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看護婦對秀姑說,那是你的賈寶玉吧。一句話把關壽峰驚醒,追問是誰的寶玉。秀姑正在著急,那看護婦就從從容容的笑道:“是我撿到一塊假寶石,送給她玩,她丟了,剛才我看見桌子下一塊碎瓷片,以為是假寶石呢。”壽峰笑道:“原來如此,你們很驚慌的說著,倒嚇了我一跳。”秀姑見父親不注意,這才把心定下了,站起身來,就假裝收拾桌上東西,將書放下。以後當著父親的麵,就不敢看小說了。不過自這天起,壽峰的病,慢慢兒見好。家樹來探望得更疏了,壽峰一想,這一場病,花了人家的錢很多,哪好意思再在醫院裏住著。就告訴醫生,自己決定住滿了這星期就走。醫生的意思,原還讓他再調理一些時;他就說所有的醫藥,都是朋友代出的,不便再擾及朋友。醫生也覺得不錯,就答應他了。恰好其間有幾天工夫,家樹不曾到醫院來,最後一天,秀姑到會計部算清了帳目。還找回一點零錢,於是雇了一輛馬車,父女二人就回家去了。待到家樹到醫院來探病時,關氏父女,已出院兩天了。家樹正好碰著那近視眼女看護,她先笑道:“樊先生!你怎麽有兩天不曾來?”家樹因她的話問得突兀,心想莫非關氏父女因我不來,有點見怪了。其實我並不是禮貌不到,因為壽峰的病,實在好了,用不著作虛偽人情來看他的。他這樣沉吟著,女看護便笑道:“那位關女士她一定很諒解的。不過樊先生也應該到她家裏去探望探望才好。”家樹雖然覺得女看護是誤會了,然而也無關緊要,就並不辯正,出了醫院,覺得時間還早,果然往後門到關家來。秀姑正在大門外買菜,猛然一抬頭,往後退了一步笑道:“樊先生!真對不住,我們沒有通知,就搬出醫院來了。”家樹道:“大叔太客氣了,我既然將他請到醫院裏去了,又何在乎最後幾天。這幾天來也實在太忙,沒著到醫院裏來看關大叔,我覺得太對不住。我是特意來道歉的。”秀姑聽了這話,臉先紅了,低著頭笑道:“不是不是,你真是誤會了。我們是過意不去,隻要在家裏能調養,也就不必再住醫院了。請家裏坐吧。”說著,她就在前麵引導。關壽峰在屋子裏聽到家樹的聲音,便先嚷道:“嗬唷!樊先生嗎?不敢當。”家樹走進房,見他靠了一疊高被,坐在床頭,人已爽健得多了,笑道:“大叔果然好了,但不知道現在飲食怎麽樣了?”壽峰點點頭道:“慢慢快複原了,難得老弟救了我一條老命,等我好了,我一定要……”家樹笑道:“大叔!我們早已說了,不說什麽報恩謝恩,怎麽又提起來了?”秀姑道:“樊先生!你要知道我父親,他是有什麽就要說什麽的。他心裏這樣想著,你不要他說出來,他悶在心裏,就更加難過了。”家樹道:“既然如此,大叔要說什麽,就說出什麽來吧。病體剛好的人,心裏悶著也不好,倒不如讓大叔說出來為是。”壽峰凝了一會神,將手理著日久未修刮的胡子,微微一笑道:“有倒是有兩句話,現在且不要說出來,候我下了地再說吧。”秀姑一聽父親的話,藏頭露尾,好生奇怪。而且害病以來,父親今天是第一次有笑,這裏麵當另有絕妙文章。如此一想,羞潮上臉,不好意思在屋子裏站著,就走出去了。家樹也覺得壽峰說的話,有點尷尬;接上秀姑聽了這話,又躲避開去,越發顯著痕跡了。和壽峰談了一會子話,又安慰了他幾句,便告辭出來。秀姑原站在院子裏,這時就借著關大門為由,送著家樹出來。家樹不敢多謙遜,隻一點頭就一直走出來了。回得家來,想關壽峰今天怎麽說出那種話來,怪不得我表兄說我愛他的女兒,連他自己都有這種意思了。至於秀姑,卻又不同,自從她一見我,好像就未免有情;而今我這樣援助她父親,自然更是要誤會的了。好在壽峰的病,現在總算全好了,我不去看他,也沒有什麽關係。自今以後,我還是疏遠他父女一點為是,不然我一番好意,倒成了別有所圖了。話又說回來了,秀姑眉宇之間,對我自有一種深情,她哪裏知道我現在的境況呢!想到這裏,情不自禁的就把鳳喜送的那張相片,由書裏拿了出來,捧在手裏看,看著鳳喜那樣含睇微笑的樣子,覺得她那嬌憨可掬的模樣兒,決不是秀姑那樣老老實實的樣子可比。等她上學之後,再加上一點文明氣象,就越發的好了。我手裏若是這樣把她栽培出來,真也是識英雄於未遇,以後她有了知識,自然更會感激我。由此想去,自覺得躊躇滿誌,在屋裏便坐不住了。對著鏡子,理了一理頭發,就坐了車到水車胡同來訪鳳喜。
鳳喜家裏現在已經收拾得很幹淨,鳳喜也換了一件白底藍鴛鴦格的瘦窄長衫,靠著門框,閑望著天上的白雲在出神。一低頭忽然看見家樹,便笑道:“你不是說今天不來,等我搬到新房子裏去再來嗎?”家樹笑道:“我在家裏也是無事,想邀你出去玩玩。”鳳喜道:“我媽和我叔叔都到新房子那邊去拾掇屋子去了,我要在家裏看家,你到我這裏來受委屈,也不止一次,好在明天就搬了,受委屈也不過今天一天,你就在我這裏談談吧,別又老遠的跑到公園裏去。”家樹笑道:“你家裏一個人都沒有,你也挽留我嗎?”鳳喜笑著啐了一口,又抽出掖在脅下的長手絹,向著家樹抖了幾抖。家樹道:“我是實話。你的意思怎麽樣呢?”鳳喜道:“你又不是強盜,來搶我什麽;再說我就是一個人,也沒什麽可搶的,青天白日,留你在這兒坐一會,要什麽緊。”家樹笑道:“你說隻有一個人,可知有一種強盜專要搶人哩。你唱大鼓,沒唱過要搶壓寨夫人的故事嗎?”鳳喜將身子一扭道:“我不和你說了。”她一麵說著,一麵就跑到裏麵屋子裏去了。家樹也說道:“你真怕我嗎?為什麽跑了。”說著這話,也就跟著跑進來。屋子裏破桌子早是換了新的了。今天又另加了一方白桌布,炕上的舊被,也是早已拋棄,而所有的新被褥,也都用一方大白布被單蓋上。家樹道:“這是為什麽?明天就要搬了,今天還忙著這樣煥然一新。”鳳喜笑道:“你到我們這兒來,老是說不衛生,我們洗的洗了,刷的刷了,換的換了,你還是不大樂意。昨天你對我媽說,醫院裏真衛生,什麽都是白的。我媽就信了你的話,今天就趕著買了白布來蓋上,那邊新屋子裏買的床和木器,我原是要紅色的,信了你的話,今天又去換白漆的了。”家樹笑道:“這未免隔靴搔癢,然而也用心良苦。”鳳喜走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道:“哼!那不行,你抖著文罵人。”說時,鼓了嘴,將身子扭了幾扭。家樹笑道:“我並不是罵人,我是說你家人很能聽我的話。”鳳喜道:“那自然啦!現在我一家人,都願望著你過日子,怎樣能不聽你的話;可是我得了你許多好處,我仔細一想,又為難起來了。據你說,你老太爺是做過大官的,天津還開著銀行,你的門第是多麽高,像我們這樣唱大鼓的人,哪配呀?”說著靠了椅子坐下,低了頭回手撈過辮梢玩弄。家樹笑道:“你這話,我不大明白,你所說的,是什麽配不配?”鳳喜瞟了一眼,又低著頭道:“別裝傻了。你是聰明人裏麵挑出來的,倒會不明白。”家樹笑道:“明是明白了,但是我父親早過世去了,大官有什麽相幹,我叔叔不過在天津銀行裏當一個總理,也是替人辦事,並不怎樣闊;就是闊,我們是叔侄,誰管得了誰?我所以讓你讀書,固然是讓你增長知識,可也就是抬高你的身份。不過你把書念好了,身份抬高了,不要忘了我才好。”鳳喜笑道:“老實說吧,我們家裏,真把你當著神靈了。你瞧他們那一份兒巴結你,真怕你有一點兒不高興,我是更不要說了,一輩子全指望著你,哪裏會肯把你忘了。別說身份抬不高,就是抬得高,也全仗著你呀。人心都是肉作的,我現在免得拋頭露麵,就和平地登了天一樣。像這樣的恩人,亮著燈籠哪兒找去,難道我真是個傻子,這一點兒事,都不懂嗎?”鳳喜這一番話,說得非常懇切。家樹見她低了頭,望了兩隻交叉搖曳的腳尖,就站到她身邊,用手慢慢兒撫摩著她的頭發,說道:“你這話倒是幾句知心話。我也很相信的。隻要你始終是這樣,花幾個錢,我是不在乎的,我給的那兩百塊錢,現在還有多少?”鳳喜望著家樹笑道:“你叔叔是開銀行的,多少錢作多少事,難道說你不明白,添衣服,買東西,搬房子,你想還該剩多少錢了?”家樹道:“我想也是不夠的。明天到銀行裏去,我還給你找一點款子來。”因見鳳喜仰著臉,臉上的粉香噴噴的,就用手撫摸著她的臉。鳳喜笑著,將嘴向房門口一努,家樹回頭看時,原來是新製的門簾子,高高卷起呢,於是也不覺得笑了。
過了一會子,鳳喜的叔叔回來了。他就是在先農壇彈三弦子的那人,他原名沈尚德。但是這一胡同的街坊,都叫他沈三弦子;又因為四個字叫得累贅,減稱沈三弦,叫得久了,人家又改叫了沈三玄。(注玄:舊京諺語,意謂其事無把握,而帶危險性也。)這意思說他,吃飯,喝酒,抽大煙,三件大事,每天都得鬧饑荒。不過這半個月來,有了樊家樹這一個財神爺接濟,沈三玄卻成了沈三樂。今天在新房子裏收拾了半天,精神疲倦了,就向他嫂子沈大娘要拿點錢去抽大煙。沈大娘說是昨天給的一塊錢,今天不能再給,因此他又跑回來,打算和侄女來商量。一走到外邊屋子裏,見裏麵房子的門簾,業已放下,就不便進去,先隔著門簾子咳嗽了兩聲。鳳喜道:“叔叔回來了嗎?那邊屋子拾掇得怎麽樣了?樊先生在這裏呢。”沈三玄隔著門簾叫了一聲樊先生!就不進來了;鳳喜打起門簾子,沈三玄笑道:“姑娘!我今天的黑飯又斷了糧了,你接濟接濟我吧。”家樹便道:“這大煙,我看你戒了吧。這年頭兒,吃飯都發生問題,哪裏還經得住再添上一樣大煙。”沈三玄點著頭,低低的道:“你說的是,我早就打算戒的。”家樹笑道:“抽煙的人,都是這樣,你一提起戒煙,他就說早要戒的。但是說上一千回一萬回,背轉身去,還照樣抽。”沈三玄見家樹有不歡喜的樣子,鳳喜坐在炕沿上,左腿壓著右腿,兩手交叉著,將膝蓋抱住,兩個小腮幫子,繃得鼓也似的緊。沈三玄一看這種神情,是不容開口討錢的了。隻得搭訕著和同院子的人講話,就走開了。家樹望著鳳喜低低的笑道:“真是討厭!不先不後,他恰好是這個時候回來。”鳳喜也笑道:“別瞎說,他聽到了,還不知道咱們幹了什麽呢!”家樹道:“我看他那樣子,大概是要錢。你就……”鳳喜道:“別理他,我娘兒倆有什麽對他不住的。憑他那個能耐,還鬧上煙酒兩癮,早就過不下去了。現在他說我認識你,全是他的功勞,跟著就長脾氣。這一程子,每天一塊錢還嫌不夠,以後日子長遠著咧,你想哪能還由著他的性兒?”家樹笑道:“以前我以為你不過聰明而已,如今看起來,你是很識大體,將來居家過日子,一定不錯。”鳳喜瞟了他一眼道:“你說著說著,又不正經起來了。”家樹笑著把臉一偏,還沒有答話,鳳喜喲了一聲,在身上掏出手絹,走上前一步,按著家樹的胳膊道:“你低一低頭。”家樹正要把頭低著,鳳喜的母親沈大娘,一腳踏了進來。鳳喜向後一縮,家樹也有點不好意思。沈大娘道:“那邊屋子全拾掇好了,明天就搬。樊先生明天到我們家來,就有地方坐了。可是話又說回來了,明天搬著家,恐怕還是亂七八糟的,到後天大概好了;要不,你後天一早去,準樂意。”家樹聽說,笑了一笑。然而心裏總不大自然,仍是無法可說。坐了一會兒,因道:“你們應該收拾東西了,我不在這裏打攪你們了。”說畢,他拿了帽子戴在頭上,起身就要走。鳳喜一見他要走,非常著急,連連將手向他招了幾招道:“別忙啊!擦一把臉再走。你瞧你瞧,哎喲!你瞧。”家樹笑道:“回家去,平白地要擦臉作什麽。”說了這句,他已走出了外邊屋子。鳳喜將手連推了她母親幾下。笑道:“媽!你說一聲,讓他擦一把臉再走。”沈大娘也笑道:“你這丫頭,什麽事拿樊先生開心,我大耳刮子打你,樊先生你請便吧,別理她。”家樹以為鳳喜今天太快樂了,果然也不理會她的話,竟自回家。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家樹坐在正麵,陶伯和夫婦坐在兩邊,陶太太正吃著飯,忽然噗嗤一笑,偏轉頭噴了滿地毯的飯粒。伯和道:“你想到什麽事情,突然好笑起來?”陶太太笑道:“你到我這邊來,我告訴你。”伯和道:“你就這樣告訴我,還不行嗎?為什麽還要我走過來才告訴我。”陶太太笑道:“自然有原因。我要是騙你,回頭讓你隨便怎樣罰我都成。”伯和聽他太太如此說了,果然放了碗筷,就走將過來。陶太太嘴對家樹臉上一努笑道:“你看那是什麽?”伯和一看,原來家樹左腮上,有六塊紅印,每兩塊月牙形的印子,上下一對印在一處,六塊紅印,恰是三對。伯和向太太一笑道:“原來如此。”家樹見他夫婦注意臉上,伸手在臉上摸了一摸,並沒有什麽,因笑道:“你們不要打什麽啞謎,我臉上有什麽,老實對我說了吧。”陶太太笑道:“我們老實對你說嗎?還是你老實對我們說了吧;再說要對你老實講,我倒反覺得怪不好意思了。”於是走到屋子裏去,連忙拿出一麵鏡子來,交給家樹道:“你自己照一照吧,我知道你臉上有什麽呢。”家樹果然拿著鏡子一照,不由得臉上通紅,一直紅到耳朵後邊去。陶太太笑道:“是什麽印子呢?你說你說。”頓了一頓,家樹已經有了辦法了,便笑道:“我說是什麽事情,原來是這些紅墨水點,這有什麽奇怪。大概是我寫字的時候,沾染到臉上去了的。”伯和道:“墨水瓶子上的水,至多是染在手上,怎麽會染到臉上去?”家樹道:“既然可以沾染到手上,自然可以由手上染到臉上。”伯和道:“這道理也很通的,但不知你手上的紅墨水,還留著沒有?”這一句話,把家樹提醒了,笑道:“真是不巧,手上的紅印,我已經擦去了,現在隻留著臉上的。”伯和聽到,隻管笑了起來,正有一句什麽話,待要說出,陶太太坐在對麵,隻管搖著頭;伯和明白他太太的意思,就不向下說了。家樹放下飯碗趕忙就跑回自己屋子裏,將鏡子一照,這正是幾塊鮮紅的印,用手指一擦,沾得很緊,並磨擦不掉。劉福打了洗臉水來,家樹一隻手掩住了臉,卻滿屋子去找肥皂。劉福道:“表少爺找什麽?臉上破了皮,要找橡皮膏嗎?”家樹笑了一笑道:“是的,你出去吧,兩個人在這裏,我心裏很亂,更不容易去找了。”劉福放下水,隻好走了。家樹找到肥皂,對了鏡子洗臉,正將那幾塊紅印擦著;陶太太一個親信的女仆王媽,卻用手端著一個瓷器茶杯進來。她笑道:“表少爺!我們太太叫我送了一杯醋來。她說,胭脂沾在肉上,若是洗不掉的話,用點醋擦擦,自然會掉了。”家樹聽了這話,半晌沒有個理會處。這王媽二十多歲的人,頭發老是梳得光溜溜的,圓圓的臉兒,老是抹著粉,向來作上**,見男子就不好意思,現在奉了太太的命,送這東西來,很是不尷尬。家樹又害臊不肯說什麽,她也就一扭走了。家樹好容易把胭脂擦掉了,倒不好意思再出去了。反正是天色不早,就睡覺了。到了次日吃早飯,兀自不好意思。所幸伯和夫婦對這事一字也不提,不過陶太太有點微笑而已。吃過了飯,便揣想到鳳喜家裏正在搬家,本想去看看,又怕引起伯和夫妻的疑心,隻得拿了一本書,隨便在屋裏看。心裏有事,看書是看不下去的。又坐在書案邊,寫了幾封信,挨到下午,又想鳳喜的新房子,一定布置完事了,最好是這個時候去看看,他們如有布置不妥當之處,可以立刻糾正過來。不過看表兄表嫂的意思,對於我幾乎是寸步留意,一出門,回來不免又是一番猜疑。自己又害臊,鎮定不住,還是不去吧。自己給自己這樣難題作,到黃昏將近的時候,屋角上放過來的一線太陽,斜照在東邊白粉牆上,紫藤花架的上半截,仿佛淡抹著一層金漆;至於花架下半截,又是陰沉沉的,羅列在地下的許多盆景,是剛剛由噴水壺噴過了水,顯著分外的幽媚;同時並發出一種清芬之氣。家樹就在走廊下,兩根朱紅柱子下麵,不住的來往徘徊。劉福由外麵走了進來,便問道:“表少爺!今天為什麽不出門了。”家樹笑著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麽;心裏立刻想起來,是啊!我是天天出門去一趟的,因為昨天晚上,發現了臉上的脂印,今天就不出去,這痕跡越是分明了,索性照常的出去,毫不在乎,倒也讓他們看不出所以然來。因此又換了衣服戴上帽子,向鳳喜新搬的地方而來。
這是家樹看好了的房子,乃是一所獨門獨院的小房子。正北兩明一暗,一間作了沈大娘的臥室,一間作了鳳喜的臥室;還空出正中的屋子作鳳喜的書房。外麵兩間東西廂房,一間住了沈三玄,一間作廚房,正是一點也不擠窄。院子裏有兩棵屋簷般高的槐樹,這個時候,正好新出的嫩綠葉子,鋪滿了全樹,映著地下都是綠色的;有幾枝上,露著一兩球新開的白花,還透著一股香氣。這胡同出去,就是一條大街。相距不遠,便有一個女子職業學校。鳳喜已經是在這裏報名納費了。現在家樹到了這裏,一看門外,一帶白牆,牆頭上冒出一叢綠樹葉子來,朱漆的兩扇小門,在白牆中間閉著,看去倒真有幾分意思。家樹一敲門,聽到門裏邊卜通卜通一陣腳步響,開開門來,鳳喜笑嘻嘻的站著。家樹道:“你不知道我今天會來吧!”鳳喜道:“一打門,我就知道是你,所以自己來開門。昨天我叫你擦一把臉再走,為什麽不理?”家樹笑道:“我不埋怨你,你還埋怨我嗎?你為什麽嘴上擦著那許多胭脂呢?”鳳喜不等他說完,抽身就向裏走。家樹也就跟著走了進去。沈大娘在北屋子裏迎了出來笑道:“你們什麽事兒這樣樂,在外麵就樂了進來?”家樹道:“你們搬了房子,我該道喜呀,為什麽不樂呢?”說著話,走進北屋子裏來,果然布置一新。沈大娘卻毫不遲疑的,將右邊的門簾子,一隻手高高舉起,意思是讓家樹進去。他也未嚐考慮,就進去了。屋子裏裱糊得雪亮,正如鳳喜昨天所說,是一房白漆家具:上麵一張假鐵床,也是用白漆漆了,被褥都也是白布的。隻是上麵覆了一床小紅絨毯子。家樹笑道:“既然都是白的,為什麽這毯子又是紅的哩?”沈大娘笑道:“年輕輕兒的,哪有不愛個紅兒綠兒的哩。這裏頭我還有點別的意思,你這樣一個聰明人,不應該不知道。”家樹道:“我這人太笨,非你告訴我,我是不懂的。你說,這裏頭還有什麽問題?”沈大娘正待要說,鳳喜一路從外麵屋子裏嚷了進來,說道:“媽!你別說。”沈大娘見她進來,就放下門簾子來走了。鳳喜道:“你看看,這屋子幹淨不幹淨?”家樹笑道:“你太舒服了。你現在一個人住一間屋子,一個人睡一張床,比從前有天淵之別了。你要怎樣的謝我呢?”鳳喜低了頭,整理**被單,笑著道:“現在睡這樣的小木床,也沒有什麽特別,將來等你送了我的大銅床,我再來謝你吧。”家樹道:“那倒也容易。不過‘特別’兩個字,我有點不懂。睡了銅床,又怎樣特別呢?”鳳喜道:“那有什麽不懂。不過是舒服罷了;你不許再往下說,你再要往下說,我就惱了。”跟著家樹又抿嘴一笑。家樹向壁上四周看了一看,笑道:“裱糊得倒是幹淨,但是光突突的也不好,等我給你找點東西陳設陳設吧。”鳳喜道:“我隻要一樣,別的都由你去辦。”家樹道:“要一樣什麽,要多少錢辦呢?”鳳喜道:“你這話說的真該打,難道我除了花錢的事,就不和你開口要的嗎?”家樹笑道:“我誤會了,以為你要買什麽值錢的古玩字畫,並不是說你要錢。”鳳喜道:“古玩字畫,哪兒比得上。這東西隻有你有;不知道你肯賞光不肯賞光。”家樹道:“隻有我有的,這是什麽東西呢?我倒想不起來。等我猜猜。”家樹兩手向著胸前一環抱,偏著頭正待要思索,鳳喜笑道:“不要瞎猜,我告訴你吧。我看見有幾個姐妹們,她們的屋子裏,都排著一架放大的相片,我想要你一張大相片在這屋子裏掛著,成不成?”家樹萬不料她鄭重的說出來,卻是這樣一件事,笑道:“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東西,原來是要我一張相片,有有有。”鳳喜笑道:“從前在水車胡同住著,我不敢和你要。那樣的髒屋子,掛著你的相片,連我心裏也不安。現在搬到這兒來,幹淨是幹淨多了,一半也可以說是你的家……”鳳喜說到這裏,肩膀一聳,又將舌頭一伸道:“這可是我說錯了。”沈大娘在外麵插嘴道:“幹嗎說錯了呀?這兒裏裏外外,哪樣不是樊先生花的錢,能說不是人家有一半兒份嗎!最好是全份都算樊先生的,孩子就怕你沒有那大的造化。”說畢,接上哈哈一陣大笑。家樹聽了,不好怎樣答言。鳳喜卻拉著他的衣襟一扯,隻管擠眉弄眼,家樹笑嘻嘻的心裏自有一種不易說出的愉快。自這天起,沈家也就差不多把他當著家裏人一樣,隨便進出。家樹原是和沈大娘將條件商議好了,鳳喜從此讀書,不去賣藝;家樹除供給鳳喜的學費而外,每月又供給沈家五十塊錢的家用;沈三玄在家裏吃喝,他自己出去賣藝,卻不管他;但是那些不敦品的朋友,可不許向家裏引。沈大娘又說:“他原是懶不過的人,有了吃喝住,他哪裏還會上天橋,去掙那三五十個銅子去。”家樹覺得話很對,也就放寬心了。
過了幾天,鳳喜又作了幾件學生式的衣裙,由家樹親自送到女子職業學校補習班去,另給她起了一個學名,叫做鳳兮。這學校是半日讀書,半日作女紅的,原是為失學和謀職業的婦女而設。所以鳳喜在這學校裏,倒不算年長;自己本也認識幾個字,卻也勉強可以聽課。不過上了幾天課之後,吵著要家樹辦幾樣東西:第一是手表;第二是兩截式的高跟皮鞋;第三是白紡綢圍巾。她說同學都有,她不能沒有,家樹也以為她初上學,不讓她丟麵子,掃了興頭,都買了。過了兩天鳳喜又問他要兩樣東西:一樣是自來水筆;一樣是玳瑁邊眼鏡。家樹笑道:“英文字母,你還沒有認全,要自來水筆作什麽?這還罷了,你又不近視,也不遠視,好好兒的帶什麽眼鏡?”鳳喜道:“自來水筆,寫中國字也是一樣使啊。眼鏡可以買平光的,不近視也可以戴。”家樹笑道:“不用提,又是同學都有,你不能不買了。隻要你好好兒的讀書,我倒不在乎這個,我就給你買了吧。你同學有的,還有什麽你是沒有的,索性說出來,我好一塊兒辦。”鳳喜笑道:“有是還有一樣,可是我怕你不大讚成。”家樹道:“讚成不讚成是另一問題,你且先說出來是什麽?”鳳喜道:“我瞧同學裏麵,十個倒有七八個帶了金戒指的,我想也帶一個。”家樹對她臉上望了許久,然後笑道:“你說,應該怎樣的帶法?帶錯了是要鬧出笑話來的。”鳳喜道:“這有什麽不明白。”說著話,將小指伸將出來,勾了一勾,笑道:“帶在這個手指頭上,還有什麽錯的嗎?”家樹道:“那是什麽意思?你說出來。”鳳喜道:“你要我說,我就說吧。那是守獨身主義。”家樹道:“什麽叫守獨身主義?”鳳喜低了頭一跑,跑出房門外去,然後說道:“你不給我買東西也罷,老問什麽,問得人怪不好意思的。”家樹笑著對沈大娘道:“我這學費總算花得不冤。鳳喜念了幾天書,居然學得這些法門了。”沈大娘也隻說得一句改良的年頭兒嗎,就嘻嘻的笑了。次日恰恰是個星期日,家樹吃過午飯,便約鳳喜一同上街,買了自來水筆和平光眼鏡;又到金珠店裏,和她買了一個赤金戒指。眼鏡她已戴上了,自來水筆,也用筆插來夾在大襟上,隻有這個金戒指,她卻收在身上,不曾帶上。家樹將她送到家,首先便問她這戒指,為什麽不帶起來?鳳喜和家樹在屋子裏說話,沈大娘照例是避開的。這時鳳喜卻拉著家樹的手道:“你什麽都明白,難道這一點事還裝糊塗。”說著,就把盛戒指的小盒遞給他,將左手直伸到他麵前,笑道:“給我帶上。”家樹笑著答應了一聲是。左手托著鳳喜的手,右手兩個指頭,箝著戒指,舉著問鳳喜道:“應該哪個指頭?”鳳喜笑著,就把無名指撓起來,嘴一努道:“這個。”家樹道:“你糊塗,昨兒剛說守獨身主義;守獨身主義,是帶在無名指上嗎?”鳳喜道:“我明白,你才糊塗。若帶在小指上,我要你給我帶上作什麽?”家樹拿著她的無名指,將戒指輕輕的向上麵套,望著她笑道:“這一帶上,你就姓樊了。明白嗎?”鳳喜使勁將指頭向上一伸,把戒指套住,然後抽身一跑,伏在窗前一張小桌上,格格的笑將起來。家樹笑道:“別笑別笑,我有幾句話問你。你明日上學,同學看見你這戒指,他們要問起你的那人是誰,你怎樣答複?”鳳喜笑道:“我以為是什麽要緊的事,你這樣很正經的問著,那有什麽要緊。我隨便答複就是了。”家樹道:“好!譬如我是你的同學吧,我就問:嘿!密斯沈啊,手上今天添了一個東西了,那人是誰?”鳳喜道:“那人就是送戒指給我的人。”家樹道:“你們是怎樣認識的?這戀愛的經過,能告訴我們嗎?”鳳喜道:“他是我表兄,我表兄就是他。這樣說行不行?”家樹笑道:“行是行,我怎樣又成了你的表哥了。”鳳喜道:“這樣一說,可不就省下許多麻煩。”家樹道:“你有表兄沒有?”鳳喜道:“有哇!可是年紀太小,一百年還差三十歲哩。”家樹道:“今天你怎麽這樣樂?”鳳喜道:“我樂啊,你不樂嗎?老實對你說吧,我一向是提心吊膽,現在是十分放心了,我怎樣不樂呢。”家樹見她真情流露,一派天真,也是樂不可支,睡在小木**,兩隻腳,直豎起來,架到床橫頭高欄上去,而且還盡管搖曳不定。沈大娘在隔壁屋子裏問道:“你們一回來,直樂到現在,什麽可樂的,說給我聽聽。”鳳喜道:“今天先不告訴你,你到明天就知道了。”沈大娘見鳳喜高興到這般樣子,料是家樹又給了不少的錢,便留家樹在這裏吃晚飯,親自到附近館子去叫了幾樣菜,隻單獨的讓鳳喜一人陪著。家樹也覺得話越說越多,吃完晚飯以後,想走幾回,複又坐下;然後拿著帽子在手上,還是坐了三十分鍾才走。到了家裏,已經十二點多鍾了。走進房一亮電燈,卻見自己寫字台上,放著一條小小方塊兒的花綢手絹。拿起一嗅,馥鬱襲人,這自然是女子之物了。難道是表嫂到我屋子裏,遺落在這裏的?仔細拿起來一看,那巾角上,卻另有紅綠線繡的三個英文字母“h.l.n.”。表嫂的姓名是陳惠芳。這三個字母,和那姓名的拚音,差得很遠,當然不是她了。既不是她,這屋子裏哪有第二個用這花手絹的女子來呢?自己好生不解。這時劉福送茶水進來,笑道:“表少爺!你今天出門的工夫不小了,有一位生客來拜訪你哩。”說著,就呈上一張小名片來。家樹接過一看,恍然大悟。原來那手絹是這位向不通來往的女賓留下來的,就也視為意外之遇。要知道這是一個什麽女子,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