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鳳喜睡在**,想了一宿的心事,忽然當當當一陣聲音,由半空傳了過來,倒猛然一驚。原來離此不遠,有一幢佛寺,每到天亮的時候,都要打上一遍早鍾。鳳喜聽到這種鍾聲,這才覺得顛倒了一夜。心想:我起初認識樊大爺的時候,心裏並沒有這樣亂過;今天我這是為著什麽?這劉將軍不過是多給我幾個錢,對於情義兩個字,哪裏有樊大爺那樣體貼?樊大爺當日認得我的時候,我是什麽樣子,現時又是什麽樣子?那個時候沒有飯吃,就一家都去巴結人家,而今還吃著人家的飯,看著別人比他闊,就不要他,良心太講不過去了。這時窗紙上慢慢的現出了白色,屋子裏慢慢的光亮,睜眼一看,便見牆上所掛著家樹的像,正向人微笑。鳳喜突然自說了一句道:“這是我不對。”沈大娘正也醒了,便在那邊屋子問道:“孩子!你嚷什麽?說夢話嗎?”鳳喜因母親在問,索性不作聲,當是說了夢話,這才息了一切的思慮。她睡到正午十二點鍾後,方才醒過來。也不知道是何緣故,似乎今日的精神,不如往日那樣自然。沈大娘見她無論坐在哪裏,都是低了頭,將兩隻手去搓手絹,手絹不在手邊,就去卷著衣裳角,因問道:“你這是怎麽了?別是咋晚回來,著了涼吧!本來也就回來得太晚一點啦。”鳳喜對於此話也不承認,也不否認,總是默然的坐著。一人坐在屋子裏,正想到床頭被褥下,將家樹寄來的信,又要看上一遍。一掀被褥,就把劉將軍給的那卷鈔票看到了,便想起這錢放在被褥下,究是不穩當,就拿著點了一點數目,打開自己裝零碎什物的小皮箱,將鈔票收進去。正關上箱子時,隻聽得沈三玄由外麵一路嚷到北屋子裏來,說是劉將軍派人送東西來了。鳳喜聽了這話,倒是一怔,手扶了小箱子蓋,隻是呆呆的站著。過了一會子,沈大娘自己捧了一個藍色細絨的圓盒子進來,揭開蓋子雙手托著,送到鳳喜麵前,笑道:“孩子!你瞧,人家又送這些東西來了。”鳳喜看了,隻是微微一笑,沈大娘道:“我聽說珍珠瑪瑙,都是很值錢的東西。這大概值好幾十塊錢吧。”鳳喜道:“趕快別嚷,讓人聽見了,說咱們沒有見過世麵。雅琴姐一掛,還不如這個呢,都值一千二百多。這個當然不止呢。”沈大娘聽了這話,將盒子放在小茶桌上,人向後一退,坐在**,半晌說不出話來,隻望了鳳喜的臉。鳳喜微笑道:“你以為我冤你嗎?我說的是真話。”沈大娘輕輕一拍手道:“想不到,一個生人,送咱們這重的禮,這可怎麽好。”這時,沈三玄道:“大嫂!人家送禮的,在那裏等著哩。他說,讓咱們給他一張回片;他又說,可別賞錢,賞了錢,回去劉將軍要革掉他的差事。”鳳喜聽說,和沈大娘都笑了。於是拿了一張沈鳳喜的小名片,讓來人帶了回去。
這個時候,劉將軍又在尚師長家裏,送禮的人拿了名片,一直就到尚家回信。劉將軍正和尚師長在一間私室裏,躺著抽大煙;銅床下麵橫了一張方凳子,尚師長的小丫頭小金翠兒,燒著煙兩邊遞送。劉將軍橫躺在三個疊著的鴨絨方枕上,眼睛鼻子歪到一邊,兩隻手捧著煙槍塞在嘴裏,正對著床中間煙盤裏一點豆大的燈光,努力的吞吸。屋頂上下垂的電扇,遠遠有風吹來,微微的拂動綢褲腳。他並不理會,加上那燈頭上煙泡子嘰哩呼嚕之聲,知道他吸得正出神了。就在這個時候,送禮的聽差一直到屋子裏來回話。劉將軍一見他,翻了眼睛,可說不出話來,卻抬起一隻手來,向那聽差連招了幾招,一口氣將這筒煙吸完,一頭坐了起來,抿緊了嘴不張口。小金翠兒連忙在旁邊桌上斟了一杯茶,雙手遞到劉將軍手上,他接過去,昂起頭來,骨嘟一聲喝了,然後噴出煙來,在麵前繞成了一團,這才問道:“東西收下了嗎?”聽差道:“收下了。”說著,將那張小名片呈了過去。劉將軍將手一揮,讓聽差退出去,然後笑著將名片向嘴上一貼,叫了一聲小人兒。尚師長笑著,叫了他的名字道:“德柱兄!瞧你這樣子,大概你是自己要留下來的了。我好容易給大帥找著一個相當的人兒,你又要了去。”劉將軍笑道:“我們大爺有的是美人,你給他找緩一步,要什麽緊。”尚師長也坐了起來,拍了一拍劉將軍的肩膀道:“人家是有主兒的,不是落子館裏的姑娘,出錢就買得來的。”劉將軍道:“有主兒要什麽緊?慢說沒出門,還是人家大閨女,就算出了門子,讓咱們爺們愛上了,會弄不到手嗎?你猜怎麽著。”說到這裏,眼望著小金翠兒,就向尚師長耳朵裏說了幾句。尚師長道:“這是昨晚晌的事嗎?我可不敢信。”劉將軍道:“你不信嗎?我馬上試驗給你看看。”於是將床頭邊的電鈴按了一按,吩咐聽差將自己的汽車開到沈小姐家去,就說劉將軍在尚師長家裏,接沈小姐到這裏來打小牌玩兒。聽差傳話出去,兩個押車的護兵就駕了汽車,飛馳到沈家來。這時鳳喜又坐在屋子裏發愁,她一手撐了桌子托著頭,隻管看著玻璃窗外的槐樹發呆。一枝橫枝上,正有兩個小麻雀兒站著,一個小麻雀兒站著沒動,一個小麻雀兒在那麻雀左右,展著小翅膀,搖動著小尾巴,跳來跳去,口裏還不住喳喳的叫著。沈大娘坐在一張矮凳上,拿了一柄蒲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輕輕的道:“這事透著奇怪!幹嗎他送你這些東西哩?照說咱們不怕錢咬了手,可知道他安著什麽心眼兒哩?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今天隻是心裏跳著,也不知道是愛上了這些錢,也不知道是怕事。”
說時,用手摸了一摸胸口,鳳喜道:“我越想越怕了。樊大爺待咱們那些個好處,咱們能夠一掉過臉來就忘了嗎?”正說到這裏,隻聽見院子裏有人叫道:“密斯沈在家嗎?”鳳喜向玻璃窗外看時,隻見她的同學雙璧仁,站在槐樹蔭下。她穿著一件水紅綢敞領對襟短衣,翻領外套著一條寶藍色長領帶,光著一大截胳膊,和一片白胸脯在外麵,下麵係著寶藍裙子,隻有一尺長,由上至下,露著整條套著白絲襪的圓腿,手上卻挽著一頂細綆草帽。鳳喜笑道:“喝!打扮的真俏皮,上哪兒打拳去?”一麵說著,一麵迎出院子來。雙璧仁笑道:“我知道你有一枝好洞簫,今天借給我們用一用,行不行?”鳳喜道:“可以。談一會兒再去吧,我悶的慌呢!”雙璧仁笑道:“別悶了,你們密斯脫樊快來了,我今天可不能坐,大門外還有一個人在那裏等著呢。”鳳喜笑道:“是你那人兒嗎?”雙璧仁笑著咬了下唇,點了點頭,鳳喜道:“不要緊,也可以請到裏麵來坐坐呀。”雙璧仁道:“我們上北海劃船去,不在你這兒打攪了。”鳳喜點了點頭,就不留她了,取了洞簫交給她,攜著她的手,送出大門,果然一個西裝少年,正在門口徘徊。見了鳳喜,笑著點了一個頭,就和雙璧仁並肩而去。雙璧仁本來隻有十七八歲,這西裝少年,也不過二十邊,正是一對兒。她心裏不由得想著,郎才女貌,好一個黃金時代啊。論起樊大爺來,不見得不如這少年;隻是雙女士是位小姐,我是個賣藝的,這卻差遠了。然而由此可知樊大爺更是待我不錯。望著他二人的後影,卻呆呆的站住。
一陣汽車車輪聲,驚動了鳳喜的知覺。那一輛汽車,恰好停在自己門口,鳳喜連忙縮到屋子裏去,一會便聽到沈大娘嚷進來,說是劉將軍派汽車來接,到尚師長家裏去打小牌玩兒。鳳喜皺眉道:“今天要我聽戲,明天要我打牌,咱們這一份兒身份,夠得上嗎?我可不去。”沈大娘道:“呀!你這是什麽話呢?人家劉將軍和咱們這樣客氣,咱們好意思駁回人家嗎?”鳳喜掀著玻璃窗上的紗幕,向外看了一看,見沈三玄不在院子裏,便回轉頭來,正色向沈大娘道:“媽!我現在要問你一句話,設若你現在也是一個姑娘,要是找女婿的話,你是願意像雙小姐一樣,找個品貌相當的人,成雙成對呢,還是隻在乎錢,像雅琴姐,去嫁一個黑不溜秋的老頭呢?”沈大娘聽她這話,先是愣住了,後就說道:“你的話,我也明白了。可是什麽師長,什麽將軍,全是你自己去認得的,我又沒提過半個字。”鳳喜道:“那就是了,什麽廢話也不用說。勞你駕,你給我走一趟,把這個珠圈和他給我的款子,送還給他,咱們不是陪老爺們開心的。他有錢,到別地方去抖吧。”說著,忙開了箱子,把珠圈和那三百元鈔票,一齊拿了出來,遞給沈大娘。沈大娘見鳳喜的態度,這樣堅決,便道:“你不去就不去,他還能把你搶了去嗎?幹嗎把這些東西送還他呢!”鳳喜冷笑道:“你不想想他送這些東西給我們幹嗎的嗎?你收了他的東西,要想不去,可是不成呢。我剛才不是說了嗎,你是不是光貪著錢呢?你既然不是光貪著錢,那我就請你送回去。”沈大娘將東西捧在手裏,不免要仔細籌劃一番,尤其是那三百元鈔票,事先並不知道有的,原來昨晚劉將軍送她回家,還給了這些錢,怪不得鬧著一宿都不安了。因點頭道:“我哪有不樂意發財的,不過這個錢,倒是不好收。你既然是不肯收,自然你的算盤打定了的。那麽,我也犯不著多你的什麽事,就給你送回去;可是這事別讓酒鬼知道,我看這件事,他是在裏頭安了心眼兒。”鳳喜冷笑道:“這算你明白了。”沈大娘又猶疑了一陣子,看看珠子,又看看鈔票,歎了一口氣,就走出去對來接的人道:“我們姑娘不大舒服,我親自去見你們將軍道謝吧。”接的人,本不知道這裏麵的事情,現在見有這屋裏的主人出來,不愁交不了差,便和沈大娘一路去了。鳳喜很怕沈三玄知道,又要來糾纏,因此躲在屋裏也不敢出去。不多一會兒,隻聽他在院子裏叫道:“大嫂!我出去了。你來帶上門,今天我們大姑娘,又不定要帶多少鈔票回來了,明天該給我幾個錢去買煙土了吧。”說畢,唱著“孤離了龍書案”的二簧,走出門去了。鳳喜關了門,一人在院子裏徘徊著,卻聽到鄰居那邊有婦人的聲音道:“唉!我是從前錯了,圖他是個現任官,就受點委屈跟著他了,可是他倚恃著他有幾個臭錢,簡直把人當牛馬看待,我要不逃出來,性命都沒有了。”又一婦人答道:“是啊!年輕輕兒的,幹嗎不貪個花花世界,隻瞧錢啊。你沒聽見說嗎?當家是個年輕郎,餐餐窩頭心也涼。大姐!你是對了。”鳳喜不料好風在隔壁吹來,卻帶來這種安慰的話,自然的心曠神怡起來。約有一個半小時,沈大娘回來了。這次,可沒有那帶盒子炮的護兵押汽車送來;沈大娘是雇了人力車子回來的。不等到屋裏,鳳喜便問他們怎樣說?沈大娘道:“我可怯官,不敢見什麽將軍。我就一直見著雅琴,說是不敢受人家這樣的重禮,況且你妹子,是有了主兒的人,也不像從前了。雅琴是個聰明人,我一說,她還有什麽不明白,她也就不往下說了。我在那兒的時候,劉將軍請她到前麵客廳裏說話去的,回來之後,臉上先是有點為難似的,後來也就很平常了。我倒和她談了一些從前的事,才回來,大概以後他們不找你來了。”鳳喜聽了這話,如釋重負,倒高興起來。到了晚上,以為沈三玄知道了,一定要囉嗦一陣的,不料他隻當不知道,一個字也不提。
到了第三日,有兩個警察來查戶口。沈三玄倒搶著上前說了一陣,報告是唱大鼓書的,除了自己,還有一個侄女鳳喜,也是幹這個的。鳳喜原來報戶口是學界,叔叔又報了是大鼓娘,很不歡喜,但是他已經說出去了,挽回也來不及,隻得罷了。又過了一天,沈三玄整天也沒出去。到了下午三點鍾的時候,一個巡警領了三個帶盒子炮的人,衝了進來,口裏先嚷道:“沈鳳喜在家嗎?”鳳喜心想誰這樣大名小姓的,一進門就叫人。掀了玻璃窗上的白紗一看,心裏倒是一怔。這為什麽?這個時候,沈三玄迎了上前,就答道:“諸位有什麽事找她?”其中一個護兵道:“你們的生意到了。我們將軍家裏今天有堂會,讓鳳喜去一趟。”沈大娘由屋子裏迎了出去道:“老總!你錯了。鳳喜是我閨女,她從前是唱大鼓,可是現在她念書,當學生了。怎麽好出去應堂會?”一個護兵道:“你怎麽這樣不識抬舉?咱們將軍看得起你,才叫你去唱堂會,你倒推諉起來。”第二個護兵就道:“有工夫和他們說這些個嗎?揍!”隻說了一個揍字,隻聽砰的一聲,就碎了門上一塊玻璃。沈三玄卻作好作歹,央告了一陣,把四個人勸到他屋子裏去坐了。沈大娘臉上嚇變了色,呆坐在屋子裏,作聲不得。鳳喜伏在**,將手絹擦著眼淚。沈三玄卻同一個警察一路走了進來,那警察便道:“這位大娘,你們姑娘現在是學生,我也知道,我天天在崗位上,就看見她夾了書包走過去的;可是你們戶口冊上,報的是唱大鼓書。人家打著官話來叫你們姑娘去,這可是推不了的。再說……”沈大娘生氣道:“再說什麽?你們都是存心。”沈三玄便對巡警笑道:“你這位先生,請到外麵坐一會兒,等我慢慢的來和我大嫂說吧。”說著,又拱了拱手,巡警便出去了。沈三玄對沈大娘道:“大嫂!你怎麽啦?我們犯得上和他們一般見識嗎?說翻了,他真許開槍,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們既然是駕著這老虎勢子來了,肯就空手回去嗎?我想既然是堂會,自然不像上落子館,讓大姑娘對付著去一趟,早早的回來,就結了。誰教咱們從前是幹這個的。若說將來透著麻煩,咱們趁早找房子搬家,以後隱姓埋名,他也沒法子找咱們了。你若是不放心,我就和大姑娘一路去。再說堂會裏,也不是咱們姑娘一個人;人家去得,咱們也去得,要什麽緊!”沈大娘正想駁三玄的話,在竹簾子縫裏,卻見那三個護兵,由三玄屋子裏搶了出來。其中有一個,手扶著裝盒子炮的皮袋,向著屋子裏瞪著眼睛,喝道:“誰有這麽些工夫和你們廢話,去不去?幹脆就是一句。你若是不去,我們有我們的打算。”說著話時,手將去解那皮袋的扣子,意思好像是要抽出那盒子炮來。沈大娘喲了一聲,身子向旁邊一閃,臉色變成白紙一般。沈三玄連連搖手道:“不要緊,不要緊。”說著,又走到院子裏去,陪著笑作揖道:“三位老總!再等一等吧。她已經在換衣服了,頂多還有十分鍾,請抽一根煙吧。”說著,拿出一盒煙卷,躬著身子,一人遞了一支,然後笑著又拱了一拱手。那三個護兵,經不住他這一份兒央告,又到他屋子裏去了。沈三玄將腦袋垂得偏在肩膀上,顯出那萬分為難的樣子,走進屋來,皺著眉對沈大娘道:“你瞧我這份為難。”又低了一低聲音道:“我的大嫂!那槍子兒,可是無情的。若是真開起槍來,那可透著麻煩。”沈大娘這兩天讓劉將軍尚師長一抬,已經是不怕兵,現在讓盒子炮一嚇,又怕起來,連一句話也說不出。沈三玄道:“姑娘!你瞧你媽這份兒為難,你換件衣服,讓我送你去吧。”鳳喜哭了一頓子,又在窗戶下躲著看了一陣,見那幾個護兵,在院子裏走來走去,那大馬靴隻管走著咯支咯支的響,也呆了。聽了三玄說陪著一路去,膽子略微壯了一些,正要到外麵屋子裏去,和母親說兩句,兩隻腳卻如釘在地上一般,提不起來。停了一停,扶著壁子走出來,隻見她母親兩隻胳膊互相抱著,渾身如篩糠一般的抖,鳳喜將兩手慢慢的撫摸著頭發,望了沈大娘道:“既是非去不可,我就去一趟;反正也不能把我吃下去。”沈三玄拍掌一笑道:“這不結了。大姑娘!我陪你去,保你沒事回來。你趕快換衣服去。”鳳喜道:“咱們賣的是嘴,又不是開估衣鋪,穿什麽衣服去。”隻在這時,已經有一個兵闖進屋來,問道:“鬧了半天,怎麽衣服還沒有換呢?我們上頭有命令,差使辦不好,回去交不了數,那可別怪我們弟兄們,不講麵子了。”沈三玄連道:“這就走,這就走。”說著話,將鳳喜先推進屋子裏去,隨後兩手拖起沈大娘離開椅子,也將她推進屋去。當他們進了屋子,其餘兩個兵,也進了外麵屋子了。娘兒倆話也不敢說,鳳喜將冷手巾擦了一擦臉上的淚痕,換了件長衣,走到外麵屋子裏,低聲說道:“走哇。”三個兵互相看看,微笑了一笑,走出了院子。沈三玄裝出一個保護人的樣子,緊緊跟隨鳳喜,一同上了汽車,一直開到劉將軍家來。
鳳喜心裏想著,所謂堂會,恐怕是靠不住的事。我是個不唱大鼓書的人了,為什麽一定要我去。及至到了劉將軍家門首,一見汽車停了不少,是個請客的樣子,堂會也就不假了。下了車,三玄已不見,就由兩個護兵引導,引到一所大客廳前麵來。客廳前簾子高掛,有許多人在裏麵,有躺在藤榻上的,有坐著說話的,有斜坐軟椅上,兩腳高高支起,抽著煙卷的。看那神情,都是大模大樣。劉將軍尚師長也在那裏,今天見麵,那一副麵孔,可就不像以前了;望著睬也不一睬。這大廳外是個院子,院子裏搭著涼棚,六七個唱大鼓書的姑娘,都在那裏,向著正麵容廳坐著。鳳喜也認得兩三個,隻得上前招呼,坐在一處。因為這院子裏四圍,都站著拿槍的兵,大姑娘們,都斯斯文文的,連咳嗽起來,都掏出手絹來捂住了嘴。坐了一會,由客廳裏走出一個武裝馬弁帶了護兵,就在涼棚中間,向上列著鼓案,先讓幾個大鼓娘各唱了一支曲子,隨後,客廳裏電燈亮了。中間正擺著筵席,讓客入座。這時,劉將軍將手向外一招道:“該輪著那姓沈的小妞兒唱了。叫她就在咱們身邊唱。”說著,用手向酒席邊地上一指,表示是要她在那裏唱的意思。馬弁答應著,在外麵將沈三玄叫了進來。他提著三弦子走到客廳裏去,突然站定了腳,恭恭敬敬向筵席上三鞠躬。鳳喜到了這種地步,也無可違抗,便低了頭,走進客廳。沈三玄已是和別人借好了鼓板,這時由一個護兵捧了進來。所放的地方,離著筵席,也不過二三尺路。劉將軍見她進來,倒笑著先說道:“沈小姐!勞駕,我們可就不客氣了。”說時,他用手上的筷子,照著席麵,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圈,然後將筷子向鳳喜一指,笑道:“諸位!你可別小瞧了人,這是一位女學生啦。我有心抬舉她,和她交個朋友,她可使出小姐的身份,不肯理我。可是我有張天師的照妖鏡,照出了她的原形,今天叫兩個護兵,就把她提了來了。今天我得讓我的同行,和她的同行,比上一比,瞧瞧咱們可夠得上交個朋友。”沈三玄聽說,連忙放下三弦,走近前一步,向劉將軍請了一個安,滿麵的笑道:“將軍!請你息怒,我這侄女兒,她是小孩子,不懂事。她得罪了將軍,讓她給將軍賠上個不是,總讓將軍平下這口氣。”劉將軍眼睛一瞪道:“你是什麽東西?這地方有你說話的份兒?”說著,端起一杯酒,照著沈三玄臉上潑了過去。沈三玄碰了這樣一個大釘子,站起來,便偏到一邊去。尚師長已是伸手搖了兩搖,笑道:“德柱!你這是何必,犯得著跟他們一般見識。他既然是說,讓鳳喜給你賠不是,我們就問問他,這個不是,要怎樣的賠法?”說著話時,偷眼看看鳳喜,隻見鳳喜手扶著鼓架,背過臉去,隻管抬起手來擦著眼睛。沈三玄像木頭一般,筆直的站著,便笑道:“你這一生氣不打緊,可是你看看,把人家逼得那樣子。”說時,將手向沈三玄一揮,笑道:“得!你先和她唱上一段吧。唱得劉將軍一開心,不但不罰你,還有賞呢。”沈三玄借了這個機會,請了一個安,就坐下去,彈起三弦子來。鳳喜一看這種形勢,知道反抗不得,隻好將手絹擦了一擦眼睛,回轉身來,打著鼓板,唱了一支《黛玉悲秋》。劉將軍見她那楚楚可憐的模樣兒,又唱得這樣淒涼婉轉,一腔怒氣,也就慢慢消除。鳳喜唱完,合座都鼓起掌來。劉將軍也笑著,吩咐馬弁道:“倒一杯茶給這姑娘喝。”尚師長便向鳳喜笑道:“怎麽樣?我說劉將軍自然會好不是?你這孩子!真不懂得哄人。”他一說,合座大笑起來。鳳喜心想你這話分明是侮辱我,我憑什麽要哄姓劉的。心裏正在發狠,手上讓人碰了一碰。看時,一個彪形大漢,穿了武裝,捧了一杯茶送到麵前來。鳳喜倒吃了一驚,便勉強微笑著道了勞駕,接過茶杯去。劉將軍道:“鳳喜!你唱得是不錯,可是剛才唱的那段曲子,現著太悲哀,來一個招樂兒的吧。”尚師長道:“那麽,唱個《大妞兒逛廟》吧。”劉將軍笑道:“不!還是來個《拴娃娃》吧。”
這一說,大家都看著鳳喜微笑。
原來舊京的風俗,凡是婦人,求兒子不得的,或者閨女大了,沒有找著婆婆家,都到東嶽廟裏去拴娃娃。拴娃娃的辦法,就是身上暗藏一根細繩子,將送子娘娘麵前泥塑小孩,偷偷的拴上。這拴娃娃的大鼓詞,就是形容婦人上廟拴娃娃的一段事情。出之於妙齡女郎之口,當然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了。而且唱這種曲子,不但是需要口齒伶俐,而且臉上總要帶一點調皮的樣子,才能合拍;
若是板著一副麵孔唱,就沒有意思了。鳳喜不料他們竟會點著這種曲子。正要說不會時,沈三玄就對她笑道:“姑娘!你對付唱一個吧。”劉將軍道:“那不行,對付唱不行!一定得好好的唱。若是唱得不好,再唱一遍;再唱不好,還唱三遍,非唱好不能完事。”
鳳喜一肚子苦水,臉上倒要笑嘻嘻的逗著老爺們笑,恨不得有地縫都鑽了下去。轉身一想,唱好既是可以放走,倒不如哄著他們一點,早早脫身為妙。心思一變,馬上就笑嘻嘻的唱將起來。滿席的人,不像以前那樣愛聽不聽的了;聽一段,叫一陣好;聽一段,叫一陣好;鳳喜把這一段唱完,大家都稱讚不已。就有人說:“咱們都是拿槍杆兒的,要談個賞罰嚴明。她先是得罪了劉將軍,所以罰她唱,現在唱得很好,就應該賞她一點好處。”劉將軍用兩個指頭擰著上嘴唇短胡子的尖端,就微微一笑,因道:“對付這位姑娘,可是不容易。說個賞字,我送過她上千塊錢的東西,她都給我退回來了,我還有什麽東西可賞呢。”尚師長笑道:“別盡談錢啦。你得說著人話,沈姑娘隻談個有情有義,哪在乎錢。”劉將軍笑道:“是嗎!那就讓你也來坐一個,咱們還交朋友吧。”說著,先向鳳喜招了一招手,接著將頭向後一偏,向馬弁瞪了一眼,喝道:“端把椅子來,加個座兒。”看那些馬弁,渾身武裝,雄赳赳的樣子,隻是劉將軍這一喝,他們乖得像馴羊一般,蚊子的哼聲也沒有。於是就緊靠著劉將軍身旁,放下一張方凳子。鳳喜一想,那些武夫都是那樣怕他,自己一個嬌弱女孩子,怎樣敢和他抵抗。隻好大著膽子說道:“我就在一邊奉陪吧,這可不敢當。”劉將軍道:“既然是我們叫你坐,你就隻管坐下。你若不坐下,就是瞧不起我了。”尚師長站起走過來,拖了她一隻手到劉將軍身邊,將她一按,按著鳳喜在凳子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