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劉將軍向沈三玄說出一番強迫的話,鳳喜知道沒有逃出囚籠的希望,心裏一急,頭一發暈,人就向沙發椅子上倒了下去。沈三玄眼睜睜望著,可不敢上前攙扶,劉將軍用手撫摸著她的額角,說道:“不要緊的,我有的是熟大夫,打電話叫他來瞧瞧就是了。”這大廳裏一些來賓,也立刻圍攏起來,沈三玄不敢和闊人們混跡在一處,依然退到外麵衛兵室裏來聽消息。不到十分鍾,來了一個西醫,一直就奔上房。有好一會兒,大夫出來了,他說:“打了一針,又灌下去許多葡萄酒,人已經回轉來了。隻要休養一晚,明天就可以像好人一樣的。”沈三玄聽了這消息,心裏才落下一塊石頭,隻要她無性命之憂,在這裏休養幾天,倒是更好。不過心裏躊躇著,她發暈了,要不要告訴嫂嫂呢?正在這時,劉將軍派了一個馬弁出來說:人已不要緊了,回去叫她母親來,將軍有話要對她說。沈三玄料是自己上前不得,就回家去,把話告訴了沈大娘。沈大娘一聽這話,心裏亂跳,將大小鎖找了一大把出來,把箱子以至房門都鎖上了,出了大門,雇了一乘人力車,就向劉將軍家來。

這時業已夜深,劉將軍家裏的賓客也都散了。由一個馬弁,將沈大娘引進上房,後又由一個老媽子,將沈大娘引上樓去。這樓前是一字通廊,一個雙十字架的玻璃窗內,垂著紫色的帷幔。隔著窗子,看那燦爛的燈光,帶著鮮豔之色,便覺這裏不是等閑的地方了。由正門穿過堂屋,旁邊有一掛雙垂的綠幔。老媽子又引將進去,隻見裏麵金碧輝煌,陳設得非常華麗;上麵一張銅床,去了上半截的欄杆。天花板上,掛著一副垂鍾式的羅帳,罩住了這張床,在遠處看著,那電光映著,羅帳如有如無,就見鳳喜側著身子躺在裏麵。床前兩個穿白衣的女子,坐著看守她。沈大娘曾見過,這是醫院裏來的人了。沈大娘要向前去掀帳子,那女看護對她搖搖手道:“她睡著了,你不要驚動她;驚醒了她是很危險的。”沈大娘看女看護的態度,是那樣鄭重,隻好不上前,便問老媽子道:“這是你們將軍的屋子嗎?”老媽子道:“不是!原是我們太太的屋子,後來太太回天津,就在天津故世了,這屋子還留著。老太太你瞧瞧,這屋子多麽好。你姑娘若跟了我家將軍,那真是造化。”沈大娘默然。因問:“劉將軍哪裏去了?”老媽子道:“有要緊的公事,開會去了。大概今天晚晌,不能回家。他是常開會開到天亮的。”沈大娘聽了這話,倒又寬慰了一點子。可是坐在這屋子裏,先是女看護不許驚動鳳喜,後來鳳喜醒過來了,女看護又不讓多說話。相守到了下半夜,兩個女看護出去睡了,老媽子端了兩張睡椅,和沈大娘一個人坐了一張,輕輕的對沈大娘道:“我們將軍吩咐了,隻叫你來陪著你姑娘,可是不讓多說話。你要有什麽心事,等我們將軍回來了,和我們將軍當麵說吧。”沈大娘到了這裏,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心裏自然畏懼起來。老媽子不讓多說話,也就不多說話。夏日夜短,天快亮了,鳳喜睡足了,已是十分清醒,便下床將沈大娘搖撼著。她醒過來,鳳喜將手把老媽子一指,又搖了一搖,然後輕輕的道:“我隻好還裝著病,要出去是不行的了。回頭你去問問關家大叔,看他還有救我的什麽法子沒有?”說時,那老媽子在睡椅上翻著身,鳳喜就溜上床去了。沈大娘心裏有事,哪裏睡得著。約有六七點鍾的光景,隻聽到窗外一陣腳步聲,就有人叫道:“將軍來了。”那老媽子一個翻身坐起來,連連搖著沈大娘道:“快起快起。”沈大娘起身時,劉將軍已進門了。仿佛見綠幔外,有兩個穿黃色短衣服的人,在那裏站著,自己打算要質問劉將軍的幾句話,完全嚇回去了。還是劉將軍拿了手上的長柄折扇指點著她道:“你是鳳喜的媽嗎?”沈大娘說了一個是字,手扶著身邊的椅靠,向後退了一步。劉將軍將扇子向屋子四周揮了一揮,笑道:“你看,這地方比你們家裏怎樣?讓你姑娘在這裏住著,不比在家裏強嗎?”沈大娘抬頭看了看他,雖然還是笑嘻嘻的樣子,但是他那眼神裏,卻帶有一種殺氣,哪裏敢駁他,隻說得一個“是”字。劉將軍道:“大概你熬了一宿,也受累了。你可以先回去歇息歇息,晚半天到我這裏來,我有話和你說。”沈大娘聽他的話,偷一眼看了看鳳喜,見她睡著不動,眼珠可向屋子外看著。沈大娘會意,就答應著劉將軍的話,走出來了。

她記著鳳喜的話,並不回家,一直就到關壽峰家來。這時壽峰正在院子裏做早起的功夫,忽然見沈大娘走進來,便問道:“你這位大嫂,有什麽急事找人嗎?瞧你這臉色。”沈大娘站著定了一定神,笑道:“我打聽打聽,這裏有位關大叔嗎?”關壽峰道:“你大嫂貴姓?”沈大娘說了,壽峰一掀自己堂屋門簾子,向她連招幾下手道:“來來,請到裏麵來說話。”沈大娘一看他那情形,大概就是關壽峰了。跟著進屋來,就問道:“你是關大叔嗎?”秀姑聽說,便由裏麵屋子裏走出來,笑道:“沈大嬸!您是稀客……。”壽峰道:“別客氣了,等她說話吧。我看她憋著一肚子事要說呢。大嫂!你說吧,若是要我姓關的幫忙的地方,我要說一個不字,算不夠朋友。”沈大娘說道:“你請坐。”自己也就在桌子邊一張方凳上坐下。壽峰道:“大嫂!要你親自來找我,大概不是什麽小事。你說你說。”說時,睜了兩個大圓眼睛,望著沈大娘。沈大娘也忍耐不住了,於是把劉將軍關著鳳喜的事說了一遍,至於以前在尚家往來的事,卻含糊其詞隻說了一兩句。壽峰聽了,一句話也不說,咚的一聲,便將桌子一拍。秀姑給沈大娘倒了一碗茶,正放到桌子上,桌子一震,將杯子當啷一聲震倒,濺了沈大娘一袖口水。秀姑忙著找了手絹來和她擦抹,隻賠不是。壽峰倒不理會,跳著腳道:“這是什麽世界?北京城裏,大總統住著的地方,都是這樣不講理,若是在別地方,老百姓別過日子了。大街上有的是好看的姑娘,看見了……”秀姑搶著上前,將他的手使勁拉住,說道:“爸爸!你這是怎麽了?連嚷帶跳一陣子,這事就算完了嗎?幸虧沈大嬸早就聽我說了,你是這樣點爆竹的脾氣,要不然,你先在自己家裏,這樣鬧一陣子,那算什麽?”壽峰讓他姑娘一勸,突然向後一坐,把一把舊太師椅子,嘩拉一聲,坐一個大窟窿,人就跟著椅子腿,一齊倒在地下。沈大娘不料這老頭子會生這麽大氣,倒愣住了,望著他作聲不得。壽峰站了起來,便不言語,坐到靠門一個石凳上去,兩手托了下巴,撅著胡子,兀自生氣。一看那把椅子,拆成了七八十塊木片,倒又噗嗤一聲,接上哈哈大笑起來。因站著對沈大娘拱拱手道:“大嫂!你別見笑,我就是點火藥似的這一股子火性,憑怎麽樣忍耐著,也是改不了。可是事情一過身,也就忘了。你瞧我這會子出了這椅子的氣,回頭我們姑娘一心痛,就該叨嘮三天三宿了。”說時,不等沈大娘答詞,昂頭想了一想,一拍手道:“得!就是這樣辦。這叫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大嫂!你讚成不讚成?”秀姑道:“回頭又要說我多事了。你一個人鬧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一個字來,你問人家讚成不讚成,人家知道讚成什麽呢?”壽峰笑道:“是了,我倒忘了和大嫂說。你的姑娘,若是照你說的話,就住在那樓上,無論如何,我可以把她救出來;可是這樣一來,不定闖上多大的亂子。你今晚上二更天,收拾細軟東西,就帶到我這裏來。我這裏一拐彎,就是城牆,我預備兩根長繩子吊出城去。我有一個徒弟,住在城外大王莊,讓他帶你去住幾時,等樊先生來了,或是帶你們回南,或是暫住在城外,那時再說,你瞧怎樣?”沈大娘道:“好是好,但是我姑娘在那裏麵,你有什麽法子救她出來呢?”壽峰道:“這是我的事,你就別管了。我要屈你在我這兒吃一餐便飯,不知道你可有工夫?也不是光吃飯,我得引幾個朋友和你見見。”沈大娘道:“若是留我有話說,我就擾你一頓,可是你別費事。”壽峰道:“不費事不行,可也不是請你。”於是伸手在他褲帶子中間掛著的舊褡褳裏,摸索了一陣,摸出一元銀幣,又是些零碎銅子票,一齊交到秀姑手上道:“你把那葫蘆提了去,打上二斤白幹,多的都買菜。買回來了,就請沈大嬸兒幫著你做,我去把你幾位師兄找來。”說畢,他找了一件藍布大褂披上,就出門去了。

秀姑將屋子收拾了一下,不便留沈大娘一人在家裏,也邀著她一路出門去買酒菜。回來時,秀姑買了五十個饅頭,又叫切麵鋪烙十斤家常餅,到了十二點鍾,送到家裏去。沈大娘道:“姑娘!你家請多少客,預備這些個吃的?”秀姑笑道:“我預備三個客吃的。若是來四個客,也許就鬧饑荒了。”沈大娘隻奇怪在心裏,陪著她到家,將菜洗作時,便聽到門口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首先一個人,一頂破舊草帽,戴著向後仰,一件短褂,齊胸的鈕扣全敞著,露出一片黑而且胖的胸脯子來;後麵還有一個長臉麻子,一個禿子,都笑著叫師妹,抱了拳頭作揖。最後是關壽峰,卻倒提了一隻羊腿子進來。遠遠的向上一舉道:“你周師兄不肯白吃咱們一餐,還貼一隻羊腿,咱們燒著吃吧。”於是將羊腿放在屋簷下桌上,引各人進屋。沈大娘也進來相見,壽峰給他介紹,那先進來的叫快刀周,是羊屠夫;麻子叫江老海,是吹糖人兒的;禿子便叫王二禿子,是趕大車的。壽峰道:“大嫂!你的事我都對他們說了,他們都是我的好徒弟,隻要答應幫忙,掉下腦袋來,不能說上一個不字。我這徒弟,他就住在大王莊,家裏還種地,憑我的麵子,在他家裏吃上周年半載的窩窩頭,決不會推辭的。”說時,就指著王二禿子,他也笑道:“你聽著,我師傅這年高有德的人,決不能冤你,我自己有媳婦,有老娘,還有個大妹子,我又整個月不回家,要說大姑娘寄居在我們那兒,是再能夠放心沒有的了。”江老海道:“王二哥!當著人家大嬸兒在這兒,幹嗎說出這樣的話來?”王二禿子道:“別那麽說呀,這年頭兒,知人知麵不知心,十七八歲大姑娘,打算避難到人家家裏去,能不打聽打聽嗎?我幹脆說出來,也省得人家不放心。話是不好聽,可是不比人家心裏納悶強嗎?”這一說,大家都笑了。一會兒,秀姑將菜作好了。擺上桌來:乃是兩海碗紅燒大塊牛肉,一大盤子肉絲炒雜拌,一大瓦盆子老雞煨豆腐。秀姑笑道:“周師兄!你送來的羊腿,現在可來不及作,下午煨好了,給你們下麵條吃。”快刀周道:“怎麽著,晚上還有一餐嗎?這樣子,連師妹都發下重賞了。王二哥!江大哥!咱們得費力啊。”王二禿子將腦袋一伸,用手拍著後腦脖子道:“這大的北京城,除了咱們師傅,誰是知道咱們的?為了師傅,丟下這顆禿腦袋,我都樂意。”大家又笑了。說話時,秀姑拿出四隻粗碗,提著葫蘆,倒了四大碗酒,笑道:“這是給你們師弟四位倒下的,我和大嬸兒都不喝。”王二禿子道:“好香牛肉。”說著,拿了一個饅頭蘸著牛肉汁,隻兩口,先吃了一個,一抬腿,跨過板凳。先坐下了。因望著沈大娘道:“大嬸你上坐,別笑話。我們兄弟都是老粗,不懂得禮節。”於是大家坐下,隻空了上位。沈大娘看他們都很痛快的,也就不推辭,坐下了。壽峰端著碗,先喝了兩口酒,然後說道:“不是我今天辦不了大事,要拉你們受累,我讀過兩句書,知道古人有這樣一句話:士為知己者死。像咱們這樣的人,老爺少爺,哪裏會看在眼裏。可是這位樊先生就不同,和我交了朋友,還救了我一條老命,他和我交朋友的時候,不但是他親戚不樂意,連他親戚家裏的聽差,都看著不順眼。我看遍富貴人家的子弟,沒有像他這樣胸襟開闊的。二禿子!你不說,沒有人識你們嗎?我敢說那樊先生若和你們見了麵,他就能識你們。這樣的朋友,我們總得交一交。這位大嬸兒的姑娘,就是樊先生沒過門的少奶奶;我們能眼見人家吃虧嗎?”秀姑道:“你老人家要三位師兄幫忙,就說要人幫忙的話,這樣牛頭不對馬嘴,鬧上一陣,還是沒有談到本題。”快刀周道:“師傅!我們全懂,不用師傅再說了;師傅就是不說,叫我們做一點小事,我們還有什麽為難的嗎?”說時,大家吃喝起來。他們將酒喝完,都是左手拿著饅頭,右手拿著筷子,不住的吃。五十個饅頭,沈大娘和秀姑,隻吃到四五個時,便就光了。接上切麵鋪將烙餅拿來,那師弟四人,各取了一張四兩重的餅,攤在桌上,將筷子大把的夾著肉絲雜拌,放在餅上,然後將餅卷成拳頭大的卷兒,拿著便吃。不一會,餅也吃光。秀姑用大碗盛上幾碗紅豆細米粥,放在一邊涼著。這時端上桌來,便聽到唏哩呼嚕之聲,粥又喝光。沈大娘坐著,看得呆了,壽峰笑道:“大嬸!你看到我們吃飯,有點害怕嗎?大概放開量來,我們吃個三五斤麵,還不受累呢。要不,幾百斤氣力,從哪裏來。”王二禿子站起來笑道:“師傅!你不說這幾句話,我真不敢……”以下他也不曾說完,已端了那瓦盆老雞煨豆腐,對了盆口就喝。一口氣將剩的湯水喝完,噯的一聲,將瓦盆放下,笑著對秀姑道:“師妹!你別生氣,我作客就是一樣不好,不讓肚子受委屈。”秀姑笑道:“你隻管吃,誰也沒攔你。你若是嫌不夠,還有半個雞架子,你拿起來吃了吧。”王二禿子笑道:“吃就吃,在師傅家裏,也不算饞。”於是在盆子裏,拿起那半隻雞骨頭架子,連湯帶汁,滴了一桌,他可不問,站著彎了腰,將骨頭一頓咀嚼。沈大娘笑道:“這位王二哥,人真是有趣。我是一肚子有事的人,都讓他招樂了。”這句話,倒提醒了關壽峰。便道:“大嫂!你是有事的人,你請便吧。我留你在這裏,就是讓你和我徒弟見一見麵,好讓你知道他們並不是壞人。請你暗裏給你大姑娘通個信,今天晚上,無論看到什麽,都不要驚慌。一驚慌,事情可就糟了。”沈大娘聽著,心裏可就想,他們搗什麽鬼?可不要弄出大事來。但是人家是一番好意,這話可不能說出來,當時就道謝而去。

壽峰就對江老海道:“該先用著你了。你先去探探路,回頭我讓老周跟了去,給你商量商量。”江老海會意,先告辭回去,將糖人兒擔子挑著,一直就奔到劉將軍公館。先到大門口看看,那裏是大街邊一所橫胡同裏,門口閃出一塊石板鋪的敞地,圍了八字照牆;當照牆正中,一列有幾棵槐樹,有一挑賣水果的,一挑賣燒餅的,歇在樹蔭下。有幾個似乎差役的人,圍著擔子說笑。大門口兩個背大刀的衛兵,分左右站著。他一動,那刀把垂下來整尺長的紅綠布,擺個不住,便覺帶了一種殺氣。江老海也將擔子在樹蔭歇了,取出小糖鑼敲了兩下。看看大門外的牆,都是一色水磨磚砌的,雖然高不過一丈五六尺,可是牆上都掛了電網。這牆是齊簷的,牆上便是屋頂了。由這牆向右,轉著向北。正是一條直胡同。江大海便挑了擔子走進那胡同去,一看這牆,拖得很遠;直到一個隔壁胡同,方才轉過去,分明這劉家的屋子,是直占在兩胡同之間了。挑著擔子,轉到屋後,左方卻靠著人家,胡同曲著向上去了。這裏算閃出一小截胡同拐彎處,於是歇了擔子,四處估量一番,見那牆上的電網,也是牽連不斷,而且電線上還縛了許多小鐵刺,牆上插了尖銳的玻璃片。看牆裏時,露出一片濃密的枝葉,仿佛是個小花園。在轉彎處的中間,卻有三間小小的閣樓,比牆又高出丈多;牆中挖了三個百葉窗洞,窗口子緊閉,窗口與牆一般平,隻有三方隔磚的麻石,突出來約三四寸,那電網隻在窗戶頭上橫空牽了過去。江老海看著發呆,隻管搔著頭發。就在這時,有人呔了一聲道:“吹糖人兒的,你怎麽不敲鑼?”江老海回頭看時,乃是快刀周由前麵走過來。江老海四周一看無人,便低聲道:“我看這裏門戶很緊,是不容易進去的。隻有這樓上三個窗戶,可以設法。”快刀周道:“不但是這個,我看了看,這兩頭胡同口上,都有警察的崗位。晚上來往,真很不方便呢。”江老海道:“你先回去告訴師傅,我還在這前後轉兩個圈兒,把出路多看好幾條。”快刀周去了,江老海帶做著生意,將這裏前前後後的街巷都轉遍了,直等太陽要落西山,然後挑了擔子直回關家來。壽峰因同住還有院鄰,卻並不聲張。晚餐時,隻說約了三個徒弟吃羊腿煮麵,把事情計議妥了,院鄰都是作小買賣的,而且和關氏父女感情很好,也不會疑到他們要作什麽驚人的事。吃過晚飯,壽峰說是到前門去聽夜戲,師徒就陸續出門。王二禿子借了兩輛人力車,放在胡同口,大家出來了。王二禿子和江老海各拉了一輛車,走到有說書桌子的小茶館外,將一人守著車,三人去聽書。書場完了已是十二點鍾以後,壽峰和快刀周各坐了一輛車,故意繞著街巷,慢慢的走。約莫挨到兩點多鍾,車子拉到劉宅後牆,將車歇了。

這胡同轉角處,正有一盞路燈,高懸在一丈多高以外,由胡同兩頭黑暗中看這裏,正是清楚。壽峰在身上掏出一個大銅子,對著電燈泡拋了去,隻聽卜的一聲,眼前便是一黑。壽峰抬頭將閣樓的牆看了一看,笑道:“這也沒有什麽難,就是照著我們所議的法子試試。”於是王二禿子麵牆站定,蹲了下去,快刀周就站在他的肩上,他慢慢站起來,兩手反背,伸了巴掌,江老海踏在他的手上,走上他的肩,接著踏了快刀周的手,又上他的肩,便疊成了三層人。最後壽峰踏在江老海的肩上,手向上一伸,身子輕輕一聳,就抓住了窗口上的麻石,起一個鸚鵡翻架式,一手抓住了百葉窗格的橫縫,人就蹲在窗口。牆下三個人,見他站定,上麵兩個,便跳下了地,壽峰將窗上的百葉,用手捏住;隻一揉,便有一塊成了碎粉;接連碎了幾塊,就拆斷一大片百葉,左手抓住窗縫,右手伸進去,開了鐵鉤,與上下插閂,就開了一扇窗戶,身子一閃,兩扇齊開,立腳的地就大了。百葉窗裏是玻璃窗,也關上的;於是將身上預備好了的一根裁玻璃針拿出,先將玻璃劃了一個小洞,用手捏住,然後整塊的裁了下來;接著去了兩塊玻璃,人就可以探進身子了。壽峰倒爬了進去,四周一看,乃是一所空樓,於是打開窗戶,將衣服下係在腰上的一根麻繩解了下來,向牆下一拋,下麵快刀周手拿了繩子,緣了上來,二人依舊把朝外的百葉窗關好,下樓尋路。這裏果然是一所花園,不過到處是很深的野草,似乎這裏很久沒有人管理的了。在野草裏麵尋到一條路,由路過去,穿過一座假山,便是一所矮牆,由假山石上輕輕一聳,便站在那矮牆上。壽峰一站定腳,連忙蹲了下來,原來牆對過是一列披屋,電光通亮,隔了窗子,刀勺聲,碗碟聲,響個不了;同時有一陣油腥味,順著風吹來,觀測以上種種,分明這是廚房了。快刀周這時也蹲在身邊,將壽峰衣服一扯,輕輕的道:“這時候廚房裏還作東西吃,我們怎樣下手?”壽峰道:“你不必作聲,跟著行事就是了。”蹲了一會,卻聽見有推門聲,接上有人問道:“李爺!該開稀飯了吧?”又有一個人道:“稀飯不準吃呢。你預備一點麵條子吧。那沈家小姐還要和將軍開談判呢。”又有一個道:“什麽小姐?不過是個唱大鼓書的小姑娘罷了。”壽峰聽了這話,倒是一怔。怎麽還要吃麵開談判,難道這事還有挽回的餘地嗎?於是跨過了屋脊,順著一列廂房屋脊的後身,向前麵走去,隻見一幢西式樓房迎麵而起,樓後乃是齊簷的高牆,上下十個窗口,有幾處放出亮光來。遠看去,那玻璃窗上的光,有映帶著綠色的,有映帶著紅色的,也有是白色的。隻在那窗戶上,可以分出這玻璃窗哪裏是一間房。哪兩處是共一間房,那有亮光的地方,當然是有人的所在了,遠遠望去,那紅色光是由樓上射出來的,在樓外光射出來的空間,有一叢黑巍巍的影子,將那光掩映著,帶著光的地方,可以看出那是橫空的樹葉;樹葉裏麵有一根很粗的橫幹,卻是由隔壁院子裏伸過來的。回頭看隔壁時,正有一棵高出雲表的老槐樹。壽峰大喜,這正是一個絕好的梯子,於是手撫著瓦溝,人作蛇行,到了屋簷下,向前一看,這院子裏黑漆漆的,正沒有點著電燈,於是向下一溜,兩手先落地,拉了一個大鼎,一點聲音沒有,兩腳向下一落,人就站了起來。快刀周卻依舊在屋簷上蹲著,因為這裏正好借著那橫枝兒樹葉,擋住了窗戶裏射出來的光。壽峰緣上那大槐樹,到了樹中間,看出那橫幹的末端,於是倒掛著身子,兩手兩腳橫緣了出去。緣到尖端,看此處距那玻璃窗,還有兩三尺,玻璃之內,垂著兩幅極薄的紅紗。在外麵看去,隻能看到屋子裏一些隱約中的陳設品:仿佛有一麵大鏡子,懸在壁中間,那裏將電燈光反射出來,這和沈大娘所說關住鳳喜的屋子,頗有些相像。隻是這屋子裏是否還有其他的人陪著?卻看不出來。於是一麵靜聽屋裏的響動,一麵看這屋子的電燈線是由哪裏去的。隻在這靜默的時間,沉寂陰涼的空氣裏,卻夾著一陣很濃厚的鴉片煙氣味,用鼻子去嗅那煙味傳來的地方,卻在樓下。沈大娘曾說過:劉將軍會抽鴉片煙的。在上房裏這樣夜深能抽出這樣的煙氣味來,這當然不是別人所幹的事。便向下看了一下地勢,約摸相距兩丈高。於是盤到樹梢,讓橫幹向下沉著,然後一放手,輕輕的落在地上;順著牆向右轉,是一道附牆的圍廊。隻剛到這裏,便聽得身後有腳步聲,這可不能大意,連忙向走廊頂上一跳,平躺在上麵。果然有兩個人說著話過來。人由走廊下經過,帶著一陣油醬氣味,這大概是送晚餐過去了。等人過去,壽峰一昂頭,卻見樓牆上有一個透氣眼透出光來,站在這走廊頂上,正好張望。這眼是古錢式的格子,裏頭小玻璃掩扇卻擱在一邊,在外隻看到正麵半截床,果然是一個人橫躺在那裏抽煙,剛才送過去的晚餐,卻不見放在這屋子裏。一會,進來一個三十上下的女仆,**那人,一個翻身向上一爬,右手上拿了煙槍,直插在大腿上,左手撅了胡子尖笑問道:“她吃了沒有?”女仆道:“她在吃呢,將軍不去吃嗎?”那人笑道:“讓她吃得飽飽的吧。我去了,她又得礙著麵子,不好意思吃;她吃完了,你再來給我一個信,我就去。”女仆答應去了。壽峰聽了納悶得很,一回身,快刀周正在廊下張望,連忙向下一跳,扯他到了僻靜處問道:“你怎麽也跑了來?”快刀周道:“我剛才爬在那紅紗窗外看的,正是關在那屋子裏,可是那姑娘自自在在的在那兒吃麵,這不怪嗎?”壽峰埋怨道:“你怎麽如此大意,你伏在窗子上看,讓屋子裏人看見,可不是玩的。”快刀周道:“師傅你怎麽啦?窗紗這種東西,就是為了暗處可以看明處,晚上屋子裏有電燈,我們在窗子外,正好向裏麵看。”壽峰哦了一聲道:“我倒一時愣住了。我想這邊屋子有通氣眼的,那邊一定也有通氣眼的,我們到那邊去看看。聽那姓劉的說話,還不定什麽時候睡覺,咱們可別胡亂動手。”於是二人伏著走過兩重屋脊,再到長槐樹的那邊院子,沿著靠樓的牆走來。這邊牆和樓之間,並無矮牆,隻有一條小夾道。這邊牆上沒有透氣眼,卻有一扇小窗。壽峰估量了一番,那窗子離屋簷,約摸有一人低,他點了頭,複爬上大槐樹,由槐樹渡到屋頂上,然後走到左邊側麵,兩腳勾了屋簷,一個金鉤倒掛式,人倒垂下來。恰是不高不低,剛剛頭伸過窗子,兩手反轉來,一手扶著一麵,推開百葉窗扇,看得屋子裏清清楚楚:對著窗戶,便是一張紅皮的沙發軟椅子,一個很清秀的女子,兩手抱著右膝蓋,斜坐在上麵,那正是鳳喜無疑了。看她的臉色,並不怎樣恐懼,頭正對了這窗子,眼珠也不轉一轉,似乎在想什麽。先前在樓下看到的那個女仆,拿了一個手巾把,送到她手上,笑道:“你還擦一把,要不要撲一點粉呢?”鳳喜接過手巾,在嘴唇上隻抹了一抹,懶懶的將手巾向女仆手上一拋,女仆含笑接過去。一會兒,卻拿了一個粉膏盒,一個粉缸,一麵小鏡子,一齊送到鳳喜麵前。鳳喜果然接過粉缸,取出粉撲,朝著鏡子撲了兩撲,女仆笑道:“這是外國來的香粉膏,不用一點嗎?”鳳喜將粉撲向粉缸裏一擲,搖了一搖頭,女仆隨手將鏡子粉撲,放在窗下桌上。看那桌上時,大大小小,擺了十幾個錦盒,盒子也有揭開的,也有關上的。看那盒子裏時,亮晶晶地,也有珍珠,也有鑽石,這些盒子旁,另外還有兩本很厚的帳簿,一小堆中外鑰匙。

壽峰在外看見,心裏有一點明白了。接著,隻聽一陣步履聲,坐在沙發上的鳳喜,突然將身子掉了轉去,原來是劉將軍進來了。他笑向鳳喜道:“沈小姐!我叫他們告訴你的話,你都聽見了嗎?”鳳喜依然背著身子不理會他,劉將軍將手指著桌上的東西道:“隻要你樂意,這大概值二十萬,都是你的了。你跟著我,雖不能說要什麽有什麽,可是準能保你這一輩子都享福。我昨天的事,作得是有點對你不起,隻要你答應我,我準給你把麵子挽回來。”鳳喜突然向上一站,板著臉問道:“我的臉都丟盡了,還有什麽法子挽回來?你把人家姑娘關在家裏,還不是愛怎樣辦就怎樣辦嗎?”劉將軍笑著向她連作兩個揖,笑道:“得!都是我的不是。隻要你樂意,我們這一場喜事,大大的鋪張一下。”鳳喜依然坐下,背過臉去。劉將軍道:“我以前呢,的確是想把你當一位姨太太,關在家裏就得了。這兩天,我看你為人,很有骨格,也很懂事,足可以當我的太太,我就正式把你續弦吧。我既然正式討你,就要講個門當戶對,我有個朋友沈旅長,也是本京人,就讓他認你作遠房的妹妹,然後嫁過來,你看這麵子夠不夠。”鳳喜也不答應,也不拒絕,依然背身坐著。劉將軍一回頭,對女仆一努嘴,女仆笑著走了。劉將軍掩了房門,將桌上的兩本帳簿捧在手裏,向鳳喜麵前走過來。鳳喜向上一站,喝問道:“你幹嗎?”劉將軍笑道:“我說了,你是有誌氣的人,我敢胡來嗎?這兩本帳簿,還有帳簿上擺著的銀行折子和圖章,是我送你小小的一份人情,請你親手收下。”鳳喜向後退了一退,用手推著道:“我沒有這大的福氣。”劉將軍向下一跪,將帳簿高舉起來道:“你若今天不接過去,我就跪一宿不起來。”鳳喜靠了沙發的圍靠,倒愣住了。停了一停,因道:“有話你隻管起來說,你一個將軍,這成什麽樣子?”劉將軍道:“你不接過去,我是不起來的。”鳳喜道:“唉!真是膩死我了。我就接過來。”說著,不覺嫣然一笑。正是:無情最是黃金物,變盡天下兒女心!壽峰在外麵看見,一鬆腳向牆下一落,直落到夾道地下。快刀周在矮牆上看到,以為師傅失腳了,吃了一驚。要知壽峰有無危險?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