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家樹見一條繡了英文字的手帕,正疑惑著此物從何而來,及至劉福遞上一張小名片,卻恍然大悟這是何麗娜的。他問她是什麽時候來的?劉福道:“是七點鍾來的。在這裏吃過晚飯,就和大爺少奶奶一塊兒跳舞去了。”家樹道:“她又到我屋子裏來作什麽?”劉福道:“她來的,表少爺怎樣知道了?她說表少爺不在家,就來看看表少爺的屋子,在屋裏坐了一會,又翻了一翻書,交給我一張名片,然後才走的。”家樹道:“翻了一翻書嗎?翻的什麽書?”劉福道:“這可沒有留意。大概就是桌上放的書吧。”家樹這才注意到桌上的一本紅皮書,鳳喜的相片,正是夾在這裏麵的,她要翻了這書,相片就會讓她看見的。於是將書一揭,果然相片挪了頁數了。原是夾在書中間的,現在夾在封麵之下了。這樣看來,分明是有人將書頁翻動,又把相片拿著看了,好在這位何女士卻和本人沒甚來往,這相片是誰,她當然也不知道。若是這相片讓表嫂看見,那就不免她要仔細盤問的了。而且鳳喜的相,又有點和何小姐的相仿佛。她驚異之下,或者要追問起來的,那更是逼著我揭開秘幕了。今天晚上,伯和夫婦跳舞回來,當然是很夜深的了,明天吃早飯的時候,若是表嫂知道的話,少不得相問,明日再看話答話吧。這樣想著,就不免擬了一番敷衍的話,預備答複。可是到了次日,陶太太隻說何小姐昨晚是特意來拜訪的,不能不回拜。卻沒有提到別的什麽。家樹道:“我和她們家裏,並不認識,專去拜訪何小姐,不大好,等下個禮拜六,我到北京飯店跳舞廳上去會她吧。”陶太太道:“你這未免太看不起女子了。人家專誠來拜訪了你,你還不屑去回拜,非等到有順便的機會不可。”家樹笑道:“我並不是不屑於去回拜,一個青年男子,無端到人家家裏去拜訪人家小姐,仔細人家用棍子打了出來。”陶太太道:“你不要胡說,人家何小姐家裏,是很文明的;況且你也不是沒有到過人家家裏去拜訪小姐的呀。”家樹道:“哪有這事。”可是也就隻能說出這四個字來分辯,不能更說別的了。伯和也對家樹說:“應該去回拜人家一趟。何小姐家裏是很文明的,她有的是男朋友去拜訪,決不會嚐閉門羹的。”家樹被他兩人說得軟化了,就笑著答應去看何小姐一次。

過了一天,天氣很好,本想這天上午去訪何小姐的,偏是這一天早上,卻來了一封意外的信。信封上的字,寫的非常不整齊。下款隻署著內詳,拆開來一看,信上寫道:——

家樹仁弟大人台鑒:

一別芝顏,倏又旬日。敬惟文明進步,公事順隨,為疇為頌。卑人命途不佳,前者患恙,蒙得抬愛,賴已逢凶化吉,現已步履如亙,本當到寓叩謝,又多不便,奈何奈何。敬於月之十日正午,在舍下恭候台光,小酌爽敘,勿卻是幸。套言不敘。台安

關壽峰頓首

這一封信,連別字帶欠通,共不過百十個字,卻寫了三張八行,看那口氣,還是在尺牘大全上抄了許多下來的。像他那種人,生平也不曾拿幾回筆杆,硬湊付了這樣一封信出來,看他是有多麽誠意。就念著這一點,也不能不去赴約。因此又把去拜訪何小姐的原約打消,直向後門關壽峰家來。一進院子,就見屋子裏放了白爐子,煤球正籠著很旺的火,屋簷下放了一張小桌子,上麵滿放著葷素菜肴。秀姑係了一條圍裙,站在桌子邊,光了兩隻溜圓雪白的胳膊,正在切菜。她看見家樹進來,笑道:“爸爸!樊先生來了。”說著話,菜刀也來不及放下,搶一步,給家樹打了簾子。壽峰聽說,也由屋子裏迎將出來,笑道:“我怕你有事,或者來不了,我們姑娘說是隻要有信去,你是一定來。真算她猜著了。”說時,便伸手拉著家樹的手,笑道:“我想在館子裏吃著不恭敬,所以我就買了一點東西,讓小女自己作一點家常風味嚐嚐,你就別談口味,讓我們表表這一點心吧。”家樹道:“究竟還是關大叔過於客氣,實在高興的時候願意喝兩盅,隨便哪一天來遇著就喝;何必還要費上許多事。”壽峰笑道:“人有三分口福,似乎都是命裏注定的。不瞞你說,這一場大病,是害得我當盡賣光,我哪裏還有錢買大魚大肉去。可巧前天由南方來了一個徒弟,他現在在大學裏,當了一名拳術教師,混得比我強,看見我窮,就扔下一點零錢給我用,將來或者我也要找他去。”說著話,秀姑已經進來,搶著拿了一條小褥子,鋪在木椅上,讓家樹坐下。接上就提開水壺進來,沏上一壺茶,茶壺裏臨時並沒有擱下茶葉,想是早已預備好了的了。沏完了茶,她又拿了兩支衛生香進來,燃好了,插在桌上的舊銅爐裏,一回頭,看見茶杯子還空著,卻走過來給他斟上一杯茶,笑道:“這是我在胡同口上要來的自來水,你喝一點。”她隻說著這話,盡管低了頭,家樹眼裏看見,心裏不免盤算:我對這位姑娘,沒有絲毫意思,她為什麽一見了我,就是如此羞人答答神氣。這倒叫我理是不好,不理也是不好了。索興大大方方的,隻當自己糊塗,沒有懂得她的意思就是了,因此一切不客氣,隻管開懷和壽峰談話。壽峰笑道:“我是個爽快人。老弟!你也是個爽快人,我有幾句話,回頭要借著酒蓋了臉,和你談談。”他說到這裏,伸著手搔了一搔頭,又搓了一搓巴掌,正待接著向下說時,恰好秀姑走了進來,擦抹了桌子,將杯筷擺在桌上。家樹一看,隻有兩副杯筷,便道:“為什麽少放一副杯筷?大姑娘不上桌嗎?”秀姑聽了這話,剛待答言,隻是她那臉上的紅印兒,先起了一個小酒暈兒。壽峰躊躇著道:“不吧。她得拾掇東西,可是……

那又現著見外了。也好,秀姑你把菜全弄好了,一塊兒坐著談談。

你要有事,回頭再去也不遲。”秀姑心想,我何嚐有事。便隨便答應了一聲,自去作菜去了。壽峰笑道:“老弟!你瞧我這孩子,真不像一個練把式人養的,我要不是她,我就不成家了。這也叫天無絕人之路。可是往將來說,……”外麵秀姑炒著菜,正嗆著一口油煙,連連咳嗽了幾聲,接上她隔著窗戶笑道:“好在樊先生不算外人,要不然你這樣誇獎自己的閨女,給人笑話。”壽峰一聽,哈哈大笑,兩手向上一舉,伸了一個懶腰。家樹見他兩隻黃皮膚的手臂,筋肉怒張,很有些勁,便問道:“關大叔精神是複原了,但不知道力氣怎麽樣?”壽峰笑道:“老了!本來就沒有什麽力量,談不到什麽複原。但是真要動起手來,自覺總還有餘吧。”家樹道:“大叔的力量,第一次會麵,我就瞻仰過了。除此以外,一定還有別的絕技,可否再讓我瞻仰瞻仰。”壽峰笑道:“老弟台!我對你是用不著謙遜的,有是有兩手玩藝,無奈家夥都不在手邊。”秀姑道:“你就隨便來一點兒什麽吧。人家樊先生說了,咱們好駁回嗎?”壽峰笑道:“既然如此說,我就來找個小玩意吧。你瞧簾子破了,飛進來許多蠅子,來把它們取消吧。”說著,他將桌上的筷子取了一雙,倒拿在手裏,依然坐下了,等到蒼蠅飛過來,他隨隨便便的將筷子在空中一夾,然後送過來給家樹看道:“你瞧,這是什麽?”家樹看時,隻見那筷子頭不偏不倚,正正當當,夾住一個小蒼蠅。不由得先讚了一聲好,然後問道:“這雖是小玩藝,卻是由大本領練了來的,但不知道大叔是由練哪項本事練出來的?”關壽峰將筷子一鬆,一個蒼蠅落了地,筷子一伸,接著一夾,又來了一個蒼蠅。他就是如此一伸一夾,不多久的工夫,家樹俯著身子看看壽峰腳下竟有一二十頭蒼蠅之多,一個個都折了翅膀橫倒在地上。家樹鼓了掌笑道:“這不但是看得快,夾得準而已;現在看這蠅子,一個個都死了,足見筷子頭上,一樣的力到勁到了。”壽峰笑道:“這不過常鬧這個玩意,玩得多了,自然熟能生巧,並不算什麽功夫,若是一個人夾一隻蒼蠅都夾不死,那豈不成了笑話嗎?”家樹道:“我不是奇怪蒼蠅夾死了,我隻奇怪蒼蠅的身體依然完整,不是像平常一巴掌撲了下去,打得血肉模糊的樣子。”壽峰笑道:“這一點子事情,你還能論出個道理來,足見你遇事肯留心了。”家樹笑道:“這種本領,擴而充之起來,似乎就可以伸手接人家放來的暗器。我們常在小說上,看到什麽接鏢接箭一類的武藝,大概也是這種手法。”壽峰笑道:“不要談這個吧,就真有那種本領,現在也沒用。誰能跑到陣頭上,伸著兩手接子彈去。”秀姑見家樹不住的談到武藝,端了酒菜進來,隻是抿嘴微笑。她給壽峰換了一雙筷子,自己也就拿了一副杯筷來,放在一邊。壽峰讓家樹上座,父女二人,左右相陪。秀姑先拿了家樹麵前的酒杯過來,將酒瓶子斟好了一杯酒,然後雙手捧著送了過去。家樹站起來道:“這樣客氣,那會讓我吃不飽的。大姑娘!你隨便吧。”嘴裏說著這話,他的視線,就不由得射到秀姑的那雙手上。見她的十指雖不是和鳳喜那般纖秀,但是一樣的細嫩雪白,那十個指頭,剪得光光的,露著紅玉似的指甲縫,心裏便想:他父女意思之間,常表示他這位姑娘能接家傳的,現在看她這般嫩手,未必能名副其實。他心裏如此想著,當然不免呆了一呆。秀姑連忙縮著手,坐下去了。家樹也猛然省悟,她或者會誤會的。因笑對壽峰道:“大叔的本領,如此了不得,這大姑娘一定也很好了。可是我仔細估量著,是很斯文的,一點看不出來。”壽峰笑道:“斯文嗎?你是多誇獎了,這兩年大一點,不好意思鬧了,早幾年她真能在家裏飛簷走壁。”家樹看了看秀姑的顏色,便笑道:“小時候,誰也是淘氣的。說到飛簷走壁,小時候看了北方的小說,總是說著這種事,心裏自然是奇怪。自從到了北方之後,我才明白了,原來北方的房屋,蓋得既是很低,而且屋瓦都是用泥灰嵌住了的,這要飛簷走壁,並不覺得怎樣難了。”秀姑坐在一邊,還是抿了嘴微笑。家樹一麵吃喝,一麵和壽峰父女談話,不覺到了下午三四點鍾。壽峰道:“老弟!今天談得很痛快,你若是沒什麽事,就坐到晚上再走吧。”家樹因他父女殷勤款待,回去也是無事,就又坐下來。秀姑收了碗筷,擦抹了桌椅,重新沏了茶燃了香,拿了她父親一件衣服,靠在屋門邊一張椅子上坐了縫補,閑聽著說話,卻不答言。後來壽峰和家樹慢慢的談到家事,又由家事談到陶家,家樹說表嫂有兩個孩子,秀姑便像有點省悟的樣子,哦了一聲道:“那位小姐,在什麽學堂裏念書?”家樹道:“小得很,還不曾上學呢。”秀姑道:“是嗎?我從前住在那兒的時候,看見有位十六七歲的小姐,長得很清秀的,天天去上學,那又是誰?”家樹笑道:“那是大姑娘弄錯了。我表哥今年隻二十八歲,哪裏有那大的女孩子。”秀姑剛才好像是有一件什麽事明白了;聽到這裏,臉上又罩著了疑幕,看了看父親,又低頭縫衣了。壽峰見秀姑老不離開,便道:“我還留樊先生坐一會兒呢,你再去上一壺自來水來。”秀姑道:“我早就預備好了,提了一大桶自來水在家裏放著呢。”壽峰見秀姑坐著不願動,這也沒有法子,隻得由她。家樹談了許久,也曾起身告辭兩次;壽峰總是將他留住。一直說到無甚可說了,壽峰才道:“過兩天,我再約老弟一個地方喝茶去。天色已晚,我就不強留了。”家樹笑著告辭,壽峰送到大門外;在這個當兒,秀姑一個人在屋子裏,連忙包了一個紙包,也跟著到大門口來,對壽峰道:“樊先生走了嗎?他借給我的書,我還沒有送還他呢。”壽峰道:“他不是回家,雇車要到大喜胡同,還不曾雇好呢。”秀姑趕出門外,家樹還在走著,秀姑先笑道:“樊先生!請留步。”家樹萬不料她又會追出來相送,隻得站住了腳問道:“大姑娘!你又要客氣。”秀姑笑道:“不是客氣,你借給我的幾本書,請你帶了回去。”說著,就把包好了的書,雙手遞了過去。家樹道:“原來是這個,這很不值什麽,你就留下也可以。我這時不回家,留在你這兒,下次我再來帶回去吧。”秀姑手裏捧了書包,低了頭望著手笑道:“你帶回去吧,我還作有一點活兒送給你呢。”她說到最後這一句,幾乎都聽不出是說什麽話,隻有一點微微的語音而已。家樹見她有十分難為情的樣子,隻得接了過去,笑道:“那麽我先謝謝了。”秀姑見他已收下,說了一聲再會,馬上掉轉身子自回家去。壽峰道:“人家並不是回家去,讓人家夾了一包書到處帶著,怪不方便的。”秀姑道:“你說他是到大喜胡同去,我相信了,我在那地方,遇到他有兩三回,有一次,他還同著一個女學生走呢。那是他什麽人?”壽峰道:“你這是少見多怪了,這年頭兒,男女還要是什麽人才能夠在一處走嗎?我今天倒是有意思問問他家中底細,偏是你又在當麵,有許多話,我也不好問得。照說他在北京是不會有親戚的。”秀姑聽父親說到這裏,卻避開了。可是她心裏未免有點懊悔,早知道父親今天留著他談話是有意的,早早避開也好。他究竟是什麽意思?今晚便曉得了,也省得我老是惦記。今天這機會錯過,又不知道哪一天可以能問到這話了。不過由今天的事看來,很可以證明父親是有意的。以前怕父親不讚成的話,卻又不成問題了。隻是自己親眼得見家樹同了一個女學生在大喜胡同走,那是他什麽人?不把這事解釋了,心裏總覺不安。前後想了兩天,這事情總不曾放心得下,仿佛記得那附近有個女學堂,莫非就是那裏的學生,我倒要找個機會調查一下。在她如此想著,立刻就覺得要去看看才覺心裏安慰,因此對父親說,有點事要出去,自己卻私自到大喜胡同前後來查訪,以為或者又可以碰到他二人,當麵一招呼,那個女子是誰,他就無可隱藏了。

恰是事有湊巧,經過兩叢槐樹一扇小紅門之外,自己覺得這人家別有一種風趣。正呆了一呆,卻聽得白粉低牆裏,有一個男子笑道:“我晚上再來吧,趁著今天晚上好月亮,又是槐花香味兒,你把那《漢宮秋》給我彈上一段,行不行?”秀姑聽那男子的聲音正是樊家樹,接上呀的一聲,那兩扇小紅門已經開了。待要躲閃,已經來不及。隻見家樹在前,上次遇到的那個女學生在後,一路走將出來。家樹首先叫道:“大姑娘!你怎麽走到這裏來了?”秀姑還未曾開言,家樹又道:“我給你介紹,這是沈大姑娘。”說著將手向身邊的鳳喜一指,鳳喜就走向前,兩手握了秀姑一隻右手,向她渾身一溜笑道:“樊先生常說你來的,難得相會,請到家裏坐吧。”秀姑聽了她的話,一時摸不著頭腦,心想她怎麽也是稱為先生?進去看看也好。於是也笑道:“好吧,我就到府上去看看。樊先生也慢點走,可以嗎?”家樹道:“當然奉陪。”於是二人笑嘻嘻地把她引進來。沈大娘見是家樹讓進來的,也就上前招呼。笑著道:“大姑娘!我們這兒,也就像樊先生家裏一樣,你別客氣呀。”秀姑又是一怔,這是什麽話?先原在外麵屋子裏坐著的,後來沈大娘一定把她讓進鳳喜屋子裏,自己卻好避到外麵屋子裏沏茶裝糕果碟。秀姑見這屋子裏,陳設得很雅潔,正麵牆上,高高的掛了一副鏡框子,裏麵安好了一張放大的半身男像,笑容可掬,藹然可親的向著人,那正是樊家樹。到了這時,心裏禁不住卜通卜通亂跳一陣,把事也猜有個七八成了。再看家樹也是毫無忌憚,在這屋子裏陪客。沈大娘將茶點送了進來,見秀姑連向像片看了幾下,笑道:“你瞧,這相片真像呀。是樊先生今天送來的,才掛上呢!我說這兒像他家裏,那是不假啊!咱們親戚朋友都不多,盼望您以後衝著樊先生的麵子,常來啊!他每天都在這裏的。”沈大娘這樣說上了一套,秀姑臉上,早是紅一陣,白一陣,很覺不安的樣子。家樹一想,她不要誤會了,便笑道:“以前我還未曾對關大叔說過北京有親戚呢,大姑娘回去一說,關大叔大概也要奇怪了。”家樹望了秀姑,秀姑向著窗外看看天色,隨意的答道:“那有什麽奇怪呢?”聲音答的細微極了,似乎還帶一點顫音。家樹也沉默了,無甚可說。還是沈氏母女,問問她的家事,才不寂寞。又約摸坐談了十分鍾,秀姑牽了一牽衣襟,站起來說聲再會,便告辭要走。沈氏母女堅留,哪裏留得住。她出得門來,隻覺得渾身癱軟,兩腳站立不住,隻是要沉下去。趕快雇了一輛人力車,一直回家。到了家裏,便向**和衣倒下,扯了被將身子和頸蓋住,竟哭起來了。壽峰見女兒回來,臉色已經不對,匆匆的進了臥房,又不曾出來,便站在房門口,先叫了一聲,伸頭向裏一望,隻見秀姑橫躺在**,被直擁蓋著上半截,下麵光著兩隻叉腳褲子,隻管是抖顫個不了。壽峰道:“啊!孩子。你這是怎麽了?”接連問了幾句,秀姑才在被裏緩緩的答應了三個字:“是我……病……了。”壽峰道:“我剛剛好,你怎麽又病了啊!”說著話,走上前,俯著身子,便伸了一隻手,來撫摩她的額角。這一下伸在眼睛邊,卻摸了一把眼淚。壽峰道:“你頭上發著燒呢。摸我這一手的汗,你脫了衣服好好的躺一會兒吧。”秀姑道:“好吧,你到外麵去吧。我自己會脫衣服睡的。”壽峰聽她說了,就走出房門去。秀姑急急忙忙就脫了長衣和鞋,蓋了被睡覺。壽峰站在房門外連叫了幾聲。秀姑隻哼著答應了一聲,意思是表明睡了。壽峰聽她的話,是果然睡了,也就不再追問。可是秀姑這一場大睡,睡到晚上點燈以後,還不曾起床,似乎是真病了。壽峰不覺又走進房來,輕輕的問道:“孩子!你身體覺得怎麽樣?要不然,找一個大夫來瞧瞧吧。”秀姑半晌不曾說話,然後才慢慢的說道:“不要緊的,讓我好好的睡一晚晌,明日就會好的。”壽峰道:“你這病來得很奇怪,是在外麵染了毒氣?還是走多了路,受了累?你在哪兒來,好好的變成這個樣子?”秀姑見父親問到了這話,要說出是到沈家去了,未免顯著自己無聊;若不說是到沈家去的,自己又指不出別的地方來,事情更要弄糟。隻得假裝睡著,沒有聽見。壽峰叫喚了幾聲,但她沒有答應,就走到外邊屋子裏去了。過了一晚,次日一清早,隔壁古廟樹上的老鴉,還在喳喳的叫。秀姑已經醒了,就在**不斷的咳嗽。壽峰因為她病了,一晚都不曾睡好。這邊一咳嗽,他便問道:“孩子!你身子好些了嗎?”秀姑本想不作聲,又怕父親掛記,隻得答應道:“現在好了。沒有多大的毛病,待一會我就好了。您睡吧,別管我的事。”壽峰聽她說話的聲音,卻也硬朗,不會是有病,也就放心睡了。不料一覺醒來,同院子的人,都已起來了。秀姑關了房門,還是不曾出來。往日這個時候,茶水早都已預備妥當了,今天連煤爐子,都沒有籠上,一定是秀姑身體很疲弱,不能起來,因也不再言語,自起了床燃著了爐子,去燒茶水。秀姑這時醒了,聽到父親在自燒茶水,心裏很過不去,隻得掙紮起來,一手牽了蓋在被上的長衣,一手扶著頭,在**伸下兩隻腳,正待去踏鞋子,隻覺頭一沉,眼前的桌椅器具,都如風車一般,亂轉起來;哼了一聲,複又側身倒在**。過了許久,慢慢的起來,聽到父親拿了一隻麵缽子,放在桌上一下響,便叫道:“爸!你歇著吧,我起來了。你要吃什麽,讓我洗了臉給你作。”壽峰道:“你要是爬不起來,就睡一天吧,我也愛自作自吃。”秀姑趕著將衣穿好,又對鏡子擾了一攏頭發,對著鏡子裏自己的影子,仔細看了看,皺了眉,搖搖頭,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走出房門來,嘻嘻地笑道:“我又沒病,不過是昨日跑到天橋去看看,有熟人沒有,就走累了。”壽峰道:“你這傻了,由後門到前門,整個的穿城而過,怎麽也不坐車?”秀姑笑道:“說出來,你要笑話了,我忘了帶錢,身上剩著幾個銅子,隻回來搭了一截電車。”壽峰道:“你就不會雇洋車雇到家再給嗎?”秀姑一看屋子外沒人,便低聲道:“自你病後,我什麽也沒練過,我想先走走道,活動活動,不料走得太猛,可就受累了。”這一聲話,壽峰倒也很相信,就不再問。秀姑洗了手臉,自接過麵缽,和了麵作了一大碗拉麵給她父親吃,自己卻隻將碗盛了大半碗白麵湯,也不上桌,坐在一邊,一口一口的呷著。壽峰道:“你不吃嗎?”秀姑微笑道:“起來得晚,先餓一餓吧。”壽峰也未加注意;吃過飯,自出門散步去了。

秀姑一人在家,今天覺得十分煩惱,先倒在**睡了片刻,哪裏睡得著;想到沒有梳頭,就起來對著鏡子梳,原想梳兩個髻,梳到中間,覺得費事,隻改梳了一條辮子。梳完了頭,自己作了一點水泡茶喝,水開了,將茶泡了,隻喝了半杯,又不喝了,無聊得很,還是找一點活計作作罷。於是把活計盆拿出來,隨便翻了翻,又不知作哪樣是好。活計盤子放在腿上,兩手倒撐起來托著下頰,發了一會子呆,環境都隨著沉寂起來。正在這時,就有一陣輕輕的沉檀香氣,透空而來。同時剝剝剝,又有一陣木魚之聲,也由牆那邊送過來。這是隔壁一個仁壽寺和尚念經之聲呢。這是一所窮苦的老廟,廟裏隻有一個七十歲的老和尚靜覺在裏麵看守。壽峰閑著無事,也曾和他下圍棋散悶。這和尚常說,壽峰父女,臉上總還帶有一點剛強之氣,勸他們無事念念經,壽峰父女都笑了。和尚因秀姑常送些素菜給他,曾對她說:“大姑娘!你為人太實心眼了,心田厚,智慧淺,是容易招煩惱的。將來有一天發生煩惱的時候,你就來對我實說吧。”秀姑因為這老和尚平常不多說一句話的,就把他這話記在心裏,當壽峰生病的時候,秀姑以為用得著老和尚,便去請教他。他說這是愁苦,不是煩惱,好好的伺候你令尊吧;秀姑也就算了。今天行坐不安,大概這可以說是煩惱了。這一陣檀香,和一陣木魚之聲,引起了她記著和尚的話,就放下活計,到隔壁廟裏來尋老和尚。靜覺正側坐在佛案邊,敲著木魚。他一見秀姑,將木魚槌放下,笑道:“姑娘!別慌張,有話慢慢的說。”秀姑並不覺得自己慌張,聽他如此說,就放緩了腳步。靜覺將秀姑讓到左邊一個高蒲團上坐了,然後笑道:“你今天忽然到廟裏來,是為了那姓樊的事情嗎?”秀姑聽了,臉色不覺一變,靜覺笑道:“我早告訴了你,心田厚,慧根淺,容易生煩惱啊。什麽事都是一個緣份,強求不得的,我看他是另有心中人呀。”秀姑聽老和尚雖隻說幾句話,都中了心病,仿佛是親知親見一般,不由得毛骨悚然。向靜覺跪了下去,垂著淚,低著聲道:“老師傅你是活菩薩,我願出家了。”靜覺伸手摸著她的頭笑道:“大姑娘!你起來,我慢慢和你說。”秀姑拜了兩拜,起來又坐了。靜覺微笑道:“你不要以為我一口說破你的隱情,你就奇怪;你要知道天下事當局者迷,你由陪令尊上醫院到現在,常有個樊少爺來往,街坊誰不知道呢。我在廟外,碰到你送那姓樊的兩回,我就明白了。”秀姑道:“我以前是錯了,我願跟著老師傅出家。”靜覺微笑道:“出家兩個字,哪裏是這樣輕輕便便出口的。為了一點不如意的事出家,將來也就可以為了一點得意的事還俗了。我這裏有本《金剛經白話注解》,你可以拿去看看,若有不懂的地方,再來問我。你若細心把這書看上幾遍,也許會減少些煩惱的。至於出家的話,年輕人快不要提,免得增加了口孽。你回去吧,這裏不是姑娘們來的地方。”秀姑讓老和尚幾句話封閉住了,什麽話也不能再說,隻得在和尚手裏拿了一本《金剛經》回去。到了家裏,有如得了什麽至寶一般,馬上展開書來看,其中有懂的,也有不懂的。不過自己認為這書可以解開煩惱,就不問懂不懂,隻管按住頭向下看。第一天,壽峰還以為她是看小說,第二天,她偶然將書蓋著,露出書麵來,卻是《金剛經》。便笑道:“誰給你的?你怎麽看起這個來了。”秀姑道:“我和隔壁老師傅要來的,要解解煩惱哩。”壽峰道:“什麽?你要解解煩惱。”但是秀姑將書展了開來,兩隻手臂彎了向裏,伏在桌上,低著頭,口裏唧唧噥噥的念著。父親問她的話,她卻不曾聽見。壽峰以為這是婦女們的迷信,也就不多管。可是從這日起,她居然把經文看得有點懂了,把書看出味來,複又在靜覺那裏,要了兩本白話注解的經書來再看。

這一天正午,壽峰不在家,她將靜覺送的一尊小銅佛,供在桌子中央,又把小銅香爐放在佛前,燃了一炷佛香,攤開淺注的《妙法蓮華經》,一頁一頁的看著。同院子的人,已是上街作買賣去了。婦人們又睡了午覺,屋子裏沉寂極了,那瓦簷上的麻雀,下地來找散食吃,卻不時的在院子裏叫一兩聲。秀姑一人在屋子裏讀經,正讀得心領神會,忽然有人在院子裏咳嗽了一聲,接上問道:“大叔在家嗎?”秀姑隔著舊竹簾子一看,正是樊家樹。便道:“家父不在家。樊先生進來歇一會嗎?”家樹聽說,便自打了簾子進來。秀姑起身相迎道:“樊先生和家父有約會嗎?他可沒在家等。”說著話,一看家樹穿了一身藍嘩嘰的窄小西服,翻領插了一朵紅色的鮮花,頭發也改變了樣子,梳得溜光,配著那白淨的麵皮,年輕了許多。一看之下,馬上就低了眼皮。家樹道:“沒有約會,我因到後門來,順便訪大叔談談的。”秀姑點了一點頭道:“哦!我去燒茶。”家樹道:“不用,不用,我隨便談一談就走的。上次多謝大姑娘送我一副枕頭,繡的竹葉梅花,很好。大概費工夫不少吧?”秀姑道:“小事情還談他作什麽。”說著,家樹在靠門的一張椅子上坐下。秀姑也就在原地方坐下,低了頭將經書翻了兩頁。家樹笑道:“這是木版的書,是什麽小說?”秀姑低著頭搖了一搖道:“不是小說,是《蓮華經》。”家樹道:“佛經是深奧的呀!幾天不見,大姑娘長進不少。”秀姑道:“不算奇,這是有白話注解的。”家樹走過來,將書拿了去坐下來看,秀姑重燃了一炷佛香,還是俯首坐下,卻在身邊活計盆裏,找了一把小剪刀,慢慢的剪著指甲,剪了又看,看了又剪。家樹翻了一翻書,便笑道:“這佛經果然容易懂,大姑娘有些心得嗎?”秀姑道:“現在不敢說,將來也許能得些好處的。”家樹笑道:“姑娘們學佛的,我倒少見。太太老太太們,那就多了。”秀姑微笑道:“他們都是修下半輩子,或者修哪輩子的,我可不是那樣。”家樹道:“凡是學一樣東西,或者好一樣東西,總有一個理由的。大姑娘不是修下半輩子,也不是修哪輩子,為什麽呢?”秀姑搖著頭道:“不為什麽。也不修什麽。看經就是看經,學佛就是學佛。”家樹將經書放在桌上,兩手一拍道:“大姑娘你真長進得快,這不是書上容易看下來的,是哪個高僧高人,點悟了你?我本來也不懂佛學,從前我們學校裏請過好和尚講過經,我聽過幾回,我知道你的話有來曆的。”秀姑道:“樊先生!你別誇獎我,這些話,是隔壁老師傅常告訴我的。他說佛家最戒一個‘貪’字,修下半輩子,或者修哪輩子,那就是貪。所以我不說修什麽。”家樹道:“大叔也常對我說,隔壁老廟裏,有個七十多歲的老和尚,不出外作佛事,不四處化緣,就是他了。我去見見行不行?”秀姑道:“不行!他不見生人的。”家樹道:“也是。大姑娘有什麽佛經,借兩部我看看?”秀姑是始終低了頭修指甲的,這才一抬頭,向家樹一笑道:“我就隻有這個,看了還得交還老師傅呢。樊先生上進的人,幹嗎看這個?”家樹道:“這樣說,我是與佛無緣的人了。”秀姑不覺又低了頭,將經書翻著道:“經文上無非是個空字。看經若是不解透,不如不看。解透了,什麽事都成空的,哪裏還能作事呢。所以我勸樊先生不要看。”家樹道:“這樣說,大姑娘是看透了;把什麽事都看空了的了。以前沒聽到大姑娘這樣說過呀,何以陡然看空了呢?有什麽緣故沒有?”家樹這一句話,卻問到了題目以外。秀姑當著他的麵,卻答不出來,反疑心他是有意來問的,隻望著那佛香上的煙,卷著圈圈,慢慢向上升,發了呆。家樹見她不作聲,也覺問得唐突;正在懊悔之際,忽然秀姑笑著向外一指道:“你聽,這就是緣故了。”要知道她讓家樹聽些什麽,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