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家樹見靜宜和他道喜,倒愣住了。自己避禍避到天津來,哪裏還有什麽可喜的事情?因道:“一個當學生的人,在大學預科讀完了書之後,不應該升入正科的嗎?就是這一點,有什麽可喜的呢。”靜宜將嘴一撇道:“你真把我們當小孩子騙啦。事到於今,以為我們還不知道嗎?你要是這樣,到了你做新郎的時候,不多罰你喝幾盅酒,那才怪呢。”家樹道:“你這話真說得我莫名其妙!什麽大喜,做什麽新郎?”淑宜穿的是一件長長的旗衫,那袖子齊平手腕,細得像筆管一般;兩隻手和了袖子,左右一抄,同插在兩邊脅下插袋裏,斜靠了門,將一隻腳微微提起,把那高跟鞋的後跟踏著地板,得得作響,衣服都抖起波浪紋來,眼睛看了家樹,隻管微笑。家樹道:“怎麽樣,你也和我打這個啞謎嗎?”淑宜笑道:“我打什麽啞謎。你才是和我們打啞謎呢!我總不說,等到那一天水落石出,你自然會把啞謎告訴人的,我才犯不著和你瞎猜呢。反正我心裏明白就是了。”淑宜在這裏說著,靜宜一個轉身,就不見了。不多一會兒的時候,又聽到地板咚咚一聲響,她突然跳進房來,手上拿了一張相片和家樹對照了一照,笑道:“你不瞧瞧這是誰?你能屈心,說不認得這個人嗎?”家樹一看,乃是鳳喜的四寸半身相片,這種相片,自己雖很多,卻不曾送人,怎樣會有一張傳到天津來了。便點點頭道:“這個人,不錯,我認識。但是你們把她當什麽人呢?”淑宜也走近前,在靜宜手裏,將相片拿了過來,在手上仔細的看了一看,微笑道:“現在呢,我們不知道要怎麽樣的稱呼,若說到將來,我們叫她一聲嫂嫂,大概還不至於不承認嗎?”家樹道:“好吧,將來再看吧。”靜宜道:“到現在還不承認,將來我們總要報複你的。”家樹見兩個妹妹,說得這樣切實,不像是毫無根據,大概她們一定是由陶家聽到了一點消息,所以附會成了這個說法。當時也隻得裝傻,隻管笑著,卻把在北京遊玩的事情和兩個妹妹閑談,把喜事問題牽拉開去。
過了一會,樊太太卻吩咐老媽子來請侄少爺上樓。家樹跟著老媽子一直到嬸娘臥室裏,隻見嬸娘穿了一件黑綢旗衫,下擺有兩個紐扣不曾扣住,腳上踏了拖鞋,口裏銜著煙卷,很舒適的樣子,斜躺在沙發上。家樹站著叫了一聲嬸娘,在一邊坐下。樊太太道:“你早就來了,怎麽不通知我一聲呢!打牌,我也是悶得無聊,借此消遣,若是有人陪著我談談,我倒不一定要打牌。你來了很好,你不來,我還要寫信去叫你來呢。”家樹道:“有什麽事嗎?”樊太太將臉色正了一正,人也坐正了,便道:“不就是為了陶家表兄來信,提到你的親事嗎?那孩子我曾見過的,相片大家也瞧見了,自然是上等人材。據你表嫂說,人也很聰明,門第本是談不上,就是談門第的話,也是門當戶對。這年頭兒,婚姻大事,隻要當事人願意,我們作上人的人,當然是順水推舟,落得作個人情。”家樹笑道:“嬸娘說的話,我倒有些莫名其妙。我在北京,並沒有和表哥表嫂談到什麽婚姻問題。要說到那個相片子上的人,我雖認識,並不是朋友,若說到門當戶對,我要說明了,恐怕嬸娘要哈哈大笑吧。”樊太太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還賴什麽呢?她父親作過多年的鹽務署長,她伯父又是一個代理公使,和我們正走的是一條道,怎麽說是我要哈哈大笑呢?”家樹這才算是明白過來,原來他們誤會了,又是把鳳喜的相片兒,當了何麗娜。要想更正過自己的話來,又怕把鳳喜這件事,露出破綻來了,便道:“那些話,都不必去研究了,我實在沒有想到什麽婚姻問題,不知道陶家表兄,怎樣會寫信通知我們家裏的?”樊太太道:“真的嗎?也許是你表嫂要做這一個媒,有點買空賣空。但是不能啦,像她那樣的文明人,還會做舊社會上那種說謊的媒人嗎?而且這位何小姐的父親,前幾天到天津來了一趟,專門請你叔父吃了一餐飯,又提到了你,將你的文才品行,著實誇獎了一陣子。”家樹笑道:“這話我就不知從何而起了。那位何署長我始終沒有見過麵,他哪裏會知道我?而且我聽到說,何家是窮極奢華的,我去了有點自慚形穢,我就隻到他家裏去了兩三回,他又何從而知我的文才品行呢?”樊太太道:“難道就不許他的小姐對父親說嗎?陶太太信上說,你和那何小姐,幾乎是天天見麵,當然是無話不說的了。我倒不明白,你為了這件事來,為什麽又不肯說?”家樹笑道:“你老人家有所不知,這件事,陶太太根本就誤會了。那何小姐本是她的朋友,怎樣能夠不到陶家來?何小姐又是喜歡交際的,自然我們就常見麵了。陶太太老是開玩笑,說是要作媒,我們以為她也不過開玩笑而已。不料她真這樣做起來,其實現在男女社交公開的時候,男女交朋友的很多,不能說凡是男女作了朋友,就會發生婚姻問題。”樊太太聽了他這些話,隻管將煙卷抽著,抽完了一根,接著又抽一根,口裏隻管噴著煙,昂了頭想家樹說的這層理由。家樹含笑道:“你老人家想想看,我這話不說的是很對嗎?”樊太太還待說時,老媽子來說:大小姐不願替了,還是太太自己去打牌吧。樊太太這就去打牌,將話擱下。家樹到樓下,還是和妹妹談些學校裏的事。姨太太是十二點鍾回來,叔叔樊端本是晚上兩點鍾回來。這一晚晌,算是大家都不曾見麵。
到了次日十二點鍾以後,樊端本方始下床,到樓下來看報,家樹也在這裏,叔侄便見著了。樊端本道:“我聽說你已經考取大學本科了,這很好,讀書總是以北京為宜,學校設備很完全,又有那些圖書館,教授的人才,也是在北京集中。”他說著話時,板了那副正經麵孔,一點笑容也沒有。家樹從幼就有點怕叔叔,雖然現在分居多年,然而那先入為主的思想,總是去不掉。樊端本一板起臉子來,他就覺得有教訓的意味,不敢胡亂對答。樊端本坐在長椅子上,隨手將一疊報,翻著看了一看,向著報上自言自語的道:“這政局是恐怕有一點變動。照潔身的曆史關係說起來,這是與他有利的,這樣一來,恐怕他真會跳上一步,去幹財長,就是這個口北關,也就不用費什麽力了。”說著,他的嘴角微微一牽,接上按著上下嘴唇,左一把,右一把,下巴上一把,輪流的抹著胡子。這是他最得意時候的表示,家樹老早的就聽過母親說,若遇到你叔叔分三把摸胡子的時候,兩個妹妹就會來要東西。因為那個時候,是要什麽就給什麽的。家樹想到母親的話,因此心裏暗笑了起來。樊端本原戴了一副托力克的眼鏡,這鏡子的金絲腳,是很軟的;因為戴得久了,眼鏡的鏡架子,便會由鼻梁上墜了下來;樊端本也來不及用手去托鏡子了,眼光卻由鏡子上緣,平射出來,看家樹何以坐不定。他這一看不要緊,家樹肚子裏的陳笑,和現在的新笑,並攏一處,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樊端本用右手兩個指頭,將眼鏡向上一托,正襟坐著,問家樹道:“你笑什麽?”家樹吃了一驚,笑早不知何處去了,便道:“今年回杭州去,在月老祠裏鬧著玩,抽了一張簽,簽上說是‘怪底重陽消息好,一山紅葉醉於人’。”家樹說了這話,自己心裏可就想著,實在謅的不成詩句。說畢,就看了樊端本的臉色道:“我想這兩句話,並不像月老祠裏的簽,若是說到叔叔身上,或有點像;倒好像說叔叔的差事,重陽就可發表似的。”樊端本將手不住的理著胡子,手牽著幾根胡子梢,點了幾點頭道:“雖然附會,倒有點像。你不知道,我剛才所說的話,原是有根據的。何潔身做這些年的闊差事,錢是掙的不少,可是他也實在花的不少,尤其是在賭上,前次在張老頭子家裏打牌,八圈之間,輸了六七萬,我看他還是神色自若,口裏銜著雪茄煙,煙灰都不落一點下來,真是鎮靜極了。不過輸完之後,也許有點心痛,就不免想法子要把錢弄回頭。上次就是輸錢的第二天,專門請我吃飯,有一件鹽務上的事,若辦成功,大概他可以弄一二十萬,請我特別幫忙。報酬呢,就是口北關監督。我做了這多年的商務,本來就懶作馮婦,無奈他是再三的要求,不容我不答應。我想那雖是個小職,多少也替國家辦點事;二來我也想到塞北地方去看看,賞玩賞玩關塞的風景。潔身倒也很知道你,說是你少年老成,那意思之間,倒也很讚成你們的親事。”家樹這才明白了。鬧了半天,他和何小姐的父親何廉,在官場上有點勾搭,自己的婚事,還是陪筆,叔父早就想弄個鹽運使或關監督做做,總是沒有相當的機會,現在他正在高興頭上,且不要當麵否認何麗娜的婚事。好在叔叔對於自己的婚事,又不能幹涉的,就由他去瞎扯吧。因此話提到這裏,家樹就談了一些別的話,將事扯了開去,恰好姨太太打扮得花蝴蝶兒似的,走了進來,笑著向家樹點了點頭,並沒有說什麽。家樹因為嬸母有命令,不許稱姨太太為長輩,當了叔叔的麵,又不敢照背地裏稱呼,叫她為姨太太,也就笑著站起來,含糊的叫了一聲。姨太太也不理會,走上前,將端本手上的報奪了過來,一陣亂翻。端本那一副正經麵孔,維持不住了,皺了一皺眉,又笑道:“你認識幾個字,也要查報?”姨太太聽說,索興將報向端本手上一塞道:“你給我查一查,今天哪一家的戲好?”端本道:“我還有事,你不要來麻煩。”一麵說時,一麵給姨太太查著報了。家樹覺得坐在這裏有些不便,就避開了。家樹隻來了十幾個鍾頭,就覺得在這裏起居,有許多不適。見叔叔是不能暢談的,而且談的機會也少;嬸娘除說家常話,便是罵姨太太,隻覺得嘮叨;姨太太更是不必說,未便談話的了。兩個妹妹,上午要去上學,下午回來,不是找學伴,又是出去玩去了。因此一人悶著,還是看書。天津既沒有朋友,又沒有一點可清遊的地方,出了大門,便是洋房對峙的街道。第一二天,還在街上走走,到了第三天,既不買東西,就沒有在滿街車馬叢下一個人走來走去之理;加上在陶家住慣了那花木扶疏的院子,現在住這樣四麵高牆的洋房子,便覺得十分的煩悶;加上鳳喜和劉將軍的事情,又不知道變化到什麽程度?雖然是避開了是非地,反是焦躁不安。
一混過了一個星期,這天下午,忽然聽差來說:“北京何小姐請聽電話。”家樹聽了,倒不覺一驚。有什麽要緊的事,巴巴的打了長途電話來!連忙到客廳後接著電話一問,何麗娜首先一句便道:“好人啦!你到天津來了,都不給我一個信。”家樹道:“真對不住。我走得匆忙一點,但是我走的時候,請我表嫂轉達了。”何麗娜問:“怎麽到了天津,信也不給我一封呢?”家樹無話可答,隻得笑了。她道:“我請你吃午飯,來不來?”家樹道:“你請我吃飯,要我坐飛機來嗎?”何麗娜笑道:“你猜我在哪兒,以為我還在北京嗎?我也在天津呢。我家到府上不遠,請你過來談談好不好?”家樹知道闊人們在京津兩方,向來是有兩份住宅的。麗娜說在家裏,當然可信,不過家樹因為彼此的婚姻問題,兩家都有些知道了,這樣往還交際,是更著了痕跡。便道:“天津的地方,我很生疏,你讓我到哪裏撞木鍾去?”何麗娜笑道:“我也知道你是不肯到我這裏來的。天津的地方,又沒有什麽可以會麵談話的地方,這樣吧,由你挑一個知道的館子吃午飯,我來找你;不然的話,我到你府上來也可以。”家樹真怕她來了,就約著在一家新開的館子一池春吃飯。放下電話,家樹坐了人力車到飯館子裏時,夥計就問:“你是樊先生嗎?”家樹說是。他道:“何小姐已經來了。”便引家樹到了一個雅座。何麗娜含笑相迎,就給他斟了一杯茶。安下坐位,家樹劈頭一句,就問你怎麽來了?何麗娜也笑說,你怎麽來了?家樹道:“我有家在這兒。”何麗娜便笑著說:“我也有家呀!”家樹被她駁得無言可答了,就坐著喝茶。二人隔了一個方桌子犄角斜坐著,沉默了一會,何麗娜一個指頭,勾住了茶杯的小柄,舉著茶杯,隻看茶杯上出的熱氣,眼睛望了茶上的氣,卻笑道:“我以為你很老實,可是你近來也很調皮了。”說畢,嘴唇抵住了茶杯口,向家樹微笑。家樹道:“我什麽事調皮了?以為我到天津來,事先不曾告訴你嗎?但是我有苦衷,也許將來密斯何會明白的。”何麗娜放下茶杯,兩手按住了桌子,身子向上一伸道:“幹嗎要將來?我這就明白了。我也知道,你對於我,向來是不大了解的;不過最近好一些,不然,我也不到天津來,我就不明白這件事,你和我一點表示沒有,倒讓你令叔出麵呢。”她這樣說著,雖然臉上還有一點笑意,卻是很鄭重的說出來,決不能認為是開玩笑的了。家樹因道:“密斯何!這是什麽話,我一點不懂,家叔有什麽事出麵?”何麗娜道:“你令叔寫信給陶先生,你知道不知道?”答不知道。又問:“那麽,你到天津來,是不是與我有點關係?”家樹道:“這可怪了。我到天津來,怎麽會和密斯何有關係呢?我因為預備考大學的時候,不能到天津來;現在學校考取了,事情告了一個段落,北京到天津這一點路,我當然要來看看叔叔嬸嬸,這決不能還為了什麽。”家樹原是要徹底解釋麗娜的誤會,卻沒有想到話說得太決絕了。何麗娜也逆料他必有一個很委婉的答複,不想碰了這一個大釘子,心裏一不痛快,一汪眼淚,恨不得就要滾了出來。但是她極力的鎮定著,微微一笑道:“這真是我一個極大的誤會了。幸而這件事,還不曾通知到舍下去,若是這事讓下人知道了,我麵子上多少有點下不去哩。我不明白令叔什麽意思,開這一個大玩笑。”說時,打開她手拿的皮包,在裏麵取出一封信來,交給家樹。看時,是樊端本寫給伯和的。信上說:
伯和姻侄文鑒:
舍侄來津,備悉近況,甚慰。所談何府親事,彼已默認,少年人終不改兒女之態,殊可笑也。此事,請婉達潔身署長,以早成良緣。潔身與愚,本有合作之意,兩家既結秦晉之好,將來事業,愈覺成就可期矣,至於家嫂方麵,愚得賢伉儷來信後,即已快函征求同意。茲得複,謂舍侄上次回杭時,曾在其行篋中發現女子照片兩張,係屬一人。據雲:舍侄曾微露其意,將與此女訂婚;但未詳言身家籍貫。家嫂以相片上女子,甚為秀慧,若相片上即為何小姐,彼極讚成。並寄一相片來津,囑愚調查。按前內人來京,曾在貴寓,與何小姐會麵多次,愚亦曾晤何小姐;茲觀相片,果為此女,家嫂同情,亦老眼之非花也。
總之,各方麵皆不成問題,有勞清神,當令家樹多備喜酒相謝月老耳。專此布達,即祝儷福。
愚樊端本頓首。
家樹將信從頭看了兩遍,不料又錯上加錯的,弄了這一個大錯。若要承認,本無此事,若要不承認,由北京鬧到天津,由天津鬧到杭州,雙方都認為婚姻成就。一下推翻全案,何麗娜是個講交際愛麵子的人,這有多難為情。因之,拿了這封信,隻管是看,半晌作聲不得。何麗娜見他不說,也不追問,自要了紙筆開了一個菜單子,吩咐夥計去作菜。反是家樹不過意,皺了眉,用手搔著頭發,口裏不住的說:“我很抱歉!我很抱歉!”何麗娜笑道:“這又並不是樊大爺錯了,抱什麽歉呢?”她說著話,抓了碟子裏的花生仁,剝去外麵的紅衣,吃得很香,臉色是笑嘻嘻,一點也不介意。家樹道:“天下事情,往往是越巧越錯,其實我們的友誼,也不能說錯,隻是……”說到“隻是”兩個字,他也拿了一粒花生仁在嘴裏咀嚼著,眼望了何麗娜,卻不向下說了。何麗娜笑道:“隻是性情不同罷了,對不對呢?樊大爺雖然也是公子哥兒,可是沒有公子哥兒的脾氣;我呢,從小就奢華慣了,改不過來。其實我也並不是不能吃苦的人,當年我在學校讀書時候,我也是和同學一樣,穿的是製服,吃的是學校裏的夥食;你說我奢華過甚,這是環境養成我的,並不是生來就如此。”家樹正苦於無詞可答,好容易得到這樣一個回話的機會,卻不願放過,因道:“這話從何而起,我在什麽地方,批評過何小姐奢華?我是向來不在朋友麵前攻擊朋友的。”何麗娜道:“我自然有證據,不過我也有點小小的過失。有一天,大爺不是送了杭州帶來的東西,到舍下去嗎?我失迎得很,非常抱歉,後來你有點貴恙,我去看了,因為你不曾醒,隨手翻了一翻桌上的書,看到一張:‘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字條,是我好奇心重,拿回去了。回家之後,我想這行為不對;於是次日又把字條送回去,在送回桌上的時候,無意中我看到兩樣東西:第一樣是你給那關女士的信,我以為這位關女士,就是和我相貌相同的那位小姐,所以注意到她的通信地址上去;第二樣是你的日記,我又無意翻了一翻,恰恰看到你批評我買花的那一段批評,這不是隨便撒謊的吧!不過我對於你的批評,我很讚成,本來太浪費了,隻是這裏又添了我一個疑團。”說著便笑了一笑。
這時,夥計已送上菜來了,夥計問一聲:“要什麽酒?”家樹說:“早上吃飯,不要酒吧。”麗娜道:“樊大爺能喝的,為什麽不喝?來兩壺白幹,你這裏有論杯的白蘭地沒有?有就斟上兩杯;要是論瓶買的話,我沒有那個量,那又是浪費了。”說著,向家樹一笑,家樹道:“白蘭地罷了。白幹,就厲害了。”何麗娜眉毛一動,腮上兩個淺淺的小酒窩兒一閃,用手一指鼻尖道:“我喝。”家樹卻沒有法子禁止她不喝酒,隻得默然。夥計斟上兩杯白蘭地,放到何麗娜麵前,然後才拿著兩壺白幹來。她端起小高腳玻璃杯子,向家樹請了一請,笑道:“請你自斟自飲,不要客氣。我知道你是喜歡十三妹這一路人物的,要大馬關刀,敞開來幹的。”說著,舉起杯子,一下就喝了小半杯。家樹知道她是沒有多大酒量,見她這樣放量喝起酒來,倒很有點為她擔心。她喝了酒,笑道:“我知道這件事與私人道德方麵有點不合,然而自己自首了,你總可以原諒了。我還有一個疑團,借著今天三分酒氣,蓋了麵子,我要問一問樊大爺,那位關女士我是見麵了,並不是我理想中相貌和我相同的那一位,不知樊大爺何以認識了她?她是一個大俠客呀!報上登的,西山案裏那個女刺客,她的住址,不是和這位關女士相同嗎?難怪那晚你看戲,口口聲聲談著俠女。如今我也明白了,痛快!我居然也有這樣一個朋友,不知她住在哪裏,我要拜她為師,也作一番驚人的事業去。”說著,端起酒杯,又要喝酒。家樹連忙站起來,一伸手按住了她的酒杯,鄭重的說道:“密斯何!我看你今天的神氣,似乎特別的來得興奮,你能不能安靜些,讓我把我的事情,和你解釋一下子?”何麗娜馬上放了酒杯笑道:“很好,那我是很歡迎啦。就請你說吧。”家樹見她真不喝了。於是將認識關沈以至最近的情形,大概說了一遍,因道:“密斯何!你替我想想,我受了這兩個打擊,而且還帶點危險性,這種事,又不可以亂對人說,我這種環境,不是也很難過的嗎?”何麗娜點點頭道:“原來如此,那完全是我誤會。大概你老太太寄到天津來的那張相片,又是張冠李戴了!”家樹道:“正是這樣,可是現在十分後悔,不該讓我母親看到那相片,將來要追問起來,我是何詞以對?”何麗娜默然的坐著吃菜,不覺得又端起酒杯子來喝了兩口,家樹道:“密斯何現在可以諒解我了吧。”何麗娜笑著點了點頭道:“大爺!我完全諒解。”家樹道:“密斯何!你今天為什麽這樣的客氣?左一句大爺,右一句大爺,這不現著我們的交情,生疏得多嗎?”何麗娜道:“當然是生疏得多。若不是生疏,……唉!不用說了,反正是彼此明白。”說完,又端起酒杯,接連喝上幾口。家樹也不曾留意,那兩杯白蘭地,不聲不響的,就完全喝下去了。家樹已經是吃飯了,何麗娜卻將坐的方凳向後一挪,兩手食指交叉,放在腿上,也不吃喝,也不說話。家樹道:“密斯何!你不用一點飯嗎?上午喝這些空心酒,肚子裏會發燒的。”何麗娜笑道:“發燒不發,不在乎喝酒不喝酒。”家樹見她總有些憤恨不平的樣子,欲待安慰她幾句,又不知怎樣安慰才好。吃完了飯,便笑道:“天津這地方,隻有熱鬧的馬路,可沒有什麽玩的,隻有一樣比北京好,電影片子,是先到此地。下午我請你看電影,你有工夫嗎?”何麗娜想了一想道:“等我回去料理一點小事,是能奉陪的話,我再打電話給你奉約。”說著叫了聲夥計開帳來。待等夥計開了帳來時,何麗娜將菜單搶了過去,也不知在身上掏出了幾塊錢,就向夥計手上一塞,站起來對家樹道:“既然是看電影,也許我們回頭再會吧。”說畢,她一點也不猶豫,立刻掀開簾子就走出去了。家樹是個被請的,決沒有反留住主人之理,隻聽得一陣皮鞋響聲,何麗娜是走遠了。表麵看來,她是很無禮的;不過她受了自己一個打擊,總不能沒有一點不平之念,也就不能怪她了。一個人很掃興的回家,在書房裏拿著一本書,隨便的翻了幾頁,隻覺今天這件事,令人有點不大高興。由此又轉身一想,我隻碰了這一個釘子,就覺得不快;她呢,由北京跑到天津來,滿心裏藏了一個水到渠成,月圓花好之夢,結果,卻完全錯了。她那樣一個慕虛榮的女子,能和我說出許多實話,連偷看日記的話都告訴我了,她是怎樣的誠懇呢?而且我那樣的批評,都能誠意接受,這人未嚐不可取。無論如何,我應當安慰她一下。好在約了她下午看電影,我就於電影散場後再回請她就得了。家樹是這樣想著,忽然聽差拿了一封信進來遞給他,信封上寫著專呈樊大爺台啟,何緘。連忙拆開來一看,隻有一張信紙,草草的寫了幾句道:
家樹先生:別矣!我這正是高興而來,掃興而去。由此我覺得還是我以前的人生觀不錯,就是:得樂且樂,凡事強求不來的。傷透了心的麗娜手上,於火車半小時前。
家樹看這張紙是鋼筆寫的,歪歪斜斜,有好幾個字都看不出,隻是猜出來的,文句說的都不很透徹;但是可以看出她要變更宗旨了。末尾寫著於火車半小時前,大概是上火車半小時前,或者是火車開行時半小時以前了。心想,她要是回北京去,還好一點,若是坐火車到別處去,自己這個責任就大了。連忙叫了聽差來,問:“這時候,有南下的火車沒有?有出山海關的火車沒有?”聽差見他問得慌張,便笑道:“我給你向總站打個電話問問。”家樹道:“是了。火車總要由總站出發的,你給我叫輛汽車上總站,越快越好。”聽差道:“向銀行裏去個電話,把家裏汽車叫回來,不好嗎?”家樹道:“胡說!你瞧我花不起錢?”聽差好意倒碰了釘子,也不知道他有什麽急事,便用電話向汽車行裏叫車。家樹拿了帽子在手上,在樓廊下來往徘徊著,吩咐聽差打電話催一催。聽差笑道:“我的大爺!汽車又不是電話,怎麽叫來就來。總得幾分鍾呀!”家樹也不和他去深辯,便站在大門口站著。好容易汽車到了門口,車輪子剛一停,家樹手一扶車門,就要上去;車門一開,卻出來一個花枝招展的少婦,笑著向家樹點頭道:“啊喲!侄少爺!不敢當,不敢當。”家樹看時,原來這是繆姨太太,是來赴這邊太太的牌約的。她以為家樹是出來歡迎,給她開汽車門呢。家樹忙中不知所措,胡亂的說了一句道:“家叔在家裏呢。請進吧!”說了這句話,又有一輛汽車來了。家樹便掉轉頭問道:“你們是汽車行裏來的嗎?”汽車夫答應是。家樹也不待細說,自開了車門,坐上車去,就叫上火車總站。弄得那繆姨太太站著發愣,空歡喜了一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