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家樹和鳳喜在內壇說話,一番熱心要幫助她念書,她聽了這話,道了一聲謝,竟掉過臉,跑向柏樹林子裏去。家樹倒為之愕然,難道這樣的話,她倒不願聽嗎?自己呆呆立著,隻見她一直跑進柏樹林子;那林子裏正有一塊石板桌子,兩個石凳,她就坐在石凳上,兩隻胳膊伏在石桌上,頭就枕在胳膊上。家樹遠遠的看去,她好像是在那裏哭,這更大惑不解了。本來想過去問一聲,又不明白自己獲罪之由,就背了兩隻手走來走去。那鳳喜伏在石桌上哭了一會子,抬起一隻胳膊,頭卻藏在胳膊下,回轉來向這裏望著,她看見家樹這樣來去不定,覺得他是沒有領會自己的意思,因此很躊躇,再不忍讓人家為難了,極力的忍住了哭。站將起來,慢慢的轉過身子,向著家樹這邊。家樹看了這樣子,知道她並不拒絕自己過去解勸的,就慢慢的向她身邊走來。她見家樹過來,便牽了牽衣襟,又扭轉身去,看了身後的裙子,接上更抬起手來,輕輕的按著頭上的雙髻。她那眼光隻望著地下,不敢向家樹平視。家樹道:“你為什麽這樣子,我話說得太唐突了嗎?”鳳喜不懂唐突兩個字是怎樣解,這才抬頭問道:“什麽?”家樹道:“我實在是一番好意,你剛才是不是嫌我不該說這句話?”鳳喜低著頭搖了一搖。家樹道:“哦!是了。大概這件事你怕家裏不能夠答應吧?”鳳喜搖著頭道:“不是的。”家樹道:“那為什麽呢?我真不明白了。”鳳喜抽出手絹來,將臉上輕輕擦了一下,腳步可是向前走著,慢慢的道:“我覺得你待我太好了。”家樹道:“那為什麽要哭呢?”鳳喜望著他一笑道:“誰哭了?我沒哭。”家樹道:“你當麵就撒謊,剛才你不是哭,是作什麽?你把臉我看看,你的眼睛還是紅的呢。”鳳喜不但不將臉朝著他,而且把身子一扭,偏過臉去。家樹道:“你說,這究竟為了什麽?”鳳喜道:“這可真正奇怪,我不知道為著什麽,好好兒的心裏一陣……”她頓了一頓道:“也不是難過,不知道怎麽著,好好的要哭。你瞧,這不是怪事嗎?你剛才所說的話,是真的嗎?可別冤我,我是死心眼兒,你說了,我是非常相信的。”家樹道:“我何必冤你呢?你和我要錢,我先給了你了,不然,可以說是我說了話省得給錢。”鳳喜笑道:“不是那樣說。你別多心,我是……你瞧,我都說不上來了。”家樹道:“你不要說,你的心事我都明白了。我幫你讀書的話,你家裏通得過通不過呢?”鳳喜笑道:“大概可以辦到。不過我家裏……”說到這裏,她的話又不說下去了,家樹道:“你家裏的家用,那是一點不成問題的,隻要你母親讓你讀書,我就先拿出一筆錢來,作你們家的家用也可以。以後我不給你的家用,你就不念書,再去唱大鼓也不要緊。”鳳喜道:“唉!你別老說這個話,我還有什麽信你不過的,找個地方再坐一坐,我還有許多話要問你。”家樹站住腳道:“有話你就問吧,何必還要找個地方坐著說呢!”鳳喜就站住了腳,偏著頭想了一想笑道:“我原是想有許多話要說,可是你一問起來,我也不知道怎樣,好像就沒有什麽可說的了。你有什麽要說的沒有?”說時,眼睛就瞟了他一下。家樹笑道:“我也沒有什麽可說的。”鳳喜道:“那麽我就回去了。今天起來得是真早,我得回去再睡一睡。”

於是兩個人都不言語,並排走著,繞上了出門的大道。剛剛要出那紅色的圓洞門了,家樹忽然站住了腳笑道:“還走一會兒吧,再要向前走,就出了這內壇門了。”鳳喜要說時,家樹已經回轉了身,還是由大路走了回去。鳳喜也就不由自主的,又跟著他走。直走到後壇門口,鳳喜停住腳笑道:“你打算還往哪裏走?就這樣走一輩子嗎?”家樹道:“我倒並不是愛走。坐著說話,沒有相當的地方;站著說話,又不成個規矩,所以彼此一麵走一麵說話最好,走著走著,也不知道受累,所以這路越走越遠了。我們真能這樣同走一輩子,那倒是有趣。”鳳喜聽著,隻是笑了一笑,卻也沒說什麽,又不覺糊裏糊塗的還走到壇門口來。她笑道:“又到門口了。怎麽樣,我們還走回去嗎?”家樹伸出左手,掀了袖口一看手表笑道:“也還不過是九點鍾。”鳳喜道:“真夠瞧的了,六點多鍾說話起,已說到九點,這還不該回去嗎?明天我們還見麵不見麵?”家樹道:“明兒也許不見麵。”鳳喜道:“後天呢?”家樹道:“無論如何,後天我們非見麵不可;因為我要得你的回信啦!”鳳喜笑道:“還是啊,既然後天就要見麵的,為什麽今天老不願散開。”家樹笑道:“你繞了這麽大一個彎子,原來不過是要說這一句話。好吧,我們今天散了,明天早上,我們還是在這裏相會,等你的回信。”鳳喜道:“怎樣一回事,剛才你還說明天也許不相會,怎麽這又說明天早上等我的回信?”家樹笑道:“我想還是明天會麵的好。若是後天早上才見麵,我又得多悶上一天了。”鳳喜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成,好!你明天等我的喜信吧。”家樹道:“就有喜信了嗎,有這樣早嗎?”鳳喜笑著一低頭,人向前一鑽,已走過去好幾步,回轉頭來瞅了他一眼道:“你這人總是這樣說話咬字眼,我不和你說了。”鳳喜越走越遠,家樹已追不上,因喊道:“你跑什麽,我還有話說呢。”鳳喜道:“已經說了這半天的話,沒有什麽可說的了。明兒個六點鍾壇裏見。”她身子也不轉過,隻回轉頭來和家樹點了幾點,他遙遙的看著她,那一團笑容,都暈滿兩頰,那一副臨去而又惹人憐愛的態度,是格外容易印到腦子裏去。鳳喜走了好遠,家樹兀自對著她的後影出神,直待望不見了,然後自己才走出去。可是一出壇門,這又為難起來了。自己原是說了到清華大學去的,這會子,就回家去,豈不是前言不符後語,總要找個事兒,混住身子,到下半天回去才對。想著有了,後門兩個大學,都是自己的朋友,不如到那裏會他們一會,混去大半日的光陰,到了下午,我再回家,隨便怎樣胡扯一下子,伯和是猜不出來的。主意想定了,便坐了電車到後門來。剛一下電車,身後忽然有人低低的叫了一聲樊先生!家樹連忙回頭看時,卻是關壽峰的女兒秀姑。她穿著一件舊竹布長衫,蓬了一把頭發,臉上黃黃的,瘦削了許多,不像從前那樣豐秀;人也沒有什麽精神,膽怯怯的,不像從前那樣落落大方;眼睛紅紅的,倒像哭了一般。一看之下,不由心裏一驚。因說道:“原來是關姑娘!好久不見了,令尊大人也沒有通知我一聲,就搬走了,我倒打聽了好幾回,都沒有打聽出令尊的下落。”秀姑道:“是的,搬的太急促,沒有告訴樊先生,他現在病了;病得很厲害,請大夫看著,總是不見好。”說著這話,就把眉毛皺著成了一條線,兩隻眉尖,幾乎皺到一處來。家樹道:“大姑娘有事嗎?若是有工夫,請你帶我到府上去,我要看一看令尊。”秀姑娘道:“我原是買東西回去,有工夫,我給你雇輛車。”家樹道:“路遠嗎?”秀姑娘道:“路倒是不遠,拐過一個胡同就是。”家樹道:“路不遠就走了去吧,請大姑娘在前麵走。”秀姑娘勉強笑了一笑,就先走。家樹見她低了頭,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走了幾步,卻又回頭向家樹看上一看。說道:“胡同裏髒的很,該雇一輛車就好了。”家樹道:“不要緊的,我平常就不大愛坐車。”秀姑隻管這樣慢慢的走去,忽然一抬頭,快到胡同口上,把自己門口,走過去一大截路。卻停住了一笑道:“要命,我把自己家門口走過來了,都不知道。”他並沒有說什麽,秀姑臉卻會漲得通紅,於是她繞過身來,將家樹帶回,走到一扇黑大門邊,將虛掩的門推了一推走將進去。

這裏是個假四合院,隻有南北是房子,屋宇雖是很舊,倒還幹淨。一進那門樓,拐到一間南屋子的窗下,就聽見裏麵有一陣呻吟之聲。秀姑道:“爹!樊先生來了。”裏麵**他父親關壽峰道:“哪個樊先生?”家樹道:“關大叔!是我。來看你病來了。”壽峰道:“嗬喲!那可不敢當。”說這話時,聲音極細微,接上又哼了幾聲,家樹跟著秀姑走進屋去。秀姑道:“樊先生!你就在外麵屋子裏坐一坐,讓我進去拾落拾落屋子,裏麵有病人,屋子裏麵亂得很。”家樹怕他屋子裏有什麽不可公開之處,人家不讓進去,就不進去。秀姑進去,隻聽裏麵屋子一陣器具搬移之聲,停了一會,秀姑一手理著鬢發,一手扶著門笑道:“樊先生!你請進。”家樹走進去,隻見上麵**靠牆頭疊了一床被,關壽峰偏著頭躺在上麵。看他身上穿了一件舊藍布夾襖,兩隻手臂,露在外麵,瘦得像兩截枯柴一樣,走近前一看他的臉色,兩腮都沒有了,兩根顴骨高撐起來,眼睛眶又凹了下去,哪裏還有人形。他見家樹上前,把頭略微點了一點,斷續著道:“樊先生……你……你是……好朋友啊,我快死了,哪有朋友來看我哩!”家樹看見他這種樣子,也是慘然。秀姑就把身旁的椅子移了一移,請家樹坐下。家樹看看他這屋子,東西比從前減少得多,不過還潔淨;有幾支信香,剛剛點著,插在桌子縫裏,大概是秀姑剛才辦的。一看那桌子上放了一塊現洋幾張銅子票,下麵卻壓了一張印了藍字的白紙,分明是當票。家樹一見就想到秀姑剛才在街上說買東西,並沒有見她帶著什麽,大概是當了當回來了,怪不得屋子裏東西減少許多。因向秀姑問道:“令尊病了多久了呢?”秀姑道:“搬來了就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就病到現在;大夫也瞧了好幾個,總是不見效,我們又沒有一個靠得住的親戚朋友,什麽事全是我去辦。我一點也不懂,真是幹著急。”說著兩手交叉,垂著在胸前,人就靠住了桌子站定,胸脯胳一起落,嘴又一張,歎了一口無聲的氣。家樹看著他父女這種情形,委實可憐;既無錢,又無人力,想了一想,向壽峰道:“關大叔!你信西醫不信?”秀姑道:“隻要治得好病,倒不論什麽大夫。可是……”說到這裏,就現出很躊躇的樣子。家樹道:“錢的事不要緊,我可以想法子,因為令尊大人的病,太沉重了,不進醫院,是不容易奏效。我有一個好朋友,在一家醫院裏辦事,若說是我的朋友,遇事都可以優待,花不了多少錢;若是關大叔願意去的話,我就去叫一輛汽車來,送關大叔去。”關壽峰睡在枕上,偏了頭望著家樹,都呆過去了。秀姑偷眼看她父親那樣子,竟是很願意去的。便笑著對家樹道:“樊先生有這樣的好意,我們真是要謝謝了。不過醫院裏治病,家裏人不能跟著去吧。”家樹聽說,又沉默了一會,卻趕緊一搖頭道:“不要緊,住二等房間,家裏人就可以在一處了。令尊的病,我看是一刻也不能耽擱,我有一點事,還要回家去一趟,請大姑娘收拾收拾東西,至多兩個鍾頭我就來。”說時,在身上掏出兩張五元的鈔票,放在桌上,說道:“關大叔病了這久,一定有些煤麵零碎小帳,這點錢,就請你留下開銷小帳,我先去一去,回頭就來,大家都不要急。”說著,他和**點了一個頭,自去了。他走的是非常的匆忙,秀姑要道謝他兩句,都來不及,他已經走遠了。秀姑隨著他身後,一直送到大門口,直望著他身後遙遙而去,不見人影,還呆呆的望了許久;因聽到裏邊屋子有哼聲,才回轉身來,進得屋子,隻見她父親望了桌上的鈔票,微笑道:“秀姑!天,天,天無絕人……之路呀……!”他帶哼帶說,那臉上的微笑漸漸收住,眼角上卻有兩道汪汪的淚珠,斜流下來,直滴到枕上。秀姑也覺得心裏頭有一種酸甜苦辣,說不出來的感覺。微笑道:“難得有樊先生這樣好人。您的病,一定可以好的。要不然,哪有這麽巧,憑什麽都當光了,今天就碰到了樊先生。”關壽峰聽了,心裏也覺寬了許多。本來病人病之好壞,精神要作一半主,在這天上午,壽峰覺得病既沉重,醫藥費又毫無籌措的法子,心裏非常的焦急,病勢也自然的加重,現在樊家樹許了給自己找醫院,又放下了這些錢讓自己來零花,心裏突然得了一種安慰,二來平生是個尚義氣的人,這種慷慨的舉動,合了他的脾胃,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所以當日樊家樹去了以後,他就讓秀姑疊了被條,放在床頭,自己靠在上麵,抬起了半截身子,看著秀姑收拾行李檢點家具,心裏覺得很為安慰。秀姑道:“你老人家精神稍微好一點,就躺下去睡睡吧,不要久坐起來,省得又受了累。”壽峰點了點頭,也沒有說什麽,依然望著秀姑檢點東西。半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問秀姑道:“樊先生怎樣知道我病了?是你在街上無意中碰見了他呢,還是他聽說我病了,找到這裏來看我的呢?”秀姑一想若說家樹是無意中碰到的,那麽,人家這一番好意,都要失個幹淨;縱然不失個幹淨,他的見義勇為的程度,也大為減色;自己對於人家的盛意,固然是二十四分感謝了,可是父親感謝到什麽程度,卻是不知,何妨說得更切實些,讓父親永久不忘記呢!因此借著檢箱子的機會,低了頭答道:“人家是聽了你害病,特意來看你的。哪有那麽樣子巧,在路上遇得見他呢?”壽峰聽說,又點了點頭。秀姑將東西剛剛收拾完畢,隻聽得大門外嗚啦嗚啦兩聲汽車喇叭響,不一會工夫,家樹走進來問道:“東西收拾好了沒有?醫院裏我已經定好了房子了,大姑娘也可以去。”秀姑道:“樊先生出去這一會子,連醫院裏都去了,真是為我們忙,我們心裏過不去。”說著臉上不由得一陣紅,家樹道:“大姑娘你太客氣了。關大叔這病,少不得還有要我幫忙的地方,我若是作一點小事,你心裏就過意不去,一次以後,我就不敢幫忙了。”秀姑望著他笑了一笑,嘴裏也就不知道說些什麽,隻見她嘴唇微微一動,卻聽不出她說的是什麽。壽峰躺在**,隻望著他們客氣,也就不曾作聲。家樹站在一邊,忽然嗬了一聲道:“這時我才想起來了,關大叔是怎樣上汽車呢?大姑娘!你們同院子的街坊,能請來幫一幫忙嗎?”秀姑笑道:“這倒不費事,有我就行了。”家樹見她自說行了,不便再說。看她將東西收拾妥當,送了一床被褥到汽車上去,然後替壽峰穿好衣服,她伸開兩手,輕輕便便的將壽峰一托,橫抱在胳膊上,麵不改色的,從從容容將壽峰送上汽車。家樹卻不料秀姑清清秀秀的一位姑娘,竟有這大的力量,壽峰不但是個病人,而且身材高大,很不容易抱起來的。據這樣看來,秀姑的力氣,也不在小處了。當時把這事擱在心裏,也不曾說什麽。汽車的正座,讓壽峰躺了,他和秀姑,隻好各踞了一個倒座。汽車猛然一開,家樹一個不留神,身子向前一栽,幾乎栽在壽峰身上。秀姑手快,伸了胳膊,橫著向家樹麵前一攔,把他攔住了。家樹覺得自己太疏神了,微笑了一笑,秀姑也不明緣由,微笑了一笑,及至秀姑縮了手回去,他想到她手臂,溜圓玉白很合乎現代人所謂的肌肉美,這正是燕趙佳人所有的特質,江南女子是夢想不到的。心裏如此想著,卻又不免偏了頭,向秀姑抱在胸前的雙臂看去。忽然壽峰哼了一聲,他便抬頭看著病人憔悴的顏色,把剛才一刹那的觀念,給打消了。不多大一會,已到了醫院門口。由醫院裏的院役,將病人抬進了病房,秀姑隨著家樹後麵進去。這是二等病室,又寬敞,又幹淨,自然覺得比家裏舒服多了。家樹一直讓他們安置停當,大夫來看過了,說是病還有救,然後他才安慰了幾句而去。秀姑一打聽,這病室是五塊錢一天,有些藥品費還在外。這醫院是外國人開的,家樹何曾認識,他已經代繳醫藥費一百元了。她心裏真不能不有點疑惑,這位樊先生,不過是個學生,不見得有多少餘錢,何以對我父親,是這樣慷慨?我父親是偌大年紀,他又是個青春少年,兩下裏也沒有作朋友的可能性,那麽,他為什麽這樣待我們好呢?父親在**安然的睡熟了,她坐在床下麵一張短榻上沉沉的想著,隻管這樣的想下去,把臉都想紅了,還是自己警戒著自己,父親剛由家裏,移到醫院裏來,病還不曾有轉好的希望,自己怎樣又去想到這些不相幹的事情上去。於是把這一團疑雲,又擱下去了。

自這天起,隔一半天,家樹總要到醫院裏來看壽峰一次,一直約有一個禮拜下去,壽峰的病,果然見好許多;不過他這病體,原是十分的沉重,縱然去了危險期,還得在醫院裏調養。醫生說,他還得繼續住兩三個星期。秀姑聽了這話,非常為難,要住下去,哪裏有這些錢交付醫院,若是不住,豈不是前功盡棄?但是在這為難之際,院役送了一張收條進來,說是錢由那位樊先生交付了,收條請這裏關家大姑娘收下。秀姑接了那收條一看,又是交付了五十元,他為什麽要交給我這一張收條,分明是讓我知道,不要著急了。這個人作事,前前後後,真是想得周到,這樣看來,我父親的病,可以安心在這裏調治,不必憂慮了。心既定了,就離開醫院,常常回家去看看。前幾天是有了心事,隻是向著病人發愁,現在心裏舒適了,就把家裏存著的幾本鼓兒詞,一齊帶到醫院裏來看。這一日下午,家樹又來探病來了,恰好壽峰已是在**睡著了,秀姑捧了一本小冊子,斜坐在床麵前椅子上看,似乎很有味的樣子。她猛抬頭,看見家樹進來,連忙把那小本向她父親枕頭底下亂塞,但是家樹已經看見那書麵上的題名,乃是《劉香女》三個字。家樹道:“關大叔睡得很香,不要驚醒他。”說著,向她搖了一搖手。秀姑微笑著,便彎了彎腰,請家樹坐下。家樹笑道:“大姑娘很認識字嗎?”秀姑道:“不認識多少字。不過家父稍微教我讀過兩本書,平常瞧一份兒小報,一半看,還一半猜呢。”家樹道:“大姑娘看的那個書,沒有多大意思,你大概是喜歡武俠的。我明天送一部很好的書給你看看吧。”秀姑笑道:“我先要謝謝你了。”家樹道:“這也值不得謝,很小的事情。”秀姑道:“我常聽到家父說,大恩不謝,樊先生幫我這樣一個大忙,真不知道怎樣報答你才好。”說到這裏,她似乎極端的不好意思,一手扶了椅子背,一手便去理那耳朵邊垂下來的鬢發。家樹也就看到她這種難為情的情形,不知道怎樣和人家說話才好。走到桌子邊,拿起藥水瓶子看了看,映著光看著瓶子裏的藥水去了半截,因問道。“喝了一半了,這一瓶子是喝幾次的?”其實這瓶子上貼著的紙標,已經標明了,乃是每日三次,每次二格,原用不著再問的了。他問過之後,回頭看看**睡的關壽峰,依然有不斷的鼻息聲,因道:“關大叔睡著了,我不驚動他,回去了,再見吧。”他說這句再見時,當然臉上帶有一點笑容,秀姑又引為奇怪了。說再見就再見吧,為什麽還多此一笑呢?於是又想到樊家樹每回來探病,或者還含有其他的命意,也未可知。心裏就不住的暗想著,這個人用心良苦,但是他雖不表示出來,我是知道的了。正在她這樣推進一步去想的時候,恰好次日家樹來探病,帶了一部《兒女英雄傳》來了。當日秀姑接著這一部小說,還不覺得有什麽深刻的感想,經過三天三晚,把這部《兒女英雄傳》,看到安公子要娶十三妹的時候,心裏又布下疑陣了。莫非他家裏原是有個張金鳳,故意把這種書給我看嗎?這個人作事,好像是永不明說,隻讓人家去猜似的,這一著棋,我大概猜得不很離經;但是這件事,是讓我很為難的,現在不是安公子的時代,我哪裏能去作十三妹呢?這樣一想,立刻將眉深鎖,就發起愁來。眉一皺,心裏也兀自不安起來。關壽峰睡在**,見女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便道:“孩子!我看你好像有些不安的樣子,你為著什麽?”秀姑笑道:“我不為什麽呀!”壽峰道:“這一向子,你伺候我的病,我看你也有些倦了,不如你回家去歇兩天吧。”秀姑一笑道:“唉!你哪裏就會猜著人的心事了。”壽峰道:“你有什麽心事,我倒閑著無事,要猜上一猜。”秀姑笑道:“猜什麽呢?我是看到書上這事。老替他發愁。”壽峰道:“喝!傻孩子,你真是聽評書吊淚,替古人擔憂了。我們自己的事,都要人家替我們發愁,哪裏有工夫替書上的人發愁呢?”秀姑道:“可不是難得樊先生幫了咱們這樣一個大忙,咱們要怎樣的謝人家哩。”壽峰道:“放著後來的日子長遠,咱們總有可以報答他的時候。咱們也不必老放在嘴上說。老說著又不能辦到,怪貧的。”秀姑聽她父親如此說,也就默然。這日下午,家樹又來探病,秀姑想到父親怪貧的那一句話,就未曾和他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