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家樹臨走的時候,鳳喜給了他一個紙包,他哪裏等得回家再看,一麵走路,一麵就將紙包打開。這一看,不覺心裏又是一喜。原來紙包裏不是別的什麽,乃是一張鳳喜本人四寸半身相片。這相片原是用一個小玻璃框子裝的,懸在炕裏麵的牆上。當時因坐在對麵,看了一看,現在鳳喜追了送來,一定是知道自己很愛這張相片的了。心想:這個女子實在是可人意,隻可惜出在這唱大鼓書的人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溫柔之中,總不免有一點**的樣子,倒是怪可惜的。一路想著,一路就走了去,也忘了坐車。及至到了家,才覺得有些疲乏,便斜躺在沙發上,細味剛才和她談話的情形,覺得津津有味。劉福給他送茶送水,他都不知道,一坐就是兩個多鍾頭,因起身到後院子裏去,忽然有一陣五香燉肉的香味,由空氣裏傳將過來。忽然心裏一動,醒悟過來,今天還沒有吃午飯。走回房去,便按鈴叫了劉福來道:“給我買點什麽吃的來吧,我還沒有吃飯。”劉福道:“表少爺還沒有吃飯嗎?怎樣回來的時候不說哩?”家樹道:“我忘了說了。”劉福道:“你有什麽可樂的事兒嗎?怎麽會把吃飯都給忘了?”家樹也說不出所以然來,隻是微笑。劉福道:“買東西倒反是慢了,我去叫廚房裏趕著給你辦一點吧。”說畢,他也笑著去了。一會子,廚子送了一碟冷葷一碗湯,一碗木樨飯來。這木樨飯就是蛋炒飯,因為雞蛋在飯裏像小朵的桂花一樣,所以叫做木樨。當時廚子把菜飯送到桌上來,家樹便一人坐下吃飯。吃飯的時候,不免又想到鳳喜家裏留著吃炸醬麵的那一幕喜劇,回想我要是真在她家裏吃麵,恐怕她會親手做給我來吃,那就更覺得有味了,人在出神,手裏拿了湯匙,就隻管舀了湯向飯碗裏倒,倒了一匙,又是一匙,不知不覺之間,在木樨飯碗裏,倒上大半碗湯。偶然停止不倒湯了,低頭一看,自己好笑起來。心想:從來沒有人在木樨飯裏淘湯的,聽差看見,豈不要說我南邊人,連吃木樨飯都不會?當時就低著頭,唏哩呼嚕,把一大碗湯淘木樨飯,趕快吃了下去。但是在他未吃完之前,劉福已經舀了水進來,預備打手巾把了。家樹吃完,他遞上手巾把來,家樹一隻手接了手巾擦臉,一隻手伸到懷裏去掏摸,掏摸一陣,忽然丟了手巾,屋子裏四圍找將起來。抽屜裏,書架上,**枕頭下麵,全都尋到了,裏屋跑到外屋,外屋跑到裏屋,盡管亂跑亂找。劉福看到忍不住了,便問道:“表少爺!您丟了什麽?”家樹道:“一個報紙包的小紙包,不到一尺長,平平的,扁扁的,你看見沒有?”劉福道:“我就沒有看見您帶這個紙包回來,到哪兒找去?”家樹四處找不著,忙亂了一陣子,隻得罷了。休息了一會,躺在外屋裏軟榻上,一想起今天的報還沒有看過。便叫劉福把裏屋桌上的報取過來看。劉福將折疊著還沒有打開的一疊紙,順手取了過來,報紙一拖,拍的一聲,有一樣東西落在地下。劉福一彎腰,撿起來一看,正是一個扁扁平平的報紙包。那報紙因為沒有黏著物,已經散開了,露出裏麵一角相片來,劉福且不聲張,先偷著看了一看,見是一個十六七歲小姑娘的半身相片。這才恍然大悟,表少爺今天回來喪魂失魄的原故,仍舊把報紙將相片包好,嚷起來道:“這不是一個報紙包?”家樹聽說,連忙就跑進屋來,一把將報紙奪了過去,笑問道:“你打開看了嗎?”劉福道:“沒有。這裏好像是本外國書。”家樹道:“你怎麽知道是外國書。”劉福道:“摸著硬梆梆的,好像是外國書的書殼子。”家樹也不和他辯說,隻是一笑,等劉福將屋子收拾得幹淨去了,他才將那相片拿出來,躺著仔細把握,好在那相片也不大,便把它夾在一本很厚的西裝書裏麵。
到了下午,伯和由衙門裏回來了,因在走廊上散步,便隔著窗戶問道:“家樹投考章程取回來了嗎?”家樹道:“取回來了。”一麵答話,一麵在桌子抽屜裏取出前幾天郵寄來的一份章程在手裏,便走將出來。伯和道:“北京的大學,實在是不少,你若是專看他們的章程,沒有哪個不是說得井井有條的,而且考起學生來,應有的功課,也都考上一考;其實考取之後,學校裏的功課,比考試時候的程度,要矮上許多倍。所投考的學生,都是這樣說,就是怕考不取;考取之後,到學校裏去念書,是沒有多大問題。”家樹道:“那也不可一概而論。”伯和道:“不可一概而論嗎?正可一概而論呢!國立大學,那完全是個名,隻要你是出風頭的學生,經年不跨過學校的大門,那也不要緊。常在雜誌上發表作品的楊文佳,就是一個例;他曾托我寫信,介紹到南邊中學校裏去,教了一年半書,現在因為他這一班學生要畢業了,他又由南邊回來,參與畢業考。學校當局,因為他是個有名的學生,兩年不曾上課,也不去管他。你看學校是多麽容易進?”他一麵說話,一麵看那章程,看到後麵,忽然一陣微笑,問道:“家樹!你今天在哪裏來?”家樹雖然心虛,但不信伯和會看出什麽破綻,便道:“你豈不是明知故問?我是去拿章程來了,你還不知道嗎?”伯和手上捧了章程,搖了一搖頭笑道:“你當麵撒謊,把我老大哥當小孩子嗎?這章程是一個星期以前,打郵政局裏寄來的。”家樹道:“你有什麽證據,知道是郵政局裏寄來的?”伯和也不再說,一手托了章程,一手向章程上一指,卻笑著伸到家樹麵前來。家樹看時,隻見那上麵蓋了郵政局的墨戳,而且上麵的日期號碼,還印得十分明顯,無論如何,這是不容掩飾的了。家樹一時急得麵紅耳赤,說不出所以然來,反是對他笑了一笑。伯和笑道:“小孩子!你還是不會撒謊,你不會說在抽屜裏拿錯了章程嗎?今天拿來的,放在抽屜裏,和舊有的章程,都混亂了;新的沒有拿來,舊的倒拿來了,你這樣一說,破綻也就蓋過去了。為什麽不說呢?”家樹笑道:“這樣看來,你倒是個撒謊的老內行了。”伯和道:“大概有這種能耐吧。你願意學就讓我慢慢的教你,你要知道應付女子,說謊是唯一的條件啊。”家樹道:“我有什麽女子?你老是這樣俏皮我。”伯和道:“關家那個大姑娘,和你不是很好嗎?你應該……”家樹連忙攔住道:“那個關家大姑娘,現在在什麽地方,你知道嗎?”家樹本是一句反問的話,實出於無心,伯和倒以為是他要考考自己,便道:“我有什麽不知道?他搬開這裏,就住到後門去了。你每次一人出去,總是大半天,不是到後門去,到哪裏去了?”家樹道:“你何以知道他住在後門,看見他們搬的嗎?”說到這裏,陶太太忽然由屋子裏走出來,連忙把話來扯開。問家樹道:“表弟什麽時候回來的?在外麵吃過飯嗎?我這裏有乳油蛋糕,玫瑰餅幹,要不要吃一點?”家樹道:“我吃了飯,點心吃不下了。”陶太太一麵說話,一麵就把眼光對伯和渾身上下望了一望,伯和似乎覺悟過來了,便也進房去取了一根雪茄來抽著,也不知在哪裏掏了一本書來,便斜躺在沙發上抽煙看書。家樹雖然很惦記關壽峰,無如伯和說話,總要牽涉到關大姑娘身上去,犯著很大的嫌疑,隻得默然無語,自走開了。不過心裏就起了一個很大的疑問,關家搬走了,連自己都不知道,伯和何以知道他搬到後門去了?這事若果是真,必然是劉福報告的,回頭我倒要盤問盤問他。當日且擱在心裏。到了次日早上,伯和是上衙門去了。陶太太又因為晚上鬧了一宿的跳舞,睡著還沒有起來;兩個小孩子,有老媽子陪著,送到幼稚園裏去了。因此上房裏麵,倒很沉靜。家樹起床之後,除了漱洗,接上便是拿了一疊報,在沙發上看。這是老規矩,當在看報的時候,劉福便會送一碟餅幹,一杯牛乳來。陶家是帶點歐化的人家,早上雖不正式開早茶,牛乳咖啡一類的東西,是少不了的。一會,送了早點進來,家樹就笑道:“劉福,你在這兒多少年了?事情倒辦得很有秩序。”劉福聽了這句話,心裏不由得一陣歡喜,笑道:“年數不少了,有六七年了。”家樹道:“你就是專管上房裏這些事吧?”劉福道:“可不是,忙倒是不忙,就是一天到晚都抽不開身來。”家樹道:“還好,大爺還隻有一個太太,若是討了姨太太,事情就要多許多了。”劉福笑道:“照我們大爺的意思,早就要討了,可大奶奶很精明,這件事不好辦。”家樹笑道:“也不算精明,我看你們大爺,就有不少女朋友。”劉福道:“女朋友要什麽緊,我們大奶奶也有不少男朋友呢!”家樹道:“大奶奶的朋友,是真正的朋友,那沒關係。你們大爺的女朋友,我在跳舞場上會過的,像妖精一樣,可就不大妥當。你大爺的事情,我是知道,專門留心女子身上的事,好比我打算跟著那關壽峰想學一點武術,這也沒有什麽可注意的價值。他因為關家有個姑娘,就老提到她,常說關家搬到後門去住了,叫我找她去,你看好笑不好笑?”劉福聽了這話,臉上似乎有些不自在的樣子。家樹道:“搬到後門去了,他怎麽會知道?大概又是你給你們大爺調查得來的。”劉福也不知道自己主人翁是怎樣說的,倒不敢一味狡賴,便道:“我原來也不知道,因為有一次有事到後門去,碰著那關家老頭,他說搬到那兒去了。究竟住在哪兒,我也不知道。”家樹看那種情形,就料到關家搬家,和他多少有些關係。也不知道如何把個憨老頭子氣走了,心裏很過意不去,不過他們老疑惑我認識那老頭子,是別有用意,我倒不必去犯這個嫌疑。明白到此,也就不必向下追問,當時依然談些別的閑話,將這事遮蓋過去。吃過午飯,心想這一些時候玩夠了,從今天起,應該把幾樣重要功課趁閑理一理,於是找了兩本書,對著窗戶,就在桌上隨便看。看不到三頁,有個聽差來說:“有電話來了,請表少爺說話。”他是大門口的聽差,家樹就知道是前麵小客堂裏的電話機說話,走到前麵去接電話。說話的是個婦人聲音,自稱姓沈。家樹一聽倒愣住了,哪裏認識這樣一個姓沈的?後來她說我們姑娘今天到先農壇一家茶社裏去唱,您沒有事,可以來喝碗茶。家樹這才明白了,是鳳喜的母親沈大娘打來的電話。便問在哪家茶社裏;她說,記不著字號,您要去,總可以找著的。家樹便答應了一個“來”字,將電話掛上了。回到屋子裏去想了一想,鳳喜已經到茶社裏去唱大鼓了,這茶社裏,究竟像個局麵,不是外壇鍾樓下那樣難堪,她今天新到茶社,我必得去看看。這樣一計算,剛才攤出來的書本,又沒有法子往下看了。好容易捺下性子來看書,沒有看到三頁,怎麽又要走,還是看書吧!因此把剛才的念頭拋開,還是坐定了看書。說也奇怪,眼睛對著書上,心裏隻管把鳳喜唱大鼓的情形,和自己談話的那種態度,慢慢的一樣一樣想起,仿佛那個人的聲音笑貌,就在麵前。自己先還看著書,以後不看書了。手壓住了書。頭偏著,眼光由玻璃窗內,直射到玻璃窗外。玻璃窗外,原是朱漆的圓柱,彩畫的屋簷,綠油油的葡萄架。然而他的眼光,卻一樣也不曾看到,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穿了淡藍竹布的長衫,雪白的臉兒,漆黑的發辮,清清楚楚,齊齊整整的,對了他有說有笑。腦筋裏有了這一個幻影,記起那張相片,便去挪來看。當時收起那張相片的時候,是夾在一本西裝書裏,可是夾在哪一本西裝書裏,當時又沒有注意,現在尋起來,隻得把橫桌上擺好了的書,一本一本提出來抖一抖,以為這樣找,總可以找出來的。不料把書一齊抖完了,也不見相片落下去;剛才分明夾在書裏的,怎麽一會兒又找不著了?今天也不知道為了什麽,老是心猿意馬,作事飄飄忽忽的,隻這一張相片,今天就找了兩次,真是莫明其妙。於是坐在椅子上出了一會神,細想究竟放在哪裏,想來想去,一點不錯,還是夾在那西裝書裏。因此站起來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以便想起是如何拿書,如何夾起,偶然走到外邊屋子裏,看見躺椅邊短幾上,放了一本綠殼子的西裝書,恍然大悟,原是放在這本書裏的。當時根本上就沒有拿到裏邊屋子裏去,自己拚命的在裏邊屋裏找,豈不可笑嗎?在書裏將相片取出,就靠在沙發上一看,把剛才一陣忙亂的苦惱,都已解除無遺。看見這相,含笑相視,就有一股喜氣迎人。心想:她由鍾樓的露天下,升到茶社裏去賣唱,總算升一級了;今天是第一次,我不能不去看看。這樣一想,便不能在家再坐了。在箱子裏拿了一些零碎錢,雇了車,一直到先農壇去。
這一天,先農壇的遊人最多,柏樹林子下,到處都是茶棚茶館,家樹處處留意,都沒有找著鳳喜,一直快到後壇了,那紅牆邊,支了兩塊蘆席篷,篷外有個大茶壺爐子,放在一張破桌上燒水,過來一點,放了有上十張桌子,蒙了半舊的白布,隨配著幾張舊藤椅,都放在柏樹蔭下。正北向,有兩張條桌,並在一處,桌上放了一把三弦子,桌子邊支著一個鼓架。家樹一看,猜著莫非在這裏。所謂茶社,不過是個名,實在是茶攤子罷了。有株柏樹兜上,有一條二尺長的白布,上麵寫了一行大字是“來遠樓茶社”。家樹看到不覺地笑了起來,不但不能來遠,這裏根本就沒有什麽樓。望了一望,正要走開,隻見紅牆的下邊,有那沈大娘轉了出來。她手上拿了一把大蒲扇,站在日光下麵,遙遙的就向樊家樹招了兩招,口裏就說道:“樊先生!樊先生!就是這兒。”同時鳳喜也在她身後轉將出來,手裏提了一根白棉線,下麵拴著一個大螞蚱,笑嘻嘻向著這邊點了一個頭。家樹還不曾轉回去,那賣茶的夥計,早迎上前來,笑道:“這兒清淨,就在這裏喝一碗吧。”家樹看一看這地方,也不過坐了三四張桌子,自己若不添上去,恐怕就沒有人能出大鼓書錢了。於是就含著笑,隨隨便便的在一張桌邊坐了。鳳喜和沈大娘,都坐在那橫條桌子邊。她隻不過偶然向著這邊一望而已,家樹明白,這是她們唱書的規矩,賣唱的時候,是不來招呼客人的。過了一會兒,隻見鳳喜的叔叔,口裏銜著一支煙卷,一步一點頭的樣子,慢慢走了過來。他身後又跟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黃黃的臉兒,梳著左右分垂的兩條黑辮,她一跑一跳,兩個小辮跳跑得一摔一摔的,倒很有趣。到了茶座裏,鳳喜的叔叔,和家樹遙遙的點了兩個頭,然後就坐到橫桌正麵,抱起三弦試了一試。先是那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打著鼓唱了一段,自己拿個小柳條盤子,挨著茶座討錢。共總不過上十個人,也不過扔了上十個銅子。家樹卻丟了一張銅子票,女孩子收回錢去了。鳳喜站起來,牽了一牽她的藍竹布的長衫,又把手將頭發的兩鬢和腦頂上,各撫摩了一會子,然後才到桌子邊,拿起鼓板,敲拍起來。當她唱的時候,來往過路的人,倒有不少的站在茶座外看。及至她唱完了,大家料到要來討錢,零零落落的就走開了。鳳喜的叔叔,放下三弦子,對著那些走開人的後背,望著微歎了一口氣,卻親自拿了那個柳條盤子向各桌上化錢。他到了家樹桌上,倒格外的客氣,蹲了一蹲身子,又伸長了脖子,笑了一笑。家樹也不知道什麽緣故,隻是覺得少了拿不出手,又掏了一塊錢出來,放在柳條盤子裏。鳳喜叔叔身子向前一彎道:“多謝!多謝!”家樹因此地到東城太遠,不敢多耽擱,又坐了一會,付了茶帳,就回去了。自這天起家樹每日必來一次,聽了鳳喜唱完,給一塊錢就走。一連四五天,有一日回去,走到內壇門口,正碰到沈大娘。她一見麵,先笑了,迎上前來道:“樊先生!你就回去嗎?明天還得請你來。”家樹道:“有工夫就來。”沈大娘笑道:“別那樣說,別那樣說,你總得來一趟,我們姑娘,全指望著您捧,您要不來,我們就沒意思了。”說時,她將那大蒲扇撐住了下巴頦,想了一想,就低聲道:“明天不要你聽大鼓,你早一點上這兒來。”家樹道:“另外有什麽事嗎?”沈大娘道:“這個地方,一早來就最好。你不是愛聽鳳喜說話嗎?明天我讓她陪你談談。”家樹紅了臉道:“你一定要我來,我下午來就是了。”沈大娘回頭一望,見身後並沒有什麽人,卻將蒲扇輕輕兒的拍了一拍他的手胳膊,笑道:“早上來吸新鮮空氣多好,我叫鳳喜六點鍾就在茶座上等你。我可是起不了那早,不能來陪。”家樹要說什麽,剛要出口,又忍了回去,站在路心,對沈大娘一笑。沈大娘還是將扇葉子輕輕的拍了他,低低的道:“別忘了,早來,明天會。……不,明天我會你不著,過天會吧。”說罷,就一笑走了。家樹心想,她叫鳳喜明天一早陪我談話,未見得出於什麽感情作用,恐怕是特別聯絡,多要我兩個錢而已。不過雖是這樣,我還得來;我要不來,讓鳳喜一個人在這兒等,叫她等到什麽時候哩!當日回去,就對伯和夫婦撒了一個謊,說是明天要到清華大學去找一個人,一早就要出城。伯和夫婦知道他有些舊同學在清華,對於這話,倒也相信。
次日家樹起了一個早,果然五點鍾後就到了先農壇內守了。那個時候,太陽在東方起來不多高,淡黃的顏色,斜照在柏林東方的樹葉一邊,在林深處的柏樹,太陽照不著,翠蒼蒼的,卻吐出一股清芬的柏葉香。進內壇門,柏林下那一條平坦的大路,兩麵栽著的草花,帶著露水珠子,開得格外的鮮豔。人在翠蔭下走,早上的涼風,帶了那清芬之氣,向人身上撲將來,精神為之一爽。最是短籬上的牽牛花,在綠油油的葉叢子裏,冒出一朵深藍淺紫的大花,這種晨景,不是晚起人所輕易得見。綠葉裏麵的絡緯蟲,似乎還不知道天亮了,令叮令叮,偶然還發出夜鳴的一兩聲餘響。這樣的長道,不見什麽遊人,隻瓜棚子外麵,伸出一個吊水轆轤。那下麵是一口土井,轆轤轉了直響,似乎有人在那裏汲水。在這樣的寂靜境界裏,不見有什麽生物的形影。走了一些路,有幾個長尾巴喜鵲在路上帶走帶跳的找零食吃,見人來到,哄的一聲,飛上柏樹去了。家樹轉了一個圈圈,不見有什麽人,自己覺的來得太早,就在路邊一張露椅上坐下休息。那一陣陣的涼風,吹到人身上,將衣服和頭發掀動,自然令人感到一種舒服。因此一手扶著椅背,慢慢的就睡著了。家樹正睡得香,覺有樣東西,拂了臉上怪癢癢的,用手撥弄幾次,也不曾撥去。睜眼看時,鳳喜站在麵前,手上高提了一條花布手絹,手絹一隻犄角,正在鼻子尖上飄**呢。家樹站了起來笑道:“你怎麽這樣頑皮。”看她身上,今天換了一件藍竹布褂,束著黑布短裙,下麵露出兩條白襪子的圓腿來,頭上也改挽了雙圓髻,光脖子上,露出一排稀稀的長毫毛。這是未開臉的女子的一種表示。然而在這種素女的裝束上,最能給予人們一種處女的美感。家樹笑道:“今天怎樣換了女學生的裝束了?”鳳喜笑道:“我就愛當學生。樊先生!你瞧我這樣子,冒充得過去嗎?”家樹笑道:“不但可以冒充,簡直就是嗎。”她說著話,也一挨身在露椅上坐下。家樹道:“你母親叫我一早到這裏來會你,是什麽意思?”鳳喜笑道:“因為您下午來了,我要唱大鼓,不能陪你,所以清早約你談談。”家樹笑道:“你叫我來談,我們談什麽呢?”鳳喜笑道:“談談就談談吧,哪裏還一定要談什麽呢。”家樹側著身子,靠住椅子背,對了她微笑。她眼珠一溜,也抿嘴一笑,在脅下紐絆上,取下手絹,右手拿著,隻管向左手一個食指一道一道纏繞著,頭微低著,卻沒有向家樹望來。家樹也不作聲,看她何時為止。她忽然掉轉身來,笑道:“幹嗎老望著我?”家樹道:“你不是找我談話嗎?我等著你說呢。”鳳喜低頭沉吟道:“等我想一想看,我要和你說什麽。……哦,有了,你家裏有些什麽人?”家樹笑道:“看你的樣子,你很聰明,何以你的記心,就是這樣壞。我上次不是告訴你了嗎?怎麽你又問。”鳳喜笑道:“你真的沒有嗎?沒有……”說時,望了家樹微笑。家樹道:“我真沒有定親,這也犯不著說謊的事。你為什麽老問?”鳳喜這倒有些不好意思,將左腿架在右腿上,兩隻手扯著手絹的兩隻角,隻管在膝蓋上磨來磨去。半晌,才說道:“問問也不要緊呀。”家樹道:“打是不打緊,可是你老追著問,我不知你有什麽意思?”鳳喜搖了一搖頭,微笑著道:“沒有意思。”家樹道:“你問了我了,我可以問你嗎?”鳳喜道:“我家裏人你全知道,還問什麽呢?”家樹道:“見了麵的,我自然知道,沒有見過麵的,我怎樣曉得?你問我的有沒有,你也有沒有呢?”鳳喜聽說把頭偏到一邊,卻不理他這話。在她這一邊臉上,可以看到她微泛一陣喜色,似乎正在微笑呢。家樹道:“你這人不講理。”鳳喜連忙將身子一扭,掉轉頭來道:“我怎樣不講理?”家樹道:“你問我的話,我全說了,我問你的話,你就一個字不提,這不是不講理嗎?”鳳喜笑道:“我問你的話,我是真不知道,你問我的話,你本來知道,你是存心。”家樹被她說破,倒哈哈的笑起來了。鳳喜道:“早晌這裏的空氣很好,溜達溜達,別光聊天了。”說時,她已先站起身來,家樹也就站起,於是陪著她在園子裏,走到柏林深處。因道:“你實說,你母親叫你一早來約我,是不是有什麽事求我?”鳳喜聽說,不肯作聲,隻管低了頭走。家樹道:“這有什麽難為情的呢?我辦得到,我自然可以辦;我辦不到,你就算碰了釘子。這兒隻你我兩個人,也沒有第三個人知道。”鳳喜依然低了頭,看著那方磚鋪的路,一塊磚一塊磚,看了向著前麵走,還是低了頭道:“你若是肯辦,一定辦得到的。”家樹道:“那你就盡管說吧。”鳳喜道:“說這話,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你得原諒我,我是不肯說的。”家樹道:“你不說,我也明白了。莫不是你母親叫你和我要錢?”鳳喜聽說,便點了點頭。家樹道:“要多少呢?”鳳喜道:“我們總還是認識不久的人,您又花了好些個錢了,真不應該和你開口,也是事到頭來不自由,這話不得不說,我媽和翠雲軒商量好了,讓我到那裏去唱。不過那落子館裏,不能像現在這樣隨便,總得做兩件衣服,所以想和你商量,借個十塊八塊的。”家樹道:“可以可以。”說時,在身上一摸,就摸出一張十元的鈔票,交在她手上。她接了錢,方才回過臉來,很鄭重的樣子說道:“多謝多謝。”家樹道:“錢我是給你了,不過你真上落子館唱大鼓,我很可惜。”鳳喜道:“你倒說是這樣要飯的一樣唱才好嗎?”家樹道:“不是那樣,你現在賣唱,是窮得沒奈何,要人的錢也不多,人家聽了,隨便扔幾個子兒就算了;你若是上落子館,一樣的望客人花一塊錢點曲子,非得人捧不可,以後的事就難說了。那個地方是很墮落的,‘墮落’這兩個字你懂不懂?”鳳喜道:“我怎樣不懂。也是沒有法子呀!”說時,依舊低了頭,看著腳步下的方磚,一步一步,數了走過去。家樹也是默然,陪著她走。過了一會道:“你不是願意女學生打扮嗎?我若送你到學堂裏念書去,你去不去呢?”鳳喜聽了這句話,猛然停住腳步不走。回過頭卻望著家樹道:“真的嗎?”接上又笑道:“你別拿我開玩笑!”家樹道:“決不是開玩笑。我看你天份很好,像一個讀書人,我很願幫你的忙,讓你得一個好結果。”鳳喜道:“你有這樣的好意,我死也忘不了。可是我家裏指望著我掙錢,我不賣唱,哪成呢!”家樹道:“我既然要幫你的忙,我就幫到底。你家裏每月要用多少錢,都是我的。我老實告訴你,我家裏還有幾個錢,一個月多花一百八十,倒不在乎的。”鳳喜扯著家樹的手,微微的跳了一跳道:“我一世作的夢,今天真有指望了。你能真這樣救我,我一輩子不忘你的大恩。”說著,站了過來,對著家樹一鞠躬,掉轉身就跑了。家樹倒愣住了,她為什麽要跑呢?要知跑的原因為何,下回分解。