好像就是房東。恐怕不會歡迎窮大措,又含糊答應了一個是字。但我的良心立刻裁判我犯罪了。所以那個是字,說出來是很低微,幾乎我自己都聽不到。他道:

“貴處哪一省?”我說:“安徽。”他又問:“府上有多少人?”

我說兩個大人,兩個小孩。他問道:“府上隻有這幾個人嗎?”說著,眼珠在眼鏡裏麵向我周身一溜,他疑心我撒謊。我說:“舍下人口很多,但都在故鄉沒有出來。”他問:“你貴處淪陷了嗎?”我說:“一度淪陷的,但已經收複多時了。”他點點頭說了一個“哦”字。我心想我還沒成佃客,你已考問得夠了。但我依然很客氣,向他笑道:“房子在哪裏?可以引我看一看嗎?”他將手上的紙煤,指了走廊裏麵東西一間房子道:“就是這個,房子很好,用不著看。”不過他雖這樣說了,倒是捧著水煙袋走上了台階,引著我到門邊,推開了門讓我張望。這是西式建築,房子是前後間,地板油漆得光亮,靠牆一排紗窗,光線也很充足。我完全滿意了,就問這房租要多少錢一月?他道:“我們重慶規矩,房子是論季佃的喲。”我說:“我知道,問起來當然是多少錢一個月。”他把左手托了水煙袋,紙煤壓在煙袋底下,右手來慢慢的搓著,眼皮下垂,沉著臉色道:“你看,這裏有電燈,你隨時搬進來,插上燈泡子就亮了。自來水也在附近……”我說:“我相當滿意,但是要多少錢一季呢?”他說:“本來我們不出佃的,這不過是分給朋友住。每間屋子要一百六十塊錢一個月,一季三個月,先交,另交押租兩個月。”我沉吟了一會,笑說:“兩間屋是三百二十元一月,一季是一千二百八十元,再加押租六百四十元,共要交出一千九百二十元,才可搬進屋子來住了。”

他說:“押租是要退還的。你看看,我們房後麵這個防空壕,有多麽結實。”我本不想看,這樣高貴的房價,根本我無力負擔,話不必向下說了。但是他既提到了防空壕最好,我倒要看看。便問:“在什麽地方?是打的山洞嗎?”那人滿臉是笑容,點點頭道:“可以來看看,就在這屋子後崖腳下。”說著,他就在前麵引路。我跟他轉過這進屋子,後麵又是一進屋子,在他房的後壁就是借石崖當牆。在石壁腳下,開了一個洞門,他開著外麵的兩扇白木門,扭著洞裏的電燈,笑道:“你看吧,全市也不會找到我這樣的幾座防空壕。不說房租,就光是這座飛機洞洞,我們也可以賣人家五十元一張的防空證。假使府上有四個人,這房子算是白住,不過是出了四張防空證的錢罷了。”他說著,一定要我進洞去看看,表示他所說的,實在是真情。我隨他進去看看,這洞也不過丈來深,三四尺闊,除了這是在整個石山裏打進去之外,也沒有別的可寶貴之處。於是問他道:“你先生就是房東了。”他沉吟了一會子,引我出了洞,熄著電燈,關了洞門,很久才答道:“這房子是我親戚的,但我能做主。”我這就斷定他是房東了,因道:“房子我是十分滿意的,這房錢可不可以……”他不等我說完,仿佛像街上小販子回價的聲調,答應了我地道川調三個字“沒有少!”我們已走到了堂屋裏,我雖嫌著房錢過於昂貴,在一切條件上,妻是滿意的,在萬不能放鬆的當兒,我找了一點他讓步的地位,因問道:“可不可以按月付款?”他臉上一點笑容沒有,搖搖頭道:“本城的規矩,都是論季嗎!”我覺得這房東有包孝肅的人格,鐵麵無私,隻得告辭道:“好!我回去商量商量!”他依然板著麵孔,並不理會我。就在這時,一陣吆喚的聲音,破空而至,“號外,號外!日本軍隊總崩潰,我軍收複南京的消息。號外號外,日本發生革命,下江日本軍隊大敗的消息!”“買號外,這裏這裏!”“買號外呀!”立刻大門外,一陣喧嘩。先前幾聲吆喚,送進我的耳鼓,我還是側了臉靜心的聽著,等到喊過了兩遍,我忍不住了,轉身就向大門外跑了去,這地方雖然空曠,可是四麵八方,都有房子。隻見各屋子門裏牽連不斷地向外吐著人,全奔了大路上來,向兩個報販子圍著。我搶上了前買得了一份,來不及找地方坐了,就站在路邊水田埂上兩手捧著一張號外看。果然紙上茶杯口大的題目:“東戰場寇軍總崩潰,我軍今晨光複南京。”我定了一定神,再將消息的全文看看。那文字說,今日公布消息:“自去冬以來,東京迭被轟炸,日本人民,反戰情緒日高。加之海洋封鎖加緊,敵國物價騰漲,糧食缺乏,人民已無法生活,前三日,海軍被英美荷聯合艦隊擊潰,全國嘩然。大阪首先發生民眾革命,一部分駐軍附和,警察未能幹涉,次日風潮波及東京。皇軍及軍部要人,一律出逃。全國騷然。在中國敵軍,初尚力守秘密,後以日本廣播不斷送出消息,敵軍下級軍官,首先動搖。東戰場安慶、蕪湖、南京、徐州、杭州敵軍,於昨日上午,突然崩潰,紛占舟車,奔赴海口,企圖回國。

以上各城郊我遊擊隊伍,由民眾歡迎入城。首都附近,本有遊擊隊極多。昨晚少數同誌入城偵察,證實敵軍大部已退。今晨拂曉,我遊擊隊若幹,由中華門向城內進攻。敵軍略予抵抗,即潰奔下關而去。晨九時,我大批遊擊隊入城。在城五十萬人民,鵠立街頭,燃爆歡迎,歡呼之聲,上達雲霄,並有人民將舊藏之青白國旗,升懸鼓樓,人民見之肅立致敬,有喜極下泣者。我大隊正規軍已接得命令,趕赴南京,今日下午可到。其安慶以上之敵軍,南北歸路已斷,將悉數被俘。”我將這張號外,一口氣把它讀完,隻覺周身血管緊張,脊梁上出汗。心裏頭那一種愉快,立刻我身子就像減輕了幾十斤,也好像我變成了一個四五歲小孩子,我不能平平穩穩的走路,我必須跳著走。我這一跳,至少可以跳在那電線杆上坐著。我也怕這張號外讀得太快了,有什麽錯誤,兩手捧了那張號外,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果然,我們已光複了首都,揚子江上遊的敵軍,一齊要被俘。我想著妻住在旅館苦悶得不得了,這一下子,可以高興一陣了。於是拔開兩腿,趕緊就向旅館走。可是沒有走到十步,就聽到後麵有人高聲叫著“張先生慢走”。我回頭看時,正是那位房東,老遠抬起一隻手來,向我招了幾招。我回身迎著向前,他放下全副正經麵孔,每個細胞裏都推出笑容來,向我點點頭道:

“我看你老哥是個規矩人,極願意和你交一個朋友,若是你老哥有意佃我的房子,我願減少一些房價,押佃那簡直就不要了。”我說:“好!多謝你的盛意,等我回去和太太商量好了,再來回信。”房東道:“還有一件原因,可以奉告的,就是我家許多木器家夥,都可以借用。”我說:“那更好了,內人一定也滿意。”房東說:“我們收複南京了,閣下不回下江嗎?”我笑說:“回是要回去的,但是也不能馬上就走。”那房東聽說,臉上透著有點懊喪。慢吞吞地道:“這號外是宣傳品,哪有浪樣快喲?”我也顧不了許多,說聲再會,徑自向回家路上走來。由小路走到大街,也不過十幾分鍾,又看到幾個販報小孩子,脅下夾著整疊的印刷品,手裏飛舞著兩張,口內大喊“第二次號外,第二次號外。”隨了這叫喚聲,街上人也就都圍著賣報的紛紛搶著買。

我擠了上前,買著一份,就站在人家店鋪的屋簷下,兩手捧了看。見那號外上印著兩行大題目,“我軍又收複鎮江常州,華北寇軍全部動搖”。再看那本文說:“公布消息,我軍收複南京後,殘餘寇軍,大部分乘火車順京滬線東潰,少數由下關江麵,乘輪逃走。鎮江常州兩處少數寇軍,得知南京寇軍崩潰消息,已先數小時,截留火車,悉數逃往上海。我附郊遊擊隊,兵不血刃,已入城安民。又據可靠情報,平綏線上寇以孤軍深入,準備撤退。山西寇軍,且已由風陵渡北撤,平津寇軍幹部,一麵搜刮財貨,預備萬一,一麵放出議和消息,以定漢奸之心。華北寇軍之總崩潰,其時期亦已來臨矣。”我又定了一定神,想著,這兩次號外,接連看來,消息也很有秩序,大概不會有什麽誇張。果然如此,我為了職業關係,應當首先離川了。我心裏這樣想著,一陣劈劈啪啪的爆竹聲,把我驚醒過來,回頭看時,我正站在一家小百貨公司門口。有一個人操著南京口音道:“噫!這不是張師兒?請進來吃杯茶。”我也認得這人,是在南京花牌樓開小洋貨店的王老板。便笑道:“好了,王老板,我們快上夫子廟奇芳閣吃茶了。”他也笑容滿麵,拉著我的手到他賬房裏去坐。大概是十分高興的原故,在身上掏出鑰匙,開了賬桌子抽屜,取出一筒三炮台香煙來敬客。我笑道:“拿這樣好的煙敬客,也太客氣了。”王老板笑道:“煙馬上要落價了,這也算不得什麽。回南京的時候,少不得還有許多事要請你幫忙。”我說:“那當然。不過你這公司股東很多,都是有辦法的人呀。”王老板將臉色一正,把他坐著的椅子拖開了一步,低聲向我道:“我這些夥計,在此地占我的便宜占夠了。到了南京去,我自己有我自己的門麵,有我自己的主顧,實不相瞞,在四川做了兩三年生意,我也多少有了一點本錢,回去我要自己做生意,不同這些人合作了。”我說:“你們都是共過患難的人,不應當……”王老板搶著說:“現在有什麽應當不應當?他們在重慶另做了許多外快生意,也沒有分過我一文。回到南京去,他們的店麵子沒有了,隻有我的。

跟著合作下去,那隻有他們圖現成,我不幹。”他說到高興的時候,仿佛他已把所有的財產都收回來了,昂著頭靠著椅背,頗是得意。就在這時,一個小徒弟搶著進來報告,洪老板來了。一言未了,便聽到外麵有人喊了進來道:“痛快痛快!日本鬼子也有今天。陶然兄,我們也買兩千爆竹來放放吧。”說著,見一個胖子,滿臉通紅,滿頭是汗,手裏拿了呢帽當扇子搖,一路笑著叫著,走了進來。王老板道:“你看到號外了?”洪老板道:“我買了,我都買了。”說著,在懷裏掏出七八張號外放在桌上。我們彼此也認得的,我道:“聽說也隻發過兩次號外,買上許多做什麽?”洪老板笑道:“我也莫名其妙,看到街上許多賣號外的,我就忍不住買上一份。我們可以回老家了,花這兩個錢,不在乎,不在乎!”王老板笑道:“你倒來得快,馬上就決定回老家了。”洪老板笑道:“我們做生意的,講個早晚市價不同,自然要搶回南京,好去布置一切。”王老板淡淡地道:“是不是回南京去做生意,我還沒有決定。以後我們要做建國事業,應該投資到農業工業上去。做商人總是一個剝削分子,在生產和消費的兩者之間弄錢。說厲害一些,和貪官汙吏好不了多少。”他說著,取了一支香煙,昂起頭來吸著。我聽了這話,大吃一驚,一個做老板的人,會懂得這些玩意。洪老板也被他三言兩語抵住著,隻望了他說不出話來。我含著笑,也取了一支煙來吸。王老板將身子搖搖道:“張先生,你不要笑我,我早就覺悟了。以後我們……”門外又突然發出一種上海腔道:“陶然阿在裏向?今朝格號外,阿看見?真來得痛快。格轉小東洋敗得個邪行,真是晤撥想到。吃老酒去!吃老酒去!”隨了這話,一位八字胡須光頭的人,走了進來。雖然是個老年人,然而身穿一件藍湖縐夾袍,兩隻袖子,反卷了裏麵白袖衫子一截袖頭在外。王老板笑道:“劉老板又有好題目吃老酒了。”劉老板一摸胡子道:“勿!阿拉野有一眼正經事體,搭耐商量。昨日子坎坎在仰光定仔一批貨,大概值五萬洋鈿,要是貨運來拉。阿拉應該到仔漢口哉!阿是要觸黴頭?耐阿有啥法子好想?”這位老板,不折不扣,說一口寧波腔的上海話,嗓門來得特別大,把全屋人的視線都吸引住了。王老板道:“這有什麽為難的呢?你再打個電報去,定洋上吃點虧,把貨退了就是了。”劉老板以為我也是生意人,挨了我身邊坐下,向我道:“格種法子,大家才會想。阿拉生意上,同外國人蠻講信用個,定洋向來先撥三分之一。要退貨,定洋勿會退回幾花來。所以阿拉勿情願格樣做。”我笑道:“為了慶祝勝利,劉老板就犧牲一點吧。隻當你掙幾十萬洋錢當中,少掙一點。”王老板道:“幾十萬?他做的是五金電料生意,不到一年,掙了二三百萬了。”

劉老板笑道:“勿聽俚話。俚自家倒發仔好幾十萬哉!”說著,很誠懇的望了王老板道:“規規矩矩,耐阿可以打一個電話撥秦科長,格批末事,就算俚公家定來裏。公家願意退脫仔,格筆定洋,算阿拉事先代公家墊出去格,將來公家劃上一筆,問題就了結末哉。秦科長和阿拉來來往往,做仔幾十萬洋鈿生意,俚腰包裏向有幾花,大家才明白。格轉回南京,俚又要在新住宅區蓋洋房子哉!格點小事體,俚總可以幫幫忙。自然,阿拉還有條件……”他說的時候,王老板隻管向他丟眼色,禁止他向下說。無奈他放開嗓子,說得十分高興,哪裏收得住。王老板隻好向他笑說家鄉話道:“格位張先生,是報館裏向格人,撥耐劉老板格種閑話,在報浪登出來,阿要難為情?”我笑道:“沒關係,沒關係,大家都是熟朋友,我也不能那樣開玩笑。”這一下子,把劉老板的臉漲得通紅,瞪了眼望著我,隻管摸胡子。我隻好站起來笑道:“你們談生意經吧,我也要出去打聽打聽消息。”王老板跟著我後麵,送到店門口來,笑道:“那劉老板是個酒鬼,你不要信他的話。”我點點頭笑著。他忽然拉住我的手,向我低聲道:“我倒有一件生意,想邀你參加。”我笑道:“要我做生意,笑話!”王老板道:“說明白了,你自然不笑話。我們幾個朋友,原包了一隻小火輪,專跑嘉陵江幾個碼頭,現在好改跑宜昌一段了。我們打算不零碎搭客,包給人家坐。現在誰不趕著想回下江,這一定是可以掙錢的事。新聞界你熟人很多,可以替我介紹一下。我把這隻船專門做新聞界的生意,好不好?你老哥要回去,無論家眷有多少人,分文不取。”說著,他伸手拍了兩下胸。我還沒有答複他的話,街上一陣喧嘩,人像潮水一般湧著。在人叢裏,有幾輛大卡車,慢慢的移動著,車子上竹竿跳了長短白布橫披,有的寫著“抗戰勝利”,有的寫著“公理戰勝”,有的寫著“民族解放萬歲”。又有十幾根長竹竿,全繞著爆竹,直挑過人頭上去燃放。車上男女,打著鑼鼓,帶笑帶嚷,一嚷身子一聳。馬路上的人,不管爆竹在頭上爆炸,莫名其妙的包圍著車子,狂笑。有幾對男女,索性牽著手在人叢裏跳舞。我心裏想著,這一切舉動,都是心理上一種反應,雖日過分,其實也不必奇怪,正在如此著想,忽然人叢中有一陣顫巍巍的聲音發出:“好噦,回家噦!回南京噦!”隨著這聲音看去,一位五十上下的老太太,蓬著一頭短發,半敞著一件大袖黑綢旗袍的胸襟,在人叢裏跳躍。她操了一口純粹的南京土腔,見人就拉著手。我心想,這老太太有點大喜欲狂,所以如此。誰知她竟撲了我來,兩手拉了我的手道:“乖乖回家噦!回南京噦!”這一聲乖乖,引得周圍的人,哈哈大笑。這時,有一位穿西服蓄有短須的老紳士,帶了一位摩登少婦,觀看熱鬧。他見我受窘,手摸了短胡子微笑。他身邊的那位年輕太太,更笑得前仰後合,閃在老爺身後。可是那位瘋老婆子已經奔上街心了,卻又回轉身來,斜刺裏直撲了那老頭子,那老頭子並未提防,她兩手猛可的一下,將老頭肩膀摟住,咄的一聲,尖出嘴來在老頭子左腮上親了一下。接著兩手捧了老頭子的頭,向懷裏一拖,咄咄咄一陣響,又在他臉腮上,鼻子上,額角上,亂吻了一陣。當然,時間比較長些,這位老爺,就連連的推了幾下,沒有把她推開。直等她工作完了,她兩手一揚,又喊著:“回南京去了!回家了!”再跑上了街心去。那位青年太太,站在旁邊,氣得兩眼筆直,周身發抖,一個字哼不出來。這一下子,那些站在街邊笑我的人,移轉了視線,一齊對著這兩位少妻老夫,拍手大笑。我對於這兩位,本可以報複一下。不過我想著,這空氣太緊張了,應該找一點小笑話來鬆懈一下子,就隨他去吧。好在這馬路上,又來了一群學生,各人手上舉著紙旗子,口裏唱著“打回老家去”的歌。街上的民眾,隨了這歌聲,熱烈的鼓了掌。我就借著大家那起哄的勁兒,隨了擁過馬路的一陣人潮跟了走去,向前走,更是熱鬧的街市。自我到重慶來以後,很經過幾次大節令,沒有看到街上有今天這種熱鬧,繁榮的馬路,都讓來往的人,擠得滿滿的。在高坡子向前看去,隻見一片黑點,在街頭上浮動。斷續爆竹聲裏,一陣一陣的湧起著人的喧嘩聲。那聲音像是遠處聽著海潮,又像是近處聽著下起掀天大雨,我心裏想著,這是全市民眾高興的一天,在這人潮中,誰對誰鬧點小亂子,都不足介意。這沒有什麽可看的,還是回去吧,於是我在人家屋簷下,一步一步地移著向前。不多遠,看到兩個穿西服的少年,左右夾著那個老瘋婦走回來。她兩手雖然被人握住了,然而她那身子,還不肯安靜,一步一聲,口裏依然喊著,回家了,回南京了。我閃在一邊,看這瘋婦過去,倒為之默然,覺著她這一個劇烈的反映,決不是偶然的。於是我就把這問題擴大起來,這滿街上人山人海的民眾,豈不是一種反映?再把這些人,每一個個別的觀察起來,當然也不外乎是一種反映,正這樣看出了神,帶了思索走路,卻有一張報在我眼前一揚。看時,半空裏飄飄揚揚,正飛舞著傳單。我以為這是哪家報館,又在散著勝利的號外,我也和其他的走路人一樣,在別人頭上搶過來一張,看時,前麵一行大題印著“預言果然全中”。我想,這是哪個報館裏編輯先生鬧新花樣,在號外上,竟會印著這樣賣關子的題目。再看下文的小字是:“抗戰必勝,及最後勝利必屬於我,人人皆能言之,而不能舉出確切簡單之理由。山人自幼得名師傳授,熟悉易理,曾推算日本命運,至今年告盡,於三年前,即出有日本必敗論專書一本問世。今日號外與該書所言‘將來必有此日’完全符合。對國事推算精確,對個人窮通天壽之推算,其能絲毫不爽,更可待論?茲值抗戰勝利,凡我同胞,均當有一種做新國民之打算。其有不明何去何從者可速來本命館問津。山人為慶祝勝利起見……”我噗嗤一笑,把傳單丟去,就不必向下看了。我又想著,這也不能怪算命的。我和我的朋友,都在今日以前說過這種話的,難道就不應當表白一番?我這樣想著,我麵前就站著一個人。長袍馬褂外,在紐扣上掛了一隻特等機關的證章,叫了一聲老張,滿臉是笑。

我看他麵團團的,帶了紅光,嘴唇上有胡無須的,帶了一點黑影,神氣十足。我仔細看那人,有點熟識,卻又不敢相認,因為把他的姓名忘記了。他見我猶豫的樣子,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便笑道:“我是沈天虎,二十年的老朋友,隔了幾年不見麵,就不記得了嗎?”我笑說:“原來是沈大哥,難為你倒記得我,我常在報上的要人行蹤裏看到你的大名,我想不到你會在大街上走。今天怎麽沒有坐汽車呢?”天虎不答複我這一問,他又問道:“我的預言完全中了。前天我在報上發表的那篇論文,是我三年來得意之筆,你應該佩服吧?你看,現在日本敗了。明後天我又要發表兩篇驚人的論文你看!”我笑著說是。他道:“你來四川五年。現在可以回南京做鬥方名士去了。”我笑道:“哦,你也知道我在四川五年了,你來了多久?”天虎道:“我來了三年多,我早知你在重慶。田處長說,二十年的老朋友,隻有我們三人在重慶。”我說哪個田處長?他說:“田上雲呀!在北平同住公寓的朋友。”我說:“你們常見麵嗎?”天虎笑道:“天天在一處玩。”我道:“當處長的老朋友,天天在一處玩。而我這窮蛋……”他紅著臉說:“我現在不便和新聞界來往,你住的地方不好。”說著,他忽然轉一個話鋒道:“這次回南京,我要出十本小冊子。我以前推斷日本必敗的文章,現在用事實來對照,你看,哪一句不能兌現?最後勝利,必屬於我,人人能說,那全是盲從,應該把我在報上作的論文,當了聖旨讀,中國人才有希望。”他說著,微微地挺起了胸脯。我說:“你這些論文,是誰送到報館裏去的?”天虎道:“送去?報館裏人,不登門求我三次,我不給他稿子。”我笑道:“然則你剛說不敢接近新聞界,是對我一個人說嗎?”他道:“老張,你變了,你會窮死!窮得又像當年上北平去讀書一樣,穿別人不要的壞皮袍子過冬,再會再會!”說著,他走了。可是走了幾步,叫聲老張,回轉身來,又向我招招手。我迎上前笑道:“沈大人,還有何見教?”這是我們十年前的老玩笑,他倒不介意。笑道:“日本軍隊總崩潰的消息,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你什麽時候才知道?”我說:“我看了號外才曉得,我一個窮記者,怎能比你們參與機要的闊人呢?”沈天虎道:“我是為國家,我闊什麽?你們幹這種自由職業的人,那才是闊呢。”說畢,他點了個頭,算是真走了。我站著倒有點出神,心想,闊的朋友,到了四川以後,更闊。而窮的朋友呢?到了四川,也就更窮。這樣看起來,貧富始終是個南北極。現在要回南京,看這情形,還是那樣。王老板要搶回南京去開更熱鬧的大店,沈天虎要回南京去出十本小冊子,就是那個算命的山人,也要宣傳曾出力抗戰,向社會索取代價了。我在出神,而大街上走來湊熱鬧的人,卻是越來越多,我被人擁擠著,不知不覺的,隻管向熱鬧的街上走。這時,又換了一個情景,滿眼是國旗飄揚,爆竹比以前是更熱烈,仿佛成了大年三十夜。硫黃氣味,不斷向鼻子裏襲著。想到過年,真也有人滿足了這個情調,路邊一家綢緞公司,咚咚嗆嗆正敲著過年鑼鼓。我抬頭看時,那鋪子門口,由屋簷下垂了兩幅丈來長的白布,一幅上麵寫著:“本號即日還京存貨大甩賣”。又一幅寫著:“慶祝抗戰勝利空前大廉價”。我覺著,做商人的腦子都是寒暑表的水銀管,一遇到熱,水銀立刻上升,反過來,立刻下落。此風一長,慶祝抗戰勝利的熱心商人,大概不多。於是我在回旅館途中,更留心的向街兩邊張望。果然,照這家綢緞公司出花樣的,倒很有幾家。有兩家手法最妙,一家是江蘇小吃館,在門口貼了紅紙條,正寫“慶祝抗戰勝利,歡迎顧客,奉贈白飯一碗。並新出勝利和菜,每席三十五元,可供四五人一飽。”又一家是理發館,在玻璃窗戶上,貼著格子大張紙條,上寫著“啟者,抗戰勝利,全國歡騰。本館主人,向來提倡愛國,猶不敢唯有五分鍾熱度。早知必有今日,現在果然勝利,本館主人,亦有微功哉!現為表示起見,歡迎諸公理發,刮臉全洗分發等等,一律照碼九五折,並奉送電機吹風。本館主人沈天龍謹白”。我看到最後一句話,倒吃了一驚,這老板怎麽會同我的朋友政論大家沈天虎名字仿佛。莫不是他兄弟行,轉又一想這廣告除了欠通,還有幾個別字,沈天虎也不會有這樣的兄弟行。隨著,我又發現了自己的思想,有點奇怪。我怎麽丟了正事,隻管在街上跑?“打算向哪裏去呢?”這一省悟,我才轉身回向旅館。剛一進門,有人迎了我笑道:

“密斯脫張,消息很好呀!”說著,伸手和我握了一握,原來這是老友牛博士。他穿了一套筆挺的西服,在手臂上搭了一件細呢大衣。身後站了一位二十上下的女郎,臉上胭脂塗得紅紅的,絞絲般的長發,披在肩上。身穿一件束腰的咖啡色呢大衣,露出領子裏一幅大花綢絹。牛博士便向兩下介紹道:“這是密斯脫張,這是琳琅姐。”琳琅聽到密斯脫張上麵,並沒加以處長司長的形容詞,隻淡淡的向我一點下巴。我倒很恭敬的鞠了半個躬,因為她是話劇明星,我早已久仰了,但也不敢對她久看,因向牛博士道:“達克透牛很忙,有工夫到此地來玩?”他道:“不,我臨時要在這裏找間房子,準備一夜的工夫,寫好一個劇本,今天不過南岸了。”我說:“這樣急,一夜要趕起一個劇本來?”牛博士道:“我們定下星期六起,作為慶祝勝利戲劇周。抗戰以來,我對於宣傳上,盡了最大的努力,大後方的大都市,我都跑遍了。對得起國家,對得起社會,也對得起我所學。

這一周戲劇,要結束我這三年以來的生活了。”他說著這話,把頭微微昂起。我道:“達克透牛,又要跳出政界來了?”他搖頭道:“唉!難說。我實在無意做官,我不必提此公是誰,你也知道。某部長他少不了我。”說到這裏,牛博士就透著得意,正要跟著向下說,琳琅女士就一扯他的衣襟說:“阿根來了。”隨著這話,一個勤務兵裝束的人,走來麵前站住,牛博士皺了眉道:“找了你半天,哪裏去了?”

說著在身上掏了一張五十元鈔票,交給他道:“到糖果公司去買一盒糖果來。琳小姐每次吃的糖果,你知道吧?”阿根說知道。琳琅道:“那糖果平常是三十塊錢一盒,今天減價了,可以打個八折,不要糊裏糊塗。”阿根道:“是,還買什麽嗎?”琳琅道:“買一盒雞蛋糕,買一聽紙煙,錢不夠嗎,你先墊上。”牛博士又掏了一張鈔票交給阿根道:“索性帶些水果回來。”我有點不願意看這種情形,和牛博士告辭而別了。身後有人叫道:“有了一角了,有了一角了,來來!”又一人道:“別開玩笑,他不會打牌。”我回頭看時,是蔡先生夫婦,我們是老同學而又同住一家旅館。他們在房門口向我笑。蔡太太笑道:“我們三缺一,請你湊一席吧。”我說:“蔡先生已經代我聲明了。”蔡太太道:“慶祝抗戰勝利,今天不打牌,那太豈有此理?”我笑道:“我記得武漢失陷的那幾日,你們也是說不打牌豈有此理,過一天是一天。現在……”蔡先生將我牽到他屋子裏去,笑道:“不一定要你打牌,有話商量。”我進去看時,果然還有兩位朋友同在候成局麵,正捧著號外看,研究時局。蔡先生把我拖到睡榻上並坐下,低聲向我道:“我在南京的兩所房子,是租給同學住的。當時為了同學的麵子,我用最低的房價租出去。南京的房子都加了租,我的房子,除了一文租錢加不上去之外,又為了同學換紗窗,安自來水,修理院牆,栽花木,多投資一千多元。”

我笑道:“這是過去的事,你提他做什麽?”蔡先生道:“自然要提呀,托福托福,我那兩所房子,敵人沒有給我破壞。據南京來信,是兩個日本醫生,把我的房子占了。不但一切如舊,就是破碎的玻璃,也給我一塊塊的給修補了。現在南京的房子,燒的燒了,拆的拆了,新房子一時蓋不起來,我敢斷言,這次抗戰勝利,大家回南京去,住的問題一定要大鬧恐慌。房價不成問題,是要漲起來的。你也是同學會常務理事之一,我和你商量,找幾個在川的同學,把這房子退給我吧。在‘八·一三’以前,同學會還差我三個月房錢,除了押租,總還差我一個月的錢,我不要了。”我笑說:“嗬!重慶房東先生的本領,讓你學了去了,靠這兩所房,你要找出個生財之道來。”蔡先生紅著臉,沒有答複。蔡太太原和兩位來賓在談牌經,這就掉過臉來插嘴道:“鳥向亮處飛,誰看到有撿錢的機會不撿呢?眼見得南京的房子要俏起來,我們那兩幢房子,還要半送給同學嗎?四年以來,我們幾乎窮死在四川,同學當這個長那個長,這個委員那個委員,也不拉我們一把。”我笑道:“嫂子,我是和二哥說笑話。這次回到南京去,同學像我們這樣的,已是窮得落在泥溝裏。得了法的同學呢,又早爬在雲端裏了。這樣兩極端情形,同學會根本不會再組織起來,你那房子就是再送給同學會也沒有人住。話倒是歸了本題,我這次回南京去,少不得要用幾間房子,我先定下,你租給我一幢吧?真話!”我說著,把臉色正起來,還向他夫婦一點頭。蔡先生不敢答複我的話,望了他夫人。蔡太太點了一支卷煙吸著,微笑道:“你府上人口多。”我說:“唯其是人口多,所以先要把房子定下。”蔡太太頭一撇道:“老朋友,還不好商量嗎?將來再說吧,不過為了便利回南京的朋友起見,房子我們要拆開來,一間一間租給人。”我見她顯然在推辭著,索性逼她一句,站起來問道:“那麽,每間要多少錢一個月呢?”蔡太太鼻子裏哼了一聲,笑道:“民國十七年的舊賬可查,一間房子租一百塊錢還算多嗎?”我吸了一口涼氣,望了天花板,正在出神。卻聽到窗外又有人叫著“號外號外”!隨了這號外聲音,有人叫道:“回家,且慢歡喜!捆行李的繩子,突然漲價,三塊錢一根,大網籃也賣到二十塊錢一隻,到宜昌的船票,恐怕要賣到五百塊錢一張了。不等家裏賣了田寄川資來,我們怎走得了?天下事,無論好壞,一切是小人的機會,一切是正人君子的厄運。”我在號外聲中,混了半天,覺著所見所聞,都有點出乎意料,正沒法子理解。當屋子裏的人臉色一變之下,這個人最後兩句話,把我提醒了,而人也提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