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匪人將手槍比著家樹的額角,隻聽到拍達一聲,原來李二疙疸,已在一邊看見,飛起一腳,將手槍踢到一邊去了。搶上前一步,執著他的手道:“你這是做什麽,發了瘋了嗎?”那人笑道:“我槍裏沒有了子彈,駭唬駭唬他,看他膽量如何。誰能把財神爺揍了!”李二疙疸道:“他那個膽量,何用得試。你要把他駭唬死了怎麽辦?別廢話了,走吧。”於是五個匪人,輪流攙著家樹,就在黑暗中向前走。家樹驚魂甫定,見他又要帶著另走一個地方,不知道要到什麽地方去,心裏慌亂,腳下七高八低,就跟了他們走。約摸走了二十裏路,東方漸漸發白,便有高山迎麵而起。家樹正待細細的分別四向,胡狗子卻撕下了一片小衣襟,將他的眼睛,重重包起,他扶著匪人,又走了一程,隻覺得腳下,一步一步向高登著山。是不是迎麵那高山,卻不知道。一會工夫,腳下感著無路,隻是在斜坡上帶爬帶走,腳下常常的踏著碎石,和掛著長刺,雖然有人攙著,也是一走一跌,分明是在亂山上爬,已走的不是路了。走了許久,腳下才踏著石台階,聽著幾個匪人推門響。繼而腳下又踏著很平正的石板,高山上哪裏有這種地方,卻不知是什麽人家?後來走到長桌邊,聞到一點陳舊的香味,這才知道是一所廟。

匪人將家樹讓在一個草堆上坐下,他們各自忙亂著,好像他們是熟地方,卻分別去預備柴水。後來他們就關上了佛殿門,弄了一些枯柴,在殿中間燒著火。五個匪人,都圍了火坐在一處,商量著暫熬過今天,明天再找地方。家樹聽到他們又要換地方,家裏人是越發不容易找了,心裏非常焦急。這天五個匪人都沒有離開,就火燒了幾回白薯吃。李二疙疸道:“財神爺!將就一天吧,明天我們就會想法子給你弄點可口的。”家樹也不和他們客氣,勉強吃了兩個白薯;隻是驚慌了一夜,又跑了這些路,哪裏受得住。柴火一熏,有點暖氣,人隻是要睡。迷迷糊糊的就睡了一天,也不知是什麽時候,睡得正香甜的時間,忽覺自己的身子讓人一夾,那人很快的跑了幾步,就將自己放下。隻聽得有人喝道:“呔!你這些毛賊,給我醒過來,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家樹聽那聲音,不是別人,正是關壽峰。這一喜非同小可,也顧不得什麽利害,馬上將紮住眼睛的布條向下一扯,隻見秀姑也來了。她和壽峰齊齊的站在佛殿門口,殿裏燒的枯柴,還留著些搖擺不定的餘焰,照見李二疙疸和同夥都從地上草堆裏,一骨碌的爬起來,壽峰喝道:“都給我站著。你們動一動,我這裏兩管槍一齊響。”原來壽峰秀姑各端了一枝快槍,一齊拿著平直,向了那五個匪人瞄準,他們果然不動,李二疙疸垂手直立微笑道:“朋友!你們是哪一路的?有話好說,何必這樣?”壽峰道:“我們不是哪一路,不要瞎了你的狗眼,你們身邊的兩枝快槍,我都借來了,你們腰裏還拴著幾枝手槍,一齊交出來,我就帶著人走。”說時,將槍又舉了一舉,李二疙疸一看情形不好,首先就在身上掏出手槍來,向地下一丟,笑道:“這不算什麽,走江湖的人,走順風的時候也有,翻船的時候也有。”接著又有兩個人,將手槍丟在地下,壽峰將槍口向裏撥著,讓他們向屋犄角上站,然後隻一跳跳到屋子中間,將手槍撿了起來,全插在腰裏板帶上,複又退到殿門口,點了點頭,笑道:“我已經知道你們身上沒有了槍,可是別的家夥,保不住還有;我得在這裏等一等了。”說著,就身上插的手槍,取出一枝交給秀姑道:“你帶著樊先生先下山,這幾個人交給我了,準沒有事。”秀姑接了手槍,將身子在家樹麵前一蹲,笑道:“現在顧不得許多了,性命要緊,我背著你走吧。”家樹一想也不是謙遜之時,就伸了兩手,抱住秀姑的脖子,她將快槍夾在脅下,兩手向後,托著家樹的膝蓋,連蹦帶跑,就向前走。黑夜之間,家樹也不知經過些什麽地方,一會兒落了平地,秀姑才將家樹放下來,因道:“在這裏等一等家父吧,不要走失了。”家樹這才覺得性命是自己的了。抬頭四望,天黑星稀,半空裏呼呼的風吹過去,冷氣向汗毛孔裏鑽進,不由人不哆嗦起來。秀姑也抬頭看了一看天色。笑道:“樊先生!你身上,冷得很厲害吧?破大襖子穿不穿?”說著,隻見她將身一聳,爬到樹上去,就在樹上取下一個包袱卷,打了開來。正是三件老羊皮光套子,就拿了一件提著領,披到家樹身上。家樹道:“這地方哪有這樣東西,不是大姑娘帶來的嗎?”秀姑道:“我們爺兒倆原各有一件,又給你預備下一件,上山的時候,都係在這樹上的。”家樹道:“難得關大叔和大姑娘想得這樣周到,教我何以為報呢?”秀姑聽了這話,默然不語,卻靠了樹幹站住。彼此靜靜的站立一會,隻聽到一陣腳步響,遠遠的壽峰問道:“你們到了嗎?”秀姑答應到了。壽峰倒提著那枝快槍,到了麵前,家樹迎上前向壽峰跪了下去。壽峰丟了槍,兩手將他攙起來道:“小兄弟!你是個新人物,怎樣行這種舊禮!”家樹道:“大叔這大年紀,為小侄冒這大危險來相救,小侄這種感激,也不知道要由何說起。”壽峰哈哈笑道:“你別謝我,你謝老天。他怎麽會生我這一個好管閑事的人哩。”家樹便問:“何以知道這事,前來相救?”壽峰道:“你這件事,報上已經登的很熱鬧了。我一聽到,就四處來訪。我聽到我徒弟王二禿子說,甜棗林裏,有幾個到鄉下來的販棗子販柿子的客人,形跡可疑,我就和我幾個徒弟,前後一訪,果然不是正路。昨夜正想下手,恰好軍隊和他們開了火,我躲在軍隊後麵,替你真抓了兩把汗。後來我聽到軍隊裏人隻嚷人跑了,想你已經脫了險。一早的時候,我裝著過路,看到地溝裏有好幾處人爬的痕跡,都向著西北,我一直尋到大路上,還看到有些槍托的印子,我這就明白了,他們上了這裏的大山。這山有所玄帝廟,好久沒有和尚,我想他們不到這裏來,還上哪裏去藏躲?所以我們爺兒倆,趁著他們昨天累乏了,今天晚上好下他們的手。他們躲在這山上,作夢也不會想到有人算計他,就讓我便便易易的將你救出來了。不然我爺兒倆,可沒有槍,隻帶了兩把刀,真不容易辦這事呢!”說畢,哈哈大笑了。這時,遠遠的有幾聲雞啼,關壽峰道:“天快亮了,我們走吧。老在這裏,仔細賊跟下來,這兩根長槍,帶著走可惹人注意。我們把它毀了,扔在深井裏去吧。”於是將子彈取下,倒拿了槍,在石頭上一頓亂砸,兩枝槍都砸了,壽峰一齊送到路旁一口井邊,順手向裏一拋,口裏還說道:“得!省了留著害人。”於是他父女披上老羊裘,和家樹向大路上走。

約走有二三裏路,漸漸東方發亮。忽聽到後麵一陣腳步亂響,似乎有好幾個人追了來。壽峰站住一聽,便對秀姑道:“是他們追來了。你引著樊先生先走,我來對付他們。”說著,見路邊有高土墩,掏出兩枝手槍,便蹲了身子,隱在土墩後。不料那追來的幾個人,並不顧慮,一直追到身前,他們看見麵前有個土堆,似乎知道人藏在後麵,就站定了嚷道:“朋友!你拿去的手槍,可沒有子彈,你把快槍扔了,我們不怕你了。我們現在也沒帶槍,是好漢,你出來給我們比一比。”壽峰聽了這話,將手槍對天空放了一下,果然沒有子彈;本想走出來,又怕匪人有槍彈,倒上了他的當,且不作聲,看他們怎麽樣。隻在這時,早有一個人跳上土墩,直撲了過來;壽峰見他手上,明晃晃拿著一把刀,不用說,真是沒有槍,於是將手槍一扔,笑道:“來得正好。”身子一偏,向後一蹲一伸,就撈住了那人一條腿,那人拍吒一聲倒在地下;壽峰一腳踢開了他手上的刀,然後抓住他一隻手,舉了起來,向對麵一扔,笑道:“飯桶!去你的吧。”兩個匪人正待向前,被扔的人一撞,三個人滾作一團。壽峰在朦朧的曉色裏,看見後麵還站著兩個人,並沒有槍,這就不怕了。走上前一笑道:“就憑你這幾個腳色,想來搶人,回去吧,別來送死!”有個人道:“老頭子,你姓什麽?你沒打聽我李二疙疸,不是好惹的嗎?”壽峰說不知道,李二疙疸見他直立不敢上前。另一個匪人,手上舉了棍子,不管好歹,劈頭砍來,壽峰並不躲閃,隻將右手抬起一隔,那棍子撲在胳膊上,直飛入半空裏去。那人哎喲了一聲,身子一晃,向前一撲,壽峰把腿一掃,他就滾在地上。先兩個被撞在地上的,這時一齊過來,都讓壽峰一閃一掃一推,再滾了下去。李二疙疸站在老遠的道:“朋友!我今天算栽了筋鬥,認識你了。”說畢,轉身便走。壽峰笑道:“我要進城去,沒工夫和你們算帳,便宜了你這小子。”說畢,撿起兩枝手槍,也就轉身走了。秀姑和家樹在一旁高坡下迎出來,笑道:“我聽到他們沒動槍,知道不是你的對手,我就沒上前了。”於是三人帶說帶走,約模走了十幾裏路,上了一個市集。這裏有到北京的長途汽車,三人就搭了長途汽車進城。

到了城裏下車,壽峰早將皮裘武器作了一卷,交給秀姑,吩咐她回家,卻親自送家樹到陶伯和家來。家樹在路上問道:“大叔原來還住在北京城裏,在什麽地方呢?”壽峰笑道:“過後自知,現在且不必問。”二人雇了人力車,乘到陶家,正有樊端本一個聽差在門口,一見家樹,轉身就向裏嚷道:“好了好了,侄少爺回來了!”家樹走到內院時,伯和夫婦和他叔叔都迎了出來。伯和上前一步,執著他的手道:“我們早派人和前途接洽多次,怎麽沒交款,人就出來了呢?”家樹道:“一言難盡。我先介紹這位救命大恩人。”於是把關壽峰向大家介紹著,同到客廳裏,將被救的事說了一遍。樊端本究竟是入世很深的人,看到壽峰精神矍鑠,氣宇軒昂,果然是位豪俠人物,走上前,向他深深三個大揖,笑道:“大恩不言報,我隻是心感,不說虛套了。”壽峰道:“樊監督!你有所不知,我和令侄,是好朋友;朋友有了患難,有個不相共的嗎?你不說虛套,那就好。”劉福這時正在一邊遞茶,壽峰一摸胡子,向他笑道:“朋友!你們表少爺,交我這老頭子,沒有吃虧吧。你別瞧在天橋混飯吃的,九流三教,什麽都有,可是也不少夠朋友的,以後沒事,咱們鬧兩壺談談,你準會知道練把式的,敢情也不錯。”劉福羞了一大通紅的臉,不敢說什麽,自退去了。壽峰拱拱手道:“大家再會!”起身就向外走。家樹追到大門口,問道:“大叔!你府上在哪裏?我也好去看你啊。”壽峰笑道:“我倒忘了,大喜胡同你從前住的所在,就是我家了。”說畢,笑嘻嘻的而去。家樹回家,又談起往事,才知道叔叔為贖票而來,已出價到五萬,事被軍隊知道,所以有一場夜戰。說到關壽峰父女,大家都嗟賞不已,樊端本還非和他換帖不可。這日家樹洗澡理發,忙亂一陣,早早休息。

次日早上,便向大喜胡同來看壽峰。不料刮了半夜北風,便已飄飄****,下了一場早雪。走上大街一看,那雪都有一尺來深,南北遙遙,隻是一片白。天上的雪片,正下得緊,白色的屋宇街道,更讓白色的雪片,垂著白絡,隱隱的罩著,因之一切都在朦朧的白霧裏。家樹坐了車子,在寒冷的白霧裏,穿過了幾條街道,不覺已是大喜胡同。也不知道什麽緣故,一進這胡同,便受著奇異的感覺;又是歡喜,又是淒慘。自己原將大衣領子拉起來擋著臉,現在把領子放下,雪花亂撲在臉上,也不覺得冷。忽然有人喊道:“這不是樊大爺?”說著,一個人由車後追了上前來。家樹看時,卻是沈三玄。他穿著一件灰布棉袍子,橫一條,直一條,都是些油汙墨跡。頭上戴的小瓜皮帽,成了膏藥一樣,沾了不少的雪花。他縮了脖子,倒提一把三弦子,噴著兩鼻孔熱氣,追了上來,手扶著車子。家樹跳下車來,給了車錢,便問道:“你怎麽還是這副情形。你的家呢?”沈三玄不覺蹲了一蹲,給家樹請了個半腿兒安,哭喪著臉道:“我真不好意思再見你啦!老劉一死,我們什麽都完了。關大叔真仗義,他聽到大夫說,鳳喜的病,要用她心裏願意的事,願意的人,時時刻刻在麵前逗引著,或者會慢慢醒過來。恰好這裏原住的房子又空著,他出了錢,就讓我們搬回來。”家樹不等他說完,便問道:“鳳喜什麽病?怎麽樣了?”沈三玄道:“從前她是整天的哭,看見穿製服的人,不問是大兵,是巡警,或者是郵差,就說是來槍斃她的,哭的更厲害。搬到大喜胡同來了,倒是不哭;又老是傻笑。除了她媽,什麽人也不認得。大夫說她沒有什麽記憶力了。這大的雪,你到家裏坐吧。”說著,引著家樹上前,白雪中那兩扇小紅門,格外觸目,隻是牆裏兩棵槐樹,隻剩杈杈椏椏的白幹,不似以前綠葉陰森了。那門半掩著,家樹隻一推,就像身子觸了電一樣,渾身麻木起來。首先看到的,便是滿地深雪;一個穿黑布褲紅短襖子的女郎,站在雪地裏,靠了槐樹站住;兩隻腳已深埋在雪裏。她是背著門立住的,看她那蓬蓬的短發上,灑了許多的雪花,腳下有一隻大碗,反蓋在雪上,碗邊有許多雪塊,又圓又扁,高高的疊著,倒像銀幣。那正是用碗底印的了,北京有些小孩子們,在雪天喜歡這樣印假洋錢玩的。有人在裏麵喊道:“孩子!你進來吧,一會兒樊大爺就來了。我怕你鬧,又不敢拉你,凍了怎麽好呢?”這時門一響,那女郎突然回過臉來,正是鳳喜。臉色白如紙,又更瘦削了。沈三玄上前道:“姑娘!你瞧,樊大爺真來了。”隻這一聲,沈大娘壽峰父女,全由屋裏跑了出來。秀姑在雪地裏牽著鳳喜的手,引她到家樹麵前,問道:“大妹子!你看看這是誰?”鳳喜微微的偏著頭,對家樹呆望著,微微一笑,又搖搖頭;家樹見她眼光一點神也沒有,又是這副情形,什麽怨恨也忘了。便對了她問道:“你不認得我嗎?你隻細細想想看。”於是拉了她的手,大家一路進屋來。家樹見屋裏的布置,大概如前,自己那一張大相片,還微笑的掛著,隻是中間有幾條裂縫,似乎是撕破了,重新拚攏的了。屋子中間,放了一個白煤爐子。鳳喜伸了一雙光手,在火上烘著,偏了頭,隻是看家樹。看的時候,總是笑吟吟地,家樹又道:“你真不認得我了嗎?”她忽然跑過來,笑道:“你們又拿相片兒冤我。可是相片兒不能夠說話啊,讓我摸摸看。”於是站在家樹當麵,先摸了一摸他周身的輪廓,又摸著他的手;又摸著他的臉。鳳喜摸的時候,大家看她癡得可憐,都呆呆的望著她。家樹一直等她摸完了,才道:“你明白了嗎?我是真正的一個人,不是相片啦。相片在牆上不是?”說著一指,鳳喜看看相片,看看人,笑容收起來,眼睛望了家樹,有點轉動,閉上眼,將手扶著頭,想了一想,複又睜開眼來點點頭道:“我……我……記……記起來了,你是大爺,不是夢!不是夢!”說時,手抖顫著,連說不是夢,不是夢,接上,渾身也抖顫起來。望了家樹有四五分鍾,哇的一聲,哭將起來。沈大娘連忙跑了過來,將她攙著道:“孩子!孩子!你怎麽了?”鳳喜哭道:“我哪有臉見大爺呀。”說著,向**趴了睡著,更放聲大哭起來。家樹看了這情形,一句話說不得,隻是呆坐在一邊。壽峰摸著胡子道:“她或者明白過來了。索性讓她躺著,慢慢的醒吧。”於是將鳳喜鞋子脫了,讓她和衣在**躺下,大家都讓到外麵屋子裏來坐。其間沈大娘沈三玄一味的懺悔,壽峰一味的寬解,秀姑常常微笑;家樹隻是沉思,卻一言不發。壽峰知道家樹沒有吃飯,掏出兩塊錢來,叫沈三玄買了些酒菜,約著圍爐賞雪。家樹也不推辭,就留在這裏。大家在外麵坐時,鳳喜先是哭了一會,隨後昏昏沉沉睡過去了。等到大家吃過飯時,鳳喜卻在裏麵呻吟不已。沈大娘為了她卻進進出出好幾回,出來一次,卻看家樹臉色一次;家樹到了這屋裏,前塵影事,一一兜上心來,待著是如坐針氈,走了又覺有些不忍。壽峰和他談話,他就談兩句,壽峰不談話,他就默然的坐著。這時他皺了眉,端了一杯酒,隻用嘴唇一點一點的呷著,仿佛聽到鳳喜微微的喊著樊大爺。壽峰笑道:“老弟!無論什麽事,一肚皮包容下去。她到了這種地步,你還計較她嗎?她叫著你,你進去瞧瞧她吧。”家樹道:“那麽,我們大家進去瞧瞧吧。”沈大娘將門簾掛起,於是大家都進來了。隻見鳳喜將被蓋了下半截,將兩隻大紅袖子露了出來。那一張白而瘦的臉,現時卻在兩頰上露出兩塊大紅暈;那一頭的蓬頭發,更是散了滿枕。她看見家樹,那一張掩在蓬蓬亂發下的小臉,微點了一點,手半抬起來,招了一招,又指了一指床。家樹會意,走近前一步,要在床沿上坐下,回頭一見有這些人,就在鳳喜床頭邊一張椅子上坐下。秀姑環了一隻手,正靠在這椅子背上呢。鳳喜將身子挪一挪,伸手握著了家樹的手道:“這是真的,這不是夢。”說著,露齒一笑道:“哈哈!我夢見許多洋錢,我夢見坐汽車,我夢見住洋樓。……呀!他要把我摔下樓,關大姐,救我救我。”說著,兩手撐了身子,從**要向上一坐;然而她的氣力不夠;隻昂起頭來,兩手撐不住,便向下一倒。沈大娘搖頭道:“她又糊塗了,她又糊塗了。噯!這可怎麽好呢?我空歡喜了一陣子了。”說著便流下淚來。壽峰也因為信了大夫的主意,鳳喜一步一步有些轉頭的希望了,而今她不但不見好,連身體都更覺得衰弱,站在身後,摸著胡子點了一點頭道:“這孩子可憐!”家樹剛才讓鳳喜的手摸著,隻覺滾熱異常。如今見大家都替她可憐,也就作聲不得,大家都寂然了。隻聽到一陣呼嚕呼嚕的風過去,沙沙沙!撲了一窗子的碎雪,陰暗的屋子裏,那一爐子煤火,又漸漸的無光了,便覺得加倍的淒慘。外麵屋子裏,吃到半殘的酒菜,兀自擺著,也無人過問了。再看鳳喜時,閉了眼睛,口裏不住的說道:“這不是夢,這不是夢!”家樹道:“我來的時候,她還是好好的,這樣子,倒是我害了她了。索性請大夫來瞧瞧吧。”沈大娘道:“那可是好,隻是大夫出診的診金,聽說是十塊……”家樹道:“那不要緊,我自然給他。”大家商議了一陣,就讓沈三玄去請那普救醫院的大夫。沈大娘去收拾碗筷;關氏父女和家樹三人,看守著病人。家樹坐到一邊,兩腳踏在爐上烤火,用火筷子不住的撥著黑煤球;壽峰背了兩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點點頭,又歎歎氣;秀姑側身坐在床沿上,給鳳喜理一理頭發,又給她牽一牽被,又給她按按脈,也不作聲。因之一屋四個人,都很沉寂。鳳喜又睡著了。

約有一個鍾頭,門口汽車喇叭響,家樹料是大夫到了,便迎出來。來的大夫,正是從前治鳳喜病的;他走進來,看看屋子,又看看家樹,便問道:“劉太太家是這裏嗎?”家樹聽了“劉太太”三個字,覺得異常刺耳,便道:“這是她娘家。”那大夫點著頭,跟了家樹進屋。不料這一聲喇叭響,驚動了鳳喜,在**要爬起來,又不能起身,隻是亂滾,口裏嚷道:“鞭子抽傷了我,就拿汽車送我上醫院嗎?大兵又來拖我了,我不去,我不去。”關氏父女,因大夫進來,便上前將她按住,讓大夫診了一診脈。大夫給她打了一針,說是給她退熱安神的,便搖著頭走到外邊屋子來,問了一問經過,因見家樹衣服不同,猜是劉將軍家的人,便道:“我從前以為劉太太症不十分重,把環境給她轉過來,惡印象慢慢去掉,也許好了;現在她的病突然加重,家裏人恐怕不容易侍候,最好是送到瘋人院去吧。”說著又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因道:“那是官立的,可以不取費的,請你先生和家主商量吧。精神病,是不能用藥治的,要不然,在這種設備簡單的家庭,恐怕……”說著,他淡笑了一笑,家樹看他坐也不肯坐,當然是要走了,便問:“送到瘋人院去,什麽時候能好?”大夫搖頭道:“那難說。也許一輩子……但是她或者不至於,好在家中人若不願意她在裏麵,也可以接出來。”家樹也不忍多問了,便付了出診費,讓大夫走。沈大娘垂淚道:“我讓這孩子拖累的不得了,若有養病的地方,就送她去吧。我隻剩一條身子,哪怕去幫人家呢,也好過活了。”家樹看鳳喜的病突然有變,也覺家裏養不得病。設若家裏人看護不周,真許她會鬧出什麽意外,隻是怕沈大娘不答應,也就不能硬作主張;現在她先聲明要把鳳喜送到瘋人院去,那倒很好,就答應願補助瘋人院的費用,明天叫瘋人院用病人車來接鳳喜。大家把這件事商量了個段落,沈大娘已將白爐子新添了一爐紅火進來,她端了個方凳子,遠遠的離了火坐著,十指交叉,放在懷裏,隻管望了火,垂下淚來道:“以後我剩一個孤鬼了,這孩子活著像……”連忙抄起衣襟捂了嘴,肩膀顫動著,隻管哽咽。秀姑道:“大嬸!你別傷心。要不,你跟我們到鄉下過去。”壽峰道:“你是傻話了。人家一塊肉放在北京城裏呢,丟得開嗎?”家樹萬感在心,今天除非不得已,總是低頭不說話,這時忽然走近一步,握著壽峰的手道:“大叔!我問了好幾次了,你總不肯將住所告訴我,現在我有一個兩全的辦法,不知道你容納不容納?”壽峰摸了胡子道:“我們也並不兩缺呀,要什麽兩全呢?”家樹被他一駁,倒愣住了不能說了。壽峰將他的手握著,搖了兩搖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什麽辦法呢?”家樹偷眼看了看秀姑,見她端了一杯熱茶,喝一口,微微嗬一聲,似乎喝得很痛快,因道:“我們學校裏,要請國術教師,始終沒有請著,我想介紹大叔去。我們學校,也是鄉下,附近有的是民房,您就可以住在那裏,而且我們那裏有附屬平民的中小學,大姑娘也可以讀書,將來我畢了業,我還可以陪大叔國裏國外,大大的遊曆一趟。”說著,偷眼看秀姑,秀姑卻望著她父親微笑道:“我還念書當學生去,這倒好,八十歲學吹鼓手啦。”壽峰點點頭道:“你這意思很好。過兩天,天氣晴得暖和了,你到西山環翠園我家裏去仔細商量吧。”家樹不料壽峰毫不躊躇,就答應了,卻是苦悶中的一喜,因道:“大叔家裏就住在那裏嗎?這名字真雅。”壽峰道:“那也是原來的名字罷了。”沈三玄在屋裏進進出出,找不著一個搭言的機會,這時便插嘴道:“這地方很好,我也去過哩。”他說著,也沒有誰理他。他又道:“樊大爺!你還念書嗎?你隨便就可弄個差使了。你叔老太爺不是很闊麽?你若是肯提拔提拔我,要不,……嘿嘿!……給我薦個事,賞碗飯吃。”家樹見他的樣子,就不免煩惱,聽了這話,加倍的不入耳,突然站起來,望著他道:“你們的親戚,比我叔叔闊多著呢。”隻說了這兩句,坐下來望著他,又作聲不得。壽峰道:“噯!老弟!你為什麽和他一般見識?三玄!你還不出去麽?”沈三玄垂了頭,出屋子去了。沈大娘正想有番話要說,又默然了。壽峰道:“好大雪!我們找一個賞雪的地方,喝兩盅去吧。”家樹也真坐不住了,便穿了大衣起身。正要走時,卻聽到微微有歌曲之聲,仔細聽時,卻是“……忽聽得孤雁一聲叫,叫得人真個魂銷呀。可憐奴的天啦,天啦!郎是個有情的人,如何……”這正是鳳喜唱著《四季相思》的秋季一段。淒楚婉轉,還是當日教她唱的那種音韻,不覺呆了。壽峰道:“你想什麽?”家樹道:“我的帽子呢!”壽峰道:“你的帽子,不是在你頭上嗎?你真也有些精神恍惚了。”家樹一摸,這才恍然,未免有點不好意思,馬上就跟了壽峰走去。

二人在中華門外,找了一家羊肉館子,對著皇城裏那一片瓊樓玉宇,玉樹瓊花,痛飲了幾杯。喝酒的時間,家樹又提到請壽峰就國術教師的事,壽峰道:“老弟!我答應了你,是冤了你;不答應你,是埋沒了你的好意。我告訴你說,我是為沈家姑娘,才在大喜胡同借住幾天,將來你到我家裏去看看,你就明白了。”家樹見老頭子不肯就,也不多說。壽峰又道:“咱們都有心事,悶酒能傷人,八成兒就夠,別再喝了。你精神不大好,回家去休息吧。醫院的事,你交給我了,明天上午,大喜胡同會。”家樹真覺身子支持不住,便作別回家。到了次日,天色已晴;北方的冬雪,落下來是不容易化的。家樹起來之後,便要出門,伯和說:“吃了半個多月苦,休息休息吧。滿城是雪,你往哪裏跑呢?”家樹不便當了他們的麵走,隻好忍耐著,等到不留神,然後才上大喜胡同來。老遠的就看見醫院裏一輛接病人的廂車,停在沈家門口,走進她家門。沈大娘扶著樹,站在殘雪邊,哭得涕淚橫流,隻是微微的哽咽著,張了嘴不出聲,也收不攏來。秀姑兩個眼圈兒紅紅的跑了出來,輕輕的道:“大嬸!她快出來了,你別哭呀。”沈大娘將衣襟掀起,極力的擦幹眼淚,這才道:“大爺!你來得正好,不枉你們好一場,你送送她吧。這不就是送她進棺材嗎?”說著,又哽咽起來。秀姑擦著淚道:“你別哭呀,快點讓她上車,回頭她的脾氣犯了,可又不好辦。”家樹見她這樣,也為之黯然,在一邊移動不得。壽峰在裏麵喊道:“大嫂!你進來攙一攙她吧。”沈大娘在外麵屋子裏,用冷手巾擦了一把臉,然後進屋去。不多一會兒,隻見壽峰橫側身子,兩手將鳳喜抄住,一路走了出來。鳳喜的頭發,已是梳得油光,臉上還撲了一點胭脂粉,身上卻將一件紫色緞夾衫罩在棉袍上,下麵穿了長統絲襪,又是一雙單鞋。沈大娘並排走著,也攙了她一隻手,她微笑道:“你們怎麽不換一件衣裳?箱子裏有的是,別省錢啦!”她臉上雖有笑容,但是眼光是直射的。出得院來,看見家樹,卻呆視著,笑道:“走呀!”我們聽戲去呀,車在門口等著呢。”望了一會,忽然很驚訝的將手一指道:“他,他,他是誰?”壽峰怕她又鬧起來,夾了她便走。連道:“好戲快上場了。”鳳喜走到大門邊,忽然死命的站住,嚷道:“別忙,別忙!這地下是什麽?是白麵呢,是銀子呢?”沈大娘道:“孩子!你不知道嗎?這是下雪。”她這樣一耽誤,家樹就走上前了,鳳喜笑道:“七月天下雪,不能夠。我記起來了,這是作夢。夢見樊大爺,夢見下白麵。”說著,對家樹道:“大爺!你別嚇唬我,相片不是我撕的……”說著,臉色一變,要哭起來,汽車上的院役,隻管向壽峰招手,意思叫他們快上車。壽峰又一使勁,便將鳳喜抱進了車廂。卻隻有沈大娘一人跟上車去,她伸出一隻手來,向外亂招。院役將她的手一推,砰的一聲關住了車門,車廂上有個小玻璃窗,鳳喜卻扒著窗戶向外看,頭發又散亂了,衣領也歪了,卻隻管對著門口送的人笑道:“聽戲去……”地上雪花亂滾,車子便開走了。

關氏父女、沈三玄和家樹同站在門口,都作聲不得。家樹望了門口兩道很寬的車轍,印在凍雪上,歎了一口氣,隻管低著頭抬不起來,壽峰拍了他的肩膀道:“老弟!你回去吧。五天後,西山見。”家樹回頭看秀姑時,她也點頭道:“再見吧。”在她說這三個字,嘴角微動,似乎收了淚痕要笑,而又笑不出來。家樹一點頭,正待要走,沈三玄滿臉堆下笑來,向家樹請了一個安道:“過兩天我到陶公館裏和大爺問安去,行嗎?”家樹隨在身上掏了幾張鈔票,向他手上一塞,板著臉道:“以後我們彼此不認識。”回頭對壽峰道:“我五天後準到。”掉轉身便走了。這時地下的凍雪,本是結實的,讓行人車馬一踏,又更光滑了。家樹隻走兩步,撲的一聲,便跌在雪裏。壽峰趕上前來,問怎麽了?家樹站起來,說是路滑,撲了一撲身上的碎雪,兩手抄了一抄大衣領子,還向前走。不知道什麽緣故,也不過再走了七八步,腳一滑,人又向深雪裏一滾,秀姑喲了一聲,跑上前來,正待彎腰扶他,見他已爬起來,便縮了手。家樹站起來,將手扶著頭,皺眉頭道:“我是頭暈吧,怎麽連跌兩回呢?”這時恰好有兩輛人力車過來,秀姑都雇了,對家樹笑道:“我送你到家門口吧。”壽峰點點頭道:“好!我在這裏等你。”家樹口裏連說不敢當,卻也不十分堅拒,二人一同上車,家樹車在前,秀姑車在後,路上和秀姑說幾句話,她也答應著;後來兩輛車,慢慢離遠,及至進了自己胡同口時,後麵的車子,不曾轉過來,竟自去了。家樹回得家去,便倒在一張沙發上躺下,也不知心裏是爽快,也不知心裏是悲慘;隻推身子不舒服,就隻管睡著。因為樊端本明天一早要回任去,勉強起來,陪著吃了一餐晚飯,便早睡了。

次日,樊端本走了,自己也回學校去,師友們見了,少不得又有一番慰問。及至聽說家樹是壽峰秀姑救出來的,都說要見一見,最好就請壽峰當國術教師。家樹見同學們倒先提議了,正中下懷。到了第五天的日子,坐了一輛汽車,繞著大道直向西山而來。到了碧雲寺附近,向鄉民一打聽,果然有個環翠園,而且園門口有直達的馬路。就叫汽車夫,一直開向環翠園。及至汽車停了,家樹下車一看,不覺吃了一驚。這裏環著山麓,一周短牆,有一個小花園在內,很精致的一幢洋樓,迎麵而起。家樹一人自言自語道:“不對吧。他們怎麽會住在這裏?”心裏猶豫著,卻盡管對那幢洋樓出神,在門左邊看看,在門右邊又看看。正是進退莫定的時候,忽然看見秀姑由樓下走廊子上跳了下來,一麵向前走,一麵笑著向家樹招手道:“進來啊!怎樣望著呢?”家樹向來不曾見秀姑有這樣活潑的樣子,這倒令人吃一驚了,因迎上前去問道:“大叔呢?”秀姑笑道:“他一會兒就來的,請裏麵坐吧。”說著,她在前麵引路,進了那洋樓下,就引到一個客廳去。

這裏麵陳設得極華麗,兩個相連的客廳,一邊是紫檀雕花的家具,配著中國古董,一邊卻是西洋陳設,和絨麵沙發。家樹心想,小說上常形容一個豪俠人物家裏,如何富等王侯,果然不錯。心裏想著,隻管四麵張望,正待去看那麵字畫上的上款,秀姑卻伸手一攔,笑道:“就請在這邊坐。”家樹哪裏見她這樣隨便的談笑,更是出於意外了。笑道:“難道這還有什麽秘密嗎?”秀姑道:“自然是有的。”家樹道:“這就是府上嗎?”秀姑聽到,不由格格一笑,點頭道:“請你等一等,我再告訴你。”這時,有一個聽差送茶來,秀姑望了他一望,似乎是打個什麽招呼,接上便道:“樊先生!我們上樓去坐坐吧。”家樹這時已不知到了什麽地方,且自由她擺布,便一路上樓去。到了樓上,卻在一個書室裏坐著;書室後麵,是個圓門,垂著雙幅黃幔,這裏更雅致了,黃幔裏仿佛是個小佛堂,有好些掛的佛像,和供的佛龕。家樹正待一探頭看去,秀姑嚷了一聲客來了。黃幔一動,一個穿灰布旗袍的女子,臉色黃黃的,由裏麵出來。兩人一見,彼此都吃驚向後一縮,原來那女子卻是何麗娜。她先笑著點頭道:“樊先生好哇!關姑娘隻說有個人要介紹我見一見,我不料是您。”家樹一時不能答話,隻呀了一聲,望著秀姑道:“這倒奇了。二位怎麽會在此地會麵?”秀姑微笑道:“大概樊先生是要認為驚人之筆了,說起來,這還得多謝您在公園裏給咱們那一番介紹。我搬出了城,也住在這裏近邊,和何小姐成了鄉鄰。有一天,我走這園子門口,遇到何小姐,我們就來往起來了。她說:‘搬到鄉下來住,要永不進城了。對人說,可說是出了洋哩。’我們這要算是在外國相會了。”說著,又吟吟微笑,家樹聽她說畢,恍然大悟。此處是何總長的西山別墅,倒又入了關氏父女的圈套了。對著何麗娜,又不便說什麽,隻好含糊著道:“恕我來得冒昧了。”何麗娜雖有十二分不滿家樹,然而滿地的雪,人家既然親自登門,卻當極端原諒。因之也不追究他怎樣來的,免得他難為情,就很客氣的,讓他和秀姑在書房裏坐下。笑問道:“什麽時候由天津回來的?”家樹隨答:“也不多久呢。”問:“陶先生好?”答:“他很好。”問:“陶太太好?”答:“她也好。”問:“前幾天這裏大雪,北京城裏雪也大嗎?”家樹道:“很大的。”問到這裏,何麗娜無甚可問了,便按鈴叫聽差倒茶。聽差將茶送過了,何麗娜才想起一事,向秀姑笑道:“令尊大人呢?”秀姑將窗幔掀起一角,向樓下指道:“那不是?”家樹看時,見園牆外,有兩匹驢子,一隻駱駝,駱駝身上,堆了幾件行李,壽峰正趕著牲口到門口呢。家樹道:“這是做什麽?”秀姑又一指道:“你瞧,那叢樹下,一幢小屋,那就是我家了。這不是離何小姐這裏很近嗎?可是今天,我們爺兒就辭了那家,要回山東原籍了。”家樹道:“不能吧。”隻說了這三字,卻接不下去。秀姑卻不理會,笑道:“二位!送送我哇。”說了,起身便下樓,何麗娜和家樹便一齊下樓,跟到園門口來。壽峰手上拿了小鞭子,和家樹笑著拱了拱手道:“你又是意外之事吧?我們再會了!我們再會了!”何麗娜緊緊握了秀姑的手,低著聲道:“關姑娘!到今日,我才能完全知道你,你真不愧……”秀姑連連搖手道:“我早和您說過,不要客氣的。”說時,她撒開何麗娜的手,將一匹驢子的韁繩,理了一理。壽峰已是牽一匹驢子在手,家樹在壽峰麵前站了許久,才道:“我送您一程,行不行?”壽峰道:“可以的。”秀姑對何麗娜笑著道了一聲保重,牽了一匹驢子和那匹駱駝先去。家樹隨著壽峰也慢慢走上大道,因道:“大叔!我知道你是行蹤無定的,誰也留不住,可不知道我們還能會麵嗎?”壽峰笑道:“人生哪有不再相逢的,你還不明白嗎?隻可惜我為你盡力,兩分隻盡了一分罷了。天氣冷,別送了。”說著和秀姑各上驢背,加上一鞭,便得得順道而去。

秀姑在驢上先回頭望了兩望,約跑出幾十丈路,又帶了驢子轉來,一直走到家樹身邊,笑道:“真的,你別送了,仔細中了寒。”說畢,一掉驢頭,飛馳而去。卻有一樣東西,由她懷裏取出,拋在家樹腳下。家樹連忙撿起看時,是個紙包,打開紙包,有一縷烏而且細的頭發,又是一張秀姑自己的半身相片,正麵無字,翻過反麵一看,卻有兩行字道:“何小姐說:你不讚成後半截的十三妹,您的良心好,眼光也好,留此作個紀念吧。”家樹念了兩遍,猛然省悟,抬起頭來,她父女已蹤影全無了。對著那斜陽偏照的大路,不覺灑下幾點淚來。這時身後有人道:“這爺兒倆真好,我也舍不得啊!”家樹回頭看時,卻是何麗娜追來了,她笑道:“樊先生!能不能到我們那裏去坐坐呢?”家樹連忙將紙包向身上一塞,說道:“我要先到西山飯店去開個房間,回頭再來暢談吧。”何麗娜道:“那麽,你今天不回城了,在我舍下吃晚飯好嗎?”家樹不便不答應,便說準到。於是別了何麗娜,步行到西山飯店,開了一個窗子向外的樓房,一人坐在窗下,看看相片,又看看大路,又看看那一縷青絲,隻管想著:這種人的行為真猜不透,究竟是有情是無情呢?照相片上的題字說,當然她是個獨身主義者;照這一縷頭發說,舊式的女子,豈肯輕易送人的;她就未曾剪發,何等寶貴頭發,用這個送我,交情之深,更不必說了。可是她一拉我和風喜複合,二拉我和麗娜相會,又決不是自謀的人。越想越猜不出個道理來,隻管呆坐著,到了天色昏黑,何麗娜派聽差帶了一乘山轎來,說是汽車夫讓他休息去了,請你坐轎子去吃飯。家樹也是盛意難卻,便放下東西,到何家別墅來。那樓下客廳,這時點了一盞小汽油燈,已是照得如白晝一般。剛一進門,脫下大衣,何麗娜便迎上前來,代聽差接著大衣和帽子;一見帽子上有許多雪花,便道:“又下雪了嗎?這是我大意了,這裏的轎子,是個名目,其實是兩根杠子,抬一把椅子罷了。讓你吹一身雪,受著寒,該讓汽車接你才好。”家樹笑道:“沒關係,沒關係。”說著搓了搓手,便靠近爐子坐著。爐子裏轟轟的響,火勢正旺,一室暖氣如春;客廳裏桌上茶幾上,擺了許多晚菊和早梅的盆景,另外還有秋海棠和千樣蓮之屬,正自欣欣向榮。家樹隻管看著花,先坐了看,轉身又站起來看。何麗娜道:“這花有什麽好看的嗎?”便也走過來,家樹見她臉上已薄施脂粉,不是初見那樣黃黃的了。因道:“屋外下雪,屋裏有鮮花,我很佩服北京花兒匠技巧。”何麗娜見他說著,目光仍是在花上,自己也覺得羞答答的,便道:“請你喝杯熱茶,就吃飯吧。”說著,親自端了一杯熱茶給他。家樹剛一接茶杯,便有一陣玫瑰花香,正是新徹的玫瑰茶呢。家樹喝著茶,何麗娜便同著一個女仆,在一張圓桌上,相對陳設兩副筷碟。接著送上菜來,隻是四碗四碟,都是素的,一邊放下一碗白飯,也沒有酒;最特別的,兩個銀燭台,點著一雙大紅洋蠟燭,放在上方,何麗娜笑道:“鄉居就是一樣不好,沒有電燈。”家樹倒也沒注意她的解釋,便將拿在手上出神的茶杯放了,和她對麵坐下吃飯。何麗娜將筷子撥了一撥碗裏菜,笑道:“對不住,全是素菜。不過都是我親手做的。”家樹道:“那真不敢當了。”何麗娜等他吃了幾樣菜,便問口味怎樣?家樹說好。何麗娜道:“蔬菜吃慣了,那是很好的。我一到西山來,就吃素了。”說著,望了家樹,看他怎樣問話。他不問,卻讚成道:“吃素我也讚成,那是很衛生的呀。”何麗娜見他並不問所以然,也隻得算了。一直等飯吃完了,女仆來送手巾,收碗筷,收拾已畢,桌上就剩兩支紅燭;何麗娜和家樹對麵在沙發上坐下,各端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玫瑰茶,慢慢呷著。何麗娜望了茶幾上的一盆紅梅,問道:“你以為我吃素是為了衛生嗎?你都不知道,別人更不知道了。”家樹停了一停,才哦了一聲道:“是了。密斯何現在學佛了。一個在黃金時代的青年,為什麽這樣消極呢?”何麗娜抿嘴一笑,放下了茶杯,因走到屋旁話匣子邊,開了匣子,一麵在一個櫥屜裏取出話片來放上,一麵笑道:“為什麽呢?你難道一點不明白嗎?”她並不曾注意是什麽片子,一唱起來,卻是一段《黛玉悲秋》的大鼓書。家樹一聽到“那清清冷冷的瀟湘院,一陣陣的西風吹動了綠紗窗。”不覺手上的茶杯子向下一落,啊呀了一聲。所幸落在地毯上,沒有打碎,隻潑出去了一杯熱茶。何麗娜將話匣子停住,連問怎麽了?家樹從從容容撿起茶杯來,笑道:“我怕這淒涼的調子。”何麗娜笑道:“那麽,我換一段你愛聽的吧。”說著,換了一張片子了。那片子有大段道口,有一句是:“你們就對著這紅燭磕三個頭。”這正是《能仁寺》十三妹的一段,家樹記起那晚聽戲的事,不覺一笑道:“密斯何!你好記心。”何麗娜開了話匣子站到家樹麵前,笑道:“你的記心也不壞……”隻這一句,拍的一聲窗戶大開,卻有一束鮮花,由外麵拋了進來。家樹走上前,撿起來一看,花上有一個小紅綢條,上麵寫了一行字道:“關秀姑鞠躬敬賀!”連忙向窗外看時,大雪初停,月亮照在積雪上,白茫茫一片乾坤,皓潔無痕,哪裏有什麽人影。家樹忽然心裏一動,覺得萬分對秀姑不住,不覺悲從中來,猛然的墜下幾點淚來。何麗娜因窗子開了,吹進一絲寒風,將燭光吹得閃了兩閃,連忙將窗子關了,隨手接過這一束花來。家樹手上卻抽下了一枝白色的**拿著,兀自背著燭光,向窗子立著。何麗娜將花上的綢條看了一看,笑道:“你瞧,關家大姑娘,給我們開這大的玩笑。”家樹依然背立著,並不言語。何麗娜道:“她這樣來去如飛的人,哪裏會讓你看到?你還呆望了作什麽!”家樹道:“眼睛裏麵,吹了兩粒沙子進去了。”說著,用手絹擦了眼睛,回轉頭來。何麗娜一想,到處都讓雪蓋著,哪裏來的沙子?笑道:“眼睛和愛情一樣,裏麵雜不得一粒沙子的,你說是不是?”說著眉毛一揚,兩個酒窩兒一漩,望了家樹。

家樹呆呆的站著,左手拿了那枝**,右手用大拇指食指,隻管掄那花幹兒。半晌,微微的笑了一笑。正是……畢竟人間色相空,伯勞燕子各西東。可憐無限難言隱,隻在拈花一笑中。然而何麗娜哪裏會知道這一笑命意的曲折,就一伸手,將紫色的窗幔,掩了玻璃窗,免得家樹再向外看。那屋裏的燈光,將一雙人影,便照著印在紫幔上。窗外天上那一輪寒月,冷清清的,孤單單的,在這樣冰天雪地中,照到這樣春氣**漾的屋子,有這風光旖旎的雙影,也未免含著羨慕的微笑哩。

作者《作完〈啼笑因緣〉後的說話》

對讀者一個總答複

在《啼笑因緣》作完以後,除了作一篇序而外,我以為可以不必作關於此書的文字了。不料承讀者的推愛,對於書中的情節,還不斷的寫信到“新聞報館”去問。尤其是對於書中主人翁的收場,嫌其不圓滿,甚至還有要求我作續集的。這種信劄,據獨鶴先生告訴我,每日收到很多,一一答複,勢所難辦,就叫我在本書後麵作一個總答複。一來呢,感謝諸公的盛意;二來呢,也發表我一點意見。

凡是一種小說的構成,除了命意和修辭而外,關於敘事,有三個寫法:一是渲染,二是穿插,三是剪裁。什麽是渲染,我們舉個例,《水滸》“武鬆打虎”一段,先寫許多“酒”字,那便是武鬆本有神勇,寫他喝得醉到恁地,似乎是不行了,而偏能打死一隻虎,他的武力更可知了。這種寫法,完全是“無中生有”,許多枯燥的事,都靠著它熱鬧起來。什麽是穿插,一部小說,不能寫一件事,要寫許多事。這許多事,若是寫完了一件,再寫一件,時間空間,都要混亂,而且文字不容易貫穿。所以《水滸》“月夜走劉唐”,順插上了“宋公明殺閻惜姣”那一大段;“三打祝家莊”,又倒插上“顧大嫂劫獄”那一小段。什麽叫剪裁,譬如一匹料子,拿來做衣,不能整匹的做上。有多數要的,也有少數不要的,然後衣服成功。——小說取材也是這樣。史家作文章,照說是不許“偷工減料”的了;然而我們看《史記》第一篇《項羽本紀》,寫得他成了一個慷慨悲歌的好男子,也不過“鴻門”、“垓下”幾大段加倍的出力寫。至於他帶多少兵,打過多少仗,許多許多起居,都抹煞了。我們豈能說項羽除了《本紀》所敘而外,他就無事可紀嗎?這就是因為不需要,把他剪了。也就是在渲染的反麵,刪有為無了。再舉《水滸》一個例,史進別魯達而後,在少華山落草,以至被捉入獄,都未經細表。——我的筆很笨,當然作不到上述三點,但是作《啼笑因緣》的時候,當然是極力向著這條路上走。

明乎此,讀者可以知道本書何處是學渲染,何處是學穿插,何處是學剪裁了。據大家函詢,大概剪裁一方麵,最容易引起誤會;其實仔細一想,就明白了。譬如樊家樹的叔叔,隻是開首偶伏一筆,直到最後才用著他。這在我就因為以前無敘他叔叔之必要;到了後來,何麗娜有“追津”的一段渲染,自然要寫上他。不然,就不必有那伏筆了。又如關氏父女,未寫與何麗娜會麵,卻把樊家樹引到西山去,然後才大家相聚。有些人,他就疑惑了:關、何是怎麽會晤的呢?諸公當還記得,家樹曾介紹秀姑與何小姐在中央公園會麵,她們自然是熟人;而且秀姑曾在何家樓上,指給家樹看,她家就住在窗外一幢茅屋內。請想,關、何之會麵,豈不是很久?當然可以簡而不書了。類此者,大概還有許多,也不必細說了。我想讀者都是聰明人,若將本書再細讀一遍,一定恍然大悟。

又次,可以說上結局了。全書的結局,我覺得用筆急促一點。但是事前,我曾費了一點考量:若是稍長,一定會把當剪的都寫出來,拖泥帶水,空氣不能緊張。末尾一不緊張,全書精神盡失了。就人而論,樊家樹無非找個對手,這倒無所謂。至於鳳喜,自以把她寫死了幹淨;然而她不過是一個絕頂聰明、而又意誌薄弱的女子,何必置之死地而後快!可是要把她寫得和樊家樹墜歡重拾,我作書的,又未免“教人以偷”了。總之,她有了這樣的打擊,瘋魔是免不了的。問瘋了還好不好?似乎問出了本題以外。可是我也不妨由我暗示中給讀者一點明示:她的母親,不是明明白白表示無希望了嗎?鳳喜不見家樹是瘋,見了家樹是更瘋!——我真也不忍心向下寫了。其次,便是秀姑。我在寫秀姑出場之先,我就不打算將她配於任何人的。她父女此一去,當然是神龍不見尾。問她何往,隻好說句唐詩“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了。最後,談到何麗娜。起初,我隻寫她是鳳喜的一個反麵。後來我覺得這種熱戀的女子,太合於現代青年的胃口了,又用力的寫上一段,於是引起了讀者的共鳴。一部分人主張樊、何結婚,我以為不然:女子對男子之愛,第一個條件,是要忠實。隻要心裏對她忠實,表麵魯鈍也罷,表麵油滑也罷,她就愛了。何女士之愛樊家樹,便是捉住了這一點。可是樊家樹呢,他是不喜歡過於活潑的女子,尤其是奢侈。所以不能認為他怎樣愛何麗娜。在不大愛之中,又引他不能忘懷的,就是以下二點:一、何麗娜的麵孔,像他心愛之人。二、何麗娜太聽他的話了。其初,他別有所愛。當然不會要何小姐;現在,走的走了,瘋的瘋了,隻有何小姐是對象,而且何小姐是那樣的熱戀,一個老實人,怎樣可以擺脫得開!但是,老實人的心,也不容易轉移的,在西山別墅相會的那一晚,那還是他們相愛的初程,後事如何,正不必定哩。

結果,是如此的了。總之,我不能像作《十美圖》似的,把三個女子,一齊嫁給姓樊的;可是我也不願擇一嫁給姓樊的。因為那樣,便平庸極了。看過之後,讀者除了為其餘二人歎口氣而外,決不再念到書中人的——那有什麽意思呢?宇宙就是缺憾的,留些缺憾,才令人過後思量,如嚼橄欖一樣,津津有味。若必寫到末了,大熱鬧一陣,如肥雞大肉,吃完了也就完了,恐怕那味兒,不及這樣有餘不盡的橄欖滋味好嚐吧!

不久,我再要寫一部,在炮火之下的熱戀,仍在《快活林》發表。或者,略帶一點圓場的意味,還是到那時再請教吧。

是否要做續集

——對讀者打破一個啞謎

由《新聞報》轉來讀者諸君給我的信,知道有一部分人主張我作《啼笑因緣》續集,我感謝諸公推愛之餘,卻有點下情相告。凡是一種作品,無論劇本或小說,以至散文,都有適可而止的地位,不能亂續的。古人遊山,主張不要完全玩通,剩個十之二三不玩,以便留些餘想,便是這個意思。所以近來很有人主張吃飯隻要八成飽的。回轉來,我們再談一談小說。小說雖小道,但也自有其規矩:不是一定“不團圓主義”,也不是一定“團圓主義”。不信,你看,比較令人咀嚼不盡的,是團圓的呢,是不團圓的呢?如《三國演義》,幾個讀者心目中的人物,關羽、張飛、孔明結果如何?反過來,讀者極不願意的人,如曹家、司馬家,都貴為天子了。假若羅貫中把曆史不要,一一反寫過來,請問滋味如何?這還算是限於事實,無可偽造。我們又不妨再看《紅樓夢》,它的結局慘極了,是極端“不團圓主義”的。後來有些人“見義勇為”,什麽《重夢》、《後夢》、《複夢》、《圓夢》,共有十餘種,亂續一頓。然而到今日,大家是願意團圓的呢,或是不團圓的呢?《啼笑因緣》萬比不上古人。古人之書,尚不可續,何況區區!再比方說兩段:第一是《西廂》曲本,到“草橋驚夢”為止,不但事未完,文也似乎未完。可是他不願把一個“始亂終棄”的意思表示出來,讓大家去想吧。及後麵加上了四折,雖然有關漢卿那種手筆,依然免不了後人的咒詛呢!我們再看看《魯濱遜飄流記》,著者作了前集,震動一世。離開荒島,也就算了。他因為應了多數讀者的要求,又重來一個續集。而下筆的時候,又苦於事實不夠,就胡亂湊合起來,結果是續集相形見繼;甚至有人疑惑前集不是原人作的。書之不可亂續也如此!《啼笑因緣》自然是極幼稚的作品,但是既承讀者推愛,當然不願它自我成之,自我毀之。若把一個幼稚的東西再幼稚起來,恐怕這也有負讀者之愛了。所以歸結一句話:我是不能續,不必續,也不敢續。

幾個重要問題的解答

由《新聞報》轉來的消息,我知道有許多讀者先生打聽《啼笑因緣》主人翁的下落。其實,這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用不著打聽的。好在這件事,隨便說說,也不關於書的藝術方麵,茲簡單奉答如下:

一、關秀姑的下落,是從此隱去。倘若你願意她再回來的話,隨便想她何時回來都可。但是千萬莫玷汙了俠女的清白。

二、沈風喜的下落,是病無起色。我不寫到如何無起色,是免得諸公下淚。一笑。

三、何麗娜的下落,去者去了,病者病了,家樹的對手隻有她了。你猜,應該怎樣望下做呢?諸公如真多情,不妨跑到書裏作個陶伯和第二,給他們撮合一番吧。

四、何麗娜口說出洋,而在西山出現,情理正合。小孩兒捉迷藏,乙兒說:“躲好了沒有?”甲兒在桌下說:“我躲好了。”這豈不糟糕?何小姐言遠而近,那正是她不肯做甲兒。

五、關、何會麵,因為她們是鄰居,而且在公園已認識的了。

關氏父女原欲將沈、何均與樊言歸於好,所以壽峰說:“兩分心力,隻盡了一分。”又秀姑明明說:“家住在山下。”關於這一層,本不必要寫明,一望而知。然而既有讀者諸君來問,我已在單行本裏補上一段了。

(《啼笑因緣》,1930年12月,上海,三友書社)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