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何麗娜滿麵淚痕,坐車回北京去了。家樹悵悵的站在站台上望了火車的影子,心裏非常的難受。呆立了一會子,仍舊出站坐了汽車回家。到了門口,自給車錢,以免家裏人知道;可是家裏人全知道了。靜宜笑問道:“大哥為什麽一個人坐了車子到火車站去,是接何小姐嗎?我們剛才接到陶太太的信,說是她要來哩!你的消息真靈通啊。”家樹欲待否認,然則到火車站去為什麽呢?隻得笑了。自這天起,心裏又添了一段放不下的心事。可是何麗娜呢,她卻處在家樹的反麵,一個人在頭等車包房裏落了一陣眼淚,車子過了楊村,自己忽然不哭了。向茶房要了一把手巾擦擦臉,掏出身上的粉匣,重新撲了一撲粉,便到飯車上來,要了一瓶啤酒,憑窗看景,自斟自飲。這飯車上除了幾個外國人而外,中國人卻隻有一個穿軍服的中年軍官。那軍官正坐在何麗娜的對麵,先一見,他好像吃了一驚;後來坐得久了,他才鎮定了。何麗娜見他穿黃呢製服,係了武裝帶,軍帽放在桌上,金邊帽箍,黃燦燦的,分明是個高級軍官。這裏打量他時,他倒偏了頭去看窗外的風景。何麗娜微笑了一笑,等他偏過頭來,卻站起身和他點了點頭。那軍官真出於意外,先是愣住了,然後才補著點了一點頭。何麗娜笑道:“閣下不是沈旅長嗎?我姓何,有一次在西便門外看賽馬,家父介紹過一次。”那軍官才笑著嗬了一聲道:“對了!我說怪麵善呢。我就是沈國英,令尊何署長沒曾到天津來?”何麗娜和他談起世交了,索興就自己走過來,和沈國英在一張桌上,對麵坐下,笑道:“沈旅長剛才我看見你忽然遇到我,有一點驚訝的樣子,是不是因為我像個熟人?”沈國英被她說破了,笑道:“是的。但是我也說起來在哪裏會過何小姐的。”何麗娜笑道:“你這個熟人,我也知道,是不是劉德柱將軍的夫人?我是聽到好些人說,我們有些相像呢。沈旅長不是和劉將軍感情很好嗎?”沈國英聽了這話,沉吟了一會,笑道:“那也無所謂。不過他的夫人,我在酒席上曾會過一次麵。劉德柱還要給我們攀本家,不料過兩天就出了西山那一件事,我又有軍事在身,不常在京。那位新夫人,現在可不知道怎樣了。何小姐認識嗎?”何麗娜道:“不認識。我倒很想見見她,我們究竟是怎樣一個相像的法子。沈旅長能給我們介紹嗎?”沈國英又沉吟了一下,笑道:“看機會吧。”何麗娜這算找著一個旅行的伴侶了,便和沈國英滔滔不絕,談到了北京。下車之時,約了再會,就走了。

何麗娜回了家,就打了一個電話給陶太太,約了晚上,在北京飯店跳舞場上會。陶太太說:“你不是到天津去了嗎?而且你也許久不跳舞了,今天何以這樣的大高興而特高興?”何麗娜笑而不言,隻說見麵再談,到了這晚十點鍾,陶太太和伯和一路到北京飯店來,隻見何麗娜新燙著頭發,臉上搽著脂粉,穿了袒胸露臂的黃綢舞衣,讓一大群男女圍坐在中間。她看見陶伯和夫婦,便起身相迎。陶太太拉著她的手,對她渾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美麗極了。什麽事這樣高興,今天重來跳舞?”何麗娜道:“高興就是了,何必還要為什麽呢?”話說到這裏,正好音樂台上奏起樂來,何麗娜拉著伯和的手道:“來!今天我們同舞。”說著,一手握著伯和的手,一手搭了伯和的肩,不由伯和不同舞。舞完了,伯和少不得又要問何麗娜為什麽這樣高興?她就表示不耐煩的樣子道:“難道我生來是個憂悶的人,不許有快樂這一天的嗎?”伯和心知有異,卻猜不著她受了什麽刺激?也隻好不問了。這天晚晌,何麗娜舞到三點鍾方才回家。到了次日,又是照樣的快樂,舞到夜深。一連三日,第四日,舞場上不見她了。可是在這天,伯和夫婦,接到她個人出名的一封柬帖:禮拜六晚上,在西洋同學會大廳上,設筵恭候,舉行化裝跳舞大會;並且說明用外國樂隊。伯和拿著請柬和夫人商量道:“照何小姐那種資格,舉行一個跳舞大會,很不算什麽;可是她和家樹成了朋友以後,家樹是反對她舉止豪華的人,她也就省錢多了,這次何以變了態度,辦這樣盛大的宴會?這種行動,正是和家樹的意見相反。這與他們的婚姻,豈不會發生障礙嗎?”陶太太道:“據我看,她一定是婚姻有了把握了,所以高興到這樣子;可是很奇怪,盡管快活,可不許人家去問她為什麽快活。”伯和笑道:“你這個月老,多少也擔點責任啦!別為了她幾天快活,把係好了的紅絲給繃斷了。這一場宴會,當然是阻止不了她;最好是這場宴會之後,不要再繼續向下鬧才好。”陶太太道:“一個人忽然變了態度,那總有一個緣故的,勸阻反而不好,我看不要去管她,看她鬧出一個什麽結局來?反正不能永久瞞住人不知道的。”伯和也覺有理,就置之不問。

到了星期六七點鍾,伯和夫婦前去赴會,一到西洋同學會門口,隻見車馬停了一大片,朱漆的一字門樓下,一列掛了十幾盞五彩燈籠。在彩光照耀裏麵,現出鬆枝架和國旗。伯和心裏想:真個大鬧,連大門外都鋪張起來了。進了大門,重重的院落和廊子,都是彩紙條和燈籠。那大廳上,更是陳設得花團錦簇。正中的音樂台,用了柏枝鮮花編成一雙大孔雀;孔雀尾開著屏,寬闊有四五丈,台下一片寬展的舞場,東西兩麵,用鮮花紮著圍屏與欄杆,彩紙如雨絲一般的擠密,由屋頂上墜了下來。伯和看了,望著夫人,陶太太微笑點點頭。何麗娜穿了一件白底綠色絲繡的旗衫,站在大廳門口,電光照著,喜氣洋洋的迎接來賓。就有她的男女招待,分別將客請入休息室。伯和見了何麗娜笑道:“密斯何!你快樂啊!”何麗娜笑道:“大家的快樂。”伯和待要說第二句話時,她又在招呼別的客了。伯和夫婦在休息室裏休息著,一看室外東客廳列了三麵連環的長案,看看那位子,竟在一百上下,各休息室裏男女雜遝,聲音鬧轟轟的,這裏自然不少伯和夫婦的朋友,二人也就忙著在裏麵應酬起來。一會兒工夫,隻聽到一陣鈴響,就有人來招待大家入席。按著席次,每一席上,都有粉紅綢條,寫了來賓的姓名,放在桌上。伯和夫婦按照自己的席次坐下。一看滿席的男女來賓,衣香鬢影,十分熱鬧。但是各人的臉上,都不免帶點驚訝之色,大概都是不知道何麗娜何以有此一會。何麗娜這時出來了。坐在正中的主人席上。這時:她已不是先前穿的那件白底綠繡花旗衫了;換了一件紫色緞子綻水鑽辮的旗衫,身上緊緊的套著一件藍色團花一字琵琶襟小坎肩,這又完全是旗家女郎裝束了。大家看見,就劈劈拍拍鼓掌歡迎。何麗娜且不坐下,將刀子敲了空盤。大家肅靜了,她笑道:“諸位今天光臨,我很榮幸。但是我今天突然招待諸位,諸位一定不明白是什麽理由?我先不說出來,是怕阻礙了我的事,現在向諸位道歉,可是現在我再要不說出來,諸位未免吃一餐悶酒。老實奉告吧,我要和許多好朋友,暫時告別了。我到哪裏去呢?這個我現在還不能決定;也不能發表。不過我可以預告的,就是此去,是有所為,不是毫無意味的。我要借此讀些書,而且陶冶我的性情,從此以後,我或者要另作一個新的人。至於新的人,或者是比於今更快樂呢?或者十分的寂寞呢?我也說不定。總之,人生於世,要應當及時行樂。現在能快樂,現在就快樂一下子,不要白費心機,去找將來那虛無縹緲的快樂。大家快樂快樂吧。”說著,舉起一大滿杯酒,向滿座請了一請,大家聽了她這話,勉強也有些人鼓掌,可是更疑惑了。尤其是伯和夫婦和那沈國英旅長;那沈旅長自認識何麗娜以後,曾到何家去拜會兩次,談得很投機。他想劉將軍討了那位夫人,令人欣羨不置,不料居然還有和她同樣的人兒可尋,而且身份知識,都比劉太太高一籌,這個機會不可失。現在要提到婚姻問題,當然是早一點,可是再過一個星期,就有提議的可能了。在這滿腔熱血騰湧之間,恰好是宴會的請帖下到。所以今天的宴會,他也到了。何麗娜似乎也知道他的來意似的,把他的坐位,定著緊靠了主人翁。沈旅長找著自己的座位時,高興的了不得。現在聽到何麗娜這一番演說,卻不能不奇怪了。可是這在盛大的宴會上。也沒有去盤問人家的道理,也隻好放在心上。何麗娜說完了,人家都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也沒有接著演說,還是陶太太站起來道:“何小姐的宗旨,既是要快樂一天,我們來賓,就勉從何小姐之後,快樂一番。以答主人翁的雅意。諸位快快吃,吃完了好化裝跳舞去。今晚我們就是找快樂,別的不必管,才是解人。”大家聽說,倒鼓了一陣掌。這時,大家全副精神都移到化裝上去,哪有心吃喝?草草的終了席,各人都紛紛奔往那化裝室中去。不到一個鍾頭,跳舞場上,已擠滿了奇裝異服的人,有的扮著鬼怪,有的扮著古人,有的扮著外國人,有的扮著神仙,不一而足。忽然之間,音樂奏起,五彩的小紙花,如飛雪一般,漫空亂飄。那東向鬆枝屏風後,四個古裝的小女孩,各在十四五歲之間,拿著雲拂宮扇,簇擁著何麗娜出來。何麗娜戴了高髻的頭套,穿了古代宮裝,外加著黃緞八團龍衣,竟是戲台上的一個中國皇後出來。在場的人,就如狂了一般,一陣鼓掌;擁上前來。有幾個新聞記者,帶了照相匣子,就在會場中給她用鎂光照相。照相已畢,大家就開始跳舞了,何麗娜今晚卻不擇人,隻要是有男子和她點一點頭,她便迎上前去,和人家跳舞,看見旁邊沒有舞伴,站在那裏靜候的男子,她又丟了同舞的人,去陪著那個人舞。舞了休息著,休息著又再舞。約摸有一個鍾頭,隻苦了那位沈旅長,他穿了滿身的戎服,不曾化裝,也不曾跳舞,隻坐在一邊呆看。何麗娜走到他身邊坐下,笑道:“沈旅長!你為什麽不跳舞?”沈國英笑著搖了一搖頭,說是少學。何麗娜伸手一拍他的肩膀笑道:“唉!這年頭兒,年輕人要想時髦,跳舞是不可不學的呀!你既是看跳舞的,你就看吧。”說畢,大袖一拂,她笑著轉到鬆枝屏風後去了。不多一會的工夫,她又跳躍著出來。她不是先前那個樣子了,散著短發,束了一個小花圈,耳上垂著兩個極大的圓耳環,上身脫得精光,隻胸前鬆鬆的束了一個繡花扁兜肚,又戴了一串長珠圈,腰下係著一個綠色絲條結的裙,絲條約有二尺長,稀稀的垂直向下,光著兩條腿,赤了一雙白腳,一跳便跳到舞場中間來。她兩隻光胳膊,帶了一副香珠,垂著綠穗子,在粗野的裝束之中,顯出一種嫵媚來。她將手一舉,嚷著笑道:“諸位!我跳一套草裙舞,請大家賞光。”有些風流子弟,便首先鼓掌,甚至情不自禁,有叫好的。於是大家圍了一個圈子,將何麗娜圍在中間。音樂台上,奏起胡拉舞的調子,何麗娜就舞起來。這種草裙舞,舞起來,由下向上,身子成一個橫波浪式,兩隻手臂和著身子的波浪,上下左右的伸屈;頭和眼光,也是那樣流動著。隻看那假的草裙,就是那絲條結的裙,及胸前垂的珠圈,兩耳的大環子,都搖搖擺擺起來,在一個粉裝玉琢的模樣之下,有了這種形相,當然是令人回腸**氣。慣於跳舞的人,看到還罷了,沈國英看了,目定口呆,作聲不得。舞了一陣,何麗娜將手一揚,樂已止了,她笑著問大家道:“快樂不快樂?”大家一齊應道:“快樂快樂!”何麗娜將兩手向嘴上連比幾比,再向著人連拋幾拋,行了一個最時髦最熱烈的拋吻禮,然後又兩手牽著草裙子,向眾人蹲了一蹲,她一轉身子,就跑進鬆枝屏風後去了。大家以為她又去化裝了,仍舊雜遝跳舞,接上的鬧;不料她一進去之後,卻始終不曾出來。直等到大家鬧過一個鍾頭,到化裝室裏去找她,她卻托了兩個女友告訴人,說是身子疲乏極了,隻得先回家去,請大家繼續的跳舞。大家一看鍾,已是兩點多了。主人翁既是走了,也就不必留戀,因之也紛紛散去。

這一晚,把個沈國英旅長,鬧個未免有些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眼看來賓成雙作對,並肩而去,自己卻是悵悵一人獨回旅司令部。到了次日,他十分的忍耐不住了,就便服減從,到何廉家裏去拜會。原來這個時候,政局中正醞釀了一段極大的暗潮,何廉和沈國英都是裏麵的主要分子,他們本也就常見麵的。沈國英來了,何廉就在客廳裏和他相見。沈國英笑道:“昨晚女公子在西洋同學會舉行那樣盛大的宴會,實在熱鬧。晚生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今天特意來麵謝。”一個作文官的人,有一個英俊的武官,當麵自稱晚生,不由人不感動。而況沈國英的前途,正又是未可限量的,更是不敢當了。便笑道:“老弟台!你太客氣,我這孩子,實在有些歐化。隻是愚夫婦年過五十,又隻有這一個孩子,隻要她不十分胡鬧,交際方麵,也隻好由她了。”說著哈哈一笑,因回頭對聽差道:“去請了小姐來,說是沈旅長要麵謝她。”聽差便道:“小姐一早起來,九點鍾就出去了。出去的時候,還帶了兩個小提箱,似乎是到天津去了。”何廉道:“問汽車夫應該知道呀。”聽差道:“沒有坐自己的車子出去。”沈國英一聽,又想起昨晚何麗娜說要到一個不告訴人的地方去,如今看來,竟是實現了。看那何廉形色,也很是驚訝,似乎他也並不知道,便道:“既是何小姐不在家,改日再麵謝吧。”說畢,他也就告辭而去。從此一過三天,何麗娜的行蹤,始終沒有人知道;就是她家裏父母,也隻在屋裏尋到一封留下的信,說是要避免交際,暫時離開北京。於是大家都猜她經西比利亞鐵路到歐洲去了。因為她早已說過,要到歐洲去遊曆一趟的。那沈國英也就感到何小姐是用情極濫,並不介意男女接近的人,自己一番傾倒,總算夢幻了。恰好時局的變化,一天比一天緊張,那個中流砥柱的劉巡閱使,忽然受了部下群將的請願,自動的掛冠下野;同時政府方麵,又下了一道查辦令。沈旅長有功,就突然高升了;升了愛國愛民軍第三鎮的統製。以劉大帥為背景的內閣,當然是解散。在舊閣員裏找了一個非劉係的人代理總揆。何廉如願以償,升了財政總長。劉將軍西山那樁案件,自然是不值得注意,將它取消了。所有因嫌疑被傳的幾個人,也都開釋了。因為劉家方麵的財產,都歸沈統製清理,沈國英就借住在劉將軍家裏,把他的東西,細細的清理。在劉將軍的臥室裏,尋到了沈鳳喜一筆存款折子,又有許多相片,他未免一驚,難道這些東西,這位新夫人都不曾拿著,就避開了?因叫了劉家的舊聽差來,告訴轉告劉太太,不必害怕;雖然公事公辦,可是劉太太自己私人的東西,當然由劉太太拿去,可以請劉太太出麵來接洽。聽差說:“自從劉太太到醫院裏去了,就沒有回來過。初去兩天,劉將軍還派人去照應,後來將軍在西山故世去了,有從前正太太的兩個舅老爺,帶著將軍兩個遠方侄少爺,管理了家事,不認這個新太太;後來時局變了,統製派了軍警來,他們也跑了。這幾天,我們是更得不著消息。”沈國英聽說,就親自坐了汽車,到醫院裏去看望她。自己又怕是男子看望女子不便,就說鳳喜是他妹子。可是醫院裏人說:“劉太太因為存款用完,今天上午已出院去了。”沈國英聽了這話,隨口道:“原來她已回家了,我不曾回家,還不知道呢!”口裏這樣遮蓋著,心中十分的歎息,又隻得算了。好在他身上負著軍國大事,日久也就自然忘卻。不過一個將軍的夫人,現在無影無蹤,也是社會上值得注意的一件事;而況劉氏兄弟,又是時局中大不幸的人物,因之這一件事,在報上也是特別的登載出來。

這新聞傳到了天津,家樹看到,就一憂一喜;憂的是鳳喜不免要作一個二次的出山泉水,將來不知道要流落到什麽地步?喜的是西山這件案子,從此一點痕跡都沒有,可以安心回京上學了。這天上午,和嬸嬸妹妹一家人吃飯,隻見叔叔樊端本,手上拿著帽子,走進屋來,就向嬸嬸作揖,笑道:“恭喜恭喜!太太!我發表了。”說著,將帽子放下,分左右中間三把,摸著胡子。他的帽子,隨手一放,放在一隻琺琅瓷的飯盂上,樊太太一見不妥,連忙起身拿在手裏,笑道:“發表了?恭喜恭喜!”說著,也拿了帽子作揖。樊端本隨手接過帽子,又戴在頭上,樊太太道:“你又要出去嗎?你太辛苦了,吃了飯再去吧。”樊端本道:“我不出去,休息一會,下午我就要到北京去見何總長了。”說著,向家樹拱拱手道:“也就是你的泰山。”樊太太道:“你既不走,為什麽還戴上帽子?”樊端本哈哈笑了一聲,取下帽子,隨手一放,還是放在那飯盂上。姨太太在太太當麵,是不敢發言的,然而今天聽了這消息,也十分的歡喜,隻管笑嘻嘻的,捧著飯碗,半晌隻送幾粒飯到嘴裏去。還是靜宜不曾十分的了解,便問道:“你們都說發表了,發表了什麽?”樊太太道:“你這孩子太不留心了,你爸爸新得了一個差使,是口北關監督,馬上就要上任了。這樣一來,便宜了你們,是實實在在的小姐了。”家樹一看叔叔嬸嬸樂的是真過分了,也不願插嘴說什麽。陪著吃完了飯,家樹就向樊端本說:“現在學校要正式上課了,若是叔叔上北京去,就一同去。”樊端本道:“好極了!也許我可以借此介紹你見見未來的泰山哩。”家樹也不便否認叔叔的話,免得掃了他的官興,自去收拾行囊。待到下午,和樊端本一路乘火車北上,好在嬸嬸叔叔妹妹,都是歡天喜地的,並無所謂留戀。到了北京,叔侄二人依然住在陶伯和家。伯和因端本是個長輩,自然殷勤的招待。家樹也沒工夫和伯和夫婦談別後的話,但是逆料那個多情多事的陶太太,一定和何麗娜打了電話,不到兩三個鍾頭,她就要來的。可是候了一夜,也不見一點消息。到了次日中午,樊端本出門應酬去了,家樹和伯和夫婦吃飯。吃飯的時候,照例是有一番閑話的。家樹由叔叔的差使,談到了何廉;由何廉談到何麗娜,因道:“這些時候,何小姐不常來嗎?”陶太太鼻子哼了一聲,隨便答應,依然低頭吃她的飯。家樹道:“為什麽不常來呢?”陶太太道:“那是人家的自由啊!我管得著嗎?”家樹碰了一個釘子,笑了一笑,也就不問了。談了一些別的話,又道:“我在天津接到何小姐一封信。”陶太太當沒有聽見,隻是低頭吃她的飯。伯和將筷子頭輕輕的敲了她一下手背,笑道:“你這東西,真是淘氣。人家要討你一點消息,你就一點口風不露。”陶太太頭一偏,噗嗤一聲笑了。因道:“表弟!你雖然狡猾,終究不過是魯肅一流的人物,哪裏能到孔明麵前來獻策呀!你要打聽消息,就幹脆問我得了,何必悶到現在呢?你也熬不住了,我告訴你吧,人家到外國去了。”家樹笑道:“你又開玩笑。”陶太太道:“我開什麽玩笑?實實在在的真事呢。”於是把何麗娜恢複跳舞的故態,以及大宴會告別的事,說了一遍。伯和笑道:“這一場化裝跳舞,她在交際界倒出了一個小小風頭。可是花錢也不少,聽說耗費兩三千呢。”家樹聽了默然。伯和道:“你也不必懊喪,她若是到歐洲去了,少不得要家裏接濟款子,自然有信來的。我和姑母令叔商量商量,讓你也出洋,不就追上她了嗎?”陶太太道:“男子漢,都是賤骨頭。對於人家女子有接近的可能,就表示不在乎;女子要不理他,就尋死尋活的害相思病了。誰教表弟以前不積極進行!”家樹受了這幾句冤枉,又不敢細說出來,以至牽出關沈兩家的事,這一份苦悶,比明顯失敗的滋味,還要難受。從這一餐飯起,又不敢再提何小姐了。這幾個月來,自己周旋在三個女子之間,接近一個,便失去一個,真是大大的不幸。對何麗娜呢,本來無所謂,隻是被動的;關秀姑呢,她有個好父親,自己又是個豪俠女子,不必去掛念;隻有這個沈鳳喜,一朵好花,生在荊棘叢中,自己把她尋出來,加以培養,結果是飽受**。而今是生死莫卜,既是可惜,又是可憐!雖然她對不住我,隻可以怨她年紀太小,家庭太壞了。而且關壽峰臨別又再三的教我搭救她,莫非她還在北京。於是又到從前她住的醫院裏去問。醫院裏人說:“她哥哥沈統製曾來接她的,早已出院了。”家樹一聽,氣極了。心想這個女子,如何這樣沒骨格!沈統製是她什麽哥哥。她倒好,跟著劉德柱的家庭,一齊換主了,關大叔叫我別忘了她,這種人不忘了她,也是人生一種恥辱了。於是將關於女子的事,完全丟開,在北京耽擱了幾天,待樊端本到口北關就監督去了,自己也就收拾書籍行李,搬入學校。

原來他的學校——春明大學,在北京北郊,離城還有十餘裏之遙。當學生的人,是非住校不可的。家樹這半年以來,花了許多錢,受了許多氣,覺得離開城市的好。因此安心在學校裏讀書。這樣一來,也不覺得時光容易過去,一混就是秋末冬初了。家樹常聽人說:西山的紅葉,非常的好看。這一天星期,一個人騎了一匹牲口,就向西山而來。離著校舍,約摸有四五裏路,這人行大道,卻凹入地裏,有一丈來深,雖然騎在驢子背上,也隻看到兩邊園林,一些落葉蕭疏的樹梢。原來北地的土質很鬆,大路上走著,全是鐵殼雙輪的大車;這車輪一軋就是兩條大轍,年深月久,大道便成了大溝,家樹正走到溝的深處,忽然旁邊樹林子裏,有人喊出來道:“樊少爺!樊少爺!慢走一步,我們有話說。”家樹看時,樹叢子裏跑出四個人,由土坡上向溝裏一跳,趕驢子的驢夫,見他們其勢洶洶,吆喝一聲,便將驢子站住了。家樹看那四個人時,都是短衣卷袖,後麵兩個,腰上捆了板帶,板帶上各斜插了一把刀;當頭兩個,一個人手上,各拿了一支手槍,當路一站,橫住了去路,再看土坡上,還站有兩個巡風的。家樹心裏明白,這是北方人所謂劫路的了,因向來受了關壽峰的陶融,知道怕也無益,連忙滾下驢背,向當頭四個人拱拱手道:“兄弟是個學生,出來玩玩,也沒帶多少錢,諸位要什麽,盡管拿去。”當頭一個匪人,瘦削的黃臉,卻長了一部落腮的胡子,露著牙齒,打了一個哈哈,笑道:“我們等你不是一天了。你雖是一個學生,你家裏人又作大官,又開銀行,還少的是錢嗎?就是你父親那個關上,每天也進款論萬。”家樹道:“諸位錯了。那是我叔叔!”匪人道:“你父親也好,你叔叔也好,反正你是個財神爺。得!你就辛苦一趟吧。”說著,不由家樹不肯,兩個人向前,抄著他的胳膊,就架上土坡。隻在這時,另有一個匪人,拿出兩張膏藥,將家樹的眼睛貼住,從此家樹就墜入黑暗世界了。接上抬了一樣東西來,似乎是一塊門板,用木扛子抬著,卻叫家樹臥倒,平睡在那門板上,又用了一條被,連頭帶腳,將他一蓋,他們而且再三的說:你不許言語,你言語一聲,就提防你的八字!家樹知道是讓人家綁了票,隻要家裏肯出錢,大概還沒有性命的危險。事已至此,也隻好由他。他們高高低低的抬著,約摸走了二三十裏路,才停了一停,卻有一個生人的聲音,迎頭問道:“來了嗎?”答:“來了!”在這時,卻聽到有牲口嚼草的聲音,有雞呼食的聲音,分明是走到有人家的地方來了。可是這裏人聲很少,隻聽到頭上一種風過樹梢聲,將樹刮得嘩啦嘩啦的聲;好像這地方,四麵是樹,中間卻有一座小小的人家,自然是僻靜的所在了。一陣忙亂,家樹被他們攙著到了空氣很鬱塞的地方。有人說:“這是你的屋子,你躺下也行,坐著也行,聽你的便吧。”家樹摸著,硬幫幫的,身邊有個土炕;炕上有些亂草,草上也有一條被,都亂堆著。炕後有些涼颼颼的風吹來。北方人規矩,都是靠了窗子起炕的,不像南方人床對著窗戶,大概這裏也有個窗戶了。向前走,隻有兩三步路,便是土壁,門卻在右手。因為聽到他們關著一下響了,門邊總有一個人守著,聽那窸窸窣窣的聲音,分明是靠門放了一堆高粱秸子,守的人躺在上麵。家樹對於身外的一切,都是以耳代目,以鼻代目,分別去揣想。起初很是煩悶,後來一想,煩悶也沒用,索性泰然的躺在炕上。所幸那些匪人,對於飲食的供給,倒很豐盛,每頓都有精致的麵食和豬肉雞蛋,還有香片茶,隨時取飲;要大小便,也有匪人陪他出房去。

在初來的兩天,這地方雖然更替換人看守,但是聲音很沉寂,似乎人不多,大概匪人出去探聽消息去了。到了第四天,人聲便嘈雜,他們已安心無外患了。於是有個人坐在炕上對他道:“樊少爺!我們請你來,實在委屈一點。可是我們隻想和府上籌點款子,和你並無冤無仇,你給我們寫一封信到府上去通知一聲,你看怎麽樣?”家樹哪敢不依,隻得說聽便,於是就有人來,慢慢揭下臉上的膏藥。家樹眼前豁然開朗,看看這屋子,果然和自己揣想的差不多,門口站了兩個匪人,各插著一把手槍在衣袋裏,麵前擺了一張舊茶幾,一個泥蠟台,插了一支紅燭,並放了筆硯和信紙信封。原來已是夜裏了。坐在炕沿上的匪人,戴了一副墨晶眼鏡,臉上又貼了兩張膏藥,大概他是不肯露真麵目的了。那人坐在一邊,就告訴他道:“請你寫信給樊監督,我們要借款十萬,憑你作個中。若是肯借的話,就請他在接到信的半個月以內,派人到北郊大樹村老土地廟裏接洽。來人隻許一個,戴黑呢帽,戴墨晶眼鏡為記,過期不來,我們就撕票了。‘撕票’兩個字,你懂得嗎?”說著,露了牙齒,嘿嘿一笑。家樹輕輕說知道,但是對於十萬兩個字,覺得過分一點。提筆之時,想抬頭解釋兩句,匪人向上一站,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喝道:“你就照著我的話寫,一點也改動不得!改一字添一千。”家樹不敢分辯了,隻好將信寫給伯和,請伯和轉交。寫完了,臉上複又讓他們貼上了膏藥。那信他們如何送去?不得而知,隻好每天在黑暗中悶著吃喝而已。一想這信不知何日到伯和手上;伯和接了信,不知要怎樣通知叔叔?半個月之內,又不知叔叔怎樣對付這件事?也許把這事情耽誤。一人就這樣胡思亂想,度著時光。

轉眼就是十天了。慢慢的和匪人也就熟識一點,知道這匪首李二疙疸,乃是由口外來的。北京近郊,卻另有內線,那個戴黑眼鏡的就是了。守住的卻是兩個人換班,一個叫胡狗子,一個叫唐得祿。聽他們的口音,都是老於此道的;因為在口北聽說樊端本有錢,有兒子在北京鄉下讀書,他們以為是好機會,所以遠道而來。家樹一想他們處心積慮,為的是和我為難,我既落到他們手心裏來了,豈肯輕易放過?這也隻好聽天由命了。有一天晚上,已經很深夜了,忽然遠遠的有一種腳步聲,跑了過來,接上有人在屋外叫了一聲,這裏全屋的人,都驚醒了。有人說:“走了水了,他媽的!來了灰葉子了。”家樹在北方日久。也略略知道他們的黑話!灰葉子是指著兵;莫非剿匪的人來了。這一下子,也許有出險的一線希望。這時隔壁屋裏,一個帶著西北口音的人說道:“來多少,三十上下嗎?我們八個人,一個也對付他四五個!打發他們回姥姥家去。狗子!票交給你了,我們幹。快拿著家夥。”說話的正是李二疙疸。胡狗子答應了,接上就聽到滿屋子腳步聲,試槍機聲,裝子彈聲,搬高粱秸子,搬木器家具聲;鬧成一片。李二疙疸問道:“預備齊了沒有?狗子!你看著票。”大家又答應了一聲,呼呼而下。內外屋子裏的燈,都吹滅了,便聽到那些人,全到院子裏去,接上,拍!拍!遙遙的就有幾下槍聲。家樹這時心裏亂跳,身上一陣一陣的冷汗向外流。實在忍不住了,他便輕輕的問道:“胡大哥……”一句話沒說完,胡狗子輕輕喝道:“別言語!下炕來,趴在地下。”家樹讓他一句話提醒,連爬帶滾,下得炕來,就伏在炕沿下。那時:外麵的槍聲,就連續不斷。有時刷的一聲,一粒子彈,射入屋內,這屋裏一些匪人,卻像死過去了一樣。於是外麵的槍聲也停止了。不到半頓飯時,這院子裏,忽然劈拍劈拍,槍向外一陣亂放。接上那李二疙疸罵道:“好小子!你們再過來。哈哈!揍!朋友,揍他媽的!”拍!拍!拍!“哎喲,誰?劉三哥掛了彩了。他媽的!什麽揍的?打後麵來。”拍!拍!拍!“打走了沒有?朋友!”沉住氣,刷!“好小子!把我帽子揍了。”家樹趴在地下,隻聽到這種槍聲罵聲,人的跑動聲,院子裏鬧成一片。自己一橫心,反正是死,想到屋子裏沒燈,於是也不征求胡狗子的同意,就悄悄的將臉上的膏藥撕下。偷著張望時,由窗戶上射出來一些星光;看見胡二狗子,趴在炕上,頭伸在窗戶一邊張望,其餘是絕無所睹。隻聽到院子外天空裏,拍拍刷刷之聲,時斷時續,緊張一陣,又平和一陣;一會兒,進來一個人,悄悄的向胡狗子道:“風緊得很,天亮就不好辦了,咱們由後麵溝裏衝出去。”說話的便是李二疙疸,隻見他站在炕上,向土牆上撲了兩撲,壁子搖撼著,立刻露了一條縫,他又用手扒了幾扒,立刻有個大窟窿。他用了一根木棍子,挑了一件衣服,由窟窿裏伸出去,然後縮了進來,他輕輕的笑道:“這些渾蛋,隻管堵著門,咱們不走等什麽?”他於是跑到院子裏去,又亂罵亂嚷,接上緊緊的放著槍,就在這個時候,有兩個匪人進來,喁喁的商量了兩句,就爬出洞口。胡狗子在家樹臉上一摸,笑道:“你倒好,先撕了眼罩子了,爬過洞去,趴在地下走。”家樹雖覺得出去危險,不容不走,隻得大著膽,爬了出來;隨後胡二狗子也出來了。這裏是個小土堆,胡狗子伸手將他使勁一推,便滾入一條溝內;接上胡狗子也滾了下來。剛剛滾到溝裏,刷刷!頭上過去兩顆子彈。於是伏在這地溝裏的有四個人,都死過去了一般。一點不動不響。聽那屋前麵,罵聲槍聲,已經不在院子裏;似乎李二疙疸,衝出大門去了。伏了一會,不見動靜,家樹定了一定神,抬頭看看天上,滿天星鬥,風吹著光禿禿的樹梢,在星光下擺動作響。那西北風帶了沙土,吹打到臉上,如利刀割人一樣。在屋裏有暖炕,不覺夜色寒冷。這時,便格外的難受了。三個匪人,聽屋前麵打得正厲害,就兩個在前,一個在後,將家樹夾在中間,教他在地上爬著向前,如蛇一般的走。他們走走又昂頭探望探望,走著離開屋有三四十丈路,胡狗子吩咐家樹站起來彎著腰,拖了就跑。一口氣跑有半裏之遙,這才在一叢樹下坐著。聽那前麵,偶然還放一槍。

約有一個鍾點,前麵有腳步響,胡狗子將手裏快槍瞄準著問道:“誰?”那邊答說:二疙疸回來了!胡狗子放下槍,果然李二疙疸和一個匪人來了。他喘著氣道:“趁著天不亮,趕快上山。今天晚晌,算紮手,傷了三個兄弟。”另一個土匪,看見家樹罵道:“好小子!為了你,幾乎丟了吃飯的家夥。豁出去了!毀了你吧。”說時,掏出手槍,就比了家樹的額角,接上拍達一聲。這一槍要知道家樹還有性命也無?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