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尚體仁師長和劉將軍撲進屋來,卻不見了鳳喜,劉將軍大叫起來道:“體仁!你真是豈有此理,有美人兒就有美人兒,沒有美人兒,幹嗎冤我?”尚師長笑著,也不作聲,卻隻管向浴室門裏努嘴。雅琴已是跑進來,笑道:“我妹子年輕,有點害臊,你們可別胡搗亂。”說著,走進浴室,隻見鳳喜背著身子,朝著鏡子站住,雅琴上前一把將她拉住,笑著:“為什麽要藏起來?都是朋友親戚,要見,就大家見見,他們還能把你吃下去不成。”說著將鳳喜拚命的拉了出來。鳳喜低了頭,身子靠了壁,走一步,挨一步,挨到銅床邊,無論如何,不肯向前走了。當雅琴在浴室裏說話之時,劉尚二人的眼光,早是兩道電光似的,射進浴室門去。及至鳳喜走了出來,劉將軍早是渾身的汗毛管向上一翻,酥麻了一陣;不料平空走出這樣美麗的一個女子來,滿臉的笑容朝著雅琴道:“這是尚太太不對。有上客在這裏,也不好好的先給我們一個信,讓我們糊裏糊塗嚷著進來,真對不住。”說著,走上前一步,就向鳳喜鞠了半個躬笑道:“這位小姐貴姓?我們來得魯莽一點,你不要見怪。”鳳喜見人家這樣客客氣氣,就不好意思不再理會;隻得擺脫了雅琴的手,站定了,和劉將軍鞠躬回禮。雅琴便站在三人中間,一一介紹了,然後大家一路出了房門,到內客廳裏來坐。
鳳喜挨著雅琴一處坐下,低了頭,看著那地毯織的大花紋,上牙微微的咬了一點下嘴唇,在眼裏雖然討厭劉將軍那樣年老,更討厭他斜著一雙麻黃眼睛隻管看人。可是常聽到人說,將軍這官,位分不小,就是在大鼓詞上也常常唱到將軍這個名詞的。現在的將軍,雖然和古來的不見得一樣,然而一定是一個大官。所以坐在一邊,也不免偷看他兩眼,心裏想著:大官的名字,聽了固然是好聽,可是一看起來,也不過是一個極平凡的人,這又是叫聞名不如見麵了。當她這樣想時,雅琴在一邊就東一句西一句,隻管牽引著鳳喜說話。大家共坐了半點鍾,也就比初見麵的時候熟識的多了。劉將軍道:“我們在此枯坐,有什麽意思?現成的四隻腳,我們來場小牌,好不好?”尚師長和雅琴都同聲答應了,鳳喜隻當沒有知道,並不理會。雅琴道:“大妹子!我們來打四圈玩兒,好不好?”鳳喜掉轉身,向雅琴搖了一搖頭,輕輕的道:“我不會!”雅琴還不曾答話,劉將軍就笑著道:“不能夠,現在的大姐們,沒有不會打牌的。來來來,打四圈。若是沈小姐不來的話,那就嫌我們是粗人,攀交不上。”鳳喜隻得笑道:“你說這話,我可不敢當。”劉將軍道:“既不是嫌我們粗魯,為什麽不來呢?”鳳喜道:“不是不來,因為我不會這個。”劉將軍道:“你不會也不要緊,我叫兩個人在你後麵看著,作你的參謀就是了,輸贏都不要緊,你有個姐姐在這兒保著你的鏢呢。再說我們也不過是圖個消遣,誰又在乎幾個錢。來吧!來吧!”在他說時,尚師長已是吩咐仆役們安排場麵,就是在這內客廳中間擺起桌椅,桌上鋪了桌毯,以至於放下麻雀牌,分配著籌碼。鳳喜坐在一邊,冷眼看看,總是不作聲;等場麵一齊安排好了,雅琴笑著一伸手挽住鳳喜一隻胳膊道:“來吧來吧!人家都等著你,你一個人好意思不來嗎?”鳳喜心想,若是不來,覺得有點不給人家麵子,隻得低了頭,兩手扶了桌子沿,站著不動,卻也不說什麽。雅琴笑道:“來吧!我們兩個人開來往銀行。我這裏先給你墊上一筆本錢,輸了算我的。”說時,她就在身上掏出一搭鈔票,向鳳喜衣袋裏一塞,笑道:“那就算你的了。”鳳喜覺得那一搭票子,厚得軟綿綿的,大概不會少。隻是礙了麵子,不好掏出來看一看。然而有了這些錢,就是輸,也可以抵擋一陣,不至於不能下場的了。因之才抬頭一笑道:“我的母親說了讓我坐一會子就回去的,我可不能耽誤久了。”雅琴道:“喲!這麽大姑娘,還離不開媽媽。在我這裏,還不是像在你家裏一樣嗎?多玩一會子,要什麽緊!咱們老不見麵,見了幹嗎就走。你不許再說那話,再說那話,我就和你惱了。”劉尚二人,一看她並沒有推辭的意思,似乎是允許打牌的了,早是坐下來,將手伸到桌上,亂洗著牌。劉將軍笑道:“沈小姐!來來來,我們等著呢。”雅琴用手將她一按,按著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就坐到鳳喜的下手來。鳳喜因大家都坐定了,自己不能呆坐在這裏,兩隻手不知不覺的伸上桌去,也將牌和弄起來。她的上手,正是劉將軍。她一上場,便是極力的照應,所打的牌,都是中心張子,鳳喜吃牌的機會,卻是隨時都有;一上場兩圈中就和了四牌,從此以後,手氣是隻見其旺。上手的劉將軍恰成了個反比例,一牌也沒有和。有一牌,鳳喜手上,起了八張筒子,隻有五張散牌,心想:贏了錢不少,犧牲一點也不要緊。因是放開膽子來,隻把萬子索子打去,抓了筒子,一律留著。自己起手就拆了一對五萬打去,接上又打了一對八索,心想在上手的人,或者會留心。可是劉將軍也不打萬子,也不打索子,張張打的都是筒子,鳳喜吃七八九筒下來,碰了一對九筒,手上是一筒作頭,三四五六筒,外帶一張孤白板;等著吃二五四七筒定和,劉將軍本就專打筒子的,他打了一張七筒;鳳喜喜不自勝,叫一聲吃,正待打出白板去,同時雅琴叫了一聲碰,卻拿了兩張七筒碰去了。鳳喜吃不著不要緊,這樣一來,自己一手是筒子,不啻已告訴人,這樣清清順順的清一色,卻和不到,真是可惜得很。劉將軍偷眼一看她,見她臉上,微微泛出一層紅暈,不由得微微一笑,到了他起牌的時候,起了一張一萬,他毫不考慮的,把手上四五六三張筒子,拆了一張四筒打出去。鳳喜又怕人碰了,等了一等,輕悄悄的,放出五六筒吃了。雅琴向劉將軍道:“瞧見沒有?人家是三副筒子下了地,誰要打筒子,誰就該吃包子了。”劉將軍微笑道:“她是假的,決計和不了筒子。”雅琴道:“和筒子不和筒子,那都不管他,你知道她要吃四七筒,怎麽偏偏還打一張四筒她吃?”劉將軍嗬了一聲,用手在頭上一摸道:“這是我失了神。”說話之間,又該劉將軍打牌了,他笑道:“我不信,真有清一色嗎?我可舍不得我這一手好牌拆散來,我包了。”說著抽出張五筒來,向麵前一扳,然後兩個指頭按著,由桌麵上,向鳳喜麵前一推,笑道:“要不要?”鳳喜見他打那張四筒,就有點成心。如今更打出五筒來,明是放自己和的,心裏一動,臉上兩個小酒窩兒,就動了一動,微笑道:“可真和了。”於是將牌向外一攤,劉將軍嚷起來道:“沒有話說,吃包子,吃包子。”於是將自己的牌,向牌堆裏一推,接上就掏鈔票,點了一點數目,和零碎籌碼,一齊送到鳳喜麵前來。鳳喜笑道:“忙什麽呀!”劉將軍道:“越是吃包子,越是要給錢給的痛快;要不然,人家會疑心我是撒賴的。”如此一說,大家都笑了。鳳喜也就在這一笑中間,把錢收了去。尚師長在桌子下麵,用腳踢了一踢雅琴的腿,又踢了一踢劉將軍的腿,於是三個人相視而笑。四圈牌都打完了,鳳喜已經贏三四百元,自己也不知道牌有多大,也不知道一根籌碼,應該值多少錢,反正是人家拿來就收,給錢出去,問了再給。雖然覺得有點坐在悶葫蘆裏,但是一問起來,又怕現出了小家子氣象,隻好估量著罷了。她心裏不由連喊了幾聲慚愧,今天幸而是劉將軍牌打得鬆,放了自己和了一副大牌,設若今天不是這樣,隻管輸下去,自己哪裏來的這些錢付牌帳。今天這樣輕輕悄悄的上場,總算冒著很大的危險,回頭看看他們輸錢的,卻是依然笑嘻嘻的打牌。原來富貴人家,對於銀錢是這樣不在乎,平常人家把十塊八塊錢,看得磨盤那樣重大,今天一比,又算長了見識了。在這四圈牌打完之後,鳳喜本想不來了,然而自己贏了這多錢,這話卻不好說出口;可是他們坐著動也不動,並不征求鳳喜的同意,接著向下打。又打完四圈,鳳喜卻再贏了百多元,心裏卻怕他們不舍。然而劉將軍站起來,打一個嗬欠,伸了一個懶腰,這是疲倦的表示了。大家一起身,早就有老媽子打了香噴噴的手巾把遞了過來。手巾放下,又另有個女仆,恭恭敬敬的送了一杯茶到手上。鳳喜喝了一口,待要將茶杯放下,那女仆早笑著接了過去。剛咳嗽了一聲,待要吐痰,又有一個聽差,搶著彎了腰,將痰盂送到腳下。心想富貴人家,實在太享福,就是在這裏作客,偶然由他照應一二,真也就感到太舒服了。因對雅琴道:“你們太客氣了,要是這樣,以後我就不好來。”雅琴道:“不敢客氣呀!今天留你吃飯,就是家裏的廚子,湊付著做的,可沒有到館子裏去叫菜,你可別見怪。”鳳喜笑道:“你說不客氣不客氣,到底還是客氣起來了。”她說著,心裏也就暗想:大概是他們家隨便吃的菜飯。
這時,雅琴又一讓,把她讓到內客廳裏,一間小雅室裏,隻見一張小圓桌上,擺滿了碗碟,兩個穿了白衣服的聽差,在屋子一邊,斜斜的站定,等著恭敬侍候。尚師長說鳳喜是初次來的客,一定要她坐了上位,劉將軍並不謙遜,就在鳳喜下手坐著,尚師長向劉將軍笑了一笑,就在下麵坐了。剛一坐定,穿白衣服的聽差,便端上大碗紅燒魚翅,放在桌子中間。鳳喜心裏又自罵了一聲慚愧,原來他們家的便飯,都是如此好的。那劉將軍端著杯子,喝了一口酒,滿桌的葷菜,他都不吃,就隻把手上的牙筷,去撥動那一碟生拌紅皮蘿卜與黃瓜。雅琴笑道:“劉將軍今天要把我們的菜,一樣嚐一下才好,我們今天換了廚子了。”劉將軍道:“這廚子真是難雇,南方的,北方的,我真也換得不少了,到於今也沒有一個合適的。”尚師長笑道:“你找廚子,真是一個名,家裏既然沒有太太,自己又不大住家裏,幹嗎要找廚子?”劉將軍道:“我不能一餐也不在家吃呀。若是不用廚子,有不出門的時候,怎麽辦呢?唉!自從我們太太去世以後,無論什麽都不順手。至少說吧,我花費的,和著沒有人管家的那擋子損失,恐怕有七八萬了。”尚師長道:“據我想恐怕還不止呢。自從你沒有了太太,北京,天津,上海,你到哪兒不逛;這個花的錢的數目,你算得出來嗎?”劉將軍聽說,哈哈的笑了。鳳喜坐在上麵,聽著他們說話,都是繁華一方麵的事情,可沒有法子搭進話去,隻是默然的聽著。吃了一餐飯,劉將軍也就背了一餐飯的曆史。飯後,雅琴將鳳喜引到浴室裏去,她自出去了。鳳喜掩上門連忙將身上揣的鈔票拿出,點了一點,贏的已有四百多元;雅琴借墊的那一筆賭本,卻是二百五十元。那疊鈔票是另行卷著的,卻未曾和贏的錢混到一處;因此將那卷鈔票,依然另行放著。洗完了一個澡出來,就把那鈔票遞還雅琴道:“多謝你借本錢給我,我該還了。”雅琴伸著巴掌,將鳳喜拿了鈔票的手,向外一推,一搖頭道:“小事,這還用得掛在口上啦。”鳳喜以為她至多是謙遜兩句,也就收回去了,不料這樣一來,她反認為是小氣,不由得自己倒先紅了臉,因笑道:“無論多少,沒有個人借錢不還的。”雅琴道:“你就留著吧,等下次我們打小牌的時候再算得了。”鳳喜一見二百多元,心想很能置點東西,她既不肯要,落得收下。便笑道:“那樣也好。”於是又揣到袋裏去。看一看手表,因笑道:“姐姐不是說用汽車送我回去嗎?勞你駕,我要走了,快九點鍾了。”雅琴道:“忙什麽呢!有汽車送你,就是晚一點也不要緊啊。”鳳喜道:“我是怕我媽惦記,不然多坐一會兒,也不算什麽。再說,我來熟了,以後常見麵,又何在乎今天一天哩。”雅琴道:“這樣說,我就不強留。”於是吩咐聽差,叫開車送客。這時,劉將軍也跑了進來,笑道:“怎麽樣,沈小姐就要走麽?我還想請尚太太陪沈小姐聽戲呢。”鳳喜輕輕的說了一聲不敢當,雅琴代答道:“我妹子還有事,今天不能不回去。劉將軍要請,改一個日子,我一定奉陪的。”劉將軍道:“好好!就是就是,讓我的車子,送沈小姐回去吧。”雅琴笑道:“我知道劉將軍要不作一點人情,心裏是過不去的。那麽,大妹子!你就坐劉將軍的汽車去吧。”鳳喜隻道了一聲隨便吧,也不能說一定要坐哪個的車子,一定不坐哪個的車子。於是尚氏夫婦和劉將軍,一同將鳳喜送到大門外來,一直在電燈光下,看她上了車,然後才進去。
鳳喜到家隻一拍門,沈大娘和沈三玄都迎將出來。沈三玄見她是笑嘻嘻的樣子,也不由得跟著笑將起來。鳳喜一直走回房裏,便道:“媽!你快來快來。”沈大娘一進房,隻見鳳喜衣裳還不曾換,將身子背了窗戶,在身上不斷的掏著,掏了許多鈔票放在**;看那票子上的字,都是十元五元的,不由得失聲道:“哎呀!你是在哪裏……?”說到一個裏字,自己連忙抬起自己的右手將嘴掩上,然後伸著頭望了鈔票,又望了一望鳳喜的臉,低低的微笑道:“果然的,你在哪裏弄來這些錢?”鳳喜把今天經過的事,低著聲音詳詳細細的說了,因笑道:“我一天掙這麽些個錢,這一輩子也就隻這一次。可是我看他們輸錢的,倒真不在乎。那個劉將軍,還說請我去聽戲呢。”說到這句話,聲音可就大了。沈大娘道:“這可別亂答應;一個大姑娘家跟著一個爺們去聽戲,讓姓樊的知道了,可是不便。”一句未了,隻聽到沈三玄在窗子外搭訕道:“大嫂你怎麽啦!這位劉將軍,就是劉大帥的兄弟,這權柄就大著啦。”沈大娘和鳳喜同時嚇了一跳。沈大娘望屋子外頭一跑,向門口一攔,鳳喜就把**的鈔票向被褥底下亂塞。沈三玄走到外麵屋子裏,對沈大娘道:“大嫂!剛才我在院子裏聽到說,劉將軍要請大姑娘聽戲,這是難得的事。人家給的這個麵子可就大了,為什麽不能去?他既然是和尚太太算朋友,咱們高攀一點,也算是朋友。”沈大娘連忙攔住道:“這又礙著你什麽事,要你霹靂拍啦說上一陣子。”沈三玄有一句話待說,吸了一口氣,就笑著忍回去了。他嘴裏雖不說,走回房去,心裏自是暗喜。沈大娘裝著要睡,早早的關了北屋子門,這才到鳳喜屋子裏來將鈔票細細的點了五次,共是七百二十元。沈大娘一屁股坐在**,拉著鳳喜的手,微笑著低聲道:“孩子!咱們今年這運氣可不算壞啊!湊上樊大爺留下的錢,這就是上千數了。要照著放印子錢那樣的盤法,過個周年半載,咱們就可以過個半輩子了。”鳳喜聽了,也是不住的微笑。到了睡覺的時候,在枕頭上還不住的盤算那一注子鈔票,應該怎樣花去;若是放在家裏,錢太多了,怕出什麽亂子;要存到銀行裏去,向來又沒有經曆過,不知道是怎麽一個手續。要是照母親的話,放印子錢,好是好,自己家裏,也借過印子錢用的,借人家三十塊錢,作為銅子一百吊,每三天還本利十吊,兩個月還清,整整是個對倍,母親還一回錢,背地裏就咒人家一次,總說他吃一個死一個;自己散起印子錢來,人家又不是一樣的咒罵嗎?想了大半晚上,也不曾想一個辦法。有了這多鈔票,一點好處沒有得到,倒弄得大半晚沒有睡好。次日清晨,一覺醒來,連忙就拿了鑰匙去開小箱子,一見鈔票還是整卷的塞在箱子犄角上,這才放了心。沈大娘一腳踏進房來,張著大嘴,輕輕的問道:“你幹什麽?”鳳喜笑道:“我作了一個惡夢。”說了將手向沈三玄的屋子一指道:“夢到那個人,把錢搶去了。我和他奪來著,奪了一身的汗。你摸摸我的脊梁。”沈大娘笑道:“我也是鬧了一晚上的夢。別提了,鬧得酒鬼知道了,可真是個麻煩。”她母女二人,這樣的提防沈三玄,但是沈三玄一早起來,就出門去了。到晚半天他才回家。一見著鳳喜,就拱了拱手道:“恭喜你發了一個小財呀。我勸你去,這事沒有錯吧!”鳳喜道:“我發了什麽財?有錢打天上掉下來嗎?”沈三玄笑道:“雖然不能打天上掉下來,反正也來得很便宜。昨晚在尚家打牌,你贏了好幾百塊錢,那不算發個小財嗎?反正我又不想分你一文半文,瞞著我作什麽?我剛才到尚公館去,遇到那黃副官,他全對我說了,還會假嗎?他說了呢,尚太太今天晚上在第一舞台包了個大廂,要請你去聽戲,讓我回來先說一聲,大概等一會就要派汽車來接你了。”鳳喜因道:“我贏是贏了一點款子,可是借了雅琴姐兩三百塊,還沒有還她呢。”沈三玄連連將手搖著道:“這個我管不著,我是問你聽戲不聽戲?”鳳喜猶豫著,一時卻沒有答應出來。因見沈大娘在自己屋子裏,便退到屋子裏問她道:“媽!你說我去還是不去呢?要是去的話,一定還有尚師長劉將軍在內,老和爺們在一處,可有些不便;況且是晚晌,得夜深才能回來。要是不去,雅琴待我真不錯;況且今天又是為我包的廂,我硬要掃了人家麵子,可是怪不好意思的。”她說著這話,眉毛皺了多深。沈大娘道:“這也不要什麽緊,愁得兩道眉毛拴疙瘩作什麽?你就坐了他們的車子到戲館子去走一趟,看一兩出戲,早早的回家來就是了。”沈三玄在外麵屋子裏聽到這話,一拍手跳了起來道:“這不結了,有尚太太陪在一塊兒,原車子來,原車子去,要什麽緊。掇飾掇飾換了衣服等著吧。汽車一來,這就好走。”鳳喜雖覺得他這話有點偏於奉承,但是真去坐著包廂聽戲,可不能不修飾一番。因此撲了一撲粉,又換了一件自己認為最得意的英綠紡綢旗衫。因為家樹在北京的時候,說她已經夠豔麗的了。衣服寧可清淡些,而況一個作女學生的人,也不宜穿得太華麗了,所以在鳳喜許多新裝項下,這一件衣服,卻是上品。鳳喜換了衣服,恰好尚師長派來接客的汽車,也就剛剛開到。押汽車的護兵已經熟了,敲了門進來,就在院子裏叫道:“沈太太!我們太太派車子來接小姐了。”沈大娘從來不曾經人叫過太太,在屋子裏聽到這聲太太,立刻笑了起來道:“好好!請你們等一等吧。”兩個護兵答應了一聲是,沈大娘於是笑著對鳳喜道:“人家真太客氣了,你就走吧。”鳳喜笑著出了門,沈大娘本想送出去的,繼而一想,那護兵都叫了我是太太,自己可不要太看不起自己了。哪有一個太太,黑夜到大門口來關門的。因此隻在屋子裏叫一聲早些回來吧。鳳喜正自高興,一直上汽車去,也沒有理會她那句話。
這汽車一直開到第一舞台門口,另有兩個護兵站了等候,一見鳳喜從汽車上下來,就上前叫著小姐,在前引路。二門邊戲館子裏的守門與驗票人,共有七八個,見著鳳喜前後有四個掛盒子炮的。都退後一步,閃在兩旁,一齊鞠著躬。還有兩個人說:“小姐,你來啦?”鳳喜怕他們會看出不是真小姐來,就挺著胸脯子,並不理會他們,然後走了進去。到了包廂裏,果然是尚師長夫婦,和劉將軍在那裏。這是一個大包廂,前麵一排椅子,可以坐四個人。鳳喜一進來,他們都站起來讓坐。一眼看見劉將軍坐在北頭,正中空了一把椅子,是緊挨著他的,分明這就是虛席以待的了。本當不坐,下手一把椅子卻是雅琴坐的,她早是將身子一側,把空椅子移了一移,笑道:“我們一塊兒坐著談談吧。”鳳喜雖看到身後有四張椅子,正站著一個侍女,兩個女仆,自己決不能與她們為伍,隻得含著笑坐下來。剛一落座,劉將軍便斟了一杯茶,雙手遞到她麵前欄幹扶板上,還笑著叫了一聲沈小姐喝茶。接上,又把碟子裏的瓜子花生糖陳皮梅水果之類,不住的抓著向麵前遞送。鳳喜隻能說著不要客氣,可沒有法子禁止他。這個時候,台上正演的是一出《三擊掌》,一個蒼髯老生呆坐著聽,一個穿了宮服的旦角,慢慢兒的唱,一點引不起觀客的興趣。因之滿戲園子裏,隻聽到一種哄隆哄隆鬧蚊子的聲浪。先是多數人說話,後來聽不見唱戲,索興大家都說話。劉將軍也就向著鳳喜談話,問她在哪家學校,學校裏有些什麽功課?由學校裏,又少不得問到家裏。劉將軍聽她說隻有一個叔叔,閑在家裏,便問從前他幹什麽的呢?鳳喜想要說明,怕人家看不起,紅著臉,隻說了一句是作生意;劉將軍也就笑了。鳳喜越覺得不好意思,就回轉頭來和雅琴說話。隻見她項脖上掛了一串珠圈,在那雪青綢衫上,直垂到胸脯前,卻陪襯得很明顯,因此笑問道:“這珠子買多少錢啦?”她問時,心裏也想著,曾見人在洋貨鋪裏買的,不過是幾毛錢罷了。她的雖好,大概也不過一兩塊錢。心裏正自盤算著,可不敢問出來。不料雅琴答複著道:“這個真倒是真的,珠子不很大,是一千二百塊錢買的。”鳳喜不覺心裏一跳,複又問一聲道:“多少錢啊?”雅琴道:“一千二百塊錢買的。貴了嗎?有人說隻值八九百塊錢呢。”鳳喜將手托了珠圈,偏著頭做出鑒賞的樣子,笑道:“也值呢!前些時我看過一副不如這個的,還賣這樣的價錢呢。”隻在這時,鳳喜索性看了看雅琴穿的衣服,隻覺那料子又細又亮,可是不知道這個該叫什麽名字。再看那料子上,全用了白色絲線,繡著各種白鶴,各有各式的樣子,兩隻袖口和衣襟的底擺,卻又繡了浪紋與水藻,都是綠白的絲線配成的,這一比自己一件鸚綠的半新紡綢旗衫,清雅都是一樣,然而自己一方,未免顯著單調與寒酸起來。估量著這種衣料,又不知道要值一百八十,自己不要瞎問給人笑話。於是就把詞鋒移到看戲上去,問唱的戲是什麽意思?戲詞是怎樣?雅琴望著劉將軍,將嘴一努,笑道:“哪!你問他,他是個老戲迷,大概十出戲,他就能懂九出。”鳳喜自從昨日劉將軍放一牌清一色他和了,就覺得和這人說話有點不便。但是人家總是一味的客氣,怎能置之不理?他滔滔不絕的說著,鳳喜也隻好帶一點笑容,半晌答應一句很簡單的話。大家正將戲看得有趣,那尚師長忽然將眉毛連皺了幾皺,因道:“這戲館子裏空氣真壞,我頭暈得天旋地轉了。”雅琴聽說,連忙掉轉身來,執著尚師長的手,輕輕的道:“今天的戲也不大好,要不,我們先回去吧。”尚師長道:“可有點對不……”劉將軍一疊連聲的說不要緊,不要緊,回頭沈小姐要回家,我可以用車送她回去的。鳳喜聽說,心裏很不願意;但是自己既不能挽留有病的人不回家,就是自己要說回去,也有點和人存心鬧別扭似的,隻是站了起來,躊躇著說不出所以然來。在她這躊躇期間,雅琴已是走出了包廂,連叫了兩聲對不住,說改天再請,於是她和尚師長就走了。這裏鳳喜隻和劉將軍兩人看戲,椅後的女仆,早是跟著雅琴一同回去。這時鳳喜雖然兩隻眼注射在台上,然而台上的戲,演的是些什麽情節?卻是一點也分不出來。本來坐著的包廂,臨頭就有一架風扇,吹得非常涼快的;偏是身上由心裏直熱出來,熱透脊梁,仿佛有汗跟著向外冒。肚子裏有一句要告辭回家的話,幾次要和劉將軍說,總覺突然怕人家見怪。本來劉將軍就處處體貼,和人家同坐一個包廂,多看一會兒戲,也很不算什麽,難道這一點麵子都不能給人?因此坐在這裏,盡管是心不安,那一句話始終不能說出來,還是坐著。劉將軍給她斟了一杯茶,她笑著欠了一欠身子,劉將軍趁著這機會望了她的臉道:“沈小姐!今天的戲不大很好,這個禮拜六,這兒有好戲,我請沈小姐再來聽一回,肯賞光嗎?”鳳喜聽說,頓了一頓,微笑道:“多謝!怕是沒有工夫。”劉將軍笑道:“現在是放暑假的時候,不會沒有工夫。幹脆,不肯賞光就是了;既不肯賞光,那也不敢勉強。剛才沈小姐看著尚太太一串珠鏈,好像很喜歡似的,我家裏倒收著有一串,也許比尚太太的還好,我想送給沈小姐,不知道沈小姐肯不肯賞收?”鳳喜兩個小酒窩兒一動,笑道:“那怎樣敢當!那怎樣敢當!”劉將軍道:“隻要肯收,我一定送來。府上在大喜胡同門牌多少號?”鳳喜道:“門牌五號。可是將軍送東西去,萬不敢當的。”說著又笑了。從這時起,兩人索性談起話來,把戲台上的戲都忘了。說著話,不知不覺戲完了。劉將軍笑道:“沈小姐讓我送你回去吧。夜深了,雇車是不容易的。”鳳喜隻說不客氣,卻也沒有拒絕。劉將軍和她一路出了戲院門,劉將軍的汽車是有護兵押著的,就停放在戲院門口。要上車之際,劉將軍不覺攙了鳳喜一把,跟著一同坐上車去。上車以後,劉將軍卻吩咐站在車邊的護兵,不必跟車,自走了回去。隨手又把車篷頂上嵌著的那盞幹電池電燈給擰滅了。
汽車走得很快,十分鍾的時間,鳳喜已經到了家門口。劉將軍擰著了電燈,小汽車夫便跳下車來開了車門。鳳喜下了車,劉將軍連道:“再見再見!”鳳喜也沒有作聲,自去打門,門鈴隻一響,沈大娘一疊連聲答應著出來開了門,一麵問道:“就是前麵那汽車送你回來的嗎?我是叫你去了早點回,還是等戲完了再回來嗎?一點多鍾了,這真把我等個夠。”鳳喜低了頭,悄然無語的走回房去。沈大娘見她如此,也就連忙跟進房來。見她臉上紅紅的,額前垂發,卻蓬鬆了一點。輕輕問道:“孩子!怎麽了?”鳳喜強笑道:“不怎麽樣呀!幹嗎問這句話?”沈大娘道:“也許受了熱吧!瞧你樣子挺不自在的。”鳳喜道:“可不是。”沈大娘覺著尚太太請聽戲,也不至於有什麽岔事,也就不問了。這裏鳳喜慢慢的換著衣履,卻在衣袋裏又掏出一卷鈔票來,點了一點,乃是十元一張的三十張。心想這錢要不要告訴母親呢?當他在汽車上,捉著我的手,把鈔票塞我手裏的時候,他倒說了這三百塊錢,拿去還尚太太的賭本吧,我不該收他的就好了,因之讓他小看了我。就說,沈小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曆史嗎?你和從前的尚太太幹一樣的事情哩,他能說出這話來,所以他就毫無忌憚了。想到這裏,呆呆的坐在小鐵**,左手捏著那一卷鈔票,右手卻伸了食指中指兩個指頭,去撫摩自己的嘴唇。想到這裏,起身掩了房門又坐下,心想他說明天還要送一串珠圈給我,若是照雅琴的話,要值一千多塊錢,一個新見麵的人,送我這重的禮,那算什麽意思呢?據他再三的說,他的太太是去世了的,那麽,他對於我……想到這裏,不由得沉沉地想,一手扶了臉,正偏過頭,隻見壁上掛著的家樹半身像,微笑的向著自己。也不知什麽緣故,忽然打了一個寒噤;接上就出了一身冷汗,不敢看了。於是連忙將枕頭挪開,把那一卷鈔票,塞在被褥底下。就隻這一掀,卻看見那裏有家樹寄來的幾封信,將信封拿在手上,一封一封的將信紙抽出來看了一看。信上所說的,如“自別後,看見十六七歲的女郎就會想到你;”“我們的事情,慢慢的對母親說,大概可望成功。我向來不騙母親,為了你撒謊不少,我說你是個窮學生呢,母親倒很讚成這種人,以後回北京,我們就可以公開的一路走了。”“母親完全好了,我恨不得飛回北京來,因為我們的前途,將來是越走越光明的。我要趕回來過過這光明的愛情日子。”“我們的愛情,決不是建築在金錢上,我也決不敢把這幾個臭錢來侮辱你,但是我願幫助你能夠自立,不至於像以前去受金錢的壓迫。”這些話,在別人看了,或者覺得很平常;鳳喜看了,便覺得句句話都打入自己的心坎裏。看完信之後,不覺得又抬頭看了一看家樹的像,覺得他在鎮靜之中,還含著一種安慰人的微笑。他說決不敢拿金錢來侮辱我,但是願幫助我自立,不受金錢的壓迫,這是事實。要不然,他何必費那些事送我進職業學校呢?在先農壇唱大鼓書的時候,他走來就給一塊錢,那天他決沒有想到和我認識的,不過是幫我罷了。不是我們找他,今天當然還是在鍾樓底下賣唱。現在用他的錢,培植自己成了一個小姐,馬上就要背著他做對不住他的事,那麽,良心上說得過去嗎?這劉將軍那一大把年紀,又是一個粗魯的樣子,哪有姓樊的那樣溫存?姓劉的雖然能花錢,我不用他的錢,也沒有關係;姓樊的錢,雖然花得不像他那樣慷慨,然而當日要沒有他的錢,就成了叫化子了。想著又看看家樹的像,心裏更覺不安。有了,我今天以後,不和雅琴來往也就是了。於是脫了衣服,滅了電燈,且自睡覺。一貼著枕頭,便想到枕頭下的那一筆款子,更又想到劉將軍許的那一串珠子;想到雅琴穿的那身衣服;想到尚師長家裏那種繁華。設若自己做了一個將軍的太太,那種舒服,恐怕還在雅琴之上。劉將軍有些行動,雖然過粗一點,那正是為了愛我,哪個男子又不是如此的呢?我若是和他開口,要個一萬八千,決計不成問題,他是照辦的。我今年十七歲,跟他十年也不算老,十年之閃,我能夠弄他多少錢,我一輩子都是財神了。想到這裏,洋樓,汽車,珠寶,如花似錦的陳設,成群結隊的用人;都一幕一幕在眼麵前過去。這些東西,並不是幻影,隻要對劉將軍說一聲,我願嫁你,一齊都來了。生在世上,這些適意的事情,多少人希望不到,為什麽自己隨便可以取得,倒不要呢?雖然是用了姓樊的這些錢,然而以自己待姓樊的而論,未嚐對他不住。退一步說的話,就算白用了他幾個錢,我發了財,本息一並歸算,也就對得住他了。這樣掉背一想,覺得情理兩合,於是汽車,洋房,珠寶,又一樣一樣的在眼前現了出來。鳳喜隻覺富貴逼人來,也不知道如何措置才好?仿佛自己已是貴夫人,就正忙著料理這些珠寶財產,卻忘了在**睡覺。正是這樣神魂顛倒的時候,忽有一種聲音,破空而來,將她的迷夢驚醒,好像家樹就在麵前微笑似的。要知道這是一種什麽聲音,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